玉晗蟬之夜鶯(3)
魔‧夭夭
這是個幻覺,還是夢寐?
那歌聲去了,我是睡?是醒?
幾行字,打了刪刪了打,用力抓了抓頭髮,我自暴自棄地拔掉了手提的電源線,拿下挂在牆上的外衣,走出門去。
這就是自由職業的好處——可以在想放手的時候放手——當然,你必須承受沒有歸屬感和認同感的壓力。但我個人並沒有這樣細緻的神經去感受尚不在眼前的危機,所以樂得享受單純的自由。
更何況,我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能夠禦寒的衣物,足以果腹的事物,我的寶貝手提電腦(吃飯的傢夥啊)組成了我散漫卻豐富的生活。啊!當然,還有酒,缺了酒,生活還有什麽樂趣呢?
但我不是酒鬼,我雖嗜酒,卻不嗜牛飲,喝醉酒這樣沒風度的事很少發生在我的身上。酒是需要細品的東西,不求多,但一定要精致。想要大口大口的喝?不如去喝自來水,一樣的穿腸而過,又不會産生不良的後果。
從我的住所拐兩個彎,向前走十米左右,就是“FATAL”了。而當我從作家職業性的漫無邊際的思考中回過神來,就已經站在了它的門口。
哎呀,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不過,才去過一次而已,就能形成習慣嗎?
擡手看了看表,昨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他。那麽,今天也沒差吧。
一杯,兩杯,三杯……我以極慢的速度喝著,酒量已經超過了過去任何一次,沒有醉意,但我已開始不耐煩,隨著時間的過去,人,一如昨天地漸漸多了起來,臺上,一如昨天地開始有人演唱。卻沒有他,沒有濃密而富有光澤的紅色長髮,沒有寬大的白襯衫,也沒有那清淡得配得上我的酒的歌聲,更沒有若有若無地在我耳邊輕繞的溫暖氣息。
把錢扔在桌上,看了看和我一樣沒精打采的侍者,我轉身離開。這才發現,今天,我似乎不是沖著酒來的。
我應該不算過分執著的人,否則不會懶懶散散混到今天這個人神不理的地步,但對於第一印象深刻的東西,我的執念又往往可怕得驚人。甚至有著哪怕毀了它也要得到殘骸的覺悟。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意識到了這種欲望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便不顧一切將它壓制了下去,用的方法也近乎極端——即便是可以得到的東西,也強迫自己一定要丟棄。我懵懵懂懂交往的第一個女朋友,就被我以這樣無聊的理由甩掉了,我相信她會記恨我一輩子,但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或許她的記憶裏已經沒有了我的存在也說不定。
以一種執念去壓制另一種執念,這是不是變態?我不知道,不過從此以後,我當真沒有再強求過什麽,也因此失去了很多東西。心裏,倒也不覺得特別惋惜。
但今天,我當真非常、非常失望。
我拉開門,準備離開,卻突然發現了微涼秋風中那一抹亮麗的色彩——隨風翻飛飄拂的紅色長髮緊緊跟隨著纖長的身影,慢慢地向這裏移了過來。
我立刻放開門,轉身往回走,一邊忍不住地欣喜,又一邊爲自己小偷般的舉動而臉紅。
在侍者的注視中我坐回了吧台邊我的“老”位子——不論在哪個酒吧,這是我無關緊要卻一直無法改變的習慣,又點了一杯酒,等他出現。
臺上那個歌手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我卻突然希望他倒了嗓子。
很快,他如願地出現在了臺上,仍是一身寬大的襯衫,仍舊抱著那把鋥亮的吉他,輕輕地坐下,臉微微前伸對著話筒。台下沈寂多時的掌聲和口哨聲突然響起,“夜鶯!”“嘿!夜鶯!!看這裏!”的叫聲此起彼伏,“夜鶯”?真是個有趣的稱呼,很合適總在夜晚歌唱的他,他昨天說他叫什麽來著?藏馬。
多數時候,他唱的也不過是酒客們點的那些朗朗上口卻庸俗不堪的流行歌曲,略有些低沈黯啞的聲音卻似乎有淨化音樂的能力。哪怕是已經在街邊小店裏聽得耳朵起繭子的歌,只要從他口中流出,便完全是另一個味道,帶著一點自然的庸懶和隨意,我猜想是他對音樂做了某些改動,但不通音律的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不同就是了。他的吐字並不清晰,甚至不很流暢,似乎只是隨口胡謅而出,唱了上句卻不能保證下句,但聽著一點也不彆扭,反倒十分輕鬆。沈醉間,我抽空轉頭看了看身邊的侍者,他手裏捏著擦了一半的玻璃杯,被定格了一般,只是定定地站著,聽著那不遠處傳來的天籟,被吸走了靈魂去神遊,只剩空殼留在原地。
過分豐富的想象力使我的恐懼感突然升騰了起來,這整個酒吧裏的每一個人,每一棵草,每一滴酒,每一樣東西……似乎都被他迷住了,自覺不自覺地被奪去了心魄,成了他歌聲的奴隸——那個長得美麗而又善歌的塞壬女妖——以她妖豔的歌喉吸引著來往的船隻,奪取水手們的生命。而我們這些兀自沈醉的人,會不會突然醒來,發現自己早已身首異處?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唱完了最後一首歌,他突然站起身,拿著吉他從臺上下來,徑直朝我走了過來,雖然明知他不是沖著我來,心卻突然緊張地加速跳動,直到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從我身邊穿了過去,站在了我身後的幾個人身邊。我立刻明白,那些人做了我昨天做過的事。
但我錯了,他們並沒有點歌,只是把他的吉他放到了一邊,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他似乎想要去拿吉他,卻被其中的一個阻止了,空著手坐在了那幾個人的中間。另一個揚了揚手,招來了侍者。
我突然明白了,突然又很想笑,有過那麽多年泡吧的經驗,我當然知道,一個既能唱歌又能陪酒的小姐是什麽樣的價錢,能拿到多少回報——當然,他不是小姐,但這有什麽關係?有時候,反常的事情做起來反而更刺激。
用力握著手裏的老式酒杯,我慶倖它短而牢固,否則極有可能被捏碎而劃傷我的手。
奇怪,我爲什麽要這麽氣憤?這與我何干?又不是沒見過。
但就是……忍不住的氣憤,他那麽缺錢嗎?還是,那只是一種習慣?而昨日的我恰好沒有看到?
我又回過頭去,侍者在他們面前放下了一杯什麽東西——紅色的。
“嘿,你們這裏有哪些飲料是鮮紅色的?”我一直注意著的那個侍者不見了,我於是問剛剛回到櫃檯的另一個。
“很多……紅色的最多了:西瓜汁,番茄汁……血腥瑪麗、紅磨房、吸血鬼、Manhattan……”說著,他停了一下,順著我的視線看去,然後又說,“他的那杯是Hurricane,他們想灌醉他。”
我皺了皺眉,不是因爲侍者對我的察言觀色,我愚蠢的動機表現得夠明顯了,而是那酒,後勁那麽大的酒……不過那顔色,鮮紅豔麗得仿佛能滴出血來,倒真的很像他的發色,放蕩而大膽,配他正合適。看著他笑著在刻意的噓聲中端起酒杯飲血般喝了一大口,我有點冷酷地想,忘了昨天我還暗自將他比作清新的Mojito Havano,兩天之間,一個人的差別,可以那麽大?
出忽我意料地,那些人並沒有糾纏,在他乖乖喝下兩杯Hurricane又趁機做出一些還沒有讓我憤怒到想揍人的小動作後終於放他離開。他似乎還沒醉,只是身形已有些不穩,卻不忘跨過幾個人的腳頗辛苦地去拿他的吉他。
有點佩服他的酒量,兩杯酒的時間足夠讓Hurricane的後勁完全發作,他卻沒醉……陪酒了很長時間了嗎?又能適時地擺脫糾纏,想來是經驗十足?
“嘿,夜鶯。”再次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輕佻地叫了一句,他回頭,看見了我,也認出了我,卻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怔怔地看著我,讓我有機會辨認出他沒有笑容的臉上茫然、失望和疲憊的表情。
“唱首歌好嗎?我加錢。”刻意加重了“加錢”兩字。我討厭自己現在玩世不恭和輕蔑的聲音、強調和表情,卻無法否認自己莫名其妙的嫉妒。
他咬了咬下唇,輕聲說,“在外面可以嗎?”他一臉的誠懇。那幾乎是一種哀求了,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於是隨著他走到了酒吧的後門,出了門,才發現那裏是個還算寬闊的平臺,雖然不見得乾淨,與裏面的喧鬧嘈雜相比,倒是舒服很多,他關上門,立刻裏面的熱浪和聲浪被隔絕了起來,這裏是另一個世界。
有些昏暗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平臺,他放下吉他,自己也坐到了地上,我也跟著蹲了下去,這才發現他有些費力地呼吸著,潤澤的雙唇紅得異樣,白皙的皮膚也泛著淡淡的,不正常的潮紅。
“你怎麽了?”我湊近了,感覺到他有些紊亂的氣息,同時聞到了Hurricane強悍霸道的香氣。
“沒事,裏面太悶了,你想聽什麽?”他笑著看我。
是酒的關係吧。“你心臟不好?”
“你是醫生?”他好玩地看著我,呼吸似乎仍舊有些不穩。
“不,但爲了寫東西我曾經盯著一個醫生朋友三個月。”
“形影不離嗎?”
“差不多,最後我差點被他從家裏踢出來。”
“是你想蹭他的房子住吧。”他輕輕笑出了聲,立刻又停住了笑,大吸一口氣。看得我有些心痛。
“心臟不好就不該喝那麽烈的酒。”此話一出,我立刻後悔。這簡直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果然,他有些警惕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對酒比較熟悉。”我只好立刻找個臺階給自己下。
“也曾經跟著調酒師三個月嗎?”他又笑了。
“哈哈,那倒沒有。”我感謝他順著我的臺階跟了下來。
“好了,你想聽什麽?”
“隨便,你想唱什麽?”
“你不挑嗎?像昨天那樣?你可是加了錢的啊。”他的語氣有些刻薄,也在“加錢”二字上可以加重了語調。
“不,我想聽真的你。”
“哦?”
“你唱的那些歌,雖然都好聽,但都不是自己想唱的吧?”
“何以見得?”
“因爲感覺不到你的氣息……在歌裏。”
“真是個作家。”他又笑了,好象在笑我的迂腐和酸臭。
“這……曾經經是我的理想……”
“作家嗎?”
“恩。”他輕輕點了點頭。看來……我們還差點……成爲同行啊。
“只可惜……根本辦不到……”他低下了頭,攏在後面的頭髮滑了下來,完全遮住了他的臉,在地上形成了一個陰影,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這樣的氣氛完全出忽我的意料,我發現自己正在揭開某個不應該窺視的內心世界,這樣的立場讓我不安,於是立刻打住。
“唱吧……唱你想唱的。”
“我想唱的……”他擡起頭,神情卻是恍恍惚惚,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我想唱的……根本就沒有學會……”他不明所以地說了這樣一句話。說完卻突然笑了,“那好吧。”然後拿起吉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開始彈奏,須臾,低低的聲音也跟了上來……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passing?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Gone to young girls, every one!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re have all the young girls gone, long time passing?
Where have all the young girls gone, long time ago?
Where have all the young girls gone?
Gone to young men, every one!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re have all the young men gone, long time passing?
Where have all the young men gone, long time ago?
Where have all the young men gone?
Gone to soldiers, every one!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And where have all the soldiers gone, long time passing?
Where have all the soldiers gone, a long time ago?
Where have all the soldiers gone?
Gone to graveyards, every one!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And where have all the graveyards gone, long time passing?
Where have all the graveyards gone, long time ago?
Where have all the graveyards gone?
Gone to flowers, every one!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oh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重復著的簡單旋律中,他又複恍惚,一雙碧色琉璃般透明的眸子,反射著暗淡的燈光,悠悠地望向不知名的遠方,似在注視著什麽遙遠的東西——卻又絕非物質和空間的距離。而這一次,我也跟著他,一同陷入迷蒙之間……忘了身在何處。
當我終於清醒,卻突然發現,身邊早已空無一人,我低下頭去,看見的只有一根掉落在地上的紅色發絲,柔韌地彎曲著,還沒有失去生命力,伸手將它撿起,我卻再一次跌入不知所措的茫然,心底,竟是無限的空虛。
這是個幻覺
還是夢寐……?
那歌聲去了,
我是睡?
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