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BL】《靈能偵察III》暗境重生——(Aug 2019)

 

【靈能偵察III】暗境重生

鏡文學簽約作品

【文案】

  蔚仙乃一介小仙,奉天帝之命,當起地府千年一輪百年一期的監審官,調查七世子勾結魔物的真相,卻屢遭阻礙,只好轉而求其次,組一隊冷門偵察員,爭取業績好交差。
  
  福禍相伴的天兵二人組、孤高冷傲的美人御鬼師、低存在感的熊男變異鬼,四位備受同僚排擠、上司打壓的冷門偵察員,集結於紐約大都會區,在一位東方神仙的帶領下,會幹出一番怎樣的大事業呢?
  
  喔諾!任務第一天,竟遇上某位傳說中的前偵察員隊長——
  
  跳槽到魔族的克里斯:拍賽(抱歉)啦,一個衝動就硬了,捅你是情非得已。
  被硬捅的美人御鬼師:……
  偷聽中的監審官小仙:( ̄— ̄)#
  
  曾經剛毅正直的克里斯不僅墮入魔道,還成為暗隱主的手下大將,上至天界下至黃泉地百般為亂,在靈能界掀起萬丈波瀾,釀下末日審判的大災噩。
  
  究竟七世子風波背後的真相是什麼?
  
  上古流傳的守護者傳說,是否真能為末日帶來希望?
  
  遺留萬年的上古仇恨又能否得解?
  
  且看蔚仙如何一步步引出藏於暗處的敵人,率領全地府最不受歡迎的冷門偵察員,在一批遭地府通緝的罪犯協助下,為這滿是罪惡的世界重生光明,替所有冤屈者洗刷罪名,幫靈能界重建新秩序,更重要的是——助有情人終成眷侶。
  
  抱著哈士奇的蔚仙:充滿愛與奸情的世界,最美好惹~ヽ(✿゚▽゚)ノ

  
  ■CP種類:兩BL一BG
  
  ■主要CP:粗野肌肉叔X心機偽正太、暴躁色魔&死忠惡鬼X冰山美人
  
  ■屬性:歡樂正向(?)小虐不虐(?)非主流劇情(?)腦殘邏輯死(O)

(封面繪師:西班牙咖啡)


1. 七世子

  ——黑暗,一步步降臨,就從那場奪走葉育的天雷開始。

  一個晴朗無雲的冬季午後,台灣凱達格蘭大道突然落下五道驚世巨雷,聲勢浩大,引起眾多媒體的關注,各種科學非科學的說法層出不窮,光怪陸離的亦有之。

  平凡人世為此紛紛擾擾,僅為茶餘飯後的閒來一說,靈能界卻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據傳言,第六偵察隊遭魔族攻擊,引來誅魔天雷,傷亡慘重,但實際真相如何無人知曉,只知這場誅魔戰役結束後,地府內部的勢力大動盪,七殿董閻王之子鋃鐺入獄,與之有關的人皆遭到清查,被撤職、降級或拘捕者不勝枚舉,尤以偵察部門最風聲鶴唳。

  是以,靈能界稱此變故為——七世子風波。

  「董司常!」

  一聲喝厲驚響,迴盪在空曠清冷的幽冥荒境,破滅了逃亡者的最後希望,也輕易抹去他們千百年來為地府的肝腦塗地。

  「你身為第七殿閻王之子,竟敢勾結魔族殺害無辜,又教唆下屬反叛劫獄,罪加一等,若非董閻王再三為你求情,你早該被送上誅仙台了,如今天帝已然下旨,罰你在寒生池受蝕骨之刑,若千年後元神尚在,再受永世輪迴之苦!」

  克里斯抬起憤恨的眼眸,不等懷裡的人有何反應,就瞪視那被世人歌頌「公正無私」的包閻王,不甘怒吼:「他是被陷害的,你們不能這麼做!」

  「罪證確鑿,莫要狡辯!」

  包閻王一聲令下,四面環兵層層包夾,克里斯只能不顧一切地以自身做護盾,抱緊奄奄一息的董司常衝向幽冥出口,就算魂魄早已傷得幾要飛散,他也要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救心愛的人逃離這迂腐毀敗的地府。

  誰知,臨到關頭,董司常竟突然變卦。他拼盡所剩不多的靈力,將克里斯奮力送出幽冥裂縫,留下一句聲嘶力竭的大喊,就被淹沒在追兵的包圍中,「別管我,快逃!」

  「董小七!」克里斯連忙爬起來要跳回去,卻只見光芒一閃,整個人就撲倒在被陽光曬得炙燙的柏油地上,再也不見已經消失的裂口,徒留他陰陽相隔的悲痛。

  不行,必須把那蠢蛋救出來!

  一身狼狽的克里斯馬不停蹄地在陌生街道奔跑,無視路人奇異的目光,闖進一家便利商店搶過電話,撥給此刻唯一能依靠的隊友。

  「阿宅!」

  然而,他才喊了一聲,就被對方事前留下的語音打斷。

  「肌肉怪,姓黑的他……他動用禁術想復活葉育,結果被反噬……他死了,黑晊世他居然死了,你相信嗎?還有,乞顏也被抓了,說什麼他幫小董窩藏魔族……嗚……我們全都完了……你、你千萬別回來,也別去找認識的人,大家全都被監視了,地府是不可能放過我們的,我和阿拔也逃了,這號碼等下就會作廢,你以後……你自己保重。」

  被切斷的電話傳來嘟嘟聲,克里斯茫然地滑坐在地上,腦海裡只剩下罷課司機抽抽搭搭的哭聲,殘存的一絲力氣也隨這連串噩耗流失。

  老黑也死了?他不是什麼守護者嗎?當今最厲害的陰陽師,怎麼也死了?

  克里斯神情空洞地發了半晌呆,就舉起滿是血污的手,摀著臉放聲大笑起來,也不管店員一臉惶恐地探問。他越笑越悲淒越微弱,最後漸漸轉為苟延殘喘的絕望低鳴。

  孩子、愛侶、兄弟、朋友……所有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全都沒了。

  始終抱持希望的自己,原來已失去一切。

  「哐啷!」

  一道驚雷乍起,窩倨在暗巷的金髮男子猛地一醒,就舉起手中的槍,神情癲狂地環視四周,滿佈血絲的混濁藍眸充滿了殺意,直到他看清陣陣藍光只是普通的閃電後,才鬆下神經,往屋簷下縮了縮,安靜地發起了呆。

  六月雨季的悶濕加重巷內徘徊不去的腥臭,一隻蒼蠅循著味停在男人膝蓋上,大啖對牠來說極為美味的腐肉,流著膿的爛瘡髒污得看不出原貌,而這並非他唯一的傷口,大腿、手臂、腹部、肩膀、臉、背……全身上下幾無完好。

  男人回過神,像感覺到什麼,取出藏在衣內的項鍊,銀灰色的鍊子十分常見,就像軍人常戴的名牌鍊,鍊上除了掛著一片刻著名字的金屬外,還有一個豎直耳朵的白色米飛兔,可愛的造型與男人陽剛的外表極不相襯,卻被保存得非常乾淨。

  藍眸專注凝視著兔頭項墜,時而溫柔含笑,時而失魂落魄,最後他眉頭一皺,將項墜壓在胸口,左手重重搥了下地,傷痕累累的手便又滲出血順著指節流下,淹過無名指上的一圈紅色刺青。

  雨漸漸停了,男人收好項鍊,扶著牆站起來,拖著半殘的腿往外走去,卻在下階梯時不慎踩空,整個人摔倒在積水的窪地上,狼狽不堪。他跪在地上撐起身子,發現眼前出現一雙光潔的皮鞋,抬頭一看,被濺了污水的面容頓時浮上濃烈的殺氣。

  「約翰・道爾!」他抽出靈能槍,恨不得殺了害自己淪落至此的仇人,卻忘了他早已耗盡靈力,不論按下多少次扳機都徒勞無功。

  被稱為約翰的男子無視他惡劣的態度,甚至揚起如見老友的和善笑容,「好久不見,拜登先生,喔不,還是稱你克里斯好了,比較親切。」

  「你沒資格叫我!」克里斯怒地爆起一股蠻勁,跳起來就舉拳衝過去。

  約翰輕輕往旁一閃,滿懷歉意地說:「抱歉,我有潔癖,不方便給你一個擁抱。」

  拳頭落了空,讓克里斯差點一個踉蹌摔倒。他漲紅著臉,二話不說地回過身,再揮去拳頭,卻只堪堪擦過約翰的臉頰,未留下半點淤紅。在失去地府的契約庇佑後,這位曾經勇猛矯健的前偵察員隊長,已是個將死的平凡人類,若非他頑固地突襲各處偵察員基地,不停變著法子給地府找麻煩,恐怕地府也懶得通緝他。

  約翰看他這樣,不禁微蹙眉頭,俊雅的臉上滿是憐憫,「他們居然把你折磨成這樣,我真替你感到不值,你為地府賣命多久了?一百年有吧。」

  「不用你管!」克里斯不死心地繼續出拳。

  即便那攻勢弱得有如孩童,約翰仍邁著輕鬆優雅的步子一一避開髒污的拳頭,邊委婉地說:「我是來邀請你去見一個人,你或許會對他提供的幫助很感興趣。」

  「閉嘴!拎盃沒興趣!」

  「對了,你幾天沒洗澡了?要先找間飯店修整一番嗎?」

  「操你媽的!」

  「不用客氣,我出錢。」

  「幹!」

  「還需要換洗衣物吧,有特別穿什麼牌子的內衣褲嗎?尺寸幾號?」

  「我操拎……」克里斯氣得語無倫次,直飆髒話,拳頭也越發凌亂。

  約翰卻像在對待發脾氣的大狗,溫和地勸道:「乖,別鬧,談正事要緊。」

  「……」

  幾番來回後,約翰總算玩夠了。他往後一躍拉開距離,在克里斯衝來之際,伸手畫開一道空間裂縫,讓對方自己跌進去,並一臉讚狗兒乖巧般滿意輕笑,「Good boy。」

  任務圓滿達成,約翰一腳跨進裂縫,正準備打道回府時,就察覺到一股視線。他仰頭往上方看去,舉起食指在唇上一比,眼眸隱有靈光閃過,「噓。」

  在陽台目睹一切的男孩立刻像被下了蠱,睜大雙眼,帶著一臉空洞回到屋裡。

  沒多久,地府的生死殿裡,一盞未燃過半的壽燈倏然熄滅,隨即被一雙手取下銷毀,另一人翻開生死簿,迅速抹去枉死孩童的所有資料,再歸回原位。

  無人知曉,新添的枉死者魂歸何處。

  *  *  *  *

  ——五年後。

  洛杉磯遠離塵囂的一處郊區,忽然「轟」地發出一聲巨響,打破了本該寂靜的夜晚,沖天火光自一棟屋宅竄出,將無星的夜空照得橙亮橙亮。

  兩個青年扛著一個人破窗而出,嘴裡胡亂喊著沒人聽得清楚的言語,直奔正好啟動自動灑水器的草坪,將褲子上的星火澆滅後,才把肩上的人放下來。

  「呼,好險。」紅髮的高大青年拍了拍西裝,掏出手機用自拍模式當鏡子,梳理亂掉的頭髮,發出一聲惋惜,「這邊被燒到了,得再去一趟髮廊修一修。」

  一旁的華裔青年習慣性無視對方的自戀,推了下厚重的黑粗框眼鏡,蹲在被他們救出來的人面前,問:「你還好吧?」

  對方是個穿著睡衣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氣喘噓噓地指著他們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人見狀,以為他被嚇到失魂了,就立馬各展神通來安撫。

  「神啊!求你為我造一顆清潔的心,求你使我裡面重新有堅定的靈!」紅髮青年高舉十字架,一手壓在男人的額頭上,朗聲唸誦一段聖經,並朝對方灑了把聖水。

  「天清清,地靈靈,拜請太上老君來收驚,三魂七魄速返身,急急如律令。」眼鏡仔抽出一把香在男人身邊跳一圈,唸著異於西方語言的咒語,再往對方的腦門貼一張符。

  大功告成!

  兩人非常滿意男人不再顫抖了,雖然對方仍睜大一雙眼瞪著他們。

  「放心,災厄已離去,主會照看你的。」紅髮青年親切地拍了拍男人肩膀後,就踢了腳還在慢吞吞收拾香灰的搭檔,「哈尼醬,快回報給上頭啊。」

  「我知道,催什麼催?」被稱為哈尼醬的小道士中規中矩地收好香,再擦了擦有些模糊的鏡片,才拿出手機瞇著大近視眼按下號碼。待電話一被接通,他就操起帶有台灣口音的英文,霹哩啪啦地說:「報告,這裡是機動小隊第三十二組的瀚倪・張和史戴西,任務已完成,不過屋子起火了,請儘速派人過來善後,謝謝。」

  說完,他就立即掛斷電話,非常遵守偵察員工作守則,不過多寒暄,不耽誤進度。

  「收工!」史戴西一手夾著搭檔的脖子,歡快道:「來,去喝一杯慶祝一下。」

  張瀚倪看了下時間,搖頭說:「不行,我最晚十一點前要上床睡覺。」

  史戴西掃興地咂了下嘴,「都幾歲了還當乖寶寶,難怪到現在還是處男。」

  「要你管?」張瀚倪罵完,忽覺奇怪地撓撓頭,「你有沒有覺得後面涼涼的?」

  「有嗎?」史戴西帥氣地撥了把頭髮,「大概是那個幽靈美眉看我熱情如火。」

  張瀚倪沒好氣地推開他,「死變態滾!」

  夜風蕭蕭地吹,吹來火災的焦味,也吹過火裡逃生的倖存者。自認圓滿完成任務的兩位偵察員轉過身,在受害屋主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扭著燒破褲子的屁屁,瀟灑大步走。

  「What the Fuck 哪來的兩個神經病?」屋主咆哮。

  與此同時,遠在地球另一端的一位日本大叔,莫名其妙地收起電話,罵咧咧地嘟噥著:「巴嘎雅路!哪來的惡作劇電話?還講什麼英文都聽不懂!」

  隔日,洛杉磯的偵察隊公用基地就傳出一聲震天怒吼。

  「你們這兩個白癡!」

  席利亞顫抖地伸出不及塗完指甲油的手,朝自己的蠢蛋隊員破口大罵,一張本應美艷動人的臉蛋也扭成了母夜叉,「自己看看都幹了什麼蠢事?」

  只見大廳裡偌大的螢幕上正播著一處火燒屋的災後現場,大批警方與消防員忙碌搜查,一名女記者拿著麥克風,義正嚴詞地報導:「昨晚十點洛杉磯郊區發生一起駭人聽聞的宗教恐怖份子攻擊,兩名男子闖入一間民宅縱火引發爆炸,又企圖挾持屋主失敗,據屋主證詞,其中一名華裔男子曾打電話回報任務完成,疑似在與恐怖組織聯絡……」

  於是,一大早就被揪下床的張瀚倪和史戴西,在基地全體同僚的恥笑聲中,從一臉懵逼到晴天霹靂,最後雙雙抱頭驚恐大喊:「喔諾!怎麼會這樣?」

  「呵呵呵,怎麼會這樣?我也想問怎麼會這樣?在遇到你們之前,我的人生一直都充滿著希望與光明……」席利亞陰笑地抬起爆滿青筋的黑臉,手中的十字弓靈光逼人殺氣騰騰,「老娘決定要殺了你們為民除害再去自首。」

  「哇啊——冷靜!大姊冷靜!」

  「啊!我的膝蓋又中了一箭!」

  說起來,席利亞是真的很倒楣。由於五年前七世子風波的影響甚大,他們三人又曾與克里斯合作過,難免會受到波及,加上張瀚倪和史戴西這兩天兵多次闖禍,早已讓西方西方地府頭痛不已,便被藉口降為機動性偵察隊。

  所謂的機動性偵察隊,就是依據其他分隊的任務需求予以支援,或分擔無暇顧及的案件,沒有固定的基地,平時不是住旅館就是公用基地,福利待遇也差上一大截。雖然他們在上司的極力爭取下,總算獲得一線生機——只要能連續十次圓滿完成任務,就可調回原來的階級,然而,有闖禍天兵組在,席利亞的回歸之日始終遙遙無期。

  這一廂的基地打打殺殺好不熱鬧,那一廂的閻王連線會議也吵得熱火朝天。

  「當初是誰招的這兩個天兵?你們知不知道他們一年要花我們多少經費?我幾乎要變賣我的收藏去墊公庫了,該死的瑪門又小氣,連典當一條黃金內褲都不肯,笨蛋薩麥爾還氣得砸壞了孟婆湯販賣機,害我們臨時加班熬湯,趕投胎的都快排到……」

  視訊會議上,身為西方七大閻王之首的俊美男子,正拼命搖晃鏡頭大肆抱怨,頗有歇斯底里之勢,看得其他閻王有些眼花撩亂。

  身為總部十大閻王之首的包公只得出聲安撫:「咳,路閻王請息怒……」

  「我叫路西法,不姓路,你這愚蠢的黑人!」

  慘遭膚色歧視的包閻王:「……」

  四殿的呂閻王趕忙陪笑道:「路西法大人還請稍安勿躁,關於這兩人……」

  路西法翻了白眼,「大什麼大?馬屁拍成這樣真難看。」

  被嫌難看的呂閻王:「……」

  最後,還是七殿的董閻王打破了僵局,「路西法。」

  「什麼事?董。」路西法立馬氣質一轉,整個人看起來溫柔又高雅,「好久沒見你出席了,這些年過得如何?有好好吃飯嗎?你好像瘦了。」

  據傳,西方天界下派管理西方地府的七位天使長,個個都有某種性格上的缺陷,好比這位路西法總天使長,不僅高傲自戀,還是個病入膏肓的顏控狗,總部十大閻王也就董閻王這個中年帥哥才入得了他的眼。

  不過,路西法這聲關問可不是純粹在發花癡,自從五年多前董閻王的愛子出事後,他便幾乎不再插手地府事務,即便出席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甚有傳言他已向天帝遞交奏折,懇求辭退閻王之位,但尚未被批准。

  「此二人乃命格星君特意叮囑的福星,棄不得。」董閻王言簡意賅地回答先前問題,神色淡漠疏離,顯然是不願多談私事,以免觸及往事又傷神。

  殿堂一角,一位戴著半截烏金面具的黑衣人垂下眼眸,默然不語。

  「我明白。」路西法頭痛地輕嘆,「先知也是這麼說,但我已想不到還能怎麼安排他們才能降低損失了,你們知道這次的意外鬧得多大嗎?都差點上國際新聞了。」

  「……」

  所有人都沉默了。

  因特殊的福星命格,張瀚倪和史戴西自一出生就成了地府招攬名單的座上嘉賓,但又興許是命格太特殊了,這兩人行事魯莽,雖時時惹禍,卻也常因而造就意外之獲。

  就好比這一次,兩天兵不知怎麼搞的,把一個簡單的自殺亡魂靈騷案搞成了宗教恐怖攻擊案,竟也恰好破了一樁百年懸案——原來,該社區這百年來彷彿陷入了一個詛咒的輪迴,每三十年就會有三十人無故喪命,偵察部門調查良久,始終找不到詛咒源頭,如今兩天兵一炸房子,就剛好把藏在地基下的黑魔法詛咒陣給破了,功過相抵,功還大於過,只是地府損失慘重也是真。

  此次路西法要求召開會議,就是希望能換個人負責監管兩天兵,但如此福禍雙至的命格,實在是讓大家頭大不已,誰都不願意碰這兩個燙手山芋。

  這時,一道嗓音打破了沉默,「既然他們讓諸位閻王如此為難,不如就交給我吧。」

  眾人聞聲,紛紛望向坐在角落的黑衣藏面人。

  包閻王拱手問:「敢問仙君何意?」

  這位仙君名喚蔚仙,是五年多前天帝親派的監審官,負責監督審核偵察部門,為期百年,擁有與諸位閻王同等的獎罰調度權,故而連包閻王都必須對他禮讓幾分。

  照理說,這監審官應是每千年才來一回,這回距離上一任還不足八百年,天帝就提早派下了監審官,顯然是因七世子風波而破的例。

  不過,這一任的監審官與前幾任較為不同,蔚仙一向獨來獨往,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亦不知他居於何處,更不知他的來歷,只知他是天帝三千多年前收的關門弟子,一心專注修練,不曾在人前露面,直到五年多前正好出關,便被派來地府歷練。

  「蔚仙」這名字雖然聽來雅致,本人的形象卻與「雅」字大相徑庭,個頭不高,出乎尋常地單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陰陽怪氣的神秘,嗓音還像被火燒過一樣沙啞,但遮擋容顏的面具及佈滿細密疤痕的下半張臉,讓人不難猜出這定是個滄桑之人。

  只見他慢條斯理地翻著資料,語調不疾不徐地說:「我打算組一個特殊的隊伍,讓幾個不受歡迎的偵察員合作看看,去處理大家最不想接的案子,目前我手頭上已經有一位現成的人,還缺三位,這天兵福星搭檔正好。」

  「這……」包閻王有些為難。蔚仙乃天帝愛徒,即便官階與他們相等,身份終是不同,兩天兵又連連闖禍,若對蔚仙有所怠慢或有任何閃失,都難與天帝交代。

  呂閻王眉毛一挑,看出包閻王的難處,便和顏出聲道:「此計甚好,但仙君乃金貴之軀,何需操勞此事?不若派予他人去做即可。」

  「不操勞,不操勞。」蔚仙呵呵一笑,「諸位閻王將地府打理得如此完美,讓本仙君想挑毛病都沒處挑,整天閒得發慌,再不親自搞點事,豈不有愧監審官一職?」

  天天累成狗的閻王們:「……」

  就是有這種錢多事少還嫌工作無聊的混蛋!

  倒是路西法來了興致,沉吟道:「不受歡迎的冷門偵察隊呀,這樣還差一個。」

  蔚仙一聽便知有戲,「不知路西法天使長可有推薦的人選?」

  「這個嘛,呵。」路西法輕撫下巴,一雙美目瞇得像隻偷腥的狐狸,「包君滿意。」

 

2. 冷門偵察隊

  兩星期後,兩天兵的調任公文發下,席利亞喜極而泣,火速將他們踹上飛機。

  史戴西離情依依,依依不捨,直到飛機起飛了,都還在為離開美女隊長傷心欲絕,不斷拉著張瀚倪嚶嚶嚶,還拋出一句彆扭的中文,「你們有句話叫肛腸吹斷。」

  「是肝腸寸斷。」張瀚倪眼神死,「中文不好就別亂現,謝謝。」

  「啊,上帝啊,我再也不能愛了。」史戴西完全沒在聽。

  張瀚倪一臉麻木地戴上耳機,看起存在手機裡的動畫。跟史戴西搭檔六年,他早已學會如何在垃圾話中求生存,反正變態是打不死的,估計對方很快就能滿血復活了。

  果然,五個小時後,史戴西一掃先前的憂鬱,一出甘迺迪機場,就首先來了張自拍上傳到社交網,還不忘標註搭檔的帳號,打下:「紐約的美女們,我回來了!哈尼醬在飛機上吐了,難道是小處男懷孕?請讓我們祈禱。」

  張瀚倪初次來紐約,正好奇地東張西望,就收到手機震動提示。他滑開一看,一張清秀斯文的臉頓時就黑了,「你很無聊耶,我只是手機螢幕看太久有點暈機好嗎?」

  然而,史戴西一如既往地沒聽解釋,還一手壓上他的頭,垂首做祈禱狀,氣得張瀚倪拍開那隻手,大步拉開一段距離,拿出調任通知單仔細查閱。

  偵察部門的人事組非常貼心,為防止語言隔閡導致兩天兵連報個到都能出意外,就特地提供中英雙語版本的通知單,以致於一張紙上爬滿密密麻麻的文字說明,偏偏張瀚倪的高度近視與散光嚴重到連契約之力都無法強化,讓他瞇著眼看了好久,才總算找到前往報到處的方式——搭小黃。

  「……」

  等等,這個小黃不是他認知的的那個小黃吧?美國計程車可不是一個顏色啊。

  他又翻了翻通知單,還沒來得及找到英文版的說明,就見一個老頭拿著一塊寫著他們名字的歡迎牌走過來,笑瞇瞇地說:「兩位就是天兵……咳,新來的偵察員吧?」

  兩天兵抬眼一看,雙雙都傻了,也不知對方是不是香蕉精化的,居然穿著一身黃衣黃帽黃褲黃鞋,咧開的一口牙也亮黃亮黃,笑得燦爛如菊,當場就黃花了他們的眼。

  對方估計也習慣了別人對他的初次印象,毫不介意地自我介紹:「你們好,我姓黃,是專為紐約靈能者服務的計程車司機,受你們上司監審官的委託,來機場接你們。」

  喔,新上司感覺好貼心。

  兩人隨小黃走到停車場,看著他筆直走向一台鮮黃色的豐田轎車,張瀚倪忍不住心想,這小黃真是各方面地名符其實啊。

  上了車,小黃熱情地遞上一串香蕉,頗有揪團吸大麻的氣勢,「來一根?」

  濃濃的香蕉味撲鼻而來,兩天兵眼神死地搖搖頭,本來還饑腸轆轆的胃也飽了。於是,小黃就旁若無人地自己吃起了香蕉,一邊熟練地開著車。

  香蕉精吃香蕉,這比餵豬吃培根還驚人!

  一時間,連最聒噪的史戴西都不忍出聲打擾對方同類相殘的雅興了。

  張瀚倪注意到小黃不時從後照鏡打量他們,便好奇問:「請問你怎麼認出我們的?」

  小黃笑得意味深長,「兩位鼎鼎大名。」

  能讓地府集體動員壓下新聞並洗腦全國記憶的蠢蛋,能不轟動整個靈能界嗎?

  史戴西毫無意會地嗨了,「哥就是傳說!」

  張瀚倪的臉皮就沒這麼厚了。早在新聞出來隔天,父親就從台灣打來把他罵得狗血淋頭,長達兩小時的電話最後用一句話收尾:「我張家天師門怎會生出你這頭豬?」

  哥哥也發來簡訊恥笑:「我們真是雙胞胎嗎?你還沒出娘胎就被豬奪舍了吧?」

  已出嫁的兩個姊姊則分別快遞寄來一張符,上面畫著龍飛鳳舞的「蠢靈退散!」

  他的一顆玻璃心碎了滿地,說好永恆不變的家人愛呢?

  因此,張瀚倪難得不粗神經地捕捉到小黃的話中話,連忙給史戴西一個拐子,轉移話題:「不知道新隊長怎麼樣,你有聽大姊說會是誰帶我們嗎?」

  「新隊長?好像有說過吧。」史戴西摸了摸下巴,想起美艷動人的前隊長席利亞,不禁憂傷地捧住胸口,再次哭嚎:「但我忘了,我只記得我與席利亞分手的痛。」

  張瀚倪翻白眼,「不要講得一副你們交往過好嗎?大姊才看不上你。」

  「你們的新隊長啊,我知道。」老司機就是消息靈通,小黃笑道:「也是個遠近馳名的大美人,老頭我在紐約幫你們靈能者開了這麼多年的車,算是看著他長大的。」

  「喔!紐約的美人兒?」史戴西立馬原地復活,「求詳細!」

  「又來了。」張瀚倪再翻第二輪白眼。

  不過小黃什麼都沒透露,只呵呵低笑地說出跟席利亞送別時一樣的話:「祝好運。」

  小黃車在曼哈頓最繁華的地段不斷穿梭,沒多久就開到一棟華麗的大飯店前面,從進出大門的華貴人士與名牌轎車來看,不難推斷出它的星數絕對佔了滿滿的五顆。

  哇塞!難道這次Boss們大發慈悲,決定讓他們享受一回五星級的待遇嗎?

  於是,車子就在兩天兵閃閃發亮的期待目光下,繼續駛向隔壁的二星級旅館。

  「……」

  此時,二星級旅館的某間四人房裡,一個穿著白色套頭衣的華裔青年正翻著資料,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即便老舊的空調吹出帶有焦味的暖氣,將整個房間烘得有些悶臭,也不見那張清冷絕美的臉蛋冒出一滴汗來。

  「瀚倪・張,男,台灣籍,天師門第七十四代掌門人的么子,因命格特殊,二十一歲受招入隊,目前資歷六年。生理重大缺陷:視力。註:須與史戴西・基佬(Stacy Gaylord )搭檔。」

  正要翻頁的白晰手指一頓,諾蘭在備註停留一秒,確認自己沒看錯姓氏後,淡定地換下一本檔案夾。此等功力,讓曾為這奇葩姓氏噴出一口茶的蔚仙讚嘆了。

  「史戴西・基佬,男,美國籍,初級教廷驅魔師,父親是高階教廷驅魔師,母親是吉普賽占星師,因命格特殊,二十六歲受招入隊,目前資歷十三年。生理重大缺陷:腦殼。註:須與瀚倪・張搭檔。」

  諾蘭看完了資料,極其簡潔道:「命格與搭檔有關?」

  蔚仙點頭,掏出一條兩端繫著手銬的鎖鍊,「任務中不得分開超過五尺。」

  諾蘭瞧了眼鎖鍊,就意會地收下,沒多問一句廢話。

  跟聰明人合作果然就是輕鬆,不過,蔚仙想了想,覺得還是先打個預防針為妙。可惜,他正要開口時,門外就由遠而近傳來一陣喧嘩。

  「屎戴西,你的行李壓到我的腳了!」

  「哎,先別管你的腳了,快看快看,那邊有個妹在換衣服忘了關門。」

  「我才不要看,死變態!」

  「喔天,原來是背影殺手,哈尼醬別偷看了,快逃!」

  「偷看的明明是你好嗎?喂!你的行李又撞到我了!」

  蔚仙摸了摸鼻子,決定還是讓這位初當隊長的人親自瞭解新隊員好了。

  門「碰」地一聲被撞開,兩天兵拖著行李跌跌撞撞地衝進來,發現房裡已經有人了,他們狼狽的醜態也全被收入眼底,頓時就聲音一滯,彷彿被定格般地囧囧默望。

  張瀚倪吞了吞口水,打量房中的兩個人,見其中一位穿著古典華貴的玄紗長袍,長髮如墨,仙氣繚繞,臉上還戴著黑底金紋的半截面具,站在這二十一世紀西洋風的房間裡,看來既違和又神秘,加上對方投來的視線深幽難測,簡直是突破天際的滿滿逼格,讓他不禁心中一凜,自小對東方神靈的敬意遂油然而生,就反射性地跪地一拜,用中文大喊:「弟子張瀚倪拜見仙君!」

  蔚仙:「……」

  人家都拜得這麼虔誠了,他怎麼好意思不配合呢?

  於是,蔚仙負手而立,果斷地以沉默保持逼格。

  倒是史戴西一望見傳說中的美人,眼裡就再無其他,只剩下端坐在椅子上的絕麗倩影,便拋開行李,整了整西裝領帶,大步上前,深情款款地說:「親愛的美麗小姐,我叫史戴……喔不,請叫我S.G.,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能感覺到存在於你我之間的激情火花,請讓我為你獻上我的心。」

  蔚仙的目光飄了飄,有點擔心自己新招收的隊員會在下一秒死於內部鬥毆。嚶嚶嚶,諾蘭這個冰山美人不發飆會凍死人,一發起飆,連他都會被嚇到吃手手。

  好在張瀚倪自覺可恥地抬頭瞪了眼搭檔,再推著眼鏡定睛一看,就跳起來往史戴西的屁股踹去一腳,「拜託,你眼睛真的有問題耶,他是男的啦!」

  「什麼?」史戴西震驚地張大嘴,「主啊,為何亞洲人這麼難分辨性別?難道這就是您為我降下的考驗嗎?」

  主沒有回答他,卻有一陣陰風吹過,刺骨的寒意颼颼刮,一抹淡影迅速閃過,往史戴西抽了一掌,凍得他一個激靈,隱約聽見一聲女音低低罵了句中文:「草包。」

  史戴西納悶地東張西望,別說什麼影子,其他三人也不像能發出那麼陰柔的嗓音,就連被他冒犯的美男也動都沒動地坐在原位,那剛才打他的是誰?總不會是鬼吧?偵察員駐紮的基地會鬧鬼?哈哈哈!

  諾蘭見他忽然傻笑起來,便面無表情地轉向蔚仙,「這就是你要我帶的人?」

  濃濃的嫌棄之情溢於言表,蔚仙捏了把冷汗,再顧不上什麼仙君形象,立馬呵呵乾笑地討好說:「唉呀,聽說他們常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說不定也能幫到你嘛。」

  「……」滿懷虔誠之情的張瀚倪,好像聽到了什麼破碎的聲音。

  諾蘭沉默地盯著蔚仙,盯得對方心頭小鹿亂撞,才移開視線,略過還在發神經的史戴西,直直望向張瀚倪,冷冽的目光像能穿透心臟令血液凍結,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諾蘭・拉文德。」

  簡短地報完姓名,沒有其他任何介紹或客套寒暄,連應付性質的握個手說句「請多指教」都被省略,簡直再沒有比這更冷淡的初見面了。

  張瀚倪抓了抓一頭亂髮,有些害怕未來的相處狀況。忽然,他意識到,以隊長的五官輪廓來看,應當跟他一樣是純種的亞洲人,怎會是外國姓氏?難道是被美國家庭收養?

  正當他猜想連連時,另一道渾厚的嗓音就從一旁傳來。

  「那個……歡、歡迎新隊友,要不要叫披薩外賣慶祝一下?我在廣告傳單上發現一家披薩店,買三送一才十塊錢,還送四杯飲料喔,好便宜的。」

  臥槽!這麼雄壯威武的聲線,卻是這麼溫敦小媳婦的語調,誰啊?

  大家聞聲望去,才發覺角落站著一個拉丁美洲壯漢,不止長得高壯異常,又膚色黝黑,遠遠看去就像一頭黑熊,加上滿臉憨傻的笑容,簡直就是噴了墨汁的黑色維尼熊。

  「哇靠!老兄!你啥時進來的?」史戴西怪叫道。

  拉丁熊撓了撓他極短的平頭,十分羞澀地吶吶說:「大家還沒來時,我就進來了啊,只是不好意思打擾隊長和老大講話,就一直沒出聲。」

  「對喔,我忘了。」蔚仙這才恍然大悟地掏出最後一份檔案,「這位是阿肯。」

  「……」

  明明這麼大塊頭,卻連上司都忘了關注一下,這存在感是有多低?

  諾蘭接過資料快速翻了遍,就站起身,說:「我明天再來。」

  「咦?」張瀚倪看他直接走向門口,納悶問:「隊長不跟我們一起住嗎?」

  「太破舊。」諾蘭扔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張瀚倪更納悶了,「不住這要住哪呀?」

  老實的阿肯往窗外一指,「我之前看到隊長從那裡出來。」

  兩天兵往窗外一看。嚇!不就是隔壁那間五星級大飯店嗎?

  史戴西立刻就不滿了,「等一下,都是一個隊,為何待遇差那麼多?」

  蔚仙森森一嘆,「諾蘭是自費。」

  噢,有錢人,羨慕嫉妒恨!

  「話說回來……」史戴西湊到蔚仙面前左右打量,還頗猥瑣地東聞西聞,「這位老兄,我是不是在哪看過你?感覺有點熟悉,但這聲音和裝扮,我不可能沒印象啊。」

  蔚仙:「……」

  張瀚倪再次抬腳一踹,「死變態,你對上級尊重一點!」

  「不是,我真覺得好像在哪見過呀!」史戴西辯駁道。

  蔚仙囧囧有神地倒退一步,沉著沙啞的嗓音說:「今天先這樣,你們好好休息,明天正式開工,雖然你們只負責冷門案件,但工作絕不會比較輕鬆,請有心理準備。」

  「是!」

  待蔚仙隱去身形離開後,心很大的史戴西就屁顛顛地跟著阿肯去研究披薩。

  張瀚倪摸了摸咕嚕叫的肚子,聞著不怎麼好聞的燒焦空調味,望向窗外那棟光亮華麗的五星級大飯店,忍不住腦補起自己也能住進去的天堂滋味。

  突然,他目光一瞥,發現飯店的名字下方標著「拉文德企業」幾個字,頓時一愣。

  拉文德……不是……不就是那個……薰衣草的意思嗎?哇,感覺好夢幻!

  對了,隊長姓什麼?

  旅館外,掃過街道的夜風帶著融雪未退的濕冷,諾蘭雙手插在口袋裡,漠然穿過不甚明亮的馬路,黑色的長大衣隨風飄起,彷彿一縷融入夜色的幽魂。

  不像一般住客從飯店大門進出,他熟門熟路地拐進小巷找到側門,稍頓了下腳步,就不動聲色地推門而入,又毫不猶豫地甩上門,絲毫不給隱身尾隨的上司一點面子。

  「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耶。」蔚仙施法穿過門,語氣十分委屈。

  諾蘭沒理會他的玻璃心,逕自問:「一年?」

  蔚仙摸摸鼻子,「一年,你帶他們一年,我們就兩不相欠。」

  諾蘭二十歲加入偵察隊,至今五十多年,一直被稱為難得一見的天才御鬼師,卻因過於孤僻冷傲,喜獨來獨往,多次違反團隊紀律,又屢創佳績,而受人眼紅非議。當七世子風波一爆發出來,地府不知從哪得知他與妖魔來往過甚的風聲,竟懷疑他涉嫌七世子一案,將他打入大牢嚴刑逼供,幾乎命懸一夕,若非蔚仙及時救援,恐怕早已魂飛魄散。

  從那之後,諾蘭就整整修養了五年,前段日子才總算恢復元氣。

  「為何要幫我?」諾蘭又問。

  「不是早就說過了?」蔚仙依然是同一個答案,「本仙君愛才惜才看中你。」

  諾蘭冷冷瞥去一眼,顯然不買這個帳。

  蔚仙頗受傷地摸摸胸口,哀戚啜泣道:「這年頭真心人不好當啊。」

  「……」

  畫風如此美,諾蘭果斷轉身離開。上司什麼的,用門板打臉恰恰好。

  蔚仙望著他挺直的背影,每道步伐看似堅定沉穩,卻帶著一份寂寥,不由輕嘆。

  一年……不,或許不用一年,因為他們已經等得夠久了。

 

3. 暗隱主

  一座偏僻的俄羅斯小鎮被連綿不絕的山峰環繞,白雪皚皚,仿若與天相連,透著一份遺世獨立的寧靜悠遠,即使山谷間迴盪著陣陣咆哮,也激不起它一絲波瀾。

  山上刮來的寒風挾帶不尋常的血味,空盪的城鎮裡散佈難以計數的大小足跡,自四面八方湧至中央廣場,又整齊劃一地朝山中蔓延而去,好似整個小鎮的居民都受到什麼感召,不約而同地前往同一個地方。

  腳印在深山某處染上豔紅色彩,雪地上躺著七橫八豎的屍體,死因竟出乎尋常的一致——自刎。他們神情平靜,沒有任何掙扎,除卻脖上的割痕外,看來就像單純地睡著。

  然而,這彷彿是自我獻祭的儀式,並未給鎮上帶來一點好處,祭台上召喚「山神」的鎮長被一頭巨大的白毛怪物叼在嘴裡,又在劇烈的搏鬥中被拋出來,落在遠離戰場的桌子旁,被啃去半邊肩膀的屍首早已面目全非。

  男人持叉的手稍稍停頓了下,就繼續往嘴裡送去,軟嫩適中的燉牛肉入口即化,讓他滿意地微瞇了下眼,絲毫不為周遭的慘狀與前方的驚險打鬥而有所動搖。

  鋪著潔白桌巾的餐桌上,擺著雖廉價卻保存良好的餐具,與一盤在特殊保溫下熱騰騰的燉肉飯,還有一杯當地人自釀的美酒,一旁又有美麗的少女服侍,讓約翰感覺今天真是個不錯的日子,唯二美中不足的是,越來越沒挑戰性的工作及整天鬧脾氣的同事。

  一聲哀嚎驟響,血淋淋的龐然大物就從天而降,「哐啷」一聲撞上餐桌,將整盤燉肉隨散架的桌子摔落,唯獨酒杯因恰巧被舉起而逃過一劫。

  約翰看了眼被挖穿胸腔的雪怪屍體,就不甚讚同地微蹙眉頭,說:「克里斯,浪費食物是不好的行為。」

  「那就是送給你吃的。」克里斯跳下祭台,褪去臉上的黑紋,腥紅的眼眸隨之恢復原有的天藍,五年來不曾修剪的頭髮因打鬥而隨意披散,令沾上血跡的臉龐更添陰鷙。他將挖出的雪怪心臟塞進大衣口袋,瞥了眼受約翰蠱惑自殺的鎮民,眉間閃過一抹怒色。

  「可惜這位小姐的好手藝了。」約翰像沒察覺到嘲諷,輕嘆得好似家中大狗又搗蛋的莫可奈何。他一口喝完酒,將杯子放回拖盤上,接過少女遞來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淨嘴,才回了道優雅的微笑,「感謝招待。」

  他在少女的手背吻了下,起身踏著從容的步伐走向克里斯,說了句:「你不吃,那就回去吧。」便舉手一畫,率先跨進空間裂縫裡。

  克里斯跟著一跨,才猛然意會剛才那句話的含意,頓時臉抽得像筋攣,讓染上魔性的剛毅面容更顯猙獰,「操!我總有一天要擰掉你的頭!」

  約翰聳了聳肩,毫不在意。

  當闖入小鎮的陌生旅客一消失,始終木然的少女這才打了個激靈回過神,望見眼前的慘絕人寰,立即崩潰地尖叫奔逃,直直衝出懸崖。

  幽暗的空間隧道裡,約翰哼著小調走在前方,像在欣賞風景似地隨意張望,直到他確認好精準的方位,才再抬手一畫,對身後沉著臉的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克里斯無視那自詡紳士的舉動,在經過約翰時,挑釁般地把血蹭到對方不便宜的西裝大衣上,擺出一副不小心的表情,用濃濃的德州腔英文說:「抱歉啦,同事。」

  「……」

  捕捉到對方瞬閃即逝的慍色,克里斯滿意地勾起嘴角,跨進新切割的裂口。約翰緊抿嘴唇,拿出手帕擦了擦髒污處就隨手一扔,看似淡定的眼眸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裂口的另一端是個舒適豪華的寬敞客廳,光潔的落地窗外是精緻典雅的空中庭院,一團光球漂浮在庭院上方,將整個視野照出一片柔和的亮白,若非再往外看去的天空漆黑如墨,真教人看不出他們此刻已身處魔界。

  「又吵架了?」一個女人在沙發上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打量兩人,過份豔麗的臉龐上有一雙如蛇瞳直豎的眼眸,折射出陰冷的精光,讓人不由想到傳說中的蛇女杜美沙。

  「小誤會而已。」約翰輕笑地上前,在她的臉頰落下一個淺淺的吻,做足一個後輩對前輩的敬重,「歡迎回來,艾娃,想必事情都圓滿吧。」

  「自然是不讓主人失望。」艾娃纖白的食指輕輕拂過約翰的下巴,帶著幾分誘人的挑逗,「克里斯現在好歹也是自己人了,你可別老是欺負他。」

  約翰握住她的手,放在嘴邊曖昧輕蹭,語帶懺悔地柔聲說:「您說的是,我應當如同您疼我這般好好地疼愛他才對。」

  「呵,你這淘氣鬼。」艾娃嬌笑地將手一伸,勾住他的脖子送上火熱的吻。

  克里斯沒理會這兩人虛情假意的調情,直接腳步一轉,朝落地窗走去,寬厚的肩膀披著染血的大衣,獨自走入濃墨下的微光庭院,彷彿他才是真正的黑暗行者。

  艾娃美目一眨,放開約翰,投向克里斯的目光有幾分寒意,「去吧,主人在等你們。」

  「是。」約翰頷首轉過身,舔去唇上被咬破的血珠,嘴角的弧度微落。

  魔界獨有的奇花綻放幽幽螢光,濃郁的薰香像極人界一種入夜後越加芬芳的花,夜來香。

  克里斯記起他還在台灣時,鄰居也種了幾株夜來香,一到晚上,整條巷子全是花香味。當時小葉育吵著也想種,被他以香味太濃為由拒絕,小孩不高興就惡作劇,偷摘幾朵夜來香藏在他床下,害他被燻了兩個禮拜,氣得他揍了頓死囝仔的屁股,更可惡的是,董小七那傢伙竟然還幸災樂禍地笑個不停。

  如今,要再被那孩子惡整,卻成了連作夢都不敢的奢侈。

  「你啊,何苦到現在都還在跟約翰嘔氣呢?」

  低婉的嘆息拉回思緒,他看向負手而立的人,滿頭白髮與平緩的語調,給人一種年事已高的感覺,但對方卻又有一張青澀的少年面孔,平淡的五官頂多算清秀白淨,是丟進人群就被淹沒的普通姿色,唯有眼底的滄桑與深沉證明此人活過了難以想像的漫長歲月。

  這傢伙恐怕也只比天上的那群老神仙稍年輕點而已。

  克里斯將雪怪的心臟扔在對方腳下,毫不客氣地粗聲說:「我家囝仔被你和那畜生害得連灰都不剩,你說什麼別嘔氣?喔,抱歉,都忘了我也砍你家堤雅砍得很爽,就可惜最後把她砍得稀巴爛的不是我,但你大概也不怎麼在乎吧。」

  他冷笑地吐出對方的稱呼:「安慈大人。」

  「噹!」

  清脆的瓷器輕觸聲讓兩人朝旁望去,就見約翰坐在備了茶點的桌旁,做了個抱歉打擾的手勢,一邊倒著熱茶,打算享用一頓愜意的下午茶,絲毫沒有成為談話焦點的糾結。

  安慈失笑地勾了下唇角,好似一個拿孩子沒輒的慈父,走到約翰身邊坐下,兩指一晃,一道黑霧便自指尖流出,捲起地上的心臟飛回,鮮血淋漓的肉塊竟未弄髒半根手指。

  「所以,我縱容你對我的無禮,也容許你的不願臣服。」他端起斟滿的熱茶,另一張空著的椅子被黑霧拉開,「坐。」

  「笑話,做個交易而已,臣服個屁?」克里斯一腳踹開椅子,滿臉不耐地說:「下一個是什麼?趕快做一做,我等得夠久了。」

  安慈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重複:「坐。」

  話音方落,一股無形的威壓逼來,震得克里斯喉頭一熱,臉上的魔紋隱隱浮現。他強忍翻滾的氣血,一聲不吭地拉過椅子坐下,對約翰示好性的斟茶視若無睹。

  安慈見他這般心不甘情不願,只得無奈勸道:「你認為是交易,我卻是真心待你。你想想,我助你救出七世子,然後呢?就算沒了地府,也還有天界諸神,天涯海角,哪裡是你們的容身之處?留在我這,你們才能安心過日子,這不也是你真正想要的嗎?」

  克里斯緊握拳頭,只覺躺在胸口的小兔項墜異常地燙。他微垂著目光,左手大拇指輕輕摩梭無名指的紅色刺青,不願顯露出內心的掙扎。

  安慈卻像是明瞭了一切,繼續說:「我知道你過不去心裡那道檻,但約翰是純惡之魂,不論你如何怨懟他傷害葉育,他依然會保持這樣的天性,你又何苦跟一個殘缺的靈魂過意不去?還不如好好想一想你跟你愛人的未來。」

  克里斯沉默片刻,抬起滿佈陰霾的眼,說了句不相關的話,「已經五年了。」

  當初,他壓下滿腔恨意,背棄一切墮入黑暗,甚至為害死葉育的仇人做事,都只是為一個最重要的目標,即使成為萬夫所指的魔也在所不惜。可是,五年了,他隱忍了整整五年,卻離目標還有一大段距離,怎能不感到焦躁?

  「你啊。」安慈搖了搖頭,柔聲安撫:「我說過了,我的人一直在照看他,只是現下還不是適當的時機,你放心,他雖過得不好,卻仍活著,地府加諸在他身上的痛,我們也定會千百倍地還回去,你只需耐心辦好所有事,我保證,一切的付出都絕對值得。」

  「給我個期限。」克里斯沉聲重複:「給我個期限,到底還要等多久?」

  安慈輕敲了下食指,似在計算什麼,眼中精芒大盛,「半年,不用半年,地府必亡。」

  總算是聽到滿意的答覆,克里斯這才揚起久違的舒心微笑,也不計較桌上的那杯茶是誰倒的了。他乾淨俐落地將茶一口喝完,抹嘴問:「說,接下來要去哪?」

  「去探望約翰的一個老朋友。」安慈伸指彈出一顆光球,對約翰笑道:「你們許久不見了,想必你也希望與他敘敘舊吧。」

  光球幻化出一面水鏡,鏡中浮現出一張老人家慈眉善目的臉。

  約翰眼睛一亮,饒有興致地說:「確實,我跟院長可是有很多話題可聊呢。」

  克里斯注視著鏡上標示的地點,藍眸微微一縮。

  下一站——紐約的聖丹尼爾療養院。

 

4. 地獄廚房

  冷門偵察隊開工第一天,蔚仙為了振奮士氣,率領全隊來到一處舒適宜人的地點,並貼心地為員工點了一桌豐盛的料理,讓某三個吃不好的孩子飽餐一頓後,就清一清喉嚨,開始來一段開場白。

  「從前從前,有一把刀是由一顆吸收天地精華的的珍罕靈石所造,非常地厲害,它曾落到壞人手裡,後來被一個好人收服,收服它的主人很善良,每天細心地照顧它,不管到哪都帶著它,還告訴它:『等你長大了,再找些好名字讓你挑。』可惜,還沒等到那一天,它的主人就死了,沒有名字的它只好在魔界四處流浪,實在是世事無常啊。」

  結尾如此唏噓,老實的阿肯就舉手發問:「所以我們要去魔界找回那把刀嗎?」

  思路被帶偏的張瀚倪,從一盤鮮果沙拉抬起頭,愣愣地問:「然後幫它取名字?」

  正在吃三明治的史戴西便跟著說:「取名字我最會了,當年為了改名,我可是收集了很多聽起來超酷的名字,話說回來,魔界的妹子們不知長怎麼樣?」

  張瀚倪嫌棄地撇了嘴,「拜託你不要丟臉丟到魔界好嗎?」

  「這你就不懂了,哈尼醬,我可是為了主大無私的愛,決心要感化魔族子民的。」史戴西越說越嗨,整個人都激昂了起來,「你想想,在我的魅力與勞動下,魔族美眉們不斷在床上大喊:『Oh God!Oh God!』是一件多麼有成就感的事!」

  張瀚倪聽不下去地踹去一腳,「史戴西・基佬你這個大變態!」

  「喂!不准講我全名!」

  「你就是基佬,你全家都是基佬,為什麼不能講?」

  「媽的!我要宰了你這死處男!」

  兩天兵立馬就要扭打起來。

  忽然,一陣陰風襲來,桀桀怪笑聲從天而降,竟是兩道一胖一瘦的鬼影,看著輕飄飄,卻以千斤壓頂之勢將他們一屁股坐倒,瞬間碾平一場才點燃沒多久就慫掉的戰火。

  蔚仙見狀,不禁激動地拍拍手,讚賞道:「原來鬼使還可以這樣用,諾蘭真是太聰明了,真有管教隊員的天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正為隊長的房間會鬧鬼而感到震驚不已的兩天兵:「……隊、隊長威武?」

  不過,再多的討好話,都挽不回諾蘭狂化的心,誰讓這群混帳一大早不請自來不說,還厚臉皮地擅自叫客房服務送餐,此刻兩天兵又愛作死,那就別怪他將人虐成狗了。

  於是,各種慘叫便輪番響起。

  「痛痛痛……救命啊!」

  「別打我的臉!小弟弟也不可以!」

  阿肯見兩天兵被凌虐得不成人形,實在不忍,正想上前幫忙求情,就見諾蘭身邊出現另一道身影,竟是一隻衣衫單薄的女鬼,姣好的身材於豔紅的薄紗中若隱若現,驚得他趕忙移開視線,整個人也縮啊縮,縮到牆角繼續當透明熊。

  諾蘭接過女鬼端來的濃縮咖啡,瞥向蔚仙的眼神冷得快要結冰,「剛說的故事跟今天的任務有關?」

  「沒有呀。」

  「……」

  「其實是我為了培養新團隊的默契,決定每天跟你們講一段小故事,讓你們交流一下心得,有助增進彼此的……」蔚仙講著講著,感覺對方投來的視線已經從冰渣進階到連面具都擋不住的冰刀,大有下一秒就叫鬼使把他拖出去當垃圾處理掉的架勢,就只好默默切斷剩下的話,憂桑望天。

  唉,這孩子連性子都跟某人一模一樣,代理褓姆真不好當!

  「好吧好吧,來談任務。」他無奈地妥協道:「先放了他們兩個吧。」

  諾蘭打了個響指,正對兩天兵使出奪命剪刀腳的鬼使便迅速飛回他體內,美艷的女鬼則乖順地貼在他身邊,小鳥依人得好似在對戀人撒嬌。

  這情景真是讓張瀚倪大開眼界了。他自小學習道法,家族亦是道術界的名門正派,卻從沒見過有哪位道友能不使用法器或儀式咒語就輕鬆地使喚鬼靈,難怪蔚仙會說諾蘭是當今世上最具天資的御鬼師。

  於是,張同學對諾蘭的敬意更上一層了,畢竟能當上隊長的總是有兩把刷子,就好比那個能一拳鎮壓死變態的克里斯大哥……

  想到這,厚重鏡片下的眼睛難免黯淡了幾分。

  當年的事件已是整個地府至今都不可提的禁忌,但私底下仍有些繪聲繪影的流言蜚語,讓他怎樣都無法相信董事長和克里斯會像大家傳的那樣背叛地府,更難接受自己景仰的黑前輩已經隨心愛的淨靈師煙消雲散了。

  「哈尼醬有聽到嗎?」

  「咦?」張瀚倪回過神,發現所有人都在看他,便尷尬地漲紅了臉,也沒發現蔚仙喊起了他最討厭的綽號,結結巴巴道:「對、對不起,請再說一次。」

  蔚仙沒好氣地重複:「我們這次要去修復曼哈頓區的幽冥結界。」

  所謂的幽冥結界,就是隔閡陰陽兩界的結界。

  這世上沒有永遠牢固的結界,就連由諸神設下的天、人、魔三界結界都因有所缺縫而使魔族能趁隙出入,所以,地府每幾年就要派人到各地檢查幽冥結界,並修復裂縫,避免陰氣外洩,影響到該地的生靈。

  不過,某些地域的結界會基於許多複雜因素變得較為不穩,比如:號稱世界魔都的紐約,其結界破裂之頻繁可說是世界排行前三,幾乎每年都要派人修復,弄得地府各大部門煩不勝煩,加上魔都的靈能犯案率亦是榜上有名,所有探測員或偵察員都是一個當三個用,漸漸地,有心力修復的人越來越少,這瑣碎破事自然就落到冷門偵察隊頭上了。

  張瀚倪推著厚重眼鏡,努力打量地圖上標示的一大片區域,占地八百多英畝的中央公園還只是其中一部分,頓時就能理解為何紐約的探員們都不想接手這工作了,因為這根本就像在一塊巨型輪胎上尋找漏氣的小縫隙,大海撈針啊。

  「咦?」阿肯指著中央公園西南處外的標記,憂心忡忡地說:「昨晚新聞有報導,這一區的黑幫好像在搶地盤,打架打得特別凶,還當街掃射,死了好多人呢。」

  蔚仙點頭,「紐約被稱為魔都不是沒有道理的,黑化物積聚過快,磁場波動大,結界不穩,導致陰氣時常外洩,陰陽不平衡之下,人心就越加不安定,暴力衝突自然加劇,過多的黑化物又吸引妖魔邪靈作祟,交互影響,便越來越嚴重,所以這任務得……」

  「等等,昨晚啥時放的新聞?我怎麼沒印象?」史戴西納悶地問阿肯。

  「死變態肯讓你轉台?」張瀚倪也詫異了。昨天史戴西霸著電視看了一整晚的成人台,不知羞恥到了極點,害他只好自己戴耳機抱著筆電去打網遊。

  阿肯抓了抓頭,吶吶說:「有啊,我看史戴西後來上廁所上好久,哈尼醬也在玩電腦,就問你們可不可以轉台,但你們好像都很忙沒空回答,我就自己轉了一下。」

  「……」

  完全不記得這段插曲的兩天兵,默默為這拉丁熊的存在感點蠟。

  蔚仙等了等,確定他們插話完畢,便要繼續說:「所以這任務得……」

  「等一下!」這次換張瀚倪驚聲打斷,「你這隻熊剛才叫我什麼?」

  「哈尼醬啊。」阿肯一臉憨傻,「有叫錯嗎?」

  史戴西大力附和:「沒錯沒錯,肯尼熊你叫得太對啦!」

  「去你的死變態!不要亂給我散播綽號!」

  「有什麼關係?以後大家都叫你哈尼(Honey有寶貝、甜心之意)哈哈哈!」

  「所以這任務得……」

  「你這個死基佬!」

  「幹!你有種再叫一遍?」

  「死基佬死基佬死基佬死基佬死基佬……」

  「媽的!我也會!哈尼哈尼哈尼哈尼……」

  「得盡快完成。」蔚仙眼神死,就不能讓他好好說完一句話嗎?

  天兵的戰爭持續白熱化,整個房間都是沒營養的對掐。

  諾蘭初任隊長就攤上這群豬隊員,再怎麼冷若冰霜也會炸。於是,又一波靈氣爆開,鬼影再次「碰」地將兩天兵壓成肉泥,世界終於在陰風颼颼中安靜了。

  反射弧頗長的阿肯這才反應過來,「那個,我叫阿肯,不叫肯尼……」

  「閉嘴肯尼熊!」諾蘭怒吼。

  「……」

  肯尼熊哭哭。

  還算清爽的午後,一場為公益慈善而舉辦的小型馬拉松正如火如荼地展開。寬敞的第九大道上,觀賽者齊列在兩旁搖旗吶喊,熱情鼓舞每一位堅持不懈的選手,當第一名衝過終點線時,迎接勝利的歡呼瞬間沖天雲霄。

  就在這一刻,兩聲轟然炸響「砰」地爆開,漫天的血花與肢體肉塊隨之散落。

  「啊——」

  震耳欲聾的尖叫此起彼落,人們爭相奔逃,無辜的生命成為墮落者的祭品。施放炸彈的惡徒悄然溜入暗巷,沾沾自喜這場向社會報復的屠殺,渾然不覺他所背負的業障與黑化物吸引了多少邪魅怨靈。

  這一切,都落入隱於暗處觀望的魔族眼裡。

  「好孩子,省了我們不少工作。」約翰輕輕吹了個口哨。

  克里斯不發一語地瞪著炸彈犯,略泛血暈的眼眸壓抑著幾欲發作的虐殺欲,直到對方的身影被死不瞑目的怨魂纏上後,才鬆開緊握的拳頭,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跳離,一點也不理會幸災樂禍的「搭檔」。

  約翰聳了聳肩,拿出手機滑開螢幕,對畫面中的人說:「要麻煩你們換個地方了,第十大道的妖精尾巴如何?沒記錯的話,那是你最愛的酒吧,親愛的雷德。」

  *  *  *  *

  緊鄰中央公園與時代廣場的柯林頓區,曾是紐約出名的貧民窟,罪犯與黑幫聚集鬥毆層出不窮,永無止盡的暴動已是家常便飯,連警察都對當地的治安束手無策。不過,早在一百年前,它就因經濟變動而鹹魚大翻身,成為最具人氣的繁華地段。高聳入雲的豪華大廈、各具風味的美食料理、生生不息的活躍人潮,讓人看不出它曾經擁有的黑暗。

  然而,過往仍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留下痕跡,特別是當年令人聞之色變的稱號。

  「地獄廚房。」諾蘭雙手插在口袋裡,漠然望著被黃線圍起來的一片狼籍,低聲說出柯林頓區幾乎要被人遺忘的舊名。

  白天的爆炸發生後,現場滿地血肉,無數冤魂或哀嚎或痴傻地趴在原地,沒有一個身體是完好的,穿著死神袍的無常們忙碌穿梭,試著勾動不甘橫死的亡魂們。龐大的新鮮怨念與死氣瀰漫,與自上世紀就積存的黑化物融合,化成更加惡濁的穢氣,吸引了大批低等的黑暗生物聚集,此情此景,實在不負地獄廚房之名。

  此時,已是近深夜時分,他們從早上就從北方的哈林區沿著中央公園一一檢視,幾乎跑遍了半個曼哈頓,都沒找到最主要的裂縫源頭,途中兩隻專業賣蠢戶又數次為各種大小問題吵翻天,就連是否跟路邊小攤買熱狗都能討論到打起來,嚴重拖累任務進度。

  「什麼廚房?還有餐廳開著嗎?」張瀚倪已經餓得頭昏眼花,肚子咕嚕叫得連路人都不禁側目,連揉肚子的力氣都沒有。

  「是地獄廚房,哈尼醬,早叫你先買熱狗吃了吧?」史戴西扯了扯銬著兩人的五尺鎖鍊,忍不住抱怨:「蔚老大,能不能把這鍊子解了?這樣很不方便啊。」

  蔚仙立即在他們的腦海裡回應:「任務中不得解開喔。」

  張瀚倪打了個寒顫,摸了摸耳鬢旁的透明貼片,感覺有聲音突然穿腦還挺嚇人的。

  這透明貼片是蔚仙特地找來的最新靈能通訊耳麥,只要摸一下就能啟動通訊,輕便又隱密,比以前那個叫罷什麼司機發明的通訊錶還要方便,但缺點是,身為通訊頻道主控的蔚仙,不但可以隨意調整通訊對象,還可以主動強制開啟指定隊員的通訊耳麥,非常地霸道,簡直就是為竊聽隱私挖八卦而設計的居家旅行必備之物!

  這時,一連串刺耳的警鳴急促響起,幾台警車與救護車嗚啦嗚啦地駛過另一側街口,朝西邊的哈德遜河方向急馳而去,緊跟在後的是幾大新聞台的廂型車,似乎有什麼緊急狀況,讓這裡幫忙善後的人們有不小的騷動。

  普通凡人也許尚且不知何事,但具有敏銳感官的偵察員就不一樣了。

  諾蘭目光犀利地轉向西方天空,只見灰濁的夜空被撲上一層唯靈視可見的淡淡猩紅,遠方的風還送來陣陣濃烈的陰氣與血味,顯然那裡也發生了一場不小的災難。

  他眼神微沉,感覺到一股微小的召喚波動,那是曾與他定契之人將死的警示,便一個念想閃過,兩道鬼影迅速從體內飛竄而去。

  「這是……呣……怎麼啦?」張瀚倪嚼了嚼略嫌乾燥的貝果。遲鈍如他都感覺到那不尋常的邪氣,連阿肯急忙買來的貝果都忘了先咬一口,還是阿肯好心幫他塞進嘴裡的。

  「喔天,這陰氣也太厲害了。」史戴西平日雖魯莽,但體內好歹流著優秀的梵諦岡驅魔師血脈,很快也察覺到了,「蔚老大,這次真的只是例行修復而已嗎?」

  蔚仙不知在忙什麼,沒有回答。

  諾蘭二話不說,掏出一根菸,用大拇指輕彈一下尾端,菸頭立即燃起星火。他並未將菸放入嘴裡,反而夾在兩指間,在空中橫向交叉畫了兩圈,裊裊白煙飄向黃線內,亡魂們遂神情一變,瞬間停止哭嚎,並像收到指引般往四面八方散開。

  「喂!怎麼都跑了?回來啊!」幾名無常愣地要追上去,發現站在黃線外的諾蘭,頓時氣得跳腳大罵:「諾蘭・拉文德!又是你!」

  諾蘭理都不理,向兩天兵下令:「這裡交給他們,去下一個地點。」後,就逕自朝西邊的血光區奔去,速度之快,讓人反應不過來。

  「等等,下一個是哪啊?」史戴西手忙腳亂地掏出地圖察看,發現目的地居然跟血光區同一個方向,便連忙拉著大近視眼的哈尼醬追上去。

  倒是張瀚倪又一次大開眼界了。隊長居然隨便吹口煙就能控制亡靈,真是太強啦!

  兩天兵一路奔至轉角的馬路口,人行燈尚未轉綠,諾蘭的背影就已消失在視線之外,他們雖想跟上,卻正好有幾輛車駛來,便只好退回人行道,先等車潮過去。

  張瀚倪快速解決掉貝果,正要找垃圾桶丟袋子,就瞥見一個身形佝僂的黑衣男人跪在路邊喃喃自語,也不知是不是在為爆炸受害者祈禱的家屬,還是純粹在這乞討的流浪漢,但看那身沾染塵埃的破舊衣衫,估計是後者吧。

  流浪漢低著頭,讓人看不清帽沿下的面容,卻不難從露出的灰白髮梢猜出年紀。

  他望著那道背影,心頭浮上一種奇怪的感覺,又見對方行動遲緩,似乎年紀頗大,便起了惻隱之心,但怕傷到老人家的自尊,就在人行燈轉綠之際,快速在流浪漢的背上畫了道消災解厄的保平安符,才加緊腳步跟上史戴西。

  年輕的偵察員沒有發現,在他匆匆離開後,流浪漢不動聲色地抬去一眼,盡是滄桑的眼眸雖滿佈疲憊血絲,卻流露出執著的堅定光芒。

  一朵黑蝶趁著夜風飛來,在流浪漢的耳邊徘徊幾番,就停在他肩上融入那身漆黑。

 

 

 

5. 先知

  「隊長,你在哪啊?」

  兩天兵一口氣衝到了指定點,依然沒看見諾蘭,原本跟在後頭的阿肯也不見了蹤影,頓時就有種被團隊遺棄的感覺,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通訊器傳來諾蘭冷漠又簡潔的答覆:「做你們的事。」

  這意思是叫他們自己找裂縫嗎?

  史戴西納悶了,「那隊長你要幹嘛啊?」

  通訊器沒有回應,看來諾蘭已經懶得理他們了。

  昏暗的視野中,張瀚倪瞇著眼左張右望,發現他們就在靠近第十大道的一個小公園入口,身後約兩百公尺處的對街還能看到他們方才經過的一棟白色大樓,似乎是什麼醫療中心。他推著鏡片想看再清楚大樓上的字,就被不耐煩的史戴西推了一把。

  「哈尼醬別看啦,那妹的等級太高又死會了,你追不上的。」

  張瀚倪沒好氣地說:「誰說我在看女生的?我是在看那棟大樓。」

  「哇,你大半夜不看妹看什麼樓?難怪到現在還是處男。走走走,快辦任務,任務辦完才能存錢看樓買房。」史戴西恨鐵不成鋼,不由分說就抓著他走進公園。

  「不是啦,是那大樓……唉,我也說不出來。」張瀚倪抓著一頭亂髮,忍不住再回頭看一眼,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大樓好像被什麼罩住,但也許是度數太深看錯了吧。

  與此同時,第十大道的某條街巷,正被拉起一條黃色警戒線,各大媒體在線外擠得水泄不通。諾蘭站在一棟八層樓高的屋頂上,觀看這被濃濁死氣籠罩的的一團混亂。

  只見夜色下,滿地的碎玻璃染上了無數鮮血,慘遭子彈肆虐的深紅磚牆已分不出是瓦色或血色,附近的店家與車輛亦受到波及,遭到不小的毀壞。警方從一間酒吧抬出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屍體,貪婪的黑暗生物紛紛爬上地面,與吸收新血的黑化物歡快起舞。

  地獄的廚房,恍若重生。

  諾蘭眉頭微蹙,敏銳的視力一下就捕捉到屍體上的幫派紋身。

  若他沒記錯,紐約的黑幫早已撤離地獄廚房許久,離這裡最近的林肯區也才一個勢力,而幫派之間在爭奪劃分地盤上也有既定的規矩,斷然不會無故跑到不相關的區域惡鬥,難道真是受到外洩的陰氣影響,才如此失控?

  白天才有人放炸彈屠殺,晚上就有黑幫火拼,前晚另一條街也有幫派惡鬥……不,即便是陰氣所致,也從未有過這般頻繁暴動的案例,這不尋常。

  通訊器裡,兩天兵仍在不斷嚷嚷。

  「蔚老大,這鍊子很不方便啊,剛才哈尼醬跌倒害我也跌了,可不可以解開?」

  「死變態,你問老大也沒用,鑰匙在隊長那。」

  「隊長,你在哪?救命啊!」

  諾蘭無視他們的呼喚,逕自凝神思忖。曾與他定契的人不少,除了拉文德家外,多是些對他曾有恩惠的人,而當契約一定,一旦對方的生命將盡,他便會依召喚趕去,為那人送上最後一程,好早日渡入輪回。

  那麼,此次召喚他的定契之人,會是誰?

  受令查探的鬼使回來了,窸窣耳語中,諾蘭眼底的寒意漸深,察覺到一股陰邪的煞氣在蔓延。果然,底下突然傳來驚恐的尖叫,他神情不變,直接縱身躍下。

  方遭橫死的亡魂怨氣極重,又受到幽冥陰氣的催化,更難平息,加上此地積存了悠久的黑化物,若死者身帶煞氣或生平戾氣較重,便容易成為邪靈惡鬼。而這群逞兇鬥狠的幫派份子,又有哪個不沾戾氣?

  人群逃竄,槍聲接連響起,幾名警察顫著手朝酒吧內開槍,每開一槍就倒退一步,臉上的神情隨開槍次數的增多而越加驚懼,彷彿他們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外星生物。

  諾蘭一落地,就雙手打了個響指,幾道鬼影竄入警察的身體,操控他們往外撤退。

  「不准任何人進來。」

  語畢,他瞥了眼寫著「妖精尾巴」的招牌,踏進充斥著煙硝味的酒吧,就見一群蠢蠢欲動的邪靈投來嗜血目光,地上尚有一隻正在甦醒的惡鬼。他右手一抖,握住從袖中落下的短柄一揮,銀色的鞭子便劃過空中,發出一聲脆響。

  深幽的冷冽星眸流轉著銀藍靈光,諾蘭輕揚一抹冷笑,道 :「逆我者亡。」

  「叮!」

  清脆的提示聲打破寂靜,電梯門一開,帶著消毒水味的清冷空氣便迎面撲來,透著一股沉重的哀傷。來人微瞇雙眼,勾起了些許緬懷之情——若純惡之魂真有情的話。

  約翰踏著輕巧的步伐,走在空無一人的廊道上,彷彿時間回到了六年前,病患在房裡無力掙扎,值夜的看護趁閒躲在辦公室裡低語,而他依然是那旁觀生死的局外人。

  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大廳裡,曾互許聖誕祝福的落地窗依然光潔,曾向人求婚的沙發未曾更換,飯廳裡,曾一同笑語晏晏的桌椅始終整齊,六年光陰看似並未帶走什麼,唯獨初遇的那個轉角,再也不見會撞進自己懷裡的人——那個後來學會對他張牙舞爪發脾氣的小貓兒。

  「呵。」

  憶起那段尚為人的往事,他忍不住揚起嘴角,想念極將小貓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時光,可惜了,幸福總是飛一般流逝,不過眨眼,他的尤爾寶貝就已煙消雲散,甚至不是死在自己的懷裡,而是那個叫黑晊世的男人身邊。

  憑著記憶找到院長辦公室,他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門而入,以對方的身份,應該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的到來,才會在這個時間還選擇留在這裡等候。

  「好久不見了,院長,喔,或者該稱呼您……」他緩緩走近辦公桌,朝抬頭望向自己的老人送上極其禮貌的溫和笑容,「先知大人,以利亞。」

  *  *  *  *

  公園裡,兩天兵正找結界找得苦哈哈。

  「奇怪,這公園又不大,沒道理找不出來啊。」張瀚倪抱著咕嚕叫的胃蹲在草地上,一頭本就亂翹的頭髮被他抓得更像鳥窩了。

  史戴西也又累又餓,連耍帥的力氣都沒了,就靠著欄杆坐下哀嚎:「該不會陰氣其實是從別的地方傳來,這裡的結界沒問題吧?」

  張瀚倪搖搖頭,「不可能,我們跑了那麼多地方,就這邊陰氣最重,肯定有裂縫。」

  「可是……」史戴西懊惱地拉了把領帶,不解道:「奇怪,明明平時靈感很準的,為何這次我不管怎麼禱告都沒降下喻旨呢?感覺好像……好像……」

  「好像什麼?」張瀚倪有氣無力地問。

  史戴西張嘴想了半天,才靈光一閃地說:「像被切斷了跟天堂的連線!」

  「……」

  一陣沉默後,兩人齊聲大喊。

  「史戴西你終於變態到被上帝拋棄了嗎?」

  「難道是天堂的WIFI壞掉了?」

  「……」

  又是一陣沉默後,史戴西才意會過來地反駁:「什麼被拋棄?上帝連我老爹那個超級變態都接受了,才不可能拋棄我!」

  張瀚倪卻焦點錯誤了,「天堂也有WIFI?」

  「先別管WIFI了,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我變態到被拋棄?」史戴西持續追問。

  張瀚倪再次焦點錯誤,「等等,你爸比你還變態?他到底做了什麼?」

  這一問,倒是讓史戴西陷入了沉痛的回憶,顫聲說:「不要問,我會怕。」

  張瀚倪第一次見到對方如此絕望悲痛的神情,不禁倒吸口氣,「難道他……他對你……做了什麼?」

  史戴西抿了抿唇,就痛苦地低下頭,眼角的淚光讓這俊帥的大男人柔弱了幾分。

  張瀚倪頓時不知該怎麼辦了,只好柔聲安慰:「你別難過,事情都過去了,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就當我沒提吧,但……但你如果有什麼痛苦想找人傾訴的話,我在這。」

  史戴西皺了皺眉,雙手握拳掙扎了好一番,才仰頭凝望漆黑無星的夜空,好似在祈求天父的救贖,哽咽道:「他……」

  「嗯嗯?」張瀚倪很認真地傾聽。

  「他對我……」

  「他對你怎麼了?」張瀚倪揪心地握住他的手,給予支持的力量。

  史戴西像是終於衝破了關卡,撇頭流下晶瑩的淚水,「他不准我改名。」

  「……」

  「還不准我換成別的姓,又威脅我敢換母姓就斷絕父子關係。」

  「……」

  「真是太過份了,你說說看有這樣的父親嗎?」

  「滾!」張瀚倪怒地甩開死變態的手。媽的!白同情一場了!

  「你怎麼這樣啊?哈尼醬,太沒同情心了你!」

  「我寧可把同情心給狗吃也不給你這個屎基佬!」

  「喂!就說別喊我的姓!」

  「就喊了怎麼樣?」

  沒營養的對掐再次展開,蔚仙無奈地在通訊耳麥長嘆一聲,幽幽怨怨,直穿大腦深處,好比那被打入冷宮的千年幽魂,立馬把兩天兵給嚇得當場抱在一塊尖叫。

  「有鬼!」

  蔚仙冷冷道:「我的確要被你們氣成鬼了,現在情況已經惡化到惡靈邪怪四處作祟,所有偵察員都忙不過來,諾蘭也被惡鬼纏住了,你們兩個還有空在那吵架?」

  「咦?有惡鬼?」張瀚倪抽出桃木劍。

  「隊長有危險?」史戴西亮出十字架。

  「不用管我。」

  諾蘭傳來的答覆依然簡潔,語調平淡,讓人完全感覺不出有遇險的危急,但公園忽然大作的寒風卻吹得人一陣寒慄,兩天兵不禁抖起一身雞皮疙瘩。

  張瀚倪目光游移了半晌,就緩緩轉向搭檔,一手往懷裡捏住一張符,小聲說:「死變態,你剛說你感應不到天堂的聯繫,是真的嗎?」

  「廢話,這種事我怎麼可能造假?」史戴西閉著眼,試圖集中精神加強感應。

  張瀚倪吞了吞口水,更加小聲地問:「那……你的靈力會不會受到影響?」

  「唉,你別一直打擾我。」史戴西不耐煩地睜開眼,發現張瀚倪目光囧囧地盯著自己,才猛然驚覺背後有點涼颼颼的,便冒了滴冷汗,也小聲問:「在我後面?」

  張瀚倪點點頭,幾乎是氣音地說:「有好幾隻。」

  史戴西也吞了個口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所以剛才的答案?」張瀚倪不死心地做最後掙扎。

  史戴西抖了抖嘴唇,最後長腿一邁,嚎出一聲破鑼嗓子:「快跑啊!」

  於是,地獄廚房的公園裡,是一批邪靈追著兩天兵追趕跑跳碰,符咒聖水滿天飛好不熱鬧,聽得蔚仙都忍不住垂淚了——堂堂兩名地府偵察員被鬼怪追著跑像什麼話?

  不過,地獄廚房的酒吧裡,卻是一人踩在惡鬼身上,周遭一群邪靈被鞭得哭爹喊娘,感覺自己的鬼生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此情此景,與兩天兵的慘樣相比,簡直就是完美的對照組。

  惡鬼,不同於一般的惡靈,多因生前命格偏陰且孽障過深,死後又遭污邪所染而化的生物,不僅嗜食血肉與生靈,也最難馴服,因為他們具有獨立思考的意識,不再是只憑衝動洩憤的怨靈或依本能殺戮的邪靈,以地府法規來說,已經失去了輪迴的資格,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直接消滅。

  不過,那不是諾蘭的作風,何況剛出生的惡鬼正處於混亂期,是最好掌控的時機。

  「閉嘴!」

  震懾全場的靈壓爆開,一干邪靈立即窩成一團瑟瑟發抖,不敢再發出一聲鳴哭。

  擺平了小弟,就該來處理頭目。諾蘭一把揪起仍欲咆哮的惡鬼,直接咬破拇指,將血壓在對方的額間灌進靈力,厲聲威脅:「再囉唆就吃了你。」

  邪靈小弟們:「……」

  向來只有鬼吃人,沒有人吃鬼的啊,媽媽,這個活人好兇殘!

  以靈力加輻的威嚇奏效了,惡鬼漸漸停止掙扎,赤紅的眼底褪去癲狂,稍微恢復了點清明,卻在看清楚馴服自己的御鬼師面容時,露出不敢置信的驚喜。

  「蘭,你真的回來了?」

  諾蘭一愣,會這樣呼喚他的向來只有那麼幾人。他面無表情地捏住對方的下巴仔細打量,才從那滿佈血污的五官看出幾分熟悉的輪廓,不禁怔然,「雷德?」

  「是我。」雷德伸手撫向他的臉,眼底盡是眷戀,「十二年了,你一點都沒變。」

  諾蘭迅速避開那隻手,方才的震愕只在一瞬之間,就被迅速收起。

  雷德一僵,垂下落空的手,神情既委屈又落寞,一點都沒有曾為黑道大哥的惡鬼形象,「你還是不願意理我嗎?」

  諾蘭無語半晌,盯著那隻血肉模糊的手,簡單俐落地回應:「髒。」

  「……」

  無視對方的糾結,諾蘭收回鞭子,燃起一根菸,將靈力融入菸草,於裊裊白煙中,環視這群吸取煙霧後散去戾氣恢復生前容貌的亡靈,他們有的是雷德的手下,有的是敵對幫派的人,生前為權勢利益廝殺較勁,死後不論貧富同歸塵土,恩恩怨怨,盡成雲煙。

  待大部分亡魂化作光球飛散後,整間酒吧就只剩下幾隻戾性較重的怨靈與無法超生的惡鬼。諾蘭纖細的手腕一轉,將尚餘半根的菸遞給雷德,問:「怎麼回事?」

  沒有多餘的寒暄問候,直接切入正題,平淡的語調,彷彿那十二年的別離不曾存在。

  雷德接過菸抽了幾口,似在與什麼爭鬥般皺起眉頭,直到星火將盡,才終於克服障礙,用力抓住諾蘭的肩膀,一口氣說:「兩個人,他們想讓地獄廚房在今晚越亂越好。」

  諾蘭注視眼前比記憶中還年長十餘歲的臉,遲疑了半晌,就咬牙拉下雷德的脖子,將對方狠狠撞進自己體內,使出全部靈力融合惡鬼的能量,進行鬼使的結契儀式。

  沁入骨髓的寒意鋪天蓋地襲來,他仰頭張大忽而嫣紅又忽而幽黑的眼眸,銀藍靈光流轉得越來越快,終於在兩人身心靈達到共鳴的時候,開始接收閃過腦海的凌亂記憶。

  混亂……障眼……隔絕……誰?是誰在控制自己?

  汗水沿著額角滑落,當他總算捕捉到最關鍵的畫面後,就彎下身重重地喘了口氣,才抬起只剩靈光綻放的雙眼,向所有臣服的鬼靈發號施令。

  「找出暴風眼!」

  療養院的辦公室裡,約翰掏出手機,察看畫面中的頑強靈魂,不禁訝異地挑了下眉,便若無其事地收起來,溫和笑道:「抱歉,我們繼續,剛才聊到哪了?」

  院長沒有回答,僅是面色蒼白地咬著牙,試圖抵抗正侵入自己意念的手。

  「對了,聊到我的婚禮。」約翰一點也不介意被無視,彷彿自己只是在與老友把酒言歡,而非將手插在人家的太陽穴裡攪和,「我真感激您願意擔任我們的證婚人,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天我的尤爾寶貝笑得多可愛,雖然那並非他真正吸引我的樣子。」

  揚在嘴角的笑意一勾,轉為殘忍的邪魅,他微瞇起眼,像在回味親手打造的藝術品,「你知道嗎?在經歷過許多劫難後,他果真蛻變了。學會欺瞞身邊的人,卻對我毫無保留地展現最真實的面貌,他在仇恨與嫉妒的慾望中哭泣掙扎,最後投入黑暗的懷抱,卻又那麼不顧一切地燃燒自己的靈魂,美得如此驚心動魄……」

  他深吸口氣,心滿意足地讚嘆:「他不愧是我最完美的傑作,真可惜你沒看到那一幕,喔,我又忘了,先知大人您其實早就預見尤爾的命運了吧。」

  院長閉上眼,刻滿歲月痕跡的眼角早已濕潤。

  「即使預知一切,卻仍選擇袖手旁觀。」約翰含笑輕吐惡魔的語言,「他的死……不,應該說,這世上大部份的悲劇,都有您一份呢,包括今晚。」

  「啊……」院長倒抽口氣地睜開眼,積聚的淚水有悲痛,也有一如既往的仁慈。他顫著唇斷續道:「先知……只能記錄,不得干涉……是天賜的祝福,也是沉重的包袱。」

  「所以,您也不打算抵抗自己的命運。」溫和有禮的面具下帶著些許嗤之以鼻,約翰緩緩將手再往靈魂深處掏去,搜尋那傳說中的神聖印記,「那麼,親愛的先知,請告訴我,在這個時刻,您還能預見誰的命運?」

  院長翻著白眼,即將被觸及的精魄發出劇烈的警告,讓他渾身抽搐。

  「抱歉弄痛您了,但要取出聖碑就只有這個方法,所以還請您多多包含。」約翰柔聲道著歉,一邊加重力道釋出魔氣,最後用力一握,輕笑道:「找到了。」

  突然,院長直起身子,抓住他的手臂,蠕動的嘴不住溢出鮮血,而未有隻言片語。

  約翰望著他越漸渙散的瞳孔,掛在嘴角的弧度依舊,眼底的笑意卻微微斂起,因為,他的腦海裡正響起對方蒼老的嗓音——

  「你的命運……」

 

6. 邪惡深淵

  不見星月的漆黑夜幕下,一輪刻滿奇異符文的法陣正如一條巨蛇盤踞在聖丹尼爾療養院的頂樓,散發出奇異的血色紅光,將籠罩地獄廚房的死氣連成一個牢固的結界。

  克里斯刻開一包血袋,將血淋上陣眼處後,看了眼隱隱有什麼要突破重圍而入的天空,就像在跟誰說話般不耐煩低語:「叫他快一點。」

  半晌後,他不滿地皺眉大罵,還操起與外表不符的流利台語,「聊個屁天?血袋要不夠了,不知道外頭還有隻天使等著衝進來幹架嗎?幹!叫拎盃扛幾個活人上來割脖子?你知道這裡有幾層嗎?乾拎老師勒!你行你來啊!就只會坐在家裡爽爽打嘴砲啊不就好棒棒?」

  安慈:「……」

  有這麼爛脾氣又嘴毒的野蠻悍將,大Boss都覺得頭痛。

  克里斯扔開空血袋,往覆蓋天空的濃重黑氣望去,想著先抽根菸壓壓火再去樓下抓隻倒楣鬼時,就忽感一陣不尋常的陰風襲來。他心頭一凜,低聲警告了句:「有狀況。」就不動聲色地把手插進口袋裡,任由怪風拂過身側。

  一雙白晰異常的纖纖玉手從黑暗中攀上他的脖子,耳邊擦過似低喘的嬌媚嗓音,輕吐極為熟悉又有些許不同的中文,「公子,這裡真黑,奴家好怕。」

  克里斯不由分說,抓住那雙手來了個過肩摔,毫不憐香惜玉。

  豈知,對方並非尋常鬼靈,一個虛實轉換,豔紅的身影就突然消失,下一秒又出現在十步遠的地方。一個嬌柔的古典佳人捲弄垂落的青絲嫵媚低笑,半褪的絲薄罩衫下僅著一條酥胸盡露的肚兜,光裸的玉腿若隱若現,教人不知該把眼睛擺哪才好。

  「嘻,公子,你可別弄疼奴家。」

  靠!哪來的中國女鬼在發騷?

  克里斯臉色鐵青地拔槍就射,以魔氣化成的子彈挾帶濃烈的殺戾,女鬼神情一變,連忙遁逃,褪去勾人笑意的嬌美臉龐,凝聚起不輸給魔族的戾氣。

  這時,一道銀弧劃過夜空,在第二顆子彈發出前捲住槍管。

  克里斯果斷地拋開手槍,回身扔去一把小刀。

  一抹鬼影閃現,打落飛刀,諾蘭乘著百鬼從天而降,再甩去凌厲一鞭。克里斯眼也不眨,直接徒手抓住鞭子,皮膚一碰觸到鞭上的除邪禁制,立刻燃起焦煙,卻沒有灼下多少傷痕,也僅令他的眉頭微微一蹙就隨即鬆開。

  不過短短一個交會,就已有數條鬼影自八方湧來,欲包夾襲擊。克里斯輕哼一聲,就張口發出一陣咆哮,遠勝惡鬼數倍的魔煞頓時炸開,震得百鬼駭然消退。

  整個頂樓就只剩他們兩人各持銀鞭一端,像拔河般,開始一場靈與魔的較勁。

  「就是他?」諾蘭神情不變,彷彿他面對的只是一個低等怪,而非高等魔族。

  雷德鑽出他的身體,瞪著克里斯,「還有一個。」

  克里斯瞥了眼新生惡鬼,斜斜地勾了下嘴角,「死不瞑目找幫手報仇?」

  聞言,雷德再次痛苦地捂住頭,像是有人在影響他的思維,血紅色的眼眸迸射出憤恨的殺意,卻又本能性地畏懼魔煞之氣而無法上前。

  諾蘭淡聲說:「回來,你不是他的對手。」

  雷德不甘心地發出低吼。

  諾蘭便補了句:「不然就滾。」

  「……」

  克里斯見雷德聽話地縮回諾蘭體內,乖巧得像一條被馴服的忠狗,便不禁認真打量起這位看似年輕的御鬼師。

  寒風中,一身漆黑的衣袂飄然,一頭濃墨的髮絲輕揚,一張白淨的臉蛋癱冷,一雙幽深的黑眸如星,還有那彷彿來自幽冥之地的森冷氣息,若非對方有將近一八零的身高和冷豔精緻的五官,並散發著明顯的敵意,他真要以為站在眼前的人是他的董小七了。

  五年的分離,讓他只能從別人身上尋找任何一丁點的相似處,聊以慰藉。

  然而,在心頭有一瞬疼軟後,就隨即燃起了烈火。

  「『地府』偵察員?」克里斯咬牙唸出安慈在耳邊的提示,藍眸頓時轉為腥紅,臉頰浮上猙獰怨毒的魔紋,象徵著滿腔從未能平息的恨意。他收緊抓著銀鞭尾端的手,勾起邪佞的冷笑,「那你來得正好,我這裡還缺——很、多、血。」

  *  *  *  *

  公園裡,粗重的喘息與低吟,不斷從一個溜滑梯底下流洩而出。

  「別……嗯……等一下……痛……啊!」

  「唔……你……別出力……就不痛了。」

  衣服被「唰」地劃開,露出誘人的肌膚。

  「我……我沒辦法……啊……你、你別再進來!」

  「不……不行……我停不下來……喔!」

  舌頭貪婪地舔嗜,響起黏膩的口水聲。

  「啊……我……我受不了啦啊——」

  一聲高吼方起,另一聲不屬於兩人的「噗哧」噴笑隨之爆出,緊接著,是另一聲萬般幽怨的沙啞嗓音,從兩天兵的腦海響起。

  「你們兩個到底在幹嘛?」蔚仙覺得心好累。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得抱肚噴淚。

  史戴西放聲哭嚎:「蔚老大!都說綁著不方便,我們打結啦!」

  張瀚倪也跟著哭,「我快要被你壓扁了,屎戴西你先起來啦!」

  「我也想啊,但我背上還壓著一隻怪物。」史戴西努力撐起身子,邊轉動脖子對身後的嗅鼫怪大罵:「你舔夠了沒?現在不是吃飯時……啊!我的西裝!你居然敢抓破我的西裝?靠!老子跟你勢不兩立!」

  嗅鼫乃人間的低等妖怪,沒什麼傷害性,靠舔嗅人類的汗水和污垢為生,長得矮矮瘦瘦,但也有一百公分,在這麼狹小的空間又如此危急的時刻,還這般飢不擇食,確實給他們帶來不小的困擾。

  「別管你的西裝了,快、起、來!」張瀚倪一鼓作氣地抬起身,撞開後面的人,自己也因此被纏繞的鎖鍊拉過去,跟那一人一妖一起側倒在地上,這才發現是誰一直在笑個不停,頓時氣得漲紅了臉,脫口就用母語中文抱怨:「你怎麼這樣啊?」

  「抱歉,我實在憋不住。」躲在角落的女孩擦掉眼角的淚,還不忘拿出手機幫這奇異三人行拍照打卡,才一臉不好意思地說:「我能幫什麼忙嗎?」

  這女孩是他們在跟邪靈「奮戰」時恰巧救下的台灣留學生,因半夜睡不著覺出來買啤酒,就在穿過公園時遭到攻擊,幸好遇上兩天兵,否則下場不知會怎樣地悽慘。

  「你先幫我們分開啊!」

  「喔。」

  女孩的手很巧,一下就幫他們找到打結的源頭,理順被纏得亂七八糟的鎖鍊,兩天兵才總算能喘口氣不再當連體嬰,至於那隻猥瑣的嗅鼫則被史戴西就地掩埋了。

  「蔚老大,隊長,現在該怎麼辦?」史戴西蹲在臨時以符咒設下的結界旁往外一看,就立馬縮回頭,「邪靈數量越來越多,好像全集中到公園來了。」

  邪穢積聚太多的後果,不只會使黑化物激增,還會吸引更多妖魔鬼怪過來,到時就不會是像嗅鼫這種純噁心人的怪物,而是更具殺傷力的魔怪,地獄廚房也就真的要變成「地獄的廚房」了。

  蔚仙擔憂地說:「看來那裡就是陰氣外洩的源頭,你們還沒找到幽冥裂縫嗎?」

  史戴西撓了撓腦子,「沒,今天不知怎麼回事,我的靈力被阻隔了,哈尼醬的法術也不夠,隊長又不知去哪,有他在的話,應該一下就能找到了。」

  「他遇上魔族了,我還巴望你們能趕去支援呢。」蔚仙深深嘆道。

  「魔族?喔上帝啊!基督啊!」

  女孩見史戴西一直自言自語,就不解地湊到張瀚倪身邊,問:「他在跟誰講話?」

  張瀚倪正煩惱自己剩多少張符,也沒注意到女孩靠過來,就直接回答:「我們上司,用的是特殊耳麥,你看不到很正常。」

  「原來如此。」女孩點點頭,見他皺著眉翻弄幾張黃色薄紙,便又好奇地問:「你在做什麼啊?這些是……符?原來你真的是道士呀。」

  「是啊,我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一口氣擊退這些邪靈,好爭取時間去找出陰氣的源頭。」張瀚倪抓了抓已經亂得不行的頭髮,昏暗的視野讓他的眼睛瞇得很不舒服。

  「陰氣源頭?你的意思是,就是陰氣在吸引這些好兄弟嗎?」見他點頭應道,女孩就指著史戴西,「那他呢?他說他的靈力被阻隔,為什麼你沒有?」

  「因為他是上帝的人,跟天堂斷了聯繫,自然就沒有力量來源。」

  「喔,那是有什麼把你們和天堂隔開了嗎?」

  張瀚倪被這麼一問,就愣住了。對啊,是什麼阻隔了死變態和天堂的感應?

  他探頭看了下漆黑的天空,聞了聞週遭濃重的死氣,就忽然意識過來,連忙說:「喂,死變態,你向上帝禱告時,有沒有什麼條件限制?」

  「當然沒有,天父無所不在,沒人能阻擋得了他。」史戴西抬起胸膛非常自豪。

  張瀚倪沒好氣了,「但上帝那麼忙,不可能親自幫你吧?你的力量來源是誰?」

  「當然是我的守護天使。」史戴西不耐煩地說完,就恍然大悟地叫了一聲,「邪惡的深淵是天使所不能抵達之禁地,唯有墮天!哈尼醬,是這裡的邪穢太重,我的守護天使被擋在外面啦。」

  女孩便又問了,「邪穢太重,天使進不來,那人類不就完蛋了?」

  「所以天父才會派下聖子耶穌基督,引導世人依循他的光芒走出黑暗。」史戴西說到這,就一動也不動地瞪大雙眼,好似在想什麼主意般,整個人陷入痴呆狀態。

  「拜託,我們現在去哪找耶穌啦?還是想想怎麼清除邪氣比較實際。」張瀚倪急得抓破腦袋,眼下他只有一些護身驅靈之類的符咒,殺幾隻邪靈還可以,但這麼大範圍的除穢,以他的的靈力根本不夠,除非有什麼超強逆天的符或法器來加持。

  這時,女孩突然抱住張瀚倪,像是安撫般輕拍他的背,溫柔地說:「不要擔心,你剛不是也救了我嗎?加油,你這麼厲害,我相信你一定也能救大家的。」

  「這個……我……」張瀚倪徹底傻了。從小到大,除了被兩個姊姊玩弄外,他從沒跟任何一個女孩親近過,因而緊張得要命,也沒注意到女孩往他的口袋裡塞了什麼。

  史戴西回過神,見他們兩人抱在一塊,便想也不想地正色說:「哈尼醬,雖然我很擔心你還是個處男,但現在真不是把妹的時候,你認真點,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靠!我才沒有把妹好嗎?你別亂說!」張瀚倪驚羞地掙脫女孩懷抱,看史戴西竟然一臉道貌岸然的樣子,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死變態,你又想幹嘛?」

  史戴西正氣凜然道:「我決定奉獻我的肉體為世人打開一條走向主的光明大道。」

  「你的……什麼?」張瀚倪木著臉。

  「肉體。」史戴西抬頭仰望……呃,在昏暗中看不太真切的溜滑梯底板,眼眸散發出神聖的光芒,「如同聖子耶穌犧牲自己的生命救贖世人,我也將奉獻我的血肉來洗淨這世間的罪惡,打開黑暗的牢籠,讓這塊土地重新沐浴在上帝的光輝中,哈里路亞!」

  「……」

  「來吧!哈尼醬!」史戴西撕開襯衫,「用你的劍在我胸前割上十字架,快!」

  張瀚倪抹了把臉,低頭繼續翻弄符咒,邊跟蔚仙報告:「老大,我懷疑是這裡短時間內發生太多傷亡事件,讓陰氣混雜過多穢氣與黑化物,才導致我們感應不出源頭,所以應該要先清除穢氣,但我們人手不足,有沒有其他偵察員能幫忙淨化?」

  「有也趕不及。」蔚仙悲愴地嘆了口氣,「看來我只能冒犯天規親自施法。」

  「蔚老大不用擔心,讓我來。」史戴西打斷他的話,搶過張瀚倪的桃木劍,卻發現劍端太鈍割不出傷痕,就轉而向女孩問:「可愛的小姐,你有沒有美工刀借一下?」

  女孩眨了眨眼,掏出袋裡的酒瓶往地上一砸,再舉起斷裂的瓶身,「這可以嗎?」

  「……」

  碎玻璃感覺會比刀還痛啊。

  史戴西一臉悲壯地拿過酒瓶,嘶吼著一段聖經,就要朝胸前割下,「大地啊!不要掩蓋我的血, 不要攔阻我的呼求!(約伯記 16:18)」

  張瀚倪真是被這神經病煩夠了,就往史戴西用力一踹,「你有病啊你?別在這時……哇啊!」

  結果,他跟著跌了出去。

  「靠,我都忘了有鎖鍊綁著。」張瀚倪狼狽地從史戴西背上爬起來,發現對方竟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這才意識到史戴西剛才在做什麼,就嚇出一身冷汗地把人抓起來,「喂!你沒事吧?」

  史戴西黑著臉,指著插在脖子上的瓶子,瓶口還汩汩噴著血,「你覺得呢?」

  「啊靠!」張瀚倪真心快崩潰了。他連忙拔掉瓶子,誰知,血噴得更凶了,自己也被噴了滿手滿臉的血。天,要不是偵察員的身體自我修復快,不然真的會死人。

  不過,這還不是最崩潰的。

  「喂!你們被包圍了,小心!」

  女孩的叫聲從結界內傳來,兩天兵心中一驚,又狠狠喊了句:「Fuck!」

  打架打出結界外就算了,他們還噴了滿地血,讓邪靈們更嗨了。一群又一群的黑暗生物蜂擁圍來,史戴西除了貧血倒在地上裝死外,也只能裝死了,好在他裝死之前還記得在兩人身邊灑一圈聖水拖延時間。

  張瀚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所有符咒和劍都留在溜滑梯下,他也沒辦法拋下史戴西衝回去拿,死變態又重,自己一個人扛不了,這下該怎麼辦?他慌張地在懷裡東掏西掏,雖然方才就已經把東西全掏出來了,但他還是控制不住這下意識的動作。

  卻沒想到,他還真的在口袋裡摸出一張黑色的高級符咒,強勁有力的筆畫勾勒出優美流暢的金色符文,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覺到這張符蘊藏了非常充沛的罡氣靈力,表示畫符的人至少有五百年以上的修為。

  「我什麼時候有這張符的?」張瀚倪傻眼了。

  「什麼符?」史戴西立刻睜眼一看,「哇!看起來挺OP的。」

  「九字真言符耶,當然OP!」張瀚倪激動地咆哮:「老大,我們有救了!」

  「九字真言?」蔚仙也興奮了,「你有把握使出來嗎?」

  張瀚倪頓時潸然淚下,「沒有。」

  法術時靈時不靈,他也不願意啊。

  「……」蔚仙也想哭了。

  「聖水快乾了。」史戴西急忙再倒聖水,誰知瓶子已經空了,「不,我們完啦!」

  偏偏,夜空在這時被一聲詭異的獸鳴劃破。

  「嗷嗚——」

  不知哪來的幾匹狼怪虎視眈眈地朝他們湧來,竟是也想加入分食行列。

  只見諸位好兄弟與妖怪已經快要突破聖水劃下的屏障,兩天兵命在旦夕,只有這張九字真言符是唯一能脫困的希望。於是,張瀚倪只好把牙一咬,豁出去了。

  他咬破一指捏住符紙,忘了指上也沾有史戴西的血,就憑著一股衝勁將符往空中一扔,快速捏起九字手印,灌注所有靈力大喝:「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誅邪!」

  拜託祖師爺一定要保佑他成功啊!

 

7. 福禍雙至

  「誅邪!」

  黑底金漆的符一震,迸射出強烈的靈光,籠罩住整座公園,剎那間,罡氣狂風大作如龍吟,陣陣藍光穿梭在烏雲間,傳來吼如虎嘯的悶雷聲,好似光明與黑暗震懾人心的搏鬥,使邪物爭相奔逃,穢氣盡數消散。

  哇靠!祖師爺這次的保佑也太給力了!張瀚倪愣地張大嘴。

  史戴西也被這畫面震撼住了,竟一時情不自禁,高舉純銀製的華麗十字架,另一手用血在胸前抹了個十字,激動又激情地大喊:「諸天哪,應當歌唱,因為耶和華做成這事。地的深處啊,應當歡呼;眾山應當發聲歌唱……(以賽亞書 44:23)」

  於是,一道驚雷轟然落下,打在他身上,好一個避雷針!

  「媽啊死變態!你被老天爺當成邪物啦!」

  療養院的頂樓,兩道相互廝殺的身影,在最終一擊中雙雙頓住。

  諾蘭忍住湧上咽喉的腥熱,握緊手中的劍,面無表情地盯著被自己抵住脖子的人,只要再稍一施力,他定能砍下對方的頭。然而,穿破自己腹部的那隻利爪卻硬生生說明了件事——他已輸了這場比鬥,若有一個不慎,身體將會被狠狠撕裂。

  一直在伺機接近的女鬼,悄然伸出手。

  「哼,當我沒發現?」克里斯不屑地勾了下嘴角,濺上血花的魔紋讓本應俊朗的面容變得邪佞狂野,「叫你家的騷貨滾遠點。」

  「她叫舒嬿。」粗俗的稱呼讓諾蘭眼中的寒意更深,持劍的手加重幾分力道,在頸脈處割下一道血痕。他瞥了眼溜到克里斯背後的女鬼,沉聲說:「誰讓你出來的?」

  舒嬿憤恨地收回手,瞪了眼傷害主人的魔後,飛回諾蘭體內。

  克里斯無視那記眼刀,翻動掌中的血肉,見諾蘭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卻仍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神情,不免起了點小壞心,挑釁地說:「你叫什麼名字?該不會也是天生面癱吧,上司是誰?看看是誰跟我這麼趣味相投,專收面癱貨。」

  正在用通訊耳麥偷聽的蔚仙:「……」

  其實本仙君不只收了面癱,還收了兩隻天兵跟一隻熊,貴魔族要不要接收看看?

  不過,諾蘭性格冷漠,有人對他好,他愛理不理,有人對他不好,他理都不理,因此,他絲毫不被克里斯的惡意挑逗影響,直切主題道:「你不是操控雷德的魔,另一個在哪?」

  克里斯挑了下眉,「不問我們把這裡搞翻天的目的?」

  諾蘭非常乾脆地說:「沒興趣。」

  偷聽中的蔚仙:「……」

  難怪這孩子老被同僚排擠上司暗傷。

  克里斯一聽就樂了,「跟我打這麼久就為了找他?想幹嘛?」

  「殺了。」諾蘭簡潔道。

  替鬼使報仇或完成心願,是他對每個鬼使的承諾,儘管雷德自願無條件臣服,但他仍沒打算放棄原則,何況,他在與雷德融合時,就感應到對方的魂魄有異,像被什麼入侵般,會受第三人意識的干擾,雖然這不影響他對雷德的作用力,卻仍讓他很不爽——是他的,就不准有別人染指!

  「你想殺他?」克里斯眼睛一亮,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諾蘭,臉上的魔紋也褪去不少,「嘿,如果你真能把那混蛋殺得稀巴爛,我很樂意幫你介紹一下。」

  也在偷聽的安慈:「……」

  說好的友愛同胞和睦相處呢?

  忽然,遠方落下一道驚雷,電光雷火以公園方向的某處為中心迅速向外擴散,勢如破竹地將結界打出一道道裂痕,整個地獄廚房都陷入一片耀眼的藍,邪氣急遽銳減。

  克里斯臉色驟變,連忙抽身跳離,「怎麼回事?」

  安慈厲聲令道:「走!」

  諾蘭失去劍下獵物,摀著破了大洞的腹部倒退幾步,又不願錯失追查的機會。正要跟上,就見大樓上方的夜幕被撥開一個縫隙,照下如日出晨曦的金色聖光,逼人的靈壓隨之排山倒海而來,守護先知的聖天使於朦朧金暉中隱隱現身。

  「操!」克里斯拔腿朝大樓邊緣奔去。

  諾蘭見狀,立刻趁機追擊,將劍身化為長鞭揮去。誰知,鞭刃正要掃到克里斯時,他就猛不其然地被人從背後撲倒,加上腹部的傷勢,那憋了許久的一口血終於吐了。

  是哪個混蛋?

  眼睜睜看著克里斯逃得無影無蹤,諾蘭不甘心地轉頭一瞪,竟是不知從哪蹦出來的肯尼熊,頓時氣得連冰山臉都微微抽了,「你做什麼?不知道那是魔族嗎?」

  「我知道啊,但魔族也是爸媽生養的嘛,有什麼問題我們要好好說,千萬別殺人,殺人是不好的。」阿肯委屈又著急地解釋完,才發現被自己壓在地上的人流了滿地血,就驚慌地抱起諾蘭,放聲哭吼:「啊!隊長受傷了!好、好大的洞啊!就說別殺人的嘛,你看,殺人就要受傷了,好痛的啊嗚嗚嗚!」

  諾蘭真是氣到沒話說了,抬手就一個巴掌賞過去,讓肯尼熊安靜下來,才憋住快要斷裂的理智線,咬牙問:「你之前都去哪了?現在才知道來『阻止』我?」

  存在感低到透明的肯尼熊,吶吶道:「我一直都在你旁邊啊。」

  「……」

  Excuse me?這頭熊一直都在的?諾蘭感覺有點傻。

  阿肯又接著說:「不過這大樓太高了,大門又鎖住,我就只好沿著水管慢慢爬,還要很小心不被人發現,爬了好久才終於……咦?隊長你怎麼了?隊長你不要死啊!嗚啊啊啊!隊長啊!」

  「……」

  通訊器那頭的蔚仙也無力癱倒。嗯,他不是唯一被氣暈的人真是太好了。

  *  *  *  *

  在世人心中,先知是代替神傳達旨意的使者,是神之所選的寵兒,但事實上,他們僅是神留在世間的聖碑記錄者,紀錄他們所預見的事,紀錄世人的作為。他們無法洩漏天機,也不得干涉即將發生的事,唯有在必要的時刻,才能傳達些許隱誨不清的隻言片語。

  先知終其一生地守著聖碑,直到死亡為止,聖碑才會轉給下一任神所欽定的傳承者,所以,他們會受守護天使的看護,不被邪惡接近,同時,也被監視著。

  但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預見已然應驗。

  聖丹尼爾療養院的院長,以利亞,頹軟地趴在桌上,看著約翰在聖光降臨之際隱退身形,看著天使張開聖潔的羽翼到來,神聖的金芒彷彿照亮了全世界,驅散所有冰寒,卻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

  「以利亞,我的朋友。」先知的守護天使仁慈而哀傷地望著他,「抱歉,你傷得太重,我無法治癒你。」

  以利亞笑了笑,早在聖碑被奪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約翰的目的不只是搶奪聖碑,還打算摧毀他的靈魂,若非結界被及時打破,他恐怕早已魂飛魄散,如今,還能留點殘缺魂魄與老友見上一面,已超乎他所料。

  「是我們拖累你,讓你受苦了。」窗前,一人憑空走來,袖袍一揮,設下僅容他們三人的結界。他伸指在以利亞的額間輸入一點力量,凝聚差點潰散的魂魄,說:「精魄雖有略損,卻不至於無法彌補,只要假以時日,必有轉機。」

  「預見必然發生,聖碑被奪不可改變,何來拖累?」以利亞凝望來人的面具,慨然低語:「輪迴了幾世先知,我已見證太多無力挽回的悲劇,死亡於我來說,已失去意義,若真正的死亡能令我安息,我無所畏懼。」

  天使低下了頭,保持沉默。

  來人輕嘆:「你的苦心,必不會白費。」

  將死之軀越漸麻木,以利亞緩緩移開視線,掃過桌上的每一個相框,最後定格在一張年歲不算久的相片上。抱著黃金獵犬的年輕男孩笑容燦爛,澄澈的碧眼還未染上悲傷的色彩——那是他曾近在眼前卻不得不放手任其步入毀滅的純淨之魂,尤爾。

  「神的安排必有道理,我們必遵循祂的真理,終將獲得救贖。」他呢喃著,如同每個徬徨的信徒,不斷反覆提醒自己。

  「以我們的話來說,命運雖定下軌跡與變數,但何為轉機,則由自己。」來人看向那照片,眼底流露一絲憐愛,沙啞的嗓音卻異常堅定,「天助自助,即是真理。」

  「殊途同歸,殊途同歸。」以利亞輕笑幾聲,將疲睏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失去聖碑,我便不再是先知,如今,你已履行約定,我願信守承諾,將預見告訴你。」

  說完,他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守護天使,對方遲疑了片刻,就似收到什麼指示般,看了眼沉默的藏面人,轉身走出結界,不看、不聽、不問。

  待天使的身影消失在結界之外,以利亞才吁出極為深長的一口氣,像為吐出長久以來的重擔,緩緩道:「關於審判之日……」

  *  *  *  *

  阿肯好不容易爬下療養院大樓,背起在昏迷中被舒嬿送回一樓的諾蘭,急匆匆地趕回公園,就見到被電得渾身冒煙的兩天兵,其中以躺在地上的史戴西最為焦黑。

  「你們沒事吧?痛不痛?要不要看醫生?」阿肯再次急得團團轉。

  「被電成這樣你說有沒有事?」總算見到失蹤已久的隊友,張瀚倪氣急敗壞地指著自己的新造型爆炸頭,臉上的粗框眼鏡也全變了形。

  當時雷一打下,他驚得不知該先搶救史戴西還是先自己逃命好,而自然科學的基本原理也深切地告訴他——逃得了一秒,也逃不過被鎖鍊綁著而遭導電的命運,因此,不到一秒的時間,他就也加入了避雷針行列。

  就在那時,奇蹟發生了!

  電流在他們身上竄過一圈,往史戴西高舉的十字架上奔去,待所有電流都匯聚在頂端後,十字架就綻放出異常耀眼的銀光,雷電彷彿受到能量加幅,向四面八方射去,以強大純正的罡氣雷火焚盡整個地獄廚房的污穢。

  想當然耳,他也被雷得夠嗆,恨不得一腳踹爆史戴西,但又擔心對方真的被劈死了,就抓起焦屍瘋狂大喊:「死變態你他媽的快給老子醒來,老子不想失業啊!」

  可惡!也不知是誰規定的,若他們兩人有一個不在,另一個也要跟著被炒掉,天曉得他從小為了成為偵察員,一心學習道術,學校的課都隨便上,大學也隨便混畢業,根本就沒有其他工作技能,不當偵察員還能幹啥?所以死變態千萬不能死啊!

  咳,張同學顯然忘了他們家是幹什麼的,再不濟還能混個三流小道士當一當嘛。

  話是這麼說,但共患難六年的情誼仍是在那。雖然史戴西這個辣雞很變態,老愛欺負他,講話又很沒水準,腦袋永遠裝垃圾,只會用下半身思考,但畢竟是他這麼多年來唯一不變的搭檔,若死變態真的就這麼掛了,他一定會……一定會……嗚……

  光是想到那可能,眼淚就不住滑出眼眶。

  於是,張瀚倪越喊越撕心裂肺,肯尼熊不明究理之下,也跟著一起哭嚎,搞得一群受無常召喚路過的阿飄們也忍不住開起了嗓,一時間,整個公園就迴盪著如喪考妣的哀鳴,讓重傷昏迷的諾蘭不禁蹙起眉頭——被吵醒的。

  「在哭什……」

  諾蘭話未問完,就有另一道歡呼爆起。

  「唷呼!哥從天國回來了!」史戴西睜開眼,有如神助地坐起身,也沒管是否撞到人,就親了一口手中還在冒煙的十字架,將嘴巴燙出一個印子,高聲道:「天父果然是愛我的,信主得永生!」

  額頭被撞出一顆包的張瀚倪:「……」

  死變態居然變態到連天堂地獄都不肯收了?

  這時,蔚仙的嗓音從通訊器悠悠傳來,聽不出是喜是怒,總之,冷颼冷颼頗不妙。

  「說吧,你們兩個又幹了什麼事,為何整個曼哈頓都停電了?」

  史戴西驕傲地挺起胸膛,「當然是我為了替上帝喚來光明,效法聖子耶穌以肉體……」

  「哈尼醬說。」蔚仙毫不留情地打斷。

  張瀚倪只好鉅細靡遺地報告了,在場唯二有腦袋的蔚仙和諾蘭聽完也沉默了。

  利用受過梵諦岡祝福的十字聖器加幅驅魔雷火的威力這種策略,居然能讓兩天兵烏龍出來,果真是福禍雙至的特殊命格,就算整個美國大停電,也絕不能拆散這兩人!

  「對了,那個女生,她沒事吧?」

  想起被單獨落下的女孩,張瀚倪趕忙跑回溜滑梯,恰好一朵黑蝶飛出來,他頓了頓,讓開路後,才彎身望去,發現女孩早已離開,狹窄的空地上只有散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和符咒及一把桃木劍。

  史戴西頓時扼腕,「居然就這麼走了,我還沒跟她要名字和電話呢。」

  「女孩?」諾蘭不悅地冷聲道。一旦任務中將凡人牽連進來,就得聯繫部門派人來洗去相關記憶,還要加寫一份報告,而這種聯繫回報的雜事,他最不耐煩做了。

  「是啊,一個挺可愛的台灣妹,哈尼醬還趁機泡她。」

  「我沒有!死變態你不要亂講!」

  從兩天兵七嘴八舌的吵鬧中,諾蘭大約聽出事情經過,眼眸閃過一絲寒光。

  地獄廚房的邪穢一清,尋找陰氣來源的幽冥裂縫自然就容易許多,當任務終於正式完成時,天仍未亮,但經過一晚的靈能大騷動,不僅地府派出了大量的鬼差進行善後,人們也得忙碌處理災難與停電事宜,讓這理應清冷的冬夜難以寂靜。

  由於史戴西和諾蘭兩人傷得最重,張瀚倪和阿肯便一人扶著一個,沿著公園旁的第四十八街慢慢步行。途間,他們經過那棟曾讓張瀚倪關注的白色大樓,此時的大樓已恢復如常,再沒有一點陰濛感,甚至還有被洗禮過的聖潔寧靜。

  諾蘭迅速抬眸一瞥,繼續前行,小黃已在不遠處閃爍著車燈。

  張瀚倪好奇地看了眼大樓招牌,原來是間名叫聖丹尼爾的療養院。正當他要收回目光時,無意間瞥見大樓的台階上跪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不禁愣地停下腳步,推著變形的眼鏡定睛一看,竟是幾個小時前在爆炸現場附近遇見的流浪漢。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是在做什麼呢?如果要乞討的話,去熱鬧點的地方會比較好吧。

  他見對方依然像先前那樣垂首喃喃低語,忽然有種感覺,也許這位伯伯曾經失去什麼重要的人,才會在這充滿災難的一天到處為人祈禱吧。

  「快走啦,哈尼醬,小黃來了。」史戴西催促道。

  「催什麼催?又不是只有你受傷。」張瀚倪沒好氣地咕噥著,加快腳步跟上同伴,而不見流浪漢的肩上,有一朵黑蝶正輕搧著翅膀——竊笑不已。

 

8. 預見

  敏捷的身影在暗巷裡奔竄,跟今晚趁隙為亂的所有邪靈惡妖一樣,倉皇閃躲洗滌地獄廚房的誅邪雷火,直到電光漸漸消停,克里斯才總算能喘上一口氣。

  「操!」他吐出一口血水,察看左肩的傷勢。被雷火擦過的面積不大,卻血流不止,刺痛入骨,好似有星火鑽入血肉將他一點點嗜盡般,比五年前他與董司常等人一同分擔天雷的傷還深,這便是魔族受純正罡氣入體的後果。

  他忍不住猜想,不過是一道普通的小天雷就已經讓他痛成這樣,當年小育那囝仔連續受五道誅魔天雷,又該是怎樣的折磨?

  「放心,這傷無大礙。」

  腦海傳來安慈安撫的低語,額間同時浮現一小塊黑色圖騰,乍看上去,就像他多了第三隻眼。圖騰中心飄出一抹極淡的黑霧覆上左肩,紫黑色的血瞬間止住,傷口稍有癒合,流竄體內的罡氣也暫時受到壓制,讓他舒緩了不少。

  黑色圖騰消退,安慈的聲音再次響起,「先回來,剩下的得另外處理。」

  「嘖,要不是那混蛋敢放我鴿子,不然……」克里斯沒好氣地腳步一轉,竟迎面撞上一雙滿是惶恐的眼睛,看那瑟縮的稚嫩臉龐只有十歲不到,估計是個流浪孩童。他剎然止步,眼中才閃過一抹怒色,就聽見身後傳來聲響。

  「喔,你居然真的沒死,我以為你會逃不過天使的追擊或被雷劈死,才沒去赴約,真是抱歉。」約翰靠在空間裂縫旁,語氣十分誠懇,嘴角的笑意卻十足地拉仇恨。

  克里斯磨了磨牙,一臉陰沉地轉身朝約翰走去,恰好擋住對方的視線,「那真可惜,我本來打算抓你一起做個電療,看能不能劈好你那張欠揍的臉。」

  約翰淡定笑道:「謝謝,我想我現在的樣子已經很好了,至少能吸引到你看中的那位冰山美人,可惜你沒能來得及幫我引薦,想必是非常後悔莫及吧。」

  操!安慈不會無聊到打這種小報告,肯定是約翰自己聽到的,都忘了這傢伙能透過植入魂魄內的病毒追蹤受感染者的意識。克里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走不走?」

  約翰聳聳肩,重新劃開一道裂縫跨進去,克里斯大步跟上,兩人瞬間消失無蹤。

  陰暗的轉角處,無家可歸的孩童縮了縮身子,繼續躺在髒亂的廢棄物中,等待覓食歸來的父親,渾然不知自己在怎樣的生死交關前徘徊了一圈。

  這一趟任務並不算圓滿,兩人回到魔界的基地,就不意外遭到艾娃一頓批罵。

  「約翰,你真該改一改你的玩心,這麼多話做什麼?以利亞一旦失去聖碑就不再受先知的保密限制,你沒來得及毀掉他的魂魄,他不管是被接回天國還是去地府,都可能會洩漏預見的事,要是其中有我們的計畫怎麼辦?」

  約翰垂眸斂眉,相當地虛心聽教,儘管嘴角仍不痛不癢地噙著淡笑。

  「還有你!」艾娃踩著高跟鞋踱到克里斯面前,一雙蛇瞳美目流露出陰狠的寒意,「既然被人撞見了,為何不斬草除根殺了那小鬼?難不成你還當自己是偵察員嗎?」

  克里斯不像約翰那麼給面子,逕自癱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一手夾著菸大口吞雲吐霧,還正巧噴了艾娃一臉尼古丁,涼涼地說:「男人辦事,女人閉嘴。」

  「你說什麼?」艾娃尖聲質問,可見任何種族的女人都會被這種沙文豬發言激怒。

  「喔,這樣講不對,太歧視女性了。」克里斯坐起身,頗有自覺地道了歉,趕忙「誠懇」糾正:「只會露奶發騷的東西閉嘴。」

  連女性都不是了。

  「……」

  艾娃氣得渾身發抖,幾乎是半裸的傲人雙峰隨之一顫一顫,可謂是波濤洶湧,卻從來沒能成功引起這男人的半點注意,讓享有魔族第一美女之稱的她恨得牙癢癢。

  「行了。」安慈坐在主位上,打斷艾娃還欲發作的怒火,手裡擺弄著一塊像金字塔的灰色小石頭,語調不抑不揚道:「區區一個無知小娃還影響不了大局,也省得我們還要多處理一條屍體與魂魄,至於先知……約翰。」

  約翰愣了下,似乎意識到什麼,就抬首恭敬應道:「是。」

  安慈淡淡地笑了下,望著他的深沉眼眸早已洞悉了一切,「既然你對以利亞下了病毒,就說一說你讀到什麼。」

  艾娃一聽,立刻朝約翰投去責備的視線,顯然在怪他隱瞞實情。

  約翰被當面揭穿小動作,也不顯得氣惱或緊張,反而露出心悅誠服的神情,「果真什麼事都瞞不過您,我的確下了病毒,但他當時只正好閃過一個預見,其他的,我本想再慢慢挖掘,可惜沒來得及,現在他的靈魂已受到封印,再不會有任何反應了。」

  「什麼預見?」

  「審判之日。」

  短短四個字,讓所有人豎起耳朵,專注聽他的一字一句。

  「當陰陽不再相隔,黑暗必降臨於世,天地動盪,妖魔橫行,而您……」約翰斂下眼眸,語氣緩慢而顯得莊重,「我看到您睥睨天下,萬物盡在您掌中。」

  艾娃鬆了口氣,欣喜地朝安慈俯首道:「我就知道主人必能登上至高位,看來連命運之神都向著您呢。」

  相較於他們成功在望的祝賀,克里斯卻是一臉漠然,彷彿這世界如何都與他無關,唯有盯著淡薄煙霧的藍眸透露出些許心事,似憂慮也似煩躁,又似乎有即將解脫的期待。

  安慈深深地看去一眼,也沒對這段預見發表任何感想,就說:「都辛苦了,去休息吧。約翰,明天去查一查是誰破了結界,還有,那位御鬼師與一個魔族勢力的關係不錯,沒什麼必要,就暫時別招惹他,無須為了他額外樹敵。」

  「好吧。」約翰有些失望地輕嘆,像個被家長禁止玩危險物品的淘氣孩子。

  「艾娃,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都安排好了,今天出發的話,三日內必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拿下西境幽林。」艾娃自信滿滿地抬起下巴,恨恨瞪了眼膽敢污辱她美貌與智慧的沙文豬。

  「那就去吧,祝你成功。」安慈揮了揮手,讓兩人都退下後,才起身對克里斯說:「走,到醫療室去,我已安排好你的療程。」

  克里斯捻熄菸,沒多說一句話地站起身,尾隨安慈離開客廳,自始至終都插在口袋裡的左手,正輕輕摩梭無名指上的紅色刺青。

  兩人穿過一條極長的迴廊,來到一片落地窗前,窗外是魔界漆黑的天空,天空下是通往城外大道的廣場。克里斯低頭望去,只見廣場上排滿密密麻麻的魔,正整齊劃一地騎著魔獸準備出發。

  這些魔物全是安慈積年累月培養出來的魔兵,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魔界包括七魔君的幾大勢力,都望塵莫及的兵力,而這些源源不絕的魔兵,則是源自於他們龐大的兵工廠——一個專門生產魔物、創造新物種的實驗基地。

  這便是五年多前魔女堤雅能無限召喚魔物讓他們殺到手軟的原因,而她利用黑化物再造低等魔物的能力,不過是這實驗最基本的技術之一,也難怪他和約翰能在短短數月內就轉生為高等魔族,因為他們的身體都受到了安慈相當大程度的改造。

  這傢伙的野心大得難以想像。

  「這麼多兵力,讓你很擔心?」安慈沒有回頭,卻很清楚他此刻在看什麼,「我以為你聽到『陰陽不再相隔』會很高興,但你看起來似乎不怎麼樂見預見成真。」

  自古以來,陰陽之事皆由地府掌管,因此「不再相隔」指的是何意,再明顯不過。

  克里斯不悅地皺了眉,「說過了,別在沒任務時偷窺我。」

  「在我的看顧下接受療程就是你此刻的任務。」

  「……」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安慈在一扇門前停下,面無表情地望向克里斯。看似青澀的少年臉龐,無端有股居高臨下的威嚇氣勢,若是一般人,早已低下頭不敢再看,不過此刻面對他的人,卻是一個臉皮無敵厚的粗野漢子。

  克里斯沒好氣地撇了撇嘴,「你也太臭美,以為世界都圍著你轉嗎?好啦,是跟你有點關係又安怎?天曉得預見成真後,你到時跩個二五八萬爽翻天,我們其他人還有沒有命活?搞不好你還會學那些王八皇帝一登基就把舊幹部扔了,能不擔心?」

  安慈失笑道:「我以為你不怕死。」

  「靠,你個萬年單身狗懂屁?我想活著抱老婆行嗎?馬的,憋了滿身火沒處發。」克里斯翻了大白眼,不耐煩地踹開門走進去,「拎盃愛睏,要做就快!」

  連串的粗話真是讓安慈搖頭了,「你這個脾氣,難怪艾娃總要對你擺臉色,虧她當初還很中意你。」

  「就知道是我長得太帥,那瘋婆娘才會老針對我。」克里斯自戀一把地摸了摸下巴,任人替他脫去衣服後躺上床,還不忘揚了揚眉暗示道:「可惜我專情得很,必須杜絕一切會破壞婚姻的元兇,包括遠・距・離。」

  「放心,盡快救出你家董小七,我說到做到。」又一次被無禮催促,安慈也不惱怒,僅是示意手下開始療程,對他溫言勸道:「睡吧,醒來就復原了。」

  克里斯這才安靜地閉上眼,數日的奔波勞苦和一晚的打鬥奔逃早已讓他筋疲力竭,加上他被體內的罡氣耗損了不少元氣,沒多久,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安慈斂去原有的溫和笑意,目光在克里斯沉靜的睡容上流連不去,眼底的深意晦暗難測,直到腦海傳來艾娃的呼喚,才轉身退出醫療室,說:「何事?」

  「主人,艾娃不懂。」

  「說。」

  艾娃遲疑了半晌,才問:「我始終不理解,您為何要留下克里斯?他明明那麼憎恨您和約翰,這麼多年下來也依然是這個態度,他絕無對您忠誠的可能。」

  「我要他的忠誠何用?」安慈站在窗外注視床上的人,「我要的是他的人。」

  「什麼意思?」

  「他是天生的戰士,擁有最合適的原祖血脈,我需要他。」

  艾娃一愣,訝異低呼:「您說他是……但您不怕他最後會造反嗎?」

  安慈不以為然地笑了下,「別忘了我們手上有誰。」

  地府總部的高層裡早就有他的人,只要自己一個命令,隨時都能要了董司常的小命,因此克里斯不得不聽他的話,忠誠?從來都不在他的計畫內。所以克里斯的擔心是正確的。當然,若狗兒乖巧,他繼續養著也無妨,若是不……

  平淡的眉眼閃過一抹厲色,他說:「我會讓他沒那個機會。」

 

9. 意識病毒

  幾日清閒後,又到蔚仙講古時間。

  「從前從前,有一把很厲害卻沒有名字的刀,在一次意外失去主人後,就在魔界到處流浪,它流浪來流浪去,不小心浪得太嗨,就浪回了人界,又浪來浪去,再次浪到了魔界,一陣子後又浪回人界……」

  故事才沒講多久,大家就已經開始各做各事了。

  兩天兵估計平日都沒吃好,一看到食物,就停不下嘴地拼命塞。

  肯尼熊最老實,一邊勸說人家的東西不要亂吃,一邊幫忙倒茶遞水擦桌清理殘渣。

  諾蘭一如既往地冷著臉滑平板,一邊盤算何時放鬼使開凌虐秀——沒錯!這群不要臉的混蛋又擅自闖入他房間了,之所以不現在放鬼使咬人,是不想把房間弄得太亂。

  「總之呢,這把刀終於浪出了名聲,就被它主人的大哥帶了回去,主人的哥哥想把它留下來,畢竟它是弟弟的遺物,但它已經不是一把要靠人擺弄的刀了,而是一把會自己吃飯睡覺讀書玩耍的刀,所以主人最疼愛的小弟就認為刀也有刀權,要尊重刀的意願,於是它就自由了……」

  蔚仙繼續講,其他人繼續無視他。

  「死變態,那雞排是我的!」

  「哈尼醬,我看你今天在廁所待很久,肯定是便秘,應該多吃芹菜,別吃肉了。」

  「靠!你才便秘有痔瘡,我那是在洗頭!」

  「別吵了,吃飯吵架對胃不好,這樣你們的痔瘡會更難治。」

  「肯尼熊,長痔瘡的是哈尼醬,我健康得很。」

  「就說我沒有!你這個死基佬才全身長痔瘡!」

  「幹!別喊我的姓!」

  沒營養的對掐越演越烈,水平也一再刷新下限,各種有關排泄物的字眼滿天飆,吵得諾蘭額上爆出幾根青筋,終於忍不住了。

  「碰!」

  一聲巨響下,陰冷的殺氣迎面撲來,嚇得所有人都噤聲了。

  媽呀!隊長又要扁人啦!

  兩天兵下意識跟最適合當肉盾的肯尼熊抱團後,心驚膽戰地朝諾蘭望去,卻發現對方的森森目光不在他們身上,便再沿視線望去,就見蔚仙緩緩收回粗長的法杖,而他們前方不到三步的地板竟凹了一塊大洞。

  「……」

  原、原來老大才是真人不露相,說好不能違反天規擅用仙術呢?嚶嚶嚶!

  一片靜默中,蔚仙用他低沉沙啞的嗓音說著未完的故事。

  「就在這個時候,大魔王出現了。」

  嗯嗯,然後呢?

  「那把刀遠遠看過一眼,發現大魔王竟是曾跟他一起待在原來主人身邊的人。」

  喔?相殺相愛又相愛相殺救天下的仙俠英雄傳終於要精采絕倫地展開了嗎?大魔王是美人吧?絕對要是個美人!這樣才能跟那把刀來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淒美傳說!

  故事到這,總算勾起大家的興趣,兩天兵與肯尼熊萬分期待地睜大雙眼,催促老大趕快講下去,就連諾蘭都收起幾分寒意,專注地望著蔚仙。

  誰知,蔚仙突然畫風一變,歡樂地加快語速道:「然後他想一想,反正也不關他的事啊,就拍拍刀屁股,繼續到處玩耍囉,真是好一把率性而為的調皮刀啊,呵呵!」

  「……」

  又是一陣沉默後,最憨實的肯尼熊舉手了,「所以我們要怎麼辦嗎?」

  「我知道,這是各大輕小說的經典老梗。」被雷劈後就修了個燙捲髮的史戴西,立刻踴躍回答:「我們要去降服那把刀,然後帶著它去討伐大魔王。」

  張瀚倪推了下新配的眼鏡,好奇問:「要用什麼去降服啊?」

  史戴西仰天高喊:「用主的愛!」

  張瀚倪決定繼續啃芹菜。哼!搶不到肉,他就吃光所有蔬菜,讓死變態便秘死!

  諾蘭深吸口氣,冷冷地盯著蔚仙,說:「一直提這把刀,有什麼目的?」

  「嗯,老實說吧。」蔚仙理了理袖口,非常坦白地說:「這刀也不是重點,主角還沒出場呢,我只是順便提一提它而已啦。」

  諾蘭真想把鬼使往白目上司的頭上扔。

  「重要的是,因果循環,生生不息。」蔚仙丟出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後,就頂著厚臉皮效果加倍的面具,無視諾蘭的道道眼刀,在他旁邊坐下,八卦味十足地問:「聽說你在地獄廚房收了個新生惡鬼,他現在怎麼樣?」

  「沉睡中。」諾蘭望回平板簡潔道。

  蔚仙納悶了,「你收個新鬼使進來就是讓他睡覺?」

  諾蘭沉默了會,才面無表情地解釋:「他的靈魂被下了能影響意識的東西,所以我暫時封住他的感官,在解決之前,我不會喚醒他。」

  「以免受操控誤事。」蔚仙點點頭,頗為讚賞地低嘆:「人家要用精密儀器才查出來的東西,你光是靈魂共鳴就能察覺,果然不一般。」

  諾蘭抬頭看去一眼,心底滑過一絲怪異。

  蔚仙無視他的目光,清了清喉嚨,指著又吵起來的兩天兵,語重心長道:「該談正事了,把他們分開吧,唉,這些熊孩子老是這麼不務正業,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

  諾蘭:「……」

  到底帶頭不務正業的是誰?

  地獄廚房的暴動已過去好幾天,兩天兵的傷勢早就痊癒得差不多了,對於新任務自然是躍躍欲試,雖然被雷劈痛歸痛,但難得能大顯神威的感覺就是爽啦!

  於是,他們滿懷期待地打開檔案,半晌後,失望地頹下肩。

  這次的任務是——位在皇后法拉盛區的Q大發生靈騷現象,等級低,無人傷亡,查無邪氣,有輕微的能量異動。

  所謂的靈騷,顧名思義,就是靈能干擾造成的騷動,小從移動物品,大到鬼怪索命,但此案既然被劃分為低等,自然就是前者之流,而這一類的低等靈騷大多是人為性的惡作劇,估計也就「輕微能量異動」這六個字才被歸到超自然案件吧,還是超冷門案件。

  這種案子,基本上,連初級偵察員都懶得受理啊!

  「蔚老大,沒有好一點的案子嗎?」史戴西不滿地把頁面往下滑,就忽然睜大雙眼,激昂了起來,「喔!更衣室有胸罩亂飛?女廁有人被掀裙子?這肯定是不知哪來的色鬼作祟,為了保護妹子們的纖細心靈,我一定會擺平這件事的,沒問題!」

  張瀚倪翻了個大白眼,想到屆時自己又會被死變態拖去搭訕女生,就覺得有夠丟臉,不知老大有沒有多的面具借他遮一下。

  諾蘭也懶得跑這一趟,果斷下令:「兩天兵去,其他兩個留下。」

  「其他兩個?」蔚仙看了看所謂其他兩個之一的阿肯,再看了看被交付任務的兩天兵,又看了看正冷眼注視自己的諾蘭,頓時恍然大悟地指著自己,「我?」

  一個員工這麼大辣辣地命令上司留下,這個順序真的對嗎?

  「你。」諾蘭薄唇一勾,將冷豔的臉蛋帶出幾分動人的明媚。今天的他穿著一件薄薄的V領衫,略低的領口露出象牙瓷的皮膚與精緻的鎖骨,加上這清冷又瑰麗的風情,讓在場的雄性都不禁心神一晃,就連不好男色的史戴西都看得眼神發直。

  諾蘭伸出手,指著地上的那塊凹洞,以流利標準的中文,一字一句冷笑道:「仙君真是好法力,想必修地板也是小・事・一・樁。」

  一時衝動毀人地板的蔚仙:「……」

  來自天界、受天帝欽定、權力可與閻羅王相比的監審官,忽然覺得,凡塵果真是歷代神仙的修煉之處,臥虎藏龍什麼的,自己這個做上司的真是好沒威嚴啊,哭哭。

  打發走兩天兵後,諾蘭就扔下對著地板發呆的蔚仙,回臥房繼續未完的調查。

  雷德的靈魂狀況很奇特,雖然咒術也有同樣影響意識的效果,但任何咒術都必會殘留術法氣息或咒印,可偏偏這些雷德一樣都沒有,讓他不得不以病毒來看待,就像人類生病一樣,只是這病毒寄生的是魂魄,即便脫離肉體也擺脫不掉。

  沒想到竟有魔族有這種能力,讓他著實有些頭疼,不過病毒也好,咒術也罷,都必有解開的方法,若他研究不出來,那就剩下最後一招——殺了下毒者。

  平板上是一張被特別放大的地獄廚房地圖,上頭標示著幾處紅點,正是陰氣外洩那段日子曾發生過大量傷亡事件的地方。兩處黑幫火拼同歸於盡,一處炸彈案大屠殺,一處工程意外引爆大火,兩處連環大車禍,以及他發現魔族的那棟療養院大樓。

  為何要挑在這裡設法陣?

  那日之後,他因養傷不便出門,就派鬼使回去查探,卻得知那法陣已被抹去,所有打鬥的痕跡也被全數清除,不留一點線索,他疑惑之餘,再打聽下去,才知道那所療養院的院長於當晚去世,時間恰好是魔族逃脫後沒多久。

  他瞧了眼擺在一旁的筆電,螢幕上是一張地府總部在五年前發出的通緝令,對象正是那名將他腹部穿洞的魔族——前任地府偵察員,克里斯・拜登。

  想到對方說出「地府」二字時毫不掩飾的恨意,他眼神一暗,將視線挪回地圖,就靈光一閃,伸指將紅點連起來,再稍微偏轉了下平板,打量這圈形似橄欖核的分佈,最後目光落至位處正中心的大樓。

  他凝思片刻,又在大樓處劃上一圓,眉頭微微一蹙。

  「眼睛。」

  這念頭方一閃過,他就猛一轉身,竟見蔚仙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後,直直注視克里斯的通緝令,烏金面具下的兩洞視線深幽得不見一絲波動。

  「修好了?」諾蘭冷聲問道,絲毫沒有遮掩自己私自調查的打算。

  「當然,區區一件小事,難不倒本仙君。」蔚仙也不客氣地往桌邊一靠,端著擅自泡的高級咖啡喝了口,發出滿意的讚嘆聲,「你們拉文德家旗下的飯店真不錯,隨便一杯即溶咖啡都頗具水準,真不愧是五星級。」

  諾蘭漠然盯著他。

  蔚仙汗下一滴地飄開目光,指著通緝令說:「你想追拿他呀?聽說難度很高耶,這通緝令都發出這麼多年了,還沒人能抓得到他,真厲害,呵呵。」

  諾蘭就靜靜看著他。

  門外傳來敲地板的拆卸聲,還有兩個人用西班牙話交談的聲音,其中一個是阿肯。

  蔚仙吞了下口水,無奈投降,「唉,天規有令,不得在凡間擅用仙術,所以我採取了最合乎天道倫常的方式,為天下蒼生爭取一份謀生之……」

  「打給飯店派人來修?」諾蘭直接了斷道。

  蔚仙憂桑望天。這麼快就劇透,這孩子真不解風情。

  「維修費?」諾蘭臉很黑。

  蔚仙想了想,「用一顆仙丹做補償?」

  諾蘭臉色稍緩,「勉強。」

  還勉強?一塊凡間的地板換一顆太上老君的仙丹耶!蔚仙悲痛捶胸。上面那誰誰誰!把孩子養成這種性格難道不用自己來負責嗎?

  面具擋住了蔚仙的幽怨,諾蘭也沒空理他的玻璃心,問:「你對這人知道多少?」

  蔚仙看了看克里斯登記在偵察部裡的照片,自信爽朗的笑容和朝氣明亮的藍眸,任誰都難以將對方跟謀反的叛徒連在一塊。他慢悠悠地拉了下衣袍,尋了位子坐下,說:「據說他是董七世子的心腹,與五年多前的七世子風波有關。」

  「那些我都聽說了,我想知道你所知道的。」諾蘭打斷他的話,一雙美目極富深意,「你難道不是為了調查這件事才被派下來的?」

  「的確是。」蔚仙輕嘆,跟聰明人做事就是難有隱瞞,「不過相關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失蹤的失蹤,一點線索都不留,五年下來,我也是毫無所獲。」

  諾蘭冷笑,「你被地府諸王集體架空了。」

  蔚仙乾笑地摸了摸鼻子,「別這麼說嘛,本仙君好歹還是保住你了,還有害地府損失連連的兩天兵,他們可是差點就被炒魷魚呢。」

  諾蘭贊同地點點頭,「很好,我會讓他們兩個盡情發揮所常。」

  這是在報復地府之前冤枉他向妖魔洩密又擅動私刑的事嗎?蔚仙又汗了一滴,拉回正題,「你問他的事,是有何原因?」

  諾蘭淡聲道:「他就是那晚在地獄廚房設下結界的魔。」

  蔚仙一愣,語帶訝異,「他入魔了?」

  「不是入魔,是成了高等正魔。」諾蘭的表情依舊冷漠,語氣卻透著濃濃的懷疑,「一個曾經只是人類的前任偵察員,能在短短五年內變成高等正魔,甚至輕易逼退我的鬼使,要說他背後沒有支撐的勢力,我不信。」

  諾蘭的鬼使不是千年厲鬼就是嗜血惡鬼,個個凶煞異常,連高級偵察員都未必能輕易降服,卻只有一個舒嬿能接近,可見克里斯轉生成魔族後的實力不容小覷。

  蔚仙嘆道:「我會讓人修改通緝令等級,倘若這是你的用意。」

  諾蘭不置可否地盯著他一會,忽然問:「那天在公園的女孩,你們找到了?」

  「什麼女孩?」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句,蔚仙沒反應過來。

  「幫兩天兵整理鎖鍊的女孩。」諾蘭道。

  「喔,我回報了,不知善後的人有沒……」蔚仙一頓,像發現什麼疑點,啞口無言。

  諾蘭輕哼一聲。

  蔚仙特地為兩天兵打造的鎖鍊是凡人所無法見得的,但那女孩不僅能看見,還能幫他們理順打結處,證明她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加上張瀚倪身上無故多出的高等符咒,種種不合理的跡象,讓他不悅低語:「總覺得被當成了一顆棋子。」

  「……」

  蔚仙沉默了會,將目光移向通緝令上的人,說:「你追查他,只是為了那個新生惡鬼的異狀吧,何必這麼麻煩?我幫你帶他去找鬼醫,興許他們一下就能解決了。」

  「不,我不相信地府。」諾蘭毫不猶豫地拒絕。在經歷過那一場冤獄後,他對地府僅存的一點信任就已蕩然無存,至少現在這樣的地府,絕不可信。

  蔚仙明白他的心結,無奈道:「至少相信我吧。」

  這時,諾蘭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下。他拿起來一看,正是自己在等待的回訊,偏偏那內容又臭又長,還騷包十足,很難讓人不冒起一肚子的火——

  「寶貝兒,你何時勾搭上東方神了?竟然這時間還窩在你房裡,害我差點一頭撞進去被他的聖光曬死,真是太教我傷心了,難道我不夠滿足你嗎?難道他長得比我帥嗎?不,這是不可能的,我明明就那麼人見人愛。唉,雖然你很花心,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愛你的,特別是你美妙的身子和香甜的靈魂。總之,你要我打聽的有結果了,過來找我吧,就在你樓下的房間裡,喔,這裡的按摩浴池真不錯,我們一定能玩得很開心~♥」

  「……」

  一百多字的垃圾訊息裡,只有短短十一個字才是重點,要不是欲魔的勢力與人脈夠廣,他真想一鞭抽死這整天發情的混蛋!

  諾蘭沒好氣地抬起頭,見蔚仙正直直望著自己,便毫不遮掩地晃了晃訊息內容,回答先前的話:「那得看你信不信我。」說完,就起身朝門外走去。

  蔚仙好奇問:「你要去哪?」

  「白日宣淫。」諾蘭丟下這四個字,就毫不留情地甩上門。

  被那實誠又剽悍的發言震驚到的蔚仙:「……」

  矮鵝,不待這麼刺激人家一顆純情的小心臟啊!

  腳步聲漸行漸遠,修地板的工人似乎暫離中,存在感低微的阿肯依然透明,滿世喧囂也漸漸歸於沉寂,唯有房外廊道上偶有推車行經的輕微聲響。

  蔚仙獨自坐在空盪的房間裡,凝望克里斯的通緝令。

  一個個被逼著遊走在黑暗中,留不住人心的地府,今後該如何是好?

 

10. 撿獲菜鳥

  張瀚倪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

  紫藍花樹下,一個不足六歲的娃兒光著腳丫子,沿著銀光粼粼的河岸跑來,小小的個頭綁著兩顆圓圓髮髻,白嫩嫩的小身子穿著紅肚兜與紅色短褲,雙手雙腳也繫著紅線,圓潤可愛的小臉蛋還在眉間點了個紅月牙,就像陶瓷娃娃一樣精緻漂亮。

  「阿尼。」娃娃奔到面前,張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碧眼,奶奶嫩嫩地喊著。

  「什麼事啊?貝貝。」他毫不猶豫地應完,才發覺自己沒有比小娃娃高多少,嗓音也變了,雖不如娃兒清亮,卻也是軟呼軟呼的稚嫩,讓他納悶了起來。

  貝貝娃兒問:「你又來送信啊?」

  「是啊,有好多你們爺爺的信喔。」他聽見自己這麼說,邊跟對方一起朝拱橋走去。

  「嘿嘿,來看看有誰。」貝貝調皮地朝他腰間伸出小手。

  「不行啦,不是給你的信。」他慌張地躲開後,就拔腿往橋的盡頭奔去。

  「啊,別跑嘛。」貝貝娃兒追在後頭奶聲奶氣地說:「反正我都是要知道的。」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跑了好一段路後,眼前忽然變成一座清幽的庭院,中間有棵綁了許多紅線和螢光珠子的大樹,讓他忍不住「哇!」地讚嘆一聲。

  「阿尼阿尼。」貝貝娃兒從樹上探出頭,對他招了招手。

  「什麼事?」他跑過去,仰頭望向樹上笑得燦爛奪目的小娃娃,心跳莫名有些加快。他心想,如果自己也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弟弟,那該有多好?

  貝貝一個翻身跳下來,碧眼散發期待的狡黠光芒,「阿尼,我們來打賭好不好?」

  他頓時浮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但望著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可愛娃娃,終是軟下了心。

  「賭什麼啊?」

  「賭……」

  突然,一陣劇烈的搖晃弄得他頭暈不已,震耳欲聾的吼聲也讓他聽不清貝貝的話。

  啊,等……等一等!

  「哈尼醬別睡啦!快起來!哈尼醬!」

  畫面逐漸遠去,張瀚倪被干擾得無法集中精神,忍不住一個怒火攻心,「啪」地揮出一掌後,站起來用母語中文迫切大喊:「貝貝——啊……呃……」

  滿車廂木著臉的乘客:「……」

  被當成神經病的張瀚倪:「……」

  被神經病打趴的史戴西:「……」

  一片寂靜中,只有七號地鐵小姐在不斷廣播:「本列車已抵達法拉盛終點站。」

  終於,車門打開,所有人逃難似地飛奔離去,留下風中凌亂的哈尼醬。

  史戴西揉著臉頰爬起來,沒好氣地說:「好心叫你還打我。」

  「我、我……」張瀚倪簡直要恥哭了。

  史戴西見他慌亂得反應不過來,便索性抓住拴著兩人的鎖鍊,趕在車門關上前將人拖出車廂,才繼續抱怨:「哈尼醬你是夢到哪個妹啦?激動成這樣。」

  張瀚倪推好歪掉的眼鏡,漲紅著臉說:「才不是,你別亂說。」

  「那是夢到什麼?」史戴西厚臉皮地黏上去。

  「忘了啦,走開!」張瀚倪一把推開他,拉住快滑落的背包,快步跟著人流朝地鐵站出口走去,極力掩飾想一頭撞死自己的羞恥感。

  其實,這個夢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雖然這幾年夢得比較少,但他確實從小就常做些奇怪的夢,夢裡的場景很脫離現實,卻又相當逼真,而且每次都有那個叫貝貝的娃娃跑來找他玩,更重要的是,夢境總會斷在同一個地方,害他次次都在糾結中醒來。

  到底是要打什麼賭?能不能說完再走啊?

  「哈尼醬?」不明究理的史戴西跟在身後,見張瀚倪耳朵紅燙,就恍然大悟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道:「我明白,不用擔心,你的秘密很安全。」

  「什麼?」張瀚倪震驚了,「你明白了什麼?」

  史戴西一臉知心大哥哥地在嘴上打了個叉叉,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比了個「OK」的手勢後,就昂首闊步向前走,完全沒理會當事人的一頭霧水。

  天!死變態到底知道什麼?為何他自己卻不知道?張瀚倪糾結地咬起手指。

  嘖嘖,哈尼小朋友長大了,會在公開場合作春夢,咿嘻嘻。史戴西依然滿腦屎。

  坐了了長達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兩人穿過迂迴的狹窄地道爬上出口後,終於來到紐約州最多華人的法拉盛,也正是他們此趟任務的所在區域,但從這裡去Q大還得再轉一班公車,因此,在任務完成前,他們都別想離開法拉盛了。

  擁擠的人潮全是一張張正宗的華人面孔,雜亂的街道上也掛著琳瑯滿目的中文招牌,油膩的肉包味瀰漫整條街,還混雜著附近菜場的生鮮腥味,此起彼落的喧嘩聲全是久違的中文,讓張瀚倪頓時有種回到國內的錯覺,一股思鄉之情也湧了上來。

  有多少年沒回家了?

  想到這,他忽然記起黑晊世曾勸過他一句話:「趁還有機會就多回家看看。」

  如今五年一晃,說這話的人已經魂飛魄散了,而他也還沒見上家人一面。

  此時已過中午,兩人還沒有吃午飯,史戴西就憑著以前的印象,找到一家便宜又頗受好評的中菜餐館。堂內吃飯的人很多,他們往裡擠了半天,才總算搶到一張桌子。

  史戴西自作主張地點好了菜,見張瀚倪難得反常地沒揪著菜單看,還一臉渾渾噩噩的樣子,就忍不住問:「你幹嘛啊?整個人都沒精打采的。」

  「唔……不知道啊,大概沒睡飽吧。」張瀚倪撓著一頭亂髮,也不解自己怎會莫名惆悵了起來,難道是突然又做起那個夢的關係?啊!所以到底是要打什麼賭?

  餐點很快就上桌,鮮嫩多汁的南翔小籠包和香噴噴的上海粗炒,教人食指大動,已許久沒吃中式料理的張瀚倪終於一掃鬱悶,恢復往常的歡樂吃貨樣,而史戴西則不改作風,每吃一口就打量附近的華人美眉,於是食物大多都落進了哈尼醬的肚裡。

  滿足了口腹之欲,兩人離開餐館,正要往巴士站出發時,就聽到一陣窸窣低語。

  「近來好像不怎麼太平,感覺有事要發生了。」

  「難道跟最近的地震有關?」

  「何止地震,你沒感覺風都變了味嗎?」

  地震?風?

  兩天兵面面相覷,同時朝音源處望去,就在一間舊書店旁的小巷口發現兩隻化為人形的精怪。這類生物在老舊城市裡並不少見,大多安分守己,偶爾還能為靈能者提供一些小道消息,故而他們沒怎麼大驚小怪。

  兩隻精怪似乎也認出了他們,客客氣氣地點個頭,儘管微微抽搐的嘴角像在忍笑。

  史戴西見狀,便上前打了招呼,好奇問:「你們剛說什麼地震?」

  較年長的精怪搔了搔略粗的脖子,斟酌了下,說:「兩位先生大概不知道,最近海底不太穩定,每幾小時就震動一次,還越來越頻繁,只是很微弱,你們人類是感覺不到的,只有我們這些比較敏感的小精怪才能察覺。」

  「那風又是怎麼回事?」

  「這……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精怪皺著眉,打了個比方,「就像一鍋被翻攪的湯,底下什麼味道全出來了。」

  湯的味道……啊,剛才的酸辣湯真夠味!兩天兵的思維就這麼歪了。

  得到不知算不算重要的消息,他們見時間快到了,就趕緊去追巴士。

  根據資料,Q大的靈騷只出現在三個地方,時間也挺規律,下午兩點到四點之間是在某間教室,晚上七點半左右在室內泳池的更衣室,八點到九點間是在圖書館地下一樓的女廁前,每天隨機出現一次,每次各有不同的怪象,有時是移動物品,有時是突起怪風,也有人看到奇怪的影子飄過。

  所以,他們的第一步,就是喬裝成學生混進教室旁聽。

  這門課共有一百多個學生,學生之間互不認識悉屬平常,兩人又因地府契約的效力,一直保持著二十出頭的年輕外貌,自然也沒人發現有外人混進來。

  講台上,一位穿著西裝的老頭正以緩慢的語調碎念著課題。

  張瀚倪抓了抓腦子,感覺自己的英文水平實在不行,就好奇地問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史戴西:「欸,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麼嗎?」

  史戴西摸了摸下巴,揚起帥氣迷人的燦爛笑容,湊向後方穿著低胸背心的女孩,發揮雄性賀爾蒙氣息,將嗓音壓到誘人的低醇聲線,說:「嗨,請問今天要上什麼?」

  女孩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本正經地回答:「財政政策的乘數效應和擠出效應,以及財政政策上對經濟的內在穩定性與長遠建設。」

  「……」

  於是,兩天兵在老教授磕磕巴巴的呢喃聲中,赤裸裸地安睡了,有靈騷也看不到。

  第一次埋伏失敗,接下來的就絕不能再錯過。

  探好泳池和圖書館的路線後,兩人就先到學校附近的鄧肯甜甜圈,厚臉皮地用一餐費用霸佔三小時的位子,並享受免費的暖氣與汽水,順便拌嘴吵架,吵到店長黑人大媽差點拿球棍趕人,才心滿意足地頂著滿肚子汽水開工去。

  入夜後的Q大沒有預想中的空盪安靜,不少研究生的課都在夜間,因此校園仍不時有人走動,幸好圖書館和體育館的位置較為偏僻。

  待他們走過大半校園,總算望見體育館雄偉的建築時,就發覺周遭的氛圍突然變得清冷起來,儘管路燈照明一樣不缺,視野卻莫名有幾分黯淡。

  史戴西停下腳步,眉間凝重地說:「感覺到了嗎?」

  張瀚倪推了下眼鏡點點頭,厚重鏡片下的目光極為犀利。他小心打量體育館旁被樹遮擋的陰影處,正色回答:「有不尋常的氣息。」

  「沒錯。」史戴西閉上眼用力地吸聞,發出讚嘆:「啊,香甜的柑橘味,這是迪奧的毒藥女孩,塗這香水的一定是個甜妞兒。」

  「靠,你這個死變態!誰跟你講香水?」張瀚倪氣極,真心想跟這人斷絕關係!他捏出一張符指向那塊陰影,沒好氣地說:「我是說那邊有陰氣,好像還有……」

  「碰!」

  一道輕微的爆裂聲打斷他的話,緊接而來的是微弱的低呼:「不……救命……」

  難道是靈騷提前出現了?

  兩人大驚,連忙奔向陰影處,卻在抵達現場時,不禁一愣。

  只見一個男人被一隻低等鬼靈壓在地上,看起來十分地狼狽不堪,身旁還有根熄滅的蠟燭與畫到一半的魔法符,再看那低等靈,不但未有絲毫兇惡戾氣,還不時拍手壞笑,顯然只是個惡作劇的無害小鬼。

  張瀚倪默默地收起符。殺雞焉用牛刀?而且硃砂墨的材料好貴喔。

  史戴西卻毫不客氣地笑了,「老兄,你這是練習魔法失敗嗎?」

  男人慌張地抬起頭,在望見他們的臉時,露出不敢相信的驚喜表情,「是你們!S.G.和張前輩,請幫幫我!」

  此言一出,兩天兵也不敢相信地震驚了。

  前輩?有人喊自己前輩?他終於也成為前輩了!張瀚倪感動得痛哭流涕。

  喔!S.G.!終於有人喊這稱號了!史戴西也感動得全身心都有說不出的爽。

  被一秒收買的兩天兵,為了一展前輩風範,立刻使出看家絕活,迅速送走低等靈,解救男子於水深火熱後,就開始親切地噓寒問暖,頗有照顧靈能界後輩之姿,儘管對方看起來貌似年紀比他們稍長。

  「叫什麼名字啊?」

  「幾歲啦……我是說幹這行多久啦?」

  「在哪個部門呀?還是自由接案?」

  更重要的是——

  「怎麼認得我們的?」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男子頗不好意思地點頭乾笑,儒雅的臉龐戴著一副極不襯外貌的黑框眼鏡,修長的身材穿著廉價的普通西裝,看來就是個百分百的菜鳥,「我叫喬伊,是還在受訓的偵察員預備兵,之所以認得兩位,是因為你們最近一口氣解決了地獄廚房的暴動,整個部門都在傳你們的事蹟,所以幾乎每個人都認得你們。」

  原來自己已經這麼有名了嗎?啊,應該能一洗火燒屋又光屁走的前恥吧!

  兩天兵笑了笑,「極其羞澀」地滿足著,又問:「那你怎麼出現在這?」

  一絲尷尬滑過喬伊俊秀的眼眉,他氣餒地低下頭,說:「我聽說Q大鬧靈騷,但前輩們都沒空處理,我就試著過來幫忙,卻沒想到會畫錯魔法陣,招來不該來的東西。」

  原來如此,既然後輩這麼有心向上,那麼作前輩的自然要多加關照啦,他們才不會學兇巴巴的席利亞或冷冰冰的諾蘭隨意毆打凌虐新人呢!

  於是,史戴西就在搭檔的傻笑默許下,發出了熱情的邀請,「那就跟我們一起吧,正好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偵察實務工作。」

  喬伊一聽,立刻揚起欣喜的燦笑,說:「太好了,謝謝S.G.和張前輩。」

  啊!前輩/S.G.這稱呼真是太好聽了!

 

11. 追蹤

  就在兩天兵帶著新撿獲的菜鳥大展身手時,遠在兩千多英里外的墨西哥一處沿海城市裡,有一台私人飛機正緩緩降落,以精準的角度與衝速,平穩地停在跑道盡頭。

  等待已久的工作人員立刻一擁而上,推階梯的推階梯,開艙門的開艙門,鋪紅毯的鋪紅毯,泊車的泊車,盛重得像在迎接什麼重要人物般。然而,當一切都準備就緒後,他們又陷入了漫長的等待,並假裝沒有聽到隱約從機艙裡傳來的各種聲響。

  「夠了,給我出去!」

  「嘶,夾得這麼緊,我怎麼捨得出去?不,別……」

  「砰——」

  「喔,寶貝兒真夠力。」

  站得最近的小弟抬首仰望夜空。很激烈什麼的,他真的一點都沒聽到。

  二十分鐘後,諾蘭總算踏出機艙門,俊麗的臉蛋滿佈寒霜,又隱隱帶著一絲尚未褪盡的魅意,渾身都透著一股疲睏的慵懶。這時,濃鹹的悶濕海風迎面撲來,吹得人不甚舒爽,偏偏身後又緊接著貼上一隻比狗還煩人的黏皮糖,讓他越發沉著臉,也不管對方站穩了沒,就一聲不吭地往下走。

  高大的銀髮男子失去重心,不禁一個踉蹌,差點滾下階梯。他哀傷地擺出一張怨夫臉,凝望諾蘭冷漠無情的背影,嚶嚶嚶地啜泣道:「寶貝兒又這麼冷淡了,明明剛才還熱情如火地騎在我身上呢,真教人傷心。」

  說完,男人就突然原地消失,瞬間出現在紅毯盡頭的轎車旁,待諾蘭走近時,就彬彬有禮地打開車門,柔聲說:「請,我的愛……」

  「碰!」

  諾蘭理也不理,直接坐上車關門。

  被留在車外的男子再次心碎捧胸,俊美的容顏竟與雷德有幾分相似。

  「他現在在哪?」諾蘭拉下車窗燃起一根菸,試圖聯繫當地的鬼靈。

  男子又是一個瞬移,坐在他身旁,湊近魅惑邪笑的臉,「親一口就告訴你。」

  諾蘭微勾嘴角,掏出一個小瓶子輕輕一壓,百分百純濃未稀釋的聖水就熱情地吻上了對方,吃痛的嘶吼聲隨即響徹雲霄,卻絲毫不影響車子的行進。

  前方的司機十分淡定,非常習慣自家老闆被這個人類鬼師凌虐的戲碼。

  男子摀住潰爛的臉化作黑霧,發出沉痛的嘆息:「寶貝兒,你居然捨得對這張臉下毒手,真是太無情太殘酷太無理取鬧了……唉,好吧,我還是愛你。」

  前方的司機依然淡定,握著方向盤的手抖也不抖,真的超習慣自家老闆MM的。

  「喔,對了,那傢伙不是一個人來,祝你好運,啾咪。」欲魔說完,還不忘騷一把地扭成愛心形狀,往諾蘭的臉上吧唧一聲,自認萌萌噠,才嘩啦啦地飛出車外消散。

  「……」

  諾蘭無語拿出手帕擦了擦臉,正想往後靠向椅背,就動作一僵,眉頭微微蹙了下。先前在飛機上被欲魔纏得太激烈,竟扯到尚未完全復原的腹傷,估計傷口又裂開了。雖然偵察員的體能受到地府契約之力強化,擁有較優秀的復原能力,但他被魔族所傷,難免有魔氣殘留在傷口中,故而拖慢了修復速度。

  也不知欲魔那混蛋在發什麼神經,簡直煩!

  他沒好氣地閉上眼,緩緩調整好姿勢,就開始靜心調息,試圖把握時間恢復精力。

  過了不知多久,車窗突然傳來幾聲敲響。

  諾蘭心神領會地睜開眼,就見窗外飄著一隻缺了顆眼珠的幽靈,正咧開一口不平整的黃牙朝他揮手,看來有幾分傻愣。他輕輕點了個頭,示意對方進來。

  幾句耳語過後,幽靈就接過作為回報的香菸歡快飛走。

  諾蘭面無表情地關上車窗,對司機說:「去沙灘酒吧。」

  「是。」

  老闆「夫人」的話一定要聽!

  司機立刻方向盤一轉,懷著一顆狗腿的心,朝海濱最熱鬧之處駛去。

  *  *  *  *

  夜晚的沙灘依舊熱情奔放,融合酒精與黑人舞蹈的熱帶風情,隨著拂過墨西哥灣的海風洋溢在每一處角落,卻始終感染不了默默抽著菸的金髮男人。

  克里斯捻熄不知第幾根菸,煩躁地望著滿沙灘狂歡的人群,直到又一杯朗姆酒被遞到眼前,讓他不得不再次拒絕比基尼辣妹的搭訕後,終於受不了了。

  「我們到底是來幹嘛的?」他轉頭瞪向一旁悠哉欣賞海景的人,見對方穿著白色休閒麻衫和涼鞋,看起來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頓時就有種想把這傢伙踹進海裡的衝動——面對死小孩,他是最沒耐性的。

  不過,這人不是一般普通的死小孩,而是一個不知活了幾萬年的古老生物。

  安慈望著人來人往,淡定道:「自然是來辦一件極重要的事。」

  「曬日光浴看辣妹?」克里斯臉皮微抽,他們可是從下午就一直坐在這了。

  安慈失笑說:「不好嗎?我以為你很喜歡這種生活。」

  「那要看是跟誰。」克里斯輕哼地翻了個白眼,「你最好解釋一下,你這個整天只想一統天下的老王八怎麼會突然捨得離開寶座,親自用本體來這種鬼地方度假?」

  聽那赤裸裸的嫌棄語氣,安慈問:「你不喜歡墨西哥?」

  克里斯撇了撇嘴,用台語說:「毋愛呷老墨欸Taco(不愛吃墨西哥玉米捲餅)。」

  安慈有些訝異,「我記得你來自德州。」

  克里斯挑眉,「那又安怎?」

  「以你出生的年代,若再提早七十多年,就是墨西哥人了。」

  「……」

  克里斯皺眉沉思了良久,丟去一道「你少騙人」的懷疑眼神。

  看來有人沒學好家鄉歷史,安慈也不解釋了,便喝了口飲料,緩聲道:「記得我要你們去取聖碑的目的吧,我要利用它進去這裡的一個古文明遺址……」

  「等!」克里斯不可思議地打斷他,臉上頗有怒氣,「古文明在這?墨西哥?靠!欺負我學歷低喔?聽你在那邊唬爛,拎盃沒知識也會看電視好嗎?」

  安慈木著臉,「馬雅文化在哪?」

  克里斯斬釘截鐵,「埃及!」

  「……」

  這人到底是怎麼從軍校畢業的?

  安慈決定放棄治療,把說明簡單化。

  「我們需要進去這裡的一個……」他本來要說古文明遺址,但想起方才被打斷話的緣由,只好頓了一下,斟酌著換另一個詞,「機關,解開計畫的其中一環。」

  克里斯皺眉,「那還坐在這幹嘛?」

  「等天時地利。」安慈招手讓人送來一杯酒, 繼續欣賞夜色下的海景,「別急,先好好享受現在難得的悠閒,很快的,這裡就無法再如此平靜了。」

  「嘖!」既然如此,克里斯也只得翹起二郎腿,摸了摸左手無名指的刺青,接過送來的朗姆酒,想起一個問題,「幹嘛不讓約翰直接送我們過去,還跑來這裡等?」

  「他另有任務要忙。」安慈回道。

  克里斯納悶了,「比我們要做的還重要?」

  「自然不是。」安慈輕揚嘴角,似乎正在透過約翰的無珠之眼觀賞一齣鬧劇,「但為免有後患,必須先下手為強,何況你們之中,只有他最適合扮演那個角色。」

  *  *  *  *

  此時,紐約的Q大裡,兩天兵跟菜鳥喬伊正在一條陰暗的走廊上驚慌奔逃,追在他們身後的,是一隻印在某知名玉米罐頭上的綠巨人靈體。

  「上帝呀!說好的低等靈騷呢?這一點都不低等啊!」史戴西崩潰尖叫。

  「天清清,地靈靈……」張瀚倪往身後丟出一把符,快速唸著除靈咒。然而,靈光閃爍的張張符紙卻在穿過靈體的瞬間飄然落地,一點作用都沒有,讓他也崩潰大喊:「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啦?為何什麼都不怕?」

  「管它是什麼?先逃出去再說!」史戴西死命地拽著鎖鍊,拖著腿最短跑最慢的張瀚倪,跟上跑在最前方的喬伊,「出口呢?出口去哪了?天!這裡是什麼地方?」

  只見他們兩旁都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光禿牆壁,看不到任何一扇門窗,頭頂的燈光也十分黯淡,將眼前的一切照得有如一部老舊影片,十分地粗糙模糊,路的前方也在陰暗不明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深幽,讓他們有種將奔入一個巨大黑洞的錯覺。

  究竟,事情是如何演變到這個地步的?

  哈尼醬淚流滿面地回想起兩個小時前的事。

  當他們拾獲一隻菜鳥後,就先去體育館的更衣室,沒什麼發現,才又趕去圖書館,等了快一個鐘頭,總算等到了靈騷現象——女廁門在沒人進出的情況下不停開開闔闔。

  為了在菜鳥的面前表現,兩人自然是使出渾身解數,誓要查出靈騷來源,但奇怪的是,不論他們怎麼做,女廁門不僅沒有停下的跡象,還像被激怒般變本加厲,發出猛烈的敲擊聲,嚇得跑來察看的管理員落荒而逃,本就因傳言而冷清的圖書館也越加蕭索了。

  「怎麼會這樣?」張瀚倪焦急地抓亂一頭鳥窩。

  史戴西也沒輒,只好提議:「要不你問一下你們祖先爺爺,我也向主祈禱看看?」

  「好吧。」張瀚倪推了下眼鏡,瞥見喬伊正背對著他們蹲在地上不知幹嘛,便好奇地過去一看,「呃,你在畫什麼?」

  喬伊抬起頭,一臉無辜地說:「安撫靈魂的魔法陣。」

  張瀚倪看了看那畫滿奇怪符號的圖,想起先前這菜鳥被鬼壓的窘態,頓時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你確定你這次有畫對嗎?」

  「肯定對的,我是照著課本畫……」喬伊點點頭,舉起手中的書想證明自己的話,卻在目光看向書頁之際,忽然一頓,儒雅的臉上浮現幾分惶恐。

  張瀚倪見狀,不禁顫聲問:「你又畫成什麼了?」

  喬伊不安地吞了個口水,小聲說:「好像是一扇門。」

  張瀚倪也吞了個口水,小聲問:「什麼門?」

  「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喬伊越說越弱。

  「……」

  「沒關係,只要不用靈力發動就會沒事。」喬伊連忙要將法陣抹去。

  誰知,從方才就已進入祈禱狀態的史戴西,竟在這時高舉十字架,使盡全力地激昂大喊:「主啊!請賜予我探知真理的力量!」

  喔,主啊,千萬不要賜他力量!

  可惜,上帝沒聽到他們的心聲,還非常慷慨仁慈地實現信徒的願望。

  電光石火間,金燦的靈光自史戴西身上爆開,覆蓋到距離不遠的魔法陣,魔法陣便也綻放出耀眼光芒,籠罩住離它最近的三個人,於是,他們就這麼被華麗麗地吸了進去,又在不知名的隧道急速下墜,最後掉進奇怪的空間裡,被奇怪的生物一路追殺。

  「啊啊啊——屎戴西,老子一定要殺了你!」

  如此落荒而逃了不知多久,張瀚倪忍不住發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此刻的他,感覺自己也能來寫一本中二取名風的輕小說了,名字就叫《穿越到異世界不想被玉米罐頭綠巨人追難道錯了嗎?》——當然,前提是他們逃得出去的話。

  「關我什麼事啊?是你們自己在畫什麼魔法陣也不先跟我說一聲好嗎?」史戴西也覺得很倒楣啊,原以為他們兩個常闖禍已經夠菜了,誰知道這個菜鳥還可以更菜?簡直能打破他們的天兵紀錄了有沒有?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喬伊欲哭無淚地連聲道歉,邊東張西望,發現前方似乎有一扇門,便趕緊說:「你們看,前面好像有門!」

  兩天兵依言望去,果真看到一扇門,就想也不想地加速衝去。

  「快!」史戴西不由分說,直接一腳踹開門,把其他兩人一一扔進去,就跟著一跨,迅速關上門,才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氣喘吁吁地說:「呼……終於……擺脫了。」

  「……」

  良久,都沒收到回音,唯有鎖鍊輕顫的金屬聲響不斷,

  他納悶地抬頭一看,才見張瀚倪正捏著一張符紙,以母雞護小雞的姿態站在喬伊前面,渾身不住瑟瑟發抖,而喬伊也緊張兮兮地抱著魔法課本注視前方,一張臉早已血色盡失,彷彿在看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

  「你們怎麼……」史戴西循視線望去,頓時一怔,「……了?」

  只見他們所處的地方是一間教室,教室裡坐著滿滿的學生,學生們集體轉來一張張死白如漆的臉,臉上只有一雙空洞的漆黑眼窩,彷彿在瞪視闖入課堂的無禮狂徒。講台上,一個渾身青綠的老教授正揮著教鞭,氣憤地張開血盆大口,發出無聲咆哮。

  剎那間,一陣陰寒颼颼颼地竄上了兩天兵的背脊。

  喔,我的上帝/祖師爺啊!

 

12. 遠古之世

  月光漸涼,當墨西哥灣狂歡的人聲醉語趨於淫糜時,一道浪潮猛不其然拔地而起,狠狠打上最前排的沙灘椅,引起一些人的驚呼,悠閒對飲的兩人才終於有了動作。

  「走吧。」白髮少年輕敲一下桌面,就同身旁的金髮男子起身離開,不過眨眼,桌上的杯子已盡數消失,連一滴水痕都不留,彷彿他們從沒在這出現過。

  坐在角落的諾蘭,立刻放下一張大鈔,悄然尾隨兩人。

  最初,他讓欲魔調查克里斯,是為了找出對方身邊善於操控意識的魔,可惜收穫不大,反倒得知不少克里斯的「豐功偉業」——身為地府前偵察員的新生魔族,入了魔界不僅未受到打壓,還多次闖蕩險惡之地擊殺無數高手,成長之迅速,簡直教人不敢想像。

  「因為他是『無珠之眼』的人。」欲魔提起這事時,面色難得凝重,「那是全魔界最古老的神秘勢力,他們的主人是連我們都不想去得罪的可怕瘋子。」

  「有多瘋?」他問道。

  「他看著溫和冷靜,其實早已失去連魔都不願打破的底線。」欲魔這麼說著,一手輕輕撥弄他因情事過於激烈而又滲血的腹傷,「比如:我頂多只會吞噬你的魂魄,他卻會將你的魂魄撕成碎片,再混著別的東西,揉捏成一個噁心的怪物。」

  「……」

  言下之意,欲魔不可能在無珠之眼的事上有多少幫助,一如他每次要追查竊魂案時,欲魔所能提供的,也永遠只會是徘徊在核心之外的情報,而他們之間的關係亦是如此,不論再如何親密,也始終防備著彼此。

  諾蘭隱匿氣息,小心翼翼地保持一段距離,邊打量克里斯身旁的少年。依據雷德傳達給他的模糊印象,這少年與那下毒者的體型有很大的差距,但有一點十分相似,就是讓人難以回憶長相。就像此刻他望著少年的背影,卻已記不起對方的半分相貌,這對一向過目不忘的他來說,是絕不可能的事。

  更重要的是,他探不出少年的力量深淺,那幾乎毫無存在感的淡薄氣息,竟隱隱觸動他對危險生物的警戒本能,這表示對方絕非外表上的平凡無害。

  跟蹤持續了快半小時,前方的兩人卻一直沿著岸邊散步,若非海風吹來淡淡的魔氣,真要教人以為他們只是來墨西哥旅遊的普通人。

  海浪一波比一波還猛烈,風勢越漸陰冷,捲起的波浪已遠遠高過一個成年人。遠方傳來人們緊急疏散的躁動,諾蘭的步伐依然穩健前行,而他跟蹤的那兩人也是如此,不論身旁有多波濤洶湧,都不為所動。

  忽然,風向一轉,潮水倒退一大段距離,又猛然高起,往岸邊鋪天蓋地襲來。

  諾蘭持續往前,沒有絲毫停頓,就在浪花即將打下時,一隻纖纖玉手挽上他的胳膊,正是舒嬿撐起一把傘,架了一層防護結界,將他們倆與浪潮隔開。

  他低頭瞧了眼倚在臂旁的女鬼,見她穿著自己前幾天燒的新款洋裝,波希米亞風的雪紡紗長裙輕柔飄逸,襯極這黑髮雪膚的東方古典美人,便柔聲道:「很好看。」

  舒嬿甜甜一笑,像個被戀人稱讚的幸福女孩,彷彿千年的淒涼都成了過往雲煙。

  隱於海水的魔氣越來越濃烈,諾蘭神情一凜,右手微微一抖,握住自袖口落下的短棍,冷眼注視前方同樣滴水不沾的兩人。

  被發現了!

  這念頭才起,就見克里斯回首丟來挑釁一笑,接著數十道黑影跳出海面,張牙舞爪地攻來。諾蘭立即長鞭一甩,兩位鬼使飛竄而出,與舒嬿聯手應敵。

  一時間,整個岸邊陰風大作,淒厲的鬼嘯夾雜嘶啞魔嚎,於飛砂走石間激烈交戰,狠厲的煞氣直衝雲霄,為這驚濤駭浪的夜色抹上一片嫣紅。

  諾蘭快速清掉前方的障礙,朝兩人追去。誰知,地面忽然一陣激烈晃動,耳邊的水聲瀝瀝,異常地響亮。他心下一驚,轉頭望去,竟見一大排本要褪去的浪濤突兀地拔高而起,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拉起般,化作萬丈水牆當頭壓下。

  這顯然非一般自然力促成的海嘯,證明了雙方力量的懸殊差距,諾蘭便欲喚回鬼使緊急撤退。不料,一道詭異的黑霧迎面撲來,速度之快,宛若一條矯捷的靈蛇,緊緊纏繞住他,靈力也像受到壓制施展不出來。

  下一秒,海嘯猛然撲落,吞沒沙灘上的一切。

  「嘖,不會就這麼掛了吧?」克里斯探頭望了望,捕捉到諾蘭被捲入深海的身影,不禁大感惋惜,「身手變慢了,肯定是傷還沒好,早知道那天下手輕一點。」

  安慈訝異地問:「捨不得那個冰山美人?」

  「是捨不得少了一個能痛宰約翰的人。」

  「……」

  「幹嘛?我只答應你不殺他,又沒答應你不讓別人殺。」克里斯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見四周越漸深幽,腳下的海水也深不可測,便問:「現在去哪?」

  「海底。」安慈說著同時,一手不慌不忙地捏著訣印,讓兩人順著暗流穩穩滑移,最後落在一塊巨岩前,推送他們的神秘力量才散去。

  「這就是古文明?」克里斯納悶地上下打量,只見巨岩長滿了苔蘚,除了外型比一般岩石還稍圓滑了點,也沒什麼特別之處,怎麼看都不過是塊普通的大石頭。

  「只是冰山一角。」安慈蹲下身在石底摸索了會,「過來握住這裡。」

  克里斯依言把手放進去,發現巨石底部有個凹槽,裡頭鑲著一個疑似拉環的東西,摸起來極為冰涼,也不知是什麼做的,「就握著它?」

  安慈沒有回答,僅是對他伸出另一隻手。

  「幹嘛?」克里斯不明所以地拍開那隻手,就忽然腳下一空,好似地面瞬間消失般,整個人失去重心,驚得他連忙抓緊安慈穩住,「靠夭!你是不會先說一聲喔?」

  安慈瞧了眼他氣炸的臉,微揚嘴角,似乎挺享受捉弄對方的小小樂趣。他的手下很多,曾培養過的高等魔也不計其數,每一個都對他誠惶誠恐,或像艾娃與約翰那樣恭敬有禮,卻沒有一個像克里斯這般,膽敢毫不掩飾所有情緒,不論是喜怒哀樂。

  急速的墜落在穿過一片灰濛後開始減速,視線也越漸清明,未過多時,一座規模龐大且精細的古城赫然出現在眼前,從高空放眼望去,竟是綿延遼闊,直至水平線那端。

  「臥槽!」克里斯震驚得合不攏嘴,怎樣都無法想像汪洋之下還藏有另一塊大陸,不是魔界,不是幽冥界,更不是天界,而是一塊應屬於人界的大陸。他怔愣了良久,吶吶問:「這是瑪雅?」

  「不是。」安慈垂眸俯瞰底下的一景一物,語氣有極深的感慨,「它比瑪雅還更早,是你們現存的歷史所無法想像的遠古文明,那時的人類也不全然長得像現在這樣。」

  克里斯有聽沒有懂,「那是長怎樣?」

  此時,兩人離地面尚有幾十英里,安慈舉手掐了個指印,讓他們穿過一層隔離海水的結界安穩落地後,才撤掉避水罩,指向一具躺在不遠處的殘破骨架,只見那似極人類的頭骨竟在眉間處多出一塊與眼窩一樣大小的洞。

  克里斯瞇起眼打量許久,錯愕低呼:「三隻眼?」

  「唯有優秀的人種才得以擁有天目,達到最接近神的位子。」安慈收回目光,淡聲說:「未得天目者,乃次等人種,是為奴隸。」

  「……」

  克里斯看了眼他漠然的側臉,想起他們眉間的魔印——無珠之眼。

  他們的降落處是古城的一個集散中心,偌大的廣場呈放射狀散出五條寬廣大道,作為區隔的建築物幾乎長得一模一樣,超乎認知的不知名材質與刻畫其上的神秘符號,加上沿途各種奇形怪狀的骨骸,證明了這裡絕非自己生活百多年的世界。

  克里斯走馬看花地跟著安慈走在古城大街上,頗有劉姥姥逛大觀園之感。

  欸,剛看到一個很像電視的東西應該是眼花吧?

  他眉頭一皺,還來不及搞清楚方才的「電視」是什麼,就又見到一輛疑似磁浮車的器具卡在一扇窗戶上,當下他就有如一隻被雷劈中的照燒雞,整個人都無法淡定了。

  「靠!你騙人吧?什麼遠古?這明明是現代的東西,不對,是科幻電影的道具!」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著,目光還在那台車與電視間不停來回。

  安慈低笑說:「在你們所不知道的時空裡,人間曾有過比現代還要先進輝煌的文明與科技,只是因不可倖免的災難毀滅了。」

  「你是說……亞、亞特蘭什麼鬼?」克里斯張大嘴,勉強從不太豐富的科幻常識裡擠出一個似曾聽聞的古文明名字,覺得自己今天有夠像智障。

  「不止。」安慈搖搖頭,像長者安撫暴躁孩子般牽住他的手,繼續往目的地前行,「走吧,以後會慢慢告訴你所有故事,這天地間還有很多你們不知道的真相。」

  安慈似乎對古城十分熟悉,又或者該說,是對遠古城市的構造極為清楚,彷彿他腦海裡就有一張精確的地圖,引導著他熟練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當兩人來到一間有著濃濃東方色彩的廟宇時,克里斯已對堂中供奉的千手佛像無語了,「別告訴我墨西哥以前是亞洲的。」

  安慈再次失笑,「誰說我們還在墨西哥的?那裡不過是個入口罷了。」

  「不然在哪?」

  「大西洋中心處吧。」

  「……」

  「別用你們現在的世界觀去看遠古世界。」安慈走到佛像面前,射去一道黑光擊碎外殼,露出藏在裡頭的另一尊雕像,刻的是一名腳踩十火輪的英偉男子,濃眉碧眼,赤髮如焰,神情肅穆莊嚴,眉宇間又透著一股慈悲,好似胸懷蒼生的天神,十分栩栩如生。

  安慈神情柔和地仰望半晌,才取出那顆像金字塔的灰色石頭,放在雕像胸口的三角凹槽上,石頭朝外的尖端便開始發生變化,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緩緩綻開。

  克里斯看了眼那顆石頭,邊輕輕摩梭無名指的刺青,用揶揄的口吻說:「跑到不知哪個古文明的遺跡,用基督聖碑開啟東方神像機關,這是哪個天才設計的?」

  「你眼前的這位。」

  克里斯原以為安慈是在說他自己,但見他凝望雕像的目光滿是景仰,才領悟過來那句話是指被刻成像的男子,便說:「看不出來他挺有幽默感。」

  安慈冷哼一聲,「如此不倫不類,非他所為。」

  「什麼意思?」

  「你以為世間何以分得如此多宗教?基督、天主、猶太、伊斯蘭侍奉的明明是同一個神,為何卻會互相征戰不息?即使追求清靜無欲的佛僧亦免不了內部爭鬥。」安慈望見克里斯眉間凝起的皺痕,微勾唇角道:「不過是諸神的利益瓜分罷了。」

  「天帝將人間分作幾塊大餅分予各派諸神,訂下永不侵犯條約,又往地府塞進自己的人投入輪迴,利用人間勢力強取豪奪,此消彼長,漸漸演變成如今的東西兩大勢力。」

  他憐憫地嘆了口氣,「這便是你們人類信奉數千年的神,聖碑不過是他們交易下的其中一塊籌碼,所謂的先知也只是一個遮掩聖碑真相的幌子。」

  克里斯緊皺著眉,感覺自己所認知的信仰被全數推翻,不,或許早在地府拋棄他們時,就已一點一點地幻滅了。他想了想,又問:「但先知的預見能力不是聖碑賜予的嗎?又說什麼只能記錄預見。」

  「不,聖碑只是一種上古仙器,記得我說的遠古優等人種嗎?」安慈冷笑,「先知即是那些少數倖存者的後代之一,之所以能預見,只是被聖碑激發了存於遠古血脈的異能,一旦失去聖碑,他們就什麼都不是了。」

  「遠古的優等人種血脈,異能?是指那些三隻眼有異能?」克里斯詫異地想了會,忽然靈光一閃,「該不會他們就是靈能者的祖先?」

  「可以這麼說,在那場文明滅世後,優等人種所剩不多,又隨著世代交替,天目漸漸消失在與次等人的血統交融中,異能也不斷地被削弱,到如今,血脈已被稀釋得幾乎不存在,唯有少數天賦異稟者仍保有一點異能與吸收天地靈氣修練的資質,或同先知一樣在仙器的影響下被激發出來。」

  安慈看向克里斯,「就拿你來說,你的遠祖是天目族的戰士,但血緣稀薄,故你生來雖善於打鬥,卻仍是普通人,之後在地府契約之力下受到啟發修出靈力,再經我改造,才恢復遠祖血脈的真正力量。還有約翰,他的空間類能力也是遠祖天目血脈的異能。」

  難怪會說擁有天目的人地位會接近於神。

  克里斯瞧了眼綻放成一朵蓮花的聖碑,又忍不住撫上無名指的紅色刺青,問:「那這聖碑到底有什麼作用?」

  「它是迎來審判日的一塊拼圖。」安慈注視他的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你也是。」

  「……」

  一滴水聲打破沉默,克里斯轉頭望去,就見蓮花聖碑的蕊心滲出一滴又一滴的紅色水珠。水珠落入雕像底座的十火輪,而後沿著紋路流到地面,在他們腳下畫出一圈圖案,他才發現,原來他們正站在一個龐大的法陣上。

  「那是什麼?」他指著蓮花心蕊。

  安慈拉著他往旁邊退開幾步,「歷代先知的心血。」

  待法陣成形,地面微微晃動起來,一座平台緩緩升起,克里斯見平台上刻了個紋路複雜的小凹槽,又想起安慈的話,頓時浮起一種不太喜歡的預感。

  「別告訴我……」克里斯臉黑黑,「我是下一個祭品。」

  安慈笑瞇瞇地說:「接下來是猶大的心頭血,要最新鮮的。」

  「新鮮拎老師,又不是賣豬肉!」克里斯磨了磨牙,「我也不叫猶大!」

  「猶大是背叛者的意思。」安慈和藹道。

  「背叛者?」

  「背叛光明之人。」

  克里斯皺了下眉,語帶懷疑地說:「你覺得我背叛光明?」

  「你曾屬於光明,如今墮入黑暗,難道不是背叛光明者?」安慈取出一根針筒,笑得親切如聖母,「放心,只需要少許的心頭血,不會有生命危險。」

  克里斯瞪著那管有三根手指粗的針筒,額頭青筋凸凸冒,「喔,抽好少血喔,你當我是白癡嗎?外面有那麼多墮魔的人,幹嘛不找他們來?」

  「他們沒有你強大,也沒有你來得可靠。」安慈舉起針筒靠向他,像在對待一個嬌嫩的少女,用溫柔的語氣安撫:「我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怕,我會很溫柔的。」

  克里斯:「……靠盃,不要用那種語氣說奇怪的話。」

  「那我換一個。乖,不會痛,我保證。」安慈說完,就用力地插進去。

  幹!不會痛你媽!溫柔你媽!

 

13. 無珠之眼

  在諾蘭落海生死不明時,兩天兵也快被這奇怪的世界搞瘋了。

  「走開,誘惑者!你的歸宿在不毛之地,邪惡之徒才是你的棲身之處……(註:《美國驅魔》)」史戴西拼命壓著被大力撞擊的門板,邊用拉丁文吼出驅魔經文,靈光隨著每一句聖言不住閃爍,卻仍無法抑止這團群魔亂舞。

  此時,他們門外有玉米罐頭Cosplay進擊的巨人,門內有一票殭屍師生在虎視眈眈,真正是危機重重。偏偏這些鬼怪似乎什麼都不怕,讓他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啟動通訊耳麥吼了半天,也始終收不到蔚仙的回應。

  「天靈靈地靈靈,吾奉太上李老君勅,神兵火急如律令!」

  張瀚倪再次施展他百試百靈的除邪咒,可惜,那金燦燦的靈光依然如曇花一現,看起來帥氣,實際沒什麼效果,反倒是喬伊臉色蒼白,估計是嚇壞了。

  「喂,你還好吧?魔法陣畫得如何了?」張瀚倪趕忙再搭起結界,回頭察看喬伊的進度。既然他們是通過魔法陣進來的,自然也得用魔法陣出去,但基於前兩次的慘痛教訓,他實在不敢相信這個菜鳥的可靠度。

  「還好。」喬伊才剛說完,就聽史戴西大吼一聲:「走吧,撒旦!我以主耶穌基督之名驅逐你!」便臉色再次一白,吐出一口血,額頭冒出更多冷汗。

  「臥槽!你怎麼回事?」張瀚倪大驚。

  喬伊接住嘴角溢出的血,弱弱道:「沒辦法,前輩們的氣場太強,我頂不住。」

  「真、真的嗎?」張瀚倪驚悚地看著他把血吸回去,又忍不住有些暗爽。啊,原來自己變強了!於是,他加足馬力,將結界架得越發牢固,早已發痠的手也抖得更厲害了。

  史戴西唸經唸得口乾舌燥,擋門也擋得快四肢抽筋,卻見魔法陣才完成一半,便對喬伊哀嚎:「兄弟,我知道你是新手,但再不快點,我們就……嗯?」

  他忽然動了動鼻子,納悶地說:「好像有股魔氣?」

  張瀚倪一怔,才發覺確實有絲淡淡的魔氣在蔓延,不禁顫聲說:「之前明明沒有的啊,難不成是有新的怪要來?」

  「喔基督啊!」史戴西立馬又要拉起嗓門歌頌上帝讚美主。

  這時,喬伊突然劇烈地咳嗽,不僅打斷史戴西的唸經,還發出奇怪的尖銳抽氣聲,像是氣管要被撐破般,不住大口吸吐,嚇得兩天兵差點又抱在一塊驚聲尖叫。

  我的老天鵝!這是腫麼一回事?還有這越來越重的魔氣,該不會……該不會是……是魔靈附體的跡象?喔諾!菜鳥兄弟一路好走,嚶嚶嚶!

  兩天兵果斷地絕望了。

  好在事情沒有他們想像的糟,只見喬伊慌忙摸出一個噴霧吸入器,往嘴裡噴了幾大口,才終於鎮定下來,臉色也恢復如常,對他們歉赧道:「不好意思,我有氣喘。」

  「……」

  臥槽!有病早說嘛!差點嚇尿了有沒有?

  「欸?」張瀚倪奇怪地看了看四周,猛然意識到一件事,「死變態,魔氣呢?」

  「魔氣……消失了?」史戴西也皺起眉,接著意會道:「難道是……」

  看他投來心有靈犀的肯定目光,張瀚倪用力地點點頭。

  於是,兩天兵不約而同地轉向另一個人,臉上神情各異。喬伊則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們,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戒慎,像極了一隻無辜的小羔羊。

  一時間,氣氛有些緊張。

  張瀚倪推了下眼鏡,遲疑地開口:「喬伊,你……」

  喬伊秉住呼吸,嚴陣以待。

  張瀚倪遲疑了會,終於拿定主意,正色問:「你……」

  「你看到哥的厲害了吧?哈哈哈哈!」史戴西搶著接話,笑得像一隻長殘的猴子,「要附你身的魔震懾於主賜予我的聖光嚇得逃走啦,兄弟,你獲救了!」

  「……」

  所謂的心有靈犀根本就是錯覺!

  張瀚倪氣得翻白眼,「誰在跟你說附身?你沒發覺這些怪物根本沒有氣息嗎?」

  「哇哈哈哈!哥就是傳說!」史戴西完全沒在聽。

  張瀚倪索性略過他,向喬伊追問:「你書上有寫那魔法陣是把我們送到什麼世界嗎?為何這些鬼怪會沒有一點陰邪之氣?難怪都不怕我們的法術。」

  喬伊無語噎了下,才拿起《通識魔法初級》課本翻了翻,讀了好一會,就不好意思地抬起頭,說:「上面說是通往心中的世界,前輩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

  張瀚倪真心想跟這祖宗跪了。術業有專攻,主修魔法的人都搞不懂這魔法陣是什麼意思了,他這個魔法門外漢又怎麼可能會明白?

  倒是史戴西自嗨完,就靈光一閃地打了個響指,「記得我那時說:『求主賜我探知真理的力量』所以這個世界是……」

  真理的世界?

  他們熊熊想起某部關於鍊金術的超紅動畫,真理之門什麼的,拜託不要這麼搞!

  張瀚倪抓了抓鳥窩頭,仔細打量滿教室鬼怪的神情,發覺這群殭屍師生從頭到尾都只是默默坐在原位瞪著他們,貌似沒有攻擊的打算,只有門外的撞擊聲越漸激烈,好似不衝進來誓不罷休,他就無端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

  會不會這世界的一切其實都與他們無關?

  這個想法方起,門板就「碰」地一聲被打爆。

  「哇啊!」史戴西毫無懸念地被狠狠撞飛出去。

  「媽呀!」張瀚倪也毫無懸念地被鎖鍊拉出去。

  喬伊淡定地抱著課本往旁邊一躲,就見兩天兵「恩愛」地滾成一團,綠巨人也屁顛顛跑進來,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地衝上講台,抱住殭屍老教授恩愛地親成一團。

  「……」

  喬伊再次淡定地推了下眼鏡,不想發表任何意見。

  兩天兵卻是晴天霹靂地張大嘴,像一對被天雷轟焦的照燒基,整個人都不好了。

  臥槽!這是什麼發展?等……等等等等等!親得口水亂噴就算了,你們還開始脫衣服是腫麼回事?女學生還尖叫拍照打卡又是腫麼回事?臥槽!男學生也雙雙撲倒扒衣了!臥槽!這個世界根本全民BL!臥槽!三觀都不正了啊!臥槽臥槽臥槽臥槽臥槽臥槽——

  所謂宇宙是在沉默中爆發、成長是在刺激中覺醒,不斷被刷新下限的兩天兵終於忍無可忍,潛能解放大奮起!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誅邪!」

  「主啊!請你以口中的神驅逐惡魔離開,阿門!」

  前所未有的強烈靈光猛裂爆開,好比一顆核能彈,將眼前炸成一片白光,兩天兵下意識地閉上眼,沒看見喬伊臉色驟變地迅速在身上劃下一道防護結界。

  「嗶——」

  睜不開眼的刺眼強光中,一陣奇怪的機器鳴叫像一把刀劃破空間,三人便感覺腳下一空,彷彿受到什麼吸力般被拽了出去,耳邊也響起一串刺耳的女高音尖叫。

  「該死的病毒!老娘打了五萬字的靈異高H文還沒存檔啊!」

  五……五萬字的……什麼?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他們還來不及思考,身子就穿過一個屏障「碰」地墜地。

  史戴西首當其衝摔得四腳朝天,張瀚倪揮舞著雙手狠狠撞進他的胸膛,痛得他就要噴出一口老血,偏不湊巧,喬伊又跌在張瀚倪的背上,把好不容易爬起來的人又壓了回去,墊底的史戴西便兩眼一翻,將那口血卡在喉間,欲仙欲死,銷魂不已。

  上帝啊,三明治不是哥的菜,求解救!

  上帝似乎聽到信徒的心聲,讓又一聲尖銳的女高音穿入他們七葷八素的腦袋。

  「呀啊——有變態——」

  Oh no!

  *  *  *  *

  紐約某戶民宅雞飛狗跳,遠在北美南端的墨西哥灣也很不平靜。

  「今天晚間九點多,墨西哥灣突然發生七級地震引發大海嘯,造成數國沿海居民緊急逃難,目前傷亡數與財產損失仍在調查中。根據專家指示,這次的震源應是在……」

  急促的西班牙話與雜亂噪音,不斷從喇叭音響穿進昏沉的意識,讓諾蘭忍不住皺緊眉頭。落海前的激烈打鬥牽動尚未痊癒的腹傷,他又在海裡不知泡了多久的水,此刻醒來,只覺得渾身又燙又疼,像被車碾過般難受。

  他輕咳地吐出幾口海水,聞到一陣清香飄來,立刻本能性地捉住欺身的手,再睜眼一看,就對上一張秀麗的臉蛋,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是你。」

  一開口,才知自己的嗓音有多乾啞,他掃過對方平淡的神色,快速察看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沙發旁的地上,牆邊一台七十吋大螢幕正在播報今晚的海嘯災情,而身邊的人依然默不作聲,逕自反握他的手輸入靈力。

  諾蘭強忍傷痛坐起身,「這是哪?」

  對方還沒回答,就被另一人接了話,「你醒啦?」

  聽那低沉沙啞又語調輕快的熟悉嗓音,諾蘭面無表情地轉頭望去,果真見到蔚仙拖著那身長擺仙袍悠然走來,手裡還捧著一套衣服。

  「玄宿魁是不隸屬於地府的散仙靈醫,你可以放心讓他醫治了吧。」蔚仙將衣服擺在茶几上,見諾蘭仍冷著臉瞪視自己,便沒好氣地說:「我又救了你一次耶,大海撈人可不容易,還要幫你把嚇到亂跑的鬼使召回來,你好歹說一聲謝謝嘛。」

  「你跟蹤我?」諾蘭不悅地收回目光,發覺滯留體內多日的淤氣已消散不少,不禁再次對玄宿魁的醫術另眼相看。五年前,他被蔚仙救出地府時,已是奄奄一息,全靠這位第一靈醫之徒的極力搶救,才得以挽回一條命。

  蔚仙搖搖頭,指著桌上的衣物說:「先去把濕衣換下,你身有舊疾,不宜再惡化,趁著宿魁在這,趕緊讓他幫你好好整治一下吧。」

  諾蘭一聽,就知道他又想轉移話題,便勾唇一笑,索性當場寬衣解帶,大方地在兩人面前赤身裸體,又慢條斯理地換上乾淨衣物,擺明就是不給蔚仙任何逃脫的機會。

  玄宿魁醫者仁心,早已習慣面對任性的病患,就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為所動。

  倒是蔚仙戴著面具的臉已滑下無數黑線。這諾蘭可是個男女通殺的大美人,換個衣服還像表演藝術般勾人,若非自己早就心有所屬,否則也得栽在美色這一劫了。

  諾蘭一下就換好衣服,卻沒打算先處理傷勢,就一聲不吭地拒絕玄宿魁的診脈,往蔚仙面前一坐,大有不交代清楚就不罷休的架勢,倔強得讓蔚仙不禁叫苦連天。

  唉唷,這個硬脾氣,難怪某人會擔心得要找個褓姆看孩子。

  「行,說就說,反正你遲早也得知道。」蔚仙沒輒,只得在諾蘭逼視的目光中,無奈地妥協,「但與其說我跟蹤的是你,還不如說,是在追蹤你在跟蹤的那一位。」

  「克里斯?」諾蘭道。

  蔚仙點點頭,義正嚴詞道:「此人叛離地府,墮入魔道,殺害無辜,實在當誅,故本仙君在察覺你有他的消息後,便一路暗中尾隨,誓要將他捉拿歸案,以衛天道!」

  「……」

  諾蘭面無表情地散發寒氣,玄宿魁默不吭聲地斟起熱茶,總之,就是沒人要回應那段鏗鏘有力的演說,讓蔚仙頓感一陣淒涼,難道自己就這麼沒有威信力嗎?

  「好吧好吧,捍衛什麼的是一回事,但追捕他卻不是騙你的。」蔚仙從懷裡掏出一張通緝令,充滿銅臭味地興奮說:「看,我一回報後,地府就將他的賞金提升了三倍,三倍耶!如果我們能拿到這筆賞金的話,就有經費住好一點的旅館,說不定還能爭取多點福利,跟你一起住五星級飯店,你說是不是超划算?」

  玄宿魁又默默地撇開臉,不忍直視那被毀得蕩然無存的仙君形象。

  諾蘭也懶得吐槽了。憑地府的摳門,能不扣下賞金就該偷笑了,更別說爭取福利。他將手遞給玄宿魁把脈,目光移向電視,問:「你怎麼跟過來的?」

  螢幕中的新聞畫面裡,有大批凡人看不到的低等魔物於驚濤駭浪中游竄,又有為數不少被記者報為「落海人士」的偵察員在與之交鬥,顯然今晚的地震海嘯非屬正常範疇的大自然災害,也不難與克里斯現身墨西哥的目的作連結。

  「當然是偷偷跟你在後面來的呀。」蔚仙的答案不變。

  諾蘭投去一記懷疑的眼刀。他從紐約坐飛機過來,身邊還跟著一隻大魔頭和幾個魔族小弟,就算他沒發現被跟蹤,沒道理欲魔也感覺不到,除非蔚仙偷聽他們的對話後就搶先趕來守株待兔,但他這趟出門並沒有戴通訊器,蔚仙又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確實是一直跟在你後面。」蔚仙指了指螢幕中的偵察員們,老實地坦承:「至於是用什麼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幸好我跟著你,否則你這一回又得栽了。」

  一個「又」字,讓諾蘭一怔,神情更冷,「地府認為與我有關?」

  「若我沒及時護住你的話。」蔚仙嘆了口氣,取出諾蘭一直震動不停的手機,放在他面前,「早讓你信我了,你常與妖魔鬼怪廝混,我並非不知,若我不信你的為人,當初便也不會為了你跟四殿的呂閻王槓上,但你如今連商量一聲都沒有,就隻身追來墨西哥,還差點替人背黑鍋,諾蘭,你可知道克里斯身邊都有誰嗎?這回你真是莽撞了。」

  諾蘭默然盯著未接來電顯示,直到一封簡訊跳上螢幕,寫著「寶貝兒在哪?我感應不到你。」才眼神一黯。他明白蔚仙所言,也知道自己此次確實不周到,但一想到雷德的遭遇,便心煩意亂得難以克制。

  很久以前,他曾讓人算過雷德的命格,只要能撐過二十一歲那年的劫,就應能安享天年,而那一劫他明明已經幫雷德度過了,為何卻仍走向橫死甚至淪為惡鬼的結局?

  他伸手關掉手機螢幕,一如既往地以淡漠掩住心緒,說:「都有誰?」

  蔚仙揮了揮袖袍,將電視轉到墨西哥灣的地圖,無數紅點沿著海灣閃爍移動,從美國的佛羅里達州一路延至古巴,竟是地府偵察員在沿海諸國的行動分佈圖。

  諾蘭微蹙眉頭,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自地獄廚房的暴動後,天界便降旨,令地府派人看守海灣各處要點,截殺所有企圖入海的魔族,卻仍百密而一疏,讓他們從這一處鑽了漏洞。」蔚仙指著諾蘭今晚受襲的地點,也正是克里斯與另一人的現身處。

  「天界和地府在隱瞞什麼?」同為偵察員,諾蘭從未聽聞任何風聲,這行動還安排得如此隱密,像怕掀起什麼軒然大波,恐怕這命令不只來得突然,還下得莫名其妙。突然,他靈光一閃,將一些線索連了起來,說:「你在計畫什麼?」

  「你已從你的魔友那聽說過『無珠之眼』了吧。」蔚仙也沒隱瞞自己聽人牆角的事實,直言道:「那麼,有個人你一定要仔細放在心上,他的作風之猖狂,絕非你我能想像,靈能界從古至今的重大案件幾乎都有他一份,特別是……」

  他頓了下,緩緩吐出:「你一直追查的竊魂案。」

  諾蘭的瞳孔一縮,想起欲魔對某人的評論,「他是無珠之眼的主人?」

  「沒錯。」蔚仙藏於面具下的那雙眼深幽難測,「魔族皆稱他為——暗隱主。」

 

14. 最可怕生物

  關於「暗隱主」這個稱呼,諾蘭並非初次耳聞。

  五年前,他為了調查連環竊魂案,曾在香港一個魔窟埋伏,正好撞見那批魔族的首領施法與人聯繫,並以「暗隱主」稱呼對方,神情萬分誠敬,以那人馬首是瞻。

  後來,戰火一觸即發,又有豬隊友嗷嗷待救(所以他討厭與人搭檔),他好不容易幹掉首領,救出豬隊友回到基地,還不及喘口氣療傷,就被一紙狀令召到地府,冠上一條莫須有的罪名——疑與董七世子勾結,向魔族洩密——開始他生不如死的牢獄煎熬。

  時至今日,他都還無法理解,自己是如何跟七世子扯上一塊的,素昧平生,何來勾結?此刻又聽蔚仙提起這名,加上這些年來的各路傳言,便瞬間領悟了。

  「當年的七世子風波就是暗隱主一手策劃的?」諾蘭問道。

  「據我推敲,恐怕正是,只可惜人證非死即逃,當事人也半死不活,說不得話,令調查毫無進展。」蔚仙唏噓不已了半天,才猛然意識過來,「你怎麼知道是他策劃的?我還以為你只會猜出有所關連,難不成你也調查過?」

  諾蘭冷笑,「你以為我無故蒙冤,又差點死得不明不白,會就此罷休?」

  在閉關修養的這五年,他可是一點都沒閒著,用盡各方人脈打探消息。

  「曾有風聲,那位魂飛魄散的前淨靈師成魔已久,因受七世子與靈醫乞顏的私心包庇,才得以瞞天過海,最後死於誅魔天雷,同天接著傳出七世子的變故,但奇怪的是,他們本在全面通緝一位千年魔女,卻在事發前一日,不僅通緝令消失無蹤,事發後,所有遭到徹查處分的人,不論是否與七世子有所接觸,也多有某項共同處。」

  蔚仙問:「什麼共同處?」

  「都曾調查過竊魂案。」諾蘭接著交代了下香港魔窟之事。

  蔚仙聽完後,摸了摸戴著面具的臉,語調莫名輕揚了起來,「也就是說,你當時不湊巧踹了暗隱主在香港的主力大將,所以他老人家一不高興,就順腳把你踢入背黑鍋名單?唉呀,你這熊孩子還真倒楣。」

  「……」

  諾蘭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向正在為自己上藥的玄宿魁,「天生仙靈你也能醫?」

  玄宿魁看一眼幸災樂禍的蔚仙,點頭說:「一息尚存便可。」

  所以可以扁到剩最後一口氣!諾蘭非常滿意這個答案。

  蔚仙:「……」

  一個兩個都這麼沒大沒小,誰能體會他一顆傷痕累累的上司心?

  為免跟傷患打架還打輸丟了面子,蔚仙只好憂桑地收起玩心,正色道:「僅憑這些猜測,就推論暗隱主是七世子風波的幕後黑手,你可知這代表了什麼?」

  諾蘭不以為然地不予回應,就忽感一股靈壓逼來,不甚紅潤的臉色頓時又是一白。他咬牙扛住蔚仙的威嚇,頑強地不肯退讓,「不正也能解釋你現在的處境嗎?擁有天帝親賜的權位,但五年下來,你碰觸到多少核心?你要調查當年的真相,他們一個都不配合,你要辦沒人想接手的冷門案件,他們就大方准許,這其中若沒有貓膩,才是笑話。」

  「地府被腐蝕到什麼程度,裡頭有多少暗隱主的人,才是你真正被派下來的目的,其實真相為何,你早就心知肚明,否則也不會明知道暗隱主的存在,卻又對克里斯成魔的事裝不知情,這次你來不是為了抓他,而是為了阻止我,你在計畫什麼?」

  諾蘭一字一句地說,蔚仙也目光森然地盯著他。

  「……」

  沉默在蔓延,玄宿魁處理好傷口就悄然退開,留下兩人無聲對峙。

  過了良久,蔚仙才收回靈壓,望著諾蘭眼底的頑抗,慨然道:「諾蘭,你可知道,太過聰明或太過執著都不是一件好事嗎?」

  諾蘭滿不在乎地閉上眼,調息靈力。

  蔚仙搖了搖頭,若這人能少一分聰明、多一分軟弱,也不至於會吃這麼多苦。

  「我再問你一次。」蔚仙不動聲色地將手伸進袖口,沉聲問:「克里斯這條線,你非追下去不可嗎?」

  諾蘭的眼皮微微一動,半晌,才低聲回應:「我欠人一個承諾。」

  一個導致他現在不得不和雷德綁在一塊的承諾,有如一根心頭之刺,讓他懊惱不已。

  蔚仙抽出手,說:「既然這樣,那從現在開始起,你就必須聽我命令行事。」

  諾蘭倏然一僵,一股躁動自靈魂深處湧起,寄宿體內的鬼使們發出不安的驚呼。他睜開眼,目光如炬地瞪向蔚仙手中的契約令牌,聽他用前所未有的言靈之力喝令。

  「把你新收的惡鬼交出來!」

  *  *  *  *

  問世間最可怕的生物是什麼?

  無惡不做的妖魔鬼怪?張瀚倪沉重地在心中打了個叉。

  沒節操的變態色情狂?張瀚倪瞥了眼正在拋媚眼淫笑的史戴西,再次打叉。

  老扯後腿的菜鳥後輩?張瀚倪抬眼收到喬伊的誠敬微笑,不禁又爽爽地打叉。

  雷霆怒火的面具上司?張瀚倪在腦海稍稍比較了下,還是打叉。

  冷冷一笑就殺人的冰山隊長?張瀚倪抖了抖小肩膀,依然弱弱地打了個叉。

  身為天師世家的么子,當長輩們將傳承的希望都集中在雙生哥哥身上時,圍繞在他身邊的,就剩下一群至少年長十歲以上的姊姊們,讓他過著修練之餘還要被當成玩具的苦逼生活——小時候被騙綁辮子、穿裙子,稍大點就被抓去當練習化妝的模特兒,直到上了高中,才在老爸的威嚇下漸漸消停,但姊姊們總有數不盡的花樣玩他,其中一個就跟他們現在的處境很像。

  「喂,紅頭髮的,別老對著我笑啊,要深情地望著你懷裡的人,穿西裝的那個……欸對對對,這姿勢不錯,有前途,不過手再往下……幹得好!來,中間的那個誰……哈尼?把眼鏡拿掉,來一個嬌羞欲滴的微笑。」

  世上最可怕的生物莫過於女人!

  張瀚倪默默流下兩行清淚。此時的他,正被喬伊和史戴西分別從前後擁著,欲哭無淚地僵直身子,勉強將嘴巴擠成一個奇怪的弧度。

  「冒犯了,前輩。」喬伊苦笑地道歉。

  知道冒犯就把手從老子的屁股上移開啊!張瀚倪無聲咆哮。

  「我們這是在拍雜誌嗎?」毫無慧根的史戴西自覺良好,揚著帥氣十足的笑容。

  邪惡生物的邪惡刊物啦!張瀚倪才不想承認兩位家姊就是這類生物。

  這次的任務真是有史以來的糟,雖沒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卻留下了深深的心靈創傷——先不說沒在菜鳥面前一展威風有多令他扼腕,他們還忽然跑到一個不怕聖經符咒的鬼怪世界,又三觀俱毀地目睹了場全民BL的色情片,接著莫名其妙地摔進一個腐女的閨房,為了不被當成變態報警處理,只得配合滿足對方的淫念擺姿勢。

  為何好好一個低等靈騷案會變成這樣啊?張瀚倪內牛滿面。

  幸好女孩還知道分寸,沒有要求更超過尺度的動作,只拍了幾張摟摟抱抱的照片便作罷,史戴西見危機已過,就立馬歡樂地投入泡妞大業,順道解釋他們的由來。

  「等等,你剛說Q大鬧靈異?」女孩兩眼發光,像被激發什麼靈感,無視發情獸的各種明示暗示,一拍桌子地霸氣道:「把細節都交代清楚!」

  欸?這個妞好像不太一樣?

  後知後覺的史戴西本能性地服從命令,將靈騷案的整個過程都詳細道來。女孩聽他這麼一說,秀麗的臉蛋也漸漸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神情。

  另一廂,張瀚倪戴上眼鏡後,發現鏡片被印了不少指紋,看得眼前很不舒服,就趕緊取下來,眨著什麼都看不清的大近視眼,試圖找出口袋裡的眼鏡布擦拭。

  忽然,一抹暖意撫上耳垂,好似情人溫柔的磨蹭,他納悶地抬起頭,就聽喬伊在耳邊柔聲說:「真抱歉,今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溫熱的吐息輕輕拂過耳稍,將溫醇的聲線化成一股曖昧在腦海迴盪,他怔愣地睜大雙眼,忘了自己還沒戴眼鏡,就這麼傻呼呼地紅著雙頰,注視對方越靠越近的臉。

  朦朧的視線中,他依稀感覺到,喬伊好像有哪裡不太一樣,直覺地想往後拉開距離,但冥冥之中,又好像有不知名的魔力在蠱惑著他,讓他無法拒絕對方的親暱。

  等……等等等,這……這個不會是被掰彎的節奏吧?喔不,大姊的詛咒應驗了?

  他風中凌亂地僵在原地,感覺兩人的距離越漸縮短,喬伊形狀姣好的薄唇甚至已在他清晰可見的視野內,讓他的心跳越來越快,臉頰燙得幾乎要冒煙。

  這一刻,各種奇怪的想法閃過他的腦袋,卻沒有一個能打破牽制心神的蛛網,直到左手被猛地往外拉扯,害他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後,才終於清醒過來。

  「哈尼醬,快來看這個!」史戴西站在女孩的電腦前,頭也不回地用力拉扯鎖鍊,將搭檔拉了過來,「這不就是我們在那個世界遇到的場景嗎?」

  「什、什麼?」張瀚倪慌亂地戴上眼鏡,也不敢回頭看喬伊,就頂著一張紅透的臉往螢幕湊過去,竟讀到一大段再眼熟不過的劇情大綱,瞬間將方才的旎思一掃而光。

  該大綱可謂是曠世奇葩,簡單來說,就是一篇綠巨人校長與殭屍教授談戀愛激勵全校男生集體搞基的啪啪啪無下限獵奇肉文,看得他只想自戳雙目再不為人。更驚人的是,後續還標註著:「他們將用啪啪啪出來的基素拯救世界免於喪屍末日。」

  我的祖師爺啊!這位姑娘的文思比他二姊的畫風還可怕!

  史戴西早已過了第一波的衝擊,還算淡定地指著大綱裡的一些關鍵處,說:「看,教室、更衣室、圖書館,都是發生靈騷的地點,還有後面綠巨人校長追過整個走廊去教室告白,也是我們掉進那個世界所發生的事。」

  「那為什麼是Q大?」張瀚倪十分不解。

  「大概是因為我用Q大做場景的關係吧。」女孩估計是已消化掉有三個男人從電腦跳出來的詭異事實,竟相當女漢子地坐上桌子翹起腿,毫無初次接觸超自然的不適應,還悻悻然地說:「嘖!早知道我有讓幻想成真的能力,就該跳過前戲直接寫後面了。」

  他們想了想那畫面,覺得幸好沒有跳過。

  「請問你這是從小就有的能力嗎?」

  「當然不是,不然我早掰彎全世界的男人了。」

  「……」

  腐女的野心真的不容小覷!

  聽著史戴西和女孩的交談,張瀚倪抓了抓頭,忽覺有什麼在嗡嗡嗡地響個不停,似乎還響了好一陣子,只是他剛才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中,才沒有發覺。他納悶地左張右望,正好對上喬伊投來的溫和視線,不禁想起之前的曖昧,腦袋就又轟地炸開。

  喔諾!難道真的被掰彎了?

  他驚羞地撇開目光,瞥見女孩胸前有一塊通體雪白的小玉佩,並隨著嗡嗡聲閃爍極淡的微弱銀光,剎那間,他有股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便忍不住盯著玉佩瞧,腦海也依稀要浮起什麼。可惜,那畫面還沒成形,就被頭上襲來的一掌拍得一乾二淨。

  「哈尼醬!」史戴西拉著他退開,一臉恨鐵不成鋼,「忘了我是怎麼教你的嗎?」

  張瀚倪一臉懵逼,「你教過我什麼?」

  史戴西痛心疾首,「美眉的胸部要偷偷看,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地當著面看啊!實在太猥瑣太損形象了,難怪你到現在還是處……」

  「閉嘴啦死變態!」張瀚倪及時摀住他的嘴,莫名心虛地瞧了眼喬伊,又見女孩一臉黑地瞪著自己,便沒好氣地解釋:「別聽他胡說,這死變態腦袋有問題,我只是在看你戴的那塊玉佩啦,它在發光,你們沒發現嗎?」

  「玉佩?」

  這下,其他兩位男性的目光也往人家女孩的胸前集中了。

  「……」

  最後,玉佩被解下來,讓史戴西舉在空中,對著燈光以靈視打量,「嗯,有些能量波動,挺陰冷的,但沒有邪氣,看不出是什……咦?中間好像有個圖案。」

  「什麼圖案?」張瀚倪踮起腳瞇著眼看半天,才看出玉佩正中央透出一個小印記,像極了他在祖師爺密典裡看過的符文,便大驚地搶過玉佩,說:「這、這個……這不是凡間的東西!你從哪裡拿來的?不知道凡人隨便亂戴這東西會有危險嗎?」

  女孩納悶道:「這是我在老家挖出來的啊,說是祖上不知在哪條河撿到的寶物,一直流傳下來放在倉庫裡,我看它挺漂亮就帶回來,都戴了一個月,哪有什麼危險?」

  靈騷現象也正好是這一個月的事,肯定跟玉佩脫不了關係。

  張瀚倪推了下眼鏡,仔細檢視女孩的面相,發現她印堂略黯,有運勢下滑的徵兆,頭頂上雖有淡薄的靈氣,卻極不穩固,應該是受到法器的激發所致,這對沒有修行的人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他見女孩仍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便無端冒起一股怒火,口氣也強硬了起來,「凡人戴了不合適的法器,會反而受法器牽制,何況玉佩又容易積存來路不明的氣,你若在無意間使用它,而你沒有足夠的道行去支配,就會一點點從壽命和運數來抵扣,身體健康、財務狀況、家人相處……全都有可能,你自己想清楚!」

  女孩沒想到這看似弱氣的青年會突然這麼強勢,不禁愣了愣,隨後想起了什麼,看向玉佩的眼神也有了變化,「我……我上星期跟我哥吵架,罵了些氣話,結果他……天,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沒想到會這樣……」

  房內頓時一片沉默,只剩女孩內疚的自言自語。

  任何言語和想法都是一種力量,特別是帶著強烈情緒的念頭,再加上法器激發的不成熟靈力,使意念成了詛咒、話語成了言靈,便足以鑄下大錯。

  張瀚倪心中一嘆,將玉佩收進次元袋裡,姑且不論女孩是否有意,但既然無法掌握法器的能力,就不該再持有它。只要失去了法器,那不該屬於她的異能就會漸漸消退,往後的人生將會如何,就端看她是否能邁過這個檻了。

  史戴西終究是憐香惜玉的(前提是對方長得不錯),他見女孩惶恐不安,便將肩膀靠了過去,柔聲安慰:「親愛的,我真為你難過,但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

  女孩一頓,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誰死了?」

  史戴西愣,「你哥啊。」

  女孩怒,「我哥還活得好好的,你幹嘛咒他?」

  史戴西懵了,「可你剛不是說他結果怎麼了嗎?」

  女孩翻白眼,「結果就跌了滿身馬屎啊。」

  囧,說好的詛咒呢?

  張瀚倪吶吶地舉手發問:「我可以問你說了什麼氣話嗎?」

  「呃,我……」女孩略感羞澀地撇過頭,「我叫他去吃屎啦。」

  「……」

  一旦當事人有了自覺,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利多了。

  他們簡單施了場除厄降福的儀式後,時間已近半夜,好在女孩是自己租公寓住,否則,突然有三個大男人從閨女臥房走出來,肯定要嚇壞人家父母,但這也給了史戴西莫大的勇氣,試圖征服那顆被基情腐化的芳心,也不管其他兩人早已等在玄關準備離開。

  「對了。」女孩跟史戴西聊到一半,就眼冒綠光地衝過來,抓起張瀚倪和喬伊的手放在一起,大氣不喘一口地快速說:「我拿下玉佩前,腦補了段你們兩個的小劇場,也不知道會不會成真,總之兩位加油!」

  她放完話就跑,備受「祝福」的兩人則當場傻在原地。

  都腦補了些什麼?你先把話講清楚再走啊!

  張瀚倪真心要給這腐女子跪了,但徘徊心底的尷尬也總算是煙消雲散。

  原來喬伊先前的親密舉動和自己的心頭小鹿亂撞都不是真的,只是受女孩意念影響的小小意外,他們誰都沒有被掰彎,真是太好了!

  他鬆了口氣,往喬伊看去,又差點被那口氣嗆到。

  等……等等等!為何心跳又加快了?別……別對老子笑啊!喔諾!為何會突然覺得是這個人的話他可以?他們明明才認識不到幾小時啊,這不科學!

  「前輩怎麼了?」喬伊擔憂地湊過來,似想碰觸他的臉。

  張瀚倪立馬倒退一步,才發現對方竟然還握著自己的手,頓時就緊張得結巴起來,「沒、沒、沒、沒什、什麼!」

  喬伊怔地停下動作,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冒犯,便趕緊鬆開手,既歉赧又失落地低下頭,「抱歉,我只是以為你不舒服,不是故意要嚇到你的,請不要生氣。」

  啊,難道是自己誤會了?

  張瀚倪覺得有些窘,其實都是男人嘛,碰一下又不會怎麼樣。他連忙清了清喉嚨,老實地傻笑道:「沒事沒事,只是會錯意了,呵呵。」

  「因為她剛說的那些話嗎?」

  「欸?」

  喬伊抬起頭,竟又是那抹淡雅的靦腆微笑,但鏡片下的淺褐眼眸好似有什麼魅力,既溫柔又撩人,讓張瀚倪難以移開目光,胸口也隨對方的話語越漸怦然。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覺得也很好啊。」

  是、是、是、是哪樣?

  「前輩溫柔、善良,有正義感,法術又強,剛才教訓人的樣子也很帥。」

  唔,討厭啦,他才不承認自己聽得好爽!咦……怎麼越靠越近?

  「所以……」

  所、所以?

  望著喬伊近在咫尺的俊雅臉龐,張瀚倪又驚又羞地吞了個口水,也不知自己是否在期待什麼,總之他現在整個人都不好了。從沒談過戀愛,也沒對哪個女孩心動過,難道他真的就像姊姊們說的,是個等著被人掰彎的受嗎?喔諾!好歹也讓老子在上面啊!

  喬伊注視他羞紅的臉,神情越發柔和地緩緩靠去,一隻手也伸進口袋,似要掏出什麼,邊輕聲低語:「所以我其實……」

  「啊哈!我要到手機啦!」史戴西大力地往兩人肩上一搭,毫無意識自己打斷了什麼,就推著他們往外走,一臉春風得意地說:「走走走,時間太晚了,別打擾人家睡美容覺。對了,哈尼醬,你怎麼臉這麼紅?你們剛在聊什麼嗎?」

  無形的禁錮被忽地打破,張瀚倪驀然鬆了口氣,卻也解釋不出箇中緣由,更對自己方才的動搖驚疑不定,就忍不住惱羞成怒地低吼:「才沒聊什麼!」

  「哇,這是在兇什麼?」史戴西一頭霧水,看向喬伊求解。

  喬伊頗不好意思地微紅著臉,取出口袋裡的手機,說:「其實,我也想要前輩們的號碼,不知道可不可以?」

  張瀚倪渾身一顫。原來只是要問號碼?早說嘛,還以為自己要彎了,嚶嚶嚶!

  「當然沒問題。」史戴西拿出手機交換號碼,準備打入喬伊的名字,就想起一件事,「對了,兄弟,都忘了問你姓什麼,我順便幫你報一筆功,別太感謝啊。」

  喬伊正在輸入名字的手頓了下,訝異又感動地望向他們。半晌,他推了下眼鏡,揚起靦腆的欣喜笑容,說:「道格拉斯,我叫喬伊・道格拉斯(Joey Douglas)。」

 

15. 何謂魔?

  魔界永夜的天空掛著一輪黯淡圓影,似日非日,似月非月,既無法照亮這廣大無垠的漆黑,又始終在原地徘徊不散,恍若一縷淒涼的幽魂,弔念著無可追憶的曾經。

  在這被光明驅逐的世界裡,唯有大魔們管轄的城都,方有燈火點綴出些許生氣。

  微光城裡,鞋底磨過石粒的叩噠聲在稀薄煙霧中輕響,一道修長的身影踏著閒適步伐,穿過街上畏懼散躲的黑影,一步步沒入矗立在盡頭的高聳大門。一陣寒風拂過,吹來自上古天魔交戰後的萬年冷肅,也吹散了門前的薄霧,露出華麗繁瑣的雕縷紋飾,其中以一目形圖騰最為顯眼,正是魔族口耳相傳的無珠之眼。

  約翰難得沒有利用直達目的地的空間隧道,緩步行過校場整齊排列的軍隊,無視向他點頭致敬的侍衛,保持一貫的從容卻又一反常態的森然,回到清冷寂寥的無珠之眼,待眼前的景象變成幽香繚繞的螢光庭院時,眼底的冰寒才稍有消融。

  「出師不利,心情不好?」獨坐花間的安慈放下手中香茶,投來溫潤似水的目光,好似一個在等待貪玩孩子歸來的慈父,儘管他有張平淡的少年面容。

  約翰望著那張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臉,不由想起另一個人,尤爾,又或者該叫葉育,但他喜歡喚那人尤爾,畢竟那是他們初相識的名字,就像他一直保留「約翰・道爾」這個名——所有與尤爾有關的一切,都值得他回味。

  若說安慈是帶給他新生的人,那麼尤爾便是帶他打開新世界的人,也是他費盡心思企圖徹底佔有的特殊靈魂,只可惜,世事無法總如他所願。

  他微微一個傾身表示敬意後,就坐在安慈身旁的位子上,半感慨地埋怨道:「跟毫無條理可言的運氣競賽,真是無趣。」

  安慈失笑地為他斟上熱茶,眼角含著一抹慈愛,「雖不盡興,卻也非毫無所獲。」

  約翰舉杯細聞清雅的茶香,品了一口後,凝著淡霜的眉間總算舒展而開。他揚起略帶興味的笑意,問:「收穫確實有,您是指哪一種?」

  「撇去你個人嗜好的。」安慈沒好氣地說:「你私下的那些情趣我不想瞭解。」

  約翰竊笑地眼角微瞇,明白對方指的是五年多前的一樁惡作劇——在無事先知會的情況下就擅自侵犯尤爾,讓暗中監督的安慈差點目睹一場活春宮,事後安慈還將他唸叨了好一頓,那又氣又無奈的頭痛表情,至今他都還記憶猶新。

  「福星啊。」約翰輕嘆地摩梭著光滑的白瓷杯緣,垂落的目光斂去些許笑意,「在我來看,只是兩個在製造混亂中求得僥倖的單純傻子,若不想受他們影響,只需遠離即可,如果這是您所擔憂的話。」

  「你覺得無須除去?」安慈若有所思道。

  「您想除去他們?」約翰訝異地抬起眼,見他默不作聲地注視自己,便凝眉想了下,「他們的能力是不怎麼樣,但要除掉他們,得有比他們強大的運勢。」

  世上沒有百分百完美的計謀,每一次勝負都是算盡機率的遊戲,看似絕對的必勝也不過是將失敗機率壓到幾近於零,所謂的幸運則是鑽取了那僅剩的微小機率,而當命運之神注定要寵幸誰時,一切的計謀都將顯得渺小可笑,因此,他認為,與其汲汲於擊敗對方,還不如避而遠之,才是明智之舉。

  然而,安慈卻不這麼想,「他們並非第一次擾亂我們的計畫。」

  「喔?」約翰再次訝異地挑了下眉,放下杯子洗耳恭聽。

  安慈一個揮手,一道虛擬畫面便立在兩人面前,上頭正是張瀚倪和史戴西登記在地府偵察部的檔案,詳細記載著他們曾經參與過的所有任務與表現,鉅細靡遺,無一遺漏。他說:「五年多前,我要你去台灣協助一位邪靈拉比復生,可記得結果?」

  「當然。」約翰不由揚起唇角,當他得知拉比被打敗時,便透過空間裂縫窺視一眼,竟赫然驚見尤爾寶貝的身影,自然是對那場任務印象深刻,「雖然結果不盡人意,但我們仍拿回了最重要的匕首,也算是達到了目的。」

  安慈輕聲一笑,調出地府對那場任務的紀錄報告,「打敗拉比的人的確是你的寶貝尤爾,但真正將拉比封回魔像的,卻是這兩人。」

  約翰一聽,就納悶地讀起記錄裡關於兩天兵封印拉比的過程,臉上的神情也從訝然到怔愣,再轉成一種難以言喻的鬱悶,最後臉癱地瞪著結尾「誤打誤撞」四個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因吵嘴打架撞翻魔像後,兩天兵竟以為是自己摔裂了封印符文,就異想天開地用黑狗血硃砂墨重新描繪,而意外將邪靈封印回去。更重要的是,當時克里斯和尤爾等幾位偵察員之所以會介入復生儀式,就是被這兩個蠢蛋另一樁毫不相關的小任務引去,完全跟地獄廚房的狀況一樣,試問還有什麼比計畫敗在兩天兵手上還讓人一肚子悶火的?

  這下約翰本就不算好的心情更差了,為何他還要浪費時間在這兩人身上?他深吸口氣,思量了會,問:「您的意思是,即使我們主動避開,命運仍會將他們引來?」

  「命運?」安慈撤去螢幕,眼眸浮上一絲森寒,「我從來就不信。」

  陰冷的威壓隨狂妄之語瞬閃即逝,周遭的花草被凍出一層白霜後迅速凋零,又在螢光的滋潤下迅速生出綠芽綻放花苞,頑強的生命力彷彿應證了安慈的不信命運。

  約翰輕輕抹去杯緣的冰寒,勾起幾不可查的弧度,頗具深意道:「那位教廷驅魔師過於率直坦然,心思也太過簡單,倒是小道士還有一些可著手之處。」

  安慈思忖片刻,方揮手散去餘寒,讓茶水恢復原有的溫香。他輕輕拍了拍約翰的手,柔聲說:「辛苦了,福星的確切身世還有些疑慮待查,這些事我來安排就好,你早點休息,別又為了研究新玩意熬得太晚。」

  「我盡量,大人晚安。」約翰輕笑地在他的手背親了下,便起身正欲離去。

  忽然,安慈又丟來一句話,「五年了,你覺得克里斯如何?」

  約翰不解地回過身,望見安慈看似悵然的眼眉透出一股肅殺,顯然是某人的表現不如他意,便意會道:「看來出師不利的不只有我。」

  「……」

  「喔,猶大之血,他還不夠資格嗎?」約翰似乎不太意外,卻也不見絲毫擔心地笑道:「我的建議是,不論他忠心與否,您都要相信——他絕對是您最重要的人。」

  安慈眼神一沉,又驀地一笑,「你這調皮孩子,還保留了先知的什麼預見沒說?」

  聽似溫柔寵溺的責罵,隱隱帶了分冷冽的威嚇,約翰無奈地做了致歉手勢,「抱歉,當時克里斯在場,我才沒說出來,您也知道,我跟他的關係可不怎麼好。」

  安慈揮了揮手,讓他繼續說。

  約翰便湊過去,輕聲低語:「在預見裡,他……」

  傾附耳邊的呢喃,悄聲揭露無可避免的天機,安慈勾著淺淡的嘴角,寒意越深。

  *  *  *  *

  另一廂,舊傷未癒的諾蘭正咬緊牙關,抵抗來自靈魂契約的召喚。

  「把你新收的惡鬼交出來!」蔚仙再次命令道。

  「……」

  諾蘭掙扎了許久,終是耗盡了氣力,不得不掏出雷德的魂魄球。他瞪著蔚仙從自己手中接過一團紅光,憤恨地問:「你怎麼會有我的契約?」

  一般來說,為免有上司假公濟私逼迫下屬為惡,所有地府探員的契約都收藏在受層層封印保護的閣樓密境,並另以媒介物作為靈魂與契約的聯繫,從來沒人可以直接以契約使役人,就算是閻羅王也不行,但如今他的靈魂契約竟落在蔚仙手上,這代表什麼?

  「在我自願接管你們之後,就使了點特權將契約轉移出來,此事諸位閻王也默許了。」蔚仙收起契約,仔細打量窩在掌心沉眠的縮小版惡鬼,見對方五官俊美,眉間還帶著幾分冷傲,似乎有些眼熟,不禁訝異地凝思起來。

  諾蘭聞言,難免感到一絲淒涼,面容卻已恢復一派的冷漠。

  靈魂契約從不出閣,一旦出閣,便是終結,地府默許蔚仙帶走他的契約,不就代表自己已成了地府的棄子?哼,也罷,待蔚仙任滿歸天後,他就斷了契約各走各路吧,御鬼修行並非只能倚靠地府。

  「啊,我想起來了!」蔚仙忽然低呼道。

  諾蘭收回心神,就見他投來灼灼目光,莫名興奮地說:「原來你偏愛這類型的長相呀,難怪會對這惡鬼這麼上心,呵呵。」

  「……」

  「放心,我會幫你保密不告訴那誰……呃……」蔚仙猛地打了個寒顫,感受到濃濃的殺氣撲面而來,便緊接改口說:「你這惡鬼戾性不小,生前怕也積了不少業,按理說得下地獄受一番苦刑,但既已馴服於你,你便用心助他修行,他日修成正果也不無可能。」

  「……」

  等了半晌,依然是冷若冰霜的回應,蔚仙不得不嘆了口氣,「諾蘭,我知道你吃軟不吃硬,若非你執念過深,又不顧己身安危,我也不願以契約強制你。如今我讓你交出此鬼,不過是想替你省點麻煩,不必急著找出下毒者。」

  沙啞的嗓音雖如刀刮難聽,卻字字柔軟,諾蘭沉默了會,「你有辦法解毒?」

  「完全解開是沒有,但宿魁有法子封印毒素,使其無法發作。」蔚仙輕柔地將雷德收進一顆珠子裡,「實不相瞞,五年多前,就有位血族大家的么子深受其害,血族長老院一籌莫展,群醫也束手無策,直到宿魁與他的師父想出此法,才得以控制病情。」

  「你們也在找那個人。」諾蘭意會道。

  蔚仙點頭,「此人也是暗隱主的心腹,故追拿克里斯再重要,也不能輕舉妄動。」

  想來是自己的擅自調查差點壞人大計吧。諾蘭了然地垂落眼眸,隱約有什麼想法浮起,卻莫名感到一陣疲倦。他揉了下眉心,問:「需要多久?」

  「幾個時辰。」蔚仙手一揮,光線瞬間微暗,客廳變成臥房,座下的沙發也成了一張大床,空氣裡還隱隱有股淡雅的薰衣草香,聞來相當清雅宜人,讓諾蘭不禁想起收養自己的那戶人家種在家門前的大片薰衣草,本就疲頓的腦袋也越加昏昏欲睡。

  蔚仙扶著他躺下,細心蓋好薄被,以大拇指輕輕摩梭他的額頭一番,「好好休息,等你睡醒就差不多到了。」

  諾蘭微微蹙眉,意識隨對方的動作漸沉,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都不及捕捉閃過腦海的浮光掠影。

  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興許睡前帶了點懷思,他竟做了場久違的夢。

  夢裡,他回到那種滿薰衣草的老宅,那裡住著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他們收養了一群活潑的兒女,而他是最年長也最格格不入的孩子。老宅十分熱鬧,對街鄰居每天都會來串門子,姑丈也會不時跑來對養父耳提面命,弟弟妹妹們總是吵吵鬧鬧,但他卻終日將自己關在書房裡瘋狂學習,或在練習室裡拼命習武,或躲到天台聽孤魂野鬼傾吐心事。

  他彷彿在夢裡重溫了遍少年時光,難以忘懷養父每晚睡前在他額上的吻,留戀養父的兄長唯一一次撥弄他髮絲的輕柔指尖,最後也在那人一句當頭棒喝的冰冷話語中驚醒。

  「不想為人魚肉,就讓敵人畏懼於你。」

  諾蘭睜開眼,已然淚流滿面,腦海盡是夢醒前的最後幾幕——

  那句話的隔日,他憑著一股不要命的狠勁,反擊追殺自己的惡鬼,竟意外收服了生平的第一隻鬼使。在那之後,他高燒昏迷了整整七天,醫生查不出病因,養父嚇壞了,幾天不眠不休地陪在床邊照顧,差點也病倒,法律上是他伯父的那人什麼都沒說,卻在他康復後安排了嚴苛的武術訓練。

  「不准再受傷。」泰特斯湖綠色的眼眸總是冷得嚴厲,唯有在提到養父時才稍有冰融,「不准再讓他難過。」

  諾蘭握住從不離身的轉經輪項鍊,闔眼默唸刻在上頭的經文,再睜眼,又是一貫的漠然。他起身環視一室空寂,發現床邊擺著自己已洗淨烘乾的衣物與手機,手機裡有數十通欲魔的未接來電,簡訊也一封比一封急切。

  一抹疑光閃過眼底,他調出最早詢問自己位置的那封簡訊,凝著眉沉思。

  「醒啦。」蔚仙捧著一團紅光,出現在牆邊。

  諾蘭打量他身後潔白無暇的牆壁,看不出一絲縫隙,猜想那裡定有類似傳送門的法陣,就不知牆後究竟藏著什麼機關,若沒記錯的話,幫他療傷的玄宿魁也是從那裡進出的。

  「呵呵,不用猜了,裡面的確是機密之地。」蔚仙將紅光團拋過去,往一個方向指了指,「他還要再過一會才能甦醒,你從那邊離開就能回到飯店,別忘了找兩天兵做任務回報,雖然他們已經跟我報告過了,但你身為隊長,還是得親自瞭解才行。」

  諾蘭接過紅光,沿指示望去,就見另一側的牆面多了扇門,讓人有種這空間是活物的錯覺。他檢查了下雷德,確認對方的精神狀況穩定了許多,也沒有其他異常,便塞回體內,收起衣物,走向那扇門,一推開,眼前頓時一亮,竟真是飯店套房的臥室。

  「這個空間是什麼?」他忍不住問道。

  「此間名喚『龍鬼』。」蔚仙一說到這,就自豪地挺起胸膛,改用中文裝逼滿滿道:「來去無影行如鬼,上天下海遊如龍,這可是本仙君獨一無二的飛行法器。」

  諾蘭無語,也回了句字正腔圓的中文,「如此說法,應喚鬼龍。」

  蔚仙:「……中文好了不起喔?反正我有鬼……龍鬼你沒有,回房抱你的惡鬼去!」

  惱羞成怒最幼稚!

  諾蘭不屑地在心裡哼了一聲,就冷癱著臉地踏出一步,又突然問:「我落海後,你是如何救我上來?」

  蔚仙氣呼呼地頓了頓,才沒好氣地解釋:「當時情況危急,波濤洶湧,暗流也異常凶險,我幾次施法都撈不到你,就打算用契約召回你的靈魂捨棄肉身,誰知,突然有另一批魔物出現救了你,我就趁牠們不注意時把你偷了回來。」

  諾蘭眉頭微蹙,「你如何肯定我差點又栽了?」

  蔚仙遲疑了會,說:「有偵察員尾隨救你的魔物。」

  「……」

  *  *  *  *

  何謂魔?

  洗去一身海水味後,諾蘭擦著頭髮站在落地窗前,浴袍袖口隨動作滑落,露出左臂的一塊血紅色圖騰,乍看上去,像極了一顆山羊頭(註:惡魔標記)。

  他俯瞰灰濛天空下的曼哈頓,想起初接受偵察員訓練時堂上前輩的惇惇訓悔。

  「魔乃因七情六慾而生之業障,受黑化物滋長,行大逆不道之邪,嗜食靈魂,喜操作人心,切不可與之為伍,心志不堅者,必受其害。」

  地府奉天代管人間,將正邪一筆劃開,涇渭分明,他卻因自身過人的天賦,在所謂的正道中嚐盡冷暖,執意走了旁門左道,不為正不為邪,只為心中的那點殘光,而如今卻又為了什麼作繭自縛?

  手機又一次震動,嗡嗡聲響在寂靜中特別擾人,他面無表情地按下擴音,不等對方出聲,就冷聲丟出一句:「你出賣我。」

  對方愣了下,隨即笑道:「胡說什麼?寶貝兒,我擔心你都來不及了,怎會……」

  「你何時跟暗隱主搭上線的?」他直接打斷道。

  「……」

  手機那頭沉默了片刻,才傳來低語:「你哪裡聽來這名字?」

  他冷笑了下,與欲魔相識糾纏十二年,方才那沉默代表什麼意思,已不言而喻,「地府用盡方法都查不出克里斯的下落,你卻清楚知道他會跟誰在何時何地出現,怎麼?難道我就不能也有管道查出當年陷害我的人?」

  「諾蘭,他不是你能惹的,這次他已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欲魔一改平日的輕佻,沉聲說:「你別再追查下去。」

  「你承認出賣我了。」諾蘭立刻挽起袖子,催動靈力抓上印著圖騰的肌膚。

  「你做什麼?住手!諾蘭!」

  在欲魔驚慌的怒吼中,諾蘭以指為刃,硬生生撕下那塊皮,鮮血瞬間沿著手臂流了滿地。皮肉分離的痛讓他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眉頭卻是連皺都不皺一下。

  「你居然把印記毀了!你居然把我的印記毀了!誰准你這麼做?」

  諾蘭無視那歇斯底里的咆哮,直接切斷通訊,又迅速拉黑號碼,將那塊圖騰扔進煙灰缸裡燒了,燒得一乾二淨,毫不猶豫,彷彿在火中化成灰燼的不是自己的皮肉。

  他可以接受欲魔時不時要引他墮魔的暗算,也能忍受他們十二年來無法斬斷的糾纏,卻無法容忍對方與他的仇人聯手來陷害自己。倘若暗隱主就是幕後主使,那麼——當年他因被人發現自己與欲魔來往而受陷入獄時,欲魔是否也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何謂魔?呵。

  絲絲血味在瀰漫,裊裊飄散著一股焦肉的味道,令寄宿體內的鬼使們騷動不止,諾蘭便將他們全放出來分食地上的血,唯獨惡鬼伸出一雙冰冷的手,托起他的傷臂。

  雷德輕柔舔過模糊的血肉,見傷勢因偵察員自身的修復力已快速止血,才抬起泛著一圈腥紅的湖綠眼眸,凝視正望向窗外的諾蘭,伸指抹上他眼角的冰霜,「別哭。」

  諾蘭轉回毫無波瀾的臉,淡聲說:「為何要哭?」

  雷德注視他清冷的面容,指尖下的肌膚確實一片乾爽,不由茫然,「他們說你跟他在一起很久了,他說愛你,你從沒拒絕,也一直在他身邊,我以為你……」

  「以為什麼?」諾蘭笑了,輕描淡寫卻冷到骨子,「他是魔,你相信魔會愛人?」

  雷德無語,握著諾蘭的手卻加重了力道,惡鬼獨有的灰白臉龐漸漸浮上一片淒苦。他咬著牙,吐出近乎哽咽的悲憤,「我一直覺得,你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殘忍。」

  ——不想為人魚肉,就讓敵人畏懼於你。

  面對強烈指責的話語,諾蘭卻緩緩褪去眼底的冰寒。他伸手輕撫雷德與泰特斯相似的眼眉,以罕見的溫柔輕嘆,說:「親愛的,那是因為你沒見過更殘忍的人。」

 

16. 欲魔

  近來,曼哈頓的某條街很不平靜,不論是颳風下雨或風和日麗,總有一股勁風在附近打轉,吹得人不得不包緊大衣,入夜後,那風還會挾帶鬼哭神嚎的嘯聲,刮得耳膜陣陣泛疼,即使房內的暖氣開得再強,也抵不住那彷彿吹入內心的寒慄。

  一個值夜班的小伙子縮著脖子跑過寒風,鑽進一家飯店的側門,感受迎面撲來的暖氣,這才鬆了口氣,抖落一身寒氣。正巧,他見一位同事走來,就開口打了個招呼,順道抱怨一句:「天,這簡直是地獄的哭嚎。」

  較為年長的同事立刻敏感地敲去一拳,「看在上帝的份上,別亂說話。」

  小伙子不明究理地揉著肩膀,趁對方不注意時撇了下嘴,低罵:「迷信!」

  殊不知,一塊黑手印正緩緩沒入他的背後,一下子就消失無蹤。

  此時,被稱為「迷信」的東西,正在飯店外瘋狂暴走。

  「該死的人類!你竟敢藐視我的恩寵?我一定要殺了你!快放我進去!」

  凡人眼裡看來的颼颼寒風,在靈能者的眼裡,是大串魔氣黑霧在高速兜圈,凡人耳裡聽來的狂風呼嘯,在靈能者的耳裡,是各種暴跳如雷的破口大罵,聲聲皆是響徹雲霄,撼天動地,就連飯店隔壁的二星級旅館都無法倖免。

  因此,蔚仙一踏出龍鬼,還沒在旅館房間站定,就聽到一串震耳咆哮。

  「諾蘭・拉文德!你給我滾出來!否則我殺了你!聽到沒?」

  哇塞,這個求復合的情商真是Perfect!

  他整個仙都驚呆了。

  聽說,欲魔不僅是風流成性的大魔頭,還是在人、魔兩界混得有聲有色的情色業大亨,被他征服的美男美女不計其數?呵呵。

  蔚仙懷不禁站在窗前,負手陷入了沉(吐)思(槽)模式。

  正癱在床上要死不活的史戴西,餘光瞥見蔚仙的身影,立馬跳起來嚶嚶嚶,邊照著一面小鏡子痛哭流涕,「老大,你總算來了,我已經被吵得幾天沒睡,快不行了。喔,上帝啊,我居然累到有魚尾紋了,還有黑眼圈!」

  阿肯打掃完廁所出來,一聽這話,就自告奮勇地說:「精油按摩可以美容除皺、改善睡眠喔,我有學過,要不要試一試?很便宜的,不用錢。」

  史戴西:「……」

  你一隻熊學女人玩什麼精油芳療?

  不過,為了保住全身上下唯一的優點,他豁出去了!

  於是,蔚仙對著窗外魔霧凝重地「憂國憂民」完,轉過身,就猛然驚見史戴西脫光衣服趴在床上,背部還坐著一隻滿手滑溜的肯尼熊,兩人呼叱呼叱地發出痛並快樂著的低喘呻吟,嚇得他差點自挖雙目。

  窩的天!本仙君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蔚仙揣著一顆受驚不輕的小小玻璃心,趕緊移開視線,竟發現張瀚倪聰明地戴著全罩式耳機,並全神貫注地盯著筆記型電腦,雙手忙碌地在鍵盤與滑鼠上移動,厚重的鏡片閃爍著嚴肅的光芒,似乎正在認真鑽研什麼,他頓時就感到一陣欣慰。

  唉,總算有一個還算聽話又上進的,天師門出來的孩子果然不一樣。

  誰知,他走近一看,就被滿畫面的技能特效閃得淚流滿面。泥馬這哪裡是在研習什麼?根本就整天窩在屋裡打網遊,什麼?玩的還是蘿莉女角?夠出息了!

  蔚仙氣得臉一黑,打了個響指,先拿哈尼醬開刀。

  「哇啊!怎麼這時候當機?我在跟團說,老子的大鐵啊!」張瀚倪慘叫一聲,手忙腳亂地重開機,試圖趕在Boss倒下前連回去。然而,筆電怎麼按都沒有反應,他以為沒電,就彎到桌子下確認插頭,慌忙間,不小心撞到頭,痛得他兩眼噴淚,抬手去摸,竟又被桌底的尖角劃破食指,簡直是衰到了極點。

  哈尼醬哭哭地爬起身,感覺今天又要與大鐵無緣了。他正想抽張面紙擦傷口,就對上一張陰氣森森的面具,剎那間,什麼大鐵什麼橙武都成了天邊的浮雲。

  「老、老、老大!」張瀚倪心虛地抓下耳機立正站好,「老大你來了啊?」

  「來很久了。」蔚仙沒好氣地撩起長袍,霸佔他的椅子,「你們找過諾蘭了沒?」

  張瀚倪老實回答:「找了,但他好像心情很不好,一聽完報告就叫我們滾。」

  「……」

  蔚仙看了眼窗外的飆速魔影,無奈道:「把你們找到的玉佩拿出來吧。」

  「喔。」張瀚倪拿起背包掏啊掏,掏不到東西,就又往桌上倒啊倒,倒出一堆道符、銅錢、硃砂袋、衛生紙、消化餅、空水瓶等雜物後,才總算找到玉佩,真是再沒見過比他還不會整理東西的人了。

  那玉佩只有一個嬰兒的拳頭大小,躺在張瀚倪的掌心上隱隱發光,看起來像是一隻展翅遨翔的小白鴿,雪白的玉體瑩潤剔透,莫怪那女孩見了會喜歡。

  蔚仙以靈視打量一番,發現玉佩中央印有仙契,光芒便是從仙印而來,然而,整塊玉卻又像被望川河洗滌過般,透著淡淡的幽冥氣息,實在奇異。他納悶之下,正想取來看個仔細,玉佩就忽然大放光彩,像受到召喚般越來越亮,幾乎要化成一團白光,純然的仙靈之氣亦隨之散開,隱隱喚起他一份既視感。

  「啊燙燙燙!」張瀚倪感覺手上一燙,驚得想扔掉東西,豈知玉佩竟死死地黏著自己,怎樣都甩不掉。蔚仙見狀,也趕忙伸手去拔,但這玉佩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絲毫不為所動,直到掌心痛得像被燒破一個洞時,光芒才漸漸褪去,玉佩也跟著消失無蹤。

  不見了?東西居然「又」不見了?喔諾!

  張瀚倪嚇得兩腿一軟,右手三指向天,哀聲哭嚎:「老大,我發誓我什麼都沒做,我不知道它為何會消失,死變態也在五尺內,我們絕對沒有又闖禍把東西搞丟!」

  「……」

  聽這話說得多溜?肯定是常搞丟東西,駕輕就熟。

  「我還沒發話呢。」蔚仙無奈地抓來張瀚倪的右手一看,只見掌心多出一塊鴿子烙印,靈視下,烙印正中心透著仙契的微光,不禁詫異道:「仙器認主了?」

  「認主?」張瀚倪一愣,又被蔚仙幽黑的雙眼一瞪,頓時慌亂地說:「我什麼都沒做啊,認主一般不是都要做什麼儀式嗎?比如滴血或……啊!」

  驚愕的目光往剛要結痂的食指望去,張瀚倪顫聲說:「我剛不小心割傷手。」

  蔚仙無語,「……你把血沾到一個來歷不明的仙器上?」

  臥槽!還是仙器,老子的靈力不夠用,會不會被吸乾精氣啊?

  張瀚倪立刻流下兩行清淚,放聲哭嚎:「老大救命啊!」

  「啊!該死的魔物還讓不讓人睡?我要代替上帝消滅他!」好不容易在按摩中入睡的史戴西,被張瀚倪的破鑼嗓子驚醒,頓時氣得操起十字架就要往外衝。

  肯尼熊立馬瘋狂阻攔,「冷靜!冷靜!殺生是不好的,裸奔也是不好的!」

  某魔頭仍在外面咆哮:「諾蘭——我真的要殺了你——」

  哈尼醬繼續撕心裂肺:「老大!怎麼辦?我不想死啊!」

  「……」

  蔚仙覺得耳膜已破。

  窗外一隻低情商的魔頭活跳跳,房內三隻低智商的蠢貨亂亂跳,今晚真是好銷魂。

  *  *  *  *

  月正當空,呼嘯魔風不斷在飯店外徘徊,吼聲也越漸瘋狂。

  「諾蘭!我發誓要殺光這飯店的人!殺光所有你認識的人!」

  欲魔賣命地在某扇窗外拉仇恨,窗內的人卻始終不聞不問,氣得他忍不住拍去一掌,就被佈滿整棟大樓的驅魔結界打退幾尺,本就陰寒的面容更加狠戾了。

  他咬牙切齒地喘著氣,瞪著窗簾緊閉的落地窗,恨不得將裡頭那膽敢踐踏他尊嚴的該死人類抓出來生吞活剝,還要將那佔據諾蘭心思的該死惡鬼抽筋扒骨。

  混帳!他就是不滿諾蘭對新惡鬼過於上心,竟不惜一切也要槓上無眼之珠,才使了點絆子想讓對方知難而退,誰知小鬼師居然敢跟他翻臉?簡直是不知死活!

  到底那惡鬼有什麼好?只不過是長得有點像那個人罷了,他還能變出一模一樣的臉呢,一個劣等冒牌貨憑什麼跟他搶人?該死的東西!要不是有天雷禁制,他只能用不到一成力量的分靈進出人界,不然他早就一腳碾平這個破結界,宰了那叫雷德的鬼雜碎了!

  難以自制的妒恨,淹沒了欲魔的所有理智,也扭曲了他所謂一模一樣的俊美臉龐,銀髮沖天,綠眼凶光,宛如夜叉,毫無他身為魔君應有的從容高貴。

  這時,窗簾終於動了。

  欲魔眼睛一亮,立刻恢復一派優雅的姿勢,頓了頓,又氣不過地擺出囂張氣焰,打算教訓膽大包天的小鬼師一頓。誰知,他再抬眼一看,竟發現站在窗前的不是預想中的人,而是一頭熊,一頭非常壯碩黝黑的拉丁熊,大半夜地出現在諾蘭的房間裡!

  這什麼意思?一隻惡鬼不夠,還要多一頭熊?

  他面色鐵青,覺得頂上綠雲超大顆,正欲發作,就見對方打開窗戶,咧著蠢死人的燦笑,對他招了招手,說:「魔族先生你好,我叫阿肯,我們老大要我帶句話給你。」

  「老大?」他瞇起眼打量這頭熊,長得實在……不怎麼樣,於是臉色更差了。

  阿肯依然天真地笑著,「就是我們偵察隊的上司啊。」

  喔,那個東方神仙,叫……「喂」什麼來者?

  既然是來傳話的,欲魔便暫時忍住想宰熊的衝動,咬牙問:「什麼話?」

  「他想告訴你……等等喔,老大有寫下來給我。」腦袋不太靈光的阿肯抓了抓平頭,拿出一張紙條,一字一句地照著念。

  「莫茲……」

  開頭的稱呼令高漲的怒火一滯,這是諾蘭許久前曾為欲魔取的名,雖然很少這般呼喚他,卻是他們之間最私密的聯繫,一瞬間,他彷彿又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一晚,聽諾蘭用清冷的嗓音說:「莫茲,那就叫你莫茲吧。」

  若說這聲呼喚是一抹撫平情緒的暖風,那麼下一句話便是當頭澆下的一盆冷水。

  「五年前,他為了不供出你的真實身份,差點魂飛魄散,還望你切勿辜負。」

  「……」

  在欲魔漫長的永生裡,發生過太多的事,讓他幾乎忘了五年前的那樁意外。

  本應歸屬西方西方地府的諾蘭,忽然在香港失去蹤影,他等了好幾天,才收到諾蘭被地府總部打入大牢的風聲,卻不知何故,所有消息都被嚴密封鎖,讓他費了不少時日,才總算打聽出前因後果。

  七世子勾結魔物叛變,地府整肅內部,諾蘭就因了結一樁案件壞了某人好事,被小人抓住與他來往的把柄,受地府嚴刑拷打,生不如死,至今那些疤痕都還沒有褪去。

  諾蘭是因他而受辱。

  「呃,我念完了。」阿肯見他像失了生氣般沉默,就吶吶問:「先生,你還好吧?」

  欲魔沒有回答,僅是漠然瞥去一眼,便揚長而去。

  冤有頭,債有主,該付這筆帳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終於,狂風散去,夜晚恢復原有的寂靜。

  蔚仙不費吹灰之力,輕鬆解決一樁魔霧擾民案,回到龍鬼,就收到諾蘭的簡訊,上頭只有四個字與一個驚嘆號,簡潔俐落地表達了感謝之意——「多管閒事!」

  這個傲嬌鬼。

  他失笑地搖搖頭,就聽腦海傳來一人低沉的健朗笑聲。

  「不除掉他?」

  「不。」蔚仙收起笑意,眼底的幽黑變得十分柔和透亮,似有點點星光。他輕嘆地交疊雙手,以意念回應:「若是連純惡之魂都有執著於某人的情感,那麼魔呢?」

  *  *  *  *

  人界的某飯店與某旅館是安寧了,但魔界的某座城堡就有得吵了。

  「你說過只是給點警告!」張牙舞爪的黑霧撲撞在螢幕上,將欲魔那張瞬息萬變的尊容襯得越發詭異,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無眼之珠主人都不忍直視。

  傳聞,欲魔善於變換容貌,如今,這幻化莫測的變臉技術,安慈可真是領教了。

  他氣定神閒地提筆揮毫,精準地描繪出一個繁瑣的小魔法陣,待最後一筆完成,才悠悠道:「歇氣,你知道你現在的五官沒一個在位子上嗎?只要不瞎的都不想理你。」

  言下之意,活該被甩。

  「……」

  欲魔無語地收斂魔氣,將變化太多樣貌而扭曲的臉迅速導正,恢復這十二年來慣用的銀髮綠眼,爾後又換成另一個形象,暗紅色的長髮垂落在過於削瘦的兩頰旁,一雙金燦眼眸透著森冷的癲狂,一洗先前的俊美冷傲,盡是陰邪悚然。

  安慈這才高抬貴眼,與螢幕中的人對視,「我的確只是給個警告,誰知你的手下辦事不力,不僅沒搶在偵察員發現前救人,還讓他被人劫走,實在怪不得我。」

  欲魔輕哼一聲,「難道偵察員就不是你叫去的?」

  安慈微勾嘴角,沒說是或不是,僅是淡淡地說:「放點風聲,讓那幫人不得不暫時將他停職,對你不也有好處?」

  欲魔更怒了,「好處?上次你這麼一弄,他差點被整死。」

  「上回不知他是你的人,我又痛失愛將和亟欲招攬的人才,才會有所遷怒,唉,這些陳年舊傷就別提了,以免壞了大家多年的『和氣』。」安慈不鹹不淡地說著,卻刻意在最後兩字加重語氣,讓本想再發作的欲魔總算冷靜下來。

  安慈不動聲色地冷笑。

  大局當前,兒女情長都不足為道,何況這群早被魔化的生物,又有多少真心裝得下渺小又自大的人類?說穿了,欲魔只是氣不過自尊被小小鬼師踐踏,才來遷怒他罷了。

  「那兩位偵察員如何了?」他溫言問道。

  「宰了。」欲魔惡聲答完,又不滿地警告,「別再有下一次!」

  「那就拴好你的寵物。」安慈揮手撤去影像,沉思了會,抬手畫了幾筆往桌案一拍,便浮出另一處景致的影像,片刻後,一個人影顯現,方冠長鬚,笑得是一團和氣,若非眼底諱莫如深,任誰都看不出那藏於威嚴官袍下的勃勃野心。

  「請託您打聽福星的事,不知可有消息?」他斂下眼簾,掩去輕蔑的笑意,恭敬唸出對方尊貴的身份,「閻王大人。」

 

17. 地獄(微H)

  克里斯扭開水龍頭,讓清澈的水滑過指間,在磁白色的洗手檯留下鮮明的污痕。他安靜地搓洗指縫血漬,而後接了把水,撥去臉上沉重的油膩感,神情有幾分渙散。

  自從古城的封印解除失敗,安慈就將他派去支援另一個據點。他馬不停蹄地忙了幾天,總算圓滿歸來,至於又有多少人因這場任務受害,多少家庭因而破滅,他已無法數清。

  他望著水槽發了半晌呆,才回過神,脫掉幾日未換的衣物,走進淋浴間。

  溫熱的水柱傾洩而下,淅瀝落在魁梧挺拔的身體上,伴隨氤氳裊裊的蒸氣,流過壯碩隆起的肌肉、精壯緊實的腰臀與修長有力的雙腿,一一洗去身上已成鏽色的血污,卻沖不走那些從頭到腳的新舊疤痕,每一道都是他曾在生死邊緣徘徊的證據。

  ——在這場抵抗命運的戰爭上,不論對錯,他都已離不開這條殺伐之道。

  沖完澡,克里斯隨手套了件皺巴巴的長褲,從冰箱抓出一瓶啤酒,直接往床上一躺,也不管是否會弄髒床單,仰頭就灌,大有要來醉生夢死一場的架勢。

  啤酒的酒精濃度不高,對他這個資深菸酒生來說,理應是小菜一碟,他卻依然陷入一片醺然的醉茫。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的不是他,而是在黑暗漂泊的孤寂與疲憊。

  意識在昏昏沉沉間逐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冰涼的手在黑暗中攀了上來。

  克里斯睜開眼一看,就忍不住笑了,心臟像又活過來般噗通噗通地跳著。

  「董小七。」他柔聲喚道。

  董司常抬起埋在他胸膛上的臉,一雙幽黑大眼閃爍著眷戀的星芒,因長久待在幽冥界而過於蒼白的兩頰浮著一層淡淡紅暈,小巧的鼻頭也有些嫣紅,可愛得既無辜又勾人,好似故事中撞上大樹的小白兔,而他自己就是那守株待兔的人。

  克里斯眼神一沉,晦暗的藍眸風雨欲來。

  董司常頓時一慌,連忙說:「等一下,我有……」

  可惜,克里斯正熱氣上頭,什麼都無法思考,身體又快過腦子,直接就翻身壓倒董司常,用力堵住對方的嘴,將那些煞風景的話語全數湮滅在相纏的唇舌間,雙手也俐落地扒開礙事的衣物,狠狠地抱緊處理。

  緊密的交合、激烈的衝刺,他緊緊箝住董司常細瘦的腰,看著對方隨劇烈的顛簸上下晃動,在不絕於耳的呻吟與撞擊聲中灌注所有熱情,一次比一次還猛烈。

  滿腔的愛意在他成為魔族後,就越發難以抑制。魔因七情六慾而生,因而魔性也會強化所有情感,不論喜怒哀樂,都變得更加深刻鮮明,包括仇恨、妒忌,也包括愛慾。

  情慾彷彿永無止盡,他腥紅著眼,注視戀人被快感折磨的哭喊小臉,腦海竟閃過想將對方拆吞入腹的瘋狂念頭,就在一個無法自拔下,翻身咬上董司常的頸項,尖銳的犬齒陷入細白的肌膚裡,下身也加快速度地衝撞著。

  「等……不要……阿克,我……不行……啊……」

  董司常終於承受不住過猛的刺激,伸掌拍上這頭猛獸的額頭,剎那間,克里斯紛亂的腦海就像被灌入大量的冰水般,凍得他渾身一僵,整個人陷入一片空白。

  「……」

  再恢復意識時,他們已結束了一場淋漓盡致的歡愉。

  克里斯滿足地躺在床上,摟著同樣汗流浹背的人,輕輕拍撫董司常劇烈起伏的背,聽著對方喊到沙啞的喘息聲,漸漸地,那手又開始添了幾分旖旎。

  「阿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正是濃情繾綣時,就聽董司常軟嚅的嗓音輕響,溫熱的吐息吹在胸前,撓得人忍不住想再戰一回。克里斯微勾嘴角,一手往下游移,狀似慵懶地回應:「嗯?」

  董司常像沒接收到暗示,逕自戳著克里斯厚實的胸肌,說:「大家不是都說,剛交往的情侶不可以發展太快,一定要先多約幾次會,製造浪漫氣氛,還要鮮花素果……」

  「是鮮花美酒喔,素果勒,我再送你三炷香早中晚拜,夠浪漫吧?」克里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什麼浪漫全被董小七語錄打得煙消雲散。

  「喔,鮮花美酒……想當初小育要追小黑時,前後花了五年時間天天變著花樣告白,小育失憶後,小黑那呆頭鵝也都知道要天天煮美食套牢他的心。」董司常說著說著,不禁嘆了口氣,頗有幻滅的惆悵,「比起來,阿克的告白真是太不浪漫了,說要帶我去動物園看猩猩,後來也沒做到。」

  「動物你媽啦。」克里斯額上青筋跳了跳,「我當時說的是天上的星星。」

  想自己一個鋼鐵直男,交往過的對象不是胸大腰細的美女,就是溫慧可人的好女孩,雖然都有緣無份,最後一個還無辜慘死,但沒有一段感情不是愛得死心塌地,誰知轉眼間,他就突然被掰彎了,對象還是這矮不隆冬的萬年面癱偽正太,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

  「喔,是看星星。」董司常靠在他胸前,因先天疾病而習慣僵直的面部肌肉,唯有在溫存時刻才稍有柔和。他微揚嘴角,似回憶起什麼,低笑了起來,「其實阿克也很浪漫啦,否則就不會跟我一起被困在這了。」

  克里斯一愣,就見舒適溫暖的被窩突然變成陰暗濕冷的洞穴,耳鬢廝磨的溫存也轉為一身血污的狼狽,他這才想起來,他們正在逃亡。

  天帝的一道諭旨,將董司常判入寒冰池,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受此酷罰,更無法接受這群高高在上的神仙如此自私盲目,就一氣之下強行劫獄,帶著董司常闖過無數鬼兵鬼將的追捕,躲到能遮掩蹤跡的幽冥荒境,等待一個逃出生天的機會。

  他勉強緩了緩微僵的臉色,輕捏一把坐在腿上的的小屁股,以聽似大咧咧的語氣,操起滿口台語威脅道:「現在才知道我有多好?董小七,以後你要敢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我就要你好看,知道嗎?」

  董司常笑了笑,將臉埋進他的胸前,悶聲說:「阿克那麼小氣又粗魯,我要是把你放生了,豈不是禍害蒼生?還是我七世子自己收著為妙,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靠!」克里斯嘴裡罵著,卻在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血味時,立刻收緊雙臂,強忍鼻酸地說:「阿拔偵測到的那個出口就要開了,你撐著點,聽到沒?等出去後,我們就跟老黑他們會合,有他這個『守護者』在,那群王八蛋也不敢太囂張。」

  「……」

  「喂,大家喊你董事長可不是喊假的,把你捧得這麼威,你……你別漏氣。」

  懷裡的人仍沒有回應,他緊張地起身一看,就見董司常死白的臉色又淡了幾分,豔紅的血絲從嘴角汨汨流出,驚得他連忙輸入靈力,不斷呼喚:「小七,你要撐下去,小七,董司常,撐下去!」

  「阿克……如果我……」

  「閉嘴!專心療傷!」

  他不想聽,不想再跟任何人道別,也不想再失去誰了。

  董司常揚著笑,輕撫他的臉,氣若游絲地說:「你……好好地……」

  「我叫你閉嘴!」他痛苦地嘶吼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臟、魂魄、精血,全都挖出來給對方續命,只求他的董小七能夠熬過這一劫,因為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為何他愛的人都會一個個離去?

  先是薇安,再來是小育,現在是董小七,接下來呢?接下來會是自己嗎?他何時才能從這地獄解脫?早知如此,他當初戰死沙場後就該直接去投胎,當這什麼狗屁偵察員?為地府做牛做馬這麼久,換來的是什麼?

  一條背著罪名走入黑暗的無盡道。

  不甘心!他不甘心!

  克里斯猛地睜開佈滿血絲的眼,魔氣隨暴漲的怨憤衝開,震得空氣發出輕微的鳴波,直到意識總算抽離了混沌,才漸漸歸於平靜,只剩低微的喘息與淒冷的孤寂。

  是夢……因內心最大的恐懼,將記憶和感受全都錯亂了。

  他摸上胸前的小兔項墜,目光呆滯地凝望上方,似要穿透那深不見底的漆黑,去尋找被困於寒冰下的項墜主人。片刻後,他重重地吁出一口氣,抹掉臉上的冷汗,打算起身抽根菸舒緩一下,就臉色一變,目光凌厲地抽槍指向門口,「誰?」

  下一秒,他飆出一個髒話。

  「操!」他扔開槍,送上一記大白眼,「大半夜跑來我房間又不出聲是幹嘛?」

  「感覺你心緒不穩,我過來看看。」安慈緩緩走出陰影處,往床邊一站,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疲憊的臉,語氣柔和道:「做惡夢?」

  「春夢,要不要跟你報告?」克里斯沒好氣地抓起打火機,點上一根菸,也無所謂灰燼是否會燃了床單,就逕自靠坐在床頭吞雲吐霧。

  相處五年,安慈早已習慣他的無禮,不僅不氣惱,還淡定地打量起四周。

  諾大的房間凌亂散著空酒瓶與菸蒂,一顆果核被扔在桌上,爛得看不出原型,換下的衣物隨意堆在牆角,上頭的斑斑血跡已鏽成深褐色,就連克里斯正在睡的床也有不少雜物,空氣裡混雜著菸酒與食物腐爛的悶臭味,用豬圈狗窩來形容,簡直是豬狗不如。

  毫無偏愛的裝飾,毫無私人物件,彷彿這人對此處毫無留戀,隨時都能抽身離開。

  安慈眼眸半垂,說:「才讓人打掃過,就又亂成這樣,你住得舒服?」

  「拎盃尬意(喜歡)。」克里斯咬著菸,盯著安慈似笑非笑的臉,「有屁就加緊放一放,別說你半夜出現,真的只是來欣賞我的睡姿。」

  安慈無語半晌,拋出一道影像,「確實有事交代。」

  克里斯瞇著眼快速讀過資料,再瞧了眼照片中的人,挑眉問:「劫財?劫色?後面那個的話,你叫艾娃去比較快。」

  「艾娃有更重大的任務。」安慈微微勾起笑意,「是劫魂。」

  「……」

  氣氛稍有凝滯。

  克里斯吐出一口煙,語氣略有不悅,「這種事叫約翰去,他熟得很。」

  「喔,說起來,你的確從沒接過傷人魂魄的工作。」安慈的嗓音依然不濃不淡,凝在嘴角的笑意卻宛如冰霜,「給我一個你不肯奪魂的好理由。」

  克里斯沉默不語。

  安慈注視他如刀削般的深邃輪廓,隱於睫毛下的藍眸深幽如海,藏著教人讀不清的心思,是糾結掙扎,或是矛盾衝突,抑或是在醞釀著什麼?他目光微冷,沿著佈滿鬍渣的下巴,來到胸前的兔子吊飾,輕笑道:「是因為他?還是你仍相信地府說的那一套?」

  「呿!」克里斯冷笑地碾熄菸,直接了當道:「搞了半天,你是在意封印沒解開的事吧。懷疑我其實沒有背叛地府?哼,你還真可悲,竟要用這種方式來測試。」

  克里斯坐起身,興味十足地看著安慈,「你再說一次猶大的意思。」

  「背叛者。」安慈陰寒著臉,「背叛光明、墮入黑暗的人。」

  「約翰也是人類成魔,他不行嗎?」克里斯問道。

  安慈解釋:「純惡之魂生來就沒有精魄,他是被光明遺棄的孤兒。」

  精魄等同靈魂之心,承載一生的情感與良知,所以純惡之魂生來就沒有選擇權,連投胎輪迴的資格都沒有,注定遭光明遺棄,既然不曾被接受,自然也沒有背叛。

  克里斯點點頭,「那你呢?」

  「我將為你們爭來光明,何來背叛?」安慈道。

  「哈!」克里斯像看到一個神經病,指著窗外的暗無天日,嘲笑道:「光明?」

  安慈早料到他會這個態度,眼神竟柔和了下來,像在安撫一個叛逆孩子,溫言卻不容拒絕,「只要你們聽話,照我說的去做,等到審判之日後,世界將不會再有光明與黑暗之分,你與你心愛之人也能無所顧忌地相守一輩子,這難道不是你們的光明?」

  「……」

  克里斯沉下臉,意會了安慈的暗示——若他拒絕,對方隨時都能了結董司常的命。

  安慈輕嘆地伸出手,撥整他落下的凌亂瀏海,慈愛得一如他的名字,「我明白你內心仍有不願傷害無辜的良善,所以那晚你被一個孩子撞見,我也不逼你去殺他滅口,但這一次,為了董司常,這人的魂魄非取不可。」

  克里斯投去疑惑的眼神。

  「你要知道,我為了跟你的約定,可是想盡辦法,才找到能取代董司常的人選。」安慈捏住克里斯的下巴,直直望進他仍在糾結的藍眸,「很快你就會明白,唯有徹底的毀滅,才能完全重生,黑暗是為了迎接黎明的降臨,所以……」

  「你入不入地獄?」

  安慈烏黑的眼眸是看不到盡頭的深邃,像有一股神秘的魔力,能將人的心魂吸進漩渦,任其攪和出最柔軟的要害,以便死死抓牢,教克里斯不由想起那孤伶沉眠冰池的人。

  良久,克里斯半請求地說:「讓我看看他。」

  安慈思量了會,便雙手結印,虛空畫出一輪水鏡,像在命令誰般低唸一句:「進去。」鏡中便浮現地府的景象,彷彿有誰拿著攝影機在做現場直播。

  畫面一轉,一扇重重封印的石門被推開,瀰漫冰霧的寒池映入眼簾。

  克里斯秉息凝神,盯著越走越近的畫面,總算在穿過薄霧後,看見朝思暮想的人。

  鏡中的董司常眼眸緊閉,死白的小臉結了層薄霜,不再露出偶然一現的可愛笑意,曾不時與人拌嘴的嘴唇也凍得發紫,不再用軟嚅的嗓音訴說保護人間的偉大抱負。若非胸膛仍有淺淺的起伏,浮在額間的元神燈也閃爍未熄,真要讓人以為他已神魂俱滅了。

  明明比任何人都還心懷光明,卻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而不得不承受這些痛苦,難道他們真的只能倚賴黑暗,才能獲得救贖嗎?

  克里斯望著毫無生氣的戀人,想起夢中不斷吐血的董司常,一股無名怒火就再次浮上,恨不得立刻衝進地府大殺四方,管他什麼計畫不計畫,直接滅了那真正的腐敗之地。

  這時,小兔項墜忽地一燙,如在胸口落下一記捶打。

  他鐵青著臉握緊雙拳,左拇指壓在拳內輕觸無名指的刺青,抬頭對安慈丟出一句話。

  「要怎麼做?」

  既然這是唯一的方法,那他就是一人跳入地獄又何妨?

  *  *  *  *

  「董事長!」

  突如其來的中文呼喚從音響傳來,浪漫的伴奏隨之響起,打斷了冥思。

  蔚仙回過神,就見張瀚倪一臉尷尬地將耳機插回電腦上,不由無語地瞪去一眼。這小子竟然在趁等人的時候偷看台灣偶像劇,可真會把握時間了。

  自從Q大的靈騷案了結後,冷門偵察隊又清閒了一個多星期,才總算迎來新的任務——確切來說,是兩天兵與老隊友合作的新任務。

  為此,史戴西十分興奮,不僅打扮得花枝招展,還將一罐古龍水噴得像在灑殺蟲劑般,搞得整個房間騷氣沖天,加上旅館老舊的地毯被暖氣烘出的霉味,簡直就是毒氣室。

  阿肯推著吸塵器從房間的一側跑到另一側,途間還停下來幫史戴西疊好換下來的襯衫,又掛好張瀚倪的外套,接著抱起一堆髒衣服回廁所洗刷,儼然是隊裡的專用清潔工。

  難得屈尊過來的諾蘭,則坐在特別消毒過的沙發上,也不肯跟人寒暄半句,就一心專注在手中的資料,不知在記錄什麼,身旁的雷德和舒嬿搶著替他添茶端果,誰也不肯讓誰,一時間,惡鬼煞氣與厲鬼怨氣交雜,搞得那一塊區域陰風颼颼,更加生人莫近。

  此情此景,讓蔚仙森森地嘆了口氣。

  這段日子以來,這四個人不是天天宅在家上網,就是每晚混夜店泡妞,還有一個存在感太低老被遺忘,總之一個個都散漫怠惰、不思修行,唯一一個最認真的,還因為太過認真而弄得遍體鱗傷,被魔捅穿的腹部也不知道好了沒?

  唉,他們會成為偵察部門的邊緣份子,實在是不冤枉。

  蔚仙無奈地朝諾蘭走去,卻沒想,竟會聽到一段對話。

  「你這個番邦蠻子,竟敢以下犯上,每晚霸著主人,現在又膽敢再跟我搶,真是不知好歹、忘恩負義、寡廉……」舒嬿哇啦哇啦地用中文批罵,頗有正室教訓小妾之姿。

  不懂中文的雷德就簡潔多了,直接兩個英文詞:「女人,滾。」

  感覺好像挖到什麼八卦的蔚仙:「……」

  沒想到諾蘭惦惦吃三碗公,這後宮開得挺熱鬧嘛。

  他凌亂地腳步一轉,走到張瀚倪的桌前敲了敲,往螢幕瞥去一眼,就見影劇裡被稱為「董事長」的高富帥以一把真情淚喚醒昏迷中的女主角,兩人含淚相擁,傾訴愛語,感人肺腑,狗血亂噴,讓他無端有幾分想笑。

  「老大。」張瀚倪手忙腳亂地按下暫停鍵,頗為心虛地推了下眼鏡,「資料我昨晚就全背熟了,保證不會給席利亞大姊添亂。」

  「我不是要問這個。」蔚仙沒好氣地指了指他的右手,「可有異樣?」

  張瀚倪拿起右掌看了看,撓頭說:「沒什麼感覺耶,我這幾天還偷偷用靈力寫了幾次願望,也沒有實現過,不知道這仙器到底是幹嘛用的。」

  「我倒覺得挺眼熟,可惜沒來得及仔細瞧。」蔚仙頓了頓,好奇問:「你寫了什麼?」

  張瀚倪回答:「讓死變態不再變態。」

  蔚仙無語半晌,「這願望的難度頗高,換個簡單點的。」

  張瀚倪想了想,「那我希望我能變聰明點。」

  「……再換一個吧。」

  哈尼醬頓時潸然淚下。

  兩人接著研究半天,陸續發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小願望,都不見玉佩有任何被催動成功的跡象,蔚仙便只得暫時放下此事,叫來史戴西,鄭重叮嚀起此次的任務。

  「記住,拿到東西就撤,盡量不要引起無謂的爭鬥,你們跟著席利亞這麼多年了,此趟應當也能合作無間才是。」他特別瞪了眼史戴西,「千萬不要出什麼亂子。」

  史戴西慷慨激昂地拍胸保證:「喔,親愛的蔚老大,我可是席利亞最忠實的守護者,怎麼可能會成為她的絆腳石呢?」

  呵呵,人家會被降職還久久升不回去,貌似就是被你們兩隻害的喔?

  蔚仙連吐槽都懶了。

  倒是諾蘭總算開尊口了,「她為何要找他們兩個合作?」

  蔚仙回答:「據說是因為那玩意太狡猾了,負責過此案的同僚都追討失敗,案子轉手好幾人,這回輪到她頭上,又正好在紐約,就乾脆來借一借天兵的運氣。」

  一隻居於某公墓地道的地精,從不知誰的陪葬品裡偷走一樣法器惡作劇,製造不少靈異現象,雖然沒有造成任何實質上的傷害,卻頗為擾民,因此即使沒人想與地精玩捉迷藏,也不得不想辦法解決。

  不過,冷門偵察隊就駐紮在紐約,上頭不直接將任務交予他們,卻反而從外州調來一個機動性偵察員來處理,這讓諾蘭很難不有所懷疑。

  蔚仙看出他的疑惑,便說:「其實,我本來想等你完全康復了再去接這案子,誰知道地府這麼等不及,反正席利亞對付兩天兵也很有經驗了,你就放心吧。」

  諾蘭將手中的文件往茶几一扔,面無表情道:「我沒有不放心。」

  這時,敲門聲響,引頸期盼的人終於到了。

  席利亞一如既往地穿著皮革勁裝,踏著十公分的細根長靴推門而入,輕甩一頭波浪捲的長髮,風情冶艷惹火,迷得史戴西立馬捧起一束紅玫瑰,屁顛屁顛地衝過去。

  「親愛的席……噗!」被一掌拍走。

  駕輕就熟地解決掉紅毛蒼蠅後,席利亞走到諾蘭面前,挑了下柳眉,豔紅的豐唇一勾,幸災樂禍地說:「唷,照顧他們很辛苦吧?」

  這是一場前任隊長與現任隊長的相見歡,而一旁的兩天兵也歡樂助興。

  「哈哈,死變態,就跟你說大姊才不理……啊!」

  「閉嘴!死處男……呃!」

  兩隻鬼影從天而降,果斷滅絕兩隻噪音犯,諾蘭淡定道:「確實辛苦。」

  席利亞:「……」

  老娘好歹用肉掌打豬臉,你大少爺動都沒動,還好意思說辛苦?

  忽然,席利亞大笑一聲,褪去原有的冷豔,兩手捏上諾蘭冷若冰霜的臉,像個率性的鄰家大姊,說:「你這孩子真是的,這麼多年還是一點都沒變,真不可愛。」

  「你……放開!」諾蘭竟也臉色驟變,狼狽地掙脫狼手,白晰的臉頰浮上兩抹淡淡嫣紅,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讓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臥槽!冰山隊長居然也會臉紅?」兩天兵頓覺人生觀都被顛覆了。

  雷德和舒嬿當場化干戈為玉帛,同仇敵愾地齊聲炸毛:「又、一、個?」

  相較於他們的震驚,蔚仙身為少數的知情人士,很快就回神來。他鎮定地拿起茶几上的資料,就感受到一股濃濃的傲嬌氣息,只見紙上印著公墓的地道路線圖,每個出入口都寫著詳細的標註,想來是諾蘭連夜請鬼使幫忙探路的成果,便不禁莞爾一笑,「還說沒有不放心。」

  諾蘭瞪去一記冷眼,沒想解釋自己與席利亞的交情,直接喚回所有鬼使,將鎖鍊一甩,銬上兩天兵的手後,就大步離開,也沒打算為久別重逢的寒暄多作停留。

  「蘭尼。」席利亞出聲喚住他。(註:英文中類似小蘭的暱稱)

  諾蘭回過頭,見她輕揚笑意說:「放心,我會把他們平平安安送回來。」

  兩天兵感動了,原來席利亞平日愛毒打他們,但內心還是關愛他們的。

  誰知,人家話還沒說完:「讓這兩隻蠢蛋繼續給你闖禍。」

  諾蘭冷笑,「你就放他們死在外面吧。」

  兩天兵:「……」

  這種爹不疼娘不愛的孤兒感覺是腫麼回事?

  然而,事情還沒完。

  蔚仙從懷裡掏出一枚用紅絨布盒裝的白金戒指,樂呵呵地遞給席利亞,戒指上以黑曜石刻成的玫瑰光彩奪目,價格肯定不凡,當場就閃瞎了一干鈦合金狗眼。

  「寶石配美人,望你莫辜負本仙君一片真情。」

  「唉呀,討厭,怎麼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喔諾!原來老大還是後爹!

  哈尼醬頓時陷入灰姑娘的腦補中,史戴西則嚎著嗓子哭喪。

  阿肯聽聞噪音,從浴室探出頭望見這一幕,立馬歡聲說:「恭喜恭喜,我訂的披薩應該要到了,可以一起吃慶祝一下。」

  「去你的肯尼熊!我失戀了好嗎?」

  「那……慶祝失戀?」

  一室喧鬧中,諾蘭瞥了眼那枚戒指,就離開房間,走在滿是霉臭味的走廊上。

  他出了旅館大門,無視摟摟抱抱走進來的情侶,繞開東張西望的觀光客,走過似乎在等人的披薩外送員後,站在相隔旅館與飯店的馬路旁,俊麗的面容頓時凝成寒霜。

  冷冽的目光掃過四周——在樹下休憩的工人、向報亭買雜誌的上班族、等公車的學生、抄罰單的警察、泊車的小弟、送報的工讀生……無一不是保持在他一小時前所見的位置,個個狀似偶然,卻不時投來打量視線,若有似無的淡淡魔氣已暴露了這些人的身份。

  一隻手從虛空反握諾蘭的手,雷德隱身立在身側,問:「殺了?」

  「哼。」諾蘭捕捉到他們眼底的驚慌,勾起一絲輕蔑笑意,「那就要看他們的目的。」

 

18. 突襲

  「行了,時間不等人,都開工去。」

  諾蘭一離開,蔚仙就受夠史戴西的鬼哭神嚎,也不管阿肯還在嚷嚷一起吃披薩,就袖袍一揮,施法將兩天兵和席利亞一同送到旅館的側門跟小黃會合,趕他們上路。

  一分鐘後,亮黃色的舊款豐田,以風騷的走位穿梭在前往布魯克林的大街小巷,不疾不徐,駛得四平八穩,所到之處,皆留下一串夾雜香蕉味的廢氣,教路人銷魂不已。

  車上,坐在副駕駛座的席利亞,舉起戴著新戒指的手,用手機自拍一張後,就感慨地說:「自從當了偵察員,就忙得沒時間談戀愛,本來想等這次約滿就功成身退,誰知又攤上你們兩個惹禍精,害我降了好幾階,要是不再幹一場漂亮的才走,肯定會懊悔死。」

  「大姊的約快滿了?」張瀚倪好奇問道。

  「是啊,就下個月,不過嘛……看,漂亮嗎?我只是隨口說說的,沒想到他真的幫我找來了,真是有心。」席利亞將手往後一擺,閃光普照!

  張瀚倪抹了把單身狗的淚,感覺去死去死團離他不遠矣。

  史戴西沉浸在女神被搶走的打擊中,痛哭失聲,「鮮花插牛糞啊!蔚老大整天戴著面具,皮膚又差,肯定長得不怎樣,我怎麼就輸給他了?」

  席利亞回頭瞪去一眼,「你這蠢蛋懂什麼?蔚仙大人可是難得的好上司,也是真正的好神仙,不准對他這麼無禮。」

  一句話再次釘死史戴西,從此奄奄一息,了無生氣。

  席利亞欣賞夠了戒指,這才將心力放回蔚仙轉交的資料,見上頭寫滿諾蘭漂亮工整的字跡,不禁失笑搖頭,「蘭尼還是這個脾氣,也不知誰才能讓他改一改。」

  張瀚倪聽她這麼親密地稱呼諾蘭,就又好奇地問:「大姊跟諾蘭隊長很要好嗎?」

  「以那個傲嬌鬼的話來說,是一點都不好。」席利亞微瞇眼角,神情有幾分懷念,「第一次遇到他時,他還是個不到十五歲的孩子,生長在普通凡人的家庭裡,對靈能界一竅不通,卻無師自通地收服了一隻小惡鬼,害我那趟任務無功而返。」

  「無師自通?」張瀚倪震驚了,「諾蘭隊長是半途出家的?」

  「何止半途出家?」小黃也忍不住八卦一筆,「他還自己琢磨出一套獨特的御鬼法,是他從小跟孤魂野鬼混在一塊領悟出來的,你看那些鬼使對他多百依百順啊。」

  張瀚倪這下連嘴都合不攏了。他以為像諾蘭這麼厲害的御鬼師,應該是什麼名門世家的傳人,就像他們張家一樣,代代都在栽培孩子成為優秀的天師,沒想到竟是自己摸索出來的……啊,這麼一想,法術還經常失靈的自己真是沒用,哭哭。

  席利亞接著說:「當時,他空有一身充沛的靈力,卻不懂得運用,收個鬼像要把鬼生吞活剝似地狼狽,事後還因耗盡靈力昏迷了七天,差點把小命給賠了,我看不下去,就順手指點一二,把會的靈能知識都教給他,讓他起碼學會自保,別被覬覦他靈力的妖魔鬼怪吃了。誰知,教著教著,我就成了他半個師父,幾年後,他自己悟出一套御鬼法,又被家裡長輩訓練出一手好武藝,我就把他引薦給偵察部了。」

  她說著同時,邊快速翻閱筆記,憑藉自己在布魯克林區住過幾年的經驗,一下子就熟記了地道路線,便將資料遞給他們,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蘭尼他看著冷漠,其實心很好,只是不愛表現出來,又是第一次當隊長,不懂怎麼跟人親近,所以你們兩個要機靈一點,多用些心,別老是闖禍惹人生氣,知道嗎?」

  兩天兵納悶地互視一眼,這以往動不動就東罵一口「該死的蠢豬」西飆一口「宰了你們」的潑辣女王,今天怎麼突然溫柔了起來?難道世界要末日了?誰來救救他們?

  半個小時後,小黃車開到布魯克林位於西南角的一座教堂前,就放下蠢蠢欲M的兩天兵與人格異常的席利亞,噴著香蕉味的廢氣揚長而去。

  張瀚倪啟動通訊器,回報:「老大,我們到了。」

  「……」

  「老大?」

  過了好半天,都沒收到回音,兩天兵又連續喊了好幾聲,仍是未果,也不知蔚仙在忙什麼,竟連任務進度都不管了,實在是奇怪得很。

  席利亞皺了下眉,沉聲叮嚀:「趕緊辦完事。」

  「喔。」

  三人走上龜裂的台階,抬頭打量彷彿一推就倒的老教堂,灰色的磚瓦滿佈斑駁刮痕,枯黑的藤蔓稀疏爬在外牆,乍似一條條死不瞑目的蛇乾,唯有豎立十字架的屋尖高聳入雲,在這幾經改良翻新的灣脊區顯得特立獨行,也證明了它在這塊土地上的悠久歲月。

  此次任務的目標,就在老教堂後面被鐵欄圍起的大片公墓下。

  據記載,這教堂本是革命戰爭的一棟避難所,底下錯綜複雜的地道是為逃亡而設計的,戰爭結束後,這塊地就成了殉難者的紀念公墓,如此過了三世紀,因年代久遠和政策的改變,加上負責經營的家族也凋零沒落了,公墓便漸漸成為三不管地帶,饒是如此,地精的惡作劇,也為它帶來不少繪聲繪影的神秘傳說。

  「半夜有鬼魂士兵在巡邏,白天有斷斷續續的槍砲聲,還有人在經過時聽到女人尖叫,也有人看到被砍斷下半身的人爬出來……」史戴西臨時抱佛腳地翻資料,不由嘖嘖稱奇,「這裡的阿飄每天都在開趴嗎?」

  「哪有什麼阿飄?都死了三百年了,早就投胎啦。」張瀚倪沒好氣地指出重點段落,「那是地精偷的法器造成的幻象,類似土地記憶的場景重現。」

  「記憶重現這麼方便?那不知道能不能也能重現……嘿嘿。」史戴西壞笑地摸著下巴,渾身散發出一股子猥瑣味,也不知是聯想到什麼不正經的東西。

  張瀚倪瞧他那德行,忍不住罵了句:「死變態。」

  「都認真點,往這邊。」席利亞沒有上前敲門,反而腳步一轉,沿著外牆拐進教堂與樹林比鄰的小徑,半分鐘後,就在一張石椅前停下,指著枯黃的草皮說:「搬開。」

  兩天兵不明所以,蹲下身一摸,才發現那草皮竟是假的,再聯手往上一拉,就露出底下的一扇拉門,上頭還漆了數字三,看那顏料鮮豔潤澤,似乎是近期才噴上的。

  「唉呀,蘭尼還特地做了記號啊?真細心。」席利亞搖搖頭,「可惜了。」

  「咦?三號入口在這一頭?可是我剛看……」張瀚倪大驚地拿回資料一看,恍然大悟,「喔,我看錯指北針方向了。」

  「什麼三號?」史戴西根本就沒在看。

  席利亞一臉「果然」地彈了滴憂桑淚,「他還是低估了你們的蠢。」

  *  *  *  *

  時間回到二十分鐘前。

  哀聲四起的小巷裡,諾蘭氣定神閒地靠在一台車旁,看著雷德將一干魔物揍得滿地找牙,邊出聲提醒何時收放靈力,儼然是將這群魔物小弟當作訓練新生惡鬼的沙包了。

  「行了,打死了不好跟欲魔交代。」

  諾蘭此話一出,倒在地上打滾的小弟們便頓時虎軀一震。

  華特?早就認出來了還把他們揍成這樣?有沒有這麼欺負魔的?嚶嚶嚶!

  雷德「嘖」了一聲,走過滿地躺屍,意猶未盡地問:「什麼時候才能來真的?」

  魔物小弟們又是一震,紛紛都怒了!這臭不要臉的新生惡鬼,要不是他們把諾蘭大人當成自己人,還能容他如此放肆嗎?擺在平常,他們早就大開殺戒了。

  諾蘭察覺到這股殺意,在車蓋上敲了敲以示告誡,才回答:「等你能打贏我時。」

  言下之意,他們還要繼續當沙包嗎?這下魔物小弟們已無力再震,直接暈死。

  諾蘭總算是整夠了魔,就滿意地手指一勾,將雷德收回體內,輕輕踢了下車盤,面無表情地說:「自己滾出來,還是我強行驅魔?」

  「……」

  躲在車底下的人只好慢吞吞地爬出來,抽著一臉乾笑,討好地說:「大人,您別生氣,我們老闆只是擔心您,才派我們來保護您的。」

  諾蘭沒有說話,就靜靜看著他那身向泊車小弟借來的皮囊,看得他心底打顫,連忙解釋:「我們進不去飯店才出此下策,絕對沒做出傷害人類的事,連抽煙喝酒都沒。」

  「……」

  冷風依然吹,泊車小弟又含淚指天發誓,「我保證離開前會把這些人類治好。」

  諾蘭這才收回目光,朝巷口走去,「我跟他沒關係了,不勞他操心,都回去吧。」

  「別啊,老闆他其實……」泊車小弟為難地跟上去,卻被一個眼刀驚得立馬直切要點,「咳,是收到消息,您身邊最近不太平,他……我們擔心您會受到牽連被誤傷。」

  「我身邊?」諾蘭停下腳步,腦海閃過一個念頭。

  「是啊,細節不清楚,總之您還是……」

  不等泊車小弟講完,諾蘭就把他推到一邊,仔細數了數地上的人,快速翻轉記憶。

  抄單的警察、休息的工人、等車的學生、送報的工讀生、買雜誌的上班族全都在這,還有誰?是什麼給他一種違合感?

  出了旅館……來訂房的情侶……路過的觀光客……

  他仔細回想離開旅館的沿途所見,忽然一個靈光,眼神降至冰點,「披薩……一小時前訂的披薩外送,早該到了。」

  一般披薩外送為求趁熱送達,不可能到了地點還有所逗留,那個外送員站在那裡多久了?為何那未裝保溫袋的披薩盒會沒半點香味?但他經過對方時,並未察覺到妖魔或中邪的氣息,那人絕對是貨真價實的普通人類,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泊車小弟不解地反問:「什麼披薩外送?」

  諾蘭回頭問他:「你有安排人監視旅館?」

  泊車小弟一頭霧水,「沒啊,您也知道,只要是你們偵察員駐紮的地方,都有地府特設防妖魔的隱身結界,我們就算附在人類身上也進不去看不到,怎麼監視?」

  對,隱身結界防妖魔,卻不防人類!

  諾蘭臉色驟變,立刻拔腿奔跑。

  與此同時,蔚仙無事一身輕,就趁兩天兵不在,偷看張瀚倪存在筆電裡的偶像劇,看得樂不可支。溫良賢慧的肯尼熊則忙碌地在窗前晾衣服,邊不時幫上司添茶倒水,徹底發揮他強大的人妻氣場。

  忽然,敲門聲響。

  「啊,披薩終於來了!」早就餓翻的阿肯立刻屁顛顛地衝去開門。

  「太好了。」蔚仙摸了摸肚子,正想說自己也來放縱一回口腹之欲,卻在抬頭望向門邊時,語調急速一轉,「別開門!」

  已開了一半門的阿肯不解回頭,「為什……」

  「轟——」

  一聲爆破的巨響淹沒接下來的話,將他連人帶門全部炸飛。

  火光挾帶惡毒的戾氣滾滾襲來,迅速吞噬房內的一切,又緊接著向外炸開,幾乎摧毀了整間旅館。人們驚慌奔逃,尖叫四起,生命在斷垣殘壁中無助掙扎,血味、焦味四處瀰漫,宛如人間地獄。

  隱藏在大都會裡的黑暗生物聞風而來,趁隙吸食新鮮的黑化物,一批凡人不可見的魔物逐步向爆炸源頭靠攏,待絲絲魔氣混入飛揚的塵土化成一圈黑網後,空氣就傳來一聲撕裂的輕響,兩道身影前後踏出裂縫。

  「這就是你說的只炸一間房?」克里斯臉色不善道。

  按照預定計畫,為了能闖入偵察員的房間,約翰催眠一個倒楣人類,利用外送服務,潛進來炸毀結界裝置,同時炸暈房內的人,他們再進來撿走目標物的魂魄,就能功成身退。當然,若能順道炸死幾個偵察員更好,誰知道,爆炸的程度竟會大到波及整棟建築物,大大增加了任務的困難度。

  約翰一臉事不關己地聳聳肩,「這怪不得我,誰曉得那傢伙真是個反社會的瘋子呢?居然擅自加強火力,一點都不聽話,真讓人頭疼。」

  克里斯瞪著他嘴角的笑意,怒火更盛,「我不介意讓你更疼。」

  約翰挑了下眉,正想回話,就被傳入兩人腦海的聲音打斷。

  「都閉嘴,先找人。」

  安慈的語氣聽起來不太高興,約翰這才收起漫不經心的神情,指使魔物們在遍地瓦礫中尋人。這群魔物對生靈的嗅覺十分靈敏,正是專為尋人而設計的,倘若他們要找的人就在這裡頭,一定能很快就挖出來。

  不過,他們等了又等,卻只見魔物們還在搜尋。

  克里斯皺緊眉頭,直覺哪裡不對勁,「你確定他當時在房裡?」

  約翰也遲疑了,「我安排在所有出口的人都沒見到他。」

  「開門的是誰?」

  「沒看到。」

  「沒看到你就炸?」

  「炸彈是一偵測到靈力就引爆,對普通人不會有反應。」見魔物們一個個都毫無所獲,約翰不由勾起嘴角,輕笑地嘲諷道:「果然又如此嗎?」

  「……」

  克里斯對約翰這個人再厭惡,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那句話的感同身受。

  他沒好氣地踹了下腳,腳邊的石粒就低空劃過一道弧度,落在一塊疑似3C產品的金屬面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循聲一瞥,望見那焦黑的板子上似乎貼著三個中文字,翻倒在一旁的床架下還壓著一塊黑色布料。他心中一動,抬腳走了過去。

  那布料看起來十分柔軟,在爆炸的摧殘下,竟沒沾上一點塵土,即使不特別去摸,也能看出它不俗的質感,這不像是凡間會有的東西,卻落在這個老舊的旅館裡,不免讓人有所猜疑,被壓在床架下的,會是什麼東西,還是什麼人?

  就在克里斯伸出手要摸上床架時,一道靈光就穿破結界襲來,驚起一陣波動。

  約翰神色一凜,立刻退到隱密處,剛將身影沒入空間裂縫,兩隻一胖一瘦的鬼使就從天而降,與魔物們迅速交纏起來。

  克里斯轉過身,望著破除魔網走來的人,極其挑釁地笑了下,「唷,小面癱,專程等你離開了才動手,你居然還跑回來,這叫我怎麼好意思不再捅你一次?」

  「……」

  面對這充滿調戲意味的雙關語,諾蘭還未有反應,雷德就耐不住火地要往外衝。

  諾蘭一把揪住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惡鬼塞回體內,一手握緊臨時充當武器的鐵撬,直言道:「那個藏頭藏尾的傢伙也在這吧,都滾出來一次解決。」

  克里斯吹了聲口哨,也不管對方說的是英文,就台裡台氣地說:「丟啦(對),那混蛋就是只會藏起來的俗辣,這點……欸幹!拎盃還在講話,搞什麼偷襲?沒禮貌!」

  諾蘭沒回話,逕自靈巧地翻轉手腕,朝克里斯的要害連連出擊,身若驚鴻,將一根髒污的普通鐵撬使得行雲流水,宛如一把靈氣逼人的利刃,招招凌厲,全然沒有負傷未癒的樣子,饒是克里斯身經百戰,也幾乎找不出破綻,又顧及安慈的交代,只能見招拆招地不斷閃躲,傾刻間,兩人已過招十餘回,一直僵持不下。

  然而,經過改造的魔族身體終是不同凡響,尚未痊癒的諾蘭漸處下風,依舊矯健的克里斯便一個錯身,任由肩膀被鐵撬扒下一塊肉後,右手一抓,鉗住諾蘭的手臂,另一爪則往他的腹部襲去,疾如雷電,掌風未至,已先令傷勢隱隱作痛。

  諾蘭緊急避開腹上舊傷,不免扯動皮肉而所有遲緩,左手雖及時擋下攻勢,卻也被箝制住,再抽不開身。這時,他聽克里斯怒吼:「操你個王八蛋!到底好了沒?」

  他們在拖延時間?

  諾蘭心中一驚,沿著克里斯的視線望去,竟見本無一人的斷牆憑空走出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剎那間,曾感應到的影像就與對方的臉重疊,腦海迴盪起雷德憤恨的嘶吼。

  「別急,我才剛查到正確位置。」約翰慢條斯理地收起手機,朝諾蘭舉起一把黑霧繚繞的槍,優雅笑道:「抱歉了,親愛的,我們大人特別交代,要請你好好休息。」

  扳機扣下,一聲槍響蓋過群鬼驚嚎。

  「砰!」

 

19. 天兵福運

  以魔氣所化的子彈直逼而來,夾雜惡毒的戾氣,即便不死,也要落得魂傷魄損,偏偏諾蘭又受到克里斯的箝制,閃躲不能,只得咬緊牙關,拼盡靈力來抵禦。

  電光石火間,鬼使怒吼,雷德衝脫禁制欲以身護衛,卻只聽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

  「噹!」

  一抹銀光凌空閃過,濃烈的妖氣隨之滾滾散開,化作白霧瀰漫整個視野,一股強大的威壓當頭罩下,彷彿凝聚天雷地火之力的暴風,令在場者無不色變。

  「小鬼們。」

  低沉的嗓音渾厚如鐘,震得耳膜隆隆作響,白濛妖霧中,一道偉岸的身影擋在諾蘭面前,有如一座屹立不搖的巍峨高山,輕輕拋著約翰打出的那顆子彈。

  「知道地府視他為眼中釘卻無法下殺手的原因嗎?」

  來人每說一字,就加重一次威壓,讓首當其衝的約翰當即噴出一口血,被壓制得不能動彈,其餘魔物驚駭逃散,鬼使們也承受不住地竄回諾蘭體內,情勢頓時逆轉。

  濃霧中,男子若有似無地露出左半身的大片刺青,繁華的紋路自肩頭朝外擴散,似光芒亦似火焰,宛如身披烈日降臨的天神,妥妥就是開金手指的節奏。

  「幹,夭壽!」克里斯當機立斷,立馬放開諾蘭,溜之大吉。

  被果斷拋棄的約翰:「……」

  大妖面無表情地盯著約翰的額間,忽而咧嘴一笑,陽剛的面容深邃俊朗,歪斜的嘴角含著邪佞笑意,頗有幾分豪放不羈的灑脫,但說出來的話卻令幕後之人暗自心驚,彷彿他早已看穿了一切。

  「老朋友,你想幹啥老刀我都懶得管,就是別想動這孩子一根汗毛,聽清楚了?」

  「……」

  約翰察覺到安慈隱忍的不悅,低聲詢問:「大人?」

  「退!」

  一聲令下,無眼之珠浮現,竄出不輸給大妖的濃烈魔霧,捲起約翰飛逃。

  諾蘭摀著腹傷倒退幾步,望向眼前正收回妖力的男子,心中浮起一股奇異的熟悉感,這人該不會是……不,不可能,他要找的人只是普通人類,不會是這樣的大妖。

  百般猜疑間,濃霧已漸漸散去,男子一轉過身,諾蘭就如遭五雷轟頂般當場愣住,什麼熟悉感,什麼救命之恩、感激之情,全部都煙消雲散。

  只見男子長得高大健碩,卻未著一縷,唯有腰間一條浴巾勉強遮羞,露出兩條長滿濃密毛髮的大長腿,還踩著一對螢光綠的塑膠拖鞋,耳上戴著最新款的絕版無線耳機,可說是完美結合接地氣與高大尚兩種路線,真是難以言喻的魔性風情。

  「孩子。」像是沒注意到諾蘭詭譎複雜的眼神,男子揚起大掌往他頭上一拍,一臉世外高人的語重心長道:「凡事別太認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體是本錢,多吃多健……喂,後面的廢話你自己下來說!」

  「……」

  諾蘭感覺很懵逼。這人最後那句是在跟誰說話?

  男人說完,就走到翻倒的床架邊,一腳踢開床架,拎起被壓在下面癱成一團的蔚仙晃了晃,好似在捏一隻弱雞,滿臉嫌棄,「人都走了,還裝什麼裝?」

  「哎哎哎,本仙君還在暈,別晃了。」弱雞蔚仙掙扎地下了地,用法杖撐住身子後,往男子抬眼看去,不禁大吃一驚,「哇,刀叔你這造型是又去哪浪了?」

  「浪個鬼!老刀我泡溫泉泡到一半,就被你家那票人和我家小鬼奪命催魂摳地趕來救火,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刀叔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踩著塑膠拖往外一跨,丟下一句:「走了,自己搞砸的事自己處理。」就化作銀光飛遁,眨眼間,已了無蹤跡。

  蔚仙重重嘆了口氣,環視爆炸後的一片狼籍,越發覺得愁雲慘霧。他滿腹心事地回過身,竟不意對上諾蘭冷若冰霜的目光,頓時心頭一噔,渾身僵硬地舉起手,弱智兮兮地揮了揮,「嗨?」

  「呵。」諾蘭回予一笑,寒氣四射,「敢問仙君搞砸了什麼?」

  呃……

  「難道這場爆炸你並非不知情?」

  也、也不能這麼說啦。

  「還有……」

  完了,真的完了,拜託別問。

  「那個大妖是誰?」

  ……

  迎面噴來的熊熊怒火好比太上老君的三昧真火,燒得蔚仙肝膽俱裂。

  喔,天要亡本仙君也。

  十多分鐘後,蔚仙終於在無限放送的冷氣壓中敗陣下來,懷著「凡人好可怕」的明媚憂桑,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他自認說得天衣無縫,可惜,聽者有對犀利的左右腦。

  「你再說一次。」

  咿,諾蘭的眼神好兇殘。

  蔚仙吞了個口水,仗著面具夠厚,勉強保持處變不驚的裝逼風,說:「兩星期前,先知傳來警訊,今日此地將有火光之災,故本仙君作了些安排,暗中廣發護身咒,瞧,雖然旅館垮了,卻無人身亡,連隔壁房的吉娃娃都活跳跳的,本仙君真是太英明了。」

  諾蘭準確地揪出一個疑點,「先知向來只能記錄預見,為何能通知你有難?」

  蔚仙不假思索道:「因為聖碑被奪啦,世上再無先知,他愛怎麼做上帝管不著。」

  「被誰奪?」

  「魔族。」

  「先知如何了?」

  「死了……啊!」

  糟,答太快了。

  「兩星期前?」果然,諾蘭目光如冰錐,道道戳穿心,「地獄廚房?」

  蔚仙捏了把冷汗,自首投降:「我絕對沒有捉弄你們的意思,就是沒想到你會中途離場,還為了隻惡鬼追到療養院去,當初發派任務給你們時,也真的只是為了修補幽冥裂縫,而那的確是破除結界的根本方法……呃,如果兩天兵沒有『正常』發揮的話。」

  「漏洞百出。」諾蘭毫不留情地打槍。

  「……」蔚仙委屈戳手指。

  「之後再跟你算這筆帳。」諾蘭將重心拉回眼下,思量整個前因後果,「你得知預見警示,才會藉協助席利亞的名義調走兩天兵?」

  蔚仙立刻挺起胸膛,驕傲地說:「沒錯,你回飯店養傷,阿肯皮厚打不死,剩下的無辜凡人就由本仙君親自坐鎮保護,有沒有很偉大?」

  諾蘭不予置評,僅是蹙了下眉,環視周遭的混亂。

  此時,他們正處在一個隱身的結界內,結界外的消防員忙碌救災,大批警察封鎖現場,記者緊密包圍,一身狼狽的阿肯也瞎忙活地在附近打轉,他卻莫名覺得漏掉了什麼。

  不對,剛才那結論跳得太快。

  「為何魔族要這般公然挑釁偵察部?這麼多分隊不挑,卻偏挑監審官旗下的隊。」

  「……」

  蔚仙默然仰首望天。

  「後來開槍的那男人說:『查到正確位置』是查誰的位置?」

  嗯,天空好藍啊。蔚仙繼續望。

  「若是自然的人為災難,縱然會死傷無數,也屬因果輪迴,你不可能插手,除非……」

  除非蔚仙早就知道這火難背後的真正目的!

  諾蘭眼皮一跳,意識到克里斯他們的目標是誰,便要動身趕去。誰知,他才一抬步,就被一道靈光擊中,雙腳再前進不能,他不禁氣極反笑:「仙君所謂的不得在陽間濫用仙術,倒是在我們身上用得極好啊。」

  蔚仙無奈地收回法杖,「我這也是情非得已,諾蘭,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若你想對暗隱主的人追查下去,就得聽令行事。」

  諾蘭面如寒霜,「我也說過,那得看你是否信我,又究竟坦承了多少。」

  「啊,這真是個好問題,我們一樣一樣來。」蔚仙緩步踱到他面前,抬起沉如黑曜的眸子,「先解釋一下,你為何半途折回?」

  *  *  *  *

  地精是一種在地下活動的無害小妖怪,身材迷你嬌小,最高不超過成年人類的小腿高度。牠們的種類繁多,各有不同習性,多喜愛收集寶物,生性怯懦怕事,卻也有頑劣狡猾之輩,比如藏身在灣脊區百年公墓下的這一隻。

  陰暗狹窄的地道裡,兩天兵與席利亞躲在一塊兩人寬的石碑後,凝神注視前方空地上的一小袋金幣,等待那傳說中能嗅到寶物味的貪婪小地精觸動陷阱。

  由於這裡靠近紐約灣,水土較為潮濕,地道又年久失修,空氣極不流通,稍有震動就有塵土落下,加上他們位處公墓下方,作為戰時逃生用的地道裡也埋了不少殉難者,因此,這地道本身也算是塊地下墓地,總有一股悶濕的土腥味混雜著屍臭繚繞,若非他們是受地府契力加持的靈能偵察員,恐怕早已被醺得頭昏眼花了。

  史戴西手長腳長,穿著騷包的窄腰西裝,卻不得不曲起身子,擠在不到六平方英尺的小空間,實在是苦不堪言。他為了活動一下蹲麻的腿,借張瀚倪的肩膀搭了下力,恰好瞥見對方後面的領子有異,便低聲問:「哈尼醬,你脖子上是什麼?」

  「脖子?」張瀚倪往後一摸,果真摸到一張紙片,就取下來,瞇起大近視眼琢磨半天,才總算看出是一張符,符文的墨跡黯沉,靈韻耗盡,顯然是被啟動過了,就大感納悶地問:「誰給我貼的符?」

  「不是你自己畫完符不小心壓到的嗎?」史戴西好奇地打開手機光。

  張瀚倪借著光再仔細一看,唸出上頭勉強可認出的草書:「渾顏……什麼的,不對啊,我連這是什麼符都沒見過,怎麼可能是我畫的?」

  席利亞隨意瞥了眼,沒好氣地叮嚀:「管那什麼?都安靜點。」

  可惜,史戴西的腦洞太大,不知又腦補到什麼,竟顆顆低笑地黏過去,「哈・尼・醬,你是不是在畫符時偷看什麼片子,爽到翻過去才貼到?」

  「你在講什麼啦?死變態。」張瀚倪嫌棄地推開他。

  史戴西被推得往後撞了下牆,又湊過去掛上張瀚倪的脖子,不死心道:「唉,別害羞,都是男人嘛,看個片沒什麼,老哥我還有很多片介紹給你,歐美日本隨便挑。」

  「靠,就跟你說不是,煩耶!」張瀚倪氣惱得使勁一甩。

  史戴西本就重心不太穩,又被這麼一甩,就整個人碰地撞上牆,塵土嘩啦嘩啦落下一大把,弄得三人灰頭土臉,讓今日難得溫柔一把的席利亞終於爆發了。

  「去你媽的老娘要宰了你們!」

  席利亞左右抓住兩人的頭一撞。

  「啊!」

  兩天兵就此陣亡。

  「蠢豬。」席利亞解氣地拍了拍塵灰,繼續蹲點。

  誰也沒注意到,方才被連續撞擊的牆壁,裂出了如蛛網般的縫隙,並逐漸擴大。

  等了許久,細微的叮鈴聲總算遠遠傳來,好似身上繫著許多吊物。席利亞連忙揪起兩天兵屏息以待。片刻後,他們就見到一道矮小的黑影緩緩靠近,嘴裡還不住滴咕:「金子金子亮晶晶,又有人送我寶貝,是好人還是壞人?好人不會動,壞人會動,嘿嘿。」

  臥槽!這地精好像有點腦殘啊。

  三人死死盯著黑影越靠越近,準備在對方一觸碰到金幣時就衝過去。

  張瀚倪緊張地推著眼鏡,試圖從一團黑中看出一點蠢蠢欲動的模糊影子。這時,一隻毛手摸上他的背,還意義不明地用指尖摩梭了番,像極死變態無聊消遣他時會做的事,便惱火地用手肘往後撞了下,示意對方別鬧了。

  誰知,史戴西不死心,不僅再次摸上張瀚倪的背,還湊近頭吹了他一臉口臭,發出詭異的低喘聲,氣得他又往後一揮手,咬牙低罵:「死變態別鬧了!」

  史戴西納悶地回過頭,「我鬧什麼了?」

  張瀚倪一愣。死變態在他旁邊,席利亞在他前面,那他後面的人是誰?

  才這麼想,他就發現史戴西一臉愕然地瞪著他身後,不禁虎軀一震。根據兩人以往福禍雙至的尿性,肯定又是不小心觸發到什麼隱藏任務。於是,他懷抱著一顆纖弱如玻璃的小心肝,顫顫巍巍地往後一看。

  「喔買尬!哪來的殭屍?」

  更糟的是,他差點跟不知幾百年沒刷牙的殭屍來了個舌吻啊!老兄你說你沒事貼這麼近做什麼啊?老子的初吻差點就沒了啊混蛋!

  興許是腎上腺素發作,加上處男吻面臨失守的危機,張瀚倪竟潛力大爆發,隨手扔去一張符咒,大吼:「破邪!」

  一道罡氣火花驚天炸開,將殭屍狠狠地擊飛,撞上本就龜裂剝落的牆,整片牆就嘩啦嘩啦地徹底垮落,露出一大排被吵醒的骷髏殭屍,發出喀啦喀啦的怪叫聲。

  「……」

  后・里・蟹(Holy shit)!

  *  *  *  *

  克里斯是個極講義氣的男人,對於危險的直覺也相當靈敏,因此,每當有危難時,他都會第一時間跳出來保護同伴,絕不會輕易地棄械投降。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

  「你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好搭檔。」總算逃出生天的約翰,用手帕擦去嘴角的血,對拋下自己落跑的人投去親切的微笑,語氣輕快彷彿在說:「鄰居你好。」

  克里斯坐在中央車站的屋頂上,老神在在地噴出一口二手煙,頗為遺憾地回予嘆息,「你怎麼還是這麼人模狗樣?」

  言下之意,沒斷個手腳真不應該。

  約翰依然保持溫和的笑容,像沒聽出話裡的諷刺,卻夾槍帶棒地回答:「多謝關心,有安慈大人在,一切強敵都無須畏懼。」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你這被人一威脅就屁滾尿流的懦夫。

  「矮額,你也不怕馬屁拍到馬腿上。」克里斯也懶得裝了,直接了當地嘲諷:「『偉大』的安慈大人這麼厲害,怎麼不自己出來跟那大妖打一架,還夾著你落荒而逃?」

  約翰笑笑地不說話,比了個「等著瞧」的手勢。

  果然,安慈出聲了。

  「很閒?」一語掐斷戰火,安慈平淡的語調帶著風雨欲來的寒意,「我豈會畏懼一把修出元神的古刀?只是無須節外生枝罷了。查到地點就趕緊過去,莫再嬉鬧。」

  「是。」約翰將手擺在胸前,虔誠得好似忠心不二的信徒。

  克里斯暗自冷笑。沒有心的純惡之魂會虔誠?叫上帝給他捏個白翅膀還比較快!

  對大多數人而言,在空間隧道穿梭,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因為他們首先得學會踩穩虛無的步道,才能小心跟隨空間類能力者前行,以免掉進空間夾層,徹底迷失方向。

  克里斯冷眼瞪著在前方領路的約翰,第N次壓下想出手扭斷對方脖子的衝動,直到另一道裂口被畫開,他迎著光踏出去,眼前豁然開朗後,才總算鬆開緊握的拳頭。

  此刻,他們正站在一座教堂的屋頂上,俯瞰一片荒蕪死寂的墳地,隱隱聽見不知何來的震動悶響,卻不見預想中應當出現的獵物,甚至連一個活物都沒看到。

  「你沒搞錯地點?」克里斯忍不住吐槽。

  約翰木著臉滑了下手機,「根據他的手機位置,座標是在這。」

  「那怎麼……」克里斯話沒說完,就聽見轟隆巨響,腳下劇烈晃動。

  兩人驚覺不妙,連忙雙腳一蹬,躍至較遠處的大樹上,才看清楚是怎麼回事。

  屋頂……不,正確來說是——整・棟・教・堂・都・垮・了!

  「……」

  接著,他們就看到兩男一女拎著一隻昏迷的地精,狼狽不堪地從陷落處衝出來,伴隨響徹雲霄的驚呼與怒罵,後頭還跟著一大串嗷嗷叫的骷髏與殭屍。

  「你們兩隻蠢豬!誰叫你們在地道用十字架招雷的?」

  「我、我只是要打殭屍而已,誰知道死變態會突然把十字架扔過來啦?」

  「靠!我是在幫你打背後偷襲的怪耶!」

  「啊啊啊啊!這事結束後,老娘絕對要宰了你們!」

  觀望的兩人繼續無語。

  良久後,約翰果斷地畫開空間裂縫,「那麼就交給你了。」

  「喂!」克里斯立馬伸手去抓,卻落了個空。

  操!該死的混蛋竟敢先落跑,肯定是在報復!

  底下的混亂持續進行,以那陣勢看來,非一時半刻能解決,於是,克里斯也不著急了,直接坐在樹上,悠哉地抽起菸來,邊欣賞天兵福星久違的奇葩解任秀。

  說起來,這三人當中,只有席利亞與他最為相熟,兩天兵不過是在五年多前曾合作過兩次,就莫名其妙地沾了福星的光,為當時正替葉育煩心的他們帶來轉機,簡直是被鐵鎚釘下的孽緣,死活都甩不掉斷不開。特別是愛自來熟的史戴西,有點交情就稱兄道弟,看到美女就自詡情聖,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份量。

  其實,他和約翰最開始的計畫很簡單,就是直接守在旅館附近伺機堵人,誰知目標物是個死宅,居然沒事就不出門,連三餐都叫外賣送去房間,加上內線透露,該隊近來不會有案子,他們才不得不換個策略,結果繞了一大圈,又白忙一場。

  「兇穢消散,斬妖縛邪 ,急急如律令!」

  「主啊!求你發怒,使他們消滅!(詩篇59:13)」

  此時,戰況十分激烈,張瀚倪咬破中指捏符射出,史戴西握緊十字架朝天嘶吼,席利亞倒是安靜多了,直接操起十字弓,凝聚靈力扣下扳機,於沉默中訴諸暴力。

  一時間,道符紛飛,聖十字閃爍,靈光箭雨齊空灑下,壯觀磅礡,眼花繚亂,卻都讓其中最為高大的骷髏怪揮手翻落,緊接著震耳咆哮一出,眾小骷髏與殭屍仿若收到指令般應聲而上,將三人團團包圍,打得他們人仰馬翻、雞飛狗跳,被席利亞拴著的小地精也在拋甩中驚醒,又在拋甩中暈厥,來去反覆,生不如死。

  克里斯打量著骷髏王,發現對方的額骨印著逆十字,兩窩眼洞透著紅光,一身骨架隱隱泛著血絲,頹掛的衣袍繡著一個徽章。他摸著下巴尋思了會,想起那徽章正是與安慈訂契的一個家族,兩年前,他還親眼目睹約翰奉令捉了最後一個子嗣的靈魂回來。

  他吐了口煙,說:「喂,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只是一個藉戰爭之便矇騙世人獻祭召魔的鼠輩。」安慈淡聲道。

  克里斯聽出他話中的嫌惡,便挑了下眉,「唷,自願歸順你,你還嫌棄了?」

  安慈輕笑一聲,「我並非來者不拒,為追求永生而出賣後代靈魂的雜碎,連魔族都瞧不起,即便牽了契,也只會淪為最低等的生物,又怎有資格作我的人?」

  難怪那傢伙沒得到無珠之眼,只有代表墮落的逆十字。

  克里斯扯了道極冷的弧度,「但既然能拿免費的靈魂,你又何樂不為,是吧。」

  「各取所需。」

  簡單的四個字,道盡了這筆交易的單純性:安慈拿到一家族的靈魂,那蠢蛋也獲得與天地長久的生命——就算血肉消無,化為枯骨,亦永生不死。

  「那他現在是鬧哪樣?」克里斯撇了撇嘴,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安慈沉默了會,「洩恨吧。三百年前,他的惡行被家族發現,一場內鬥後,就被埋進地道,連同那些受他控制的死屍,直到今日,才不知何故被打破封印甦醒,哼。」

  語尾的那聲冷笑,似有幾分對命運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讓克里斯微瞇起眼,注視在混亂中還不忘互相找碴的兩天兵,不由在心中嗤笑。不論安慈如何百般算計,這兩個蠢蛋總能在闖禍中揭開他的罪行,彷彿冥冥之中早有了安排。

  這時,一陣風吹來,帶著拂過海水的涼意,克里斯正心中吐著槽,習慣性地抖了兩下腿,微晃的枝幹就隨風落下幾片葉子,為底下的混戰增添幾點肅殺江湖的意境。

  然而,有天兵在的地方,總有隨機性的不湊巧——風向有誤!

  一片尺寸不小的落葉乘著風,以花式體操選手的風情朝張瀚倪翻滾而去,最後竟以清奇的角度卡進他的鏡框裡,嚴嚴實實地來了個實質意義的鬼遮眼。

  「媽呀!什麼東西?我看不到!」

  大近視眼的張瀚倪像瞎了般到處亂轉,就一頭撞上席利亞,席利亞對準骷髏王的弓箭因而一偏,靈箭便殺氣萬千地插中史戴西的屁股,痛得正朗誦聖經的史戴西在一個拔高嘶吼的激情下,不慎將聖十字架擲了出去,「哐啷、哐啷」地擦撞幾顆小怪的頭顱後,竟貼上骷髏王的逆十字印記,洗刷罪惡的聖光就瞬間大放,將骷髏王閃成了失智老人,站在原地發出意義不明的呻吟,小嘍嘍們失去頭頭的指揮,也都茫了。

  克里斯:「……」

  安慈也沉默了,半晌後,才陰惻惻道:「福星威力果然不同凡響。」

  嘿,有人被刺激到了,他不是一個人!

  克里斯忽然有種爽感,壞笑說:「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福光普照,想幹什麼都會被攪亂,除非打破五尺距離,不過那鎖鍊……據說是堅不可摧,連火都熔不了。」

  「喔?」安慈輕揚嘴角,發出一聲嗤笑,「這世上還沒有我斬不斷的羈絆。」

 

20. 同歸於盡

  搞定了骷髏王,其他無自主意識的嘍嘍就好辦多了。這些小骷髏和殭屍早已失去了靈魂,純粹只是受黑暗力量操作的死物,無須手下留情,於是,席利亞與兩天兵便將它們趕回被炸垮的廢墟裡,淋上聖油,放一把火,直接燒光了事。

  漫天火光,曾受人景仰的教堂早因家族內鬥而空空如也,不論風光的表面下,曾有多少見不得人的秘密,或藏有多少黑暗魔法,都在這場焚燒罪業的聖火中歸於塵土。

  「這報告有得寫了。」席利亞頭痛地抹了下臉,看向圍在墓園外的靈網,重重地嘆了口氣。幸好諾蘭設想周到,前一晚就命令鬼使在公墓外設下遮蔽凡人視線的結界,否則,這麼大的動靜,他們肯定又要成為什麼恐怖份子名揚全美了。

  「大姊,這個要怎麼辦?」張瀚倪站在正被十字架鎮壓的骷髏王旁,十分苦惱地說:「他的靈魂好像被什麼綁住,我怎麼施法都抽不出來。」

  「還有我的十字架,可以拿回來了嗎?那很貴的說。」史戴西一臉窮逼樣。

  席利亞瞇起眼,仔細打量骷髏王一番,就將困縛地精的次元袋扔給張瀚倪,「他應該是簽了什麼黑暗契約,先關進去,一起交給地府處理。」

  「喔。」張瀚倪接過次元袋,就要往骷髏王頭上套去。

  忽然,一陣狂風吹過,刮來不少塵砂草屑,撓得皮膚和眼球有些許刺疼,張瀚倪忍不住閉了下眼,待風勢稍緩後,就聽到史戴西興奮地呼喊:「喔天,居然是你!」

  「誰?」他好奇地睜眼望去,竟在沙沙落葉中望見一道高大身影,金色的頭髮在晴空下燦爛生暉,一如六年前他拐著腿初見對方的第一印象——一個像燦陽一樣的男人。

  「克里斯兄弟!」史戴西不作多想,立刻拖著張瀚倪衝上前,給久違的故友一個大力擁抱,邊霹哩啪啦地說:「你去哪了?好久沒你的消息,我們都擔心死了,你也真不夠意思,怎麼不來找我們呢?兄弟一場,有難當然要一起扛啊!」

  張瀚倪尷尬地推了下眼鏡,正想吐槽他們不給人添亂就很好啦,卻見克里斯一直漠然地木著臉,便不禁將話吞回肚裡,先前的驚喜也冷卻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違和感,讓他愣愣地望著對方,什麼話都說不上來。

  離他們較遠的席利亞,則一聲不吭地蹙著眉,神情晦暗,不知在想什麼。

  沒人注意到,一小束不知何來的黑霧,正悄然鑽入骷髏王的頭骨。

  「對啦,你怎麼會在這?不會是剛好住這吧?哈哈哈。」

  面對史戴西自嗨的熱情,克里斯始終保持沉默,緊鎖的眉頭似在凝聚無數掙扎,良久後,才緩緩握住史戴西銬著鎖鍊的手臂,說:「抱歉啦,老弟,會有點痛。」

  「嗯?」史戴西依舊笑得傻白甜。

  張瀚倪也沒意會到什麼意思,就聽席利亞突然大吼:「快離開他!」

  「什麼?」張瀚倪納悶地轉頭望去,居然發現骷髏王不知怎地掙脫了束縛,正揚起利爪往席利亞抓去,便連忙驚呼:「大姊小……」

  然而,話還不及說完,就被一聲劃破天際的慘叫打斷。

  「啊——」

  他驚地回身一看,竟見克里斯硬生生地扯下了史戴西的半身臂膀,接著抬腳一踹,史戴西就像一塊破布般,被狠狠地踹飛出去,身體發出幾聲碎骨的喀啦聲響,噴出來的鮮血幾乎染紅了整個視野。

  「死變態!」張瀚倪驚駭地大叫一聲就要衝過去,誰知,手上的枷鎖忽被猛地一扯,讓他整個人往後摔倒。他吃痛地摀著腦杓,抬頭望見朝自己走來的人,頓時震愕地渾身發抖,「克里斯?你……魔、魔族?為什麼?」

  濃烈的魔氣隨魔紋的浮現滾滾散開,他不敢相信地看著克里斯。

  難道傳言都是真的?克里斯老早就背叛地府,已經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爽朗大哥了?

  恐懼、震驚、難過、憤怒……種種情緒全數湧上心頭,讓他整個腦袋都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能自救的法術,雙腿也軟得不像話,只能不斷滑動四肢往後退。

  克里斯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只是扯下鎖鍊上的斷臂往外一扔後,瞧了眼被骷髏王纏住的席利亞,就收緊鎖鍊拉起張瀚倪,催動畫在右手上的奪魂陣圖,說:「放心,只是借你的魂魄用一下,死不了……」

  掌風隨最後的音節落下。

  「……吧?」

  *  *  *  *

  殘破的旅館裡,蔚仙費盡唇舌,總算勸住了諾蘭,才解除定身術,將阿肯招過來交代幾句後,就按住通訊器,低聲說了句:「放我們進去。」

  一扇門便憑空出現在一面斷牆上。

  諾蘭眉尖一挑,猜想那定是蔚仙上回說可飛天遁地的法寶《龍鬼》,就隨對方推門而入,果真再見那能變化自如的空曠客廳,茶几上已備好兩杯熱騰騰的茶,像是早有人知道會有誰來作客。

  「其實,先知給的警示不只一個。」蔚仙抿了口茶,思忖片刻,斟酌該從何說起,「他早已預知自己的結局,所以那晚沒怎麼掙扎,死後,他不甘獨守所有秘密,就趕在被西方天界封印前,坦承所有對未來的預見,其中就有關於哈尼醬的命運。」

  「克里斯的目標是他。」諾蘭沒急著想知道預見的內容,反問:「先知之所以不得洩密,是因為預見必然發生,除了徒增恐慌,也無可防範,為何他仍選擇向你透露?」

  「為爭取一個轉機。」蔚仙道。

  諾蘭不解,「必然發生的事,又何來轉機?」

  蔚仙揮手打開電視,新聞正報導旅館的爆炸案,統計出來,確實無一人身亡,只有輕重不等的傷勢,甚至還有部分信徒自稱看到天使聖光,堅持是上帝庇護世人的神蹟。

  「看,火難必然發生,但我若毫無防範,該添多少枉死冤魂?」蔚仙意味深長地說:「預見之事不可擋,唯有在預見之外尋求轉機,上天從未要人向命運投降。」

  諾蘭若有所思地沉默了會,就收起一身寒氣,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杯茶,待清香玉液滑過喉道,平靜了近來浮躁的心緒後,才淡聲問:「哈尼醬的命運是什麼?」

  蔚仙暗地失笑了下,居然連諾蘭都用起了這綽號,哈尼醬要是聽到肯定哭死。

  「咳。」他清了下喉嚨,說:「審判之日,聽說過嗎?」

  諾蘭目光微凜,唸出自小習知的聖經寓言,「當黑暗降臨,亡者復甦,天將下滅世之災考驗世人,真神現世,審判善惡,善者永生,惡者消亡,光明必將重現。」

  「嗯,與我所知的相差不遠。」蔚仙點了點頭,朝諾蘭勾了勾食指,渾身散發出八卦兮兮的鄉民氣息,語氣又非常地三八兮兮,「來來來,說好了要相親相愛互相信任,有個秘密很重要,你先把鬼使們的感知全都隔離起來,本仙君只告訴你喔。」

  「……」

  諾蘭木著臉,非、常、嫌、棄!

  「唉呀,別傲嬌了,你明明就很想知道嘛。」蔚仙仗著面具夠厚,無視對方的臉色,就臭不要臉地黏過去,在諾蘭的耳邊嘰嘰咕咕一番,片刻後,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冰山臉崩塌的那一刻。

  「你是說……」諾蘭錯愕地睜大雙眼,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著蔚仙,同時也有亟欲想扁人的糾結與掙扎,還有更多自己像個猴子被人戲耍的氣惱。

  「呵呵,就是那樣。」蔚仙頗感欣慰。能逗冰山美人至此,本仙君不容易啊!

  估計這些消息都太過驚人了,諾蘭扶著眉頭閉上眼,調息了好半晌,才恢復平靜,了然道:「難怪你會找席利亞過來。」

  若是由他們冷門隊接下任務,定會讓暗隱主在地府的內線透露行蹤,所以才讓隊外人士的席利亞私下借任務之便帶走兩天兵,才有魚目混珠、拖延對方的機會。

  「是啊,還花了我一張渾顏符呢,那可是能遮掩容貌的上等仙符,唯有相識者才不受符咒影響,珍貴的啊,一張能換好幾顆太上老君的仙丹說。」蔚仙痛心疾首。

  諾蘭無視那堆無關緊要的廢話,逕自凝眉沉思。

  五年前的牢獄之災、雷德被害枉死,還有他追查二十多年的連環竊魂案,全部都與暗隱主有重大關連,即便他不管哈尼醬的死活,也早已跳進這淌渾水,要他放棄斷無可能,既然蔚仙與他的目標一致,又肯交托機密,那麼合作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諾蘭下定決心,問:「要我怎麼做?」

  啊,總算收服了最頑強的一位了,整整五年的心血啊!

  蔚仙感動地抹掉眼角淚珠,反問一句:「你還有一位鬼使,去哪了?」

  *  *  *  *

  「放心,只是借你的魂魄用一下,死不了吧?」

  克里斯說著,就掌風疾落,還未擊中,張瀚倪便已感覺有股力量在拉扯自己。

  剎那間,手腕的鎖鍊綻放一道光芒,一隻利爪突然冒出,趁克里斯不及反應時狠狠一抓,逼得他不得不往後退開,一抹豔紅的身影才從鎖鍊裡飄出來,擋在張瀚倪身前。

  「小道士還不快起來?等死嗎?」舒嬿一扯鎖鍊,將還傻在原地的人往後拉去,就恢復紅衣散髮的厲鬼原貌,陰狠的怨氣蔓延開來,令本就死氣森森的墓園陰風大作。

  「你、你怎麼……」張瀚倪依然手軟腳軟,勉強站成了個瘸腳樣,加上說話不利索,面色蒼白,兩眼呆茫,活像具等著被人爆頭的喪屍,妥妥就是個砲灰樣。

  舒嬿沒好氣地翻了個大白眼,看起來更駭人了,「瞧你這德行,好在主人不放心,讓我偷偷附在鎖鍊裡保護你們。」

  張瀚倪一聽,頓時大受打擊。想他一代天師門人,居然要被千年厲鬼保護,他還有什麼顏面見列祖列宗?可是……他顫顫巍巍地看向克里斯,見對方滿身魔紋煞氣,胸前三條爪印皮開肉綻,便再次碎了一地玻璃心。嚶嚶嚶,成魔的克里斯大哥好可怕啦!

  「夭壽喔,長這麼大還要女人來救,你混得可真好。」克里斯瞥了眼不成材的張瀚倪,抹掉臉上血漬,無珠之眼浮現,傷勢瞬間轉好。他看著舒嬿,冷笑說:「你家主人知不知道,整天給背後的靠山添麻煩,小心哪天被拋棄了,下場可是會很慘?」

  舒嬿舔了下指尖的魔血,頗為嫌棄地啐了一口,才拋去一道媚笑,「公子真貼心,不枉奴家惦記著您,可惜我家主人剛回答:『彼此彼此。』還請公子擔心自己便可。」

  矮額,這是在說自己有天也會變成安慈的棄子?

  克里斯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低聲說:「聽到沒?有人說你那什麼……始亂終棄?」

  安慈不悅道:「寒暄夠了?」

  「嘖!」克里斯收起笑意,也沒急著衝上前,反而氣定神閒地蹲下身,右手握拳,傾力往地面一擊,轟隆低鳴遂自腳下傳開,伴隨石碑破裂的聲響,飄來陣陣屍骨的腐味。

  舒嬿美目一瞇,「喚幫手?」

  果不其然,骷髏王受到感召,仰首長嘯,墓碑紛紛拱起碎開,一具具白骨破土而出,眼窩被黑霧穿梭繚繞,彷如操作木偶的絲線,引領它們張牙舞爪地衝過來。

  席利亞本就被纏得分身乏術,偏偏這骷髏王像打了激素般,發發靈箭都毫無畏懼,還不要命地一味猛攻,能鎮壓邪性的聖十字架又不知落到哪去,弄得她無計可施。眼見滿墓園的群屍亂舞,她便索性一個翻身騎上骷髏王的肩膀,駕著橫衝直撞的「坐騎」,將一把十字弓當機關槍拼命掃射。

  但弔詭的是,屍骨們竟同骷髏王一樣,不論被如何攻擊,都不見絲毫退卻,即使被打散了骨架,也能迅速拼湊回來,與先前的那堆骷髏小兵不是同一個等級。

  見狀,她只好對舒嬿高喊:「蘭尼的鬼使,你先帶哈尼醬走!」

  可惜,舒嬿這中國古代女鬼的英文不太好使,正忙著應戰,勉強聽到某個關鍵字,就回頭對張瀚倪說:「喂,小道士,她叫你。」

  「……」

  哈尼醬簡直要哭了。堂堂一個男子漢,被一個女鬼保護已經夠丟臉了,再怎麼懦弱沒用,也不可能丟下席利亞和生死未卜的史戴西一個人先逃啊!

  於是,他心中一急,沒注意自己抓的是哪個袋子,就伸手往裡掏去。

  「唉呀!」像被什麼咬了一口,他吃痛地隨手一抓,摸出一個狀似天體儀的器具,色澤銅金,小巧玲瓏,卻靈光流轉,不知是什麼法器,但情況緊急,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灌入靈力催動法器後,就往克里斯奮力砸去。

  「白癡喔你,小學生打架嗎?什麼都能亂扔!」克里斯早看出那法器沒有殺傷力,不屑地直接一手揮開,東西就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機關啟動的聲響。

  「啪擦!」

  空氣凝滯片刻,又急速流動起來,好似倒帶般,人影飄晃,場景瞬轉,短短幾秒間,原本只有他們幾人跟群屍的墓園,忽然多出了這時空不該有的東西。

  克里斯本想趁大家無暇顧他時,衝到張瀚倪身邊動手奪魂,誰知,一顆不知何來的砲彈穿過他的身體,炸出漫天煙火,刺耳的尖叫哭嚎聲四起,驚得他一個打岔,一腳踩上剛好滾到面前的頭骨,差點跌個狗吃屎。

  「操!搞什麼鬼?」他怒地抬頭一看,徹底傻了。

  只見同樣的墓園,同樣的藍天白雲,墓園結界外仍是同樣的二十一世紀末,墓園裡卻無端湧來一批英國士兵殺氣騰騰,廢墟處也冒出一堆布衣平民喊打喊殺,雙方衝鋒陷陣相互廝殺,槍林彈雨,血肉橫飛,鬼哭神嚎,戰況之激烈,完全蓋過他們的人魔之戰。

  泥馬這什麼狀況?

  別說克里斯傻了,其他三人也傻了。

  不多時,一群印第安人嘿唷嘿唷地跑來,無視滿場雞飛狗跳,席地生火,喝酒唱歌。

  「……」

  一隻毛象迆迆然走過,往印第安人的所在之處大步踩下,卻直直穿透那群人,在地上震起一小片塵埃。天空飛來幾隻巨禽,喙嘴狹長,翼端帶爪,發出刺耳的嘯聲後,往他們頭上砸下幾顆龐大的排泄物,嘩啦嘩啦地落滿地。

  這下,不止在場的人傻,安慈也都傻了,連帶受魔氣操控的群屍也跟著停格。

  席利亞猛然醒悟過來,「靠!這土地記憶也太久遠了吧!是哪個天才啟動法器?」

  土地記憶?臥槽!這麼有既視感的神轉折,該不會是……

  克里斯一個激靈,立馬轉頭看向張瀚倪,就見對方一臉蠢地站在一群曬衣婦中間手足無措,但拖在地上的鎖鍊正被一個人緊緊鉤住另一端。

  「哈……尼醬……」混亂中,被人忽略的史戴西,竟在不知何時爬到了鎖鍊邊,吐著滿嘴鮮血,斷斷續續地說:「你……快逃……」

  張瀚倪沒料到對方會硬撐著爬回來,不禁難過地哽咽了,「死……史戴西。」

  曾經景仰的前輩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族,還帶著大批怪物圍攻他們,偏偏老大又音訊全無,搭檔還被打得半死不活,這一切都只是因為有人要奪他的魂魄,而他卻顧著慌張害怕,一點辦法都沒有,真是窩囊到了極點!

  他越想越悲憤,也越發氣惱自己,便一時氣血翻騰,舉臂抹掉眼淚,大吼:「才不要!要逃一起逃!要打一起打!我就算死也不要丟下你們!」

  說完,他抽出桃木劍,咬破手指,在上頭畫了道龍飛鳳舞的符,一鼓作氣地爆出所有靈力,朝天高唸金光神咒:「天地玄宗,萬氣本根……」

  兩天兵搭檔多年,早在犯蠢中培養出十足的默契。史戴西雖身負重傷,也不忘拼盡最後一口氣,喃喃唸起祈禱詞。

  克里斯十分瞭解這對福星的威力,又發現這些幻象根本影響不到人,便再次衝過去,企圖速戰速決。舒嬿見狀,立即回身應敵,席利亞也趁機拋下骷髏王,飛奔而來。

  一人一鬼聯手與一魔激烈交戰,招招凌厲,不時有半人半鬼的屍怪介入,污邪瘴氣沖天,陰戾怨氣與腥煞魔氣交互震盪,竟讓天空漸漸聚起一層烏雲,隱有不祥之兆。

   「……萬神朝禮,役使雷霆。鬼妖喪膽,精怪忘形。急急如律令!」

   一道小天雷轟然驟響,撕破灰幕的銀光藍電,自烏雲處直直落下,震撼人心。

   然、而!

   這道雷像為驗證招雷者是個大近視般,竟毫不猶豫地劈錯了方向。

   「啊——」

   被雷光擦身的舒嬿趕緊躲回鎖鍊裡,尖聲大罵:「蠢道士!」

   差點也成避雷針的席利亞氣得咆哮:「拜託你帶史戴西滾遠一點!」

   「對、對、對不起!」張瀚倪恥哭地扶起史戴西。

   克里斯嗤笑一聲,正要揚手揮去一道氣刃,就瞥見落雷最後擊中的地方竟是那塊小天體儀,頓時就經驗老道地臉色一變,緊急用魔氣化作盾牌護身,「媽的又來?」

   果然,下一秒,天體儀吸夠了能量,迅速向外迸射出電光罡氣,將一干死屍劈得粉身碎骨,骷髏王也不能倖免地化為焦碳,席利亞備防不及摔倒在地,十字弓脫手斷裂。

   安慈下令:「趁現在!」

   無珠之眼再次浮現,送來安慈源源不絕的魔氣,為克里斯擋住雷火。克里斯遂不再有所顧慮,直接一躍而上,舉掌襲向張瀚倪。

   豈知,天體儀還沒發作完畢,在又一聲「喀擦」聲響後,爆出耀眼的光芒,使幻象越加鮮明,地面甚至因連連砲火與巨獸的踩踏而震動搖晃,空氣也混雜著遠古草木與三世紀前的煙硝味,彷彿時空在這塊土地上徹底交錯了。

   一顆子彈「咻」地射穿克里斯,雖未有受傷,卻激起逼真的穿心劇痛,令他身形一頓,摀著莫名抽疼的胸口,冷汗直流。一隻翼龍當頭飛過,往兩天兵淋下一陀不明物體,雖未沾身,卻臭氣醺鼻,嘔得他們差點吐出膽汁。

   泥馬,這法器喚起的土地記憶簡直就是虛擬實境的進階版!

   「幹!拎盃絕對要拆散你們兩個!」克里斯氣得肝膽俱裂,理智全數被戾性淹沒,魔紋越發漆黑,一雙藍眼也化成血紅色的戾光,宛如從煉獄爬上人間的浴血夜叉,挾帶足以吞滅萬物的噬血煞氣,朝兩天兵襲去。

   此時,地動天搖,砲火紛飛,人影綽綽,張瀚倪本就視力不佳,光閃避飛彈就極為吃力,又扶著重傷難行的史戴西,早已慌得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當他絕望地要閉上眼時,就被人用力一推,竟是史戴西氣喘噓噓地抹去嘴角的血,毅然轉身迎向克里斯,邊朝他揚了揚手,說:「快滾吧,小處男。」

   張瀚倪大驚,「不要!史戴……」

   「嘶!」

   一聲穿破肉帛的撕裂聲,打斷了未完的話,讓兩人當場愣在原地。

   冷風吹起的長捲秀髮是一如既往的風情動人,卻在這一刻深深刺痛了他們的胸口。

   「席……利亞?」

   及時擋下攻擊的席利亞沒有回頭,僅是朝他們比了個中指,就緊緊握住克里斯穿入她胸膛的右掌,目光深幽地注視著他,說:「克里斯,我們認識多久了?」

   克里斯似也沒料到這個轉折,竟啞然了半晌,才吐出四個字:「一百多年。」

   「是一百四十四年。」席利亞溢出血絲的唇角輕揚,帶有幾分懷念,「我還記得你剛進培訓基地的樣子,你本來是一個普通人類,沒有半點靈力,什麼都不懂,對靈能界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學得也比其他人辛苦,但你爽朗的笑聲從沒有一天中斷。」

   「……」

   「曾經,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吧。」她撫上克里斯長滿細刺鬍渣的下巴,溫柔的指尖似是留戀,眼神卻忽然轉而銳利,「但我沒想到,這麼多年後,你竟會墮落成這樣,克里斯,我不管你有多天大的苦衷,都絕不會讓你助紂為虐。」

   克里斯鐵青著臉,望見她眼底的苦澀,腦海閃過兩人在接受培訓時的過往,曾經曖昧,卻未曾跨越,始終都是互相欣賞的朋友,不禁咬牙說:「你可以不必死。」

   右掌的陣圖只有一次效用,一旦啟用,就必然奪魂,如今卻誤用在席利亞身上。此刻,他不知是否該抽出對方的魂魄,以安慈的作風,定會要破壞計畫的人魂飛魄散,絕無仁慈歸還,但若強行毀陣,不僅他會受其反噬,安慈那邊也……

   「毀了她,殺了史戴西。」安慈的嗓音在耳邊迴響,字字威嚇,「勿忘初衷。」

   為了董小七!

   克里斯把心一橫,握緊被吸附的魂魄就要強行抽取,卻見席利亞揚起勝利的一笑,往他的手臂插上一把通體豔紅的箭,箭端閃爍刺眼的紅光,教人心中一驚。

   兩天兵也駭聲尖叫:「爆破箭?」

   「一起魂飛魄散吧。」席利亞笑道。

   「轟——」

   乍放的紅光爆出一波巨響,焰火燎原,以同歸於盡的決然,焚燒這片土地的罪惡,直至煙霧散去,才留下滿目焦黑的狼籍,卻唯獨那抹被焰火吞噬前的絕美笑靨,揮之不去。

《中部待續》

 

21. 上古刀妖

  「曼哈頓旅館爆炸案至今已過一個月,業主在重新修建旅館時,竟在地道裡挖出一個古物,據專家檢驗,該古物有四百年歷史,應屬十七世紀一位藝術家的傑作,市價至少十五萬美金……」

  「上個月,紐約灣脊區紀念公墓遭到嚴重破壞,至今仍查不出肇事原因,當地居民不滿警方辦事效率,以及政府無視古蹟保存的消極態度,集體發起抗議……」

  「國會今日針對是否修憲禁止槍枝又進行一次激烈的討論……」

  音響裡,記者充滿知性的嗓音,隨一隻摸上頻道鈕的粗糙老手不斷切換內容,直到切入一個流行音樂頻道,黑人獨特的饒舌唱腔與咬字,便在極富節奏感的伴奏下,鏗鏘嘹亮地環繞在整個車廂裡,一掃先前的肅穆冷清。

  「最近的新聞都是差不多的內容,真沒新意。」小黃熟練地轉動方向盤,將車子拐入一條幽靜的小街後,在一家老舊的雜貨店前緩緩停下。他看了看不似有住家的荒蕪四周,回頭問始終沉默的乘客:「要不要等你?哎,跟你說了不要小費。」

  「不必。」諾蘭往小費箱塞進一張百元美鈔,就提著一大袋東西下車,無視小黃的碎念,比了個快離開的手勢,逕自走進雜貨店裡。

  雜貨店的生意十分冷清,店內光線也不甚明亮,賣的東西除了廉價的菸酒汽水外,就是些路邊可見的零食糖果,在紐約這個仍會降雪的早春裡,連最基本標配的熱狗或熱咖啡都沒有,也莫怪乎會門可羅雀。

  「大衛杜夫,純白。」諾蘭修長的食指在櫃臺上輕敲幾下,戴在指根的戒指刻著一個草書L字母,優美的字體流轉著幽紫光暈,召示著戒指主人並不普通的身份。

  正低頭玩手機的年輕店長動作一滯,抬起一張異常慘白的臉,有如被幽魂附身般毫無生氣,陰鬱混濁的眼眸卻露出像遇到老友的親切笑意。他放下手機,從抽屜裡取出一條遠超過店內平均價位的大衛杜夫,一開口,竟是不符年齡的蒼老嗓音。

  「有許多魔物在打聽你的下落,都讓我們打發回去了。」

  諾蘭面無表情地掏出幾張現鈔,「欲魔的人?」

  「不止。」老鬼收下菸錢,極有禮貌地笑了笑,看來就像個服務周到的好店家,「但欲魔的人說有份東西要交給你,還要我們跟你轉達一件事。」

  諾蘭從一旁的架上拿了塊巧克力,「多少?」

  老鬼比了個數字,接著說:「他說,那人近來又有動作,請你務必小心。」

  諾蘭淡不可見地點了個頭,就拿起東西,往店裡的洗手間走去。

  一分鐘後,兩個男人風風火火地闖進雜貨店,直接撞開洗手間的門,卻已不見諾蘭的身影。他們一臉鬱悶地轉身走向櫃臺,決心要發狠來一段威逼利誘,不然這年頭連鬼都瞧不起魔!

  誰知,老鬼非常機智,早在他們闖進來的那一刻就戴上全罩式耳機與手套,這時正笑瞇瞇地按下廣播器,一段字正腔圓的拉丁文便在整間店裡悠揚響起。

  「總領天使、聖彌額爾,天上軍旅至尊榮的首領,請在戰爭中…… (註:驅邪禮典)」

  喔不,又是驅魔經文!

  魔物小弟們頓時淚如雨下,在如沐春風的神聖詩歌中,被老鬼店長潑了把百分百天然有機的純正海鹽,痛並快樂著地脫離寄身之軀,飛回老家找老大哭哭去。

  「呵呵,諾蘭真得妖魔鬼怪的緣呀。」

  當諾蘭從一次性的傳送陣出來後,就立刻聽到蔚仙無恥低笑的打趣聲。他沒好氣地投去一記眼刀——混蛋上司又公器私用偷聽員工隱私了!

  可惜,蔚仙不解風情,還臭不要臉地飄過去,打量他手中的袋子,嘖嘖稱奇道:「初次約會,刀叔就送你這麼多東西,出手真大方。」

  諾蘭微微蹙了下眉,糾正道:「不是約會。」

  蔚仙點點頭,「也對,準確點來說,是你主動突襲他。」

  「……」

  諾蘭再次凝眉,想起今日與刀叔的會面,感覺十分難以言喻。

  就在兩個小時前,他依據蔚仙給的住址來到一棟私人別墅前,還沒按門鈴,就遠遠聽到一陣咆哮:「你這小子怎麼現在才跟我說?什麼?已經來了?」

  當下,他就深切地體會到,蔚仙所謂的「幫你聯絡好了」其實是未來進行式,而之後的發展,也朝著一種不可預估的詭異走向直奔而去。

  刀叔這一回的衣著很正常,皮革外套和牛仔褲,內搭一件V領T恤,遮住那半身如烈陽的華麗刺青,獨留脖子與鎖骨處的部分若隱若現,看來有股桀驁不馴的率性。

  「來找老刀我,是有何要事?」刀叔老神在在地靠在沙發上,散發著萬年刀妖的王霸之氣,但下一秒卻差點被諾蘭丟來的問題打回原型——一把硬梆梆不會說話的刀。

  「為何要幫我?」

  「……」

  諾蘭見他一臉深沉地保持沉默,便又說:「蔚仙說,五年前委託他救我的人就是你,一直要他幫忙關照我的人也是你,為什麼?」

  刀叔依然沉默著,神情之嚴肅,宛如一尊衣冠禽獸版的沉思者雕像,良久, 他才語重心長地發出一聲長嘆,「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

  諾蘭也沉默著,神情之冰冷,完美詮釋了「我就靜靜看著你裝逼」的最高境界。

  最後,刀叔把牙一咬,以壯士斷腕的氣勢與聲情並茂的口吻,突變畫風。

  「這世上,有一種感情!」

  諾蘭感覺有點傻。

  「叫做愛!」

  諾蘭感覺不只有點傻。

  「愛!」刀叔抽著臉皮摀住胸口,沉痛萬分,「在心裡,口難開!」

  諾蘭覺得,一定是他今天出門的方式不對。

  「總之,相見不如懷念,就讓它埋藏在你我心底,成為一段美好的回憶吧。」刀叔望天興嘆,一臉「老天都被老子感動了」地閃著淚光,激起諾蘭一身雞皮疙瘩後,才恢復最初的氣定神閒,指著身旁的大紙袋,說:「這一袋是要給你的,記得帶走。」

  諾蘭見他如此作怪,想來是另有隱情,便轉而問:「你那天說的老朋友是暗隱主?」

  刀叔一頓,神色微沉,「你想知道什麼?」

  「你們是什麼關係?為何他會顧忌你?還有……」

  「停。」刀叔抬手打斷,「在回答這些問題前,我先問你,你決意摻和暗隱主這渾水是為了什麼?想替自己報仇?還是偵察員的職責使然?」

  諾蘭沒有回答。

  刀叔毫不客氣地說:「若是前者,別想了,你打不過,若是後者,就更別想,這五年來,偵察部已形同虛設,地府裡估計有大半都是暗隱主的人,你治不了他的罪。」

  這些事諾蘭都明白,不論眾神諸魔有多少恩怨、天地世間將如何變換,都非他一人之力所及,然而,他就算願意置身度外,也早已被牽扯進來,臨陣脫逃不是他的作風。何況,這麼多年來,他會滿世界追查竊魂案並非毫無緣由。

  「我有自己必須尋找的答案。」

  「喔?」刀叔摸著修剪有型的鬍渣,「你確定這方向正確,不會白忙一場?」

  「喔?」諾蘭挑了下眉,反將一軍,「你在暗示什麼?」

  刀叔嘴邊的笑容一僵,像被戳到什麼軟肋,無語了半晌,才悻悻然地拉回主題,「我和他的淵源……是曾經擁有同一個主人。」

  這下換諾蘭神情微變了。這一句話的訊息量可不小,讓他立刻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你就是蔚仙說的那把無名刀?」

  一個月前,蔚仙曾不止一次跟他們講過一把無名妖刀的故事,故事的後頭,是妖刀的主人去世,妖刀在人、魔兩界四處漂泊,巧遇成為大魔的故人,而對方也曾是主人身側之人。當初,這故事被蔚仙講得沒頭沒尾,看起來似乎與他們毫無關連,實則卻給了諸多暗示——倘若故事裡的無名妖刀就是刀叔,那麼大魔王便是指暗隱主了。

  「你們的主人是誰?」諾蘭立刻問道。

  刀叔指了下窗外的太陽,「你們人類曾有后羿射日的傳說,射的便是他的坐騎。」

  「坐騎?」諾蘭搜腸刮肚地回憶著,不記得典籍裡曾記載有誰以日為騎。

  刀叔嘲諷地勾了下嘴角,「當時世人稱他為日帝,也有人稱他太陽神。」

  「……」

  太陽神這稱呼,囊括了許多宗教文化,光是古埃及印度與就有許多象徵光明的神衹,古希臘羅馬一派也分有好幾代的太陽神,其中最廣為人知的自然就是阿波羅了。

  不過,能與天帝一樣被冠上「帝」稱的,恐怕是更崇高的存在。

  天界的歷史悠久綿長,遠勝過人類存在的時間,諾蘭身為一個才活幾十年頭的人類,弄不清這些神祇錯綜複雜的關係,實屬正常。於是,他也不勉強自己在這方面諸多猜測,直接等刀叔解惑。

  果然,刀叔下一句就來了,還充滿著為偶像抱不平的濃濃迷弟味,「哼,我就知道你會想到誰,全都不是!那些小伙子都是後來才被頂上的,還整天就只會搞事,正經八百的沒幹過幾個,哪裡能跟日帝比?那德行也配稱太陽神,老刀我就直播被刀砍!」

  刀砍刀沒毛病!

  「……」

  諾蘭無語略過腦殘粉發言,問:「日帝是誰?」

  刀叔緩了緩,才說:「真正的日帝叫皓,是天帝的手足,他隕落得太早,早過你們人類所能記憶的遠古,都被人遺忘了,連歷史也失去他的蹤跡。」

  話說到後來,刀叔的神情越漸平淡,像事不關己地冷漠旁觀,唯有藏於眼底的深幽,才讓心細者讀出那些被長久掩埋的緬懷與惆悵。

  諾蘭沉默了會,才問:「你與暗隱主有這麼深的淵源,為何不阻止他?」

  「呿!」刀叔不屑冷笑,「天帝自己闖下的禍,憑什麼要老刀我幫他擦屁股?」

  「天帝?」諾蘭訝異道。

  刀叔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這故事又臭又長,還得從開天闢地說起,但若要濃縮成一句話,就是天帝搞砸了,真正的大神們也早被氣跑了,諸位自求多福吧。」

  這些話刀叔講得極不正經,諾蘭卻聽得暗自心驚,原來這事還關係到天帝,難怪千萬年來有多少邪魔亂世,天界都不聞不問,全數交由地府處理,這一次卻為了暗隱主提前派下監審官。

  「既然如此,為何你現在又肯幫蔚仙?」他又忍不住問道。

  「正好有求於人,沒辦法。」刀叔聳了聳肩,意有所指地笑了下,「至於你嘛,願意退出是最好,給老刀我省點麻煩,可惜,你看來非跳這火坑不可。」

  那笑裡藏著許多深意,像是自己早被對方看透了一切,讓諾蘭的心裡浮起更多疑惑,好似這一趟拜訪並未帶給他多少答案,卻將他引入更深的迷宮中。

  天帝闖了什麼禍?與暗隱主有何干係?曾經同侍一主的刀叔與暗隱主為何會分道揚鑣?日帝又是如何殞落的?這些是否與暗隱主長年竊魂的目的有什麼關係?

  更重要的是,暗隱主如此翻天覆地又是為何?

  明明螫伏了萬千年,卻在五年多前才開始頻繁動作,如今又越發明目張膽,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轉折是刀叔和蔚仙還不願透露的關鍵。

  但最讓他不解的是,刀叔送給他的東西怎麼會有股濃濃的既視感?

  「嘖嘖嘖,送了不少療傷健體的靈丹妙藥和上等符咒呢,哇,這大衣據說是全球限量版的耶!圍巾手套襪子……還有很多巧克力,簡直跟親爹有得比了,咦?」蔚仙不問自動地翻著袋子,竟無意間翻出一疊CK內褲,頓時就如觸電般抽回手,往後跳開一大步,羞澀地乾笑說:「唉呀,原來你喜歡穿這一牌的呀。」

  「……」

  為何一個素未謀面的大叔會這麼清楚他的私密喜好?

  諾蘭震愕瞪著那疊全新未開封的內褲,這宛如被癡漢偷窺的毛骨悚然感,讓他怒地一把奪回袋子,喚出鬼使收好東西後,果斷轉移話題:「其他人呢?」

  蔚仙也尷尬極了,立刻回答:「阿肯在研究你家後院,打算借點地方種菜,史戴西剛拿到新身體,正在給宿魁檢查中,哈尼醬嘛,你知道的,特訓時間還沒結束。啊,順道一提,兩天兵又吵架了。」

  諾蘭沒好氣地揉了揉太陽穴,「這次又砸壞什麼?」

  「砸壞是沒有,但史戴西一個激動,不小心把刮鬍刀沖進馬桶裡,塞住了。」

  「……」

  「呵呵,還好你家別墅很大,不只一間浴室。」

  「……」

  為何他會一時大意讓這群混蛋住進來?諾蘭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上個月的那場奪魂風波,不僅毀了他們駐紮的旅館,還連帶證明了地府機密外洩的嚴重度,竟波及到天帝的愛徒兼監審官,大大地震驚了東西兩方地府,天帝降下御旨嚴厲斥責,西方天界也出言警訓,弄得諸位閻王不敢拒絕蔚仙的要求,讓冷門偵察隊徹底脫離地府的監管,不再限制駐紮地點,亦無須事先報備行蹤或任務。

  這麼做的結果是,自由度和保密度都大幅增加了,但能得到的資源與福利也隨之銳減,於是,監審官大大就把如意算盤打到家大業大的諾蘭頭上。

  「你有這麼多資產,就借棟別墅吧?」蔚仙蒼蠅手,只差沒掛牌子求金主包養。

  「……」

  狡兔有三窟,諾蘭手中確實有許多資產,有些是養父留下的遺產,有些是自己用不同名義購置的,還有些是曾受他幫助的無後亡魂轉贈的。因為他獨來獨往,不愛與隊友同行,闖蕩久了,仇敵也多,自然會備些無人能查的避身之所設下重重結界。

  因此,在一番討價還價後,兩人以一組仙丹、一把仙家武器及刀叔的下落成交。

  「呵呵,估計哈尼醬現在正被你的惡鬼男友摔得慘兮兮吧。」蔚仙幸災樂禍道。

  諾蘭再次糾結地蹙了下眉,「他不是我男友。」

  「喔,非男友。」蔚仙從善如流,「是尊夫人也。」

  「……」

  一陣寒風颼颼透心涼,蔚仙趕忙摀住雙眼,文謅謅地辯解:「其實本仙君也是非禮勿視的,但廚房實非私密之地,還望兩位行CPR之事時,注意一下場合。」

  「……」

  沒想到會一時不查被抓包,諾蘭頓時臉色有些精彩,半晌才吐出一個字:「滾!」

  什麼叫打臉啪啪響?什麼叫惱羞成怒?

  所以說,有室友最煩了!

☆ ☆ ☆   ☆ ☆ ☆   ☆ ☆ ☆

  【小劇場之抓奸現場】

  蔚仙真的是個非禮勿視的人。

  這一日,他一如既往地抽空來「關愛」一下員工。誰知,他才踏出龍鬼,就不慎踩到自己的衣袍,來了個顏面朝下著地式,好在旁邊就是沙發,機智如他立馬屁股一扭滾上沙發,才成功保住了臉。

  正當他暈呼呼地從沙發墊上抬起頭,就見諾蘭與雷德一前一後地走下樓。於是,他連忙爬起來,迅速端正姿態,打算亡羊補牢來個優雅的坐姿。

  然並卵!

  諾蘭與雷德之間似乎起了點什麼小爭執,只見他一臉寒霜理也不理身後的惡鬼,又加上客廳擺設的視角盲點,一人一鬼竟這麼硬生生地錯過了蔚仙,逕自走進廚房。

  為了擺姿勢差點扭到腰的蔚仙:「……」

  堂堂一個監審官居然被漠視至此,蔚仙怒了!他怎麼說也是上司,讓他在已經被無視的情況下還追過去喊對方的名字,豈不是更沒有面子?於是,他憤而起身,決定——偷偷溜過去,在廚房門口霸氣堵人!

  於是,他就這麼目睹了一場——可能開車的起手式?!

  「蘭。」雷德在諾蘭身邊團團轉,「昨晚是我太急了。」

  蔚仙的八卦天線一翹,揪竟是什麼事要晚上這麼急?這位大俠快把話說清楚!O▽O

  可惜,雷德沒細說,諾蘭也不理睬,還操起一把菜刀,殺氣騰騰地一剁,俐落地切掉吐司邊,刀工之精準,切面之平整,氣勢之狠戾,彷彿在切什麼可憎之物一樣。

  蔚仙頓時兩腿一夾,感覺蛋疼。Σ( ° △ °|||)︴

  「小心,別切到手。」雷德趕緊搶過菜刀,迅速地幫其他吐司切邊,邊對又轉身不理他的諾蘭說:「我只是想要快一點,沒想到會……」

  蔚仙震驚了。這種事怎麼能快呢?要照顧另一半的感受啊懂不懂?這腦攻真是太不貼心了!至於到底是哪種事,他才沒有亂想啦~(p≧w≦q)

  諾蘭依然不說話,挖出一罐巧克力醬就往桌上一放,發出「咚」的巨響,可見火氣之大。雷德見狀也沒輒了,索性放下東西,將諾蘭拉進懷裡,低頭就落下深深的一吻。

  於是,一道猝不及防的閃光轟然炸開,當場就把蔚仙閃成了弱智,竟恍恍惚惚地往外飄移,一秒示範了把羽化飛升的標準姿勢,因而錯過了接下來的對話。

  廚房裡,完全沒發現被抓奸的兩人還在親,直到半多分鐘後,雷德感覺懷裡的人漸漸軟化,才依依不捨地放開被吻得微紅的唇,額頭抵著諾蘭的額頭,輕輕摩梭彼此的鼻尖,柔聲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以後不會了。」

  吃軟不吃硬的諾蘭無語了半晌,心裡的火氣早就被撫平了,但仍忍不住嘴硬一把道:「修煉沒有捷徑,若你哪天又為了急於求成而走火入魔,我絕不手下留情。」

  「是,都聽你的。」雷德又親了一口後,就自發性接過巧克力醬,往每片吐司抹上滿滿的一層,說:「快午餐時間了,先吃三片墊個胃就好,好不好?」

  「哼。」諾蘭一個轉身落座,傲嬌式回答。

  後院裡,正蹲在花圃旁的肯尼熊一個抬頭,看到從頭黑到腳的蔚仙飄啊飄,不禁大吃一驚,「老大,今天太陽不大啊,你為什麼要戴墨鏡啊?眼睛怎麼了嗎?」

  還不知自己誤會了什麼的蔚仙:「瞎了●w●」

☆ ☆ ☆   ☆ ☆ ☆   ☆ ☆ ☆

22. 漂亮老婆

  由健身房改造的訓練室裡,又發出一記響亮的重物落地聲。

  「砰!」

  張瀚倪頭昏眼花地躺在地上,只覺自己已被摔成一團爛泥,久久都無法起來。

  雷德雙手插著口袋,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修長挺拔的身材穿著價格不斐的全套西裝,即使在打鬥中,也保持著一絲不茍的整潔,俊美的臉龐滿是一股不耐煩的冷傲,「小子,你是怎麼從你們的偵察員培訓所畢業的?」

  張瀚倪暈了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我從小就修道,不用去培訓。」

  「從小練還這副德行?我生前收的小弟隨便一個都比你會打。」雷德看了眼牆上的時間,便踢了踢張瀚倪的肩膀,「起來,還沒結束。」

  「……」

  雷德見他一副生無可戀地癱死不動,就不屑地冷笑一聲,「這就放棄了?是誰信誓旦旦要替席利亞報仇的?決心也不過如此。」

  張瀚倪抿緊嘴不吭聲,厚片眼鏡下的雙眼已然通紅。

  雷德瞥見他臉上的不甘與自棄,便掏出一個白色菸盒,倒出最後一根菸含進嘴裡,菸頭瞬間無火自燃。他默默抽了一口,才緩聲說:「十二年前,我曾被一批怪物追殺,對方至少有二、三十個吧,都是我親戚買通的殺手。」

  張瀚倪疑惑地抬眼望去,不解對方為何突然話當年,卻見惡鬼的臉上一片柔和。

  「那時,蘭二話不說,長鞭一抽,就跟牠們打了起來。」雷德微瞇了下眼,像要從裊裊白霧中捕捉過往片段,「我後來暈了過去,聽老鬼說那場架打得十分兇險,我們差點沒能活下來,等我醒來後,才發現蘭他傷得很重,上衣隨便一擰都能擠出血水,身上的每道傷口也泛著紫黑色的毒,而我卻在他的保護下毫髮無傷。」

  張瀚倪聽到這,就想起史戴西也曾為他擋在身前的毅然背影,不禁動容地說:「你們感情真好。」

  雷德沉默了會,「那是第一次見面。」

  「咦?第一次?你們那時還不認識?」張瀚倪震驚地坐起身,「那他救人救成這樣……啊,可能是在辦案,不過……」

  就算是辦案子,也很少會如此拼命的,而且單槍匹馬也不合偵察部的規矩吧。張瀚倪抓了抓頭髮,實在很難理解自家冰山隊長的作風,明明身為地府偵察員,卻時常跟妖魔鬼怪來往,平時總愛冷著臉不搭理人,卻又會猛不其然地施以援手。

  「是吧?不認識也救成這樣。」雷德輕揚嘴角,有幾分懷念、幾分眷戀,也有幾分苦澀,「連一個陌生人都願意拼死救我,我還不自己努力強大起來,豈不可笑?」

  「然後你就跑去當黑道老大了?」張瀚倪吶吶道。

  「是家族生意。」雷德再次投去鄙視眼神,「我花了四年苦心步步為營,幹掉那些狗咬狗的雜碎親戚,才踩著他們的頭爬上去,小朋友,你這才多久?一個月,嗯?」

  「……」

  喔,被一個黑道惡鬼的家族內鬥史激勵,感覺好正面啊!

  張瀚倪無語半晌,拿下眼鏡抹了把臉再戴回去,就跳起來說:「再來!」

  上個月的那場災難,至今仍歷歷在目。

  在爆破箭炸開的那一刻,舒嬿緊急抓住兩天兵躲進地道裡,待火勢好不容易平息了,才爬出來一看,就只見諾蘭站在一片焦土上,手裡握著席利亞的黑曜玫瑰戒低頭不語,落在地上的天體儀法器也黯淡無光。

  「大姊呢?她在哪?」張瀚倪焦急地詢問著,天真地以為席利亞只是肉體消亡,只要魂魄仍在就還可以復生,但他卻忘了,克里斯掌中的奪魂陣就黏著席利亞的魂魄,而爆破箭能燒毀的,也不只是有形有物的身軀。

  諾蘭默然瞥來一眼,就收起戒指與天體儀,不應不答。

  他見沒人回答,就索性自己招魂,一連招了好幾次,都招不到席利亞的靈魂,直到舒嬿冷聲嘲笑:「我主人是御鬼師,連他都感應不到亡魂,你以為你多有能耐?」他才徹底醒悟過來,席利亞真的魂飛魄散了。

  他永遠都無法忘記,諾蘭那一天的眼神有多冷冽,比任何冷嘲熱諷或嚴厲斥責都還錐心刺骨,他更無法忘記,席利亞在那一天說過的每句話,還有最後的那一抹笑。

  大姊說她再一個月就能約滿退休,說她好想談場戀愛……可是,她再也沒機會了。

  後來,他們才知道,旅館被克里斯炸了,蔚仙為了保護百位住客耗盡靈力,通訊器也出了點問題,才無法即時聯絡通知,所有狀況全是靠諾蘭與舒嬿之間的感應來瞭解。

  那一晚,肉身毀損無法修復的史戴西,變成靈體躲在廁所裡嚎啕大哭,不斷說自己有多喜歡席利亞,是真愛,發誓絕不饒過逼克里斯幹出這種事的罪魁禍首。

  他不懂史戴西何來的自信認為克里斯是被逼的,更搞不懂自己的魂魄有何特別,竟會讓暗隱主非奪取不可,但席利亞為了救他,不惜與克里斯同歸於盡,史戴西也拖著碎爛的身體要擋在他身前,所以他絕不能再這麼沒用下去,一定不能讓大家的犧牲白費。

  因此,他自告奮勇地提出特訓念頭,想要變強,不再拖累人。

  可惜,現實總是殘忍的。他的資質彷彿是被老天爺一槌打穿地心的海溝,專門拉低全世界的平均水平,白天練身手,晚上練術法,一個月下來,依然是天天被雷德當布袋摔,被舒嬿嘲諷是蠢神棍。

  「砰!」

  又是一個不及閃躲,就被狠狠摔飛,張瀚倪幾乎要萬念俱灰了,直到阿肯探頭進來喊:「吃飯了。」才總算結束一場毫無進展的體能訓練。

  他垂頭喪氣地走進飯廳,見又是番茄肉醬通心粉,頓時就淚流滿面。

  不是食物不好吃,而是他們已經連吃好幾天通心粉了,醬料還只有三種口味輪流換,再美味都會覺得膩啊。這種像被監禁的日子,到底何時才能解脫呢?

  有此心聲的,也不只他一人。

  只見諾蘭面無表情地吃了幾口通心粉,就直接挪到一旁交給雷德,顯然對方還負責幫忙解決剩菜。反正對只吃血肉和靈魂的惡鬼來說,這些陽間食物可說是無色無味,食之無用亦無害,反倒讓他成了絕佳的廚餘回收桶。

  唯有史戴西吃得不亦樂乎,「嘖嘖,肯尼熊的手藝真不錯。」

  雖然蔚仙可以動用特權為公傷職員申請一具新軀體,但重新塑造骨肉仍需要花不少時間,所以史戴西不得不先當了一個月的幽靈,直到今天拿到身體,才總算是重獲新生,因而此時只要是能入嘴下肚的,對他來說,全都是美食。

  阿肯咧嘴憨笑,「可惜不能出去買菜,不然我還可以煮更多料理喔。」

  「喔?會煮什麼?」史戴西好奇道。

  阿肯便數著手指說:「除了義大利菜,還會南方菜、德國菜、墨西哥菜、地中海料理、非洲料理、日本料理、韓國料理……」

  「會這麼多?」張瀚倪立馬也舉手問:「那中式料理呢?」

  阿肯更加歡快了,「會喔會喔!我會做豬血湯、涼拌豬血糕、麻辣鴨血、酸菜炒鴨血、醬燒米血糕、豬血豆腐煲、酸辣粉絲鴨血……」

  張瀚倪囧了,「怎麼都是血?」

  倒是雷德眼睛一亮,貌似挺感興趣。

  阿肯靦腆地笑了笑,「不知道耶,就覺得應該要學下來作給老婆吃。」

  老……老婆?這頭熊結婚了?

  張瀚倪不敢相信地推著眼鏡上下打量肯尼熊,連諾蘭也默默地側目了。

  史戴西比較直接,開口就問:「你什麼時候結的婚?」

  原以為阿肯很快就能回答,誰知,他竟然神情一頓,接著一臉茫然地抓了抓頭,想了老半天,才吶吶地說:「不記得了。」

  「……」

  這答案真是讓人為他捏一把冷汗。

  連結婚紀念日都敢忘,這很容易被老婆家暴的你知道嗎?

  史戴西只好又問:「那她長得怎麼樣?」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人忍不住腦補起一頭別了朵小花穿著圍裙的母熊。

  阿肯再次靦腆一笑,憨實的臉龐浮起淺淺的紅暈,興奮回答:「我老婆長得超漂亮超可愛喔,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是世上最可愛最漂亮的人了。」

  「有多漂亮可愛?」

  「就最漂亮最可愛啊,呃,比……比……比……」阿肯抓耳撓腮地思考該怎麼講,正好目光落在諾蘭的臉上,就脫口說:「比隊長還漂亮可愛!」

  「……」

  剎那間,飯廳一陣陰風大作,雷德當即沉下了惡鬼臉,諾蘭也額上冒了根青筋。

  張瀚倪縮了縮脖子,連忙提醒:「隊長是男的耶,不能這樣比啦。」

  「喔。」阿肯只好又抓抓頭,「那……比瑪麗蓮夢露還漂亮可愛。」

  於是,一頭穿著露背白洋裝站在水溝蓋上飄裙子拋吻的母熊,就出爐了。

  不過,據說阿肯活了三百多年,原本只是一個普通人類,卻在死後被勾回地府的途中出了意外,被突襲的陰獸吞食。當時,鬼差們都以為他沒救了,誰知,頑強的靈魂竟咬破陰獸的肚子爬出來,吞下陰獸血肉的他也徹底脫胎換骨,不只外貌和能力產生異變,成了陰獸變異體,記憶也混亂不堪,無法再入輪迴,地府才索性將他編入偵察部門。

  也就是說,肯尼熊所謂的老婆,不是早就死了,就是記憶錯亂下的產物,男人嘛,總會有娶個女神當老婆的幻想。於是,大家很快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結束了一頓吃得麻木的晚餐,張瀚倪晃著飯後缺血的腦袋,打算先沖一把臉,再接著晚上的術法訓練。閒著沒事做的史戴西,就興致勃勃地勾著他的肩膀,不斷抒發有身體真好的廢話,還惋惜不能出去約會。

  「欸,你知道嗎?我現在這具新身體可是處男喔,嘻嘻。」

  「……」

  張瀚倪木著臉,完全不想理會「正常」運作的死變態,連挪正滑下的鏡框都無力。

  史戴西看他一臉疲睏,這才記起要關心搭檔,「這才幾點啊?就累了。」

  「睡不好,沒辦法啊。」張瀚倪打著呵欠走進浴室,失去鏡片遮檔的眼眶下有兩圈淡淡的烏青,顯然不是一夜失眠促成的。

  史戴西問:「為什麼睡不好?」

  張瀚倪幽怨地瞪去一眼。都怪這死變態仗著幽靈不用睡覺,就每晚在隔壁上網看A片還不戴耳機,吵得他夜不能寐,還連帶作起怪夢,雙重干擾下,能睡得好才怪。

  什麼怪夢?當然又是那個打賭的怪夢。

  也不知為何,自從上次在地鐵裡夢到那個叫貝貝的小孩後,他就頻繁地夢到對方,而且夢境內容越來越豐富,不只有貝貝,還有其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個個都綁著包包頭穿著奇裝異服「阿尼阿尼」地喊著他,最後,他依然在貝貝說要打賭的時刻醒來。

  啊!到底是要打什麼賭?又是賭什麼東西啦?

  這種卡在關鍵時刻就無限斷坑還不斷重播的夢,簡直跟富奸有的比!

  史戴西收到他的眼神,就意會地摸了摸下巴,「說起來,你最近很常說夢話啊。」

  張瀚倪一愣,「你怎麼知道?」

  「我去你房裡拿照妖鏡時聽到的。」

  「你拿我的照妖鏡幹嘛?」

  「當然是照鏡子啊,你知道一般的鏡子照不了幽靈。」

  「……」

  早知道就趁死變態還是靈體時直接拿桃木劍戳死這妖孽!

  張瀚倪憤恨地擦乾臉,瞧了眼右掌心的鴿子印記,忍不住心想,若是這仙器玉佩真的有靈,拜託行行好,幫他解了這自小糾結到大的謎吧!

  就在這時,印記忽然閃過一抹銀光。

  張瀚倪愣了愣,再定睛一看,印記就又毫無反應了,彷彿剛才的曇花一現只是一時眼花。他失望地放下手,推開正喋喋不休暢談夜遊體驗的人,直接走進訓練室。

  「我來了,舒姊……咦?隊、隊、隊長?」

  沒想到今晚等在這裡的人會是冰山隊長,一想到對方教訓人的殘暴手法,張瀚倪瞬間就慫了,動也不敢動地呆站在門口,深怕走近一步就會被碎屍萬段。

  誰知,諾蘭頭也不回地說:「訓練暫時取消,都進來開會。」

  「欸?」

  沒有訓練,就不會因為表現不好被揍,張瀚倪鬆了口氣,依言走進來,見諾蘭一直望著牆壁,就跟著轉頭看去,這才發現牆上有一道虛擬螢幕,螢幕上的人正是蔚仙,一旁的空白處還貼著一張放大的照片。

  「哇!」他忍不住張大嘴驚嘆,因為照片上的人美得教人移不開眼。

  跟在後頭的史戴西更是倒吸一口氣,立刻衝到螢幕前,激動地問:「喔天!好美,她真美,女神啊!誰?她是誰?」

  「是這次任務的目標。」蔚仙開口了,低啞的嗓音充滿警示,「危險度:S級。」

 

23. 背叛者

  時間回到十天前。

  又一波突如其來的海嘯席捲墨西哥灣,將沿海居民打得猝不及防,引起一些自然災害研究組織的關注,卻沒有多少新聞報導此事,彷彿有什麼力量在制止消息的擴散。

  無常們專注勾著海上亡魂,探測員們沉默地闔上文件,負責該地的偵察員們極有默契地別開雙眼,誰也不知道西方地府在這場災難中扮演著什麼角色,更沒有人敢揣測上意,只能聽從上級傳達下來的指令——勿要質疑。

  藏於大西洋海底的遠古遺址裡,一座格格不入的東方廟宇中,腳踩十火輪的男子雕像前,安慈站在蓮花聖碑所滴落的血色法陣上,默然盯著毫無動靜的祭台,面色凝重。

  「呵,還是不成。」

  乾啞的冷笑輕響,安慈回身望向靠在牆邊的人,見對方總算掛起多日來的第一道笑容,卻像是在看一個跳樑小丑般,充滿了惡意的嘲諷,頓時讓他生起一股殺意。

  想他窮一生之力,算盡機關,佈局萬千,怎麼能卡在這一個環節上?

  要解開此道封印,就需要背叛者的心頭血,但倘若這人在犯下毀人魂魄的大忌後,都還不夠資格成為背叛者,那是否代表了一件事?

  「克里斯,我忽然有些好奇。」安慈的嗓音沉靜,潛藏其下的風雨卻呼之欲出,「地府守衛森嚴,你是如何能闖過千軍萬馬逃出來?」

  克里斯的瞳孔一縮,似被喚起什麼痛苦的回憶,又在看清安慈臉上的冷然時,化為了然的嗤笑,「唷,自己解不了謎就來牽拖人喔,懷疑我是地府派來臥底的?」

  「回答我的問題。」安慈輕勾一指,一道黑霧便捲上克里斯新生的右臂,陰冷的寒氣鑽入毛細孔,激得筋肉肌骨微顫,讓人不禁想起這半個多月來的痛苦經歷。

  「喂,你有病嗎?」克里斯立即運氣抵抗那股拉力,臉色鐵青地怒吼。

  公墓奪魂那日,他為了躲開席利亞的爆破箭,不得不緊急斬下右臂,跳入約翰及時打開的空間裂縫,才得以逃出生天。凡人傷筋動骨一百天,即便高等魔族有再優越的修復力,也需躺上十來天才能長回斷肢,過程更是苦不堪言,每條神經都像被細小的蟲子啃嚙,痛不欲生,那種滋味,他是絕對不想再重來一遍。

  「我當時見誰揍誰,只管帶著董小七拼命逃,陰間地形複雜,我他媽的一條都不認得,全是聽他在說,哪記得那麼多?啊痛!」吼到最後,那劇痛已幾乎超過極限,克里斯氣得忍不住飆起粗話:「乾拎老師勒!輕一點行不行?操!」

  安慈打量他扭曲的臉孔,試圖找出一絲虛假,半晌,才收回黑霧,「然後呢?」

  「然後?」克里斯一恢復自由,就粗喘著氣護住右臂,佈滿汗水的臉上盡是嘲諷,「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別說你很尊重隱私,不曾向那些走狗調查過我,或是叫約翰查看我記憶,就把我收編入隊。」

  「他不願拖累你,自願受伏,騙你出幽冥門。」安慈低唸親耳所聞的供詞,見克里斯眼底浮上壓抑許久的不甘與悲恨,便不再言語地轉向祭台,注視流淌其中的心頭血。

  的確,早在最初,他就趁克里斯傷重昏迷之際,命令約翰注射意念病毒,探查對方的記憶——原本他是可以自己施法抽取存於精魄裡的記憶,但那樣一來,本就魂魄受損的克里斯極可能會變成一個廢人,這不是他要的結果。

  然而,興許是克里斯受到的打擊過大,以夢境呈現的記憶十分凌亂,饒是約翰也轉述得雜亂無章,但內容與他收到的情報也相去不遠,才讓約翰替克里斯解了病毒,正式進行轉生儀式,因此克里斯斷無可能還是地府的人。

  那麼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喂,我有個問題。」

  「說。」

  危機一過,克里斯就又恢復先前的吊兒啷噹,「你不找其他叛徒,是因為他們沒我強大,難道地府裡沒有更強的叛徒?比如:幫你翻三生書查兩天兵的傢伙?」

  聽那語氣,安慈即知對方已猜到實情,便也未有隱瞞地說:「自然有。」

  不同於約翰和艾娃,克里斯長年跟在七殿董閻王之子身邊,即便從未參與內部事務,也耳濡目染許久,一看他搜來的資料就知道來源處,自然也能猜到提供者的身份。

  「那為何不找他?」克里斯勾著玩味的笑意,「又或者,你不自己試試?」

  安慈深吸口氣,努力壓下不耐,「我說過了……」

  克里斯打斷他的話,「嘿啦,你是幫我們迎來光明的人,不可能是背叛者,但你怎麼肯定背叛者就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安慈皺眉,「背叛光明者,還能是什麼意思?」

  克里斯聳聳肩,「也許是指背叛愛人的負心漢,或是違背初衷的人,也或許是背叛自己的人,或是違背造陣者意願的人,誰曉得?難道光明就只有一種意思嗎?」

  安慈一愣,猶如被一記悶雷打中。

  「至少剛說的那些,我可是一樣都不符合。」克里斯朝他弩了弩下巴,「所以我才說,你要不要自己試試看?」

  安慈臉色一沉,冷笑道:「你在暗指我背叛自己、違背初衷?」

  克里斯兩手一攤,「愛試不試。」

  一臉無賴,非常欠揍!

  「……」

  「安怎?」克里斯隨口反問:「該不會是有什麼代價?」

  「……」

  良久都沒收到回應,克里斯心中一噔,立馬跳起來炸毛了,「操!還真的有代價?你他媽的沒先說一聲?要是剛才成功了,我不就死定了?」

  「不會死。」安慈瞪去一眼。

  「那會怎樣?」克里斯還是覺得很不爽。

  安慈閉緊嘴角,再次丟去沒好氣的一眼,就沉著臉思忖。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難道真要被一個似是而非的定義絆住?或是再……不,來不及了,棋局已定,他不能讓天界有防範反擊的機會,不得拖延!

  於是,他一個咬牙,揮手將廟宇大門重重關上,又迅速設下一層層密不通風的結界後,就往克里斯身上打下一記遍佈全身的血紅法印,看起來異常滲人。

  克里斯悚然打量身上的印記,「你幹嘛?」

  「下咒。」安慈拾起克里斯用過的針筒,神情陰冷地說:「咒印一天後便會自動解除,在那之前,你必須保證我的安危,若敢有異心,必將遭反噬而死。」

  「嗄?」

  克里斯一臉懵逼,還沒來得及消化完,就見安慈果斷地將針筒往胸膛一插。他下意識張嘴動了動,最後還是閉嘴為妙——夭壽喔,共用一個針筒很不衛生耶。

  當日,大西洋中心忽然一個猛烈的震盪,掀起一陣驚濤駭浪,淹沒了汪洋上的無數小島,幾個沿海的城市也受到嚴重侵襲,傷亡慘重,有關新聞頓時傳得熱火朝天,使得墨西哥的小小災情更加乏人問津。

  同一時間,魔界的極北之地上,一座藏於冰霧中的巍然山影,在微微一晃後,就發出一聲轟隆巨響,赤亮的火光自山巔直衝上天,將天幕撞出一個巨大的洞,洞外是透不進光芒的漆黑,深不可測。

  只見火光沿著天際持續蔓延,宛如一隻神之彩筆,於黑幕染上一片橙紫色的光暈,令永不見日的魔界天空是從所未有地明亮而詭譎,魔族子民無不為此沸騰。

  滿世惶惶,人界海底下的世外之地,卻被宏亮的笑聲震得差點裂開結界。

  「哈……哈哈……原來……代價是……夭壽……」

  克里斯看著坐臥在祭台前的人,笑得喘不過氣來。安慈卻是緊抿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並非是氣得不想說話,而是此刻的他確實不宜出聲,否則只會自取其辱。

  許久沒笑得如此暢快了,克里斯揉了揉抽搐的腹肌,抹掉噴出來的眼淚,休息好一會,才走過去拎起被一團衣物包裹的小東西,嘖嘖稱奇說:「欸,你這要多久才能恢復?該不會還要我幫你換尿布吧?」

  安慈微微漲紅著臉,比出一根短嫩的食指。

  「一小時?」

  安慈搖頭。

  「一天?」

  見那張化為幼娃的小臉點了點,克里斯忽覺自己幸災樂禍得太早了。

  「一直這個樣子?」

  搖頭。

  「會長大?」

  點頭。

  克里斯抹了把臉,恍然大悟。

  原來解開這道封印的代價,就是令奉獻心血的背叛者反璞歸真,回到出生之姿,重新品味由生到老的心境,所以非得是擁有完整靈魂且受過千錘百煉的人類入魔者不可。

  難怪安慈之前一直拒絕當祭品。若倒退變成幼兒的是別人,好辦,安慈直接手一揮,把對方帶回基地即可,但反過來就麻煩了。姑且不論天界和人界有多少人想剷除暗隱主,光是魔界覬覦無珠之眼的勢力就不勝枚舉,比如:欲魔就一直虎視眈眈。

  幹喔,他還得當人家一天的奶爸兼保鏢了?

  克里斯黑著臉,怒瞪手中的娃兒,似在猶豫是否要犧牲小我摔死萬年大魔頭。

  安慈也睜大過於深沉的圓眼,令稚娃的小臉越顯詭異陰森。他直直瞪著克里斯,思緒百轉,腦海閃過無數種可能。忽然,捏在背上的手有了動作,他本能性地舉手反擊,卻一掌拍上結實的腹肌,接著就被壓在粗壯的大腿上,聽見頭頂上方傳來克里斯的聲音。

  「睡覺!」

  一個巨掌蓋上臉,眼前便是一片黑暗,沒多久,震耳欲聾的呼聲斷續響起。

  「……」

  安慈無語地木著臉,不太能理解為何有人可以說睡就睡,但興許是克里斯的鼾聲太過沉穩,太有催眠效果,竟讓他也漸漸陷入了獻祭的後遺症,憶起他還身為人類時的遠古過往,以及那些遙遠得幾要遺忘的悲歡離合。

  他本是一個平凡的人類。與那些生來就擁有天目的優秀人種不同,他的能力低下,地位卑微,從一出生就是天目人種家族的奴隸,連擁有名字的資格都沒有。

  「安」便是那家族的名號,烙在奴隸的額頭上,以示所有權。

  不管是哪個時代,奴隸的一生皆為犬馬賤命,不值一提。他以為自己也就這樣了,直到那場不可避免的天地大戰,人神妖魔互相廝殺,烽火連天,更有天目族率兵攻打天界,導致世間一片烏煙瘴氣,死傷無數,最後,天地能量過於混亂失衡,引發了滅世巨洪,大部分的天目族,包括他所服侍的安族,都沒能逃過那場大自然的逆襲。

  他本該成為戰火亡魂,卻遇見了那個人。

  「撐下去,會有希望。」

  濃眉碧眼的高大男子從天而降,揚著健朗的溫暖笑容,送來一股神力治癒傷勢。華貴的炙焰戰甲散發著耀眼的罡氣金光,有如普照大地的豔陽,帶來重獲新生的曙光。

  「沒有名字嗎?」男人注視他額上的刺字沉吟了會,便伸手將其抹去,「那我先喚你小安吧,記住,你叫小安,並非因你曾為安族奴隸,而是你的生命始於『安』字。」

  從此,他有了名,也有了引以為向的燈塔。

  清脆的哨聲悠悠揚揚,穿過了夢境,喚醒沉睡的意識。

  安慈緩緩睜眼,就見克里斯靠著牆凝望前方,哼著他從沒聽過的曲調,不成規章的輕快節奏,毫無起伏轉折的平淡旋律,卻莫名有股懷思的寧靜。他靜靜聽了好一會,問:「這曲子叫什麼?」

  說完,他才發現身體已是能開口說話的年紀了,儘管嗓音稚嫩,但至少不必再由人扶抱,便從克里斯的腿上爬起,靠坐在牆邊。

  克里斯估計是不願菸味擾眠,見他醒來了,才將捏在手中的菸點燃,邊回答:「不知道,以前軍隊裡一個伙伴教的,這是他家鄉的歌,每次我們在外面紮營,他都要唱上一回才肯睡,害我們連作夢都滿腦子這首歌。」

  「後來呢?」

  克里斯吸了口菸,面無表情地說:「後來打二戰,他在我面前被炸成碎塊。」

  「……」

  安慈沉默了會,忽然脫口說:「抱歉。」

  果不其然,他立刻收到克里斯疑惑的眼神,連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看來他低估了獻祭的後遺症,竟難以克制曾為凡人的七情六慾,遂轉而問:「為何突然哼起這歌?」

  回答他的是一陣頗長的沉默,直到一根菸快要抽盡,才聽克里斯緩緩開口。

  「很久以前接了個任務,挺麻煩的,要上山,小育當時才八歲,吵著要跟,我們沒辦法, 只好帶上他,結果出了事,大夥全失散,還好那囝仔靈感強,又離得不太遠,一下就找到我。我帶著他在深山裡闖了三天兩夜,才總算闖出迷陣,跟其他人會合。」

  克里斯重重吐出一口白霧,接著說:「我最討厭照顧小孩了,那幾天,死囝仔非要坐在我肩上當指揮官,有什麼東西來就亂喊亂叫,晚上還要躺在我腿上,叫我唱歌哄他睡覺,操,跟個小公主似的,都是讓老黑寵出來的。」

  「於是你便哼這曲子?」安慈問。

  「我會的歌不多,就這首最熟,還被死囝仔嫌難聽,幹。」克里斯碾熄煙蒂,低垂的臉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讓人看不清神情,卻無端讓人感受到一份老父憶子的辛酸。

  安慈微微蹙眉,壓住湧上胸口的情緒,卻哪知腦海正好浮現一段久遠的畫面。

  「小安,好孩子。」記憶中,男人輕輕拍撫他的頭,含笑的碧眼慈愛溫煦。

  這瞬間,本已壓退的衝動再次突破防線,令他又脫口說:「抱歉,我讓你失去他。」

  克里斯這一生失去過很多,有緣無果的未婚妻、肝膽相照的摯友、視為親兒的孩子、許諾永世的愛人,乃至於不久前魂飛魄散的紅顏至交,無一不是放在心頭上的人,而他們的或死或離,也無一不與安慈有關,因此他確實抱歉,儘管他一點也不後悔。

  「呿!」克里斯嗤笑一聲,「選擇這條路,誰不是早有覺悟?席利亞保護同僚光榮犧牲,死得其所,老黑是自己犯了錯,但能夠理解,可是小育和董小七……」

  話語一頓,忽然轉為挾帶強大的恨意。

  「我恨你讓他們背上污名。」

  陰狠的殺氣瞬間湧來,安慈心中一凜,以為對方會動手。誰知,克里斯說完後,竟只是閉上眼,好似剛那句話已耗盡所有精力,讓本該朝氣的俊朗面容滄桑了許多。

  沉默再次蔓延,直到克里斯像緩過勁般,揚起幾分揶揄的壞笑,說:「果然你才是背叛者齁,那你搞清楚自己背叛了什麼?該不會真的是始亂終棄誰吧?」

  「……」

  「還是違背什麼初衷?或是誰的意願?」

  「……」

  得不到回應,克里斯也不在意地繼續說:「光明嘛,誰的心裡會完全沒光?只要心中有光,就算生在黑暗又如何?難道就不能繼續堅守那道光了嗎?」

  安慈神情一怔,腦海正好閃過一段久遠前的畫面。

  那是他們這一生中最刻苦的時期,但那人依然傾盡全力,朝天射出一記靈光,用明亮的碧眼凝望著黑暗,說:「只要心中有光,即使是魔族,也能擁抱光明。」

  記憶中男人的嗓音,竟與克里斯的話重疊了。

  剎那間,那賦予他名字的人就好似正在身邊,用如燦陽溫暖的氣息包圍著他,令他訝然注視克里斯恢復朝氣的側臉,久久無法言語。

  「幹嘛?」克里斯瞥去莫名其妙的一眼,「看我帥?」

  「……」

  安慈無語,便轉回視線,望向堂上的雄偉雕像,栩栩如生的面容與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模一樣,若非眼神過於肅穆,沒有本人實際的生氣蓬勃,還真能以假亂真。

  「他是你的誰?」克里斯忽然問道。

  想來是自己又在無意識中洩漏了心思。安慈斂起神情,恢復一貫的平淡語氣,說:「他叫皓,是天地間第一個主掌光明的神,被尊為日帝,亦被稱為太陽神。」

  「喔,後來呢?」

  「後來……」安慈勾起陰冷的嘴角,「他被天帝殺了。」

 

24. 紅顏禍水

  魔界火山噴發的第四天,轟隆聲響依然傳遍整個魔界,彷彿到哪都能感受到腳下的微震,奇妙的是,空氣中的硫磺味竟在逐日減少,通往人界的結界裂縫也頻繁增加,這從未有過的異象引起了各路謠言,說法不一,卻無一不指向魔族將重返光明的審判之日。

  諸位大魔望著不再漆黑無光的天空,各懷心思。萬魔城裡坐於上位的七魔君之首,揚起諱莫如深的微笑,輕聲說:「地府的父親們有得忙了。」

  微光城外,一道蜿蜒的灰影不斷在天際盤旋,宛如一條撞上玻璃的蛇。

  約翰站在窗邊,噙著一貫的淡雅弧度,俯瞰底下蠢蠢欲動的生物,深褐色的眼眸流轉靈光,似在感應什麼,同時又勾著一指輕敲窗櫺,像在計算什麼,直到身後傳來一聲不尋常的機器提示音,才收起神情,走回工作檯察看結果。

  「這也不行。」他輕嘆地拿起筆,在寫滿複雜公式的筆記上畫了個叉後,就扔掉無法再用的失敗品,取出新的精魄,繼續下一個試驗。

  無珠之眼之所以能在魔界立足一方,非因其用之不竭的兵力,也非因其超越三界的淵博知識,而是除了擁有深厚的歷史淵源外,還有膽敢鑽研無人能涉足之處的瘋狂。

  能夠接觸這些資源並參與所有研究,正是約翰同意加入的誘因之一。

  六年前,他接受改造,轉生為魔,安慈便如約為他灌入龐大的知識庫,從此,他就醉心於浩瀚學海,無法自拔。也興許是對自己所缺失之物感到好奇的本能,他特別熱衷於魂魄相關的研究,而這也恰好是安慈的專精,因此,他的第一個作品,便是能感念靈魂意識的病毒。

  這份靈感是來自於他們額間的無珠之眼。安慈的作法很粗暴簡單,就是在他們的天靈處灌入一絲分靈,透過無珠之眼觀察他們的所見所聞,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借予力量。

  但他一個新生魔族,儘管安慈在培育人才上慷慨大方,令他擁有強大的魔力,卻仍遠不及能操控分靈自如的修為,因此他轉了個彎,以自己的魂魄樣本發明一種病毒,侵入他人的魂魄,感應對方的思想,讀取對方的所知所感,從而影響對方的心智。

  第一個實驗對象,就是菲涅克斯家的兩個血族,而最得意的實驗成果,自然是他的尤爾寶貝了。剝開佯裝堅強與快樂的外表,直窺內心最真實的黑暗,一點點撩撥每分喜怒哀樂,那段與尤爾在心靈上交纏的日子,是他最值得回味的美好時光。

  突然,忙碌的雙手一頓,瞳孔再次浮現光暈,腦海裡閃過許多零碎的畫面——沖天的火光、絕望的哀嚎、憤怒而醜陋的暴民,這是某位病毒感染者正深陷夢魘的意念。

  約翰滑開手機,察看螢幕中的人,再往窗外看了眼空中的蛇影,恍然大悟。

  隨著安慈解開封印的計畫推展,人、魔兩界的結界逐漸薄弱,終於讓那條蛇靈感應到主人的方位,尋找突破點闖入魔界,而這份強烈的意念呼喚也終於影響到沉眠的人。

  約翰思忖了片刻,就取出一管新藥劑打入自己的血管,待時間差不多了,才推門進入觀察室,邊低聲說:「希望您不會太生氣,安慈大人。」

  「喔,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腦海傳來安慈的回應,一如既往的平淡,又有幾分縱容,讓他饒有興致地笑了下。

  觀察室裡,只有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紅髮雪膚的人,蹙眉沉睡的臉蛋秀麗精緻,卻又蒼白得毫無血色,緊閉的嘴唇微微輕顫,似在經歷什麼痛苦的夢。

  約翰站在床邊,往手腕割開一道口子,將血液灌進對方的嘴裡,說:「我想到喚醒睡美人的方法,就不知她有沒有起床氣,希望場面不會太難看吧。」

  「……」

  幾分鐘後,一聲炸響「轟」地爆開,驚動了無珠之眼所有人。

  因惡夢與食慾而甦醒的人,在分不清現實或虛幻的情況下,爆出熊熊烈焰,化成一隻驚慌失控的火鳥,穿破層層結界,燒燬所有障礙後,終於掙脫拘禁五年半的牢籠,依循腦海中的呼喚,飛向裂出一絲縫隙的高空。

  「約翰!你又幹了什麼好事?」兵荒馬亂中,艾娃氣急敗壞地尖叫。

  差點被吸光血的約翰,握住血肉模糊的手腕,踏出藏身的空間裂縫,打量自己「失手」釀成的意外,對來人擺出一臉無辜的輕笑,「Oops?」

  只見焚燒萬惡的星火沿途灑落,驚得城內魔民爭相奔逃,哀嚎連天,直到徘徊多時的巨蛇俯身衝下,張嘴含住火鳥後,就蛇尾一甩,迅速消失在裂縫深處,方才平息。

  *  *  *  *

  六天後,一張照片就出現在冷門偵察隊的會議上。

  照片裡的人長髮紅豔似火,膚若白雪,唇如粉櫻,五官秀麗,巧笑倩兮,深紫色的美眸迷離,看來既溫婉甜美,又有股慵懶的魅惑,真是好一個勾人心魂的絕色尤物。

  然而,蔚仙一句話,就將所有驚艷之色全部打散。

  「危險度:S級。」

  張瀚倪立馬收起一臉痴呆,越發堅信張家世代流傳的祖訓之一——魅惑眾生者,妖也。果然越漂亮的越危險啊!

  「朶爾・菲涅克斯,是地府一直在尋找的……」蔚仙說到這,忍不住停下來,瞪向貼著螢幕癡笑的史戴西,嫌棄道:「別看了,三千多歲的血族,能作你老祖宗了。」

  然而,史戴西不為所動,繼續散發耀眼的猥瑣光芒,讓人不想理解他在意淫什麼都難,偏又擋著螢幕很煩人。於是,陰風吹過,一道胖鬼影飛來,伸爪掀飛那顆礙眼的頭。

  諾蘭面無表情地說:「菲涅克斯是最古老的血族,據傳他們能浴火重生,擁有焚燒萬惡的鳳凰之火,足以摧毀一個城鎮,甚至一個國家,歷史上曾有古國因此滅亡,是唯一一個能操作火的血族世家。」

  清冷的嗓音聽來平平淡淡,卻字字帶著警示的意味,加上壓在史戴西背上的胖鬼使投來森森一笑,讓三流小天師張瀚倪不禁打了個寒顫,頓覺人生如燒烤——才被雷火打過、爆炸燒過,接著又有熊熊鳳凰火在後頭。

  好在諾蘭的話還沒說完。

  「但除了菲涅克斯的家主外,得此火焰的傳承者極少,多數已陷入沉眠。」

  喔,這真是個好消息!哈尼醬抹了把口水,感覺想吃頓燒烤慰勞一下。

  豈料,人家後頭還有話。

  「不過,既然危險度是S級……」

  哈尼醬頓時淚流滿面。大哥,求你一次把話說完,玻璃心受不了啊,嚶嚶嚶!

  「唉呀,難得諾蘭肯教你們一點血族世家的知識,可要記住啊。」蔚仙笑道。

  諾蘭不悅地瞪去一眼,傲嬌至極。

  蔚仙呵呵笑了兩聲,接著說:「其實,菲涅克斯對火焰傳承者的身份極為保密,我們無法肯定朶爾是否就是其中一個,而且這也不是她被列為S級的主因。」

  「五年多前,她與菲涅克斯家主的么子奧費歐,同時接觸過暗隱主的心腹,之後奧費歐受到魔血病毒的影響,犯下數起命案,朶爾則是下落不明,直到幾天前,才有人看到她從舊金山的魔界裂縫逃出來,恐怕她這些年來都被暗隱主囚禁著。」

  「雖然菲涅克斯是和平派血族,但誰也不知道朶爾長期受魔氣的浸染是否有什麼變化,又或者是否受過暗隱主的改造,總之,你們千萬不可以掉以輕心。」

  諾蘭聽完,微微皺了下眉,「『有人』看到,是誰?」

  蔚仙搖搖頭,「不知道,但消息已經傳開,地府和血族都搶著找她。」

  張瀚倪不解問:「為什麼要搶?」

  蔚仙不說話,就靜靜看著諾蘭。

  諾蘭被逼著履行隊長義務,只好冷聲回答:「除非罪證確鑿,否則血族必會首要保護族人,即使罪名成立,也不由地府在沒有血族長老院的陪審下,擅自判決刑罰。」

  蔚仙嘆了口氣,「自古以來,地府與血族間的關係就很微妙,好不容易達成和平協定,卻讓奧費歐打破不說,還被偵察員搶先一步捉拿歸案。從那時起,雙方關係再次緊繃,這回實在吵得沒辦法,他們才各退一步,請脫離地府管轄的我們負責此案。」

  諾蘭輕哼一聲,瞧了眼一臉茫然的張瀚倪,「怕是想引蛇出洞。」

  被暗隱主關了五年無聲無息的血族,突然間就逃出來,引起地府與血族的衝突,還在消息來源不明的情況下,請託正處於敏感時刻的他們尋人,這怎麼看都不單純。

  「無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蔚仙也是沒輒。

  張瀚倪左看看諾蘭,右看看蔚仙,不太懂他們的暗示,又見被鬼使壓制的史戴西仍盯著螢幕笑得像傻逼,便不忍直視地移開雙眼,誰知,身邊忽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嚇得他整個人跳起來。

  臥槽!肯尼熊啥時來的?

  不過,他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蹦出來,就不小心撞倒椅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打斷會議討論,惹來蔚仙沒好氣的白眼與諾蘭凍人的眼刀。

  「抱、抱歉!」張瀚倪欲哭無淚地扶起椅子,摸了摸差點嚇殘的小心臟。可憐他最近在雷德和舒嬿的輪番凌虐下變得有些神經質,才會反應過度,偏偏靈力也沒因此有所長進,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虐字。

  諾蘭收回視線,繼續會議,「還有什麼?」

  「嗯,依據血族長老提供的資料,她是奧費歐眾多情人中最受寵也是最長久的一個,本為人類,是受家主初擁轉化的血族,特殊技能是——」蔚仙頓了下,「睡覺。」

  諾蘭無語,「善於入眠術?」

  「不。」蔚仙非常認真地回答:「就單純睡覺,據說最高紀錄是一睡三百年。」

  「……」

  討論持續進行,張瀚倪聽來聽去,感覺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心思就漸漸飄遠,加上近日睡眠不足,正準備要打起瞌睡時,就聽肯尼熊猛然嚎出一大聲。

  「好啊好啊!我去!我一定要去!我會乖乖聽隊長話的!」

  嗓門之宏亮,語氣之歡快,驚得他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醒過來了。

  這熊在激動什麼?

  張瀚倪納悶地轉頭望去,就見阿肯注視朶爾照片的目光之殷切、神情之癡迷,完全不輸給史戴西,彷彿早已忘了自己曾娶過比瑪麗蓮夢露和隊長都還漂亮可愛的母熊。

  哇!連肯尼熊都中招了。

  他不禁望回螢幕上的絕麗容顏,神棍兮兮地感慨一把——紅顏禍水啊!

  *  *  *  *

  根據情報,自朶爾離開魔界後,美國西半部就發生多起不明失血的案件,受害者都像受到催眠般,會在半夜自行到醫院就診,脖子上有兩顆牙洞,沒有性命危險,清醒後,還一致聲明曾與一位紅髮美女約會,沒有任何受襲的印象,顯然是朶爾餓壞了才會到處獵食,但總算還保有理智,情況看來不算太糟。

  「她似乎在朝某個目標前進。」諾蘭很快就從犯案路線看出跡象,從舊金山開始,一路往東南穿過三個州,到加爾維斯敦後就中斷了,便問:「那裡有什麼?」

  「德州的加爾維斯敦?」

  曾待過德州休士頓的兩天兵立刻舉手。

  「是個海港,可以搭郵輪出海玩!」張瀚倪一臉嚮往道。

  「有海灘,能泡很多比基尼辣妹!」史戴西一臉垂涎道。

  蔚仙翻了個白眼,決定採用哈尼醬的答案,讓背後的情報員調查一番。半個小時後,就傳來回報,表示在郵輪登船處的監視錄影中發現朶爾的身影,時間是三天前。

  「那艘郵輪的航線是加勒比海,中途會停靠多處地方,目前只能查到這些。」

  言下之意,他們得親自過去,才能進一步追蹤了。

  有鑑於張瀚倪正被人虎視眈眈,在找到解決辦法前不能外出,史戴西為確保福星作用,也不得離開他五尺範圍,因此,蔚仙最後拍案決定,由諾蘭負責帶阿肯外出尋人,留下舒嬿和大胖鬼使保護兩天兵。

  那蔚仙自己呢?

  「老大在做什麼啊?」張瀚倪忍不住好奇問。

  沒記錯的話,監審官只負責審核,無須參與地府事務,而蔚仙之所以會組織冷門偵察隊,就是為了打發時間,應當是他們之中最清閒的人,但奇怪的是,他終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明明幾分鐘前還在他們眼前悠晃,不一會就消失無蹤,一副忙得團團轉的樣子。

  然而,蔚仙估計是以為視訊關了,竟在喊了聲:「散會」後,就原形畢露。

  只見穿著一身華貴古飾的監審官大大將身子一扭,就躺在高級皮製沙發椅上翹起腳,抱住一個毛茸茸的哈士奇布偶,一下拿哀鳳手機呵呵傳訊,一下拿黑果核平板使勁戳戳戳,毫無仙君的超然形象,平板還發出某日式和風手遊XX師的音樂,簡直不要太悠哉!

  「什麼?」蔚仙茫然地轉過頭來,瞪了兩秒,才驚覺自己忘了關視訊,就連忙扔開哈士奇布偶坐起身,相當厚臉皮地用中文大聲逼逼,「本仙君正煩憂天下蒼生的安危,試圖深入凡塵,體會世俗的多種苦樂,以尋出一個解救世人於水火的大道。」

  冷門偵察隊:「……喔。」

  有著蛋蛋的鄙視。

  隔天,蔚仙終於現身了。

  他遞出一個次元袋和一隻手環,仔細交代:「朶爾應當也中了約翰的病毒,所以千萬別被她咬傷或沾到她的血。這手環是血族專用的封靈環,能壓制她的能力。」

  諾蘭收好東西,看了眼兩天兵,用中文對舒嬿叮嚀一句:「隨便玩,別死人」後,就在哈尼醬的苦逼淚眼與史戴西的一臉懵逼中,轉身走向傳送陣。

  「……」

  一分鐘後,他面色陰沉地轉回來,「另一個呢?」

  「啊!」蔚仙大汗,又忘了肯尼熊。

  過了十分鐘,他們才終於看到異常龐大的熊影從廚房衝出來,背上還扛著一個有半身體積大的背包,包上掛著一堆鍋碗瓢盆,發出一連串哐啷聲響,頓時全都傻了。

  這不是要出任務,而是要搬家吧?

  「都準備好了。」阿肯樂顛顛道。

  諾蘭癱著臉,瞪著那堆東西,「你帶這些做什麼?」

  阿肯咧著憨傻的笑容,說:「我怕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餐廳和旅館,就想說可以自己煮東西吃啊,還有簡便帳棚喔,可惜我沒有次元袋,不然可以放更多東西。」

  諾蘭頭痛,「吃乾糧就行,都放回去。」

  阿肯一聽就著急了,「怎麼可以只吃乾糧?乾糧沒營養又吃不飽,難怪隊長你的身體會這麼弱,一定是都沒好好吃飯的關係,這樣不行啊,要有人多照顧你才可以。」

  臥槽!肯尼熊壯士也!

  兩天兵立馬俗辣地躲到舒嬿身後。

  蔚仙也冒出一身冷汗,恨不得摘下面具擦一把臉。

  果然,一陣寒風刮過,以諾蘭為中心的氣溫降到冰點以下。

  「你・剛・說・我・什・麼?」

  喔諾,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感覺真的很火大!

  「喔,我剛說……」阿肯以為諾蘭沒聽清楚,正要重複,就被蔚仙用法杖敲了記腦殼。他呆茫著一張熊臉撓了撓,不懂自己說錯了什麼。

  諾蘭氣笑,「我很弱?需要人照顧?」

  嚶!美人一笑很傾城,可是也很殺人,肯尼熊快逃!

  可惜,阿肯沒接收到隊友們的心聲,依然傻在原地。

  幸好雷德及時冒出來,攬住準備動手揍熊的諾蘭,寵溺兮兮地柔聲順毛,「是,你不弱,你最厲害,不需要人照顧。」

  「當然不需要!」諾蘭回頭瞪去一眼,再次炸毛,「你笑什麼?」

  雷德收回彎起的嘴角,但眼裡的柔情更盛,「沒,我沒在笑,只是在說話。」

  諾蘭的毛卻更炸了,「閉嘴!」

  「好。」雷德閉上嘴,迅速落下一個吻。

  「……」

  蔚仙無語了,吵個架也能虐狗,便袖袍一揮,將他們全都送進傳送陣,正式啟程。

 

25. 空難

  以凡人的交通方式從紐約到加爾維斯敦,需先搭三個多小時的飛機,再開一小時的車才能抵達。原本蔚仙是打算用龍鬼送諾蘭和阿肯過去,可以縮短一半以上的路程,但事情有變,他必須親自跑一趟台灣,就只好讓兩人做回凡夫俗子了。

  一人旅行,無所顧忌,但多上一隻存在感低又裝備齊全的熊,就萬眾矚目了。

  「先生,您這行李太大,不能登機喔。」

  「……」

  在又一次淪為焦點後,諾蘭終於忍到了極限,直接揪著阿肯走到偏僻處,怒將重達三十公斤的背包扔進自己的次元袋,還差點將那頭熊也順手打包進去。

  「到底都裝了些什麼?」他面色鐵青地收好東西,想念極過往能無視規矩獨闖江湖的日子。要不是跟蔚仙有約,不得再次拋棄隊員單獨行動,他真想先行上路。

  阿肯沒聽出言下之意,就比出手指,準備老實交代:「有裝……」

  「我不想聽!」諾蘭立刻沒好氣地打斷。

  「喔。」阿肯被兇得縮了縮脖子,不太懂隊長善變的心理,感覺委屈。

  蔚仙在通訊器裡聽到了,只好出言勸解:「肯尼熊也是好心,你溫柔一點嘛。」

  諾蘭無語半晌,瞥了眼一臉無措的阿肯,才放緩語調,「走了。」

  這一回,他們總算成功領到了機票。

  一通過關檢,諾蘭就避開人流,走到較冷清的角落掏出一根菸,將菸頭在兩指間輕輕揉捏後,才熟練地穿梭在複雜的走道上,將融合靈力的菸草味隨人來人往傳送出去。

  沒多久,一批孤魂野鬼聞香飄來,順便傳遞些消息。

  「聽說你跟那個魔族鬧翻啦?嘿,甩了好。」

  「很多人在找你喔。」

  「麻煩有空再捎個口信給我孫子……」

  「最近來了不少奇怪的人,但目前都沒鬧出什麼事。」

  「上次那件事真是太感謝你了。」

  看著阿飄們七嘴八舌地圍在諾蘭身邊,好似一群追星的迷弟迷妹,阿肯徹底驚呆了,也沒想到機場會有這麼多幽靈,不禁好奇地問:「大家怎麼都不去投胎?」

  阿飄們沒有理他,甚至還往後退開,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也不知是嫌這問題太蠢還是太冒犯。阿肯見狀,就只好尷尬地撓了撓臉,不好意思再亂發問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這些阿飄,儘管阿肯從未做出傷害生靈的事,但他畢竟是陰獸變異體,而陰獸是出了名愛吃亡魂,因此鬼魂們都會下意識排斥帶有陰獸氣息的事物,要不是受到諾蘭的召喚,他們恐怕會一見到阿肯就立刻逃離。

  諾蘭看去一眼,反問:「你怎麼不去投胎?」

  阿肯一愣,實誠地說:「大家說我變異了,投不了胎。」

  「如果投得了呢?」諾蘭問道。

  阿肯躊躇地皺起眉頭,一臉慫地小聲反駁:「可是就投不了啊。」

  諾蘭眼角微抽,感覺手很癢,非常需要抽一頓熊皮。

  阿肯想了想,又吶吶地說:「我……我想先找到我老婆。」

  諾蘭不怎麼意外地點點頭,「他們跟你差不多。」

  肯尼熊大驚,「什麼?他們也想找我老婆?」

  「……」

   冰冷的眼刀很兇殘,砍得頭皮一陣發嘛,阿肯才意識過來是自己誤會了,趕緊不好意思地道歉:「喔,是找他們自己的老婆,或、或是親人。」

  其實是——許多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包袱,以致於死後化成一份執念徘徊不去,這樣的鬼魂是連無常都勾不走的,所以只能一直在陽間徘徊。而諾蘭生來就有安撫魂靈的天賦,藉由融合靈力的菸草味,讓亡魂們時不時吸上一兩口,助他們一點點放下執念,好早日投胎轉世,也是另一種更加柔和地超渡法。

  不過,諾蘭沒再多作解釋,就繼續聽著凌亂的鬼語,慢慢朝登機口走去。

  這些鬼魂並非是大凶大惡之魂,又難得遇到肯聽他們說話的人,因而態度都十分友善,即便發出請託,也不強求結果,只求個得以宣洩的出口,何況諾蘭的靈力十分特殊,光是散發出來的氣息就能令他們平靜,也從不強迫他們,這樣的靈能者真的不多了。

  這段路程本該只有十分鐘,他們卻走了有半個多小時,雖然諾蘭自結束與阿肯的交談後就沒再說話,但這些鬼魂能從那一路散發的溫暖氣息感受到回應,使淤積許久的幽怨散去不少,直到目的地就在前方了,他們才滿足地一一離開。

  諾蘭收起菸,正要朝登機口走去,就聽一聲女鬼驚呼在腦海響起。

  「小心!」

  那聲音極為尖銳緊張,刺得他眉頭微蹙了下。

  阿肯見他突然停下腳步,不解地拿起機票對照登機口號碼,「走錯了嗎?」

  此時正是開始登機的時間,乘客們托著行李排起一條長長的隊伍,或聊天說笑,或低頭滑手機,或放空發呆。國內班機能搭載的人數不多,放眼望去,不過兩百人。

  諾蘭目光銳利地環視一圈,最後定格在驗票的空服員身上,勾起一抹冷笑。

  「不,走得再對不過了。」

  *  *  *  *

  海拔三萬多英尺的高空上,一架飛往德州修士頓的班機正在平穩航行,機上兩百多人各自酣睡、聊天或看電影,一切都再平常不過。

  寬敞的頭等艙裡,十多位乘客正安靜地閉目養神,諾蘭也悠哉地翻閱機上購物雜誌,只有阿肯像發現新大陸般不停東張西望。想他又窮又傻了三百多年,從來沒坐過這麼高級的機艙,簡直不知該把屁股往哪放才好,生怕一不小心就壓壞了精美的座椅。

  年輕的空服員小姐端著盤子走進來,見乘客多已入睡,便筆直走向唯二清醒的兩人,揚起甜美的笑容,輕聲詢問:「請問需要喝點酒嗎?」

  阿肯連忙搖手,害羞地說:「太貴了,不好意思。」

  諾蘭抬起一對深幽的眼眸,不著痕跡地將靈力聚於指尖,輕輕拂過空服員的手背,捕捉到她微變的神色,冷聲道:「何不請你們都過來聊一聊?」

  「叮!」

  回座繫帶的警示燈突然亮起,急促的腳步聲咚咚踏過整條走道,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什麼緊急事故,竟讓所有空服員都放下手邊工作,殺氣騰騰地衝進頭等艙。不少人好奇地探出頭想察看一二,就見頭等艙拉門被裡頭的一名乘客關上,廣播也隨之響起。

  「親愛的乘客,為確保旅程安全,本機將再次播放逃生教學影片,請務必仔細觀看。」

  像為驗證般,飛機猛地一個顛簸,幅度極大,將杯裡的水全灑了出來,前方又傳來激烈的碰撞聲,嚇得所有人倒吸一口氣,再不敢好奇張望,一心專注在逃生影片上。

  頭等艙裡,本在睡覺的乘客們同時睜開眼,神情陰鬱無神,竟都被孤魂野鬼附了身。只見他們動作迅速地牽起一條銀色細繩,往牆邊一站,齊聲唱和一段聖經詩歌,藍光遂自細繩爆起,形成圓弧形的封閉結界,將打鬥的幾人罩入其中。

  「肯尼熊!」

  「來了!」阿肯抓起小抄,以標準的拉丁語朗誦起驅魔經文,「總領天使、聖彌額爾,天上軍旅至尊榮的首領, 請在戰爭中保佑我們, 抵抗邪惡的領導者 ……」

  剎那間,空服員們的臉上浮現猙獰魔紋,齜牙咧嘴地撲向阿肯,卻都讓一條鞭子攔下,便紛紛轉向諾蘭,伸出拖曳綠光的爪尖,直攻要害,招招狠毒。

  諾蘭靈巧地穿梭在座椅間,舞弄新到手的鎖魂鞭,啪啪啪地抽得魔物臉皮抽搐,一個方形臉的鬼使也從他體內竄出來,逮到一個揍一個,毫不憐惜被附身的人類軀體。

  「阿們!」阿肯唸完最後一句,金色聖光乍起,魔物們痛苦地仰天嘶吼,一道道黑霧脫離寄身之軀後,不得不恢復原貌,以更加狠戾的姿態出擊,誓要殲滅在場的人。

  阿肯擔心那些空服員的安危,待魔物全都離體後,便連忙將他們一個個拖到安全的角落,再回過神,就見諾蘭已被魔物團團包圍,不禁急得跳腳,拼命地好聲勸導:「別打架啊,別打了,打架是不好的。」

  這時,機長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機長服的男子走出來,望見這陣仗,頓時露出震愕的神情,也沒注意到魔物的非人樣貌,直接彎身鑽進結界裡,走向執鞭動粗的諾蘭,厲聲質問:「你在做什麼?為何攜帶武器上機?」

  正忙著反擊的諾蘭還沒來得及出聲,阿肯就迎上去,慌忙解釋:「不是的,機長先生,這裡很危險,你千萬別過來。」

  電光石火間,一隻粗壯的黑爪忽然從機長的背後伸出來,朝阿肯當頭抓下,諾蘭餘光一瞥,忙要甩鞭過去,「退開!」

  可惜,為時已晚。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卻見那黑爪在劃過阿肯的瞬間,竟被硬生生地折、斷、了!

  「……」

  諾蘭、方臉鬼使與一干魔物都覺得有點無法接受這個轉折。

  「你、你、你……」機長面容扭曲地握住斷手,瞪向阿肯的雙眼滿是錯愕。

  「咦?原來你也是魔物啊?」阿肯摸了摸毫髮無傷的額頭,無奈地嘆氣:「就說了嘛,打架是不好的,看,受傷了吧,你們為什麼都不聽呢?」

  泥馬!

  所有人、鬼、魔此刻都只想爆粗口。

  於是,大家化悲憤為戰力,殺!

  半小時後,魔物們七橫八豎地癱倒呻吟,被鎖魂鞭打下的印記,令他們暫時附不得人身,又被結界困住,只能坐以待斃。機長估計也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瞪著諾蘭的瞠目面容浮滿扭曲的魔紋,看來越發醜惡。

  諾蘭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拉緊束在機長脖子上的鞭刃,冷笑道:「我何其有幸,竟能讓風魔帕祖的愛將親自出手,雖然只是分靈。」

  「對付你們人類何需用到本體?哼,要不是那個傢伙……」機長憤恨瞪了眼出人意料的阿肯,就裂開滲血的嘴角,說:「猜猜看,副機長現在會做什麼?」

  「除了墜機外,你們還有什麼花樣?」諾蘭道。

  機長見他不為所動,便陰森地笑了起來,「就知道你留有一手,但你不知道,機長室設了誅鬼陣,你派去的鬼使大概已經沒了吧。」

  話語方落,飛機就突然一個陡降,發出不尋常的機械聲響。

  諾蘭臉色一變。

  「雷德!」

  *  *  *  *

  高空中,承載兩百多人的飛機越漸傾斜,物品四處翻飛滾落,氣流摩擦的聲響猛烈敲打著耳膜,轟隆轟隆地,宛如一頭巨獸攀在飛機上試圖掀開薄弱的金屬板,一聲又一聲,掀起人們心底莫大的恐懼。

  有人驚慌無措地啜泣,有人摀著胸口喘不過氣,有人手忙腳亂地套上救生衣,有人閉上淚濕的眼祈求老天保佑,這一刻,誰都沒想過,死神竟會離自己這麼近。

  又是一個激烈震盪,讓頭等艙裡的人幾乎都站不住腳,阿肯直接「碰」地摔倒,見幾位空服員往外滾去,連忙大手一撈,緊緊抓住他們,諾蘭迅速穩住身形,盡力不讓鞭子的靈力中斷,孤魂野鬼們也勉強攀住椅背,在鬼使老方的協助下維持住結界。

  「哇啊——」

  機艙外,一個小孩忍不住害怕地嚎啕大哭,瀕死的氛圍頓時如一條拉到緊繃的弦,將所有人的心都掐到了極致。機上兩百多條的性命,全繫在了這一刻!

  諾蘭咬著牙,思緒飛快轉繞。

  他需要有人去破壞誅鬼陣,但所有能挽回局勢的人都被卡在這,而且若是連雷德都被消滅了,他請來的機長鬼魂勢必也會魂飛魄散,即使他衝進去除掉附身的魔物,也來不及喚醒副機長,失控的飛機終會墜落,最後的贏家仍是這群惡魔。

  可惡!他暗罵一聲後,啟動通訊器,「蔚仙!」

  機長室裡,副機長歡快操弄控制儀,聽著門後此起彼落的尖叫,不禁興奮得輕顫。

  哭吧,絕望吧,恐懼將令靈魂更加美味!只要等引擎正式關閉,這架飛機就再無回天之力,兩百多條新鮮的亡靈將會是他們豐碩的佳餚。

  他貪婪地舔了下嘴唇,可以的話,真想嚐一口偵察員充滿靈力的魂魄與血肉。

  一連串的流程總算完成,指尖準備按下不可挽回的最後按鈕。

  忽然,高揚的嘴角一滯,一股陰煞之氣竄入骨髓,將他一點點抽了出去。

  「年輕人。」

  一個戴著眼鏡的青年坐上機長位,熟練地接過主駛權,一一恢復航行設定,笑瞇瞇地說:「飛機可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他們只憑一顆腦袋和執著的心,就突破先天無法飛行的限制,這精神多麼可貴,我們身為魔,也該抱著尊重的心好好駕駛才是。」

  正被惡鬼蹂躪的魔:「……」

  飛機慢慢回到正常水平,惡魔狂肆的笑聲也戛然而止。

  蔚仙這才悠悠回應:「喔,忘了說,我通知你的魔族前男友去救援啦。」

  「……」

  諾蘭沉默了會,感覺很糾結,「他不是前男友。」

  蔚仙大驚,「原來還是現任?」

  「都不是!」

  諾蘭遷怒地往惡魔機長一踹,也不管人家還在震愕中,直接開口嘲諷:「看來你們魔族的立場不太一致,說吧,暗隱主給風魔什麼好處,讓你們甘願當他的狗?」

  機票是臨時買的,這群魔卻能這麼快就做好部署,可見他們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加上朶爾逃回人界的時間點實在敏感,疑點重重,這背後的用意恐怕不言而喻。

  暗隱主為了除掉他這個麻煩,又不願與刀叔正面衝突,就教唆與欲魔不合的風魔一派來對付自己,要他在墜機中粉身碎骨,即便魂魄尚在,也得休養生息,還順道背上一個連累無辜的罪名,真是好一齣借刀殺人的戲。

  機長沉下臉,眼裡盡是怨毒,「帕祖大人本該是至高無上的神,你們人類忘恩負義,以污名令他墮入成魔,終有一天,吾等將重回光明制裁你們!」

  呵,心懷仇恨,還有臉自稱為神?

  諾蘭不予置評,轉頭打量退出機長室回來的雷德,確認對方沒有大礙後,才淡聲說:「以後要隨時注意身邊的陷阱。」

  雷德沒想到自己會被魔族所救,正兀自懊惱不已,只能低應一聲:「嗯。」

  見他賭氣般地悶著臉,諾蘭不禁有些想笑,隨即又壓下那份感覺,伸指抹去雷德嘴角的黑液,問:「味道如何?」

  雷德頓時神情柔和下來,語氣竟有幾分撒嬌的意思,「像打了抗生素的雞,難吃。」

  難、難吃?機長不可置信地睜大眼,聲音氣得發抖,「你……你居然讓他……」

  不明所以的阿肯牽著繩子走過來,問:「隊長,我照你說的把他們都綁起來了,也餵那些空服員吃了藥,接下來呢?」

  「自然是廢物利用。」諾蘭冷眼掃過這群手下敗將,就對還在成長期的新生惡鬼說:「再難吃也是不錯的養分,去,把他們吃個乾淨。」

  吃人不成反被吃的魔們:「……」

  幹完不負責任(把魔驅回魔界),還用魔魂餵養惡鬼,人類果然比魔還渣,嚶!

 

26. 都不是人

  飛機總算安全落地,劫後餘生的兩百多人軟著走出機艙,無不喜極而泣地感謝上帝、感謝力挽狂瀾的後備機師,至於空服員與副機長為何會集體暈厥,機長又為何會神秘失蹤等等問題,他們已無力關注。

  諾蘭送了幾根混入靈力的菸請走來幫忙的孤魂野鬼後,就帶著阿肯避開人流,與收到風聲趕來善後的地府鬼差交錯而過,來到機場的租車中心,卻不料已有人在此等候。

  「大人別來無恙?」戴眼鏡的青年笑瞇瞇道。

  諾蘭移開視線,試圖無視對方。

  偏偏阿肯不懂看人臉色,歡快又天真地說:「隊長,他好像在叫你耶,咦?他不就是那位救了我們的魔族先生嗎?說起來,我們好像還沒跟他好好道謝耶。」

  青年立馬握住阿肯的手,相當自來熟地說:「就是我,我叫桀普,朋友你呢?」

  阿肯難得被人關注,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叫阿肯,很高興認識你。」

  「你也是,不如一起坐車吧。」桀普趁勢拐人。

  「好啊!」被拐成功。

  諾蘭:「……」

  真想抽死肯尼熊!

  不同於東岸微涼氣候的德州豔陽下,一台最新款的純白奧迪奔馳在通往海洋的快道上,宛如一道炫麗的流光,令沿途的人都忍不住以目光追逐它迷人的風采。

  諾蘭倚著車窗,毫不客氣地散發出凍人的寒氣,為冷氣省了不少工作。然而,坐在前頭的兩人卻像嫌車內溫度不夠低一樣,不斷以他為中心進行深度且友好的交流。

  「辛苦你了,桀普,不只讓你破費,還讓你幫忙開車。」

  「哪裡,過去一直受你們隊長照顧,我們幫點小忙也是應該的。」

  「原來你跟我們隊長很好嗎?」

  「豈止好?諾蘭大人是解救我們於水深火熱的陽光,沒有他在,我們老闆就簡直不是人,天天發脾氣不說,還二十四小時地奴役我們,不給加班費,也沒有年終獎金,真是慘忍至極!失去大人庇佑的我們就像一群孤兒,過的是一個苦。」

  「真的好慘啊,你們老闆是誰?」

  「是主掌慾望的魔君。」

  「喔,他真的不是人。」

  諾蘭:「……」

  你們全都不是人!

  諾蘭越聽越火,便索性燒了張隔音符杜絕所有噪音,順便把握時間補眠。先前的打鬥和操作鬼靈耗去他不少心神,當背負兩百條人命的重擔一放下,倦意便鋪天蓋地地襲來,但為了趕赴目的地,他不得不強行撐著,現在有人肯代勞,倒也給了他喘息的機會。

  這時,一雙手從旁邊伸來,將他攬到懷裡。他瞥了眼雷德陰情不定又流露不捨的臉龐,便不作聲色地闔上眼,任對方護著自己,緊繃幾小時的神經也總算放鬆了下來。

  意識在半夢半醒間遊蕩,直到腦海響起蔚仙的來訊通知,才悠悠醒來。

  「諾蘭,你們到了嗎?」

  諾蘭起身看向窗外,已不見單調灰僕的公路景象,而是充滿南方海岸特色的老舊街景,各式海鮮餐廳與度假飯店林立,遠方尚有幾艘帆船在受石油污染的深灰海洋上追浪。

  他揉了揉還有些悶疼的太陽穴,輕應:「嗯。」

  「一切都好嗎?」

  「嗯。」

  「……」

  等了良久,依然是無言的回應,蔚仙不禁哀怨了,「除了嗯,你就沒別的話想說嗎?好歹也關心一下你親愛的上司嘛,怎麼說我也是含辛茹苦養了你五年的救命恩人,你就這麼句點我,我怎麼好說接下來的事呢?」

  諾蘭面無表情,「愛說不說。」

  蔚仙痛心疾首,「你這樣很容易失去我的。」

  「呵。」

  這無情的嘲弄啊。

  於是,蔚仙只好認命地自問自答:「親愛的仙君你好嗎?安全抵達了嗎?事情還順利嗎?喔,親愛的小蘭蘭,我目前安好,不過還在途中,只怕會有場硬仗。」

  諾蘭額上的青筋跳了跳,被噁心的暱稱燃起了一肚子火,直到聽見最後兩個字才瞬間熄滅。他瞧了眼正與阿肯相談甚歡的桀普,說:「有人襲擊?」

  「那倒沒有,但棋局早已佈下。」蔚仙說得苦大愁深,「你登機後沒多久,哈尼醬就收到家人通知,說他父親病危,想見他一面,我只好臨時掉頭回去接兩天兵。」

  在這種時候突然病危?

  諾蘭問:「你有何打算?」

  蔚仙回答:「隨機應變吧,哈尼醬總該要盡孝道,讓他探望一下才能安心,但張家畢竟是天師門,你的兩個鬼使得跟我定個契,有仙印在,他們才不會被張家人刁難。」

  「我會吩咐他們。」諾蘭遲疑了會,「你怎麼跟欲魔聯絡上的?」

  「唉呀,查個號碼又不難。」蔚仙的一顆八卦心蠢蠢欲動已久,語氣立馬歡快了起來,「旅館爆炸後隔天,不是有叫你們交出手機和電腦讓我的人加裝防追蹤器嗎?我就趁機翻了下你們的通訊錄,說起來,你的黑單還真長,光是欲魔的號碼就有三十幾個,還都是在不同時期拉黑的,你們的情趣真特別。」

  「……」

  果然不該相信蔚仙有尊重隱私的認知!

  諾蘭沒好氣地說:「你還真放心,忘了他跟暗隱主是一夥的?」

  「我只要知道他有心護你就好。」蔚仙忽然認真道:「何況我相信的是你。」

  諾蘭無語。這傢伙還真懂得收買人心。

  車子很快就進入加爾維斯敦最熱門的觀光景點,人來人往的街道熱鬧非凡。諾蘭凝著寒霜,一一覽過頂著燦陽歡笑的遊客,最後目光定格在一輛滿載的港口接駁車上。

  「蔚仙。」他低聲道:「你們要小心。」

  觀光區的車流多,車速自然也慢了下來。

  桀普緩緩轉著方向盤,從後照鏡瞥見諾蘭撤去了隔音結界,便問:「大人,要不要先吃飯,這裡有家餐廳的手藝一流,食材新鮮,重點是……」

  「是你們開的吧。」諾蘭淡聲打斷。

  桀普呵呵笑道:「肥水不落外人田。」

  諾蘭冷笑一聲,「行啊,反正你們都安排好了,我若不配合,豈不為難你們?」

  桀普的臉皮一僵。

  阿肯這老實熊就說:「咦?桀普,你怎麼突然流這麼多汗?冷氣沒有壞啊。」

  「……」

  一小時後,桀普就被坑了一頓幾百元美金的海鮮大餐。

  吃飽喝足的諾蘭總算心情稍有好轉。他見肯尼熊樂呵呵地跟主廚討教食譜,桀普則像隻哈巴狗拼命地諂笑討好,便也不多廢話,單刀直入問:「老實交代,你們除了負責拖住我之外,還有什麼計畫?」

  桀普又冒汗了,「什麼拖住您?誰敢拖住您,我們就跟誰拼了!」

  諾蘭冷漠地盯著他,「機會只給一次,錯過了,下次見面,我見一個除一個。」

  這話說來輕描淡寫,卻字句斬釘截鐵,桀普當下就面如死灰。

  諾蘭是個重承諾的人。以前他承諾過不出賣欲魔,就果真咬緊牙關死守秘密,被地府折磨得生不如死,也堅決不毀諾,何況他連自己的皮都敢毫不猶豫地撕掉,還有什麼不敢斷?如今這威脅一出,簡直要愁死桀普這些聽令行事的下屬了。

  老大要作死,小弟怎能不砲灰?

  桀普只好苦著臉,唉聲嘆氣地說:「大人,我只能保證,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您,老闆的脾氣您也瞭解,他並非什麼都告訴我們,所以您別為難我了。」

  諾蘭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所以風魔的行動與你們無關?」

  桀普發誓:「當然,大夥一直在這等您,卻臨時得知您受襲,才會只有我匆匆趕到。」

  「那朶爾的事是真的?」

  桀普頓了下,「如果您指的是那隻火鳥,那事已經在魔界傳得沸沸揚揚了,許多魔族也都親眼目睹,絕對不假,但若是說她此刻的下落,就不敢保證真偽了。」

  火鳥?

  諾蘭心中一驚,「說詳細些。」

  桀普便將前幾日有火鳥大鬧無珠之眼的事說了遍,「老闆收到消息,無珠之眼派出大批魔物追蹤那火鳥,地府和血族要你們找的人又與那火鳥的路線相似,所以……」

  倘若那火鳥便是朶爾,事情就真的棘手了。

  諾蘭思忖了會,便不再浪費時間,直接下令:「我只管找回朶爾,帶路。」

  *  *  *  *

  此時,海洋另一側的張瀚倪,在龍鬼裡打了個瞌睡,就又作起了夢。

  夢裡依然是那如世外桃源的仙境。紫藍花瓣,粼粼銀河,參天桂樹下,紅線搖曳,銀珠叮鈴,一狡童巧笑可人,教他難以言不。

  「阿尼,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

  「要賭什麼啊?」

  「就賭……」貝貝轉了轉狡黠的碧眼,指著他胸前,「讓我戴一天那個。」

  也不知那個是指什麼,但他無端就是知道這個賭注要不得,就連忙說:「不行啦,這是很重要的信物耶,丟了怎麼辦?」

  「不會丟啦,而且你明天休息,正好用不到呀。」

  他為難地皺起眉,但見貝貝一臉期待,實在不忍拒絕,便說:「那你輸的話呢?」

  貝貝歪著頭想了一會,就舉起白嫩嫩的小短手,晃了晃繫在腕上的紅線,「你不是很喜歡花花嗎?我送你一條。」

  「誰說我喜歡她的?」他立刻紅著臉反駁,也不知是在害羞什麼,但又覺得這賭注挺划算的,便摸上胸前的掛件。反正只借一天,應該沒問題吧,而且也不一定會輸。

  於是,百般掙扎後,他點了頭。

  下一刻,貝貝從身後撲來,驚慌失色地大喊:「阿尼,不好了!我真的弄丟了,怎麼找都找不到,怎麼辦?」

  他張大嘴,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間,夢境瞬轉,物換星移。

  他一人朝遠方雷聲轟隆的宮殿凌空飛騰,行經的銀星河畔不再有貝貝戲耍的身影,正當他覺得惆悵時,就依稀瞥見一個人,但還不及定睛一看,手心突然一陣灼燙,好似摸到一塊烙紅的鐵塊,要將手燒穿一個洞。

  「啊!」他痛得大叫一聲,整個人也猛然坐起,「咚」地撞上湊來察看的人,卻毫無感覺般逕自握住熱燙的右手,彷彿掌心的鐵烙已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有如坐在烤箱中,又悶又熱,渾身無力,特別是眼睛,好像受到什麼刺激,又刺又辣。

  「哈尼醬,你幹嘛啦?」史戴西捏著被撞疼的鼻子,眼眶全是淚。

  「貝貝……」

  「什麼?」史戴西沒聽懂他突如其來的中文,便忍痛地抬頭望去,頓時臉色一變,「喂!你怎麼了?」

  張瀚倪答不出來,只覺掌心的溫度越來越高,眼睛也越來越辣,似乎有什麼流了出來,抽不離夢境的意識也一片混亂,只能在嘴裡不斷喃喃低唸:「回來……不是……」

  「你到底在說什麼?」史戴西越聽越迷糊,但見張瀚倪緊閉的雙眼流下兩行鮮紅的血,就嚇得按下通訊器,著急大喊:「老大!老大!哈尼醬流血了!你快來!」

  沒多久,蔚仙就帶著玄宿魁飛奔而至。

  蔚仙一看張瀚倪的靈光忽明忽滅,氣息凌亂,元神不定,似有魂魄出體的跡象,顯然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就劈頭質問史戴西:「你又做了什麼?」

  史戴西連忙喊冤:「我什麼都沒做啊,只是看他好像在做夢,就過去看一下。」

  「做夢?」蔚仙正納悶著,就聽張瀚倪又低聲呢喃。

  「我……我不知道……不是故意的……雷神……雷……」

  蔚仙恍然大悟,立刻伸掌壓上張瀚倪的天靈蓋,「先安定心魂。」

  玄宿魁二話不說,抽出兩根銀針,往張瀚倪的兩側太陽穴插下,又一針插入腦後,才止住夢噫,然而靈光依然不穩,雙眼血流不止,他拉開眼皮察看,就見渙散的眼瞳中央各浮現一道符紋,便是一愣,「這是……罪印?」

  史戴西不解,「什麼意思?」

  「原來如此。」蔚仙持續灌注靈力,邊解釋:「罪印是他前世犯錯受罰的印記,竟然藏在眼裡,難怪他這一世的視力會差成這樣,連契約之力都無法修復。」

  玄宿魁探測完靈脈,就收回手,問:「他身上戴了什麼法器?靈力不足以承受共鳴。」

  「哈尼醬最討厭戴東西了,法器應該都收在包裡吧。」史戴西摸不著頭緒道。

  玄宿魁搖頭,「不是那些普通法器。」

  蔚仙靈光一閃,拉開張瀚倪緊握的右掌,果真發現那枚鴿子印記在不斷發光,正是兩個月前從一位女大學生那取來的玉佩,這麼一比對,他就想起這仙器是什麼了,「莫怪會如此眼熟。宿魁,給他服顆仙丹讓這凡胎肉身撐過去就好,這仙器認主,不會真的傷他,但他這一世未完,就不該回顧前世,得想個法子拉他出來。」

  史戴西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就抓著蔚仙追問:「老大,你話別說一半,解釋清楚呀,哈尼醬好歹是我的搭檔,我總該知道他出什麼事吧?」

  蔚仙真不知是該欣慰還是氣惱他的不看時機,只得先將他拉到一邊,以免阻了玄宿魁行醫,「你們之前找來的玉佩是天界仙器,本就屬於他前世的東西,也許是夢到了前世的記憶才有所共鳴,而與他的肉身靈力相衝,只要停止作夢就好。」

  「前世?仙器?」史戴西呆了呆,這才反應過來地驚呼:「哈尼醬以前是神仙?」

  「呵呵,是啊。」仙童也是仙啦。蔚仙語帶保留,讓他有個美好的幻想。

  哇塞!搭檔是神仙轉世耶!哥的人生充滿了傳奇!史戴西不負眾望地自嗨了。

  半小時後,張瀚倪總算穩定下來,意識也清醒了,在聽過蔚仙解釋後,才明白自己體內為何多出一股充沛的靈力,過往運息的凝滯感也消失了不少,讓他有種脫胎換骨的重生感,真不愧是天界的仙丹。

  「太好了,我的法術一定會有所增進!」哈尼醬感動不已,覺得光明就在前方。

  蔚仙一語戳破,「那只是老君煉失敗的藥渣,只有幾天效果,好好珍惜吧。」

  「……」

  果然夢想永遠都是遙不可及的目標。

  張瀚倪唏噓不已,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老大,你怎麼知道我前世的事?難道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蔚仙本要開口說什麼,卻是頓了一下,才逼格滿滿地文謅謅道:「本仙君潛心靜修數千年,直至五年前才出關入世,你的事,也是本仙君一個月前回天庭打聽來的。」

  「喔。」張瀚倪抓著頭髮,說不清是什麼感受。

  雖然夢裡隱約透露了玉佩的來歷,但後半段實在太過凌亂,他只記得雷聲轟轟與眾人斥責的目光,滿腹的委屈與驚慌到現在都還深刻感受,卻始終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讓他有種——又被富奸斷坑拖稿的憋屈感啊!

  蔚仙看他一臉迷茫,便語重心長地說:「不管你是遭貶摘仙也好,張家子孫也罷,你都要記住,現在的你是張瀚倪,是我蔚仙親自挑選的偵察員,也是身負造福世人大任的福星,不論有天大的難關,都勿放棄自己,勿愧對良心,勿助紂為虐,明白嗎?」

  張瀚倪聽他的話語越漸嚴厲,不禁一怔,才從面具下那雙深幽黑眸中的憂色意會過來。倘若老爸的病並非天意,倘若有人拿家人的性命要脅……他必須要有所覺悟!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壓力好大。

  一個小仙童轉世的魂魄到底有多特別?竟要累及家人,讓暗隱主非搶到手不可。

  從小,他就常聽家人說,他和老哥在出生時,醫院上方曾出現一小片祥雲,瑞光穿過層層鋼筋水泥灑進老媽的產房,讓老爸和親戚長輩們歡欣不已,直說家裡來了個天人。但因為他和老哥的出生時間太近,誰也搞不懂哪一個才是眾所盼望的天人,直到他們兄弟倆年齡漸長,資質差異越漸明顯後,大家便將目光一致集中到老哥身上,就連地府說要徵召他時,還一度懷疑是祖師爺嫌這個徒孫太蠢,請託地府來幫忙磨練。

  誰知道,最不起眼的自己才是那個天人,而且還只是個犯錯被貶下凡的蠢仙童。

  又誰知道,大家以為的好事,到頭來,竟會是禍事?

  這麼一想,他整個人都沮喪了起來。

  史戴西神經粗心眼大,沒搞懂他在灰暗什麼,只當他是在害怕,便一手勾住他的脖子,拍拍胸脯說:「放心啦,不都說我們是專門幫人破財消災的福星嗎?有老哥我在你旁邊,絕對能化險為夷,伯父肯定也會沒事。」

  好像確實每次都是這樣呢?

  望著搭檔信心滿滿的臉,張瀚倪這才笑著點點頭,心裡總算是踏實些。

  一旁觀望的蔚仙打量張瀚倪不安定的靈光,不由搖頭。這不爭氣的哈尼醬,難怪連小玩伴都已功德圓滿突破境界,婚姻事業兩手抓,他還依然只是個小仙童,果真該罰!

  「再兩個小時就到台灣,你們好好準備,我也去忙了。」蔚仙說完,正要往牆邊走去,就忽然抽出手機看了看,回頭問:「如果命與姻緣只能選一個,你們怎麼選?」

  兩天兵面面相覷地抓了抓腦子,齊聲說:「當然是命啊。」

  沒有命,還談什麼姻緣?老大這問題也太小看他們的智商了!

  「呵呵,那就好,非常好。」

  蔚仙咯咯怪笑地轉身離開,留下兩天兵一身雞皮疙瘩,熊熊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27. 情敵相見

  遠離塵囂的夜空如洗,豪華的郵輪乘著月光踏浪前行,偌大的船體綴著富麗堂皇的燈射,宛若一座會移動的城堡逐開層層銀波,在無垠幽海尋找一縷芳蹤。

  諾蘭一上船,就直奔最頂層的觀海套房,狠狠地睡了一下午,直到夜幕低垂,才總算養足精神出門覓食。誰知,他才走出甲板,就被震耳欲聾的喧嘩聲包圍。

  桀普說的保護一點也不假,只見滿船「遊客」圍著泳池喝酒跳舞,像是在各自調笑嬉鬧,卻不時將餘光往他身上集中,傳達著隨時聽候差遣的滿滿狗腿訊息,彷彿他只要稍微傾一下身子,就立刻有「好心人」衝過來當墊背,真是讓他——不・爽・至・極!

  自己看起來真有這麼弱不禁風嗎?

  上至刀叔和蔚仙,下到魔物小弟們,都總說要保護他,加上肯尼熊出發前的那句話,讓諾蘭睡飽覺的好心情頓時化為起床氣,恨不得抓個人鞭打一通。

  他冷著臉踏上甲板側邊的樓梯,繞過盡情狂歡的魔群,從側門進入餐廳,隨手從自助吧拿了點麵包和烤肉,就無視服務員想幫他加菜的熱烈目光,往另一個出口走去。

  身後有幾隻蒼蠅賊頭賊腦地跟著,他裝作沒看到,逕自在偏僻的露天用餐區尋了位子坐下,就恰好望見阿肯站在下層的圍欄邊眺望海景,不知是看到什麼,竟動也不動。

  不過,諾蘭本就不是多事的人,便收回目光,安靜地用餐。

  高速航行之下,吹來的海風不小,掀起諾蘭單薄的襯衫衣擺,露出纖瘦卻結實的腰身,白晰的肌膚上有些細微的疤痕,以偵察員優越的自我修復能力,竟沒能消除這些痕跡,可知他曾在地府大牢裡受過怎樣的折磨。

  隨即,那片肌膚就被一隻手遮住。雷德隱現在一旁的座椅上,為諾蘭擋住風向,邊神色不善地環視周遭,「保護?是監視吧。」

  諾蘭微勾嘴角,瞥了眼「路人」們微變的目光,說:「聞到海風吹來的硫磺味吧,雖然他們隱藏得很好,但群聚在一起,味道再淡也難以忽略。」

  「嗯。」

  「帶了點麝香味的是欲魔一派,較悶濕的是風魔一派,也就是劫機的那些魔。」

  雷德悶聲道:「打了抗生素的劣質雞肉。」

  諾蘭無語,「真有這麼難吃?」

  雷德沉痛地點點頭,猶如被強灌了一桶毒藥,讓諾蘭有些啼笑皆非,儘管他的神情依舊淡漠,語氣也依然平穩,「風魔擅於散播瘟疫,會難吃也正常。」

  雷德便問:「欲魔的人會比較好吃?」

  諾蘭想了想,「也許吧。」

  「那我什麼時候能吃他們?」

  「等他們惹火我時。」

  正好走來的桀普頓時一顫,掏出手帕擦了擦冷汗,乾笑說:「大人。」

  諾蘭看去一眼,「還有多久到?」

  「天亮就會到,不過根據回報,朶爾昨晚突然跳船,目前還不知確切方位。」他頓了下,收到諾蘭極具深意的目光,連忙保證:「絕不是故意拖延時間,而是我們也不知她怎麼辦到的,跳船後就消失無蹤,跟蹤的人才沒追上。但那片海域有幾座小島發展得不錯,觀光客多,會是血族獵食的最佳選擇,現在大家都在那些島上搜尋。」

  放著滿船現成的活人不要,大老遠地跳海游去海島獵食?

  諾蘭擦淨嘴,問:「那艘船現在如何?」

  桀普回答:「已在航回加爾維斯敦的途中。」

  「無人傷亡?」

  「聽說沒有,只有一個有貧血症,估計就是帶她上船的人。」

  諾蘭思忖了會,見阿肯仍站在原地眺望,孤單的身影看來十分寂聊,好似隨時都會縱身躍入這片汪洋中,便浮上一個靈感,「我要看那艘船的監視錄影。」

  相較於地府需經過層層通報的行政體系,魔族無視規矩的霸道作風,讓他們的辦事效率永遠高過偵察部門,這也是諾蘭喜歡與一些妖魔鬼怪合作的原因,當然,前提是別讓他發現檯面下的那些勾當。

  兩個小時後,桀普捧來一台筆記型電腦,但外頭人多吵雜,諾蘭打算回房研究。

  一人一鬼一魔搭著電梯回到頂樓,電梯門一開,就見到一對壁人杵在電梯口,英俊的黑髮男子穿著白色的船長制服,摟著一個性感的金髮美女,兩人正親得難分難捨。

  桀普:「……」

  有種蛋蛋的囧。

  船長像是這才發現自己擋到了路,稍微退開一步,直直盯著諾蘭的眼眸魅惑勾人,又有著明顯耀武揚威的高傲。他揚起優雅的微笑,以低沉的磁性嗓音說:「抱……」

  歉字未出,諾蘭就直接邁步走過,宛如瀟灑自如的清風,讓對方瞬間僵在原地。

  「嗤!」雷德也不知察覺到什麼,丟下一聲挑釁的輕笑,就緊緊跟在諾蘭身邊,並伸手攬住諾蘭的腰,柔情蜜意地低頭親了一口,完勝離場。

  船長:「……」

  桀普小心覷了眼對方頭上的綠雲,趕忙跟上。

  嚶,老闆的情商真的很令人捉急!

  監視錄影的畫面又多又長,要在滿船人中找出一個人並不容易,他們前後花了幾個小時分工輪流觀看,才總算整理出有朶爾出沒的片段。

  第一個是登船紀錄,一如先前的打聽,朶爾身邊跟著一個男人,之後便是兩人在公開場合的親密互動,再確切一點來說,是男人不斷對朶爾主動示愛。血族向來就有誘惑人類的美貌與氣質,這一點在朶爾身上彰顯無疑,不足為奇。

  唯一讓諾蘭感到違合的是,血族一向以靈巧狡黠聞名,然而,所有錄影片段中,朶爾的反應都看起來有些遲緩,一舉一動都慢了幾拍,彷彿沒有自主意識,但鏡頭的角度頗遠,無法清楚照出臉部表情,令人無從判斷對方的神智狀況。

  最後,他們終於找到跳海那晚的錄影。時間是在半夜,無人的冷清甲板上走出一道身影,正是朶爾。只見她迎著海風緩緩爬上欄杆,靜靜地凝視遠方,鏡頭從背後拍去,讓那單薄的嬌弱背影看來十分寂寞。

  忽然,朶爾轉過頭,像在跟誰說話一樣蠕動了下嘴唇,接著縱身一跳。十幾秒後,兩個人從左方奔來,往落海處察看後,化成黑霧匆匆飛離,顯然就是跟丟人的魔物。

  「倒回去。」諾蘭道。

  桀普不愧是欲魔的第一心腹,不用諾蘭多作指示,就意會地調整進度條,回到朶爾落海前的那一幕,仔細讀著唇語:「阿……蘭……卡,阿蘭卡佩雷?」

  諾蘭按下暫停鍵,仔細觀察朶爾的神情,不同於資料上雖慵懶卻仍有神采的模樣,朶爾此刻的雙眼空洞,眉間又隱隱流露出一份淒苦,好似在悼念著什麼。

  阿蘭卡佩雷,是人名?還是地名?是什麼讓這血族幽怨至此,甘願投海?

  他瞇起眼,發現朶爾的身側有一抹很淡的影子,但夜色太暗視線不佳,他盯了良久,都猜不出是什麼,只得暫且作罷,交代道:「這事先別傳出去,我要查一下資料。」

  「呃,包括老闆嗎?」桀普不甚確定地問完,就被一記眼刀刺中,立刻連聲保證:「是,誰都不說,包括老闆。」

  諾蘭收回目光,看了看空曠的房間,才想起被自己遺忘許久的透明熊,就吩咐雷德去把阿肯找回來,再回過身,就見桀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有事?」

  桀普見雷德離開了,才好意思開口:「您真沒打算跟老闆復合嗎?」

  諾蘭淡聲回答:「我們合過嗎?」

  都不知「合」了幾百次好嗎?

  桀普暗自吐槽了句,才繼續勸道:「那次的確是老闆做得不好,一時嫉妒才著了無珠之眼的道,但他也不知道會有偵察員跟在後頭,真不是有心害你……」

  「沒別的事就可以滾了。」諾蘭直接打斷。

  桀普為難地撓撓耳朵,想起一個問題,「大人,我們每次都偽裝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彼此了,您究竟是怎麼認出來的?」

  「……」

  諾蘭沉默了會,反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桀普想了想,「十二年有吧。」

  「對人類來說,十二年是很長的時間。」諾蘭轉回電腦前,熟練地舞動手指,邊輕描淡寫地說:「夠我把你們每一個人都記住。」

  即使化成灰,都能從一絲氣息、一點神韻,認出糾纏多年的人,所以不論這群魔如何裝模作樣,不論那傢伙變換成什麼形象,他都能一眼看穿。

  「……」

  桀普一言不語地退出房間,恢復平日在下屬面前的高傲冷倨,心裡卻默默為自家老闆比了個哀悼的逆十字。唉唷,大人這回恐怕是真的鐵了心。

  此時,已是月落星沉,理應萬籟俱寂,但這船上載的不是人,而是群越夜越奔放的魔,因而處處喧鬧,甚至酒池肉林,淫聲浪語,正是欲魔一派無色不歡的浪蕩作風。

  雷德板著臉,無視一雙雙或敵視或貪婪的打量目光,四處尋找阿肯。他以為那頭熊又會鑽進廚房研究菜譜,或又推著清潔車埋頭打掃,豈知他繞了一圈都不見熊影,最後才發現對方仍站在甲板上望海景,似乎從幾個小時前就一直待在原地沒動過。

  他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取出一包新開的大衛杜夫,夾起細長雪白的菸,藉著阿肯好擋風的體型燃起火後,就站在一旁看向遠方,愜意地抽了起來。

  細煙很快就被海風吹散,滿腹思緒卻依舊徘徊。

  良久,雷德忍不住開口問:「你在看什麼?」

  阿肯頓時狠狠一震,驚駭地看向雷德,才鬆了口氣,拍著胸口說:「原來是你啊,還以為有鬼在說話,啊抱歉,我忘了惡鬼也是鬼,不對,我好像也算是鬼耶,哈哈。」

  「……」

  雷德鬱悶地吸了口菸,搞不懂這頭熊到底真傻還是假傻。

  阿肯摸了摸平頭,想起先前的問題,回答:「不知道耶,就覺得這裡的風有讓人懷念的味道,好像……好像有人在呼喚我一樣。」

  「誰?」雷德問。

  阿肯茫然地搖搖頭,「好多聲音,分不清楚,但就覺得我應該要趕快過去。」

  雷德皺了下眉,想起這傢伙是鬼魂與陰獸的變異體,但比起惡鬼來說,更接近妖。

  他記得諾蘭提過,人死後因執念成鬼,記憶也因執念而有所偏差,比如:他剛死的時候,對於諾蘭與死因以外的記憶都十分混亂,後來在諾蘭的幫助下平復心緒,生前的事才慢慢變得清晰完整。

  同樣的道理套在阿肯身上,加上結合陰獸力量的變異太過衝擊,影響到靈魂與精魄的聯繫,導致記憶嚴重錯亂,故而想不起生前事,即便有,也是凌亂的浮光掠影。

  雷德略抬下巴,比了下遙遠的前方,「也許那裡是你的家鄉。」

  阿肯咧開傻呼呼的笑臉,「我也覺得是。」

  雷德瞧了眼他以人類來說過份高壯的體型,「還記得在陰獸肚子裡的事嗎?」

  阿肯點點頭。

  「怎麼撐過來的?」

  想起當時的事,阿肯落寞地望回遠方,像在凝視黑暗中的唯一光芒,「我只想著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能死,我要回去找我老婆,不然她會很傷心的。」

  雷德默然含著菸,半晌才悶聲說:「後來找到了?」

  「沒。」阿肯低下頭,寬大的背像座崩塌的山頹垮,「我想不起來她在哪,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樣子……明明那麼喜歡她,為何會記不起來呢?」

  「……」

  執念,能令人堅強求生,也能教人癲狂寧死。

  雷德心想,他與阿肯的差別,估計就在於一個是被動選擇,一個是主動跳坑吧。

  月亮徹底落入了海平面,幽黑的海平面漸漸染上一片澄紫,天將亮。

  雷德吐出最後一口煙,將菸蒂碾熄,對阿肯說:「走吧,你該跟好諾蘭。」

  房裡,諾蘭等桀普離開後,就蓋上對方帶來的筆電,燒了張隔音符,從次元袋取出自己的平版,連上特殊加密的私人網路,邊對通訊器裡的蔚仙說:「都聽到了?」

  「嗯,『阿蘭卡佩雷』確定沒錯?」

  「他知道我懂唇語,沒敢騙我。」諾蘭在搜尋欄輸入關鍵字,「你有印象?」

  「似乎在哪看過,等等。」

  等待期間,諾蘭找了全球幾大文獻網,都沒有相關記載,好不容易才從墨西哥一家小博物館的網站上,找到一份古董老報的掃描檔,上頭的西班牙文殘缺不全,只能在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裡勉強讀出一句訊息:「阿蘭卡……雷……火山……無人倖存。」

  印刷時間是十八世紀,當時西班牙殖民了墨西哥與整片加勒比海,這份報紙的發行地又是新西班牙,如此看來,阿蘭卡佩雷應當是個地名,還極可能是這片海域上被火山湮滅的一座荒島,絕不會是熱門的觀光勝地。倘若這就是朶爾的目的地,那不管是風魔還是欲魔的人,全部都找錯了方向。

  那島上又有什麼吸引朶爾過去?

  諾蘭試著要將線索連起來,就聽到蔚仙的回音。

  「呼,總算找到了。聽著,這是西方地府冷案庫中最慘烈的懸案之一,三百多年前,阿蘭卡佩雷火山爆發,島上兩千條亡魂不翼而飛,倖存的數百亡魂也只有幾個成人,其他多為孩童,因天災滅島,調查不易,偵察員只能無獲而返。」

  諾蘭眉尖一跳,「不翼而飛,是被竊魂?」

  「不知道,火山是天災,島上居民本就命數已盡,算不得枉死,但無常勾魂時,卻發現數量有嚴重落差才驚覺有異,彷彿那些亡魂都被蒸發掉一樣,連點殘魂都不剩。」

  諾蘭又問:「其他亡魂怎麼說?」

  「也是無解,那些孩子連自己死了都不知道,很多還是在睡夢中離開的。」

  諾蘭輕輕敲了下食指,「魔族都在傳,朶爾就是那隻火鳥。」

  「你覺得這案子跟朶爾有關?」蔚仙沉吟了會,「火山爆發乃不可變之大自然因果,縱然朶爾極可能是菲涅克斯的火焰傳承者,也沒有本領催動火山。」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諾蘭仍眉頭微皺,覺得這些事必然有些關連。

  若以竊魂論之,世間竊魂者不少,暗隱主就是最大宗,而朶爾被暗隱主囚禁了五年多,一逃出來就直奔曾有兩千條亡魂消失的阿蘭卡佩雷,是陷阱?抑或是巧合?

  他瞧了眼窗外漸亮的天空,感覺又是「早睡」的好時刻,便揉了揉太陽穴,「真沒有一條亡魂能留下半點線索?」

  「嗯,這個嘛……」

  聽這聲顯然又在賣關子的開場語,諾蘭真是沒好氣了,「別煩。」

  蔚仙頓時好幽怨,「唉,有人吃好睡好被伺候好,脾氣還是這麼差,罷了,看在你被兩位『夫人』夾在中間很辛苦的份上,本仙君就不計較你的無禮了。」

  諾蘭決定了,等他找到朶爾那隻火鳥後,一定要噴蔚仙一臉鳳凰火。

  仗著不用面對面,蔚仙無視他的怨氣,歡快道:「好啦,是有一咪咪線索,但在說那個之前,我要先跟你分享一個亡魂歷險記,這可是超級秘密喔,千萬不要傳出去。」

  「……」

  幾個小時後,天終於徹底亮了,滿船魔物的狂歡也總算消停。桀普捧著精美的豐盛餐點來到諾蘭房前,卻見門上掛著白紙紅字的告示:「補眠勿擾」一旁還畫了一個驅魔符文,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桀普為難地苦著臉,仔細衡量是老闆的命令重要還是大人的威脅重要,最後,他考量到他們也是那隻新生惡鬼的食物之一,便果斷地離開,並派人繼續看守房門。

  直到日近黃昏,換回銀髮綠眼外貌的船長終於忍無可忍,無視驅魔符對他的小小傷害,直接一腳踹開房門,渾身騷浪地撲向帶有諾蘭氣息的床。

  「寶貝兒,睡這麼久,你不餓嗎?我可餓了。」欲魔抱住床上的人,一隻手不由分說地鑽進棉被裡揉了揉,忽然,他感覺哪裡不對勁,就掀開棉被一看,頓時氣絕。

  只見一隻方形臉的鬼使正趴在他懷裡,嬌羞地眨著小眼珠,發出一聲粗壯雄厚的嬌吟,將主人交代的任務履行得淋漓盡致——噁心死撲上床的王八蛋!

  「該死的!」欲魔暴躁地揪起鬼使,忍住滿腔嘔欲,怒問:「諾蘭呢?」

  老方咯咯低笑兩聲,就「咻」地化成煙霧飄散。

  陰涼的海風吹來,浪聲沙沙好不清晰,欲魔抽著幻化出來的俊臉轉頭望去,就見房裡被刻意封死的強化玻璃竟然破了一個大洞,為諾蘭精心挑選的華麗窗簾正在隨風飄揚。

  一・室・淒・涼。

  「諾——蘭——我一定要殺了你!」

  欲求不滿的咆哮響徹雲霄,萬丈魔氣如原子彈炸開,驚得滿船魔物虎軀一震,隨後又淡定地挖了挖耳朵,繼續各作各事——反正老闆被大人玩弄也不是第一次了。

  就在欲魔暴跳如雷的時刻,一艘快艇悄然靠岸。

  諾蘭踏上杳無人煙的島嶼,乾硬的砂礫在鞋底下磨出脆裂的聲響,耳邊的海風與浪聲在這一刻剎然靜止,彷彿世間的生氣全被擋在一步之外,徒留夾雜硫磺與海腥的濃濃焦味於空氣間迴盪,若非眼前的山林鬱蔥茂密,真要教人以為這座島的時光仍停留在三世紀前的那場滅絕。

  藍天白雲下,遠方的山峰——阿蘭卡佩雷火山——竟未見一點蔥綠,也不見一點土石,只有一片死寂的焦黑,宛如一塊巍然矗立的巨大碳石。

  三百多年已過,卻仍未復原,這絕非火山熔岩造成的現象。

  諾蘭看了眼正東張西望的阿肯,見對方憨厚的臉上滿是困惑與迷茫,便冷聲交代:「蔚仙讓我們一道解了這樁懸案,所以你跟好,我未必顧得到你。」

  更深一點的含意就是:「根據你的透明體質,我肯定會忘了你,丟了我不管。」

  不過,阿肯就是頭老實熊,立刻不假思索地點點頭,連聲保證:「沒問題,我一定會努力不影響到隊長的。」

  「……」

  風吹來沙沙聲響,鳥兒齊齊飛出樹梢,撲騰著翅膀朝遠方飛去。

  諾蘭握住袖中的鞭棍,凝神感應雷德在上空飛巡探路的回報,於漸暗的天色中,領著阿肯緩步走進島嶼深處。

 

28. 朶爾

  天空已完全暗下,只剩一輪明月高掛,在森幽老林灑下淡淡銀暉。

  兩人一鬼憑著靈敏的感官,依循地上曾被踩踏出的痕跡在林間穿梭。周遭的叢林不時跳出一雙雙打探的視線,獸瞳螢亮深邃又瞬閃即逝,像極了暗中窺視的妖邪鬼魅。

  諾蘭照慣例以靈力燃起一根菸,試圖聯繫此地的遊魂,誰知,卻久久沒有回應。

  雷德察覺他眉間的凝重,便問:「沒有鬼魂回應不對嗎?」

  「當然,這地方太乾淨了。」諾蘭回道。

  雷德不解,「乾淨不好?」

  「並非不好,而是過於乾淨,不正常。」諾蘭抬頭觀望天色,見月光清晰明亮,夜空清幽如洗,證明此地沒有磁場混亂的現象,便將菸塞進雷德嘴裡,「味道有變?」

  雷德吸了一口混雜香甜靈力的菸草,滿意地瞇起眼,「沒,你一直都很美味。」

  諾蘭果斷無視他的調情,繼續解釋:「一個地方若乾淨得連游浮靈都沒有,不是當地人個個安享天年死而無憾,就是地府勾魂效率太好,前者機率幾乎零,後者是零。」

  雷德:「……」

  這話從一個偵察員嘴裡說出來,真夠打地府的臉。

  阿肯從頭到尾都一聲不吭地跟在兩人身後,邊不時東張西望。忽然,「啪嚓」一聲,他不知是踩斷了什麼,腳下竟倏地一空,整個龐大的身體往諾蘭傾去。

  「小心!」

  雷德急忙拉開諾蘭,一手往阿肯推去,阿肯也在手舞足蹈間,一腳踩過另一腳,身子就順勢這麼一歪,跌下一旁的斜坡,又狼狽地滑了一小段路,才總算抓住某根枝幹穩住身形,再抬頭一看,就「哇」地發出一聲驚呼。

  兩人聞聲趕來,就見阿肯坐在一片被壓斷的枝葉上,望著前方發呆。他們沿著視線望去,月光下,有一池銀湖波光瀲灩,清幽靜謐,極是美麗,但也僅此而已。

  諾蘭瞧阿肯似乎沒有移動的打算,就有幾分猶豫。

  雷德飛到湖邊審視一圈,回來提議:「沒有危險,要不休息一下?」

  諾蘭不說話,雷德便又說:「你餓了。」

  「我沒有。」諾蘭立刻反駁。

  「你餓了。」雷德加重語氣,「工・作・狂。」

  諾蘭想再說不,可惜肚子不爭氣,硬是在這時候發出一聲低吟。

  「……」

  雷德忍住差點失守的嘴角,卻沒掩住眼裡的笑意,氣得諾蘭又想原地炸毛。

  倒是阿肯一聽,就立馬回過神來,一臉愧疚地說:「隊長餓了嗎?那我來煮飯,我在船上搜到不少新鮮食材,都帶著呢。」

  諾蘭一愣,打量他的一身輕便,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怎麼帶來的?」

  阿肯笑得很天真,「次元袋呀,桀普送我的,他人真好。」

  「……」

  另一廂,欲魔依舊穿著那套風騷的船長制服,一腳踏在船頭迎風乘浪,好不威風道:「哼,幸好我留有一手,事先買通隊友,哇哈哈!」

  所以,諾蘭最討厭豬隊友了。

  孤島荒涼,阿肯堅持帶的那堆行當全派上了用場。

  湖邊紮營燒烤,香味繚繞,美景配佳餚,實為一大樂事,若非有任務在身又有魔族追趕在後,諾蘭真想一吃飽就倒頭睡到天荒地老。

  他靠坐在一棵樹下,拿著阿肯的次元袋前後檢查,果真在吊墜上看到一小塊圖徽,正是追蹤咒。他想了想,就扯下吊墜往帳棚裡一扔,又在現場做了些佈置,才說:「東西回來再取,我們繼續走。」

  雷德挖了些土石撲滅營火,走到湖邊準備洗手,見阿肯拿著一串烤蝦蹲在岸邊發呆,便輕輕踢去一腳,「心不在焉。」

  阿肯回過神,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對不起,我總覺得該做什麼,可又想不起來。」

  諾蘭淡淡地瞧去一眼,沒有說話。

  雷德見狀,也不好再抱怨什麼,正想彎下身撈水時,瞥見湖裡隱約晃過一道黑影,心中猛然一凜,就聽諾蘭斥喝:「退開!」遂緊急拽著阿肯往後跳開。

  說時遲,那時快,巨大的黑影跳出湖面,朝他們撲來。

  離得最近的阿肯反射性舉起手,眼睛一閉,感覺手上似乎被什麼東西咬住。這時,一顆石子飛來,狠狠地擊中黑影,對方便又竄回湖裡。短短一瞬的變故,激起了大片水花,就消失無蹤,徒留圈圈漣漪。

  驚險一場,差點被吞掉的阿肯拍了拍胸口,這才發現手上只剩一根光禿禿的竹籤,估計烤蝦代替他成為湖怪的晚餐了吧。

  諾蘭寒著臉走向湖邊,一手握著匕首。

  雷德立刻扔下阿肯衝過去,緊張地呼喚:「蘭!」

  諾蘭抬手表示沒事,一雙靈光流轉的眼眸注視湖面半晌,才拉著雷德退回來,沉聲道:「走,這座島的鬼靈太過詭異,不宜久留。」

  雷德詫異,「剛那是鬼靈?這世上還有不聽你話的鬼?」

  諾蘭無語,「……我是御鬼師,不是鬼王。」

  說完,他見阿肯仍茫然地望著湖,不禁嫌棄地拍去一掌,誰知對方剛被湖怪潑了一身水,這一拍就弄得滿手濕漉漉。他沒好氣地將手往雷德身上擦了擦,「別浪費時間。」

  雷德失笑撫過胸前的掌印,再次踢了腳熊屁股,催促:「走了。」

  「喔!」阿肯起身,忍不住多看一眼已恢復平靜的湖,趕緊跟上。

  待三人走遠,一雙金瞳才緩緩浮上湖面,盯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發出意義不明的低響。

  這一行,他們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走出這片森林,來到山腳下的平原。受到熔岩的侵蝕和火山灰的沉澱,這塊歷經三百年塵封的地,已在大自然的巧手下,重新鋪上一層茂密的綠毯,再也看不出原有的樣貌。

  根據蔚仙挖來的資料,阿蘭卡佩雷曾是遺世獨立的島嶼,在西班牙帝國正稱霸這片海域的年代裡,島上居民以出人意表的固執,抵抗外族文化的侵略,最後雖與外界有些許貿易來往,卻仍相當排斥外來者,自成體系地封閉度日,直到那場末日到來。

  後來,地府因解不了千百條魂魄失蹤的懸案,就索性封鎖所有資訊,讓世人漸漸遺忘這塊地方,甚至將它從世界地圖抹去,以防有人誤闖禁區受害。

  阿肯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清潔癖發作,每經過一處凸起處,就動手拔除蕨葉與土泥,非要看到掩藏其下的東西才肯罷休。這些凸起處,有些是保存尚完整的牆垣石柱,有些是半毀的屋宇。三百多年前的一切皆被火山灰淹沒大半,而他們正踩在這些遺跡之上。

  「不是這個……不是……」阿肯輕拍一座殘破的屋頂,目光有失落,也有困惑。

  雷德見狀,想起阿肯在船上的異樣,便問:「他是這裡的人?」

  「可能。」始終淡定旁觀的諾蘭,低聲回答:「據說,他當初就是在這座島附近徘徊,才被無常一起帶走,但初死亡魂神智不清,地府還沒來得及幫他恢復神智核對身份,就發生意外被陰獸襲擊,事後他只記得自己叫阿肯,因為這綽號太過普遍,誰也不清楚他是哪一個阿肯,只能在大致推測後,加個備註了事。蔚仙說了,要是他對這裡有什麼特殊反應,就隨他去,我們辦好該做的事就好。」

  雷德笑道:「那你打算怎麼做?」

  諾蘭不解地瞥去一眼,「笑什麼?」

  雷德挪動腳步,貼到他面前,「想起我們曾一起查案的時光。」

  他們的相遇是起源於一場刺殺,當時的雷德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社會新鮮人,相法十分單純,堅持不肯與家族生意有所牽扯,只想作一名平凡的獸醫,卻在某日莫名成為妖怪殺手的目標,被諾蘭救了後,兩人就一路抽絲剝繭,總算揪出勾結妖物殺人奪權的幕後黑手,而他也在那段日子裡對諾蘭漸生情愫。

  「……」

  諾蘭沒有回話,就推開人形障礙物,望向夜幕中的巍峨山影,浮起一個念頭。

  傳說,鳳凰涅槃的火能焚淨罪惡,故而菲涅克斯受人尊崇,倘若阿蘭卡佩雷火山爆發時,有人趁機燃了一把鳳凰火,便能解釋那千條魂魄的無故失蹤,但是,為什麼?

  他抽出匕首,在掌心割了道傷口後,就貼在地面上,凝神感應地靈,但興許是此地歷經浩劫,尚未修養完全,又荒廢過久,無生氣滋潤,致使地靈的意識十分薄弱,就像沉睡不醒的病人,讓他無法按照一般方式重現死亡殘念。

  無法召喚的地靈、沒有回應的鬼靈、焦黑死寂的火山、神秘難測的血族……所有線索都被埋在地底深處,還有一個記憶錯亂的豬隊友在團團轉,他該如何找出真相?

  諾蘭收回靈力,正想掏取紙巾,手就被雷德拉過去。他默然注視對方為他輕舔傷口的動作,半晌才移開視線,望著地面沉吟了會,就靈機一動,掏出一個小金屬物。

  「你要觀星象?」雷德瞥見那個迷你天體儀,好奇地伸手撥弄小球體。

  諾蘭拍開他的手,「這是迴空輪,能重現土地記憶。」

  迴空輪是兩天兵上個月在公墓裡從地精手上取來的法器。與死亡殘念不同的是,迴空輪能以旁觀視角重現曾發生過的事,但完整度是依憑地靈的能量與使用者的力量。當初張瀚尼能在公墓召喚出那麼多歷史記憶,甚至模擬出氣味與感知,是因為除了該地蘊藏著豐沛的能量外,還受到張瀚尼誤打誤撞招來的雷火強化。

  「雖然地靈仍未甦醒,但我們只需要火山爆發前的記憶,應當足夠。」諾蘭說道。

  雷德聽了,頗為嘖嘖稱奇,「這麼厲害?以後查案都方便了。」

  諾蘭木著臉,「你數學如何?」

  雷德想了想,「還行,從沒給錯小費過。」

  諾蘭又問:「美國獨立距今多久了?要詳細天數。」

  雷德無語,「……學校不這樣考的吧?」

  諾蘭一腳踢開數學不過關的傢伙,花了點時間默算一番,才將靈力輸入掌心的迴空輪,待法器散發淡金光芒後,低念:「重現三百四十七年又六個月零九天前的記憶。」

  迴空輪以逆時針轉起天體儀,他們眼前的場景也從一片草地退回荒蕪,再到塵絮紛飛、熔岩灌流、天降大火,最後回到滅頂之前的夜晚。天空依然月明星稀,與今晚無異,井然有序的街道,錯落交疊的屋宇,相互交談的人們,可見當年的生氣蓬勃。

  雷德暗自讚嘆,忍不住問:「為何不報日子就好?」

  「西元是人類訂的,天地自然對時間卻不這麼記憶,所以不是每次都能派上用場。」諾蘭再次推開又黏過來的人,仔細觀察匆匆奔走的人影,只見島上居民個個手持火把與棒棍,神色肅穆戒備,處處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如臨大敵。

  「啊!」阿肯忽然怪叫一聲,惶恐地睜大雙眼,好似想起什麼地喃喃自語:「詛咒……怪物的詛咒,大地在怒吼,牲畜在發狂,瘟疫蔓延……聖殿腐朽,我們因收留怪物而受神懲罰……不,不可以……要消滅怪物!」

  流利的西班牙語,講述著恍若詩歌的久遠故事,真實地切合了土地所記憶的影像。不論男女老少,人們都激憤地持起武器,將茫然的孩童趕回屋裡,朝山的方向走去,陣容之大,約莫兩千人。

  此刻,他們無須再進一步證實,便能確定阿肯的來歷。

  雷德問:「怪物是誰?」

  可惜,阿肯此刻就像個故障跳針的機器人,不但回答一模一樣的內容,神情也越發空洞,甚至夾雜越來越多不甚理解的方言,最後不斷重複著三個音節:「米埃莫。」

  「喂?」雷德伸手去碰他的肩膀。

  誰知,阿肯彷彿被按下什麼開關,猛地跳了一下後,就一臉見鬼地拔腿奔逃,嘴裡還驚慌失措地喊著:「米埃莫!米埃莫!」

  「肯尼熊!」

  兩人正要追上,就被一道黑影攔下。

  令人悚然的嘶聲環繞,強大的殺氣迎面撲來,雷德當即擋在諾蘭身前揮去一爪,卻不僅像打在一團空氣上落了空,還反被對方一尾掃了出去,緊接著,黑影往諾蘭當頭罩下,有如一頭巨大的野獸要將他吞食。

  諾蘭立刻舉起一手往黑影揮去,在手背一痛的同時,快速抽鞭一甩,趁著對方吃痛閃躲時,跳離攻擊範圍。他急忙察看雷德的狀況,嘴裡卻仍不饒人地訓斥:「你該改掉只用蠻力的壞習慣,不論對方是誰,都需以靈力應對!」

  雷德笑了笑,雖然被罵了,但能被蘭關心的感覺真好——嗯,這惡鬼也屬M的。

  兩人聯手出招,很快就擊敗黑影,卻不及看清對手的全貌,就讓對方逃走了。雷德搓了搓手指,回憶方才抓傷敵人的觸感,皺眉說:「什麼東西?好像有鱗片。」

  諾蘭收起鞭子,將刻意讓對方咬傷的手往嘴裡吮了口,閉眼感應傷口裡殘留的氣息,待捕捉到那股陰寒的腥味後,才睜開藍光漸褪的雙眼,「原來如此。」

  「每次看你用自殘的方式感應鬼靈,我都不知該拿你怎辦才好。」雷德輕嘆地再次執起他的手,細細舔舐略微發青的血洞,仿若對待珍寶。

  諾蘭面無表情地抽回手,用刀叔送的傷藥抹了下便作罷。他召回監視欲魔的老方,派對方去追尋阿肯的蹤跡後,就朝被島民綴上蜿蜒火光的高山走去,「走吧,若沒猜錯,那裡就是一切的真相。」

  雷德望著他拒絕溫柔的堅挺背影,無奈又痛苦地咬了下牙,快步跟上。

  地靈的意識薄弱,回憶的影像也會漸漸淡薄,諾蘭便暫時關閉迴空輪,待他們踏上漆黑的山路,再重新啟動,竟發現影像比先前還要清晰,甚至開始有些聲響。

  「難道是地靈甦醒了?」雷德問道。

  諾蘭二度感應了下地靈,搖頭否定這說法,「我在典籍裡還看過一種說法,就是這裡曾發生過天地不容的大事,留下無法消抹的強烈意念,足以強化迴空輪的力量。」

  鼻間的焦味越來越重,理應更濃厚的硫磺味卻幾不可聞,他們憑著月光,清楚看見與幻象重疊的山林寸草不生,這已然是座荒蕪枯絕的死山,連條可以攀爬的路徑都沒有。

  諾蘭仰望清晰的夜空想了會,就指著山頭某處說:「帶我上去。」

  雷德抱起他飛上高空,來到半山腰的位置往下俯瞰,就見島民組成的隊伍像在打獵般在山林中穿梭追逐,此時,他們已能聽見影像裡的吆喝聲此起彼落,無一不在催促大家快追,而最遠方的路頭,依稀可見兩道奔逃的身影。

  雷德加速跟去,認出其中的紅髮麗人,「怪物是指朶爾?他害人了?」

  影像中的朶爾穿著儉樸,灰舊的裙擺因逃跑而沾染塵泥,絲毫沒有身為一個血族的光潔華貴,神情卻比照片中迷離的眼眸還要生動。前方拉著朶爾的男子則長得其貌不揚,小眼塌鼻厚唇,身形矮小精壯,皮膚黝黑,眉眼間卻流露出一股子憨實與固執。

  諾蘭掃過兩人緊緊相牽的手,再打量一番朶爾臉上的惶恐無助,思忖了會,就取出手機啟動錄影,邊回答:「未必。」

  雷德問:「怎麼說?」

  「大地在怒吼,牲畜在發狂,瘟疫蔓延,聖殿腐朽……」諾蘭重述阿肯憶起的怪物詛咒,反問:「以你二十一世紀的人來看,這代表什麼?」

  雷德挑了下眉,感覺今天貌似是個考試日,「我在認識你之前,一定只會認為是地殼板塊運動所引發的自然現象,但認識你之後,科學就再也不是唯一解答了。」

  諾蘭無語地瞥了他一眼,「以這案子而言,就是唯一解答。大地怒吼是因為板塊震動,動物比人類靈敏,一感覺到威脅就集體逃亡,對人類來說就像在發狂,而即將爆發的火山會事先噴出含硫氣體,動植物也會因而生病或死亡,人們就以為是瘟疫感染。」

  「那聖殿腐朽呢?」雷德又問。

  「空氣物質改變,金屬易鏽,特別是銀製品,別說聖殿雕像鏽褪,就是家裡的刀叉匙也會變色。」諾蘭的神情漸冷,「島上的人封閉太久,恐怕還以為火山是山神發怒。」

  所謂的怪物詛咒,只是一個倒楣鬼因島民的無知而背上的黑鍋。

  雷德沉著臉沒有說話,僅是抱著諾蘭尾隨幻象,默默觀看這場三世紀前的笑話。

  越是接近山頭,影像越是鮮明,交談聲也越漸清楚。

  男人扶起跌倒的朶爾,以帶著奇怪腔調的西班牙語說:「快到了,再撐一下。」

  朶爾搖搖頭,「別管我了,你快先離開這裡,我擺脫他們就去找你。」

  男人急切地說:「不行,我不要他們傷害你,我該聽你的話保密的,都是我的錯。」

  追兵越來越近,兩人相互扶持地逃到山的另一側,遠遠望見停靠的船隻,卻仍逃不過被包圍的命運。一如諾蘭的推測,島民將災難源頭指向朶爾,夾雜土語與西班牙語的七嘴八舌中,有指證他食生肉血,有控訴他魅惑男人,更有說他施法惹怒山神帶來詛咒。

  「你們都誤會了,朶爾不傷害人的……」男子拼命為朶爾辯解,卻被淹沒在一片謾罵聲中。沒人在乎真相是什麼,只管堅持他們自認無懈可擊的怪物詛咒。

  地殼震動越烈,山頭冒出不尋常的煙霧,空氣變得異常灼熱,人們越加憤慨,一顆石頭橫空丟來,將朶爾的額頭砸出一個血窟,卻在轉瞬間癒合,更加證實她非人的身份。

  「啊——山神發怒了!」

  一個婦人尖叫地指著山峰,只見赤紅的火光透出地縫,好似山體將要崩裂的徵兆,將眾人的恐懼拉到最高點,令他們拋棄所有人性,猛烈攻擊眼中的罪魁禍首。

  「殺了她祭神!」

  鋤頭、鐮刀、棒槌……所有能傷人的器具如狂風暴雨落下,矮小的男人死命護著朶爾,試圖擋下所有傷害,邊咳著血不斷大喊:「不要啊!不要打!她是無辜的!」

  然而,發狂的人們已忘了男人也是他們的同伴,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山砍柴、出海捕魚、喝酒跳舞的朋友,直到男人被活活打死,都停不下被激發的殘忍獸性。

  「不!」朶爾緊抱男人血肉模糊的屍體,絕望而悲痛地哭喊:「為什麼?」

  滿是淚痕的臉蛋染上鮮血,卻未減分毫美麗,不論怎樣的利器,都無法在她身上留下半點傷痕。她是菲涅克斯家主親傳的血族,擁有絕對不死的永生,即便穿破胸膛、敲碎頭顱,痛得生不如死,都無法結束生命。

  漸漸地,瘋狂的暴民選擇了慘無人道的酷刑。

  迷戀她美貌的男人們輪番凌虐她的身體,妒恨她的女人們反覆切割她的皮肉,終於,被放盡血液的人不再痛苦掙扎,她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凝望戀人被扔棄一旁的冰冷屍體,再流不出血淚的眼眸浮上怨毒的恨意。

  斧頭砍下她的頭,無知的人們集好朶爾殘破的屍體,淋上油丟下火把,虔誠地朝已噴出火花的山頭膜拜,以為能平息山神怒火,卻驚恐地發現,山神非但沒有息怒,理應消滅怪物的火還越燒越烈,最後竟化成火鳥凌空升起。

  漫天火光迅速點燃整座山林,淒厲的哀嚎響徹雲霄,即便隨後噴發的火山岩漿覆蓋了整座島嶼,鳳凰涅槃的火焰也不曾平息,直到兩千條罪惡之魂都被焚燒殆盡為止。

  迴空輪緩緩停住,曾經的大火也瞬間消失,回到現世的焦黑荒土。

  沉默令空氣異常凝重。

  雷德震驚得無以復加,饒是他曾為呼風喚雨的黑道老大,經營過許多見不得光的生意,手下也幹過不少非法勾當,都無法接受那場毫無人性的暴行。他深吸口氣,試圖平息被血腥畫面激起的惡鬼戾性,卻聽諾蘭冷笑一聲。

  「人類永遠都是這般愚蠢沒用。」

  雷德一囧,無語看向懷裡的冰山美人,「蘭,你也是人類。」

  「……」

  「我也曾是人類。」

  「……」

  「你最疼愛的舒嬿也是人類來的。」

  諾蘭怒:「你閉嘴。」

  瞭解了兩千條亡魂消失的緣由,便沒必要再待在此處了。諾蘭將影片傳給蔚仙後,就讓雷德抱著他往山下飛去。現在,他們最需要關注的,是朶爾的去向,以及攻擊他們的不明生物……呃,當然還有那頭被遺忘許久的肯尼熊。

  荒山無樹林遮蔽,兩人依循老方的指引而行,沒多久,就遠遠望見阿肯忙碌摸索的身影,淺淡的月光孤零灑落,照出對方憨傻又茫然的面容。

  雷德不由好奇,「他會是這場暴行裡的誰?」

  「你覺得呢?」諾蘭一臉淡漠,似乎早有答案。

  其實,蔚仙在跟他講完「某亡魂被陰獸吃掉」的歷險記後,再次展現了無視職員隱私權的優良美德,興致勃勃地分享:「八一八辣個忘記老婆長怎麼樣的蠢熊,據說他確實曾跟一個血族有段短暫的姻緣喔,這個消息來源是月老的親傳愛徒,絕對可靠!」

  雷德打量阿肯焦急的神情,再連接對方曾說過的話,輕哼道:「豔福不淺啊。」

  諾蘭默默地看向他。

  雷德立刻又補充:「但我還是覺得你比朶爾漂亮可愛。」

  諾蘭:「……」

  就不能換個形容詞?

  這時,遠方爆起一聲炸響,銀藍色的亮光從他們紮營燒烤的湖邊森林乍現,海風也吹來些許騷動與不屬於人間的硫磺氣息,其中還雜夾著腥甜的麝香與悶熱的潮味。

  諾蘭微勾嘴角,眼底閃爍著計謀得逞的狡黠,「欲魔他們暫時被困住出不來,我們有兩個小時,去把那隻蠢熊叫回來,我們直接去朶爾的藏身處。」

  「你知道朶爾在哪?」雷德環緊雙臂,愛極諾蘭這個壞心眼的模樣。

  「桀普說過,火鳥衝破無珠之眼時,天空曾出現一條巨蛇。」諾蘭舉起已癒合成一道淺淺疤痕的手,說:「攻擊我們的那個鬼靈不是人。」

 

29. 小屋

  淡薄的影子穿梭在土石之間,悄然尾隨前方的人,直到遠方的山頭忽然冒出沖天火光,似在重演三百多年前的慘劇,才抬頭注視不該出現在這時空的景象。

  細長的瞳孔豎得像條直線,恍惚間,牠再次聽見男人呢喃著:「米埃莫。」

  「嘶……」牠輕吐著信子,在原地猶豫盤繞幾圈,就緩緩地朝男人游移過去。正當牠快要碰觸到對方的腳踝時,一聲低喝便從天而降。

  「蠢熊!該去找朶爾了。」

  影子迅速退入黑暗中,緊緊盯著落地的兩人,目光透出森冷的凶意。

  「肯尼熊?」

  雷德喊了幾聲都沒得到回應,俊美的臉龐不由浮現幾分不耐。諾蘭也受夠阿肯這失心瘋的蠢樣,便索性灌注靈力抽去一鞭,打得對方一個哆嗦,才總算清醒過來。

  「這是哪?我怎麼會在這?」阿肯茫然地揉著頭。

  「鬼都不知道你為何跑到這。」雷德沒好氣地罵:「再亂跑,我就把你也吃了!」

  阿肯委屈地縮起肩膀,也沒想到對方恐怕啃斷牙都啃不下自己,就哭喪著臉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腦袋一團亂,我……我……」

  諾蘭掏出一根菸,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情緒,「你既因緣際會轉生為陰獸,便算是過了一世輪迴,不論前塵如何,你若連今世偵察員的本分都做不好,就別再妄想前世。」

  阿肯羞愧地低下頭,「是。」

  「蘭?」雷德不解地看諾蘭燃起菸,混在菸草味裡的靈氣比往常都還香甜濃郁。

  諾蘭不動聲色地朝阿肯身後瞥去一眼,於意念中交代雷德:「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鬼靈,沒有多少把握能制服,你看著肯尼熊,別讓他給我扯後腿。」

  「但是……」反對的話未完就被一個眼刀打斷,雷德掙扎地皺起眉,直到諾蘭不耐煩地冷下臉,才不情不願地退到阿肯身邊,瞪了眼滿臉問號的蠢熊。

  三人在山岩中小心攀行,融合靈力的香味隨白煙一路散開,像一縷尾隨他們的清風,但諾蘭手中的菸卻像燒不盡般地毫無消減。待他們離開陡峭的山腰,回到靠近山腳的地方時,受令勘查的老方也回來了。

  諾蘭聽完老方的窸窣耳語,點了點頭,讓他帶頭前進。

  了無生氣的死山失去遮蔭,舉頭便是遼闊的天空,一抹彎月懸於黑幕中,將這段路途照得有幾分淒涼,卻聊勝於無。終於,他們看到前方出現一撮不自然的陰影,再走近一看,竟是一小片團簇在這荒蕪之地的樹林,看起來十分地突兀。

  諾蘭打量這唯一沒受鳳凰之火摧殘的綠地,低聲道:「找到了。」

  話才說完,一陣強風就突然大作,在耳邊尖銳地呼嘯著,諾蘭的菸也瞬間短上一大截,瀰漫的煙霧卻越發濃白,宛如一張用騰騰殺氣編織的網,將他們層層包圍。

  來了!

  雷德第一反應就想擋在諾蘭身前,又想到先前的交代,不得不壓下衝動,就這麼一個短短的分神,陰冷的腥味已迎面撲來。他見阿肯仍一臉茫地傻站在原地,只得先緊急推開對方,順勢就地一滾,才恰恰錯開一股掃過身側的力道,再爬起身,就見慘澹月光下,一條比成人還粗壯兩倍的黑色巨蟒騰起上身,朝諾蘭張開銳利的毒牙。

  「蘭!」雷德臉色驟變,就要衝去。

  誰知,阿肯不知發什麼瘋,竟大驚失色地撲過來拉住他,「不!不可以!」

  「你做什麼?放手!」雷德氣極,恨不得撕裂礙事的傢伙。

  阿肯卻像沒感覺到威脅般,不停在他們之間張望,邊慌亂地說:「不可以傷害人,不可以,你們、你們不要打架!」

  「都閉嘴,這裡交給我,你們先去找人!」諾蘭抽出匕首朝空一劃,銀光閃過,凌厲的刃風逼得巨蟒退了一下,他便趁勢用菸虛畫一道符文,將對方困在煙陣裡,再反握匕首在另一手的掌心刻畫,就是沒有要逃離的意思。

  雷德見他割得滿手是血,空氣裡盡是對惡鬼來說極為誘人的味道,頓時明白諾蘭要做什麼,就越發激動地想掙脫束縛。偏偏阿肯不動如山,氣得他戾性大發,煞氣滾滾。

  「滾!」

  惡鬼的咆哮震天,驚得巨蟒一個激靈,眼中精光一閃,就拋下以菸味迷幻牠的諾蘭,直奔揪打成一團的兩人。諾蘭神色一凜,迅速割完最後一刀,往褲管擦去流出的血,就提氣一躍,甩出鎖魂鞭。

  盈滿靈光的鞭刃攔腰劃過,痛得巨蟒身形一頓,就見諾蘭已奔至眼前,舉起鮮血淋漓的手,掌心上是一道專門剋制鬼靈的圖騰,以靈血勾勒的印痕散發著甜美的氣味,激起牠本能的懼意與飢渴,吐著信子的嘶聲也越漸激動。牠暴躁地扭動蛇身,體型忽然漲大數倍,有如一頭要吞噬天地的巨獸。

  事已至此,仍不肯放手的阿肯總算改了詞,「冷靜,你們都冷靜下來。」

  雷德咆哮:「你他媽的才冷靜下來,放開我!」

  「你們都給我閉嘴!」諾蘭真是受夠了豬隊友,反手往兩人抽去一鞭後,催動法陣,喝令:「進來!」

  刺眼的光芒乍現,在蛇靈的眉間打下法陣印記,巨蟒激動地裂開血盆大口,試圖抗拒法印的召喚,卻又壓抑不住對靈血的渴求。最後,牠不甘地嘶吼一聲,化作光束穿進諾蘭的身體,陰冷的強風隨之散去,彷彿先前的驚險只是一場幻象。

  「蘭?」雷德心驚膽戰地輕喚著。

  諾蘭默不作聲地低著臉,教人看不清神情。單薄的身子直立在原地,銀白的月光將他的肌膚照得瑩潤透亮,就像一尊孤立於夜幕中的白玉雕像,美麗又清冷。

  阿肯茫然不安地打量著諾蘭,感覺自己似乎又闖禍了,就也不敢再抓著雷德不放,小心囁嚅道:「隊長,你還好吧?」

  諾蘭依然沒有回應。

  正當他們擔心地要上前察看時,諾蘭猛地抬起頭,怒氣騰騰地瞪了過來,一雙本如黑玉深幽的眼眸竟變成直豎的金瞳,一如那條巨蟒鬼靈,驚得兩人衝突又起。

  「混帳蠢蛇!快滾出蘭的身體!」

  「哇啊!蛇先生別傷害隊長,雷德先生別傷害蛇先生!」

  「你們兩個找死的。」實在忍無可忍了,諾蘭怒不可遏地甩出一鞭,露出一對毒蛇獠牙,嘶聲大吼:「我叫你們去找朶爾!」

  被鞭飛的一鬼一熊:「……」

  將死活不肯拋下自己的豬隊友掃進樹林後,諾蘭這才輕吁口氣,試圖壓制體內的頑強蛇靈。半晌,他終於鬆開再也握不住的鞭子,在一個輕顫搖晃下,身子無力頹倒。

  *  *  *  *

  諾蘭的那一鞭灌注了全部靈力,威力不小,打得兩人一陣翻飛,在樹林裡滾了好幾圈才停下。雷德頂著一頭草葉狼狽地爬起來,卻只見視線昏暗,幢幢樹影徹底淹沒了諾蘭的蹤跡,頓時就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飛奔回去。

  好在老方即時出現,將他攔下,「主人說了,要我們先去找朶爾。」

  這位鬼使跟在諾蘭身邊許久,平日沉默寡言,對諾蘭的命令卻是說一不二,這要是在平日,無人不喜聞樂見,但在這緊要關頭,雷德就氣得抓心撓肝了。

  「他自己都說沒把握馴服那條蛇,你不擔心他出事?」他怒道。

  老方悠悠地看著他,好似在看一個毛躁的跳腳小輩,「我相信主人。」

  「……」

  說得好像他小瞧諾蘭一樣。

  雷德輕嘖一聲,仔細感應諾蘭的狀態,確定兩人的聯繫仍在,才暫時收起渾身戾氣,環視幽暗的樹林,片刻後,他再次額冒青筋,發出一聲低吼。

  「那頭熊又跑哪了?」

  不遠的草地上,一個黑呼呼的地洞下,正隱隱傳出重物滾落的碰撞聲。

  阿肯不知自己是怎麼掉坑的,只記得他被摔飛落地後,本想著要去找雷德,誰知,這樹林也不知怎麼回事,腳下的土越踩越軟,最後竟整個陷了下去,害他連一聲驚呼都不及發出,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憑空消失。

  幸好這地道不算太深,不過一分鐘,阿肯就「砰」地一聲以臉著地,留下一個完美的大字人形坑,若非他皮硬肉厚,刀槍不入,否則分分鐘得摔得滿地殘。

  「唉唷。」他暈呼呼地爬起來,在黑暗中張望半天,想起這世上還有個叫手機的便利工具,就連忙拿出來,打開照明燈一看,才發現自己掉進一個地洞裡。

  這地洞似乎是用火山灰堆沉而成的空間,面積不大,只要稍微一跳就能摸到頂,岩壁也十分齊整,除了上方有一個明顯是進出用的黑洞外,就不見一點瑕疵,四方角落還各立著一根長木樁,像是為撐起這空間的支柱,連接頂部與地底兩端,樁上刻有許多奇異圖紋,阿肯走過去仔細一瞧,竟是一種避火結界的符文。

  剎那間,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傷便浮上心頭,他下意識地轉向身後——只見枯藤斷木,遍地枯草,一棟老舊的小屋獨立其中,屋前有籬笆圍繞,斑駁凋零,屋門半掩,無端透露著淒涼的孤寂,令他怔愣了許久。

  這時,耳邊響起蔚仙的詢問:「肯尼熊有聽到嗎?」

  阿肯回過神,立刻回答:「有有有,老大,我掉到一個地洞裡,不知是什麼地方,我該怎麼辦啊?喔,對了,還沒告訴你,我們剛遇到一條好大的蛇,隊長他……不對,應該要從上島說起……」

  蔚仙打斷他,「那些我早就聽到了,你先說說你現在看到什麼。」

  「一棟屋子。」

  「屋裡有什麼?」

  「呃,不知道。」肯尼熊非常老實地問:「我要進去嗎?」

  蔚仙無語,「進,當然進,好屋子不進嗎?」

  阿肯撓了撓熊頭,虛心下問:「老大,你又沒看到,怎麼知道屋子好不好?」

  「……」

  籬笆的作工很紮實,經過這麼久的歲月,依然穩固不搖。阿肯走進院內,望見散落一地的木柴與斧頭,一旁的支架掛著幾條魚乾,地上還有隨手放置的醃菜,彷彿一切都凝滯在久遠之前,唯有發黑的食材與枯萎的花草,證明了時光未曾停留。

  目光在屋前的石階流連了會,雙腳才踏上去,他輕輕推開門,一眼就能看清屋內的簡陋擺設。堆著木柴的烤爐前架著一個鍋子,鍋內的東西早已焦爛,看不出原貌,爐旁的桌上有一隻碗,碗裡乾涸的殘漬隱隱散發出一股血鏽味,在這密閉之處顯得有幾分不祥,空氣裡卻又雜夾一絲格格不入的淡雅清香,若有似無地撩撥著心弦。

  阿肯循著香味轉向角落,竟見窗櫺下的床有人影微微起伏。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加快腳步,心跳也莫名地加快,待一張絕麗的容顏出現在眼前,壓抑已久的複雜情緒都在瞬間化作淚水潰堤——歡喜、惆悵、哀傷、惶恐。

  「朶爾?」他遲疑又難以自制地輕聲低喚,但對方仍緊閉著雙眸,沒有一點轉醒的跡象,他就只好蹲在床邊,靜靜凝視朶爾安睡的臉龐,嘴角也不自覺勾了起來。

  自從他來到這裡後,回歸的零碎記憶裡,無一不與眼前的人有關。

  那時,人人都在說,大海送來一個美麗的精靈,沒有男人不為她瘋狂,沒有女人不渴望擁有她的美貌,但精靈最後卻跌破大家的眼鏡,選擇了一個又醜又窮的樵夫。

  記得,有日午後,他在湖邊看見朶爾拉起裙襬,用一雙纖白光裸的腳撥弄著水花,洋溢銀鈴笑聲的嘴角露出兩顆小小的尖牙,可愛得融化了他的心。

  也記得,有日黃昏,他在這棟屋前看見朶爾坐在石階上,縫著一疊衣服邊哼著歌,那首島上人人從小唱到大的童謠,被朶爾唱得有些走音,卻是他聽過最幸福的聲音。

  還有參天老樹下,朶爾像這般蜷著身子沉睡的恬靜。

  阿肯心想,自己一定也是當年那些瘋狂迷戀朶爾的人之一吧。

  「米埃莫。」他情不自禁地低喊著。

  在他的家鄉話裡,這句話代表著「摯愛」,唯有夫妻之間才能這樣稱呼彼此——米埃莫,朶爾會是他的米埃莫嗎?但後來發生什麼事?為何朶爾會變成要害死大家的怪物?

  他用力敲了敲腦袋,試圖記起死前的經歷,直到耳邊響起蔚仙沒好氣的聲音。

  「肯・尼・熊,你又傻到哪去了?沒死就吱一聲!」

  「啊,吱!」阿肯真的很聽話。

  蔚仙:「……」

  一股騰騰殺氣正透過通訊器穿來,驚得阿肯虎軀一震,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壓低聲音說:「抱歉,老大,我找到朶爾了,她在睡覺,睡得很熟很可愛喔。」

  「……」

  痴漢如斯,蔚仙也是醉了。

  「先別吵醒她,諾蘭的鬼使呢?你們沒在一起嗎?」

  「喔,我們……」

  話未說完,兩隻腿就自身後飛來,狠狠踹中阿肯的屁股。

  「哇!」阿肯下意識一叫,整個身體被踹得往前傾去。他驚慌之下,趕忙兩手撐在床上,以免壓到朶爾。可惜,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熊的體積過重,來人的腳力又過猛,老舊的床架實在禁不起這番衝撞,就「哐啦」一聲,徹底垮掉。

  Oops!

  雷德和老方囧囧有神地收回腳,極具默契地擺出無辜且正經的神情,一同扶起阿肯,親切且凝重地關問:「還好吧?怎麼突然跌倒了?看,東西都被你撞壞了。」

  沒看到現場的蔚仙痛心疾首:「肯尼熊,別光是長塊頭,體感平衡才重要啊!」

  性子單純的阿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只當自己闖禍了,就焦急地連聲道歉,卻在目光對上懷裡大睜的雙眼時,頓時轉成拔高好幾度的驚吼:「啊——朶爾醒來了——」

  「……」

  蔚仙被震破耳膜,卒。

  幾秒的尷尬過後,就是對未知反應的緊張。

  三人嚴陣以待地盯著朶爾,在見識到或聽說過鳳凰之火的威力後,他們誰也不敢掉以輕心,深怕一個動作不好,刺激到這個火焰傳承者,就要一起跟這世界說掰掰了。

  慶幸的是,這一回,朶爾沒有如魔族傳說的那樣有起床氣,只是眨了眨迷離的眼眸,從痴漢熊的傻笑移開視線,滑過雷德漠然的神情及老方的方形臉,張望一番空蕩陰暗的四周,最後仰頭注視天花板,秀麗的小臉就浮起深深的疑惑。

  「菲迪?」

  輕柔的嗓音喚出陌生的名字,讓人一愣。

  「誰?」雷德問道。

  朶爾看向他們,以濃濃的異國腔說:「我的蛇。」

 

30. 莫茲

  降服鬼靈,說穿了,就是靈魂的精神對決,多數御鬼師會以術法逼迫鬼靈臣服,或提供特定物件誘使鬼靈服從,而諾蘭卻獨闢一道,選擇了最吃力的路——附身共鳴。

  冷血動物獨有的黏滑竄上脊髓,彷彿身體內外都被數以萬計的蛇群包圍,滿腦子都是嘶嘶聲響,悚然至極。諾蘭咬緊牙關,強忍著侵入血脈的冰寒,試圖尋找突破點。

  上一回這般痛苦,是為了收服舒嬿那隻千年厲鬼,這一回又艱險更勝,天曉得這條蛇靈存在多久了,又經歷過些什麼,才得以修成這般。

  憤怒、恐懼、驚慌、擔憂、不安……源源不絕而來,是蛇靈最真實的感受。

  動物不同於人類,靈智未開,覺魂低劣,故一死即入輪迴,唯畜生道一途。雖然仍有少數能修練成精的動物,卻也需天時地利人和的罕見機緣,更少有能化為鬼靈修行的,但這條蛇竟能在死後徘徊人間修成鬼靈,必定是有相當強大的執念與羈絆。

  意識穿過重重混亂,總算捕捉到潛藏其下最強烈的情感,依此追溯良久後,於腦海凌亂閃過的畫面終於停在最初的那一刻——黑暗裂出一線曙光,牠渾身濕黏地破殼而出,就被一雙小手溫柔捧起,朦朧的視野裡是一張小孩稚嫩的可愛笑臉。

  當雷德等人帶著朶爾回到樹林前時,就見諾蘭倒在地上,微顫的身子有一抹蛇影忽隱忽現,蒼白的肌膚冒出一層冷汗,像極細薄的蛇鱗,正是一人一蛇靈魂拉踞的時刻。

  雷德扶起他,打算直接抓出那條蛇靈,卻在手即將探入諾蘭體內時,就被握住,他不禁心急地說:「你耗損太多精力了!」

  諾蘭沒有應答,只是睜開化為蛇瞳的雙眼,望向正困惑注視自己的朶爾,屬於蛇靈的依戀再次於胸口奔騰。與鬼靈共鳴,能讓他體會到對方的情感,如親身經歷。

  朶爾像感應到什麼,伸手輕觸他的臉,訝異又不解地說:「菲迪?」

  諾蘭的面容十分平靜,眼眸卻在這一刻落下了一滴淚,那是來自蛇靈的哀傷。他沒有阻止朶爾的親近,任由菲迪操控些微舉動,用臉輕蹭朶爾的手,如同主寵平日間的親暱,但口吻依然平淡冷漠,「牠為了照顧你,在人間滯留太久,已失去輪迴的資格,這次牠救你逃出魔界,早就元氣大傷,若再拖延,必會魂飛魄散。」

  朶爾驚訝地收回手,吶吶道:「他……為什麼都沒告訴我?」

  聽朶爾的用詞是「他」而非「牠」,便知菲迪在她心中的地位。

  半晌,朶爾又像收到什麼回應,失落地搖搖頭,「不,是我不好。」

  諾蘭微蹙了下眉,發現她與蛇靈似乎有獨特的交流方式,這念頭一起,腦海就閃過一人一蛇互動的過往,還有朶爾對動植物說話的畫面,卻又不是言之無物的自言自語,就像朶爾很清楚這些大自然生靈的心聲,他不禁訝異道:「你能感應自然?」

  靈能史上確實曾出現過能與大自然交流、與萬物溝通的人,在古時向來都是擔任祭司之類的神職,能為蒼生感知天災以避禍,只是這類人十分罕見,兩、三千年才可能碰見一個,有記載者更是寥寥無幾,因而不論是諾蘭還是通訊器裡的蔚仙都震驚萬分。

  血族居然藏了一個自然系感應者,而對方還可能是火焰傳承者?

  朶爾的臉上閃過幾分慌張,似乎就要否認,但估計是從菲迪那得知自己瞞不過了,才又遲疑了會,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能說。」

  諾蘭靜默地望著她,腦海裡閃過幾段蛇靈的記憶,很快就釐清了思緒。

  朶爾原是人類,生來就能感應自然萬物,但因出身卑微,家人怕她被當成怪物,便要她隱藏天賦,因此,恐怕連菲涅克斯家主在進行初擁時,也不完全清楚她的能力。

  這麼一來,當年島民對朶爾的態度便有了解釋。能感應自然,當然也能察覺即將爆發的災難,興許是樵夫為了救大家,將朶爾的感應說了出去,才引來誤會,惹禍上身。

  呵,無知又封閉的愚蠢人類,竟將唯一能指引他們生路的人凌虐致死。

  諾蘭心中一把火,忍不住刻薄地嘲諷:「虧你活了三千多年,都知道要保密,竟還天真地透露火山爆發的天機,難道就不會直接帶那個蠢貨離開嗎?」

  誰知,朶爾竟滿頭問號,一臉無辜地問:「什麼火山?帶誰離開?菲迪嗎?」

  「……」

  這真是大轉折!

  諾蘭與雷德面面相覷,難道土地記憶裡的朶爾是另一個人?

  掉隊又記憶錯亂的阿肯,也一頭霧水地撓撓頭,「隊長,你在說什麼啊?」

  諾蘭正要開口,就聽腦海響起一聲:「憋說!」

  陌生的童音咬著極不流暢的字語,好似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娃兒,讓他眸光一閃。

  這時,濃烈的悶臭硫磺味隨風吹來,月光像被遮上一塊布幕倏然黯淡,近百道黑霧飛過夜空急馳而來,一一化作人形落地,為首的又是那位企圖劫機的魔族機長,果真是本體猶在,分靈長存——殺了一個分靈,還有千千萬萬個分靈。

  雷德臉色不善地丟出一句:「難吃的雞肉。」

  「……」機長差點氣哭。吃人家的分靈還嫌人家難吃,人類就是這麼渣!

  諾蘭推開雷德的攙扶站起身,氣定神閒地說:「你們跟蹤欲魔來的?」

  「呵,有誰比他更懂得追蹤你?不過我沒他這麼急色,直接衝進陷阱裡。」機長深知反派死於話多,便不再多言,直接下令:「留下朶爾,其他的全殺了!」

  眾魔齊出,天地色變。

  撇去朶爾不談,諾蘭他們包含鬼使一共只有四個人,面對這群恨不得將他們粉身碎骨的魔物大隊,根本是以卵擊石,毫無勝算。

  鋼筋鐵骨聖母熊阿肯慌了地大喊:「別打架啊!會受傷的!」

  諾蘭輕揚一抹冷笑,朝空扔出一個四連環,交錯的銀環在月光下旋轉,折射出冰冷的銀芒,老方收到指示,立刻雙手結印朝上注入靈力,一道結界便自四連環罩下,將他們嚴嚴實實地護在裡頭。

  機長不屑地恥笑,「原來你也有當縮頭烏龜的時候,怎麼?想等欲魔來救你?別妄想了,一道破結界而已,撐不了多久的。」

  「誰說我在等他?」諾蘭說完,就抓過朶爾低語一句,將她用力推了出去。

  「不要啊,朶爾!」阿肯急切地越過諾蘭,想拉回朶爾,卻不想蛇影恰好隱現,又不湊巧地噴了他一臉毒液,讓他眼皮一翻,不省人事去了。

  「嘶——」菲迪掙扎地要脫離掌控飛向朶爾。

  雷德眼明手快地抓住蛇頭,欲施力剿了這條冥頑不靈的蛇,誰知,諾蘭反手就將菲迪奪回去,並再次推入體內,本就憔悴的面容再次血色全失。

  「蘭!」雷德氣得怒吼。

  諾蘭瞪去凌厲一眼,將迴空輪遞過去,「要就配合,不然滾。」

  「你!」雷德咬牙瞪著他半晌,才鐵青著臉接過迴空輪,「不准再說這句話。」

  諾蘭沒有回話,只是一臉漠然地望回前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雷德氣惱至極,又莫可奈何,畢竟眼下不是吵架的時候,便只好依循諾蘭用意念傳達的指示操作迴空輪。

  結界外,朶爾孤立在張牙舞爪的魔群中,茫然呢喃著諾蘭先前的耳語。

  「回來阿蘭卡佩雷是為了什麼?」

  恣意肆虐的粗暴惡行,此起彼落的咒罵殺聲,發生在同樣的海島、同樣的火山、同樣的夜晚,亦是同樣的勢力懸殊,宛如久遠前的一場噩夢,鮮明地喚起記憶深處的恐懼。

  漸漸地,空氣開始變得滾燙。

  「喀嚓!」

  一聲輕響,迴空輪閃爍著光芒,在雷德的掌心轉動,千百人影、千百火光、千百醜惡,穿越過三百時光,於魔物的震愕中乍現,齊聲吆喝著:「殺了怪物!」

  剎那間,火光自朶爾空洞的雙眸燃起。

  「啊——」

  鳳凰浴火,萬惡俱滅。

  *  *  *  *

  「Bravo!」

  熱烈的掌聲於夜空響起,彷彿觀賞完一齣動人的樂劇,為之喝采。

  總算掙脫陷阱的欲魔,也沒再急著去找人,直接回到岸邊,悠哉地坐在海灘椅上,喝著插了把小紙傘的Pina Colada,聽著身後的沙沙浪潮,欣賞遠方燦爛如花的漫天大火。末了,他還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片傳給死對頭,寫下一段感人肺腑的留言。

  「親愛的吾友帕祖,瞧我家寶貝兒多賢慧,幫我辦了這場海島燒烤派對,羨慕不?嫉妒不?雖然聽說你們家的肉質不太好,但一分錢一分貨,我們也不好要求太多了。」

  估計風魔看完,肺腑真的都要炸了。

  桀普擦了把冷汗,「老闆,你這麼幫諾蘭大人刷仇恨真的可以嗎?」

  欲魔自覺良好地摀胸,「這一切都是為了愛。」

  堂堂一介魔君為了把一個人類鬼師追到手,刻意投其所好,依據對方夢中情人的男神標準,整了一張高貴冷豔風的俊美臉蛋,卻還不改本性地做出如此中二的發言,身兼破鏡重圓求復合戰略諮詢師的第一小弟桀普也是醉了。

  好不容易等到火光漸退,他們又吹了兩個多小時的海風,才等到希冀中的身影。

  「喔,寶貝兒,我不小心把你的船撞壞了。」欲魔立馬毫不羞恥地傳達著「我就是要砸你的船」和「快求我大發慈悲載你們」的濃濃暗示。

  桀普抹了把臉,他真心跟不上老闆的節奏。

  諾蘭瞥了眼已成廢鐵的快艇,無所謂道:「反正是從你船上偷來的。」

  現在才想起來的欲魔:「……」

  桀普不只為老闆的情商捉急,還為他的錢庫捉急,哭哭。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欲魔就是立志當那黃雀,從頭到尾看似跑腿打雜,給人利用玩弄到底,實則卻坐收漁翁之利,不費吹灰之力,就打擊了死對頭不說,還圓滿捕獲無珠之眼懸賞的血族,以及自家鬧分手的寵物御鬼師,真是春風得意得很。

  飄散微微焦味的夜色下,大獲全勝的魔君朝無反抗之力的冰山美人邪佞一笑,又在目光落在那膽敢跟他搶人的惡鬼身上時,轉為隱含殺意的冷然。

  雷德卻是在望見欲魔的新樣貌時,不禁一愣——同樣的銀髮碧眼,五官深邃,薄唇緊抿,卻是俊美冷傲更盛,但眉目間竟也有些莫名的熟悉。他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諾蘭,再暗自打量欲魔的臉,心思百轉千回。

  一行人再次回到郵輪頂層的豪華觀海套房,雷德與老方偷偷巡視一圈,發現欲魔的監視更加嚴密了,層層結界密佈,連窗外都黏著幾隻壁虎,擺明是要他們插翅也難飛。

  「我們就這麼跟著他走?」雷德不滿道。

  諾蘭切著熱騰騰的上等牛排,淡聲問:「你有更好的方案?」

  沒、有!

  在風魔派來的魔被消滅後,朶爾就受不住刺激睡了過去,阿肯也被毒液噴得暫時性失明,諾蘭為了馴服蛇靈而耗盡靈力,只有兩個鬼使勉強能戰,但欲魔人多勢眾,別說力戰群魔,他們就連如何安然離開荒島都成了問題。

  「就當是搭個順風船。」諾蘭勉強補充了點能量,就擦了擦嘴,起身走向陽台,「你先去看看肯尼熊和朶爾的狀況,要是還不放心,我不介意你跟老方一樣去門口站崗。」

  「……」

  雷德望著他冷漠的背影,幾度欲言又止,最後只得吞聲下肚。

  又是應當萬籟俱寂的深夜,海風卻依稀送來魔物的喧鬧聲,一望無際的幽暗遠洋讓人看不清方向,但與來時不同的星空,證明了船隻正在航向非預期的路線。

  諾蘭揉了揉抽疼的太陽穴,雙眼依然是蛇化的束瞳金眸。與朶爾從小一起長大的蛇,怎麼算也都該有三千年修為,性子卻比五歲娃兒還難哄,這會兒竟在發脾氣鬧冷戰,讓他一直耗用靈力壓制著,始終無法達成協議。

  「出聲,我知道你能說話。」等不到那口齒不清的童音,諾蘭索性冷聲威脅:「不然我就拋下朶爾自己走,你要知道,魔族比人類還殘暴,而美貌未必對他們有用。」

  「壞蛋!你欺虎主人!壞蛋!」

  他頭痛地閉上眼,無力靠在欄杆處,「難道把她拱手交給風魔就不欺負?」

  「主人不、喜歡想、想起那些事才、忘掉,你、你還……」

  聽牠氣得結結巴巴,諾蘭不置可否地輕蔑一笑,「她遭遇那些事時,你在哪?」

  菲迪不說話了,一股深沉的懊悔流進內心,讓諾蘭一下就捕捉到那段過往。

  ——貪玩的蛇靈擅自溜上西班牙商人的船,偷嚐艙底的昂貴美酒,醉得天昏地暗不醒蛇事,等醒來時,船已不知航到何處,牠感應到主人的痛苦,立刻趕了回去,卻為時已晚,只見到滿目瘡痍的死島與悲泣哀鳴的火鳥。

  「呵,你修了三千年,連人形都化不了,說話不流利,心智又不堅,就這德行,還以為幫她遮掩躲藏就能保護她?」諾蘭一針見血道:「她會走到這地步,你功勞不小。」

  「……嗚啊。」

  炸毛的童音轉成委屈的啜泣,外加幾聲「壞蛋」的指責,讓諾蘭的頭更痛了。

  動物的腦袋不比人類,心智如孩童,加上與飼主的羈絆過深,又不思修練,導致靈智開化不全,加重馴服難度,簡單來說,就是不可理喻,也難動之以情,畢竟對菲迪來說,就算朶爾不被魔族搶走,落在偵察員的手上,依然是在劫難逃,因為三百年前的滅島之災雖是人類自作孽不可活,但毀人魂魄是大罪,地府絕不會手下留情。

  於是,諾蘭半放棄地說:「總之,你跟著我修煉,我會盡全力保證朶爾的安全,這提議你自己慢慢想清楚,現在我需要知道,她五年前失蹤時發生什麼事。」

  「不要、才、才告訴你……嗚……」

  悲劇的文法,這條蛇離修練成人的距離真不小!

  諾蘭忽然想收回提議了,便隨口威脅:「好,我通知那些壞魔族抓走她。」

  「不可以!」

  胸口被狠狠一撞,是蛇靈的反抗。他強忍氣息凝滯的不適,迅速捉住那股不安,強行共鳴,腦海隨即閃過幾個片段,眉間的皺痕也越深了。

  ——浮誇的華麗臥房裡,三道人影於床上交疊,流洩出曖昧的低喘呻吟,朶爾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神情痛苦又歡愉,最後在一陣劇烈顛簸中,咬下其中一人的脖子。

  諾蘭好囧。

  這蠢蛇居然連主人的床事都偷看?

  幸好那畫面只停留片刻,視線就由上往下落在床底,接著眼前一暗,只剩下透進床單縫隙的燈光能照明,估計菲迪是溜到床底了。

  許久後,激烈的聲響停止,談話聲斷續響起。

  「什麼樣的小貓非讓我初擁不可?」

  男人的聲線低醇優雅,既會提到初擁,必然也是血族。傳聞菲涅克斯的么子奧費歐,在與人談生意時,會讓最寵愛的情婦招待對方,是個嗜好惡劣的傢伙。

  另一人沒有回答,僅是一聲輕笑,就令諾蘭心中一凜——是約翰・道爾!

  兩人又交談了幾句,都是圍繞在那隻名叫尤爾的「小貓」身上,地點在台灣。

  「對他有大計劃?」奧費歐的語氣十分輕佻,像是不相信尤爾有多大的能耐,竟能吸引無珠之眼的注意。而事實上,這位輕敵的高傲血族也確實在犯下數起命案後,就栽在尤爾的手上——當然,此刻的諾蘭並不清楚這些細節,只聽說奧費歐被偵察員捉拿歸案後,引起血族與地府不小的紛爭,後來讓菲涅克斯家族領回去刑罰軟禁了。

  共鳴的畫面漸漸模糊,諾蘭氣息一滯,正是靈力又快耗盡的跡象,三千年的羈絆,讓一個修為不足百年的鬼師來挑戰,的確是過於吃重。

  他緊抓著欄杆,感覺蛇類的黏滑感再次鑽入骨髓,幾乎就要讓他把持不住。

  忽然,熟悉的麝香氣息迎面而來,他感覺自己被擁進一個結實的懷抱,接著有人吻上他的唇,注入一股溫熱而滋潤的能量,補充他幾乎乾涸的靈力。

  畫面再次清晰,共鳴的節奏重回手中。

  ——吸食魔血的朶爾沉睡不醒,菲迪焦急地打轉,忽見約翰憑空現身,並抱起了朶爾。牠試圖奪回主人,卻被對方開槍射傷,從此開始牠負傷尋人的漫長旅途。

  約翰臨離去前,像在跟誰說話,低語了句:「第一把鑰匙找到了。」

  鑰匙是指什麼?

  想起關於朶爾的傳言,加上今日的見聞,諾蘭的神色也複雜了起來。

  罕見的體質、罕見的自然系靈能力、罕見的菲涅克斯傳承者,這三樣分開來,每一個都已是稀有,也足以為自身帶來難以承受的災禍,卻同時集合在一個人身上,這究竟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抑或是詛咒?

  不論是暗隱主的陰謀,還是蔚仙的計畫,朶爾都是其中一個關鍵,但她在審判末日這場預見大災噩裡,究竟是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又是為何以這形式來到這世上?

  這一刻,他忽然感覺到一股若有似無的力量,在天道之下,藉由以無數大小因果編織成的巨網,將他們每一個人纏繞在千絲萬縷中,朝一個既定的預見結果推動。

  預見不可變,唯有在預見之外尋求轉機,而轉機也不過是這些因果的一環。

  關於朶爾失蹤前的線索到此為止,剩下的全是菲迪茫無頭緒的焦躁。

  諾蘭切斷共鳴感應,一睜開眼,就望見他曾注視無數年的熟悉臉龐,與記憶中泰特斯一模一樣的俊美容顏含著淺淺的笑意,是他長久來只能於午夜夢迴中奢想的眷戀,卻始終求而不得,也不敢妄求。

  即便只是一張幻化出來的面具,在他最虛弱的時刻,也總會難以自拔地沉溺。

  諾蘭別開臉,錯過對方還欲落下的吻,淡聲說:「我沒答應要見你。」

  欲魔惆悵地嘆了口氣,故作傷懷的姿態徹底破壞了先前營造出來的俊雅,「寶貝兒,我們這麼久沒見,你一點都不想我嗎?我好傷心。」

  諾蘭無語,轉身就要回房。

  欲魔立馬拉住他,「我來是要還你東西。」

  一把短棍被強行塞進手裡,諾蘭低頭一看,竟是他遺落在墨西哥灣海底的鞭刃,這瞬間,眼底的冰寒稍有消融。自他入行以來,這把改造過的武器就一直被帶在身邊,陪他經歷過無數次出生入死,儘管威力不如蔚仙送的鎖魂鞭,卻始終是舊的順手。

  「謝謝。」他說完,就在欲魔一臉得逞的欣喜下,又開嘲諷:「多虧你跟暗隱主的合作無間,讓它泡了這麼久的海水,差點回不來。」

  「……」

  欲魔心虛地笑了笑,趕緊伸手摟過諾蘭的腰,柔聲討好道:「累了吧,這蛇靈有三千年的執念,不好馴服,我再給你輸點力量。」

  諾蘭抬起蛇化後更顯犀利的眼,「你怎麼知道牠死了三千年?」

  欲魔一僵。

  「你原本就認識朶爾,還是你跟暗隱主已經串通好了?」諾蘭沒等他回答,直接撥開腰上的手,冷笑道:「不論是哪一個,你早就打定主意要隱瞞到底,讓我在沒萬全的準備下,不得不冒險收服這條蛇靈,好牽制我的行動吧。」

  「……」

  夜深越涼,海風微強,卻吹不散蔓延的沉默。

  欲魔終是沒輒地收起那副吊兒啷噹,正色道:「我是在保護你。」

  諾蘭默然靠回欄杆,燃起一根菸抽了起來,用純粹未含靈力的尼古丁刺激過度勞累的身子。淺薄的氤氳白煙,讓淡漠的姣好面容更顯清冷,以一份孤寂無聲說著拒絕。

  良久,欲魔才說:「現在整個魔界都在支援他,我不希望你摻和進來。」

  諾蘭問:「你們的目的什麼?」

  「重返人界,回歸光明。」欲魔自嘲道:「魔族被關太久了。」

  諾蘭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正站在面前的人。

  欲魔收到那質疑的眼神,便伸手輕撫他冰冷的臉龐,失笑感慨:「你不懂,本體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深淵,只能用分靈仰望藍天、觸碰你的空虛。」

  諾蘭再次別開臉,不想再注視對方複製出來的那張臉,「從他陷害我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摻和進來了。」

  欲魔沒好氣地說:「你不一直追著竊魂案,他也不會把氣撒在你身上。」

  「你清楚我為何追竊魂案。」諾蘭一頓,挑眉道:「原來我真是個出氣桶?」

  「……」

  「所以你也早就知道是誰陷害我,卻一直謊稱沒線索。」諾蘭的聲音更冷了。

  「……」

  什麼叫越說越錯?反派果然死於話多!

  欲魔無語了會,沉聲說:「下一次,我不一定能保住你。」

  諾蘭冷漠地捻熄菸蒂,「下一次,我也不一定還會手下留情。」

  下一次,兩人也許就是完全的敵人了。

  這麼一個念頭閃過,欲魔就突然戾性上頭,立刻掐住諾蘭的脖子,惡聲說:「你可是我最先看中的靈魂,與其哪天被暗隱主毀了,還不如先讓我吞噬了。」

  溫情盡褪的湖綠眼眸浮現陰鷙的狠戾,這便是欲魔的真面目——唯我獨尊,只想掌控、玩弄靈魂,並翻攪心底的陰暗,霸佔獵物所有情感,直到果實成熟時,便將之吞食。

  所以,欲魔口中的愛,從來都不是真心。

  所以,諾蘭從來都不相信欲魔所說的愛。

  他只相信,他們一人一魔並沒有什麼不同——渴求著溫暖,又憎惡這份渴求,他們都是只敢與黑暗為舞的可悲生物,因而他從沒抗拒欲魔的百般糾纏,一如他此刻的毫不掙扎,僅是在窒息的緊梏中,望著對方幾乎要維持不住的幻貌,低弱地輕吐一個名。

  「莫茲。」

  輕柔撩撥著,諾蘭為欲魔所取之名。

  欲魔像被喚醒什麼記憶般,緩緩鬆開手,怔然凝視諾蘭平靜無波的清冷雙眸,最後,他憤恨地咬了下牙,將諾蘭拉進懷裡,狠狠地吻了上去,「你這該死的人類!」

  「……」

  房間裡,雷德巡視歸來,無聲望著陽台上緊緊交纏的兩道身影,臉上爬滿了妒恨。

  這時,一抹詭異的黑霧浮上惡鬼腥紅的眼底,瞬閃即逝。

 

31. 妖孽退散

  好不容易,諾蘭應付完欲魔的胡攪蠻纏,也勉強擺平菲迪的無理取鬧,又費力安撫雷德的醋勁後,才總算能蒙頭大睡。誰知,他還沒睡飽,就被一串的來訊通知吵醒。

  「諾蘭諾蘭諾蘭諾蘭諾蘭諾蘭蘭蘭蘭蘭蘭蘭蘭蘭——」

  「……」

  諾蘭睡醒惺忪地看了眼時間,頓時一個怒火攻心,差點把通訊器扔進大海裡。他鐵青著臉,氣勢兇狠地按下通訊器,劈頭就猛戳一刀:「你還沒死?」

  睡眠不足的起床氣真的非常大!

  「沒,雖然不如你好吃好睡好住又有兩位夫人的愛情滋潤,但本仙君依然茁壯堅強,活得非常好,多謝關心。」蔚仙表示他才沒有在酸。

  諾蘭無語,又耐不住渾身酸軟地倒回床上,「其他人呢?」

  欲魔在船上佈的結界極為嚴密,幾乎將他們與外界完全隔絕,不僅手機不通,網路也沒得上,還不知設了什麼法陣,讓他無法聯繫結界外的鬼使們,幸好蔚仙的通訊器夠強悍,竟能無視所有屏障照常運作,果真是靈能界第一科研天才的傑作。

  「唉!」蔚仙先是發出一聲如滄桑老人的幽怨長嘆,才拖拉著低沉沙啞的嗓音,以六個字道出無數辛酸血淚:「淒淒慘慘戚戚。」

  「……」

  時間回到三十六個小時前。

  台灣某處的陰暗巷隅閃過幾道黑影,悉悉簌簌著常人聽不到的低語。不遠處的大馬路對面,矗立著一座恢弘莊嚴的道觀,雕梁畫棟,飛簷疊巒,盤龍金漆,凜然不可侵犯,唯獨朱門緊閉,少了裊裊繚繞的清煙檀香,卻多了幾輛電視台的車停在道觀外。

  龍鬼裡,一個青年戴著黑色護目鏡蹲在椅子上,捧著一碗味味A紅燒牛肉麵,注視大螢幕上的道觀,散發出猥瑣的氣息,說:「門戶緊閉,老子敢說,這肯定是陷阱。」

  一旁的中年大叔,同樣戴著黑色護目鏡,卻坐得中規中矩,只是習慣性地前傾脖子,彰顯了他終日龜在電腦前的職業屬性。他熟練地操作複雜的鍵盤,拉近鏡頭,放大門上的小小告示,唸出上頭的字:「開放時間,早上六點到晚上九點。」

  兩人再同時往螢幕右下角的現在時間瞧去——早上五點五十六分。

  「……」

  蔚仙甩著袖袍穿過牆面走來,腳邊跟著一隻豎著眉毛的哈士奇,靈活擺動的四肢與尾巴栩栩如生,任誰都不敢相信那其實是一隻布偶。他輕輕拍了拍自家二哈,見兩宅宅還在對著螢幕發呆,便無奈道:「別看了,這麼盯也盯不出一個張家人。」

  中年男子說:「其實我不懂,張穹既然病危,為何不去醫院,反而躲在道觀裡。」

  「可見他們也察覺到了。」蔚仙指了指道觀外的黑影,「看,道觀靈光雖盛,卻已瘴氣四伏,而張家在發了那封病危的簡訊後,就斷了聯繫,定是在防範什麼,既不能待在家裡,也不能在這風頭往醫院跑,當然就只能將人藏在最能驅魔避邪的地方了。」

  中年男子又問:「但道觀這麼顯眼,不是更好找嗎?」

  「顆顆,所以肯定有陷阱。」青年代為回答。

  蔚仙點頭,「就不知這些陷阱到最後會是困了誰。別只盯著大門瞧,查查道觀有哪些出入口或密道,所有布置都要一清二楚。」

  「喔。」

  中年男子立即照辦。青年則呼嚕呼嚕地吃完泡麵,就一把抹掉滿嘴紅油,鑽回桌子底下,繼續琢磨那堆不知幹啥用的儀器。

  果然,六點一到,道觀的大門緩緩開啟,觀內卻空曠冷清,不見一人。這時,一道黑影迅速鑽入一個路人的體內,避開驅邪的靈光踏進去,卻像遇到鬼打牆般在前院茫然打轉,沒多久,就又像撞上無形的電流牆,驚叫地逃出來,證明了此路不通。

  蔚仙看了看正敲打鍵盤的人,又瞧了眼蹲在桌下鼓搗的背影,便坐上一旁的沙發,交疊著雙手細細思量。二哈也隨之跳上沙發,乖巧地趴在他的大腿上。

  不一會,細微的腳步聲走來,接著身旁一陷,就聽一聲輕嘆。

  蔚仙抬眼望去,見一位年紀半百的男人取下銀絲眼鏡,眉間與眼角滿是風霜,看來疲憊至極,便輕聲說:「辛苦你了,乞顏。」

  被喚作乞顏的男人頓了下,搖頭道:「比不上在外頭日夜奔波的那一位,更比不上你。這麼多年來,老夫還未曾見你闔眼歇過,這句辛苦了,不該由你來說。」

  蔚仙笑而不語。

  五年多前,第七殿董閻王不顧儀節,擅闖紫霄宮為愛子上奏求情,又因七世子勾結魔物叛亂之事有太多疑點,天帝對地府草草結案也有所疑惑,故有意介入,卻礙於天界不得輕易干涉下界事務的規矩,只得暫且批准刑罰,再藉口提前派出監審官。

  於是,蔚仙一接到諭旨,就立即搶先找到罷課司機與拔個死機,又在乞顏被拘審期間,設法偷梁換柱救出人。然而,光是如此,仍不足以推展計畫,只得耐心應付諸位閻王的虛與委蛇,邊暗中觀察並收攬人才。

  旁人看他整天刷手機滑平版嘻笑聊天,卻不知那些看似遊戲介面的App,都是他讓研發科雙宅精心設計的情報系統網,更是他部署人脈的重要媒介。

  而地府為了肅清七世子的餘黨,牽連了許多無辜的人,也給了他拉攏人心的大好機會。諾蘭,一個能與黑化物為伍卻不受其影響的天才鬼師,便是他亟欲網羅的人才之一。

  巧的是,天界某位仙子為了救被害入獄的諾蘭,特地委託刀叔找上他,而刀叔本就因許久前的一個約定欠了他人情,這回為了諾蘭又添上一筆,讓他一箭雙鵰,收攬諾蘭不說,還同時得了刀叔與該仙子的承諾相助,計畫才得以順利進行。

  豈料,如今又出張瀚倪這樁變故。

  嚴格來說,所謂的福星,其實就是命運安排的變數。兩天兵雖然禍事連連,卻常在無意間擾亂或揭穿更重大的罪行,特別是牽涉到暗隱主的案件,使得最終結果總是福大於禍,教人難以捉摸,所以,他在衡量許久後,決定將他們招攬過來。

  但也或許正是如此,才導致張瀚倪即將走上的那個命運。他不知道這次的禍究竟能為世人帶來什麼福,因而這一步棋,他必須下得萬分小心,不敢有半分鬆懈。

  兩人沉默了片刻,蔚仙才問:「目前進度如何?」

  乞顏戴回眼鏡,微蹙眉頭道:「幾乎都備齊了,預估再一個月,等那人事成歸來,我們便能開始進行儀式,不過,唯一的問題就是能源不足,以我們現在收集到的能量,恐怕還不足以支撐到最後。」

  「一個月……暗隱主既已奪得聖碑,那麼離先知預見的那一天也不遠了。」蔚仙沉吟了會,「你和宿魁有幾成把握?」

  乞顏回答:「若那位大人所言無誤,以我們師徒倆的功力,應當有八成把握,剩下的兩成,就看個人造化了。」

  蔚仙點了點頭,像在暗自思量著什麼。良久後,他忽然低聲問:「為了一個未必能成的希望,令事態演變至此,我這麼做,是否太過自以為是?」

  行錯一步,便是千古罪人,但他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乞顏搖頭苦笑,「預見之事必然發生,即便沒有我們,暗隱主也會走到那一步,這責任不該在你,而是千萬因果所成,這天下的每一個人都身在其中。」

  「唯有將希望寄於預見之外的轉機。」蔚仙悵然一笑,卻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他輕輕摩梭了番手指,就抱緊膝上的哈士奇,垂落的眼眸裡有無盡憐惜。

  這時,通訊器傳來兩天兵的聲音。

  「老大,我什麼時候能出去?我擔心我老爸啊。」

  「哎,哈尼醬,這邊剛是不是摸過了?啊,蔚老大,你有聽到嗎?」

  「咦?沒有摸過吧?有嗎?」

  蔚仙:「……」

  他轉頭往另一面牆的監視螢幕看去,果然又見兩天兵不斷在牆上摸索尋找出口,手中的漢堡還咬得醬汁亂噴,將原本乾淨的客廳變得一團亂,教他看得頭痛不已。

  幸好,一道溫柔甜美的嗓音及時從通訊器的另一個頻道響起,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回應。蔚仙心中一喜,連忙回應對方,在一番交談後,才吁了口氣,轉而回答兩天兵。

  「就快了,你們兩個……屎戴西你腦袋裝屎嗎?牆上的蕃茄醬要用水擦,不是用可樂,給我住……也不准用舌頭舔!哈尼醬你這個大近視踩到薯條……小心!」

  只見史戴西一個倒退,剛好撞得哈尼醬手一抖,一塊混著各色醬料的肉片就啪嘰一聲,掉在價格不斐的皮製沙發椅上,蔚仙就再也受不住地摀著胸口,無力癱倒。

  嚶!諾蘭自從收了天兵房客就變得越來越暴躁,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  *  *  *

  經過兩小時的埋伏,他們終於在另一條街等到一位張家人。

  高挑的青年踏出便利商店,在原地駐足一番,像在決定方向般左右看了看,才一手插著口袋,朝右方邁開步伐,不慌不忙地穿過馬路,並沿著街道走過一段距離後,就忽然拐進一條偏僻的巷弄,弄得後頭的人有些措手不及。

  他們連忙跟過去,卻不見人影,正張望之際,就聽一聲斥喝驟響。

  「神兵火急如律令!」

  耀眼的罡光猛然襲來,跟蹤者一驚,發出如野獸威嚇的嘶吼。

  只見青年從隱密處跳出來,手持三張符咒,畫出一圈俐落的除穢真火,瞬間消滅掉尾隨而來的魔物,燦光星火,落灰紛飛,襯出一張有幾分眼熟的臉龐,卻更眉目俊朗,英氣颯爽,讓旁觀者無不起身鼓掌,發自肺腑地誠心大喊:「猴塞雷啊!」

  這時,一顆紅白相半的圓球橫空飛來,趁其不備地砸在青年頭上,再光芒一閃,將青年整個人吸進去後,就發出猥瑣的笑聲,瞬間原地消失,留下一地灰燼隨風吹散。

  「顆顆,老子多年沒玩寶可夢,依然寶刀未老!」罷課司機非常自豪。

  蔚仙:「……」

  把堂堂天師門下代當家主當成遊戲精靈怪來綁架,這個鍋,他是該丟給地府來背呢?還是丟給地府來背呢?反正他個人是絕對不背!

  客廳裡,兩天兵收到放風的通知,正忙得團團轉。

  「被關了這麼多天,終於能出門了,喔,台灣的美眉們!」

  史戴西拉開行李箱,試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還噴了滿身香水,在鏡前搔首弄姿半天,才發現搭檔焦慮地抓著一頭鳥窩,絲毫沒有回家的興奮感,便難得發揮同理心,過去拍拍他的肩,安撫道:「哈尼醬,蔚老大都說了,玄醫生會幫你爸看病,他那麼厲害,你爸一定會沒事的,放心吧。」

  張瀚倪抬起一臉烏雲,含著兩大泡眼淚,搖頭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是回家恐懼症。」

  「嗄?」

  見史戴西有聽沒有懂,張瀚倪不禁悲從中來,「你們洋人不懂我們華人的苦。」

  「……兄弟,你這叫種族歧視喔。」

  可惜,哈尼醬已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嚶嚶嚶地說:「以前還在讀書時,我每次回家都會被問:『功課如何?有沒有交女朋友?法術練得如何?你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哥一樣?還有不可以交男朋友喔。』畢業後加入偵察隊,每次跟家裡聯絡,我都會被問:『工作如何?有沒有加薪?升階了沒?存款多少?有沒有交女朋友?有沒有計畫買房?買車了沒?法術練得如何?你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哥一樣?還有不可以交男朋友喔,回來多帶幾個LV……』啊!糟了!我忘了買LV!」

  史戴西囧然無語,只好壯烈成仁地說:「我每次回家都被一家族的基佬包圍。」

  「……」

  有人真的很討厭自己的姓氏啊。

  哈尼醬仰天長歎。啊,突然舒心多了!

  他抹了把臉冷靜下來,這才發現史戴西穿得西裝筆挺,光潔亮麗,好似要去相親一樣,便納悶地問:「你幹嘛穿得這麼正式?」

  史戴西激昂地握拳說:「我第一次見哈尼醬的家人啊,當然要隆重登場。」

  張瀚倪木著臉,「你只是陪我去探病而已。」

  「老弟!你是我的好兄弟!你爸媽就是我爸媽!」史戴西搭著他的肩發出豪語,又癡漢般地挑了挑眉,「聽說你兩個姊姊都是大美人,你可要好好幫我介紹喔。」

  「滾!」哈尼醬怒。

  「啊,上帝剛降下靈感,說我今天跟紅色有緣,不知是什麼意思?嗯,先來換條紅色內褲好了。」史戴西說著,就低頭解開褲子。

  張瀚倪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打算也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誰知,他才踏出兩步,竟不小心踩到一包蕃茄醬,整個人就往前一滑。

  「哇啊——」

  「小心!」

  史戴西趕忙伸手拉人,卻被自己褪到一半的褲子絆到,伸出的手剛好抓住張瀚倪的褲腰,「唰」地一聲,連外褲帶內褲地一起扒下,兩天兵也就這麼一前一後地摔倒。

  「痛……」張瀚倪眼冒金星地抬起頭,感覺屁股涼涼的,就把手往後一摸,頓時漲紅著臉大叫:「死變態,你幹嘛抓我褲子啦?」

  「靠,我又不是故意的!」史戴西忍痛地跪起來,趕緊要幫他拉回褲子。

  好死不死,張家青年正好在這個時候被傳送進來,一站定身子,就頓時被這一幕給深深地震撼了,「你……你們……」

  又好死不死,要來迎接青年的蔚仙也正好踏出牆,就被這一幕給森森地驚悚了一把,竟忍不住爆出一句罷課司機流的破英文:「花黑噴?(What happened?)」

  只見張瀚倪兩眼含淚地趴在地上,露出一顆光裸的屁屁,滑落大腿的褲子正被一雙手抓著,而那手的主人也褲子半褪地頂在張瀚倪身後,彷彿在做什麼生命大和諧的活塞運動卡在一半,那畫面簡直是慘不忍睹,令見者無不想自戳雙目。

  張瀚倪聽到聲響,抬頭望去,不禁一僵,「哥!」

  「哥?」史戴西下意識重複還沒意會過來的中文稱呼。

  張小天師一聽,頓時勃然大怒,立刻抽出一疊斬妖除魔符,殺氣騰騰地大吼:「死變態!誰是你哥?還不快放開我弟?妖孽退散!誅邪!」

  「糟!誤會誤會!」

  「老大救命啊!」

  蔚仙:「……」

  果然這個鍋還是要丟給地府來背!

  一陣雞飛狗跳後,大家總算在蔚仙的調停下,好好坐下來談話。

  張家大哥首先就一掌拍上哈尼醬的腦殼,「蠢豬!好好的美國不待,你回來幹嘛?」

  張瀚倪納悶地摀著頭,「不是二姊說老爸病危,要我馬上回來嗎?」

  張瀚坤皺眉,「誰?」

  「二姊呀。」張瀚倪扶正歪掉的眼鏡,掏出手機把簡訊調出來。

  張瀚坤接過來看了下,臉色凝重道:「二姊兩天前掉了手機,連號碼都換了,這根本不是她發的,你這豬腦不會想嗎?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能只用簡訊不打電話?」

  張瀚倪委屈了,「但我打給你們,你們都不接,我才只好求老大幫忙的啊。」

  「……」

  張瀚坤沒好氣地抽了抽嘴角,偷瞧一眼神情不明的蔚仙,就往自家蠢弟踹了一腳,低聲教訓:「你怎麼這樣亂稱呼仙君,沒大沒小!」

  哈尼醬更委屈了,「可是,哥,仙君的英文我不會唸啊。」

  「……」

  蔚仙笑呵呵地打圓場,「無妨無妨,本仙君喜歡親民些。」

  對中文半懂非懂的史戴西,完全沒跟上談話內容,便趁此空檔偷偷拐了下張瀚倪,小聲地問:「欸,哈尼醬,你不是只有一個哥哥嗎?」

  「對啊。」張瀚倪沒注意到自家老哥對那獨特的暱稱跳了下眼皮。

  史戴西不解了,「可是你和你哥不是雙胞胎嗎?」

  哈尼醬一聽,就悲從中來,流下兩行清淚,「是雙胞胎啊。」

  史戴西更茫了。他看了看削著俐落板寸頭、長得器宇軒昂的張瀚坤,再看了看翹著一頭鳥窩、長得呆板弱氣的張瀚倪,頓覺造物主果然深不可測,哈雷路亞!

  「言歸正傳,張小天師方才說令姊並未傳訊給令弟,那令尊的病情可為屬實?」

  蔚仙一出口就是「令」來「令」去,聽得史戴西一頭霧水,只好繼續打量兩兄弟的差異,兀自讚嘆上帝讚美主。張瀚倪則緊張地挺起背,希望老哥能給他一點好消息。

  只可惜,張瀚坤依然眉頭深鎖,在幾經考量後,丟出更沉重的砲雷。

  「實不相瞞,出事的,不只有家父。」

  六天前,有人委託張家幫忙收驚。一般來說,收驚是小事,加上近來靈能界的異動頻繁,張家忙不勝忙,本想派個小輩打發,誰知對方的態度極為強硬,非要當家主出馬不可,甚至請來幾位議員關說施壓,張穹沒辦法,只得應了委託,帶幾個弟子前往。

  「對方可是某位李姓政要人物?」蔚仙打斷道。

  「正是。」張瀚坤恭敬地點了頭,「想必仙君早已知曉此事,在下便不多贅述,總之,自那天起,家父的精神就每況愈下,倖存的弟子也在醒來後變得癲狂暴戾,我們便不得不暫時將他們關起來。」

  「那爸到底怎麼樣了?」張瀚倪最著急的還是家人的狀況,但張瀚坤卻緊閉著嘴,似在斟酌猶豫什麼,注視他的眼神有濃濃的擔憂與不忍,更有幾分恨鐵不成鋼。

  後知後覺的史戴西,這才勉強捕捉到一點訊息,用不甚流利的中文問:「老大,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委託對象是誰啊?」

  「因為這事在台灣鬧得不小,也驚動了地府總部,我此趟過來,本是因為得知點線索,想來親自確認,卻不料張家也是受害的一員。」蔚仙長袖一揮,牆上的電視便跳出一段新聞,正是李姓官員一家的風波。

  據報導,李家公子疑似中邪,變得陰鬱自閉,李姓官員愛子心切,請來佛道界各家高手聯手舉辦祈福法會,豈知變故突生,李公子在身上暗藏炸彈自爆,造成百人傷亡,法壇界元氣大傷,李姓夫婦因不堪傷痛雙雙自盡,此事也成了反迷信人士抨擊宗教組織的一大醜聞,認為是怪力亂神的儀式刺激病情所致。

  「專家呼籲,憂鬱症需尋求正確管道治療,切勿迷信誤事……」

  「砰!」

  一聲巨響蓋過記者的聲音,蔚仙默然關掉電視,張瀚倪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長,就見張瀚坤氣紅眼地握緊拳頭,一直保持沉穩的氣度終於在此刻崩裂。

  「我們天師門一心除魔衛道,從未敢行傷天害理之事,更別說斂財拐騙,當天參與法會的人也都是各界德高望重的前輩,如今卻因而被冠上神棍二字,我……」張瀚坤咬緊牙關,自知失態地深吸口氣,硬是吞下後頭的話,才恢復沉靜的神情,對蔚仙說:「我那天與家父通過電話,李家別墅的魔氣極重,絕非新聞報導的精神病。」

  「確實不是。」蔚仙看了眼張瀚倪,開門見山問:「令尊是否自那天起就時而神情恍惚,自言自語,且言行反覆無常,不願親近人?」

  張瀚坤垂眸,無法注視弟弟急切的眼神,「是。」

  「哥!」張瀚倪再遲鈍,也感覺到兄長的態度古怪,似乎在隱瞞他什麼,便按捺不住地說:「爸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

  「告訴你?」張瀚坤毫不客氣地瞪過去,「仙君早把你被魔族追殺的事都說了,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連累別人,能幫上什麼忙?別讓家裡擔心就謝天謝地了!」

  「……」

  兄長的訓罵字句犀利,張瀚倪雖不甘也無法反駁,只能難過地低下頭,厚重的鏡片被奪眶而出的眼淚浸出些許白霧,看起來越發委屈可憐。

  史戴西見狀,忍不住為搭檔打抱不平,「喂,哈尼醬只是關心你們而已,你幹嘛這麼兇?被人追殺也不是他願意的,他也很努力要變強了,但敵人就是那麼厲害啊,有什麼辦法?你看你們那麼多人不也被整得很慘?憑什麼就兇他?」

  張瀚坤頓時冷下臉。史戴西的名聲不小,可說是靈能界的笑柄,自家老弟跟這草包搭檔本就讓家裡不滿了,如今又敢介入他們的家務事,當下就讓他用非常標準流利的英文冷聲說:「我在教訓我弟,請外人不要插手。」

  「靠!哈尼醬是我搭檔,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就要插手!」

  「你……」

  「都住嘴!」蔚仙喝令道。

  仙君的靈威一發,瞬間鎮壓全場,卻消抹不掉已被激起的衝突,一時間,兩人你瞪我我瞪你,張瀚倪也頹著肩膀沉默不語,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凝重。

  這時,玄宿魁悄然出現,二話不說,就往張瀚坤的手臂插下一根針筒。

  張瀚坤渾身一震,只覺身體似有什麼被抽走,卻無力抵抗,「你做什麼?」

  「抽樣檢查。」玄宿魁收回注滿靈光的針筒,仔細看了下後,朝蔚仙點點頭表示沒問題,就無視其他人的滿頭霧水,飄然離開。

  蔚仙喝了口茶,緩聲問:「是什麼讓你們決定閉觀設陣、斷絕聯繫?」

  仙君問話,張瀚坤不敢不答:「事發第三天,家父突然下了命令,讓我們不得不懷疑魔族操控李家要求家父出馬的真正目的。」

  「什麼命令?」

  「他說……」張瀚坤不忍地看了眼弟弟,「絕不允許瀚倪踏入家門一步。」

  「什麼?」張瀚倪頓覺腦袋一空,如遭雷擊。

  他這是……被逐出家門了?

 

 

32. 拜見張家人

  議事完畢,蔚仙送走張瀚坤後就離開了。

  張瀚倪垂頭喪氣地捧著手機,搜尋關於李家爆炸案的新聞,其中便有張老爹頭破血流被抬出來的畫面,再想起那句像要將他逐出家門的命令,頓時又難過地濕了眼眶。

  史戴西抓破腦袋,也不知能怎麼安慰他,只好隨口講些提振精神的話:「欸,我在網上看到一個你們中文的笑話,我有記下來,說給你聽。」

  接著,他就轉成怪腔怪調的中文,說:「有天,小明和大雄走在路上,小明的鞋帶突然斷了,大雄說:『這是凶兆!』小明說:『不,這是鞋帶。』噗嘻嘻嘻。」

  他自己說著就樂地笑了起來,還猥瑣地揉了揉胸口,強調:「胸罩。」

  哈尼醬:「……」

  一道紅影飄出來,拋出字正腔圓的兩字中文:「草包。」

  「喂,別以為我聽不懂!」史戴西不滿道。

  舒嬿不理他,逕自飄到電視前東敲西敲,總算敲出了畫面,正好電視台在重播經典老劇包青天,她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還不時長吁短嘆,聲聲幽怨,聽得人越發淒涼。

  張瀚倪抹掉臉上被凍成冰渣的淚,抽出桃木劍,一臉豁出去地憤恨大喊:「不管了,我就算死,也不會讓暗隱主如願,大不了同歸於盡!」

  「哇,哈尼醬,你說就說,打我幹嘛?」

  「死變態,我就是拿你來練習!」

  「靠!」

  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唯獨舒嬿專注望著劇中洗刷冤屈、破鏡重圓的夫妻,淚光閃爍。

  操控室的大螢幕前,蔚仙正注視著監控畫面,只見張瀚坤回到小巷後,就到附近的茶店買了杯飲料,接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邊喝邊散步,再結合對方遇到魔物前也到處悠晃的表現,看裡來就像是個閒來無事出門曬太陽的普通青年。

  「你們猜,他出來晃這一圈是什麼意思?」他突然出聲道。

  拔個死機抬起臉,正經八百地回答:「就是晃一圈的意思?」

  蔚仙無語,「謝謝喔,我有眼睛看得見。」

  「顆顆。」罷課司機蹲在桌下抱著一堆線路低笑,「一定是出來打怪收集材料衝裝備,要不就是那家的珍奶太好喝……啊,阿拔阿拔,Boss出來了,快打!」

  「喔。」拔個死機立刻雙手離開鍵盤,調出虛擬遙控器,與好基友聯手廝殺正用靈腦鏡開小差掛網遊的Boss怪,將他們一心二用的多工化能力展露無遺。

  「……」

  蔚仙突然懷念起諾蘭了。

  雖然冰山美人有張刻薄的毒嘴,但起碼還有顆超給力的頭腦為他分憂,又自產三角八卦為他解勞,可說是滋補身心靈的最佳狗糧。說起來,諾蘭他們已經上欲魔的船了吧,情敵相遇不知有沒有爆出火花,嘖嘖嘖,趕快來偷聽……呃,關心落入魔手的可憐員工。

  他興致勃勃地調出通訊App,正要按下監聽鈕時,玄宿魁就拿著檢查報告過來了。

  「張瀚坤的魂魄樣本沒有病毒,但體內殘留了另一樣東西。」

  蔚仙停下動作,接過報告反覆確認後,了然道:「果然如此,否則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被放出來當誘餌了。法會的其他受害者呢?」

  玄宿魁搖頭,「以前的方法不管用,病毒受到改造,我們只能暫時冰封他們。」

  根據調查,李家公子性格變化是遭魔物附身,並被注射大量的新病毒,再藉由爆炸將自身毒血化為霧氣,感染在場的所有人。凡人無力抵抗,直接受到控制,修道者則視修為而定,低者失心癲狂,高者在意識搏鬥間耗損精力,一個不慎便走火入魔。

  而台灣李家只是第一起案例,這六天來,已陸續有其他國家發生類似的宗教儀式爆炸事件,也就是說,目前全世界的靈能組織都在被約翰的病毒逐步侵蝕中。

  「張穹受感染第六天,怕也要不行了。」蔚仙嘆道。

  螢幕上,一朵黑蝶翩然飛來,停在張瀚坤的褲管上,被一步步帶向道觀。他們看著他繞到偏門,熟練地踩了幾個步法後,身形倏地消失,看來此處也佈下了張家法陣。

  蔚仙踢了踢還在沉迷網遊的雙宅,「開工了。」

  另一廂,張瀚坤踩上台階,忽然一頓,回頭看了眼法陣,確認沒有任何被驚動的跡象,才繼續往前走,而褲角的黑蝶竟在不知何時變成了一隻微小的螞蟻。

  沉穩的腳步穿過層層迴廊,爬上無數階梯,又轉過幾個廳堂,總算來到一間臥房。房中窗簾緊閉,燈光未開,放眼望去,盡是黑沉沉的影子,看來十分陰鬱沉悶,好似這房間已許久沒有住人,唯有低微的呼吸聲打破了這個假象。

  張瀚坤走近床邊,望著閉目養神的男人良久,才俯身說:「爸,他們來了。」

  張穹睜開佈滿殷紅血絲的渾濁眼球,直直地瞪著自家長子,消瘦的臉頰似在掙扎般激烈地抽搐著,最後才咧開乾裂的嘴唇,發出古怪的低笑聲。

  「呵……呵呵呵……呵……」

  *  *  *  *

  黃昏時分,道觀突然綻放金光,四方邪物紛紛逃散,片刻後,大門走出幾位手持木劍的人,他們緊緊包圍著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青年,神情肅穆,無不嚴陣以待。

  男子目光精銳地環視周遭,問身旁的青年:「坤仔,他們真的要來?」

  張瀚坤點頭,「是的,叔叔。」

  張極眉頭一蹙,「這時候跑回來,怕會出歹事。」

  一陣強風刮來,挾帶落葉與塵埃,讓他們不得不閉了下眼睛,再睜眼,道觀前就已站定了三道身影。為首的仙光華瑞,正是蔚仙,身後兩位同樣戴著面具的黑袍者卻是陰氣森森,一位身形寬大,好似一顆大圓球,一位身形高挑,好似一根長竹竿。

  張極連忙率弟子迎上去,作勢就要跪拜,「勞駕仙君親臨天師門,小道……」

  蔚仙打斷他,「非常時機,這些禮數就免了,正事要緊。」

  「仙君說的是,請。」張極讓開一條路,邊打量其他兩人,「敢問仙君,他們是?」

  蔚仙道:「都是座下修行的鬼使,還請諸位道友包含。」

  多數修道者極少與鬼怪交好,有的甚至會排斥打壓,但受仙印加持的鬼使就身份大不同了,因此張家人一聽,便立刻收起打探的目光,擁著蔚仙等人迅速退入觀內。

  大門一關,金光退去,邪穢再次聚集,暗藏角落的窸窣低語也越加猛烈。

  到了內廳後,蔚仙取出乾坤囊一抖,一隻哈尼醬便跌了出來,還左腳絆右腳,在眾人面前狠狠地摔了個狗吃屎,一點都不像是給人護送回來的名門正派之子,倒像是在外頭幹了壞事被扔回來面對列祖列宗的敗家子。

  「唔,痛……好痛……」張瀚倪摀著鼻子爬起來,將滑下鼻孔的兩串血吸回去,徹底展現了他在地府偵察部磨練六年的「菁英」風範,果真有血有淚,感人肺腑!

  一時間,氣氛有點囧。

  蔚仙默默捏了把冷汗,趕緊說:「那麼本仙君就不打擾你們一家團圓了。」

  張極也立馬往前一站,擋住這丟盡門面的蠢姪子,恭敬道:「有勞仙君,仙君慢走。」

  於是,蔚仙如來時的一陣風,轉眼就消失無蹤,溜之大吉。

  張家弟子們這才鬆開緊繃的神經,紛紛衝上前圍住張瀚倪,一人拍過去一掌,熱情地高聲呼喚:「好久不見了,小倪倪!」

  「噗——」

  躲在某處監控的幾個人,集體噴出一口茶。

  小・倪・倪?哈尼醬的綽號?

  史戴西身子一歪,整個人憋笑得像隻蛇精病,差點把肩上的人摔了下來。

  張瀚倪感受到來自搭檔的無聲嘲笑,就惱羞成怒地往下踢了一腿。

  這時,一名弟子發現蔚仙帶來的鬼使不僅還在,其中特別高瘦的那位還突然抖得像羊癲瘋,不禁嚇了一大跳,「這位使者大人怎麼了?」

  其他人聞聲望去,就見竹竿鬼使抽了兩下就靜止不動,也不出聲,不知怎麼回事。

  張瀚倪連忙說:「那、那是老……仙君派來保護我的,他……他剛在抓癢!」

  「……」

  鬼也會抓癢?

  在場還沒做過阿飄的活人們真拿不准這個答案,於是,現場又是一片鴉雀無聲,直到一聲嬌媚入骨的嗓音既幽怨又無奈地從竹竿鬼使身上響起。

  「唉,奴家看見這麼多男人就全身癢,得撓上一撓,不然……」

  「咳咳咳!」

  張極趕緊咳了幾聲打斷鬼話,無視一干春心蕩漾的單身狗弟子,拍了拍張瀚倪的肩膀,好好打量六年來不曾改變的姪子,良久,才長嘆一聲,「平安就好,你們兩兄弟許久沒見,好好聊一聊吧。你阿爸身體不好,現在還睡著,吃完晚飯再去看看。」

  「好。」

  待張極離開,張家弟子們也在一番寒暄後各自散開,張瀚倪才總算能面對自家兄長的一張臭臉,吶吶地喊了聲:「哥。」

  張瀚坤瞪了他一眼,就拽著他走到偏僻的角落,確認附近除了形影不離的鬼使外沒有其他人,才小聲質問:「不是叫你別踏進家門嗎?你怎麼還來?就不怕出事?」

  張瀚倪撓了撓頭,試圖辯解:「我沒有踏啊。」

  張瀚坤翻白眼,「對,你是被扔進來的!」

  張瀚倪委屈地癟著嘴,不服氣道:「反正該來的總是要來,總不能叫我躲一輩子吧?何況叫我眼睜睜看著你們被欺負卻什麼都不做,我也辦不到。」

  「那你知道要做什麼嗎?」張瀚坤問道。

  張瀚倪垮下肩膀,「不知道。」

  「……」

  「大、大不了,我跟那些混蛋同歸於盡!」

  張瀚坤氣極,重重巴了掌蠢弟弟的腦袋,「同歸你個頭!你以為你多有能耐?」

  「總得試試嘛。」見老哥又要舉手扁人,張瀚倪立馬抱住頭,說:「對了,媽呢?姊他們去哪了?我還以為你們都在一起照顧阿爸,原來不是嗎?還有其他人呢?」

  張瀚坤動作一頓,欲言又止地說:「情況特殊,大姊要保護姊夫一家,就讓他們趕緊先走了,嬸嬸也帶其他親戚去避難,弟子們能散的都散了,只有松哥他們堅持留下。」

  松哥就是先前第一個衝上來喊「小倪倪」的弟子,年紀最長,也最照顧他們。

  在張瀚倪的記憶裡,道觀永遠都是熱鬧的,除了張家子女每日要來修練外,外姓弟子們也都會來幫忙張羅參拜等事務,幾個孩子還會趁大人不注意時一起玩鬧,幾乎沒有安靜的時候,如今,他環視道觀內外的冷清蕭條,不復過往,心中就愧疚更盛了。

  倘若不是因為自己,家裡也不會受到牽連。

  「哥,我……」

  張瀚倪正想說話,張瀚坤就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既然你回來了,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記住,你要小心這裡的人,特別是……」

  「坤仔?」

  突來的呼喚嚇了兩人一跳。張瀚倪聞聲望去,就見門口站著一個婦人,端婉秀麗的臉龐比記憶中還憔悴幾分。他不禁鼻腔一酸,喊了聲:「媽!」

  婦人像這才發現他一樣,將視線從長子移到在他身上,揚起溫柔的笑容,伸手說:「阿弟回來啦?過來給媽看看。」

  「喔。」張瀚倪不疑有他,就要走過去,卻被張瀚坤一把拉住。他納悶地看向哥哥,才發現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惱怒,頓時一愣,問:「怎麼了?」

  張瀚坤不僅沒有回答他,還直接往兩人中間一站,說:「先去吃飯吧,大家都在等我們,也不好怠慢兩位使者大人。」

  張母看了眼一旁靜立的鬼使,笑得極是親切,「說得也是。」

  「……」

  走在前往飯廳的路上,張瀚倪偷偷打量一直沉著臉的哥哥,又看了看始終笑吟吟的老媽,就忍不住撓了撓一頭鳥窩,感覺有說不出的奇怪,好像自己漏掉了什麼。

  到了席間,氣氛更加詭異了。

  以往的飯桌上,總有幾人聊天幾人喝酒,聊些張家短李家長,誰家兒子有出息哪家女兒較貼心,連誰收的弟子比較多都能比,爹媽吵嘴,叔嬸勸架,姊姊們滑手機偷看奇怪的圖低笑,老哥把不愛吃的菜全扔進他的碗裡,總之,怎麼吵鬧怎麼來。

  如今,一張大桌只有寥寥幾人,又個個埋頭吃飯一聲不吭。哥哥繃著臉散發高酷帥的氣場,叔叔眉頭深鎖地喝著悶酒,只有老媽不時幫人夾菜,溫言勸說:「多吃點。」

  一塊張瀚倪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在母親慈愛的笑容下,香噴噴熱騰騰地放進碗裡,當場就讓人流下羨慕嫉妒恨的淚水。喔,肚子好餓,好想吃排骨啊!

  「咕嚕——」

  奇怪的聲響打破沉默,所有人往一旁吸著香火的鬼使瞧去,露出納悶的神情。松哥還貼心地低聲問:「使者大人生前是不是餓死的?要不幫他們換粗一點的香?」

  張瀚倪囧,「不,不用,那個……他們那是……吃撐了。」

  大胖和舒嬿:「……」

  張母舀了碗湯遞到他面前,柔聲說:「一個人在國外很辛苦吧,回來就多吃點。」

  喔,有媽的孩紙是個寶!

  張瀚倪笑得傻呼呼,正要張嘴喝湯,腳下就被莫名踹了一下。他怔愣地看向自家老哥,就見對方往那碗湯丟去警示的一眼,頓時渾身一震,猛然驚覺到一件事。

  臥槽!老媽啥時變這麼溫柔了?

  以前一回家,老媽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又這副死德行!這頭多久沒洗了?衣服跟鹹菜乾一樣!」把他從頭批到腳後,還捏著他耳朵去理髮。出國後,每次視訊也都是劈頭就罵:「你怎麼到美國還這副鬼樣?英文練得如何?說幾句來聽聽。」

  更別說還幫他夾菜舀湯了,以前就算是打麻將贏了心情好,也頂多只會賞他一點零用錢,叫他自己去買冰吃而已,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對每個人噓寒問暖。

  他驚疑地環視在場的人,發現大家什麼菜都吃,就是不碰老媽夾的菜,當下就想起老哥先前的叮囑,這才意識到,哥似乎一直都沒提到老媽和二姊怎麼了?

  對了,還有堂哥呢?

  大家究竟都怎麼了?

  終於,一餐飯在食不知味的沉悶氛圍下結束。

  張母見小兒子始終不肯親近自己,便也沒說什麼,只是笑吟吟地望著他,讓張瀚倪越發感到心慌,一直到回房,都還能感覺到那一直注視自己的的灼灼目光,如芒在背。

 

33. 生無可戀

  六年未歸,房間依然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清新的空氣裡尚有些微檀香繚繞。

  天師門雖做足了道觀的門面,但供弟子休憩的房間卻十分儉樸,一桌一櫃一床,沒有多餘的擺設,唯一可稱作裝飾的,就是牆上那幅寫著「勵精圖治」的毛筆字畫,相當地勉勵弟子,卻也相當地被打臉,因為字畫下方的書桌就擺著滿滿的漫畫與電玩雜誌,十足展現了臥房主人的玩物喪志。

  不過,此刻的張瀚倪沒空去回味年少時光。

  一回到臥室,原先還一副茫然無措的神情就立刻一變,並動作利索地鎖門關窗,確認外頭沒有任何動靜後,才回身走向床邊。待屁股一坐上床沿,厚重鏡片下的雙眼就漸漸黯淡,沒多久,就變得空洞無神,彷彿斷了電源,不再充滿生氣。

  這時,高個鬼使又開始劇烈地抽動,好似渾身骨節都在打架。

  「累死了,哈尼醬快下來。」

  「等一下,我還沒……哇啊!」

  「痛痛痛,別抓我頭髮!」

  最後,鬼使重心不穩,竟「碰」地一聲摔成了兩截,滾出一隻史戴西,又接著滾出另一隻哈尼醬,不,正確來說,是被黑袍纏住頭的半隻哈尼醬。

  「這什麼……快幫我拿下,我看不到啊。」張瀚倪胡亂扯著頭上的黑袍,沒注意自己就坐在黑袍衣擺上,怎麼扯都扯不掉,直到舒嬿從兩人的鎖鍊飄出來,木著臉捏住黑袍一角,往他的屁股一踹,再將黑袍一抽,才總算重見光明。

  他扒了扒頭髮,發現眼鏡在掙扎中被糊上一層油脂,便拿下擦一擦,再戴回去,就見史戴西正拉著床上的傀儡替身擺姿勢,就沒好氣地扯了下鎖鍊,說:「別鬧啦,要是玩壞了,老大叫我們賠錢怎麼辦?已經沒工資扣了啊。」

  史戴西動作一僵,心痛如絞。

  說到錢,就傷感情!

  只因為他們在吃麥當當時意外噴了幾團蕃茄醬和踩了幾根薯條,又不小心灑了點可樂,外加噴了兩口珍奶,蔚仙就大發雷霆,罰了他們一大筆清潔費,要是這個據說是科研組熬夜趕工的替身人偶有半點損傷,他們兩個就真的要吃土了。

  「不過老大真厲害,居然想出這種奸計,幫你取出一小點魂魄放在人偶上,就能操控它代替你行動,連你的家人都能騙過,實在太神啦。」史戴西嘖嘖稱奇地打量人偶,與張瀚倪如出一轍的樣貌幾乎找不到任何瑕疵,簡直比親生的雙胞胎哥哥還像雙胞胎!

  蔚仙樂呵呵地在通訊器裡回應:「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老大,我們現在該做什麼?啊!」張瀚倪忽然一拍腦袋,懊惱地說:「剛忘了問我爸睡哪間房,不知道有沒有換地方?」

  「不用緊張,我已經派人查出來了。」

  房裡的衣櫃「啪擦」一聲打開,蔚仙拿著一卷紙走出來,理應擺著衣物的櫃子裡竟是一片空洞,讓兩天兵不得不又一次讚嘆那個可以載著人到處跑的神奇空間法器。

  「這是最新打探到的道觀地圖。」蔚仙攤開卷紙,一幅標示完整的藍圖便展現在眼前,「你們天師門確實有幾把刷子,風水佈局得極好,法陣也挺嚴謹的,讓她費了不少心力才勘查完畢。記住,紅色部分暗藏機關,千萬不能闖,藍色部分有傳送陣,也就是出入口,這邊是陣眼……」

  蔚仙嘰哩咕嚕地講解到一半,發現兩天兵竟雙眼無神、一臉呆滯,就頓時一噎,轉而言簡意賅道:「按照綠色的線走,步驟也標了,一二三照著做,懂乎?」

  「喔!」兩天兵恍然大悟。

  蔚仙覺得心累。他這是在帶靈能幼兒園嗎?

  張瀚倪趴在地圖上,把一顆頭歪來歪去地仔細看,「那我們現在在哪?」

  史戴西也跟著歪頭找,「欸,這不是你家嗎?你怎麼不知道?」

  「我們又不住這,只有辦大活動忙太晚才會在道觀過夜。」張瀚倪說著,就眼睛一亮,指向某處,「找到了,在這……欸?不對,這好像是練功房。」

  蔚仙無可奈何地伸指一點。

  「喔,在這。那我爸的房間……」張瀚倪睜大近視眼,總算在茫茫字海中找到張父的標示,就歡樂地研究起路線,「那我們等下出了房門,就往東走……」

  蔚仙森森一嘆,「南北顛倒了。」

  張瀚倪一愣,「咦?那東在哪?」

  蔚仙頓時淚流滿面,真的很懷念有正常隊員的美好時光。

  經過一番地理教學後,兩天兵總算記住了路線。蔚仙語重心長地交代:「記住,你父親的狀況很不明朗,你們探視完就立刻趕到三號傳送陣,別忘了將磁珠貼到他身上,這斗蓬每人一天只能用一次,在安然脫身前,切勿脫下。」

  「了解。」

  兩人接過磁珠和斗蓬,就聽到蔚仙又淡淡地交代一句:「斗蓬也是跟老君借的,很貴,非常貴,比賣掉你們兩個的全身器官都還貴,要小心使用喔。」

  「……」

  兩天兵頓時也淚流滿面,真的很懷念沒有負債的美好時光。

  *  *  *  *

  月黑風高偷雞摸狗夜。

  異常高佻的黑袍人穿過庭院,偷偷摸摸地遊走在各屋之間,像在尋找什麼,直到他來到祠堂前,才猛然停步,注視跪坐在祖宗牌位前的孤伶背影。

  良久,他才緩緩靠過去,卻見張母神情呆滯、毫無生氣,彷彿留在這的只是一具空殼,便不忍地伸出手,試圖要喚醒她的神智,豈知,身後竟傳來一人的聲音。

  「沒用的,她沒有靈力,一被你爸的血感染就失去意識,只能受人控制。」

  黑袍人一頓,轉身望去,就見張極踏進祠堂,一臉凝重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是用了什麼方法,但從你們一進來,我就能感覺到那個人是假的,你才是真正的倪仔。」

  黑袍人狀似緊張地倒退一步,一句話都不敢吭。

  張極見他默認了,就抽出藏在身後的劍,沉痛地咬牙說:「本來,我想著你要是不回來,就算是天意了,但如今……我沒辦法看著這個家滅亡,大家的命運全在你手上,乖囝仔,聽阿叔的話,救一救張家吧。」

  面對無以抵抗的強大勢力,只要犧牲一人,就能換回張家上下無數條命和自己的寶貝兒子,苦撐多日的張極已別無選擇,也希望同為張家子孫的姪子能為大局著想。

  然而,在片刻的靜默後,回答他的卻是一聲幽怨而嬌柔的輕嘆,像訴盡無數衷腸般,淡淡的粉脂味也隨之散開,讓張極臉色驟變,這絕不是一個男子該有的氣息!

  只見黑袍人取下面具,露出一張美豔動人的臉蛋。剎那間,陰風大作,強烈的厲鬼怨氣張牙舞爪地席捲整間祠堂,將張極身後的大門「砰」地關上,桌上供奉的祖宗牌位亦似顯靈般「喀啦、喀啦」地劇烈震動,像在對不孝子孫的厲聲譴責。

  「我就知道。」舒嬿不忍地看向早被病毒侵蝕得神智全無的張母,取出磁珠貼在對方額間,才在張極愕然的驚恐目光下,丟出一句冷笑,「男人果真不是個東西。」

  囧。

  與此同時,張瀚倪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看了看房外,確定沒人,才大膽地踏出去,在鬼使大胖的護送下,快步前往父親所在的樓層,卻在快接近樓梯時,迎面走來一人。

  「阿弟?」張瀚坤看了眼形影不離的鬼使,問:「你這麼晚還不睡?」

  「呃……」張瀚倪心虛地飄開視線,「我睡不著,想看看阿爸。」

  「阿爸現在身體不好,早就睡了,等他明天精神好點再看吧。」張瀚坤搭上他的肩,推著他往回走,「既然都睡不著,那就來聊天吧。你的搭檔呢?他沒跟來嗎?」

  既被抓了包,張瀚倪也不掙扎了,就推了下眼鏡,一副沒好氣的口吻說:「沒啊,那個死變態上午被你揍了一頓,正在氣頭上,反正他來也只會煩死人,沒差啦。」

  「喔?」張瀚坤瞥見鬼使似想揮拳又不得不忍住的樣子,不禁失笑道:「這可不能怪我,是他太讓人誤會了,我也不過是想保護自己的弟弟而已。」

  難得感受到兄長的溫暖,張瀚倪覺得有些感動,又不好意思地說:「哥,我都這麼大了,而且我們同年耶,才不需要你保護啦。」

  張瀚坤笑而不語地摸了摸他的頭,半晌,才低聲說:「媽被魔物附身,二姊下落不明,堂哥的魂魄也被挾持,阿叔絕望地勸了我好幾次,想把你交出去,但我怎麼能……」他重重嘆了口氣,像背負無數重擔般無助,「現在這個家也不知有誰能信了。」

  張瀚倪感同身受地沉默了會,突然問:「既然媽被魔物附身了,為何她見到我時沒直接動手,反而要在食物裡動手腳?」

  張瀚坤回答:「有兩位使者大人在,她怎敢下手?何況當時天尚未全黑,魔的力量還不足以抵抗道觀的靈氣,當然無法隨意作怪,否則我怎敢放心地在白天出門?」

  「說的也是。」張瀚倪了然地點點頭,「那你現在夠力量動手囉?」

  張瀚坤一愣。

  張瀚倪輕揚嘴角,一雙毫無出彩的近視眼此刻竟熠熠有神,有如能透進靈魂深處的兩顆黑曜石,使那張本該平庸的面容變得清逸脫俗,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打量著默不吭聲的兄長,淡定道:「你的靈光不全,是……約翰?不,純惡之魂沒有靈光,你應該是哪位人物的分靈吧。」

  「……」

  無視對方一閃而過的詫異,張瀚倪繼續說:「為了方便在不同軀體間轉換,讓當事人也不知道自己被附身,你必須壓低分靈力量,留給對方完整意識,也能藉此遮掩魔氣,以避開道觀神靈的偵測,如此費盡心思,真是辛苦了,可惜你在放張瀚坤出門時,忘了將殘留在他體內的魔氣清除乾淨,不然,我們恐怕也要中計。」

  「哈!」張瀚坤冷聲一笑,出口的卻是千嬌百媚的女子嗓音,「小弟弟,你比傳說中的聰明嘛,可惜還是太大意了。」

  話未說完,一道氣刃便迅如閃電地打向大胖,搭在張瀚倪肩上的手也同時綻放出紅光,竊魂陣剎然成形。誰知,張瀚倪忽然「砰」地炸開,爆出一波強大的罡氣,猝不及防地灌進張瀚坤的體內。

  「啊——」

  「張瀚坤」發出刺耳的尖叫,一團黑霧被逼出體內,狠狠地摔出走廊外落進庭院裡。

  「大胖」鬼使這才撤去偽裝,竟是一身黑衣飄然的蔚仙。

  他快速查看了下暈過去的張瀚坤,才對狼狽爬起的魔族拱手作了個揖,態度看起來是客氣有禮,語氣卻又莫名有些酸意地說:「久仰大名了,艾娃姑娘。」

  *  *  *  *

  另一處,正牌的兩天兵按照計畫,披上老君很貴、非常貴的隱身斗蓬,繞了一大段遠路,錯過埋伏堵人的張瀚坤後,爬上張穹所在的五樓。

  「哇,伯父這是被監禁嗎?怎麼房間這麼遠?」史戴西忍不住小聲抱怨了句。

  張瀚倪趕緊比了個噓的手勢。

  果然,下一秒,房門被「咿呀」推開,松哥從張穹的房裡退出來,手裡還端著一盆水與毛巾,估計是剛幫忙擦身完畢吧。

  要命,差點被發現!

  兩人連忙屏住氣息,往走廊的圍欄邊靠去,遠遠避開松哥的行經路線,待對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後,才拍了拍胸口喘口氣,趕緊上前推門而入。

  然而,作死就是天兵的被動技能!

  張瀚倪大概是太久沒回來,而史戴西也不熟悉道觀傳統建築的構造,加上披著斗蓬行動不變,兩人竟然在進門的時候,不慎絆到了門檻。

  Oh shit!

  這一刻,閃過兩天兵腦海的,不是行動會曝光失敗,也不是這一摔可能會把已經夠殘的腦摔得更殘,而是蔚仙一句語重心長的話:「斗蓬很貴喔。」

  於是,哈尼醬神經一繃身體一僵,也不敢揮舞爪子亂扯,就任由身子往前傾去,偏偏雙腿又下意識地企圖自救而大步邁動,整個人便加氣勢兇猛地直朝床邊撲去。

  「哇啊啊——要撞上啦——」

  好險,臨到關頭,一個月的特訓總算發揮功用,張瀚倪在快要撞上床之際,緊急將馬步一跨,漂亮地穩住身形,打破他說翻就翻的黑歷史紀錄,可謂是千鈞一髮。

  然・並・卵!

  史戴西本就重心不穩,被鎖鍊這麼一扯,不得不跟著往前猛衝,又不及剎車,兩人就壯烈地撞成一團,翻滾在床,哀嚎連天,也沒注意斗蓬早在這一連串碰撞中滑落。

  「唉唷,哈尼醬你幹嘛拉我?」

  「死變態,你才幹嘛要撞我?明明就已經停住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傷害著,好不容易緩過了勁,才猛然驚覺——囧大了。

  只見昏暗的視野中,張穹已睜開混濁的雙眼,目光如炬,精光森森,好比潛伏在暗處窺視獵物的野獸,又好比在死城看到活人的喪屍,當場就差點嚇尿了兩天兵。

  「媽呀!怎麼連伯父都長得跟你差這麼多?」史戴西嚎道。

  好在那嚎聲喊的是英文,張瀚倪一腳踢開死變態,湊上前要跟老爹說話,卻不想張穹忽然手一伸,五指成勾狀要朝他打下,掌心的圖騰紅光閃爍,竟是竊魂陣。

  張瀚倪沒料到這變故,整個措手不及,只能吶吶地喊了聲:「阿爸。」

  張穹動作一頓,臉皮抽搐,像在與誰的意識搏鬥。 他瞪大佈滿血絲的雙眼,注視老闖禍的沒出息么子,頓時眼眶一紅地低罵:「阿弟……你這憨囝仔,誰叫你回來的?」

  「……」

  久未聽聞的親人呼喚,勾起遊子的懊悔與內疚。記憶裡,阿爸一向是威武嚴肅的,永遠都是張家屹立不搖的高山,是他們兒輩視為榜樣的指向,如今卻變成這般模樣。

  張瀚倪流下淚,哽咽道:「阿爸,是我牽拖你們,我怎能丟下你們不管?」

  史戴西茫然地站在一旁,雖聽不懂台語,卻也被一份父子之情感動得不能自己,便跟著往前一站,用不太標準的簡單中文說:「伯父,我們來救你,放心。」

  可惜,估計是史戴西的「花名在外」,作父母的又總覺得自家孩子會闖禍一定是被不良朋友帶壞的,故而張家人對史戴西這個草包從來就沒有好感,更別說兩人此刻還被一條鎖鍊拴著,怎麼看怎麼怪異,因此,張穹的臉皮抽得更凶了。

  良久,張穹才將視線移回兒子身上,厲聲說:「記住,張家寧為玉碎不願瓦全,你可以沒出息,但不能沒骨氣,就算我天師門全軍覆沒,你也絕不能屈服邪魔,聽到沒?」

  張瀚倪沒想到父親早有誓死的決心,不禁聲淚俱下,「阿爸……」

  「聽到沒?」張穹加重語氣重複問道。

  望著受盡折磨卻仍堅持捨身為正道的父親,張瀚倪被激起了滿腔熱血,立刻跪下來指天發誓:「我天師門第七十四代弟子張瀚倪發誓,就算魂飛魄散,也絕不會屈服邪魔、助紂為虐,若有違誓,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哈尼醬,你幹嘛啦?什麼死不死的!」史戴西嚇了一大跳,雖沒完全聽懂每個字,卻也大致捉摸到這誓言的意思,便連忙拉起他,對張穹拍胸保證:「伯父,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你兒子,絕不讓壞人傷害他!」

  張穹無言瞪著他們好一會,才漸漸收起怒容,眼角泛著淚光,低聲呢喃:「好,很好,阿爸放心了。」

  說完,張穹咬牙推開張瀚倪,吼了句:「快走!」就拼盡最後的力氣,往自己的腦門重重拍下一掌,便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阿爸!」張瀚倪難過地嚎啕大哭,氣惱自己的無能為力。

  史戴西抓了抓腦子,不知該怎麼辦,畢竟轉換立場,若他老爹也被自己牽連受害,他肯定也會悲痛得死去活來,就只好拍了拍泣不成聲的搭檔,勸道:「哈尼醬,先別難過了,我們趕快走吧,別辜負你爸想保護你的苦心。」

  「可是……」

  張瀚倪話沒說話,外頭就傳來尖銳的慘叫,在這夜深人靜裡好不淒厲,嚇得兩人齊聲尖叫地抱在一塊抖啊抖,什麼悲情都通通跑光光,好半天,才想起來一件事。

  「糟!斗蓬呢?」

  兩人趕忙趴在地上尋找,幸好斗蓬只是落在地上,沒有任何毀損,他們才鬆了口氣,總算不用再負上一筆債。嚶,太上老君的債估計還到世界末日都還不完吧。

  隱身蓬已用過一次,對他們再無效果,史戴西就索性將斗蓬捲成一束捆在腰上。

  「對了,還要放珠子。」張瀚倪往口袋裡掏啊掏,終於在一堆雜物中掏出珠子,便頭也不抬地返回床邊,準備放在父親身上,誰知,張穹又突然睜開眼,咧著嘴朝他撲來。

  史戴西大吼:「哈尼醬小心!」

  「咦?」張瀚倪沒反應過來,被那一吼嚇了一跳,就不小心把珠子彈進父親張開的嘴裡,動作之快狠準,頓時就把張穹噎得臉爆青筋、呼吸不能,不住握著喉嚨狂咳。

  「阿爸!」

  「伯父!」

  兩天兵大驚,立馬一人抬身一人抬腳,努力搶救命在旦夕的張老爹。

  「快做CPR!」

  「不是CPR,是哈、哈什麼急救法啦!」

  「對對對!是哈姆……哈姆……哈姆雷特(註:是哈姆立克)!」

  「糟!是要拍胸還是拍背?」

  「不是捶肚子嗎?」

  「要不要倒立?我忘了!」

  「倒吧?應該比較好吐!」

  於是,在兩天兵錯誤的手法下,張穹被彎過來折過去,最後被倒吊在床邊搥腹部,搥得他白眼再翻,吐出一口老血,總算把卡在喉嚨的珠子吐了出來,人也剩半口氣了。

  「呼,好險。」張瀚倪拍了拍老爸的胸口,將他扶回床上躺好。

  史戴西東看西看,不知珠子滾去哪了,就往地上一趴,「快來找珠子,不見了。」

  「喔。」在老爸身上放磁珠以進行冰封可是最重要的目的,張瀚倪二話不說,立刻蹲到地上,睜大一雙高度近視眼,在昏暗的房間裡尋找那顆差點致人於死命的小珠子。

  誰也沒注意,床上的人又睜開陰狠的血眸。

  此時的張穹已完全被病毒控制,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寧死毋屈的護子老爹。他轉動著眼珠,死死盯著張瀚倪蹲在地上的背影,眼底只剩一片癲狂。他緩緩爬起身,舉起右掌已蓄勢待發的竊魂陣,對準目標,猛然一撲。

  「Yes,找到了!」史戴西歡喜地站起身,卻聽「咚」地一聲巨響,腦殼一陣爆疼,痛得他飆出兩串淚,回頭一望,大驚:「啊!伯父你怎麼了?」

  「阿爸!死變態你對我爸做了什麼?」

  「……」

  再次偷襲失敗的張穹,生無可戀地躺在地上,鼻血橫流,白眼朝天,再起不能。估計沒先被魔折磨死,就會先被自家天兵兒子與兒子的天兵朋友給整死吧。

  救人喔,祖師爺!

 

34. 帶罪仙靈

  庭院裡,蔓延的魔氣激怒了守護神靈,道觀立即大放金芒,驅魔的威壓當頭罩下,試圖與魔族的力量抗衡,然而,留守道觀的神明只是一小縷代班的分靈,不過片刻,金光就已節節敗退,僅餘陰冷的魔氣在狂妄肆虐。

  艾娃上下打量著蔚仙,見他身形單薄不說,又戴著烏漆馬黑的醜面具,露出來的下半張臉滿佈疤痕,聲音難聽得要命,修為也才三四千年上下,她不禁輕蔑一笑,「不過是個靠關係上位的小仙嘛,天帝的愛徒?哼,我還以為是怎樣的貨色敢跟我們作對。」

  蔚仙面對這般的羞辱,也不氣不懼,依然彬彬有禮地作了揖,「傳聞無珠之眼的艾娃姑娘不僅是魔界第一美女,還是能與七魔君抗衡的高手,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在下不才,自認無法與姑娘相比,不過是想盡一己之力保護下屬罷了。」

  「保護?那也得看你多有能耐。」艾娃話才說完,就一個瞬移竄到他身前,右爪一揮,拖曳在指尖的流光陰狠毒厲。蔚仙備防不及,被一擊穿破胸膛,濺出嫣紅的血花。

  艾娃滿意地伸出舌尖,輕舔濺上臉頰的仙靈之血,卻嚐不到預想中的美味。她疑惑地眉頭一皺,竟見手中的蔚仙忽然消失,錯愕之下,未見一朵黑蝶自她腹前悄然飛走。

  陰影處,走出另一個蔚仙,卻是毫髮無傷,「哎呀,本仙君乃是一介文官,施法防身還可,打鬥卻奇差無比,自是沒有能耐,不得已,只好借助一下別人的力量了。」

  「幻影術?哼,雕蟲小技。」艾娃不屑冷笑,欲再施招,卻是動彈不得,一身靈力凝滯不通,頓時大驚,「怎麼回事?」

  蔚仙呵呵道:「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不敗殺神?」

  「你是說泰清真君?」艾娃神情一凜,警戒地以餘光注意四周,「不可能,天帝外孫性情孤傲,幾乎不與人來往,怎麼可能會特地下凡救一個帶罪的小仙童?」

  不敗殺神,顧名思義,與之一戰者,必死!故諸神眾魔,無不聞之色變。

  「他當然不會呀,本仙君也請不動這尊大神。」蔚仙伸手指向她的腹部,「但不巧的是,本仙君恰好有些人脈,能借到真君不太希罕的一些小玩意兒。」

  艾娃低頭一看,發現腰間竟在不知何時被貼上一枚靈煞充沛的符印,頓時駭然失色,正想動手摧毀符印,就聽蔚仙大喝:「破!」

  凌厲的罡氣炸開,萬丈金光中,艾娃連眼都來不及眨一下,就被打得煙消雲散,魔氣盡數散去,道觀也隨之恢復原有的清靜,就可惜駐守的神靈已被驅逐,天師門元氣大傷,恐怕得修養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復原,但只要堅守本心,重回昔日榮耀並非難事。

  黑蝶翩然飛回,化成人形,竟是兩天兵在紐約地獄廚房遇到的女孩。

  蔚仙作揖謝道:「讓你們百忙中趕來相助,在下不勝感激。」

  女孩優雅地欠了個身,像看到什麼趣事,掩嘴笑了笑,「舉手之勞,倒是您的演技越發爐火純青了……」一個稱呼就要出口,卻見蔚仙在唇邊一比,便改喚:「仙君。」

  「哎,過獎了,過獎了。」蔚仙嘴裡謙讓著,身體卻老實地挺起胸膛,那副得意的小樣兒,依然是記憶中熟悉的姿態,女孩便又嫣然一笑,化蝶遠去。

  解決了最棘手的魔女,蔚仙算是放下心中大石,聯繫大胖和舒嬿,「辦得如何?」

  舒嬿輕笑一聲,「臭毛驢是有點真本事,但跟我比還差遠了。」

  大胖咯咯低笑,「所有弟子和地窖裡的患者全都搞定。」

  「那好,現在就剩兩天兵了。」蔚仙拿出平板一看,「咦?」

  此時,張穹已放棄人生,或者該說,在意識中催眠他的某位純惡之魂已正式氣絕,再也不想與被幸運之神眷顧的兩個蠢貨糾纏。口亨!說好的父子相殘一點都不好玩!

  兩天兵手忙腳亂地把張穹抬回床上。張瀚倪看了看憔悴的老父,忍不住又嚎出一嗓子:「阿爸,我會聽你的話,絕不讓那些邪魔歪道得逞的,你放心。」

  史戴西也忍不住跟著熱血一把,「沒錯,伯父,你就安心地去吧。」

  「你才安心地去啦!死變態,中文不好就別亂講!」

  「喔,那……安息吧,伯父。」

  「喂!」

  蔚仙真是受夠這沒水準的對話了,直接在通訊器裡咆哮:「你們兩個怎麼還在張穹房裡?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老大一發飆,天兵就蔫歪歪,工資真的不能再被扣了啊!於是,他們趕忙放好珠子,就一溜煙地逃出房間,準備往同一層樓的預定地奔去。

  豈料,才沒踏出兩步,竟遇上折返的松哥。

  「你們……」松哥看見他們,頗為驚訝地愣了下,才說:「來看師父?」

  張瀚倪瞥了眼微敞的房門,心虛地結巴道:「是、是啊。」

  「師父身體不好睡得早,先別打擾他,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松哥不以為意地過去關好門,就往他身旁的史戴西望去,這一眼頓時讓兩天兵心中一驚。

  糟!該怎麼解釋史戴西的突然出現?

  然而,松哥只是看了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就對張瀚倪笑了笑,「晚安。」

  「呃,松哥晚安。」張瀚倪鬆了口氣,立馬拉著史戴西要走,就又聽到松哥喊:「小倪倪,你走反了,你的房間在另一頭。」

  啊,這下該怎麼回答?張瀚倪緊張得漲紅臉,簡直要抓破頭皮了。

  史戴西靈光一閃,「我們要去廁所。」

  嗯,為自己的機智點讚!

  張瀚倪:「……」

  兩個漢紙三更半夜一起去廁所,這怎麼聽怎麼甲啊!

  好在松哥為人熱情大方,不僅沒有追問兩個男人一起去廁所要幹嘛,還咧嘴笑得好不親切,「那我也去,鬥陣來放尿(一起來尿尿)啦,哈哈哈,走走走。」

  兩天兵:「……」

  三個漢紙三更半夜一起上廁所,這好像更怪惹。

  但事已至此,他們也不好婉拒對方揪團遊廁所的興致,唯一慶幸的是,廁所的確與他們的目的地同一個方向,只要到時找個藉口甩開松哥就好。

  夜色深沉,三人走在月光斜照的走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大多是松哥關問張瀚倪在美國的生活,又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何時要定下來……一題接一題,讓史戴西總算見識到哈尼醬所謂的「回家恐懼症」。

  「還沒買車喔?你哥都買兩台了,一台送師母,一台自己用。」

  「還沒交女朋友喔?你哥都跟人訂婚了,啊不過家裡出事後,女方就反悔分手了,唉,安捏馬厚啦(這樣也好),早點看清那個拍查某(壞女人)的真面目。」

  「還沒去過大峽谷喔?你哥連巴黎都去過了說,本來還計畫去夏威夷度蜜月的。」

  「還沒交男朋友喔?」松哥點點頭,「很好,別亂交。」

  史戴西忍不住了,猥瑣地拐去一肘子,「男・朋・友?」

  張瀚倪羞恥得流下兩行清淚。為什麼只有沒交男朋友這一點不用跟老哥比?不對!為何他老是被問有沒有交男朋友?難道是他長得太誘受?喔諾,快轉話題!

  「對了,松哥,你怎麼這麼晚也還沒睡?」

  松哥頓了下,才摸了摸下巴,嘴角一揚,竟讓那張平凡老實的臉龐流露出一股子邪佞的帥氣,「阿不就本來要睡了,結果一隻不知從哪來的騷貨被人揍得屁滾尿流亂叫一通,吵得我睡不著,才只好爬起來逛一逛。」

  「喔。」他們撓了撓天兵腦,熊熊感覺松哥的口氣有種說不出的既視感。

  忽然,兩人心頭一緊,望著前方越漸深幽的盡頭,同時浮上一個疑惑。

  廁所有這麼遠嗎?

  這想法一起,遠方就吹來幽幽的冷風,吹得他們不禁打了個顫,雞皮疙瘩爬滿身,背脊也竄上絲絲涼意,整個心頭都拔涼拔涼的,完全就是驚悚片的節奏。

  就在這個模門特,一道低啞的嗓音突然飄來。

  「你們兩個……」

  「哇啊——」兩隻俗辣秒慫地抱在一起嚎叫。

  「赫!」蔚仙被他們嚇得差點岔氣。

  松哥也被驚得虎軀一震,「靠夭!拎盃挫幾勒(嚇一跳)!」

  蔚仙聽到聲響,大驚問:「誰?不是叫你們披好隱身蓬嗎?」

  兩天兵哆哆嗦嗦地回答:「松、松、松哥。」

  松哥不明究理地皺起眉,「衝啥(幹嘛)?」

  兩天兵拼命搖頭,「沒、沒什麼!」

  松哥陰沉沉地盯著他們,也不知是為自己貌似被耍了而氣惱,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兩天兵討好地拉起彆扭的乾笑,就聽蔚仙在一陣沉默後,拋出一句森森警告。

  「道觀裡還有一個魔物,快逃!」

  剎那間,一道黑霧,自松哥咧開的嘴滾滾冒出。

  「媽呀!」

  兩天兵像打了激素,難得反應敏捷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然而,這條路好似被設下了迷障,不管他們怎麼跑,都看不到路的盡頭,只有一條筆直的幽暗走廊,連一個轉角都沒有,但他們又害怕會被追上,就只好不斷賣力地向前跑,直到前方出現一道高大的偉岸身影。

  「唷,好久不見。」

  月下疏影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龐,距離上一次見面,更加邪煞逼人。

  他們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震驚道:「克里斯?」

  克里斯沒有死?席利亞以命為代價的那場惡鬥,竟然沒成功殺死克里斯?

  突如其來的真相讓他們一度傻在原地,直到竊魂陣的紅光在眼前閃爍,張瀚倪才回過神來,卻因過度驚嚇而渾身僵硬,不知該先抬哪個腳。

  「哈尼醬!」

  史戴西更緊張,想推開張瀚倪,又想擊退克里斯,結果一個手腦不協調下,竟不慎拐到腳踝,整個人往外傾倒,手忙腳亂間,他下意識拉住鎖鍊,將張瀚倪往自己懷裡一扯,兩人險險擦過已伸過來的利爪。

  「操!這樣也行?」克里斯撲了個空,立馬要再襲去,就被噴了一臉聖水,痛得他不得不閉上辣疼的雙眼,咆哮道:「幹!誰教你用聖水做防狼噴霧的?」

  「隊、隊、隊、隊長教的……啊不對,哈尼醬快逃!」史戴西急忙爬起身,拉起仍一片麻亂的張瀚倪,死命地往後奔逃,邊胡亂喊著此刻能想到的經文。

  張瀚倪機械性地邁著步伐,完全無法接受事實地喃喃自語:「為什麼會這樣?大姊死了,克里斯卻還活著,為什麼戰勝邪惡會這麼難?」

  史戴西沒聽清楚他說什麼,只見他一臉恍惚似游魂,便使勁扯著他說:「你在說什麼啊?快醒一醒,想辦法逃出去,灑符咒請你家爺爺都行!老大!我們該怎麼辦?」

  「撐住,我已在想辦法突破結界,哈尼醬,別忘了你在你父親面前發下的誓!」

  蔚仙的話宛如一記巴掌,將張瀚倪瞬間打醒了。

  沒錯!不管是席利亞大姊還是阿爸或老哥,還有老大、隊長跟死變態,大家都那麼努力地要保護他,他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自顧自地消沉呢?

  於是,張瀚倪抹乾淚加快腳步,抽出一疊符,說:「我就算死也不會投降的!」

  「呿!」

  空氣傳來一聲嗤笑,宛如在耳尖震動的波流,嗡嗡迴響。

  「就憑你們的半弔子,還用得著等你投降嗎?」

  兩天兵一個煞車停下,發現眼前的路消失了,只剩下三面環繞的圍欄,圍欄外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彷彿這整棟樓都被隔離在宇宙之外,而此刻,身後的魔影正緩緩逼近,饒有興至地勾著嘴角,欣賞他們如甕中之鱉的惶恐無助。

  他們望著越來越近的克里斯,感受到的魔壓越漸濃烈,也越發地六神無主。

  一個月不見,克里斯似乎更強了,之前還能感覺到的一點人性也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沉的殺意,教人光是盯著他的眼眸就心底發寒,更遑論那幾乎快能引起天雷的魔氣。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兩天兵徹底無措了。

  人在極度的恐懼下,會本能性做出求生的反擊,卻也有極大的可能會忘記本該熟練的技能,而陷入一片空白的狀態,反覆問著毫無建設性的問題,頂多再外加一句——

  「老大救命啊!」

  蔚仙也急了,「隨便問他一些話,拖延時間!」

  「要、要問什麼?」

  如高山的龐大陰影漸漸籠罩住他們,兩人窩在角落瑟瑟發抖,就聽蔚仙在一陣沉默後,輕嘆說:「問他為何墮落成魔。」

  「……」

  為何一個曾經坦率耿直的人會墮落成魔?

  這個問題有如一根魚刺,卡在兩天兵的心中,久久無法下嚥。

  早在六年多前的初次見面前,他們就聽過不少從偵察培訓基地出來的前輩提起克里斯這個人,但更多時候,是從席利亞的口中聽到關於他的事蹟。

  ——曾經,有個年過三十又毫無靈力的男人,明明是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卻因受到某位高層的青睞,空降進入偵察部,從零開始學習。當時,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甚至排擠刁難,但幾年後,那人憑著不屈不撓的毅力,和一顆赤誠光明的心,與維護正義的堅定信念,不僅成為培訓基地最受歡迎的學員,也憑著傑出的實戰成績證明自己的實力,一步步爬上高階偵察員,甚至當上了隊長。

  對兩天兵來說,克里斯這名字不僅僅是一個前輩,還是偵察部一個傳奇性的人物,是他們兩人努力的目標,更是一個「麻瓜菜鳥也能變超人」的活生生證明。

  但如今,這個證明卻不在了。

  「克里斯大哥!」

  一聲舊時的呼喚,讓成魔者停下腳步,用不再澄藍的陰冷雙眸靜靜注視他們。

  張瀚倪握緊手中被冷汗黏濕的符,顫聲說:「為什麼……你要變成這樣?」

  「變成哪樣?」克里斯攤開雙手,在他們驚懼徬徨的眼神中,冷笑道:「變成你們討厭的魔族?嗯?難道地府沒告訴你們?」

  「……」

  「七殿世子董司常勾結魔物,教唆下屬克里斯公然反叛……」克里斯冷冷重述地府昭告天下的罪名,眼中腥紅更盛,「據說是罪證確鑿,還有什麼好問的?呵。」

  極具諷刺的自嘲口吻,讓史戴西忍不住了。

  「我不相信!」他衝到克里斯面前,揪住對方的衣領,激動地說:「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克里斯,老兄,你老實告訴我,你是被逼的吧?你其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對吧?雖然我們合作的次數不多,但我知道你絕不是壞人,你絕不可能這麼輕易成魔!」

  「……」

  魔霧在沉默中持續蔓延,幾秒後,克里斯揚起嘴角,盯著渾身都是破綻的史戴西,「哈!我都要被你感動了,靠得這麼近,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史戴西一愣。

  克里斯抬手握上他的肩膀,「要破解福星命格很簡單,只要宰掉其中一個就好。」

  「天兵急火如律令!」

  一道符火劈開黑霧擊中克里斯,逼得他不得不放開手。張瀚倪趁機撲過去,拉住史戴西往另一個方向奔逃,儘管這條走廊已被設下迷障,但總比縮在角落坐以待斃好。

  可惜,天不從人願,空間結界的主人似乎已經發現他們在拖延時間,竟在迅速縮短走廊,不過兩分鐘,他們又跑到了盡頭,身後依然是虎視眈眈的惡魔。

  「嘖,沒空陪你們耗,速戰速決。」克里斯說著,就要伸出手。

  史戴西立馬擋在張瀚倪身前,想也不想地脫口說:「等一下!我們還有問題!」

  克里斯額爆青筋,「取了魂魄再問也行!」

  「可、可、可是……」史戴西快急尿了。

  張瀚倪突然說:「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回答了,我就跟你走!」

  克里斯停住手,同史戴西一樣詫異地看向他,「喔?」

  「哈尼醬!」史戴西氣急敗壞道。

  張瀚倪不理他,逕自瞪大厚重鏡片下的圓眼,委屈又不甘地說:「殺人總該有個名目吧,為何你們非要抓我的魂魄不可?」

  克里斯挑了下眉,也不管安慈是否答應,就說:「行,就告訴你吧。我們有人需要一個被烙上罪印的仙靈,而你正好就是犯錯被貶下凡投胎的仙童。」

  「……就這樣?」兩天兵傻眼。

  克里斯兩手一攤,「就這樣,算你倒楣。」

  張瀚倪連忙又問:「那、那你們抓帶罪仙靈是要幹嘛?」

  克里斯痞痞一笑,伸出手,「說好只有一個問題。」

  「等等啊!」史戴西急忙又往前一站,「天上那麼多神仙,難道就沒有其他也犯了罪的人選嗎?肯定有的吧!為何你們就非要抓哈尼醬?」

  克里斯沉下臉,「有,當然有,所以才非他不可。」

  「為什麼?」

  克里斯磨了磨牙,一絲苦澀爬上滿是憤恨的臉,在眼底凝聚起令人寒慄的風暴,「我就順便回答你前面的問題吧,為何我會變成這樣?因為……」

  他緩緩踏近一步,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吐出三個字:「董事長。」

  兩天兵怔愣地傻在原地。

  董事長?那個七殿閻王之子,總是穿著卡通T恤、戴著小兔髮夾、雖癱著臉卻聲音軟嚅的小不點?說起來,那樣一個溫溫和和毫無殺傷力的人,到底是如何跟魔物扯上關係的,至今地府都沒公開解釋過,也因而成了大家想談又不敢提的禁忌話題。

  「你們公正公道的親愛地府為了替自己的腐敗找個代罪羔羊,就輕易接受栽贓董事長的偽證,將他一生的心血與功勞全數抹滅,要他受千年刑罰直到魂飛魄散,不論我身為他的男人還是身為他的下屬,都無法接受這種事!」

  一記掌風狠厲打來,兩天兵大駭,急忙抱頭蹲下,就聽身後的圍欄發出碎裂聲響,可見那力道之大,絕對會一擊碎骨,嚇得史戴西又抖著聲音說:「所、所以只要能救、救、救出董事長幫他洗、洗刷冤屈,是不是你就會願意改、改、改邪歸正?」

  「哈!改邪歸正?」克里斯放聲大笑,神情越漸瘋狂,魔紋隨之佈滿全身,「我不只要救出他,還要宰了所有背叛他的雜碎!」

  「哇啊!等等!」

  又一記比先前更加猛烈的攻擊,讓他們閃得屁滾尿流,疾風擦過他們的頭頂,又一次將一處圍欄打碎,讓這不知名空間的冷風吹進洞口,越發陰森滲人。

  張瀚倪一手抓著鎖鍊,抖著快要噴尿的身子,不死心問:「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克里斯一臉看白癡的眼神,「他也是被打上罪印的仙,所以不是你,就是董事長,你說我會選誰?」

  「……」

  哈尼醬不禁內牛滿面。原來自己只是一個給董事長輪候補的替代品,而不是什麼獨一無二、天下無雙的特別魂魄?嚶嚶嚶!這人生……喔,包括仙生,也太苦逼啦!

  「好了,有人在催了,問答結束。」克里斯笑了下,在那餘怒猶存的臉上顯得特別詭異。他大步走到兩人前方,催動竊魂陣,對張瀚倪說:「拍塞(抱歉)啦,為了我家董小七,你就犧牲一下吧。」

  完了完了!老大救命啊!

  蔚仙急道:「我還差一點,隨便再講點什麼,快!」

  聽蔚仙急得嗓音都變了調,兩天兵更加崩潰得心肝亂顫了。眼見魔爪就要伸到張瀚倪面前,史戴西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索性死馬當活馬醫。

  「等一等!」

  魔爪未停。

  「我也有話說!」

  魔爪持續前進。

  「哈尼醬是個連手槍都還沒打過的小處男!」

  「……」

  魔爪停了。

  克里斯微微張大雙眼,打量哈尼醬瞬間漲紅的臉,嘴角不禁失守。

  「靠!死基佬!誰叫你說的?」張瀚倪一個炸毛,就揮去一拳,連小命都忘了。

  史戴西被戳雷點,也氣得忘記大敵當前,回拋一拳,「幹!誰准你這樣叫我的?」

  「你自己還不是也亂叫我?」

  「我哪有亂叫?明明就是事實!」

  「你叫基佬也是事實啊!」

  「死處男!」

  「死基佬!」

  克里斯翻了翻白眼,正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動手,卻聽一聲「哐啷」金屬碰撞,雙臂就連同身子一起被鎖鍊緊緊捆住,竟是兩天兵藉著互相掐架調整位子,再趁他分神之際,一鼓作氣地衝過來,用手中的鎖鍊纏住他,令他無法動用右手的催魂陣。

  「哈!」克里斯氣極反笑,「原來你們也有腦啊。」

  兩天兵:「……」

  明明他們扳回了一局,為何還會被嘲諷得無法反駁呢?

  張瀚倪吞了吞口水,抓緊鍊子,說:「克里斯大哥,我知道董事長的事讓你很難過,可以的話,我們也很想幫他,但能不能不要是這種方式?」

  史戴西也跟著勸:「對啊,一定有別的方法,兄弟,跟我們回去吧,我們老大是監審官,很厲害的,一定有辦法救出董事長,你別再錯下去了!」

  克里斯靜默地注視著他們,半晌,才勾起意義不明的微笑,「太遲了。」

  語畢,腳下一陣轟隆,空中微光乍現,一抹嫣紅闖入,嬌斥道:「的確遲了!」

  「舒姊!」兩天兵大喜。

  張瀚倪又往舒嬿身後看去,更加訝異,「哥?」

  只見舒嬿以凌厲的氣勢衝過來,身後還跟著鬼使大胖與一身靈光逼人的張瀚坤,顯然是蔚仙為了以防萬一,緊急將張家最優秀的少主納入了團隊。

  然而,在這以一對三又雙手被縛的困境下,克里斯仍不顯慌亂,反而從容淡定地笑了起來,「不,我是說你們都來得太遲了,難道你們以為他會沒有後備方案嗎?」

  「什麼?」

  兩天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克里斯猛地往後一躍,衝出破了大洞的圍欄,令他們猝不及防之下,跟著被扯了出去,一起向下墜落。

  「啊啊啊啊——」腳下十餘尺處,一條極長的裂縫正透出赤紅的光芒,就像一張吞噬血肉的大嘴,嚇得兩人再次驚聲尖叫:「這下面是什麼?」

  「嘿,通往魔界的空間裂縫。」克里斯揚起熱情的友善微笑,「歡迎觀光。」

  魔界?喔諾!

 

35. 穿越

  腳下的裂縫越來越近,張瀚倪此刻只有無限尖叫的衝動。

  「怎麼辦啊啊啊啊——」

  魔界獨有的硫磺味被刺骨的腥風刮來,他已感覺到體內的靈力正在翻滾,那是天師門血脈正邪不兩立的相斥現象,要是他再不趕快想辦法,以自己的三腳貓修為,肯定要控制不住氣息大爆炸,到時就會變得跟那些發瘋的弟子一樣了。

  偏偏史戴西的腦子不知怎麼轉的,竟嚷嚷著:「我願將天父的愛傳入魔界!」

  張瀚倪真是急瘋了,總算從無意義的亂叫,轉到稍微有點建設性的三個字。

  「快逃啊!」他崩潰地用盡全力吶喊:「逃到哪都好,就是不要魔界!」

  剎那間,像為呼應這急切的意念般,張瀚倪的右掌突然一燙,放出強烈的銀光,幾乎照亮了整個夜空,又在下一秒迅速消褪,有如曇花一現,教人不及捕捉詳細。

  與此同時,赤紅的魔界裂縫閉闔,空間結界像一張被撕去的壁紙脫落瓦解,恢復道觀原有的模樣,曲欄回廊,清幽雅致,未有一絲毀壞,欄外的夜色亦是依舊如洗,卻已不見兩天兵與克里斯的身影。

  張瀚坤面色蒼白地衝到欄杆旁,瞪著了無痕跡的下方,顫聲問:「我弟呢?」

  舒嬿與大胖也不知那銀光是怎麼回事,只能面面相覷地皺著眉,眼底全是茫然,才聽蔚仙低啞的嗓音在他們腦中響起:「有福星在,只要鎖鍊相連,便能得轉機。」

  蔚仙緊緊握住藏在袖裡的手,盯著罷課司機焦頭爛額調整通訊波的背影,低聲說著彷彿也在告訴自己的話語:「放心,他們一個都不會有事。」

  另一方,被銀光吞噬的三人,正以各自的畫風宣洩著。

  「啊啊啊啊啊——」哈尼醬持續地吶喊。

  「阿門!」史戴西沉浸在以主之名到魔界散播歡樂散播愛的腦補中。

  「乾!這什麼東西?」仍被綑束Play的克里斯在咆哮。

  「啊啊啊啊啊——」哈尼醬難得肺活量無極限。

  睜不開眼的強光中,他們感覺耳邊的風聲呼呼,身體似乎被什麼引力拉扯,穿過難以言喻的隔膜,而後又是一陣風聲呼呼,拂面而來的氣流卻是前所未有的清爽,澄淨得無一絲雜質,簡直比不受現代化污染的原始森林還要清新,每一口都是純淨的靈韻。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砰、啪、咚」地落地了。

  「唉唷喂。」史戴西率先回過神,抬頭一看,就倒吸一口氣,全然忘了屁股下還有個肉墊被他壓得火冒三丈。他捂著胸口,發出驚為天人的讚嘆:「喔,天啊,我的主,這……這地方實在太美了!」

  「什麼?我們真的到魔界了?」張瀚倪一聽就緊張了,也不顧自己被摔得暈呼呼的頭殼,連忙在肉墊上坐起身,推正歪斜的眼鏡一看,竟望見極為似曾相識的畫面,腦海不禁「轟」地一聲炸開。

  只見漫天星斗下,一襲粼粼銀河悄然流過,岸上紫藍花落紛飛,路的遠方,隱約可見一座朱紅拱橋跨過銀河,消失在氤氳薄霧中,一如夢中飄渺的世外淨地,就差一個洋溢銀鈴歡笑的可愛娃兒雀躍跑來,對他奶聲呼喚:「阿尼,你又來送信啦?」

  「啊!」張瀚倪震驚地大叫一聲。這裡不是他夢到貝貝的地方嗎?他們怎麼跑來了?難道……他恍然大悟地往座下肉墊一拍,大喊:「難道我又作夢了?」

  史戴西虎軀一震,興奮又猥瑣地問:「什麼夢?有沒有漂亮美眉?」

  張瀚倪二話不說,先朝死變態揮去一拳,才握著發疼的手,驚慌失措道:「啊,這不是夢,是真的!居然是真的!喔天啊天啊天啊!我們就這樣闖進來真的可以嗎?不對,我們是怎麼闖進來的?救命喔!」

  史戴西摀著臉,不明所以地說:「主啊,哈尼醬是不是壞掉了?」

  於是,一聲咆哮回答他。

  「主拎老師啦!還不快滾下去?」

  一再被無視肉墊權的克里斯忍無可忍,直接一個奮力躍起,掀翻還壓著自己的兩天兵,就被一大口異常清新的空氣嗆到,差點噴出一口老血,「靠,搞什麼?」

  他頓了下,察覺到周遭與魔體相斥的濃濃仙氣,耳邊就響起安慈的警示,頓時臉色驟變,「別告訴我這裡是……」

  *  *  *  *

  「天界?」

  諾蘭聽到這,瞌睡蟲就全跑光了。

  「你說他們三個全部都跑到天界?」

  蔚仙心累地深深一嘆,「當時通訊器有一度中斷,要不是舒嬿有親眼見到哈尼醬的靈光爆發,我在天界又有內應緊急通知,不然還真要以為他們掉進魔界了。」

  諾蘭無語。

  天兵福星果真是命運的變數,誰也拿不准他們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暗隱主精心籌劃這麼久,卻不管是拆散還是捉拿都不成,還賠了個得力手下進天界,恐怕要氣得不輕。

  想到這,諾蘭睚眥必報的心情就抒解不少,連帶起床氣也消了點。

  不過,蔚仙就沒那麼好心情了,「總之,張家人暫時都被冰封起來,交由哈尼醬的哥哥守護,等宿魁研究出解決辦法。刀叔也找到哈尼醬二姊的下落,已經去搭救了,至於張極兒子的魂魄,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諾蘭聽他說得有氣無力,便意會道:「天界容不下魔族,克里斯此時應當是自顧不暇,暗隱主再有本事也不敢隨意造次,哈尼醬雖是安全,但你的計畫恐怕也要受影響。」

  「大大地影響。」蔚仙的嗓音哀怨如棄婦,正如他先前說的淒淒慘慘戚戚,「所以我一安置好張家後,就十萬火急地趕回了天界。」

  「然後呢?」諾蘭也感同身受地暗嘆一口氣,但原因略有不同——天界與人界的時間流動不同,看來他離開這艘船的日子得延後了,嘖,龍蝦螃蟹都吃膩了。

  「然後?」絲毫不知諾蘭抱著怎樣的「煩惱」,蔚仙悲愴地嚎了一聲:「本仙君不只要接他們,還要幫他們擦屁股!」

  「……」

  事發那一日,天界最清靜無爭的某處,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我操拎老師的!哪裡不穿穿到天界?天、界!」克里斯簡直要崩潰。一個被全面通緝的魔族被硬生生地拖進天界,天曉得會發生什麼夭壽鬼的事?偏偏兩天兵的鎖鍊還捆著自己,氣得他再次咆哮:「還不快放開我?」

  「對、對、對不起我們錯了!」兩天兵俗辣成性,立馬屈服在暴力的淫威下,手忙腳亂地繞著圈解開他身上的鎖鍊,偏偏一緊張還跑過頭,差點又把人家勒了一把。

  克里斯氣急敗壞地掙脫鎖鍊,退開幾步距離觀望四周,好在這一區的人煙稀少,暫時沒有驚動到仙兵仙將。他狠狠瞪了眼兩天兵,低聲問安慈:「現在要怎麼做?」

  正如諾蘭所想的,安慈確實氣得不輕,卻也無可奈何。他透過克里斯的視野,瞥見史戴西的腰間,立刻計上心來,「先服藥抑制魔氣,再照我說的去做。」

  「老大老大,有沒有聽到?」

  「通訊器不會是壞了吧?」

  此時,兩天兵正忙著聯絡蔚仙,毫無防備之下,忽見克里斯朝他們衝來,頓時心中一驚,以為對方又要趁機竊魂了,史戴西便連忙推開張瀚倪。

  然而,克里斯卻看都不看一眼張瀚倪,直直向史戴西伸出爪子。

  「死變態!」張瀚倪急了,早知道剛才就不該解開鎖鍊。

  史戴西也沒料到這個轉折,正想喊點什麼驅魔經文反擊,就感覺腰間被狠狠地摸了一把,接著克里斯竟頭也不回地往外跑開,眨眼間,就消失無蹤。

  「……」

  這什麼狀況?難道魔族有逃跑前要吃一下敵人豆腐的潛規則嗎?

  兩天兵抓了抓腦子,實在摸不著頭緒,往克里斯方才的攻擊之處望去,也沒在史戴西的身上發現什麼異狀,依然是直挺挺的窄腰,扣著標準泡妹用的時尚皮帶,穿著襯托修長腿型的窄筒西裝褲,一如既往地騷包。

  嗯,很正常啊,皮帶與西裝……等等,皮帶與……

  「啊!老君的隱身蓬!」

  這一刻,蔚仙的森森叮嚀又一次飄進他們的腦海——斗蓬很貴很貴喔!

  彷彿已看到老大化身大怒神舉著天文帳單朝他們噴火,兩天兵崩潰地抱在一塊痛哭流涕。嚶嚶嚶,真的要吃土吃到世界末日啦!祖師爺/天父救命喔!

  「嘻,你們在幹嘛呀?」

  一道有些稚嫩的清亮笑聲傳來,打斷兩人的哭嚎。

  他們抬頭望去,就見一綽約人影漫步走來,來人紅衣雪膚,雲髮如瀑,眉心一抹硃砂似月,面若皎玉,澄澈的含笑碧眼靈慧可人,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精靈,讓史戴西一秒進入泡妹模式。

  「喔,親愛的、美麗的……」

  話沒說完,就被一記推撞打斷。

  「你是……咦?」張瀚倪驚疑地走上前,推著眼鏡仔細打量,雖然乍見來人時,他感到一份如置身夢境的熟悉感,但仔細想了下,又覺得不太合,夢裡的貝貝是個五歲不到的小娃娃,而對方看來至少有十六、七歲,兩人差的可不止一個頭。

  倒是紅衣人像是認出了他,竟驚喜地撒著腳丫子跑過來,以和夢裡如出一轍的親暱口吻,歡快地說:「阿尼,你終於回來啦?」

  此話一出,三人同時一愣,卻是不同反應。

  「你真的是貝貝?」張瀚倪震驚不已。

  貝貝大驚摀住嘴,「不對啊!你怎麼還是凡胎肉身? 不、不、不,我什麼都沒說!」

  史戴西卻是準確地捕捉到一個訊息,一把勾住張瀚倪的脖子,眼冒精光地小聲質問:「哈尼醬,老實說,她是不是你前世在天堂的女朋友?」

  張瀚倪囧了,「什麼女朋友?我哪有這麼說過?」

  「喔,不是你女友,太好了!」史戴西立馬頭髮一梳,帥氣地往貝貝面前一站,用怪裡怪腔的中文自我介紹:「美麗的小仙女,你好,我叫史戴西。」

  貝貝臉色一變,森森問:「你剛叫我什麼?」

  史戴西瀟灑一笑,聲情並茂地說:「美麗的小仙女。」

  張瀚倪真心要吐了,抬腳一踹,「死變態你眼睛有問題,他是……」

  可惜,「男的」二字來不及出口,貝貝就神情一凜,喝道:「等一下!」

  他湊到兩人身前東聞西聞,萬分嚴肅地問:「你們怎麼上來的?為何沾有魔氣?」

  兩天兵神經一繃,想起克里斯可能還在附近盯著他們,又不想出賣昔日的好大哥,便支支吾吾地略去重點,大致表達了下修飾過的經過——他們被魔族追殺,打著打著不小心摔下樓,情急之下,就不知催動了什麼,忽然掉到天界。

  「這魔氣大概就是打架時沾上的吧。」史戴西打哈哈道。

  幸好,貝貝這個小仙似乎不是什麼聰明的貨,聽他們講得亂七八糟,也沒有多加追問,只是張著一雙水靈的大眼,好奇地打量張瀚倪,而後像發現什麼,抓起他的右手一看,發出一聲低呼:「咦,你居然把它找回來了?難怪能跑上來。」

  「找回什麼?」張瀚倪看了下掌心,猛地想起那從小糾纏自己的夢以及那塊不小心認主的白鴿玉佩,就恍然大悟道:「就是被你騙走弄丟的東西嗎?」

  「什麼騙走?明明是我光明正大賭來的。」貝貝脫口反駁完,驚覺自己又說溜嘴,連忙改口說:「不對不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有說!」

  此地無銀三百兩,張瀚倪激動地抓住貝貝的肩膀,一副代表萬千讀者拷問富奸獵人結局的氣勢,說:「我們到底打了什麼賭?快告訴我!」

  貝貝摀住嘴拼命搖頭:「我不知道我不能說!」

  哈尼醬拼命搖著他追問:「你知道的你快說!」

  「我不說!」

  「你說!」

  「不說!」

  「說!」

  被晾在一旁的史戴西:「……」

  腫麼有股在看肥皂劇的感腳?

  史戴西左看右看,發現附近都沒人經過,又不忍見「弱不禁風的小仙女」受此摧殘,便決定英雄救美,拉開追問不休的人,一臉痛心疾首地斥責:「哈尼醬,想知道你為何到現在還是處男嗎?你這樣對待美女是不行的。」

  貝貝立馬炸毛,「膩才是美女!膩全家都是美……咦?」

  罵聲未完,貝貝就是一頓,警戒地往身後看去,厲聲大喝:「誰?放開……唔!」

  只見他身後明明沒人,卻像被誰攔腰抱起一樣,整個人被迅速往後拖遠,留下一連串驚慌的呼救與愣在原地的兩天兵。

  臥槽!這是怎麼回事?

  「貝貝!」

  兩天兵趕緊追上去,卻見貝貝突然隱沒了身形,整個過程都異常快速且不自然,好似被強迫塞進一道隱形屏幕中,讓他們不約而同地閃過一個念頭。

  正好通訊器總算傳來蔚仙的聲音,兩人立馬拉開嗓門齊聲大喊。

  「老大!克里斯在天界公然綁架仙子/女啦!」

  「……」

  蔚仙眼神死。

 

36. 姻緣結

  一道無人可見的疾風正沿著河畔奔馳。

  克里斯披著隱身斗蓬,沉著一張黑壓壓的臉,一手摀住貝貝的嘴,快步朝拱橋奔去,邊壓低聲音大罵:「你到底在想什麼?逃都來不及了,還叫我抓他?」

  「你照做便是!」

  安慈的口氣十分急切,完全沒有平時的淡定從容,讓克里斯越發火大。

  操,這穿得像娘娘腔的小鬼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何安慈一看到對方就激動得打破原訂計畫,非要劫持不可?

  克里斯越想越焦躁,在這每一口空氣都排斥魔族的地方,本已渾身都像被針刺地不舒暢,偏偏懷裡的人還掙扎不休,便不耐煩地齜了齜牙,恐嚇道:「你要敢再動一下或出一聲,我就直接掐斷你脖子!」

  「……」

  「安撫」好了肉票,克里斯踏上拱橋,就見遠方的盡頭是一輪超乎想像的圓月,彷彿整個視野都只剩下那皎潔透亮的銀白。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發覺光亮並不刺眼,才依照安慈的指示繼續前進,直到跨入那輪月光,眼前才豁然開朗。

  只見庭院深深,清風浮香,曲水迴廊,暗影綽綽,竟是一地星辰,天水相映,饒是逃命中的人也不禁放慢步伐,暗嘆這在人間或魔界都見不得的奇景。

  「這是哪?」他忍不住問安慈。

  「月宮,是天界唯一沒有兵將駐守的中立地帶,同時也是天帝不敢踏入的地方。」

  克里斯不解道:「月宮不是只管結婚的嗎?他是天界老大,為何不敢?」

  安慈冷笑,「因為他沒臉踏入。」

  「怎麼說?」克里斯訝異問道。

  「因為月宮真正的主人月帝,是日帝皓最摯愛的弟弟。」

  臥槽!

  克里斯忍不住暗喊一聲。

  天帝殺了日帝,與日帝最親密的月帝當然會排斥天帝,所以天帝不能踏進來,呵呵,貴圈真亂,不知有沒有人上仙網八一八。不對啊,那月宮是怎麼變成結婚辦事處的?

  才這麼想,就聽安慈淡淡地解釋:「日帝死後,月帝黯然隱退,天帝無顏挽留,月宮就成了無主之宮,最後交由月老代理,掌管天下姻緣。」

  「聽起來就有貓膩。」克里斯涼涼吐槽一句。

  也不知此刻是休憩時間,還是月宮本就偏遠冷清,克里斯繞了半天,都沒見到一個人,便索性找了棵大樹放下貝貝,用斗蓬將兩人包得密不通風,不露出一點縫隙。

  「喂,你叫什麼?」

  「……」

  等了半天都沒回應,克里斯沒耐心地粗聲道:「說話啊,剛不是很會吵?」

  「哈啊。」貝貝這才喘上一大口氣,一副解脫地說:「終於能講話了,憋死我了。」

  克里斯木著臉,「你剛不回答是因為我之前叫你不准出聲?」

  「對啊,糟,你沒說可以動!」貝貝大驚地護住脖子。

  馬的智障!

  克里斯真心不想玩這個老梗,怒聲重新問:「名字!」

  貝貝肩膀一縮,頗委屈地回答:「我叫貝貝啊,你剛不是有偷聽我們講話嗎?怎麼一下就忘了?是不是該吃點銀杏增加腦力啊?對了,你是不是那個跟阿尼打架的魔族啊?你們為什麼要打架?還有你剛為什麼要自言自語?還有你為什麼……」

  馬的問題真多!

  克里斯額爆青筋,將一顆拳頭握得喀啦響,「拎盃問,你回答,不准提問!」

  貝貝驚駭地摀住嘴,又忍不住低聲糾正:「你不是我爹爹,不能那樣自稱。」

  「……」

  克里斯抽了抽臉皮,問安慈:「我能掐死他嗎?」

  安慈回得很乾脆,「不能。」

  「……」

  「問他爹是誰?」

  還問起身世了?

  克里斯皺了下眉,心想這小鬼該不是安慈不小心丟在天界的私生子吧?於是,他清了清喉嚨,用流利標準的台語問:「拎老盃細象(你老爸是誰)?」

  而貝貝也驗證了神仙果真對各地方言無所不通,毫無障礙地回答:「我沒有爹爹。」

  「那你怎麼蹦出來的?」克里斯吐槽,「無花果山的石頭喔?」

  誰知,貝貝還真點了頭,「差不多性質,只是我是河裡蹦出來的。」

  「……」

  克里斯再次黑下臉,眼中殺意凶猛,「你在跟我開玩笑?」

  貝貝趕緊又護住脖子,信誓旦旦地說:「才沒有,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問月老爺爺和七星姊姊,還有好多人都可以作證。」

  安慈的口氣略變,「他是月宮的人?」

  克里斯一聽,也肅起神情,「你是月宮的人?」

  貝貝看他一臉兇惡,不禁緊張地加快語速:「對啊,我只是一個幫人牽紅線的小小月仙,法力差,官階低,肉也不多不好吃,綁架我是要不到贖金的,你還是放了我吧,我會裝作沒看見你,你需要的話,我還可以幫你找老婆,噯,不對,你已經有姻緣了,還是你想多娶一個?我們月宮服務周到,只要是真心相愛,多夫多妻也不是不可……」

  「你給我閉嘴!」

  馬的問一句回十句,這小鬼簡直比葉育和董小七聚在一起聊八卦還驚人!

  克里斯頭痛得要命,一個火大,就將貝貝往樹幹一推,惡狠狠地說:「再多說一句廢話,我就真的宰了你!」

  「唔!」貝貝也被一再的威脅弄到了極限,竟氣得漲紅了臉,瞪大雙眼表達強烈的不滿,碧綠的眼眸燃起騰騰怒火,看起來越發澄亮動人,像極受盡委屈又不得發作的炸毛小貓,當下就讓克里斯想起另一個人——一個也有雙漂亮碧眼的孩子,葉育。

  那個他自小拉拔到大的孩子,不論是失憶前的小育,還是失憶後的尤爾,每當生氣、委屈、難過時,都會用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碧眼靜靜注視著人,包括臨死前的訣別。

  他深吸口氣,緩下語氣,轉述安慈的提問:「你說你是河裡生的,哪條河?」

  貝貝見他態度好了些,才稍微收起怒容,沒好氣地說:「就你剛走過的那條星河。」

  「真是星河?」安慈的語氣既驚且喜,又帶著更多的不敢相信,以致於嗓音有些微的顫抖,「名為貝,生於星河,莫不是寄生在一塊落入星河的貝殼?」

  克里斯聽安慈如此反常,不禁微瞇雙眼,輕輕撫觸左無名指的刺青,邊將問題轉述出來,果真得到肯定的答覆。

  「月老爺爺說,我應該是喜鵲回來交差時不小心落掉的貝殼,受星河滋養而孕育出來的仙靈,所以真要說的話,那條星河就是我爹媽。」貝貝回道。

  「莫怪長得如此像他。」安慈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多年的搜尋終於有了著落。

  「像誰?」克里斯狐疑地打量貝貝的臉。說起來,這小鬼的眼眉確實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等了半晌,都沒等到安慈回應,便問:「那你現在打算如何?」

  安慈沉默了會,「我要他。」

  「啥?」

  「張瀚倪的魂魄以後再說,我現在只要這個貝貝,把他帶回來。」

  聽安慈說得如此堅決,克里斯震驚得無以復加,「操!你知道我現在在天界嗎?還有一堆人在通緝我,你卻叫我盃綁一個仙回魔界?你他媽的瘋了!」

  安慈冷聲道:「我自然早有安排,這月宮其實藏了個罕為人知的傳送陣,能悄無聲息地通往人界,只待時機一到,你聽我指示行事,必能安然脫身。」

  克里斯沒輒,只好拍了拍貝貝的肩膀,說:「放心,你暫時不會有事。」

  貝貝沒什麼表示,正確來說,他在聽完克里斯的自言自語後,就安靜了下來,不再胡亂貧嘴,只是在注視對方片刻後,才說:「我記起來了,你是克里斯・拜登。」

  克里斯一怔,就聽貝貝繼續說:「你世世生來鰥寡孤獨,本無姻緣,三十五歲戰死沙場,卻巧遇機緣,成為地府偵察員,命數因而有轉,後認識一凡間女子,本應天作之合,無奈命有變數,姻緣又斷,直到與董司常互許終生,才徹底破了鰥寡之命,然姻緣雖定,卻仍注定坎坷。」

  克里斯沉下臉,「你怎麼知道我?」

  「因為我們在凡間碰過面呀。」貝貝說完,就恢復原先的跳脫語調,也不急著逃脫,還直接席地而坐,掏出一根極為眼熟的橘色條狀物,興致勃勃地撥開包裝吃了起來。

  克里斯定睛一看,包裝上頭竟寫著「七七乳加巧克力」頓時無語。

  原來神仙也流行吃這種垃圾食物?

  他抹了把臉蹲下來,再次仔細打量貝貝的五官,雖似曾相識,卻對不上任何一張臉,便說:「我除了董小七,一個神仙都不認識,你說我們碰過面,騙肖喔?」

  貝貝咬了口巧克力棒,滿足地瞇起眼,像在品嚐什麼極品美食,邊說:「我那時正下凡歷劫輪迴,凡胎肉身皆隨爹娘,面貌有變,你自然認不出來。對了,那時你跟你朋友還救過我呢,月老爺爺就特地送他一條永世姻緣鍊作答謝。」

  提到姻緣鍊,克里斯就記起來了。五年多前,當董司常也中了堤雅的咒殺時,黑晊世就曾說過,幫葉育抵抗咒殺的那條永世姻緣鍊,正是他們幾十年前救了月老愛徒的報答。於是,他頗酸地撇了撇嘴,「喔,既然我也有救你,怎麼就只有小育有獎勵?」

  貝貝笑了笑,往上一指,「誰說我沒給你的?」

  克里斯抬頭,這才看清楚纏繞在枝葉間的螢光並非星點,而是一顆顆繫著紅線的珠子,其中一對緊緊相依的情珠正刻著他與董司常的名,那瞬間,他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會斷嗎?那線。」他喃喃問道。

  貝貝聳了聳肩,頗沒仙人形象地嚼著巧克力,「我們從不拆親手繫上的姻緣線,所以斷不斷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人定勝天,懂嗎?」

  克里斯凝思了會,忽然憤恨地瞪向他,眼眸浮上血絲,「你知道他會受到咒殺嗎?」

  貝貝舔了舔手指,取出一顆金莎,不以為意地說:「知道啊。」

  「知道你還牽?」克里斯怒地揪起他,「你知道那咒殺害得我們多慘嗎?」

  一切都是從堤雅的詛咒而起。

  先是葉育因咒殺變異而失憶黑化,後又董司常因與受詛咒的自己締結姻緣而啟動咒殺,性命垂危,令解咒之事成了燃眉之急,致使葉育不得不為盡快消滅堤雅而徹底成魔,最後受天雷誅殺,但諷刺的是,葉育這番壯烈的犧牲卻沒有換來誰的幸福。

  「如果他沒受到咒殺,也許我們還有時間……咳!」咆哮的嘴突然被一顆金莎堵住,害克里斯差點噎到。他扭著鐵青的臉,恨恨咬碎嘴裡的榛果巧克力——喔幹!還挺好吃的,有種懷念的味道。

  貝貝嘿嘿笑了下,再取出一包凡間的垃圾食物,點破盲點道:「如果他沒受到咒殺,你們恐怕到現在都還沒發現詛咒,更搞不清楚葉育到底是怎麼了吧。」

  「……」

  克里斯瞪著那包Pocky,很想掐著他怒吼:「拜託你有點東方神仙的樣子!」

  他沒好氣地鬆開手,感到一股深沉的無力。沒錯,即使他沒愛上董司常,葉育身上的咒殺也依然存在,在安慈與約翰的計畫下,成魔之事不過是早晚的事,而他們誰都沒有把握能挽回這一切,彷彿命運一旦被設定好,就注定無法改變。

  忽然,安慈問:「他如何知道這麼多?」

  克里斯起初沒有多想,隨口轉達安慈的問題後,才猛然意會過來,立刻怒聲質問:「你該不會也知道董小七是被陷害的吧?為何你什麼都沒做?」

  貝貝一臉莫名其妙地睜大雙眼,像遇到了世紀大奧客,不滿地反駁回去:「Hello?我只是月老的親傳弟子,不是創世神,舉凡姻緣相關的大小八卦,沒有我挖不到的,但其他的事就跟打了馬賽克一樣會被屏蔽,天界的資訊管理也是很嚴的,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全都不是我說想要就能要的,OK?」

  克里斯:「……」

  馬的!可不可以不要穿著古裝飆英文?好違合!

  「唉,看你笨笨的,說這麼多也不會明白的。」貝貝愛莫能助地搖搖頭,一副大人有大量的語氣,「算了,看在你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克里斯木著大叔臉,實在很想把這看起來只有十幾歲的囂張屁孩狠扁一頓。

  「不過,我們也算緣分一場。」貝貝興致勃勃地伸出小指,「不如來打個賭吧。」

  克里斯搞不懂他想玩什麼花樣,沒打算理會。

  但安慈本就對這小仙極為在意,自然不願放過任何誘捕的機會,「問他想賭什麼。」

  克里斯沒輒,只好問:「有瞎密好賭?」

  「嗯,就賭……」貝貝晃了晃手腕上的紅線,一雙碧眼閃過狡黠的笑意,「我親手繫的線無人能斷。」

  *  *  *  *

  另一廂,蔚仙在好不容易聯絡上兩天兵後,只覺得晴天霹靂。

  理應萬無一失的計畫,因為兩天兵的魯莽出了錯,讓他們在道觀裡來了場人與魔的追趕跑跳碰,接著他們又不知走了什麼福星運,在將要落入魔界裂縫之際,忽然潛能大解放地穿到天界,還順手帶上一隻魔族,又不知怎麼搞的,害一個天界仙子被魔族綁架,將這場人魔惡鬥昇華到人神魔三方衝突。

  喔,本仙君不如自絕經脈,一了百了。

  「老大,該怎麼辦啊?」

  聽兩天兵喊得死去活來,罷課司機負責調整天人兩界傳訊波速率之餘,也忍不住幸災樂禍地說:「這下你們全都出名到天界了,顆顆。」

  蔚仙抹了把面具臉,掏出手機畫下符紋,邊問:「被綁架的是哪一位?」

  張瀚倪立刻回答:「一個叫貝貝的仙子。」

  蔚仙頓時食指一卡,差點扭傷指關節,「是穿著紅色衣袍,綠色大眼,個頭不高,看起來十六歲左右,額頭有彎月硃砂印,手腕綁很多紅線,很會吃的那一位?」

  張瀚倪遲疑了下,「會不會吃我不確定,不過其他都對,老大也認識他嗎?」

  「頗有交情。」蔚仙苦逼地嘆了口氣,抹掉本要傳訊給貝貝的符紋,轉而撥起號碼,劈頭就對手機那頭的人說:「刀叔,你乾兒子被克里斯綁架了,救命喔。」

  刀叔:「……」

  兩天兵在與蔚仙通訊完後,總算是安下了心,但另一顆愛作死的心也開始蠢蠢欲動。

  張瀚倪東張西望,發現紫藍花徑雖然清靜,卻不見半個人影,更別提有兵將巡邏,不禁感到納悶。難道天界沒有傳說中的防衛森嚴嗎?但在他的夢裡,這條路似乎也沒有這麼杳無人跡啊。

  忽然,他瞥見腳邊的地上似乎黏著什麼,正想撿起來看清楚點,就被史戴西往另一個方向拉去。他急忙說:「你幹嘛啦?老大說過不要亂跑。」

  「沒亂跑啊,我只是口渴,想喝點水而已。」史戴西指著波光粼粼的河。

  被這麼一提,張瀚倪也頓覺口乾舌燥,而且兩人為了假扮鬼使,整晚都沒吃東西,早已是饑腸轆轆,就也沒再抗拒地跟著史戴西來到河邊。

  潺潺的水聲清爽宜人,拂過河面的風還吹來淡淡桂香,讓驚險一晚的兩人倍感舒暢。

  史戴西不禁讚嘆:「上帝啊,東方的天堂真美,跟我們的天堂有得比。」

  張瀚倪好奇地問:「你看過西方天堂?」

  史戴西驕傲地挺起胸膛,「看過啊,上次在地獄廚房被雷劈時,就去過天堂一趟,我的守護天使還很好心地馬上送我回來呢,哈哈哈,人帥就是不一樣。」

  張瀚倪忍不住吐槽:「你確定不是你蠢到連天堂都不想收才送你回來嗎?」

  史戴西一臉「你圖樣圖森破」地搖了搖食指,「不不不,天父說我有重大使命尚未完成,還不能回天堂,倒是哈尼醬才是犯了什麼錯被踢下凡的那個吧?咿嘻嘻。」

  哈尼醬頓時潸然淚下。可惡,無法反駁!

  兩人蹲下身,掬起一把澄澈的河水,當冰涼的液體滑過掌心時,飢渴所帶來的煩躁遂被瞬間驅散,卻讓張瀚倪有一瞬遲疑,本應塵封的前世記憶也依稀浮現什麼訊息。

  他怔愣地盯著河面,發現那些搖曳銀光的星點,不像是夜空照印的影子,也不像是堆積河底的石子,卻像是浮沉其中的光球,卻怎樣都碰不到也撈不著,因為這河水是……

  電光石火間,他一個靈感閃過,就趕緊伸掌拍打史戴西,「別喝!」

  「哇!」

  史戴西備防不及,被拍得重心不穩,整個人「噗通」地掉進河裡,掙扎間,還不忘扯了把鎖鍊,將張瀚倪也拉下水,冰冷的河水隨即灌入兩人口鼻,嗆得他們驚恐大叫。

  「臥槽!好鹹啊!咳噗……」

  鹹!前所未有的鹹!就好比高濃度鹽分的死海,每一口都又鹹又苦得教人腦袋發麻,卻又缺乏大海應有的浮力,反將他們死死鎖在水中動彈不得,彷彿身體的每個毛細孔都被河水侵入般,要將他們徹底消融在這條暗藏危機的美麗星河裡。

  這一刻,他們隱約聽到了許多聲音,腦海也閃過無數張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多是幽怨啜泣,也有喜極而泣,更有悲憤嘶吼、癡狂如醉,像要他們也嚐盡所有悲歡離合的愛恨交錯,痛得他們欲仙欲死太銷魂。

  嚶,還沒談過戀愛,就嚐到心碎的滋味是腫麼回事?

 

37. 劫持

  兩天兵從沒遇過這種狀況,不過是想喝口水,卻不小心掉進河裡不說,還被一堆奇怪的哭聲洗腦轟炸,彷彿全世界的眼淚都湧了過來,讓他們忍不住也想跟著哭哭。

  淚眼朦朧中,似乎有誰走來,他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忙大喊:「救命喔!」

  一道紅綾飛來,將兩人結結實實地綑住後,迅速拉出銀河拋上岸。

  「你們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擅闖天界不說,還不安分點,這星河連我們都不敢小覷,又豈是你們凡胎肉身能碰得的?」來人嬌叱道。

  兩天兵狼狽地趴在地上,咳出一堆鹹水,邊唉唉叫地抬頭一看。

  張瀚倪直接傻了。

  史戴西卻如死屍復生,挺身一跳,將頭一梳,自認帥氣地用怪腔中文說:「美麗的仙女,我叫S.G.,請問芳名?」

  上帝啊,東方天堂真是美女雲集,什麼時尚第一模特兒、全球選美小姐、好萊塢性感女神,通通不夠看。倘若貝貝小仙「女」已有九分(差一分是太貧乳),那這位仙女姐姐就是超出滿分的十二分,喔,哥要是能跟這美女親熱一回,死而無憾!

  可惜,美麗的仙女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說:「我夫君比你俊多了。」

  史戴西:「……」

  仙女繞過碎了一地玻璃心的人,走到張瀚倪面前仔細打量一番後,忍俊不住地失笑說:「你這小子怎麼還是一樣蠢?」

  「嗄?」張瀚倪呆愣地抬著滿臉鼻涕眼淚。

  這蠢樣連史戴西都看不下去了,趕緊湊過去,邊掉淚邊哽咽地小聲說:「哈尼醬,跟你說過多少次,在美女面前要機靈點,難怪你老是交不到女朋友。」

  「嗄?」張瀚倪依然呆愣地張著嘴,整個腦袋都還迴盪著亂七八糟的哭聲,其中尚有夢境的零碎片段及隱隱作響的悶雷,連帶雙眼也微微刺痛起來,讓他完全無法思考。

  仙女見狀,不禁啼笑皆非,只得玉手一揮,施法消去他們身上的星河水效果,解釋道:「這條河叫星河,又稱銀河,是天下淚水的歸處,集結了世間的愛恨情仇,所以既鹹又苦,除了月老和由銀河滋養的仙靈外,誰也不能亂碰,以免亂了心智,凡人碰了更容易神魂渙散,今日算你們倆命大,若不是我正好經過,非得魂飛魄散不可。」

  「嗄?」這下換史戴西聽不懂了,中文真難理解。

  張瀚倪卻是反應過來了。他拿掉眼鏡抹了抹再戴回去,終於看清楚仙女的外貌,猛然想起夢境裡曾一晃及逝的片段,就指著她說:「啊,你、你是……那個在河邊自言自語的什麼娘娘!」

  「是七星娘娘。」七星拍開那隻沒禮貌的手,沒好氣地咕噥著:「什麼自言自語?我是在跟我夫君談心。真是的,你連這個都記得,怎麼就忘了貝貝騙你跳銀河的教訓?」

  「……」

  原來自己以前曾跳過銀河?難怪剛才要喝水時會有不祥的預感……等等!貝貝騙他跳銀河?難不成那個賭局就是比賽誰能在銀河游得快嗎?

  剎那間,張瀚倪覺得自己似乎真相了什麼。

  史戴西從頭到尾都有聽沒有懂,只勉強捕捉到貝貝的名字,就想起那生死未卜的小「美女」,不禁憂心忡忡道:「不知貝貝現在怎麼樣了,希望她平安無事啊。」

  七星一臉納悶,「那個皮孩子整天活潑亂跳打不死的,會有什麼事?」

  史戴西立馬爭取表現機會,往七星面前擠去,「關於這事,我們找個地方……」

  張瀚倪翻了白眼,直接說:「他被魔族抓啦,不過我們老大,就是蔚仙,說已經派人去救援,應該不會有事。」

  「什麼?」七星臉色驟變,厲聲追問:「你剛說被誰抓?說清楚!」

  兩人被她突然的轉變嚇了一跳,就不敢隱瞞地交代前因後果。

  誰知,七星的神情越聽越凝重,眼神也越發地銳利,好似他們犯了什麼濤天大錯……好吧,不小心擅闖天界還把魔族帶進來綁架仙子,確實是蠻大的錯,嚶嚶嚶,他們會不會被五雷轟頂啊?

  好在七星此刻也沒心思料理他們,直接往空中射去一道煙火,尖銳的砲響炸開後,就拉著張瀚倪說:「走,帶我去貝貝被擄走的地方。」

  兩天兵不明所以,趕忙帶她回到事發地點,遠方亦有人聲漸近,竟是大批兵將殺氣騰騰地趕來,彷彿他們要對付的不是一個綁架仙子的魔族,而是入侵天界的萬千魔軍。

  之前喊破喉嚨都沒人來,怎麼現在就全湧過來?又不是週末掉寶率加倍要揪團打本!

  張瀚倪又驚又疑地問:「娘娘,這陣仗會不會太大了?」

  七星氣極反笑,「大?哪裡比得上某位大神的脾氣大?貝貝可是他的心頭寶,要是咱們不趕在他回來之前將貝貝救出來,估計半個天庭都要被他拆了!」

  一言不合就怒拆天庭?猴塞雷啊!

  兩天兵不禁敬佩又驚恐地問:「他是誰?」

  「泰清真君。」七星見他們倆一臉懵逼,便又冷聲補充:「又稱不敗殺神,不論神魔,與之一戰者,必死無疑。」

  喔諾!克里斯大哥有危險!

  兩天兵嚇得吃手手,立馬要跟蔚仙報告最新狀況。

  誰知,他們往通訊器喊了半天,只得來極為耳熟的宅宅語音答覆:「傻逼您好,現在我們正在飛行模式中,為免訊號干擾,通訊器將暫時關機,請傻逼耐心等候,祝好自為之,顆顆。」

  你才傻逼!你全家都傻逼!要死魔了還關什麼機啊?

  史戴西這下連泡仙女的心情都沒了。

  張瀚倪抓亂一頭鳥窩髮,急得團團轉,就不知踩著什麼忽然一滑,差點摔個狗吃屎。他納悶地往腳下看去,正是自己先前發現的異物,便連忙撿起來,「你們看!」

  史戴西認真地看了,接著一臉嫌棄,「哈尼醬,這時候就別娘娘腔玩花繩了。」

  張瀚倪炸毛,「誰跟你玩花繩?死變態你有點大腦好不好?」

  「一個男人拿著這種娘娘腔的東西才沒有大腦好嗎?」

  「又不是我的東西,這是撿來的!」

  「你們兩個閉嘴!」七星正忙著調度人手,被他們吵得心煩意亂,忍不住回頭斥喝一聲,卻在望見張瀚倪手中之物時,頓時轉怒為喜,「是貝貝的紅線!」

  *  *  *  *

  克里斯莫名奇妙地看著自己綁架的肉票。

  「賭你牽的線不會斷?」他木著不太愉悅的臉,口吻略帶鄙視,「拜託,我跟董小七的線就是你牽的,你覺得我會想跟你賭嗎?」

  貝貝想了想,「對喔,那……那個一直跟你講悄悄話的人,要不要賭看看?」

  克里斯挑了挑眉,「哪有什麼講悄悄話的人?」

  這下換貝貝一臉莫名地看著他,口吻略帶鄙視,「拜託,這位大叔,你剛才自言自語那麼多次,你覺得我會以為你只是人格分裂而已嗎?」

  「……」

  克里斯恨恨地磨著牙。死屁孩,這回又叫他大叔,不知剛才是誰說誰年紀小?

  安慈卻是笑了,「這孩子有意思,跟他說:『無珠之眼的主人接受了。』」

  克里斯撇了撇嘴,原話轉述過去,又問:「賭注呢?」

  「賭注呀。」貝貝撓了撓臉,一時也想不出來,「之後再說吧,不是輸的要做一件事,就是贏的可以拿一樣東西,反正都不可以傷害人。」

  「行。」

  一絲黑霧自克里斯的額間飄出來,纏在克里斯的小指上,讓他代為應了賭局。

  兩指相勾,以言靈而定的契就此立下,沒有限期,沒有指定對象,僅需在芸芸眾生中,毀掉這月宮小仙所牽的一段緣分,又有何難?安慈連月老親定的永世姻緣都能斬斷,對於這場賭局,自是勝券在握。

  克里斯不懂安慈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只想趕快離開這鬼地方。他一勾完契約,就不耐煩地收回手,卻在無意間瞥見貝貝的手腕繫著幾圈紅繩,像是一條極長的細蛇繞了幾圈後垂落尾巴。他沿著紅繩的尾端往下看去,就見那繩子落得極長,竟一路落在地上,並往外延伸,直至斗蓬外,又直至庭院外……

  他瞪著已超出視野範圍的紅繩,聽見由遠而近的吵雜聲,正是兩天兵的嚷嚷喊叫,便鐵青著臉轉回來,咬牙道:「你留了記號?」

  貝貝正在掏零食的動作一僵,呵呵乾笑,「我只是在履行一個肉票應有的求生義務,絕對沒有侵犯你身為綁架犯的逃跑權利,如果你不小心被抓了,也絕不是我的錯。」

  「閉嘴!」克里斯氣得正想掐死這小鬼,卻忽然被噴了一臉不知名的液體,熟悉的熱辣疼痛再次襲上眼球,外加一股莫名想哭的悲痛感,逼得他不得不閉上眼,含淚咆哮:「幹!你們誰都不准再用防狼噴霧!」

  「才不是防狼噴霧,是星河水,大叔你快逃吧。」貝貝一個矮身,躲過克里斯欲擒拿的手,就迅速鑽出隱身蓬,大喊:「我在這,救命啊!」

  史戴西遠遠聽到呼喚,立馬湧起一股熱血之情,打算來一場英雄救美,便掏出自己的大傢伙——真銀打造的聖十字架,激動回應:「貝貝不要怕,我來救你啦!」

  誰知,張瀚倪顧著拉引路的紅線,沒注意腳下台階,就一個不慎被絆倒跌在地上,害得正往前衝的史戴西隨之一絆,手中的十字架就不小心被遠遠地拋了出去,並以完美的弧度準確找到目標物。

  「啊嗚!」貝貝才要站起身,就聽「咚」的一聲,額頭一痛,腦袋一暈,身子隨之一軟,雙手也反射性亂抓一通,竟不巧扯下了斗蓬,讓正要換個地方躲的人徹底現身。

  「幹!拎盃總有一天會宰了你們兩個!」一眼認出十字架的克里斯再次咆哮。

  兩天兵:「……」

  這麼剛好絕對不是故意的啊!原本他們刻意製造噪音,就是想提醒克里斯趕緊放了貝貝逃命,誰知竟會弄巧成拙,這下仙兵仙將們非抓魔不可啦!

  兩人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視魔如仇的天界兵將卻是立場明確,立即高聲斥喝:「大膽魔物,竟敢擅闖天界劫持『月光仙子』,還不速速受死?」

  情勢十萬火急,但張瀚倪和克里斯仍不禁囧了一下。美少女戰士跑錯棚?

  事已至此,克里斯反而淡定了。他拋開已然無效的斗蓬,環視團團包圍的兵將,揚起囂張的邪笑,「為了抓我,居然叫這麼多人來喔?金價拍賽啦(真不好意思)。」

  說完,他快速低唸一句咒語,解除束縛力量的封魔藥效,剎那間,濃烈的魔氣滾滾散開,讓原本以為他只是一個無名小魔的眾兵將虎軀一震,如臨大敵。

  為首的將領大驚,「這高等魔族是如何上得天界?」

  兩天兵冷汗涔涔不敢回答。

  「愛上就能上,安怎?」氣歪一干神將的臉後,克里斯老神在在地活絡筋骨,邊低聲問安慈:「喂,就我跟你的分靈,夠打吧?」

  「呵。」安慈冷聲一笑,「不過是一群過於安逸度日的蟲子罷了。」

  於是,天界經歷了近兩千年來最大的一次打擊。

  上一回是一個初位仙班的精怪,因不滿工作性質,竟大鬧天界,跟一干武官神將打得天昏地暗,最後被罰壓五百年,才改邪歸正,皈依佛門,還大家一個太平日。但怎麼說都是自己人在自家亂,說出去也不太丟臉。

  而這一回,卻是一個不知從哪闖入的魔族,這臉可就丟大了!

  魔霧繚繞,矯捷的高大身影穿梭在刀光劍影中,赤手空拳地掀翻一人又一人,唯有幾位武將方能與之交戰,卻也只是勉強抗衡,且久戰之下,竟不見對方有絲毫疲憊,反倒是自己越戰越乏,彷彿那些不時流竄的黑霧在吸取他們的能量。

  「該死的魔物!本將與你勢不兩立!」

  「快放訊號增援!」

  一團混戰中,貝貝在大家的腳邊努力爬啊爬,總算沿著紅線爬出戰區,還不忘回頭大喊:「小心別砍到姻緣樹,不然會受阻咒,單身的沒老婆,有老婆的戴綠帽!」

  所有人,包括克里斯,渾身一震,立馬瞬移二十尺外,繼續廝殺。

  兩天兵過去扶起貝貝,就見他一手摀著紅腫的額頭,另一手拿著撿到的十字架,委屈地說:「討厭,是哪個笨蛋丟這麼大個暗器?痛死我了!」

  張瀚倪心虛地飄開目光,「我、我不知道。」

  史戴西臉皮夠厚,一把奪回十字架,大義凜然道:「不要怕,我幫你找出兇手!」

  貝貝擺了擺手,掏出一包M&M巧克力慰藉受驚的心靈。他抬頭隨意一望,發現七星正躲在迴廊上觀戰,不禁詫異一愣,「咦?七星姊姊也來了?」

  兩人怕他再追究暗器的事,就順著話題下去,七嘴八舌地解釋:「是啊是啊,就是她救了我們,還幫忙找人……」

  另一廂,克里斯用搶來的長槍刺穿一個人,又踹翻另一個人後,也漸感不耐了。雖然在安慈的分靈援助下,他一直處於上風,但這些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始終是個麻煩。

  他奮力將長槍往下一擊,大喝一聲,激發出一波勁烈的煞氣,暫時震退人群後,低聲問安慈:「喂!要打到什麼時候?」

  「傳送陣已經啟動了。」

  聞言,克里斯鬆了口氣,正要拔腿撤退時,就被安慈的下一句震住。

  「我來困住他們,你快帶貝貝走。」

  「什麼?」

  「別讓我再重複一次,把他帶回來。」

  克里斯不敢相信地低吼:「都這情況了你還想抓人?」

  「我就是要他!」

  「你……」話語未完,就見黑霧突然加遽,化作無數條黑蛇纏住眾兵將的脖子,克里斯氣得飆了一串髒話後,就扔開長槍,騰空飛起,直直衝往目標。

  「咦咿?」貝貝正與人談話,根本沒注意背後,一下就被人攔腰拎起。

  張瀚倪也沒料到這個轉折,徹底呆住了。好在史戴西美色當前潛能無限,竟反應迅速地縱身飛撲,及時抱住正要飛逃的人,害克里斯差點重心不穩用臉著地,也讓被鎖鍊拖過去的搭檔一個踉蹌,跌個狗吃屎。

  「老兄!你怎麼一下要抓哈尼醬一下又要抓貝貝?這樣不行啊!」史戴西一心想救小仙「女」,又想勸克里斯回頭,一顆腦袋轉不過來的情況下,竟沒頭沒腦地亂喊:「我知道貝貝是小美人,你一定也很喜歡她,但你做魔不可以這麼花心!」

  「什麼?」貝貝大驚,「大叔,你我都有家室,千萬不能愛上我,我不玩四P的!」

  馬的智障!

  克里斯簡直要氣炸了,「放開!」

  「不放!我要保護貝貝,絕不讓你傷害她!」史戴西撕心裂肺地表真情。

  「那你就去死吧!」克里斯伸出利爪,卻見紅影一閃,數根紅線宛如靈蛇緊緊纏住他的手,接著腹部被狠狠撞了下,他還沒發出一聲,就見挾在懷裡的貝貝皺起小臉。

  「嗚,你幹嘛把腹肌練得這麼硬?手肘都麻了。」

  「……」

  張瀚倪兩眼昏花地爬起來,扶正眼鏡,見貝貝利用紅線牽制克里斯的行動,又見克里斯準備再動手,便不作二想,連忙也用手中還未交還的紅線綁住對方。

  於是,克里斯想盡辦法要幹掉拖油瓶,貝貝也想盡辦法用花式拉繩救人與自救,史戴西則想盡辦法邊躲勸魔放下屠刀,三人忙得團團轉,張瀚倪也繞著他們轉來轉去,直到四人都動彈不得時,才猛然驚覺——杯具了!

  「不對啊,怎麼都打結了?」貝貝震愕地抬頭一看,差點暈厥,「笨阿尼!紅線只能我來用,誰叫你亂綁我們的?這下我們的姻緣要全亂了啦!」

  「咦?我只是……」張瀚倪無措地左右打量,發現自己竟也被困在打結的繩網中,頓時臉色一白,「怎麼回事?」

  「哈……唔……嗯……」這是整張臉被五花大綁的史戴西。

  「你們……」克里斯已氣到深處心肝裂,連講話都有抖音,「快給我解開。」

  貝貝焦急地噴出淚光,「好好好,你們都不要動,我解,我來解,咒語是……」

  三人瞪大眼靜靜注視著他,半晌後,一聲嘹亮的哭聲劃破天際。

  「哇啊——我太緊張想不起來啦!」

  罪魁禍首的張瀚倪一聽也急了,不禁跟著嚎起嗓子:「完蛋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祖師爺救命啊!弟子不想當基佬!」

  「唔嗯嗯唔唔嗯……」史戴西聽不出是興奮還是驚慌,總之他也激動了。

  「嗚嗚嗚,我不要六P!」

  「不要啊!不可以啊!」

  「嗯嗯嗯唔……」

  一場混戰,變成一場混哭,安慈默默勒緊眾兵將的脖子,眾兵將默默翻起白眼口吐白沫,七星默默靠著柱子聯繫月老,唯有克里斯被哭聲轟得神經斷裂,忍不住大爆炸。

  「通通都閉嘴!」

  「嗚啊——」

  今天絕不是他的日子!

  克里斯絕望又無力,只能恨恨地對安慈說:「你就非抓他不可吧。」

  安慈沉默了會,冷笑說:「既然如此,那就都一起帶走!」

 

38. 日帝殘魂

  纏著兵將的黑蛇迅速鬆開,匯聚成巨大的黑色氣流,最後,竟化成一條黑龍,發出震耳欲聾的嘨聲,震得眾人一個氣血翻騰,差點神魂俱損,無不駭然。

  一個高等魔上天界踢館已經很過份了,還多一條魔龍,有木有這麼欺負仙的?

  仙心惶惶,正是砲灰們內牛滿面的時刻,誰知,另一股更加強烈的煞氣遠遠傳來,宛如一道高壓氣漩籠罩在上空,教人喘不過氣來,令在場者再次色變,卻是反應不一。

  耶!大神來了!解脫了!眾兵將心中大喜。

  七星心急如焚,揚聲大喊:「泰清真君來了,你們還不快點?」

  黑龍一聽,即刻捲起克里斯等四人,就往空中飛奔。

  這時,一位身穿紅袍的白鬚老人匆匆趕來,氣急敗壞地問:「怎麼回事?」

  「月老!」七星回頭,見對方身後跟著一個黑袍藏面人,卻也不及顧上禮數,急忙指著空中,「您老人家可總算來了,快幫他們解開紅線。」

  月老抬眼一望,頓時老臉一抽,捏訣射去一道光,大喝:「小兒胡鬧!斷!」

  在空中的四人只聽「啪擦」一聲,捆在身上的紅繩結瞬間碎散,然而,他們早已被安慈的黑龍束縛,不論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

  貝貝見事已至此,不得不搬出殺手鐧,勸道:「泰清真君能感應到我的方位,你就算抓我去魔界,他也追得到,你還是快放了我自己逃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克里斯正納悶泰清真君是誰時,就感覺安慈猛然頓了一下,這麼一秒之差,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慄就迅速爬上背脊,敲打他心中的警鐘。

  「危險!」

  話才出口,刺骨的殺氣就從上方逼來,金光乍現,一張符紙飛來擋在克里斯身前,緊接著,強大的罡氣穿破護身符紙,狠狠擊碎包覆他們的黑霧,貫穿克里斯的胸口,痛得他噴出一大口血,當場暈了過去,身子也如破布般無力下墜,靈光幾乎黯淡。

  「媽呀!」兩天兵被一連串的轉折驚得夠嗆,直到此刻才終於憋不住地吼出來,又發現他們正在高空,而唯一能帶他們飛的小月仙已被那位秒殺魔物的銀髮大神抱走,不禁噴出兩串淚花,抱在一塊尖叫:「救命啊——」

  好在,一道銀光飛來,及時接住將要被摔成肉泥的二人一魔。

  只見那銀光將兩天兵拋回地面後,就迅速轉向飛離,連克里斯也隨之消失無蹤,全程速度之快,僅在一個眨眼之間,教人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唉唷,嚇死我了。」

  兩天兵唉聲連天地爬起來,就見蔚仙一身寒氣地站在面前,看起來非・常・火・大。

  嚶,又要被扣工資了嗎?

  *  *  *  *

  總算聽完了整個經過,諾蘭深深地吸了口氣。

  饒是他性情冷漠懶得管事,也受不了這兩個蠢貨,便打了個呵欠翻過身,將自己埋進舒服的棉被裡,問:「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什麼方法?」

  「叫暗隱主換一個目標,我們直接讓哈尼醬魂飛魄散。」

  「……」

  「這樣史戴西也可以炒了。」

  蔚仙無語良久,悶聲說:「克里斯都說了,他們要的是帶罪仙靈,不是哈尼醬就是董司常,人家都已經被冰成植物人了,你還要虐待他啊?」

  諾蘭中肯道:「至少躺著的那個比較安靜,不闖禍,好保護。」

  「……」

  可惡!怎麼聽起來好有道理?

  蔚仙抹了把面具臉,回歸正題,「慶幸的是,我們也意外得知了暗隱主似乎很執著於月光仙子,根據口供,這可能跟他的身世有關,可惜天帝與月老都對此三緘其口。」

  諾蘭輕哼道:「恐怕他們瞞你的事還不止這一個。」

  蔚仙苦笑,「這些大神大魔之間確實有許多難以啟齒的愛恨情仇。」

  「……」

  「……」

  「……」

  等了良久,都沒等到諾蘭追問,蔚仙頓時沒好氣地抱怨:「你這死孩子,求一下本仙君會怎麼樣?有沒有八卦精神啊你?」

  於是,諾蘭又懶懶地翻了個身,勉為其難地回應:「不說我睡了。」

  混帳啊!本仙君還在勞心勞力地四處奔波,這個作下屬的卻能爽爽睡到自然醒,過著被魔族豪門包養的少奶奶生活,簡直是讓仙羨慕嫉妒恨!

  蔚仙默默吞了把辛酸淚,憂桑道:「還記得之前說的老刀故事吧?」

  「嗯。」

  「那麼這次要說的,就是他與大魔王的主人——日帝昊。」

  蔚仙咳了幾聲,清一清喉嚨後,先是深沉地嘆了一口氣,才操著沙啞低沉的嗓音,以極其嚴肅又凝重的語氣,說起那段淹沒在萬千歷史下的上古恩怨。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個大神誕生了,他們分別是……」

  喔,真的是講得很嚴肅很凝重。

  諾蘭額頭冒了條青筋,實在受夠了白目上司的床邊故事風,雖然他的確在賴床,但不等於想強忍睡意聽一個助眠的故事,便果斷插話:「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

  蔚仙頓了下,「呃,開天闢地之初?」

  「那是多久以前?」

  「唉呀,我知道你數理很強,但是就別來考驗我的算數能力了,咱們神仙跟你們這些『短命』的人類不同,可是用萬來當歷史的計算單位耶。」

  短命的人類:「……繼續。」

  蔚仙便繼續歡樂講古,「總之,這個世界被開創後,第一批誕生在這世上的生物,不是人類,也不是恐龍,更不是耶和華寶寶,而是三位大神:天、日、月……」

  諾蘭又忍不住打斷,「你說世界被開創了神才誕生,那是誰創的世界?誰生的神?」

  蔚仙森森道:「不是本仙君不願回答,而是劇透可恥。」

  「……」

  「而且你問的居然不是巨嬰耶和華寶寶,這可是大秘密耶!」蔚仙痛心疾首。

  諾蘭默默地硬了……拳頭。這仙好煩!

  蔚仙繼續說:「天、日、月他們各司其職:以天庇護大地,掌管世間運作;以日巡視眾生,為世間帶來光明;以月孕育生靈,感世間之情。三神以天為首,情同手足,尤以日月最為親密,後人稱他們為天帝、日帝、月帝。」

  停了一會,發現諾蘭沒有打斷,蔚仙就又歡快了,「在他們之後,又有其他神陸續誕生,有風,有水,有火……有很多很多,不同地方也有不同的神,同時還有其他種族,比如恐龍和其他生物就來啦,漸漸地魔族、妖族也出現了,當然人類也出現了……」

  「重點!」諾蘭再爆青筋。

  「重點啊。」蔚仙一嘆,「重點便是——當世間越來越豐富後,衝突就來了。」

  在那個洪荒年代,除了天界外,世間並未分人、魔二界,就連地府都尚未成立,生死輪迴皆順應自然。所有種族都生活在一起,因著不同的習性相互合作,完美地維持著平衡,但當族群越漸繁榮複雜,利益此消彼長下,漸漸地,最初的和諧也被打破了。

  衝突越演越烈,作為力量最薄弱、壽命最短卻又繁衍最快的人類,夾在神、魔、妖之間,最是苦不堪言,眾生終日活在災惡中,恐懼、怨恨、憤怒、哀傷……種種強烈的負面意念成了滋補心魔的黑化物,人人皆可入魔成魔,魔族遂越發張狂,令衝突逐漸擴大到神魔之間的戰爭。

  在又一次天地大戰,人類差點滅絕後,以天帝為首的諸神,決定殲滅所有魔族,唯有日帝獨排眾議,認為此舉有違他們的天賦使命。天、日二帝為此爭論不休,月帝夾在其中,只得提出折衷之道,將魔族驅至一區,分立人、魔兩界,直至尋出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天帝大為贊同,日帝雖不滿意也別無選擇。

  此後,日帝為消弭爭端,四處遊走,試圖阻止一次又一次的衝突,然而,一場幾乎滅世的大戰終究還是爆發了,也加深了天帝要剷除魔族的決心,令日帝正式接受月帝的提議,自願設下分隔三界的結界。

  就在那場滅世之戰後,日帝偶然撿到一個倖存的人類孤兒,雖是個平凡少年,但日帝見他乖巧純樸,又與自己投緣,便收為隨從,教他修行,帶他遊歷,開發他生來缺失的靈根,將所有知識傾囊相授,但願有朝一日,少年會是自己為世間灑下的希望種子。

  「那少年就是暗隱主?」諾蘭心想,這真是他聽過最諷刺的故事了。

  蔚仙輕嘆:「世事難料,就連神也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諾蘭想起刀叔之前的話,「日帝為何被殺?」

  蔚仙的語氣有幾分苦澀,「因為他太將天下蒼生的責任扛在肩上了。」

  隔離三界之事極為困難,日帝為此奔波無數載,才總算完成設計藍圖,然而,他並未等到工程開始,就在一場大戰中受了重傷,不慎落入魔界,從此音訊全無。當時陪在他身邊的,只有一把形影不離的妖刀與誓死效忠的隨從。

  魔界瘴氣甚毒,一般人稍有吸入都會受到影響,有修為者可抵擋數日,但若身受重傷,縱是神仙也難以招架。天帝曾想派兵去尋,但魔界危機重重,日帝凶多吉少,人界又有諸多紛擾,眾神之間也各有歧異,實在不宜再分散人力,只得打消念頭。

  聽蔚仙說到此,諾蘭也能猜到後續了,「日帝後來被殺,是因為他成魔了?」

  「不止。」蔚仙苦笑,「他還成了統領魔界的主宰者,被奉為魔帝。」

  「什麼?」諾蘭一愣。

  蔚仙又投下一雷,「他就是無珠之眼的前身最初的主人。」

  「……」

  這個震驚真不小!

  *  *  *  *

  魔界被火山染紅的天空,劃過一道疾如雷電的銀光,如流星乍閃即逝。

  刀叔拎著一團血淋淋的東西,俯瞰重重結界裡的無珠之眼,眼裡流露出一絲懷念,又迅速淹沒在一片嗤笑中。這座他曾待過無數歲月的城堡,早已非久遠記憶裡的模樣。

  他人眼中的輝煌,不過是另一種面目全非。

  「姓安的,出來接人。」

   無需高聲吆喝,僅需釋放出一部分的妖氣,便足以令底下的魔物們驚慌失措——那不輸給任何一位魔君的強者力量,是屬於一個曾經名揚魔界又銷聲匿跡已久的大妖。

  不過片刻,安慈便寒著臉現身,黝黑的眼眸在打量過刀叔手中的人後,才稍有緩和,卻又隱隱壓抑著什麼。他輕輕揚起嘴角,溫和有禮地說:「朋友,別來無恙。」

  刀叔直接將人丟過去,沒打算寒暄,只是在見到安慈的臉色有幾分蒼白時,忍不住嘲諷了句:「泰清那小子居然能一招就打傷你,不是吧?」

  安慈伸手接過不省人事的克里斯,以指尖的黑霧覆上對方胸前的破洞,淡聲回答:「只是毀去一小點分靈罷了,讓我傷神的並非此事。」

  刀叔瞇了下眼,「喔,諸事不順啊。」

  安慈停下動作,面無表情地看向他,「我以為你樂於自在逍遙,不問世事,更沒興趣當拯救世人的英雄。」

  「是沒興趣。」刀叔聳了聳肩。

  「那你為何三番四次地阻撓我?」安慈冷聲道。

  刀叔也冷下臉,「那你又為何老是動我的人?」

  「你說諾蘭?」安慈面不改色地說:「我這一回可沒碰他。」

  刀叔不屑地嗤笑一聲,「你本人沒有,卻是對風魔說了不少話。」

  安慈失笑道:「他與欲魔早有許多衝突,我不過是提醒他:『欲魔為了那個人類寵物不惜找我爭論』讓大夥注意一下別傷了和氣,誰知他這麼沉不住氣呢?」

  「你就繼續假吧。」刀叔毫不客氣地威脅:「總之諾蘭要有個三長兩短,老刀我就直接算在你頭上,你最好保證他能毫髮無傷地回來。」

  「放心,誰想傷他,得先過欲魔那一關。」安慈用黑霧托起克里斯,對刀叔微微頷首,「多謝你救了他,那麼你劫走張瀚欣的事,便算是扯平了。」

  「兩不相欠。」刀叔本要離開,卻又是一頓,眉間略凝,「你……」

  「怎麼?」一向豪爽的故人如此遲疑,安慈難免有幾分訝異,同時也有個預感呼之欲出。果然,下一秒,他就聽刀叔說:「那個小月仙,你別再去打擾他。」

  安慈心中一噔,立刻一把抓住刀叔,再無一貫的冷靜從容,心急追問:「你知道他?你……難怪,你定是收到他遇險的消息才會趕去,他是不是……」

  「不是。」刀叔皺眉地抽回手。

  安慈怔了怔,已從那否定的回應中得到了答案,「他果然是日帝的轉世。」

  刀叔冷眼一瞪,沉聲強調:「轉世需有精魄,主人已魂飛魄散,那娃兒不是他。」

  彷彿被戳中舊傷般,安慈頓時血色盡失,卻仍不死心地說:「那一日,主人帶我們去月宮,在飛經星河的途中,不慎落了要送給月帝的珍罕貝殼,他便抽出一絲分靈去尋,久久未果,直到我們隨他掉入魔界,才總算有了消息,卻再也無法去取。」

  元神已滅,精魄消亡,殘存的分靈無以為依,只能憑著元神生前的信念,附在貝殼上守護著,歷經數千年的物換星移,竟在星河的滋養下孕出生命,修成一個完整的元神。

  「那孩子叫貝貝,只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小月仙,就算他長得再像,也不是主人。」刀叔臉色陰沉,帶著風雨欲來的威怒,「一個吸收了點殘魂的全新靈魂,沒有主人的精魄,更沒有主人的記憶,連主人的力量都沒有,性格也不同,怎麼能等同視之?」

  所有屬於日帝的前塵,都隨他的殞落而雲散,唯一僥倖留下的,不過是讓故人得以緬懷的慰藉罷了,對刀叔而言,貝貝是一個全新的生命體,就像是日與月在無意間孕育出來的孩子,更是他於凡間輪迴時有緣相交的義子,如此而已。

  然而,安慈奢求得更多。他嘴角微揚,恢復難以猜透的淡然,「一縷殘靈,足矣。」

  刀叔神色一凜,「你想做什麼?」

  安慈輕柔拂過黑霧,握住克里斯代為勾指為誓的小指,「我們打了個賭。」

  「他又亂打賭?」刀叔頓時氣結。他費盡心思地不想讓這兩人有所牽連,誰知,臭小鬼竟會自己送上去?他無奈地抹了把臉,「你們賭了什麼?」

  「賭我能否斬斷他牽的線。」

  「……」

  刀叔感覺頗囧,「這麼幼稚的賭,你也跟著玩。」

  安慈笑了笑,不介意他的嘲諷,僅以一句話回應先前的問題:「以前,我們沒有能力幫助主人,今後,你便好好護著他,而我必為他奪回所有。」

  刀叔凝著臉,捕捉到安慈眼底勢在必得的光芒,沉默不語。

  遠處,約翰站在窗前,注視結界上空的兩人,嘴角噙著玩味的弧度,像發現什麼新玩意兒般,連眼角都微微上揚,直到他察覺談話似乎快要結束,才退回桌前,盯著螢幕上顯示完成的數據,一手摩梭著左無名指的婚戒,輕聲呢喃。

  「這世上,沒有誰會毫無弱點,是吧?寶貝。」

 

39. 基友線

  克里斯一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醫療艙裡,透明的艙壁伸出無數管線,盤根交錯纏在他身上,宛如捕捉獵物的蛛網。他稍微動了下,感覺胸口傳來如被蟻嚙的刺痛,低頭一看,就見右胸巴掌大的洞穿處被塞了團綠色黏稠物,便不禁抽了下臉。

  靠!這身體還有哪裡沒壞過?

  但抱怨歸抱怨,在那情況下,若沒有那張及時飛來的符,自己恐怕是必死無疑。

  他輕輕摩梭了下無名指的刺青,閉上眼冥想了會,就拔掉身上礙事的管線,無視機器的警示聲,推開醫療艙跳下床,誰知雙腳一著地,一股鑽心的刺痛就竄了上來,痛得他呼吸一滯,差點爆出一口三字經——如果只剩半邊的肺夠他怒吼的話。

  「這次的傷非同小可,你還是好好躺著吧。」

  一雙白晰的手伸來扶住他,克里斯抬起頭,對上安慈無奈失笑的目光,頓時一個怒火攻心,就一把推開對方,自個兒齜著牙靠在床邊,喘氣道:「什麼屁話都省了……先解釋……清楚,你發什麼神經……非抓那屁孩不可?」

  安慈早已習慣他的壞脾氣,依然揚著嘴角,簡潔道:「因為他就是日帝。」

  「啥?」克里斯震驚得忘了痛,「日帝不是死了?等,你說的是那個叫貝貝的小鬼?」

  「正確來說,是日帝的轉世,雖然只是一縷殘靈所化,卻是比預期更大的希望。」安慈說這話的神情十分柔和,一向沉靜的眼眸也亮著光彩,彷彿這輩子從未如此欣喜過。

  「……」

  克里斯瞠目結舌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曾在哪見過貝貝那朝氣十足的眼眉,不正是古城那尊日帝的雕像嗎?儘管少年的容貌較為稚氣秀麗,卻不難看出兩人必有某種關連。

  於是,他抹了把臉,徹底冷靜下來。

  自他轉生為魔後,就不止一次聽過一個傳說——在七魔君還未出現的遠古,曾有天神墮入魔道成為魔帝,將本是一盤散沙的魔族團結起來,成為足以與天界抗衡的強大勢力,並為魔界日後的建設打下基礎,那便是無珠之眼的前身。

  時至今日,無珠之眼不再是魔界唯一的主宰,但那悠久流傳的豐功偉業仍深植魔心,令魔族一部份的勢力仍對它抱有景仰,而剩下的另一部分則是畏懼——畏懼接替魔神遺願、心機更深、作風更狂、形跡更隱密的暗隱主。

  其實,安慈從未提過多少無珠之眼以前的事,只曾輕描淡寫地說:「天帝背叛了我們。」直到他望見安慈凝視日帝雕像的虔誠神情,才將這些訊息串連起來。

  克里斯沉吟地坐上床,任由安慈為他一一插回管線。他反覆思考對方剛說的話,莫名有股預感,安慈所謂的帶領魔族重回光明恐怕別有他意,真正的目的實則與日帝有關。

  他這個人最憋不住問題,索性開門見山問:「找到日帝殘魂,接下來呢?你想做什麼?」

  安慈沉默了會,反問:「你知道我為何四處收集魂魄嗎?」

  克里斯皺了下眉,想起那批量生產的魔物工廠,「為了製造只能聽令行事的魔兵?」

  安慈自然沒漏掉對方略帶不屑的神情,卻不覺得惱怒,畢竟他很清楚,正是「嫉惡如仇」這種性格使得克里斯走入魔道,而他也最欣賞這樣剛烈不屈的人,甚至被吸引著。他笑了笑,溫言解釋:「製造魔兵只是附帶的,用的也都是已經作廢的碎魂。我真正的目的,是為了研究如何重生魂飛魄散的精魄。」

  克里斯愣了下,隨即眼睛一亮,「你研究出來了?」

  安慈搖頭,「我若是成功了,別說讓日帝重生,就是讓堤雅甚至你親愛的葉育和黑晊世回來都不成問題,只可惜,精魄本身就是連天界諸神都不得解的謎題,我窮盡萬年的心血,也只摸到一點皮毛。」

  聞言,克里斯的滿腔熱血又冷了下來。他輕嗤道:「那還說得很有把握一樣。」

  「誰說沒有?」安慈動作輕柔地扶著他躺下,卻不直接回答,轉而問:「你可想過,世界是由誰開創,生命是由誰賦予,精魄是由誰來造,新生靈魂又是從何處而來?」

  不必再忍痛撐著身子,克里斯的神色稍緩,卻仍一臉莫名其妙,「不就是神嗎?」

  「那神是被誰所創?」

  「……」

  安慈又說:「你可知,神之上還有另一群人?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創世神,他們擁有創造生命的所有奧秘,世間一切神、魔、妖、人……全由他們所創,只要掌握這些知識,即使精魄被毀,也能再造回來,加上日帝的殘魂,重生之事必然能成。」

  克里斯望著他越說越是激動的眼神,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滿臉都是世界觀又被推翻的茫然,半晌後,才問:「然後?」

  「然後?」安慈輕哼一聲,對所謂的創世神似有幾分輕蔑,「他們離開時,交給日帝一本天書,那本書記載了創世造物的秘密,天帝為了不讓天書流入魔界,不惜設計殺害日帝,卻不知他早已將天書藏起,我費心無數才總算找到。」

  克里斯不解皺眉,「既然你拿到書了,怎麼還沒學會?」

  「因為天書是以創世神族語所寫,唯有他們的傳承者才能理解,所以對其他人來說,書裡記載的內容,都只是些不知所謂的圖騰。」安慈伸指在空中畫了幾筆,以黑霧呈現出一個奇異的圖騰,「我依據他們留在世界各地的線索,大致分出這些圖騰的意義,而這個便是有關精魄重生的秘密,可惜具體內容依然無解。」

  克里斯打量那似曾相識的圖騰,眼神略沉,「但你找到辦法了?」

  安慈點頭,揮指散去圖騰,「如今只缺一把啟動天書的鑰匙。」

  「在哪?」克里斯悄然握住左手。

  安慈揚唇一笑,「天界。」

  *  *  *  *

  另一廂,蔚仙與諾蘭結束通話後,一撤掉隔音結界,就聽見兩天兵又吵架了。

  「死變態,你搭訕失敗關我屁事?」

  「就是你一直拉我走,害我不能跟仙女聊天。」

  「鎖鍊拴著,我不拉你走,難不成要陪你出糗嗎?」

  「怎麼會出糗?有你在,我泡起妞才能如虎添翼啊。」

  「為什麼?」

  「襯托我的帥。」

  「靠!」

  蔚仙頭痛扶額。真是讓罷課說中了,丟臉丟到天界來。

  兩個凡人不小心闖入天界、跳進銀河又勾搭仙子,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上來還順手捎了個自帶魔龍的高等魔族,連累仙子被劫,偏偏那仙子還與天帝的外孫關係匪淺,逼得人家大神震怒出手,這整件事就不是非同小可,而是轟轟烈烈了。

  果然,事情結束後,天帝大怒,立即下命將兩天兵五花大綁,差點就要扔入天牢,要不是他跟天帝有那麼點不可告人的關係,受害仙貝貝也焦急地幫忙求情,命格星君又拍胸保證此禍必有後福,恐怕哈尼醬的命運就要如諾蘭所言,直接被打散了事了。

  蔚仙心累地嘆了口氣,任由兩天兵繼續吵嘴,自己靜靜坐在椅子上,交握著雙手凝神感應外界,直到腦海響起一道聲音,傳達他苦等已久的消息後,思緒又一次豁然開朗。

  此時,他們正在月宮的一間廂房等候。為了接下來的計畫,他本就在煩惱該尋個什麼名目帶兩天兵上來,或是貝貝用什麼名義下凡一趟,這下倒是全省了。

  輕快的腳步嗒嗒傳來,門被啪擦一聲打開,跳進一道亮麗的身影,後頭還跟著一個面無表情的貼身保鏢,嚇得兩天兵立馬閉嘴站好,史戴西本要脫口的「貝貝小仙女」也緊急吞下,什麼蕩漾的春心都瞬間軟掉。

  媽呀!秒殺大神也來了!

  好在泰清真君沒有逗留的打算,僅是快速掃視一圈,確認安全無虞後,又瞪了眼專惹禍的兩天兵,就一聲不吭地退出房外,竟是自願屈尊當門神。

  「我很快就好。」貝貝笑嘻嘻地說完,就關上房門,三兩步跳到張瀚倪面前,拉起他的右手檢查,語氣憨軟地說:「阿尼,他們把你的玉牌封印啦?」

  聽到貝貝如夢中親暱的呼喚,張瀚倪不禁傻呼一笑,「應該是吧。」

  其實,他也搞不清楚封了沒,畢竟那玉佩並非隨時都在發熱,掌心也還有淡淡的鴿印,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同,但既然這些有火眼金睛的神仙都說已經封住了,那就算是吧。

  貝貝又戳又捏地細看一番,才放開他的手,歡快道:「好吧,既然你都已經拿回舊的這一塊了,那新的那一塊我就可以留著嚕。」

  張瀚倪納悶,「什麼新的舊的?」

  「就是你手上的那塊玉牌呀,那是你們信使往返天界的傳送器,弄丟了會很麻煩,所以你舊的那塊丟了後,就又申請了這塊新的。」貝貝從袖裡取出一模一樣的小白鴿玉佩,「後來你犯了錯要被罰下凡,我正好輪迴完回來,你就將新玉牌交給我保管啦。」

  張瀚倪這下才明白,為何夢裡的貝貝老是跟他討信看,原來自己以前就是專門跑腿送貨的郵差啊。他瞪著玉佩,心有所感地說:「那一塊不會又是賭輸借你的吧?」

  貝貝嘴角一僵,斬釘截鐵道:「不,你自願送我的。」

  張瀚倪木著臉,「所以我們到底打了什麼賭?不會真的是在銀河比游泳吧?」

  貝貝立馬顧左右而言他,「噯,你們難得上來,有沒有帶什麼人間的土產呀?比如Godiva巧克力,或是珍珠奶茶也不錯……說起來,我突然想吃咖哩炒烏洞了。」

  囧,這三個是怎麼擺在同一等級的?不對,這麼心虛,難道真的猜中了?

  感覺自己似乎真相了什麼,哈尼醬頓時流下兩行男兒淚。貝貝可是銀河生的仙靈,本身就對銀河水的效果免疫,他當初怎麼會這麼蠢,竟然答應這個賭呢?

  他悔不當初地抹了把臉,就聽蔚仙問:「這玉牌是如何遺失的?當初我們將它尋回時,發現上頭沾有陰間的幽冥氣息,卻始終不得其解。」

  「有幽冥氣息?」貝貝皺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我知道了,你還記得嗎?一千多年前,我曾為了彌補一段姻緣,特地跑了趟地府找一個亡魂。」

  蔚仙思忖了會,點點頭,「記得,那天正好有大妖為盜竊地府秘寶,刻意破壞煉獄禁制,放出關押的邪妖惡鬼大亂地府,後來還是你跟泰清真君出手幫忙,才得以平定。」

  「就是那一次。」貝貝掏出一包洋芋片,撕開包裝,「我回來後,就發現阿尼的玉牌不見了,但那天跑了很多地方,不確定是掉在哪,聽你這麼一說,應該就是地府了。」

  「原來如此。」蔚仙了然道:「當時你們在望川河附近,玉牌興許就是掉進河裡,經年累月地浸泡,又不知怎地流入陽間讓凡人撿了去,幸好玉牌只能被原主所用,平常人戴了只有趨吉避凶之效,頂多再激發點靈力,否則不知該有多少人闖入天界了。」

  貝貝也感同身受地附和:「是啊是啊,真是太險了。」

  兩天兵聽完前因後果,抓了抓腦子,露出崇拜的神情。

  「老大好厲害喔!」

  「對啊,才來地府幾年,居然也知道這麼久以前的事。」

  貝貝愣了下,就專心咬起洋芋片,喀滋、喀滋的香酥脆。

  蔚仙不慌不忙地瞥去一眼,淡聲說:「本仙君身為監審官,自然要熟讀地府紀錄,盡責盡職,哪像你們兩個不成材的蠢貨?連披了隱身蓬都能被人抓到,還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兩天兵頓時就蔫了。嚶嚶嚶,不待又刷舊帳啊,老大。

  「好了,既然玉牌的事已解,便來辦正事吧。」

  什麼正事?

  兩天兵巴眨著蠢蠢雙眼,見蔚仙揮袖設下一道道結界,將他們四人嚴實地包圍起來,又謹慎地施了道隔音術,像要做什麼秘密大事,就連貝貝也收起了零食,擦淨雙手,嚴陣以待,讓他們不禁緊張了起來。

  「坐。」貝貝指著他面前的兩張椅子,「此事事關重大,牽涉到你們未來的命運,我無法擅自決定,必須由你們兩人親口同意才行。」

  兩天兵丈二摸不著金剛,懷抱著一顆揣揣不安的心坐下。

  史戴西最先憋不住,舉手問:「老大,到底什麼事啊?」

  估計是他們的表情太蠢潔,蔚仙忽然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我之前曾問過你們一個問題,現在再問一次,如果命與姻緣只能選一個,你們選哪個?」

  「當然是命啊!」

  沒有命還談啥戀愛?兩天兵的邏輯非常合理。

  蔚仙森森地凝視他們。這麼明顯的暗示都聽不出來,還回答得如此整齊畫一,不是天作之合是什麼?於是,他愉悅地轉向貝貝,歡聲道:「接下來就交給你啦。」

  貝貝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個木盒,盒中躺著一條細繩。不同於他繫在手腕上的紅線,那細繩的紋路更加精緻,通體散發著淡淡的金光,看來絕非一般的仙家之物。

  張瀚倪熊熊有股不祥的預感,「不會要我們牽姻緣吧?」

  「什麼?當然不是。」貝貝面不改色道。

  「那老大剛才那問題……」

  「只是一般常識性問答。」

  「可是……」

  「阿尼。」貝貝張大一雙水汪汪的碧眼,清亮的嗓音沉痛又委屈,「雖然你現在沒了在天界的記憶,但我們從小就玩在一塊,你是我最好的小哥哥,你走後,我經常用鏡子偷偷關心你在凡間的生活,一聽說你有危險,我就擔心得好幾天沒睡,難道你覺得我會害你嗎?」

  張瀚倪一聽,真是既內疚又感動,特別是那聲「小哥哥」完全戳中他萌點,就連忙說:「當然不是啊,好啦,你要我們做什麼,你說就是了。」

  一旁的蔚仙憋笑到內傷。

  什麼關心?分明就是藉公務之便偷看哈尼醬的八卦,看樂了還傳訊給他一起嘲諷,幾天睡不著覺,是因為作夢都會笑醒。這個小月仙心性調皮,最愛扮豬吃老虎,偏偏哈尼醬的腦袋不好使,又太過老實容易心軟,難怪常給貝貝當玩具耍。

  於是,貝貝笑逐顏開,道:「乖,反正你本來就注定一輩子童子雞,沒差啦。」

  張瀚尼瞬間石化。等等,剛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史戴西的中文跟腦袋一樣不好使,納悶問:「為何要一輩子『捅自己』?」

  哈尼醬怒回:「你才捅自己啦!」

  忽然,貝貝大喝一聲,「聽著!」

  神情之嚴肅,嚇得兩天兵再次正襟危坐,就聽他說:「你們兩人命格清奇,分開時,霉運當頭諸事不順,在一起時卻福星高照,先禍後福,福大於禍,卻不得分開五尺,世間再找不出像你們這樣奇葩的第二對,因此小……蔚為了幫你們擺脫困境,特地請我打造這條線。」

  貝貝小心取出盒中的金線。

  「此線能將兩人的命運繫在一塊,不論分隔多遠,都如隨身在側,似姻緣卻非姻緣,卻是超越世間所有情誼的羈絆,也是橫跨生死……」貝貝頓了頓,發現兩天兵此刻眼神渙散、一臉蒙逼,便沉默了幾秒,決定換個簡單易懂的說法,「是兄弟線。」

  「喔!」兩天兵恍然大悟,「只要綁上這線,我們就會成為好兄弟嗎?」

  「對啦對啦,你們願意戴上嗎?」貝貝覺得剛解釋那麼多簡直是浪費口水。

  「當然啊!」史戴西興奮握拳,「感謝上帝,我老早就希望有個弟弟了。帶著老弟一起去把一對姊妹花,可是我從小的心願啊!」

  張瀚倪想了想,感覺哪裡不太對,正想提問,就被人大力握住肩膀。

  「哈尼醬!」史戴西熱血沸騰,鼻孔大張,聲聲情真意切,「作我的弟弟吧,以後有好吃的你先吃,有漂亮的妞我先泡,老哥我罩你一輩子!」

  從小被哥哥搶食的張瀚倪一秒淚崩,天曉得他多希望有個疼他的好大哥?

  他想起被克里斯追殺時,那個毅然擋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背影,真的好有被大哥保護的安全感,便什麼疑惑都瞬間忘去,只剩滿腔感動,聲淚俱下地大喊:「哥哥!」

  史戴西也激動地噴淚,「弟弟!」

  「結契成立。」貝貝木著臉,兩指一轉,將金線朝他們拋去。當兩端線頭纏上兩天兵的手腕時,他忍不住抽風一把地吐槽:「我,月老親傳弟子月光仙子,在此宣佈,史戴西・基佬與張瀚倪正式結為夫……兄弟,兩位可以親……擁抱了。」

  兩天兵相擁而泣,以致於沒聽到蔚仙的祝福。

  「恭喜兩位,祝你們永浴基河。」

  「……」

  總算辦妥了事情,蔚仙將兩天兵趕回龍鬼後,就又一次向月仙正式道謝。

  「今後哈尼醬的命運,就全看這條線了。」

  自從他得知張瀚倪那不可逃避的命運後,就搜腸刮肚地思考許多對應之策,卻始終沒有一個把握,直到克里斯為破除福星氣運扯斷史戴西的手臂後,他才將主意打到生死不斷的永世姻緣線,希望能藉此綁定兩天兵的命運,以製造轉機。

  然而,姻緣之事,終非旁人能定。

  慶幸的是,兩天兵的姻緣正如他們的命格,諸事不順。張瀚倪因帶罪下凡,旨在造福世人,故與情愛無緣,史戴西則一生風流,桃花不斷,皆有緣無果——說穿了,兩人都是光棍命,就算綁在一塊,也影響不了誰的姻緣,因此貝貝才答應幫他們打造這條線。

  不過,月宮牽線仍需守天道,要為人牽上命運之線,需雙方情投意合互許終生,或親口同意結契,否則貿然牽線必會亂了命數而遭天譴,故而才有這一次的會面。

  「放心吧,我敢說,我牽的線絕對不斷。」貝貝拍胸脯保證。

  蔚仙卻仍有一惑,「不過他們既然都是光棍命,又為何要他們選擇命或姻緣?」

  貝貝賊壞地笑了笑,「因為那線一牽下去,他們就會徹底斷、桃、花。」

  看來期待好哥兒們一起把妹的某人要幻滅了。

  蔚仙欣然點讚,要知道,大家早就聽膩史戴西的泡妞經了。於是,他深深地作了個揖,萬分誠懇道:「本仙君代全天下的女子向你道謝。」

  「別客氣,別客氣。」貝貝擺了擺手。半晌,他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眼底的狡黠笑意也被滿滿的惆悵取代,「你肯幫我照顧那孩子,我才感激不盡呢。」

  說到這,蔚仙也不禁一嘆:「諾蘭他呀……」

 

40. 真相

  藍天白雲下,一望無際的深藍海洋波瀾搖曳,層疊交錯,偶有三兩隻海豚捲起浪花,恰與天邊的雲朵相連,又轉瞬及散。前方一座小島,綠意盎然,卻始終不遠不近,好比海市蜃樓,只能望而興嘆。

  「滴、滴。」

  兩聲電子音拉回諾蘭的視線。他取出手機,記住數字,再按下「繼續計時」鍵。

  自登船隔日的整整一百二十小時,他都能從陽台上看到這個海景,沒有日出日落,沒有陰晴風雨,永遠的風和日麗,就連海豚跳水的頻率與角度都能讓他寫出一道公式了。

  早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就被關進一個獨立的空間結界裡,這便是欲魔的拿手把戲——只要有什麼不想他插手的事,就乾脆把他關起來,直到事情結束才放出去,真是幼稚到極點。

  再美的海景看多了也會膩,諾蘭拉上窗簾,按下通訊器,說:「想到辦法沒?」

  經過長久的等待,他終於在十多個小時前收到消息,得知蔚仙他們已回到凡間,並依通訊器的定位追蹤趕來,卻被擋在結界外頭。

  蔚仙憂桑一嘆,「沒,這結界藏得很深,我的火眼金睛不夠用,看來欲魔為了你真是下足了血本,絕對是真愛,你要不就乾脆從了吧……啊嗚!我的耳朵!」

  諾蘭放下重敲通訊器的手,稍微解了氣。

  「雷德。」

  等了半天,都沒有回應,他納悶地回過身,見房內空無一人,才想起他讓雷德去查探朶爾的狀況,但那也是兩個小時前的事了,是被什麼拖住嗎?

  「雷德,在哪?」他改用意念呼喚。

  對方依然沒有回應,他微皺眉頭,聯繫另一位鬼使,「老方,外面情況如何?」

  老方回答:「跟昨天一樣,走了一大半魔,但看守的魔還是不少。」

  這四天來,這艘船不斷有其他魔族來犯,死對頭風魔甚至親自來踢館,雙方人馬對掐個沒完沒了,欲魔也忙到都沒空來騷擾他,讓他清靜了不少,同時也有更多疑慮。

  都是暗隱主的合作對象,為何風魔還要挑在這個節骨眼上搞內鬥?

  他抱著種種疑惑離開房間,朝走廊的另一側走去。欲魔為了避免他又逃跑,竟刻意將阿肯和朶爾安置在較遠的房間,讓他無法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所以說,他最討厭有隊友!

  諾蘭暗自腹誹地推開朶爾房門,就略微一僵,只見雷德坐在朶爾身邊,兩人不知聊到什麼,身子貼得極近,相視的眼眸也盡是笑意,一個俊美一個秀麗,氛圍竟有幾分微妙。

  「……」

  平時,諾蘭只要一呼喚,雷德都會第一時間回應,但這一回,他整個人就站在這,雷德卻像沒發現到他一樣,始終都沒投來目光,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又不願讓那感覺影響到自己的情緒,便也不出聲地冷冷注視他們。

  直到另一個人出現。

  「隊長,你來啦。」阿肯捧著一盤紅呼呼的東西,站在諾蘭身後傻笑,「我剛去借廚房做了盤酸菜炒鴨血,要不要一起吃?」

  雷德眼睛一亮,抬頭望向那盤炒鴨血,露出些許饞意。

  「不。」諾蘭覺得頭很痛。肯尼熊為了討好一個血族,餐餐鴨血不說,還連帶拉低雷德的品味, 一個可以吞食生靈魔魂的惡鬼居然愛吃炒鴨血,這鬼使還能不能好好玩了?

  他瞪了雷德一眼,就走到朶爾面前細細打量。只見對方雖神態慵懶,卻沒有監視錄影畫面中的空洞無神,但一想到這人有睜著眼睡覺的本領,便又覺得難以判定她的精神狀態,看來還是得由玄宿魁親自檢測才行。

  朶爾也許是感應到他體內的蛇靈,伸手就想碰觸諾蘭,「菲迪。」

  諾蘭身子微微一側,避開朶爾的手後,才放出菲迪。龐大的蛇影一出來,就立刻撲向朶爾拼命磨蹭,還興奮地甩弄尾巴嘶聲亂叫,將房裡的東西都掃得一團亂。

  「嘶嘶——」

  「我也好想你。」

  「嘶嘶——嘶——」

  「正要吃,是阿肯炒的鴨血。」

  「嘶嘶嘶——嘶——嘶嘶——」

  諾蘭無語冷著臉,踏出一腳踩住蛇尾,沉聲命令:「說人話。」

  菲迪頓了下,不滿地憨聲說:「跟主人不用人話。」

  諾蘭冷笑,「還想不想修煉?」

  菲迪被一語戳中紅心,只好委屈地吐著信子,以不標準的發音斷續說:「主人,我……掰……拜師了,諾蘭師虎說要……修成人的樣紙……才會變強,保……保呼你。」

  朶爾呆了呆,驚喜地捧住菲迪的頭,「你的聲音好好聽喔!」

  「窩也這摸覺得!」菲迪扭得更歡了。

  「……」

  諾蘭感覺自己不是收了一條蛇靈,而是一條蠢狗。

   他沒好氣地退開一段距離,見雷德竟然真的在吃炒鴨血,便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朝菲迪丟了句:「只給十分鐘。」就往門外走去,臨出房門前,還聽到主寵倆的交談。

  「為什麼要很久才能再見?」

  「師虎說我要冬眠療傷,他會幫我……」

  門喀嚓一聲關上,隔絕了所有與己無關的事,諾蘭面無表情地走在鋪著紅毯的走廊上。清冷的廊道只有單調而略快的鞋底摩擦聲,以及魔蟲攀在牆邊監視他們的窸窸窣窣,直到一道陰風襲來,他才放緩腳步,隨即就被人拉住。

  「蘭。」

  諾蘭頭也不回地抽回手,繼續邁開步伐,「觀察這麼久,有什麼發現?」

  「朶爾嗎?」雷德回想了下,嘴角微揚,「沒有,都挺平常的,她大部分都在發呆,也許是又睡著了,或聽阿肯說話,偶爾回上一兩句,性子隨和,問什麼都好,從不拒絕人。」

  「嗯。」諾蘭淡淡應了聲,沉默一會,又問:「你們在聊什麼?」

  「聊旅遊的經歷,原來她也去過佩魯賈。」雷德再次拉住他,柔聲問:「生氣了?」

  諾蘭不經意地皺了下眉頭,口吻依然是平淡,「想多了,我只是提醒你,在沒有確定她是否中病毒的情況下,別洩漏太多事。」

  雷德立刻反問:「我想多什麼?」

  「……」

  雷德晃到他眼前,「還是你想多什麼?」

  「……」

  諾蘭抿著唇,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一時間,氣氛有些僵冷,彷彿兩人都早已猜到了答案,卻是誰也不肯戳破那層紙——一個不願面對,一個不甘放棄,這是他們自始至終都不得解的結,以致於兩人明明分離了十二年,最終仍又糾纏到一塊。

  這時,老方傳回消息:「有人突然出現,阻止欲魔與風魔的對戰,是一男一女。」

  「誰?」諾蘭繞開雷德,無視對方的欲言又止。

  「女的叫艾娃,似乎跟他們很熟,男的……」老方頓了下,驚呼:「不見了。」

  「什麼?」

  「那個男人轉個身就消失了。」

  轉身就消失?

  諾蘭停下腳步,才閃過一個念頭,腦海就如預料般響起蛇靈的「嘶」聲警示。他臉色一凜,立刻拔腿奔回朶爾的房間,果然就見房裡多了一個人,「約翰・道爾。」

  「第二次見面了,拉文德先生。」約翰揚起溫和有禮的微笑,又朝跟在諾蘭身後的雷德點了個頭,「好久不見,朋友。」

  諾蘭瞥了眼寒著臉一聲不吭的雷德,不知對方在想什麼,卻不難推測約翰此次的目的應當是來帶走朶爾,但為何不早些來,偏要挑在兩魔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刻?

   為免節外生枝,諾蘭迅速召回雷德和菲迪,又抽出蔚仙借予的乾坤囊,將朶爾連帶阿肯都收了進去,動作之迅速,眨眼間,整個房間就只剩他們一人一魔。

   「我正愁找不到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諾蘭握住武器,緩步走向約翰。

  約翰舉起雙手倒退一步,示意投降,「不先聽聽我今天來的目的?」

  「你有十秒時間。」諾蘭刷地甩出鞭子,準備十秒內抽死對方。

   約翰一臉無奈,嘴角的弧度卻未曾落下。他在鞭刃揮來之際,熟練地踩進空間裂縫中,從房間另一角出來,不慌不忙地簡潔道:「我來救你們出去。」

  「為何?」諾蘭動作一頓。

  「我們大人最近做了些調查,發現一件極尷尬的事。」約翰欠了個身表示抱歉,態度極為誠懇,「先前我們不知您是那兩位大人的養子,有諸多無禮的地方,還請見諒。」

  諾蘭瞳孔微縮,聲音有一絲不穩,「兩位大人?」

  「說來也巧,兩位東方神仙在凡間輪迴歷練時收養了你,其中一位還與我們頗有淵源。」約翰打量他不甚好看的神色,狀似訝異地挑了下眉,「你不知道?」

  「……」

  約翰見他沒有回話,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後了然笑道:「原來如此,難怪你一直追查竊魂案,其實兩位大人輪迴結束後,便直接回了天界,你找不到他們的魂,地府又查無報到記錄,才會以為是被我們無珠之眼所竊,這可真是誤會一場。」

  諾蘭緊抿著唇,滿佈冰霜的臉雖毫無表情,壓抑在眼底的風暴卻透露了一切。

  二十八年前,養父病危,他風塵僕僕地趕回紐約,試圖見對方最後一面,誰知途中變故突生,讓他不得不遲了三天,只趕上兩個人的喪禮——泰特斯在養父過世後沒多久也走了,但更令他震驚的是,他召不到兩人的魂魄,躺在棺木裡的遺體也沒有無常勾魂的印記。

  偏不湊巧,那一帶正好發生連環竊魂事件。從那天起,他不惜一切代價,追蹤他們的魂魄下落,甚至槓上地府高層,一意孤行地追查竊魂案,又與欲魔結契,吃盡了苦頭,始終都沒有一個著落,如今卻突然從敵人口中得知真相……

  不,這只是魔族玩弄人心的手段。

  諾蘭迅速恢復平靜,「不想讓我再追究下去,你們就編了這段故事?」

  約翰笑了笑,盡是「拿你沒輒」的無奈語氣,「據說你的上司蔚仙與他們有點交情,竟能借到其中一位的驅魔仙器,不如你回去問問,或許——他一直都知道。」

  *  *  *  *

  結界外,一艘空蕩蕩的小船,在杳無人煙的海面上隨波搖晃,看來很是突兀。

  「老子以珍藏的謎片打賭。」罷課司機掏出一張光碟拍在桌上,豪氣萬千地說:「那船一定是有人跳海自殺留下的。」

  拔個死機馬不停蹄地操作鍵盤,偌大的螢幕上,一半是這片海域的監控,另一半則爬滿了空間數據分析,「他為何要特地划船到百慕達跳海?還有那張光碟本來就是我的。」

  「不然就是被百慕達吃進去又吐出來的殘渣。」

  「可是裡面的魔族正忙著打架,應該沒空拖人進去又吐船出來吧?」

  「要不就是……」

  蔚仙無語聽著兩宅毫無建設性的廢話,一邊擺弄手中模擬海域的縮影,烏黑的雙眼透著藍中帶金的流光,試圖找出層層結界包圍下的隱藏空間,正當他好不容易看見一絲縫隙的時候,就聽見兩人此起彼落的驚呼。

  「紅點怎麼忽然不見了?等等,又忽然出現了,臥槽!他們怎麼換地方了?」

  「你們看!」

  蔚仙不解地抬頭望去,就見螢幕中那艘淪為二宅中心話題的小船,憑空裂開一道空間裂縫,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跨了出來,身後跟著他們正費心營救的人,諾蘭。

  「快拉近鏡頭。」蔚仙震驚地衝到螢幕前。

  拔個死機連忙依令行事。

  只見放大的畫面中,男人含著溫文爾雅的笑容,趁諾蘭不注意,取出一根針筒。

  「小心!」

  耳邊警示方起,諾蘭就迅速一閃,抽劍抵住伸來的手腕,「做什麼?」

  約翰愣了下,失笑說:「抱歉,我應當先說清楚,這是給雷德的解藥。」

  諾蘭瞥了眼注滿鮮紅液體的針筒,「你以為我會就這樣放過你?」

  「當然不會。」約翰笑著說完,就鬆開手,解藥直直落下。諾蘭立刻伸手去接,不過一個眨眼,再轉回目光,約翰就已消失無蹤,只剩他一人孤立在一片汪洋上。

  他握緊手中唯一的一份解藥,萬分不解,對方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

  倘若諾蘭夠瞭解約翰,也許會明白,這不過是純惡之魂的小小惡趣味——誰說以似善又惡的面貌混淆人心就必然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或許他只是純粹地樂在其中,也或許他這麼做真的只是用來轉移注意的逃脫戲法。

  誰曉得呢?就連安慈本人也未必能準確摸出約翰心底真正的想法。

  「給他解藥?你這孩子又在玩什麼遊戲?」

  約翰走在空間通道裡,聽見安慈無奈又縱容的嘆息,嘴角的笑意便越加高揚,「很快您就知道了,親愛的大人。」

  「喔?」

  「這次的遊戲叫做『運氣』。」約翰滑開手機,打量螢幕中久違的面孔,饒有興致道:「既然福星高照難以抵抗,不如就省去所有計畫,順著他們的好運——玩下去。」

  「……」

  有這麼貪玩的手下,安慈也是醉了。

  另一廂,蔚仙為免欲魔追來,暫時顧不得疑惑,先匆匆接回諾蘭,才急忙追問:「約翰對你說了什麼?」

  先前他顧著研究結界,暫時無暇分心,就沒全程監聽通訊器那端的動靜,倘若他要是知道約翰會忽然出現,就算一心多用到精神分裂,也要拼了命地介入對話。

  然而,諾蘭沒有回答,這令蔚仙更加緊張了。

  此時,龍鬼正在返回紐約的路上。

  兩天兵不知幹了什麼蠢事,被舒嬿抓得滿臉紅痕,正哭唧唧地跪在地上,像極電視上的小太監,齊聲哀嚎:「太后饒命!」

  大胖在一旁笑得陰風陣陣,渾身肥肉亂顫,活生生就是刻薄太后旁的陰險公公。

  整個客廳都是亂轟轟的喧鬧聲,與兩人此刻的無聲對視成了強烈的對比。

  諾蘭靜默不語地注視蔚仙,像要穿透那張面具,看清對方藏在底下的神情。良久,他才移開目光,將乾坤囊遞過去,「沒說什麼,阿肯和朶爾都在裡面。」

  蔚仙見他不願多談,心中一噔,連忙勸說:「約翰從還是人類時,就善於偽裝與蠱惑,因而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所以不論他說了什麼,是真是假,你都千萬不能受影響。」

  「我知道。」諾蘭勾了下嘴角,有幾分嘲諷,「難道我還不瞭解魔嗎?」

  就是因為太過瞭解,才無法貿然追問約翰說的那件事,因為,最能讓魔拿來挑撥離間的東西,正是——真相。

  諾蘭將乾坤囊塞進蔚仙的手裡,就逕自去尋了安靜的角落休息。

  蔚仙望著他冷漠的背影,欲言又止,不禁想起貝貝在臨分別前的那句叮囑。

  「蘭尼他啊。」貝貝說起這養子也是滿面愁容,「越是拒人千里,就表示他越不安。」

  嚶!

  蔚仙忍不住掩面哀嘆。

  為何本仙君的手下一個比一個還難伺候?

 

《新年番外》

1. 少年初長成

  某一年的冬季,嚴寒異常,至少對拉文德家來說,就像是一場暴風雪。

  一場突如其來的慘烈車禍,令諾蘭心目中無所不能的巨人倒下了——直擊腦部的重創令泰特斯陷入重度昏迷,幾經手術,不省人事了快一個月,才總算甦醒過來。

  突逢變故,才知幸福不易,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因而在新舊年即將交接的這一天,一家人決定號召親朋好友辦一場跨年聚餐,慶祝泰特斯歷劫歸來。

  天剛亮,淡薄的晨光灑進靜謐的臥房,少年趴在被窩裡,一手抓著枕頭壓在後腦杓上,將自己包得密不通風,唯一足以換氣的縫隙依稀可見薄唇緊閉,彷彿夢中有一場嚴酷的考驗。

  時間到點,床櫃上的鐘發出滴滴聲響。

  睡意正濃的諾蘭動了動,才探出手將鬧鈴按停。片刻後,他倏地睜開眼,聞到一股微焦的奶油煎烤味,還隱約能聽見凌亂的金屬碰撞聲,頓時心中一噔,立刻扔開枕頭,跳下床匆匆洗漱,再快步衝下樓。

  「早安。」

  一跨進廚房,諾蘭就斂起神情,從容走到在爐前忙碌的人身邊,以看似鎮定的姿態主動接過對方手中的鍋鏟。他俐落地挑起已煎過頭的鬆餅,動作之自然,口吻之平常,絲毫不見先前的焦急,唯有眼底的一抹飄忽顯露了些許心思。

  俊秀的青年抬起頭,朝已經長得比自己高的養子笑了下,澄亮的碧眼含著溫柔笑意,有如雨後一掃陰霾的明媚晨光,「早啊,蘭尼,怎麼不多睡一會?」

  因為怕你又毀了一天的開始,畢竟一個還沒出院,其他一家大小就跟著食物中毒送醫這種杯具傳出去,公司形象肯定藥丸,身為副總的艾登叔叔爆掉幾顆肝都挽救不回來。

  當然,這個真相,諾蘭是不會說出口打臉親愛的爹地。他淡定地調整爐子火力,重新鋪上一層厚薄適中的麵糊,說:「醒了就睡不回去。」

  「喔,那你記得睡午覺,別又看書看過頭了,放假就要輕鬆一下,多找朋友出去玩。」貝兒不疑有他地叮嚀著,邊從冰箱拿出水果打算切片。

  「嗯,下午約了朋友。」諾蘭嘴裡應著,餘光卻不時注意養父極可能切到自己的操刀手法,簡直是心驚膽顫,非常能理解泰特斯為何總是極盡所能地不讓對方下廚。

  幸好,其他孩子們陸續起床,一道女娃兒的嬌憨呼喚也遠遠傳來:「爹——地——」

  貝兒立刻放下屠刀,立地成傻爸爸,歡喜蹦跳地去找小女兒玩耍。

  廚房凶器一走,諾蘭吊了許久的心才總算放下。他煎好六人份的鬆餅,切好水果,又溫了幾杯牛奶後,見流理台上擺著一個午餐袋,袋旁是一個堆疊好幾層火腿與新鮮蔬菜的三明治,顯然是養父為泰特斯準備的早餐。

  儘管醫院病房會提供三餐,但終究不如家裡的合心合胃。

  諾蘭想了想,趁還有點時間,快速多做一份三明治,並從冰箱取出一大碗昨天熬的大骨湯,加熱稍作調味後倒進保溫盒,連同兩份水果與三明治一起裝進便當袋裡。

  以養父的吃貨屬性,又急著趕去醫院,必然沒辦法吃飽才出門,到時一定會一臉饞地看著泰特斯用餐,而以泰特斯對養父的寵溺,也必然捨不得餓著他,與其一份三明治分著吃,還不如多備一些餐點,讓兩人好好吃完一頓豐盛的早餐。

  備完一切,一個瘦小的人影溜進來,伸手就要往香氣撲鼻的鬆餅摸去。

  諾蘭迅速拍開那隻小手,遞上一杯溫開水,「先喝水。」

  男孩偷吃不成,只好悻悻然地接過杯子,溫潤自己較為敏感的腸胃。年僅十一歲的稚氣臉龐有著與養父一樣的碧眼,略一細看,還有兩分相似,明顯有著拉文德家的基因。

  諾蘭望著這個弟弟,雖面無表情,目光卻有幾分柔和。

  這男孩叫迪諾,比他還早進入這個家,是養父遠房親戚的孤兒,因家人早亡,留下一個孤苦無依的稚子,才被認養過來。也許是記憶裡還有著親人一一離世的不安,迪諾始終文靜內向,直到養父又收養了兩個愛吵鬧的弟弟,才漸漸活潑起來。

  諾蘭還記得,他初到拉文德家的那一晚,小迪諾抱著畫冊溜到床邊,怯生生地問他:「哥哥,你以後會跟我們在一起嗎?我唸我最喜歡的故事給你,你留下好不好?」

  其實,諾蘭在原生家庭裡本就是長子,也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卻從未有過交流。迪諾是第一個對他投以希冀的孩子,那份渴望手足相伴的純粹目光,讓他當下就點了頭。

  不過,真正讓他安心留下的,是養父即使得知他的過往也不曾有一絲改變的擁抱。從他被泰特斯救出來帶到這個家的那一晚起,他的生命終於有了溫度。

  盯著迪諾喝完水,諾蘭才將裝好盤的早餐遞過去,「幫忙端出去。」

  拉文德家雖然財力雄厚,但從不請幫傭,泰特斯認為獨立的性格要自小教起,事無大小,一律由自家人分工合作,而這份對孩子們獨當一面的要求,更是加倍體現在對諾蘭的培訓上。從人文歷史到數理科學資訊,無一不是全方面的學習,財務經濟也必須瞭若指掌,武術方面更是嚴苛,唯有戰勝作為師父的泰特斯才能算作畢業。

  所有親戚都以為,諾蘭極可能會是家族企業未來的接班人,但他自己卻十分清楚,泰特斯對他如此嚴厲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讓他繼承家業。

  樓上的兵荒馬亂總算告一段落,貝兒牽著一步步踏著腳丫子的小女兒,在兩個互相吵嘴的兒子簇擁下走到飯廳,開始他們今年的最後一個早餐。

  一如諾蘭所料,貝兒在餵好女兒後,就匆匆咬著一塊鬆餅,拎起便當袋急忙出門,又在將要上車之際,急匆匆地奔回來,給每個孩子補一口愛的親親才離開,連諾蘭都沒放過。

  諾蘭無奈地撥弄頭髮,額頭被親吻到的地方溫度不高,卻像被滾燙的泉水沖刷過般,刷得他耳根微紅,分不清是自己仍被當成小孩的惱羞,還是對那真切父愛的動容。

  早上出門前的吻與睡前的晚安吻,是養父一貫的堅持,據說也是祖母生前留下來的傳統。養父總說,家裡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寶,長大了也一樣,都值得被父母親親抱抱。

  世人總愛歌頌父母的偉大。以前,諾蘭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騙人,因為對他的親生父母來說,表現正常的弟弟妹妹才是寶,他是撒旦派來的怪物,直到遇見養父,他才漸漸明白,並非世人詐騙,而是唯有這般渲染少有的美好,才能讓人不至於在黑暗中失去希望。

  早餐用畢,迪諾帶著弟弟妹妹去遊戲室,在用樂高組成的城市裡,上演一場威漫英雄救世戰,年僅三歲的妹妹坐在「翻覆的車子」旁傻笑,扮演坐等拯救的無辜市民。

  男孩子瘋起來就像一隻隻磕嗨的野猴子,大呼小叫,上竄下跳,一個激動就亂砸玩具,樂高城市散成一團,他們便散發無限想像力,就地取材地轉換戲碼。諾蘭洗完碗盤過來,就見妹妹抱著一塊看不出型態的模型看著哥哥們圍著自己跳大神,那茫然無措的小眼神就像隻跑錯戲棚的迷途小羔羊。

  諾蘭站在門口看了一會所謂的喪屍末日大戲,發覺自己也跟不太上弟弟們的創意——喪屍加星際戰警與精靈王和孫悟空的組合,古今中外玄幻魔幻科幻一次滿足,非常有養父平日隨口亂掰童話故事的風格。

  他抱起妹妹轉移陣地到客廳,拿出畫冊與一盒彩筆,開始一筆筆陪娃兒塗色。

  小女娃叫安琪拉,是取自祖母來美國留學時的英文名,膚白髮黑,混有波斯血統,長得非常精緻可愛,還有雙烏溜溜的漂亮大眼。這孩子剛被收養時才八個月大,因有先天性聽力障礙被遺棄,是養父兩年前為了拍一部電影去一家育兒院取景時帶回來的。

  雖說有聽力障礙,但並非對聲音毫無反應,只是需要花較多時間去分辨,但對於希望孩子贏在起跑點上的大多數父母而言,小安琪拉註定要落在最後。聽力影響學習,至今她也只有「爹地」喊得最清晰,其他時候多是模糊不清的音節。

  諾蘭指著被塗上一團紅的球,「太陽。」

  安琪拉囁嚅地發出一聲差了十萬八千里的音,諾蘭沒直接糾錯,只是反覆重念著,直到對方滴滴咕咕地改塗別的地方才換詞。忽然,小孩兒停下塗鴉的手,抬起黑白分明的水亮大眼,朝諾蘭奶聲喊著:「Nan……Nan……」

  諾蘭愣了下,見妹妹直直注視著他,才明白她在學養父呼喚自己,只是蘭尼的L音不好發,小孩的舌頭彎不過來變成了N音。他淺淺地勾了下嘴角,輕撫妹妹綁著雙馬尾的頭,低聲回應:「嗯。」

  安琪拉是個天生有缺陷的孩子,卻人如其名,憨軟嬌嫩得像個小天使,融化了一家男性生物的心,就連一向嚴厲的泰特斯也會不由柔和幾分,並交代孩子們要盡全力保護妹妹。她是拉文德家備受呵護的小公主。

  也或許是如此,諾蘭在離家遊歷後,待人處事的耐性再差、臉色再壞,也總會對女孩子特別包容,具體就表現在他對舒嬿的態度上,即便對方是千年女鬼,但那不足二十就枉死的少女外貌,總讓他不自覺把舒嬿當作妹妹在照顧。

  上午就在塗鴉中度過,中午時,養父的表姊買了幾盒義大利麵過來。

  表姑是個非常爽朗的台灣女子,年過四十卻保養得宜,看起來依舊年輕美麗,只是舉手投足間總不經意流露出一股漢子氣息,「你爸他們還要再做幾樣檢查才能回家,晚餐你全叔會過來弄,想吃什麼就儘管叫他做,不用客氣,反正他被奴役慣了。對了,聽你爸說你下午要跟朋友出門?行,小鬼我來帶,你就安心地去吧!」

  「……」

  表姑豪邁地手一揮,諾蘭就無語地飄開目光,假裝沒看見對方手裡的哀鳳螢幕上有一張汗水淋漓的打碼腐圖——帶著男男小黃漫來當褓姆真的可以嗎?

  好在女漢子表姑沒有這麼喪心病狂,吃完午飯,就開車帶孩子們去看電影,除了接電話或回訊外,再沒拿起過那裝滿邪惡產物的手機。新年將至,一些專打兒童市場的影視公司照慣例撈一波,陸續上映童話風電影,其中就有弟弟們最期待的龍騎士歷險記。

  婉拒了表姑順道載一程的好意,諾蘭騎著單車,朝附近的圖書館前進。路途中,一道聲音忽自腦海響起,同一時間,腰側也如搔癢般被輕輕掐了一把。

  「總算離開那屋子了,雖然那個煞神不在,但留下的氣息還是教人厭惡。」

  煞神指的是泰特斯。根據眾鬼魂的說法,泰特斯天生自帶煞氣,標準鬼見愁。

  諾蘭握緊把手,鎮定地避開車流,轉進較為冷清的街巷裡。與此同時,一道透明的鬼影自背後浮現,湊到他的耳邊輕咬,嘴角咧開一抹流裡邪氣的弧度,說:「小朋友,叔叔在跟你說話呢,怎麼不轉過頭來?」

  諾蘭面不改色地踩著踏板,冷聲回應:「因為你醜到吐。」

  「……」

  男鬼是諾蘭兩年多前在拼死反擊下無意間收服的新生惡鬼,也是他的第一個鬼使。儘管對方從沒放棄脫離掌控伺機反噬,但基於鬼使契約的束縛,也只能在嘴上逞逞威風,偶爾動手腳騷擾一番,對於契約主發下的命令,卻是不能不從。

  被鬼身攻擊的鬼使氣得七竅生煙,還算英俊的五官也差點位移,但終究沒能製造出讓諾蘭不慎摔車身亡的騷動。相較於最初面對妖魔鬼怪的無力招架,現在的少年已是今非昔比。

  在數次不懷好意的捉弄下,諾蘭泰然自若地保持穩定車速,安全抵達圖書館,連一點小碰撞都沒有,這讓鬼使更加鬱卒了。小孩在煞神的調教下變得越來越難對付,偏偏再進一步的冒犯會引起契約反噬。

  圖書館的暖氣很給力,即使穿著短袖都沒問題,諾蘭便脫下外套與圍巾,露出白晰的頸項。鬼使微微瞇起眼,感受對方流淌在肌膚下充滿靈力的血肉香甜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想,只要一小口就好,一小口也不算殺害契約主,是吧?

  然而,這念頭才起,一股刺痛就自心魂深處竄起,鬼使還來不及收手,背後就被抵上一把弓箭,銳利的殺氣透過充滿威嚇的女子嗓音傳來:「別以為做了鬼使就有免死金牌,何況是弒主,信不信老娘一發射爆你?」

  諾蘭回過頭,看向約定碰面的朋友,「他傷不了我。」

  席利亞挑了下眉,上下打量諾蘭一番,發現他手中早已凝聚一股靈光蓄勢待發,這才收起弓箭笑道:「不錯,三個月不見,又進步了不少。」

  說著,她就走上前,伸手要朝諾蘭的頭頂摸去。

  諾蘭一個錯身避開那隻手,漂亮的眉頭微皺,「我不是小孩了。」

  席利亞眼角微抽,迅速伸臂一鉤,將諾蘭硬是壓到豐滿的胸前,另一手胡亂搓揉他的頭髮,惡聲道:「知道老娘比你大多少歲嗎?你就是個小鬼,還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鬼!」

  臭老太婆!諾蘭差點爆粗口。

  「噓。」圖書館員過來比了個噤聲手勢,眼裡滿是譴責。席利亞立刻鬆開諾蘭,壞笑看著他氣鼓鼓地跳開一大段距離,平日壓抑過頭的清冷面容也露出了少年應有的生氣。

  兩人的相遇,正是起源於兩年多前的惡鬼襲擊事件。

  當年席利亞接獲通知,有新生惡鬼在曼哈頓的某高級社區出沒,就帶著搭檔趕過去,誰知他們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個臉上沾滿血的華裔男孩正將惡鬼壓在地上暴打,男孩的骨架纖瘦嬌小,為了壓制成人體型的惡鬼,竟還用上牙齒又啃又咬,把惡鬼啃成了大花臉,那不要命的兇殘狠勁,當場把她和她的小夥伴給驚呆了。

  見過鬼咬人,但人咬鬼真的頭一遭!

  更讓她吃驚的是,新生惡鬼估計也被嚇懵了,竟在男孩誤打誤撞的靈力催動下,連聲求饒地答應為對方效命,一人一鬼就這麼締結了御鬼契約。

  因惡鬼尚無犯案前科,又認了主,這案子便算是無疾而終,但席利亞被激起了好奇心,自願留下追蹤後續,順道調查男孩的來歷,才知道自己遇到一個怎樣的好苗子。若她的預感沒錯,這個叫諾蘭的孩子將會是靈能界未來的一匹黑馬。

  兩人玩鬧過後,便尋了偏遠角落的位子坐下。

  席利亞從包裡掏出一疊筆記,卻遲遲沒有翻開封面。她望著在對面坐下的諾蘭,正色說:「在開始之前,我想知道,你為何突然想瞭解魔?」

  諾蘭盯著桌上泛黃的紙本,薄唇緊抿,片刻後,才輕聲說:「我遇過。」

  席利亞眉頭緊鎖,「三年前設計獵殺你的那一位已在我們的追查名單上,魔族的勢力盤根錯節,非一朝就能瓦解,但我保證地……我們部門絕不會放過他,你不必急著介入。」

  「不是他。」諾蘭烏黑的眼眸深邃,隱有暗潮翻湧,「是最近遇過。」

  席利亞心中一驚,急道:「誰?等一下,你何時遇到的?在哪裡?不會又是為了幫枉死冤魂破案遇上的吧?不是叫你少碰不尋常的兇殺案嗎?那些案子的兇手多是些窮兇惡極的妖魔鬼怪,不是你能對付的,就算遇到了也要立刻通知我。」

  「是無意碰上的,我沒親眼見到他,殘留的氣息也不重,但當時那股力量……」諾蘭輕顫了下貼在桌面的手指,話語亦止於沉寂,像是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當時的懼意。

  席利亞沉默了會,才翻開寫著密麻筆記的本子,凝聲道:「魔,以黑化物為生,亦可由黑化物而成,這世上無一不是魔的獵物,人類、妖怪、鬼,甚至是神、佛,皆能成魔……」

  這場私密教學持續到快傍晚。席利亞平時職務繁忙,需跑遍整個紐約州辦案,大多時候只能利用通訊App遠端指導,偶爾空閒了,才能親自過來驗收諾蘭的修煉進度。

  當兩人走出圖書館時,天空已飄起了絨絨細雪,看來今年的跨年又得在寒霜中倒數了。

  「雪下得不小,我載你吧,單車讓那隻鬼化形騎回去。」席利亞不由分說,就拉著諾蘭走向停在對街的二手車,將滿臉不情願的鬼使遠遠拋在後頭。

  回家的路上,席利亞突然問:「你滿十六了吧,上個月生日?」

  諾蘭望著窗外,「嗯。」

  席利亞笑了笑,騰出右手,從抽屜裡翻出一個小袋子扔給他,「生日快樂。抱歉,這兩個月跑了幾個大案子,忙得昏頭轉向,錯過了。」

  諾蘭打開袋子,裡頭躺著一個小錦囊。

  「隨時戴著,能幫你擋災厄。」席利亞說道。

  一般人求的符,大多只有保心安的作用,但若是靈能者親手送的符,可就不一樣了。只見錦囊上的繡紋精緻,諾蘭輕揉囊下折成三角的符紙,能感覺到蘊藏其中的充沛靈力,可見送禮者的用心。

  他將錦囊放進貼身的口袋,輕聲說:「謝謝。」

  圖書館離家不太遠,只要再過兩條街就能到。

  席利亞在暫停號誌前停下,等對面的車過了,才繼續踩油門,說:「蘭尼,雖然這問題以你的年紀來說還太早,但你有想過以後要做什麼嗎?」

  諾蘭看向她,不太理解對方為何這麼問。

  席利亞忽然嘆了口氣,將車子停在一旁,似乎有話憋在心裡許久,「私心來說,我不希望你踏入靈能界,可以的話,我甚至不希望你與亡魂有過多交流。」

  「……」

  諾蘭靜靜地看著她拉下窗戶,點起一根菸,言語裡有化不開的惆悵。

  「一旦真正做了一行,就很難回頭。以你的資質,將會比大多數靈能者走得還遠,敵人也會越來越強大,結下的因果也會越來越複雜,等到你想退休時,就會發現自己已抽不開身,曾經在你身邊的人都不在了,那個曾為歸屬的家也沒了。」

  「不論過去如何,現在的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他們都很在乎你,你的養父長年行善,福澤足以庇蔭後代,另一位天生自帶煞氣,能嚇阻妖魔鬼怪的欺近,只要你不離開他們,基本上是安全無虞,甚至能像普通人一樣過正常的生活。」

  席利亞話語一頓,轉為犀利,「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你能加入我們。父母總會離去,他們是普通凡人,會生老病死,你不可能一輩子靠他們。蘭尼,你終有一天會再次成為妖魔的目標,既然如此,我寧可先把你拖進來,讓你還有反擊的機會。」

  諾蘭臉色微白。在泰特斯出車禍九死一生的這段日子裡,他就已意識到,高山不可能永遠屹立不搖,只要死神的鐮刀一揮,所有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幸福都會輕易瓦解。

  席利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說這些不是要嚇你,只是不想你到時決定得太倉促。」

  「什麼意思?」諾蘭不解。

  席利亞碾熄菸關上窗,重新踩檔,道:「我們偵察部門招收年齡最低二十歲,十八歲就可申請職前培訓,還能幫辦大學錄取通知與文憑,所以你還有至少兩年時間好好想清楚。」

  對方說得像是一位在幫學子進行生涯規劃的輔導老師,彷彿整個問題就是上不上大學讀哪個科系的選擇,但諾蘭卻聽得出來,席利亞是在警示他——黑暗終會找上門。

  車子停在美式傳統風格的大豪宅前,諾蘭望見柵門內多了幾輛車,屋裡喧鬧不斷,料想是大家都到齊了。他解開安全帶,正要說再見時,就冷不防被親了一口臉頰。

  「新年快樂呀,小蘭孩。」席利亞偷襲成功,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你才小!」諾蘭頓時炸紅了臉,「一點都不快樂!」

  「哈哈哈哈!」席利亞笑趴在方向盤上,不慎壓到喇叭,令車子發出與笑聲相呼應的響亮鳴聲。諾蘭氣得要命,果斷開門下車,誰知,竟剛好讓慢跑回來的表姑撞個正著。

  「你……」表姑震驚地張大雙眼,瞪著他臉上沒來得及擦掉的口紅印,又看了看車裡疑似大搞姊弟戀的席利亞,顫聲說:「女、女朋友?」

  「不是!」諾蘭怒道。

  彷彿差點中風的表姑鬆了一口氣,「就說呢,好好一個小受怎麼忽然就直了呢?」

  「……」

  世上有一種妖魔,是神仙下凡也無法剷除的邪惡——腐女人妻!

  表弟、表妹也來了,一群年紀相仿的孩子聚在一起滿屋子亂跑,諾蘭一進門,就見自家三個弟弟一臉驚恐地尖叫衝來,身後追著一個拿根充氣大棒槌猙獰狂笑的小少女。

  諾蘭默默地左手一抓、右手一拎,將兩個弟弟往旁拉開,再伸腳輕輕一勾,把落在最後的迪諾絆倒,及時避開落下的棒槌。表姑也快狠準地揪住少女,破口大罵:「妮妮!老娘怎麼警告你的?出來要有氣質點,好歹在男生面前裝一下啊,野成這樣以後怎麼交男朋友?」

  芳齡十四的表妹理直氣壯地反駁:「弟弟又不能變男朋友,老娘裝什麼?」

  「……」

  這話說得好有道理,在場的人竟無法反駁。

  諾蘭看了看翻白眼的表姑,又看了看也在翻白眼的表妹,而後低頭對三個弟弟冷笑:「你們就這麼被一個女孩子追著打?」

  迪諾流下兩行清淚,「表姊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漢子。」

  客廳的沙發上,十歲的小表弟抱著兔寶寶玩偶,對著小安琪拉細聲細語地說:「我好羨慕你喔,有這麼多哥哥疼,都沒有姊姊兇你。」

  「……」

  表姑也流下兩行清淚,淑女培養失敗,只能將希望寄託於安琪拉小公主。

  諾蘭沒好氣地放開弟弟們,朝客廳看了一眼,就往廚房的方向走去。目光在所及之處繞了遍都沒看到人,直到經過飯廳,他才見到養父正與好友席倫叔叔撥著菜聊天。

  貝兒餘光瞥見諾蘭,立刻停下手邊的工作,說:「回來啦,外頭冷嗎?」

  諾蘭搖頭,「還好。」

  但世上有一種冷叫「爸媽都覺得你冷。」

  貝兒連忙說:「那快先去洗個熱水澡,晚餐等下就好了,下來前順便去書房叫你大爹地和豬頭登吃飯,他們一談公事就沒完沒了,明明才剛出院,也不多休息一會。」

  話語到最後,就是對工作狂泰特斯的埋怨。

  諾蘭點了頭,就轉身朝樓梯走去,身後傳來養父與倫叔的交談。

  「這孩子越大越好看,氣質也越來越像泰。」

  「我兒子肯定好看帥氣不用說,不過我比較希望蘭尼的性格能像我多一些,活潑開朗點,雖然他這樣悶悶的逗起來也超可愛。」

  「是很可愛,連我都忍不住想逗他。」

  「……」

  諾蘭非常地鬱悶。為何大家都這麼喜歡逗他?他到底哪裡可愛了他改!

 

《新年番外》

2. 默然守候

  快速沖了個澡洗去一身寒氣後,諾蘭就穿著乾淨的襯衫長褲,依言去敲門,卻發現傳說中的工作狂已離開書房了。他下樓來到飯廳,才終於見到那多日未見的人。

  一張大圓桌擺滿新鮮的蔬菜海鮮肉片,中央是一鍋堆滿料的高湯,鍋下的電爐開著最大火力,將湯滾出騰騰水汽。泰特斯坐在主位上,看起來氣色極好,再沒有躺在病床上的了無生氣。氤氳飛騰的白霧將俊美的男人襯得更加疏冷,卻唯有一雙追逐養父身影的目光溫柔似水。

  諾蘭略感緊張地抿緊嘴唇,食指神經質地在褲管上輕輕摳了下,又似觸電般迅速抽直,像在逼迫自己收起不該流露的情感。他視線微微往下,彷彿方才短短片刻注視便足夠收藏起來回味一生般,再不敢多看一眼地緩緩走過去,低喊:「父親。」

  這個在法律上是他伯父,實際上等同他另一個父親與師父的男人,在他的心裡佔著一個崇高如神祇的位子,又混雜著扭曲且曖昧的念想。他愛慕著、景仰著,也渴望著對方的觸碰,如同對方擁抱養父那樣地激烈熱情,同時也不恥自己這種背叛養父的不倫心思。

  「父親」這稱呼由自己親口喚出,是對他曾犯過的罪最嚴厲的譴責。

  泰特斯看過來,像在打量儀容是否合格地注視了會,才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清冷的嗓音帶著一份威嚴,「這段日子,你把家裡照顧得很好,不錯。」

  諾蘭低下頭,「應該的。」

  「功課……」泰特斯還想要說什麼,就有一隻手忽然往他們中間一切。

  「卡!」貝兒職業病地大喊。

  「……」

  貝兒將諾蘭壓上一旁的座位,朝泰特斯齜牙咧嘴地發小脾氣:「新、年、快、樂!一回來就問功課要不要這麼掃興?放小孩輕鬆一下會怎麼樣?」

  泰特斯立刻噤聲,妥妥妻管嚴不解釋,但其實他原本想說的是,功課可以延後三天再做,先拿點零用錢出去玩……唔,有點小委屈了。

  不似大多數美國家庭的新年聚餐,他們選擇了華人文化中最具代表意義之一的火鍋,貝兒是半個台灣人,與母親娘家的感情密切,耳濡目染下,也深愛著華人的飲食,而諾蘭出生在香港家庭,自然也明白這一餐代表著什麼——團圓。

  寒冬冷凜,與畢身最親的人們圍爐共食,喝下熬出鮮甜精華的熱湯,憑著這份融入至親愛意的暖流,將彼此的心再次凝聚起來,送走這橫禍突生的一年,迎向新的旅程。

  正好動的兩個弟弟搶一隻大蝦不成,反被迪諾搶走,頓時哭唧唧地同仇敵愾起來,沒多久,一隻撥好殼的蝦子就被分成兩半放進他們碗裡,這才破涕為笑。迪諾搞定了弟弟們,就朝諾蘭投去求獎勵的晶亮眼神。

  諾蘭無語,片刻後,也禁不住那無聲勝有聲的祈求,從鍋裡撈起一隻剛煮好的橘紅色大蝦,又不怕燙地三兩下剝好殼,將整條白嫩蝦肉沾好醬塞進迪諾嘴裡。

  表妹最心不在焉,每吃幾口就低頭抱著手機打字,也不肯讓人看到畫面,並不時抖著肩膀發出幾聲有乃母之風的低笑。表姑何等功力,隨便瞥去一眼,露出「小意思,都是老娘玩剩的」的驕傲表情,無奈的姑丈兩眼一翻,拍了拍乖巧的小兒子,語重心長地勸導:「不要學你媽跟你姊,太兇殘了。」

  可惜,小表弟沒體會到老爹的苦心,逕自望眼欲穿地看著迪諾,赤裸裸地表達著「真好,別人有哥哥弟弟還有超可愛的妹妹,我沒有」的遺憾與羨慕。

  艾登叔拿起手機,一手摟著倫叔的肩膀,給兩人拍了一張自拍後,發上朋友圈,又給大家拍了一張合照,再次發上朋友圈,用粗體字寫著大大的「Hotpot with family in 12.31.2030」又一一tag在場的人。

  於是,每個人的手機都震動了下,一滑開,跳入眼簾的,居然是艾登笑得燦如菊花的大臉,幾乎佔據了畫面的二分之一,擋住後頭的其他人,便紛紛怒給差評!

  安琪拉正是什麼東西都要親手玩捏的年紀,不愛用叉匙,因而吃得滿手滿臉殘渣,貝兒邊跟大家聊天,邊伺候她吃飯,手腳忙不過來,吃什麼都得讓泰特斯喂他。等安琪拉吃得差不多了,泰特斯便將她抱到自己腿上清理,讓貝兒放開手腳吃個痛快。

  諾蘭的食量不大,很快就吃了半飽。他放下碗筷,安靜注視身邊的所有人,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暢聊歡笑,聊婚姻、聊事業、聊孩子、聊其他的親友、聊未來,沒有靈異鬼怪,也沒有牛鬼神蛇,只有每個普通家庭都會關注的普通話題。

  期間,養父住在義大利的乾爹打來視訊電話,比紐約快六個小時的歐洲已是午夜時分。孩子們齊聲朝著鏡頭前笑呵呵的老人家大喊:「波蘿酥爺爺新年快樂!」

  正如席利亞所說的,這是一個溫暖而美好的家,給了他自小就缺失的一切,為他曾經看不到希望的冰冷點亮一線曙光,但隨之而來的,是一份患得患失的不安,更害怕自己會因貪戀這份溫暖而被打退原型,變回那個只能任由黑暗宰割的軟弱蟲子。

  一碗乘了滿滿肉片的湯被放到眼前,撲鼻的香味伴隨熱氣襲來,水汽幾乎瀰漫了視野。諾蘭抬起頭,望向正好收回手的養父,就聽對方調皮地說:「多吃點,不用怕吃垮家裡,反正你大爹地是分分鐘幾千萬上下的霸道總裁,沒在怕的啦。」

  「嗯。」泰特斯輕哼一聲,望著貝兒的眼眸滿是哭笑不得的寵愛。

  諾蘭微微勾起嘴角,垂眸端起養父親手乘的湯,心裡已對席利亞的提議有了答案。

  總有一天,他會變得足夠強大,強到能夠守護這一個家。

  *  *  *  *

  雖說是慶祝跨年,但也並非一定要具體實踐「倒數」這個活動,畢竟有的孩子還小,撐不到十點就昏昏欲睡,泰特斯也才剛出院,不宜過度勞累,貝兒也因為這段日子的勞碌奔波,吃完一頓長達兩小時的火鍋大餐後,就漸漸開始精神不濟。

  於是,孩子們睡的睡,想要倒數狂歡的其他四位大人,自發性轉移到對面的艾登家,妮妮正值精力充沛的中二青春期,便也拋下狂打呵欠的弟弟,抱著手機一同過去了。

  一一給孩子們與小外甥晚安吻後,貝兒回到廚房,就見諾蘭正與泰特斯各佔一個洗碗槽,一個負責洗碗,一個負責沖水晾乾。兩人沒有任何交談,泰特斯本就寡言少語,諾蘭則一如既往地壓抑沉默,整個廚房就只有淅瀝水聲與碗盤的碰撞聲。

  貝兒在廚房口看了一會,就走過去握住諾蘭被水沖得冰冷的手,說:「我來吧,你早點去睡,黑眼圈都跑出來了,最近是不是睡不好?」

  諾蘭搖搖頭,「我不睏。」

  「不睏也要睡,小孩就是要睡得多才能長得高高壯壯。」貝兒捏了把諾蘭沒多少肉的手臂,不滿道:「光長個也不行,都要變竹竿了。」

  諾蘭無語打量養父的個頭,十分懷疑這個睡多長好的理論,因為根據大家的說法,養父從小在泰特斯的溺愛下長大,吃多睡多又玩得瘋,怎麼就長成了這嬌小模樣?

  當然,這種打臉爹地的話,諾蘭是不會說的,畢竟養父炸起毛來比他還驚天動地。

  也想當然耳,諾蘭最後還是被一個不容拒絕的晚安吻,以及養父的一句「蘭尼寶寶新年快樂」祝福語,給氣(羞)回了被窩——小蘭孩已經夠過份了,寶寶又是什麼鬼?

  夜色漸深,時間於寂靜中悄然滑至十一點五十五分,一道異常陰冷的風捲至臥室的窗邊,以輕不可聞的力度無聲拍撫,令光潔的玻璃漸漸凝出一層極淡的寒霜。

  諾蘭睜開眼,看向被百葉窗覆蓋的窗戶,便聽老鬼的聲音於腦海響起。

  「這冤魂寧可魂飛魄散,也非親自找你不可。」

  諾蘭一聽,立刻下床拉開百葉窗。泰特斯的煞氣極重,一般亡魂若強行接近,會被侵蝕重傷,即便本人不在,居住處也會殘留不少煞氣,因而鬼魂的委託他一律交由老鬼統一整理,或於固定的時間, 他親自到天台招來求助的孤魂野鬼。

  他將手覆在幾乎要結冰的玻璃窗上催動靈力,剎那間,女子撕心裂肺的哀鳴就湧進腦海,一聲又一聲地重複著:「救我兒子,求求你救我兒子!」

  快要渙散的冤魂在靈力的護持下重新凝聚樣貌,額頭上銅板大的槍洞正汨汨流著血,諾蘭打量女子的樣貌與死亡特徵,應是剛死沒多久,便快速回憶近來的兇殺案,對上一起昨天發生的幼兒園綁架槍擊案,據報導,死者的兒子目前下落不明。

  「又要多管閒事了?」惡鬼鬼使冷哼道,「你幫他們有什麼好處?」

  諾蘭沒有回應,只是掏出一個紙折的五角星,將女鬼收進去後,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鞋子,就打開窗戶俐落地翻身爬出去,並吩咐已在外頭等候的老鬼:「先去出事的幼兒園。」

  被無視的惡鬼鬼使則氣得「嘖」了一聲,罵咧咧地去把單車牽好。

  這一廂,諾蘭剛輕巧落地,隔壁的主臥室裡,就有人睜開了眼。

  貝兒摸黑地下了床,赤腳走到窗邊偷偷往下一看,果然又見諾蘭騎著單車出去,本已關牢的柵門在無人操作下悄然開出一點縫隙,又緩緩闔上。

  「不合格。」黑暗中,響起泰特斯冷酷近乎無情的聲音,一雙手卻溫柔地環上貝兒,將他擁入懷裡,「竟然把你吵醒,他的蹺家技術還需改進。」

  貝兒沒好氣地撓了把腰上的手,「這不是重點吧。」

  「對我來說,害你整夜不睡地等他回來就是重點。」泰特斯將下巴抵在貝兒肩上,一同注視漸行遠去的背影,「而對他來說,做不到行無聲息,將會是致命的弱點。」

  「……」

  貝兒無語嘆了口氣,「是時候給他買部車了,這天氣還騎單車,冷死了。」

  「嗯,過幾天就帶他去考駕照。」泰特斯柔聲說:「別擔心,他的身手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只要對手還是個人,就沒這麼容易出事。」

  貝兒輕輕應了聲,問:「聯絡沃爾夫警官了?」

  沃爾夫是席利亞私下介紹給他們的刑警,專門處理一些特殊案件,同時也會視情況幫擁有特殊能力的見義勇為者善後,比如:某位小小偵探想幫枉死者破案,卻因經驗不足,不慎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好幾次差點被警方當作嫌疑犯。

  「傳了簡訊,也有保鏢跟著。」泰特斯答道。

  早在他們初遇諾蘭沒多久,就將他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也從他的親生父母充滿恐懼與排斥的隻言片語中,意識到諾蘭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而他們之所以能平靜地接受這件事,也是歸功於十一年前曾發生在席倫身上的惡鬼奪舍事件。

  儘管席倫已失去那段記憶,但他們兩兄弟卻似乎因某種因素,不受消除記憶的催眠影響,因而對當時的凶險都記憶深刻,同時也明白了,這世上確實有批天賦異稟的奇人異士,專門為世人解決各種超乎自然的危機,特別是兩年多前,諾蘭忽然傷痕累累地回家,並高燒昏迷了好幾日,直到席利亞出現才撿回一命,便更加證明了這件事。

  從那時起,泰特斯就開始為諾蘭安排最密集的嚴苛訓練,沒有一刻懈怠。

  騎著單車的少年很快就消失在飄雪的夜色中,貝兒收回目光,想起諾蘭少有笑容的沉默,忍不住說:「有時候,我真想叫你別對蘭尼這麼嚴,他還只是個孩子。」

  泰特斯沉默了會,「他所在之處,是我們無法介入的世界。」

  作為父母,誰不希望孩子能無憂無慮地快樂長大?然而,當孩子必須走上一條連父母都力所不及的艱險道路時,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將一身本事都傳給孩子,用最嚴厲的手段,逼得他強大到足以戰勝所有危機。

  看似無情的冷漠下,是一份確保對方能走得長遠的期望。

  「我知道,所以才說是『有時候』。」貝兒挫敗地頹下肩膀,「坦白來說,我就是難過自己幫不上他什麼忙。」

  泰特斯鬆開手,將貝兒轉向自己,凝視他明明已三十三歲卻仍看不出多少歲月痕跡的俊秀臉龐,忽然失笑道:「我認為,你早就給予他所希望的一切了。」

  貝兒抬起頭,澄澈的碧眼裡依然有著年少時的一份天真,也有著於時光中漸漸沉澱的一份通透,彷彿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池靜雅的清水。他默然看著泰特斯許久,才終於開口說:「蘭尼他……對你抱有父子之外的感情,你知道嗎?」

  泰特斯神情不變地思考了會,點點頭,「嗯,我們確實像師徒比較多。」

  「師……」

  師徒你大頭啦!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貝兒,頓時臉色變得極為詭異,頗有種同病相憐的悲憤感。

  都忘了這傢伙在感情方面有多遲鈍了!

  想當年,他與泰特斯自小相依為命,長大後曖昧多年,終於戳破了那層窗紙,誰知,對方竟一口咬定自己只是錯把兄弟情當成愛情,不僅三番四次地拒絕他,還總是一言不合就大搞遠距離避不見面,氣得他差點就要遠走他鄉再也不回來了。

  「……」

  貝兒無語瞪著泰特斯,氣得頭頂冒煙。

  泰特斯無辜地看著他,不太理解寶貝兒怎麼好好的忽然就炸了。

  良久後,貝兒恨鐵不成鋼地吞下那口怨氣,無奈道:「算了,沒什麼。」

  反正他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哪天諾蘭沒把持住衝動傾訴心意了,泰特斯自然是必須要拒絕的,但如果敢說什麼「你錯把師徒情當成愛情」這種全盤否定對方情感的話,不用等諾蘭動手,他自己會先挽起袖子把這個大豬頭暴揍一頓!

  愛一個人沒有所謂對錯,有時愛情會被冠上罪名,是因為對方以愛為由傷害了他人。接受也好,拒絕也罷,每一種感情都值得被認真對待,所以,不論諾蘭的這份愛戀是因何而起,又是否合乎世俗倫常,都不應被刻意扭曲解讀,也不應被輕易地與罪孽劃上等號。

  當然,對於兒子變情敵這件事,貝兒是傷心的,但見諾蘭總是自虐般地壓抑所有情感,每分每秒都過得小心翼翼,像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毀了這幸福的家,他心中的那份難過就又複雜了起來——他沒有無私到可以跟第三者分享愛情,畢竟他不是聖母聖父,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只要諾蘭能堅守住那道界線,他便也願意無私包容這個青春期正迷茫的兒子。

  「哼,都怪你太過完美。」貝兒沒好氣地用額頭撞了下罪魁禍首,「你的錯!」

  「……」泰特斯依舊一臉茫。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反正寶貝兒想發小脾氣,護妻狂魔如他也只好默默地認了。

  突然,遠方的天空炸開燦爛的火花,幾聲歡呼隱隱傳來。

  「十二點了?」貝兒哭笑不得地看了下鬧鐘,「沒想到覺沒睡成,倒數也錯過了。」

  「無妨。」泰特斯再次將他摟進懷裡,柔聲說:「我們沒錯過彼此就好。」

  「……」

  笨哥哥在感情上遲鈍歸遲鈍,情話卻說得毫不猶豫,讓臉薄的貝兒總是不知如何應對。他紅著耳根,將臉埋在泰特斯的胸膛上,靜靜感受對方強而有力的穩健心跳,心中懸了許久的大石也終於落了地。

  「幸好……你平安回來了。」興許是緊繃的神經徹底鬆下,貝兒這話才說出口,就忍不住眼眶一濕,嗓音裡竟也帶上了幾分哽咽。

  泰特斯胸口一滯,一向鎮定的面容也流露出一絲惶恐,「抱歉,讓你擔心了。」

  回想這一個月來的生死交戰,泰特斯亦是心驚膽戰,特別是意外發生的那一刻,他首當其衝想到的是,貝兒為他悲痛欲絕的臉龐——世上最深的憾恨,莫過於無法與摯愛走到最後一刻的死別,這個念頭令他前所未有地畏懼死亡。

  萬幸的是,上天仍給了他們機會。

  泰特斯低頭親吻貝兒的髮梢,而後抬起他的臉,將滿腔不捨連同一份心願,吻入彼此的唇瓣,「願死神再次降臨時,我倆已白髮蒼蒼,了無牽掛,新年快樂,寶貝兒。」

  *  *  *  *

  十二點十六分,席利亞拎著酒瓶走出喧鬧的酒吧,獨行在曼哈頓的夜色裡。

  倒數過後的餘韻猶在,夜歸的人們仍在狂歡,一個年輕人不畏風寒,竟赤裸著上身站在車頂上,一手甩著自己的上衣,邊吼著已聽不出曲調的歌,底下一圈人跟著歡呼鼓掌,好似在開演唱會,極吸引路人的目光。

  席利亞不由也瞥去一眼,失笑地輕哼一聲。

  黑色的高跟長靴踏在濕冷的積雪街道上,她揚著迷離而嫵媚的微笑,於雪夜中輕輕搖擺苗條的身軀,看似酣醉,卻又步伐穩健,所謂的買醉不過只是她的一個自我消遣。

  跨過了幾條街,總算找到於昏暗街道上更顯得不起眼的二手車。這時,手機響起,螢幕上閃爍著「克里斯」的名字,她笑了笑,眼眸浮上一層暖意。

  接通來訊,熟悉的德州腔英文便傳了過來:「新年快樂。」

  席利亞坐上車,笑罵:「台灣那裡都過了十二小時才記得打來?遲了!」

  「Fuck man,老子幹了一整晚的怪,現在才睡醒好嗎?」克里斯毫不客氣地爆粗口。

  席利亞不甘示弱地回擊:「Screw you,老娘調戲了一整晚的帥哥,羨慕吧?」

  嗯,用髒話互相祝福是他們多年的默契。

  「你智障喔?我對男的又沒興趣,羨慕啥?」

  「……Fuck,你把天聊死了你知道嗎?」

  話聊到最後,又陷入了互飆髒話互相傷害的循環,性格太相近的兩個人一旦碰撞在一塊,不是百年好合,就是相看兩生厭,而她與克里斯就是後者,所以只能做永遠的好朋友。

  終於,一句中文插進對話,還是一道軟嚅的少年嗓音。

  「阿克,你在跟誰聊天啊?」

  「朋友。」

  「哪個朋友?怎麼認識的?男的女的?年紀多大?哪裡人?長得如何?」

  克里斯再次爆怒,「幹!你是我老婆喔?查這麼嚴!」

  「老婆不敢當,我是你老闆。」

  「……」

  「噗哈哈哈哈齁!」席利亞忍不住笑出了豬聲。她跟克里斯吵了這麼多年,還曾打過不少次架,從來沒見過有哪個人能吵死這個王八沙文豬,偏偏這位董七世子就辦到了。

  當然,此時的席利亞怎樣都想不到,克里斯不僅被董七世子吵死,還會在許多年後被掰彎,於是,她一語成讖地說:「行了,你就跟你老闆去約會吧,新年快樂,我繼續去浪啦。」

  與老友吵了一架,徘徊整晚的愁緒也散去不少。傍晚時她對諾蘭說的那些話,並不全然只是為了提醒,更多的還是她這幾十年來的孤寂,而這份孤寂不只她有,克里斯也有,其他幹了許久的偵察員也都有。

  但問他們是否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席利亞啟動車子,開入熱鬧依舊的馬路上,望著沿途上一群群無畏黑夜的人們大聲歡笑大聲歌唱,用燦爛的笑容點亮人間的色彩,她不禁無奈地搖頭一笑。

  總要有群傻瓜守在看不到的地方,讓這世界能安然度過無數個新年,不是嗎?

  《新年番外完》

 

41. 迷惘

  一回到紐約,兩天兵就像兩隻脫籠狂犬,迫不及待地奔進寬敞的客廳,往柔軟的高級地毯上一趴,歡快地翻肚打滾,連聲嚷嚷:「累死了,還是隊長的豪宅舒服!」

  蔚仙涼涼道:「是喔,你們這幾天真是辛苦了喔。」

  史戴西盡情地伸展四肢,對連打瞌睡都沒時間的上司說:「真的很辛苦啊,老大那裡的床太小了,害我這幾天都睡不痛快。」

  張瀚倪也滿心期待地掏出手機,對連看電視都沒時間的上司說:「而且網路又好慢,我看個動畫都卡得要命,沒追到最近一期的更新。」

  「……」

  蔚仙覺得自己被霸凌了,只好悲憤地拎起乾坤囊,准備帶玄宿魁尋個清靜之處做檢查。他見諾蘭正要往樓上走,便脫口喊道:「要請宿魁順道看一下你新收的蛇靈嗎?」

  諾蘭停下腳步,沉吟片刻,「一樓客房。」

  扔下已逕自找樂子的兩天兵,三人來到一樓一間較為偏僻的客房。

  蔚仙打量了下環境,發現客房唯一的一扇窗戶是對著後院泳池,院裡的圍欄又恰好擋住外頭景致,從房內的視角望出去,除了後院外,就只能看到一片藍天白雲,教人難以分辨方位,即便朶爾身上有約翰的病毒,也無法洩漏所在地,的確是不錯的安置處。

  於是,待諾蘭在牆上畫好囚困血族的結界符紋後,蔚仙就抖了抖乾坤囊。

  然後,一團東西滾了出來。

  然後,蔚仙就被閃瞎了眼。

  也不知阿肯與朶爾在乾坤囊裡是經歷過什麼乾柴烈火的大轉折,兩人此刻竟親密地摟成一團,隨著落勢在地上翻滾一圈後,依然親得難分難捨,渾然不覺有異。

  混蛋啊,把乾坤囊當成約會聖地什麼的,本仙君都還沒這麼玩過說!

  蔚仙無語瞪著他們,恨不得抓肯尼熊出去討論一下人生。

  諾蘭不以為意地靠著牆,絲毫不覺得尷尬。畢竟他早在欲魔那裡看多了各種掉節操沒下限的畫面,而這兩人脖子以下的部分都衣衫完整,實在沒什麼看頭。

  玄宿魁行醫多年,處理過不少奇葩的病患,一嗨起來就當眾甩鳥開嚎的蛇精病都有,因而也還算鎮定地移開目光,抿嘴笑道:「精神挺好的。」

  這一聲摻雜了點靈力,雖不響亮卻極具穿透力,當下就讓阿肯猛然驚醒,趕緊拉開距離,紅著臉支支吾吾道:「老、老大,我不知道已經到了,下次、下次會注意的!」

  「鬼才給你下次!」蔚仙氣極擺手,「去,當你的大廚去,大家都餓了。」

  阿肯一聽,立馬笑得像朵花,巨壯無比的花,「那我去煮酸菜肥腸粉絲鴨血鍋。」

  又是鴨血?

  諾蘭頓時食慾全無。

  蔚仙吧咂著嘴,頗為期待了一秒,就渾身一震,「等等,你哪來的食材?」

  阿肯憨憨一笑,「船上啊,魔族先生們真好,送我好多新鮮的豬腸和鴨血呢。」

  「……」

  蔚仙感覺自己不能再問下去了——那些腸子跟血真的是豬和鴨來的嗎?

  將癡漢般的熊打發走後,蔚仙總算能仔細凝神打量朶爾。見對方安靜地坐在床上,被吻得嫣紅的嘴唇揚著恬淡笑意,勾人的眼眸卻透著迷茫的純真,身姿優雅得體,又渾身散發出撩人情欲的魅惑氣息,就像是一個被精細調教的美麗娃娃,他不禁想起一些傳言。

  據說,朶爾因天生異常的雙性體質,淪為當時一個極度腐敗的古國皇室玩物,直到菲涅克斯家的家主偶然經過,被正渴求永生不死的國王奉為上賓,朶爾奉令要服侍對方,卻反而成為唯一一個受初擁轉化的人,而後被安置在奧費歐的身邊。

  至於那個墮落的古國,因罪惡過深,最終亡於一場天降業火,而那業火究竟是菲涅克斯焚燒罪惡的鳳凰之火,抑或是後世聖經所稱來自上帝的毀滅天火,就不得而知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就連地府的軼事錄都寫著,那些古國罪人的魂魄消亡是受天道許可。

  蔚仙輕輕一嘆,柔聲問:「知道你這五年來都在哪嗎?」

  朶爾搖搖頭,相當乖巧地回答:「醒來就看到阿肯了。」

  蔚仙便又問:「那你在醒來前最後的記憶是什麼?」

  朶爾偏頭想了想,眼神越加迷濛,「好像是跟奧費歐一起,他讓我招待一個人。」

  「然後呢?」

  朶爾沉思了許久,神情恍惚,似乎越想越迷糊,最後,就這麼睜著眼動也不動了。

  玄宿魁上前察看一番,頗不可思議地說:「睡著了。」

  「睡……著?」蔚仙囧了囧,雖然先前就聽說朶爾的特長了,但親身體驗的感受就是不一樣。他先讓玄宿魁趁機做全面檢查,再退到諾蘭身邊,佈下一層隔音結界後,才說:「她的靈魂狀態不對,有精魄卻像沒精魄,靈光閃爍不定。」

  諾蘭點頭,理所當然道:「她有精神病。」

  「你觀察出來的?」蔚仙訝異反問,說完就後悔了。

  果然,諾蘭無語一瞥,「不,是我特地花錢請心理醫生單槍匹馬闖入魔窟做的鑑定。」

  「……你可以回:『廢話』就好。」蔚仙哭哭。為何他每次都會被諾蘭嘲諷得無法反駁?

  諾蘭冷冷勾了下唇角,在欺負完自家上司後,心中鬱悶稍解,才勉強好心解釋:「創傷後選擇性失憶、重度嗜睡、沒有自我主見,一爆發就是毀滅性的攻擊,還需要解釋嗎?」

  蔚仙凝重地搖搖頭,思忖了良久,忽然說:「你猜約翰讓你帶走她的目的是什麼?」

  「內部分裂。」諾蘭面無表情道。

  然而,這四個字卻如一把重搥,敲得蔚仙胸口悶痛。他問:「就像約翰對你說的那些話?」

  諾蘭不著痕跡地蹙下眉,「我暫時沒打算理會。」

  但即使不理,心底也會百般刮撓吧。蔚仙輕嘆地摸了下面具,低啞的嗓音十分苦澀,「這是他慣用的手法。曾經,有個孩子就是這樣被他一點點摧毀,從而拆散了所有人。」

  「我沒這麼脆弱。」諾蘭冷聲道。

  「你是不弱,但你仍有弱點。」蔚仙苦笑搖頭,「看來他找到你的弱點了。」

  諾蘭沉默半晌,才投去目光,平靜又有幾分疏離,「他說你一直都知道。」

  蔚仙一怔。知道什麼?

  下一秒,他就湧起一股想尖叫的衝動。

  救命喔!都忘了還有這件事!

  暗隱主為了得到月仙貝貝,定會想盡辦法挖掘所有情報,也必然會挖到貝貝在凡間輪迴時的事,從而得知他們一直極力隱瞞的秘密,並使喚約翰在諾蘭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而諾蘭生平最討厭被騙了,偏偏他為了保密,不知坑蒙拐騙諾蘭多少次,這下肯定要被拉黑了!

  蔚仙捏了把冷汗,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坦白從寬了,「沒錯,我的確一直都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但我不能說,你也不該知道,他們更不能認你,因為這有違天規,明白嗎?」

  話才說完,蔚仙就感覺自己被噴了一臉殺氣,儘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也足以感覺到諾蘭的氣場轉變,就像一頭戒備不安的野獸正拱起身子,瞪視欺近地盤的敵人。

  「天規?」諾蘭低聲念道,緊握的手指幾乎要刺破掌心。

  蔚仙聽出他話裡的頑固與怨怒,不由苦笑,「再厲害的天神,在天規之下,也同你我一般,備受束縛,萬般無奈。諾蘭,我無法洩漏天機,只能請你相信,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

  「我不需要保護!」諾蘭怒地拋下這一句,就轉身離開。

  蔚仙愣了愣,實在無可奈何,只好掏出手機,送出一道傳訊符:「他知道了。」

  天界有規,任何神仙一旦從輪迴歸位,都必須忘卻前塵俗事,不得再有所牽扯,但月仙職責特殊,需感知天下一切情感,故無法封去凡塵記憶,才會一直悄悄惦記著這份父子之情,也因而在得知諾蘭命危時,就焦急地透過刀叔向初任監審官的他求助。

  但最尷尬的是,諾蘭之所以會有那場牢獄之災,追根究底,也是為了尋找貝貝和泰清他們兩人所致,而大家的刻意隱瞞,更是讓諾蘭在這淌渾水越陷越深的禍首之一。

  嚶,現在作個弊,給諾蘭灌一碗孟婆湯不知來不來得及?

  然而,孟婆湯不是你說想喝就能喝。

  蔚仙頭痛地兩眼放空自暴自棄了會,發現舒嬿站在結界外,就揮揮袖放她進來。

  「仙君莫憂,主人只是需要靜一靜。」舒嬿遞出手上的一團小東西,恭敬道:「這是主人新收的蛇靈,傷得不輕,勞煩仙君與靈醫大人費心了。」

  蔚仙接過菲迪,見牠縮成巴掌大小蜷成一團睡覺,小小的眼珠動也不動地睜著,藏在身體底下的尾尖還似夢見什麼般微微抽動,搔得掌心有些癢,不禁教人心中一軟。

  先前他聽諾蘭在島上的驚險過程,還以為這蛇靈有多凶惡,豈知現在一看,竟發現牠靈光純淨,從未沾過一條人命,簡直難以置信。動物的先天資質不如人類,在修行道上最為艱難,受不住誘惑走上捷徑殺生者不計其數,像菲迪這般的實在難得,難怪諾蘭會想收來護著。

  玄宿魁檢查完畢,過來一看,也眼睛一亮,揚唇笑道:「小傢伙真可愛,可惜傷了魂魄,得好好療養數月才行。」

  「那便麻煩你了。」蔚仙將菲迪交給他後,問:「檢查如何?」

  玄宿魁搖搖頭,語氣十分困惑,「她身上測不到任何病毒反應,但被她咬過的那些人卻有受感染的跡象,我提取了她的魂魄樣本,要帶回去進一步分析才行。」

  「只怕又是新的變異病毒。」蔚仙頓覺一陣無力。第一代魂魄病毒就教人防不勝防了,而他們還沒研究出根治辦法,就已有新一代的變異。他無奈地說:「這個約翰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偏偏卻將腦袋用錯了地方,純惡之魂啊,真是教人頭痛。」

  「純惡之魂不外乎是種靈魂缺陷的天生疾病,有心為惡卻也無心,可惡,也可悲。」玄宿魁仔細收好菲迪,忽然興起一問:「你可曾想過,這或許能改變?」

  「你是說治療純惡之魂?」蔚仙問道。

  玄宿魁點頭。

  蔚仙不置可否地說:「誰知道呢?如今連精魄重生魂魄都難之又難,若真有辦法從無到有地生出一個精魄,我師父就不會成天對著日帝的畫像唉聲嘆氣,地府也不會每遇純惡之魂,就將之永久監禁或打散了事……」

  他頓了頓,將接下來的話吞落回肚。

  ——一縷精魄受損的殘魂,也不會歷經萬世畜生道與十世痴兒的輪迴,才在因緣際會下,僥倖恢復完整魂魄,成了這一世的諾蘭,並與欲魔和雷德為前世因果糾纏不清。

  玄宿魁沉吟了會,「我聽刀妖說,只有創世的上古神族才能辦到,如果那一位……」

  蔚仙苦笑一聲,明白他指的是誰,「是啊,如果那孩子在的話。」

  葉育,他們唯一的希望。

  *  *  *  *

  一直到了晚餐時分,諾蘭都沒踏出過房門一步。

  阿肯如約煮了一大鍋酸菜肥腸粉絲鴨血,酸辣的香味讓兩天兵食指大開,問都不問食材來源,就大快朵頤了起來。蔚仙用他的一雙火眼金睛打量許久,確定沒有任何靈長類生物的器官後,就也拋開仙君的超然形象,加入爭食戰。

  不得不說,肯尼熊的手藝的確有大廚水準。

  蔚仙滿足地拍了拍肚皮,就聽張瀚倪納悶問:「肯尼熊呢?」

  「端菜給朶爾去了。」他回答道。

  史戴西眼睛一亮,「對啊,從回來到現在都還沒一睹美人風采,現在是好機會。」

  幾分鐘後,史戴西悲痛欲絕地爬回來,「天啊,這世界變了,美人居然被那頭熊泡走了,鮮花插熊糞啊!天理何在?上帝,難道這又是您給我的考驗嗎?」

  張瀚倪本來就對談戀愛沒興趣,此刻酸菜肥腸就是他老婆,但基於好兄弟的義氣,他仍咬著滿嘴肥腸,安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別難過了,轉角一定還會遇見愛。」

  史戴西感動道:「哈尼醬老弟,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幫你找個正妹女友。」

  蔚仙吞下一口湯,不忍戳破真相——你們早就斷桃花啦,好好做一對好基友吧。

  這時,雷德端著一盤三明治,踏出廚房。

  蔚仙擦了擦嘴,問:「諾蘭現在如何了?」

  雷德漠然瞥去一眼,就冷聲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上樓,「他會沒事。」

  蔚仙一怔,就凝神注視他的背影,而後雙手交疊,若有所思。

  沉穩的步伐沿著台階而上,一步又一步,保持著生前的習慣。即使已成了惡鬼,若非必要狀況,雷德絕不濫用靈力。或許在他的心底,依然希冀著自己能與諾蘭並肩同行,而非只是純粹御鬼師與鬼使的主僕關係。

  推開房門,只見偌大的主臥房一片陰暗,唯有窗外的慘澹銀暉斜斜灑落,令那道坐在窗前靜思的身影顯得越發孤冷。這瞬間,雷德忽然有種錯覺,好似這薄情的人將重演十二年前的離別,再次二話不說地拋下自己遠去,便忍不住脫口大喊出:「蘭!」

  諾蘭納悶地看過來。房裡就他一個人,有必要喊這麼大聲嗎?

  雷德回過神,尷尬地笑了下,舉起手中的盤子,「吃一點吧,我弄的。」

  諾蘭本想拒絕,但見盤中的三明治被切成幾個小方塊,擺放得整整齊齊,相當方便進食,每一片土司還細心地去了邊,臉上的冷漠就不禁稍有柔和。

  雷德走到他身邊,柔聲哄道:「抹了巧克力醬。」

  諾蘭一聽,這才放開手中撥弄的項鍊,接過盤子吃了起來。

  這個總是一副高冷又好強的人,在某方面卻像個小孩子,居然嗜吃甜食與零嘴,甚至可以不吃正餐,卻絕不能少了零食,尤其最愛巧克力,也不知是怎麼養來的習性。當年,雷德發現諾蘭的這點反差時,就立刻被萌得心頭亂跳。

  看他雖然板著臉,彷彿食之無味,進食的動作卻幾乎沒停過,直到整盤三明治都被一掃而空,才不著痕跡地舔淨指尖殘渣,而後又是一尊高貴冷豔的冰山美人。

  雷德忍不住湊過去,在諾蘭不解的注視下,吻去唇角的巧克力醬,「乾淨了。」

  「……」

  一絲慍色閃過諾蘭的眼底,他將盤子扔回給雷德,便轉過臉繼續望向窗外,赤裸裸地表達著「我惱羞成怒不想理你」以及「奴才快滾朕要靜一靜」的訊息。

  「飛盤」的力道不小,撞得雷德有些肚疼,卻又覺得這樣的諾蘭實在可愛得緊。他輕笑地將盤子放在一邊,低頭貼在諾蘭的肩上,嗅著對方帶著淡淡菸草的薰衣草香。

  諾蘭與眾不同的靈力一經催動,便會化成對妖魔鬼怪極具吸引力的香味,特別是對他這個抱有情愫的惡鬼,更是致命的誘惑,讓他恨不得將對方關在別人碰不到的地方,一個人獨佔。

  不得不說,自己在這一點倒是跟欲魔挺像的。

  想到這,雷德的眼眸就黯下幾分。嫉妒心作祟下,他將嘴唇貼上諾蘭的頸邊,企圖留下一個印記。惡鬼獨有的陰寒滑過肌膚,令本就不深的膚色越加蒼白,他心中一動,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讓這體溫偏低的人暖和起來,遂忍不住加重吸吮的力道。

  諾蘭拐去一肘子推開他,蹙眉摸上頸邊的吻痕,「說過別留在這。」

  「那你喜歡留在哪?」雷德耍賴般湊向另一邊頸側,「這裡?」

  「滾!」諾蘭一掌巴開他。

  「我滾了誰給你當靠背?」雷德笑了笑,改從身後環抱住諾蘭,讓這鬧脾氣的人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輕嘆地低頭蹭了蹭,目光垂落,恰好落在對方胸前的微型轉經輪。

  生前,他從不覺得這項鍊有什麼,成了惡鬼後,才看出那項墜透著淡淡的佛門金光。若沒記錯的話,諾蘭曾說過,那項鍊是養父特地留下的遺物。

  諾蘭極少提起自己的過去,只說過他一直在調查養父的下落,不惜一切地。

  「告訴我,你當年為何不告而別?」這個疑惑在雷德心裡反覆咀嚼了十二年,如今終於能問出口,「是為了你的養父,還是因為我說了那句話?」

  諾蘭沉默了,平靜的面容成功掩飾心中的糾結。片刻後,他才避重就輕地說:「我得到消息,紐約連環竊魂案的主使轉移陣地到中國,那條線我追查了很久,不能放過。」

  豈知,這一去就是這麼多年,還被欲魔纏上,染了一身腥,又豈知,養父與泰特斯的魂魄不僅沒有被竊,還安然無恙地在天界逍遙。這二十八年來,他為此所受的苦與羞辱不計其數,結果到頭來全是他的一廂情願,自己從來都不被需要。

  他回想了一下午,想起蔚仙去地府大牢救他時曾提過是受人之託,後來見到刀叔,問對方為何幫自己,也得來彆扭至極的答案,還有那一袋明顯瞭解自己喜好與私密的禮物,才恍然大悟——原來他自始自終都是唯一被瞞在鼓底的人。

  所以,當他回答完雷德後,就忍不住想嘲笑自己一聲,可惜,他連勾起嘴角的力氣都沒有,唯有心底一片淒然,就像一直拼命追尋的目標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深沉的疲憊與茫然,讓他莫名想拋下一切,什麼都不管。

  雷德好似也被這份哀傷感染,又體會出那答案裡的含意,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他起身凝視諾蘭淡漠的側臉,良久,才說:「蘭,還記得布魯克林區的那棟老公寓嗎?」

  諾蘭看向他,眼底有幾分迷惘。

  雷德壓下心底的苦澀,「我們曾一起住了好段日子的那間公寓。」

  諾蘭移開視線,以冰冷的語氣隱藏內心的不自在,「我知道,怎麼?」

  「我後來把它買下來了。」收到諾蘭不期然的訝異眼神,雷德輕撫他的臉龐,溫柔而哀傷地說:「你離開後,我就一直在那等你,即使後來接掌家族事業,也會每晚回去,就怕你忽然回來,而我剛好錯過。」

  「……」

  諾蘭啞然。自發現雷德成了惡鬼,他便知對方一直掛記著自己,卻沒想到竟是執念至此,這一刻,他心裡彷彿有什麼轟然倒塌,始終緊咬的那根弦在微微輕顫。他望著雷德與泰特斯相似的眼眉,半晌,才終於找回聲音,「為什麼?」

  雷德不敢回答,曾經他說出那三個字,讓眼前的人決然離去,如今,他只敢輕輕貼上諾蘭的唇,將答案揉碎化入纏綿的吻,直到聽見諾蘭喘不過氣的吐息,才敢柔聲祈求:「陪我回去一趟,好嗎?」

 

42. 制裁

  久違的一頓美食,讓蔚仙感覺整個仙生都圓滿了,不來浪一下實在對不起自己。

  於是,他先將兩天兵趕去練功室接受舒嬿的地獄級特訓,享受他們此起彼落的哀嚎,接著去朶爾房裡當電燈泡,等一雙鈦金仙眼被閃夠了,就揮手把阿肯趕回廚房洗碗,並一副灰姑娘後母的嘴臉,刻薄地交代:「太過黏膩不利於戀情的永恆發展,所以你們不准一起過夜,也不准有牽手以外的親密行為。」

  肯尼熊哭喪著臉跑開,差點落下一隻鞋,簡直就是重量級的仙杜瑞拉。

  倒是朶爾始終都乖巧地坐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既天真又無辜,別人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對阿肯情不自禁的親密之舉也從不拒絕,看得蔚仙直搖頭。這樣來者不拒,難怪總會招人欺負,但想起她自小生長的環境,便又不難理解這卑懦性格的由來。

  蔚仙仔細檢查朶爾手上的封靈環與牆上的結界,確定萬無一失後,才大步回到龍鬼,準備關愛其他員工,比如:龍鬼的兩位發明者,據說他們耗費百年心血秘密研究,終於在四年前完成這台能隱入空間夾層的飛行法器,如此空前絕後的傑作,天帝想要一台都沒門呢。

  他滿懷惜才之心,往研發科雙宅背後一站,摸了摸兩人的頭,自覺相當地和藹可親。可惜,人家非但不領情,還回以驚悚的目光,實在教人不勝唏噓,令他想起今日還未來得及關注的另一對CP,便調出手機App接通諾蘭的通訊器,打算來挖一挖八卦。

  誰知,他還沒開始偷聽,就聽見諾蘭說:「我有事出門,不准跟來。」

  「……」

  蔚仙趕緊摀住嘴,大氣都不敢吭一聲,有些不確定這話是對誰說的,就又聽諾蘭輕敲兩下通訊器,清冷的嗓音自帶一股濃濃的鄙視,「也不准偷聽。」

  唉呀,還真被抓個正著。

  蔚仙訕笑地好聲問:「去辦什麼事呀?要不本仙君幫忙載你一程?」

  一旁的雙宅翻了個大白眼。忙是仙君大人幫,龍鬼卻是他們兩人開。

  「不必。」諾蘭頓了一會,「最遲明天回來。」

  行,有這句話就夠了。

  蔚仙關掉通訊器,心中大石也總算放下。他坐上主控室的沙發,摸出被關在袖裡許久的哈士奇布偶,就雙手交疊地靜靜冥思,任由對方跳上來蹭了蹭後,趴在他腿上搖尾巴。

  片刻後,他睜開雙眼,望向懷裡的乖巧大狗,便抬手撓了撓牠的下巴,又揉了揉正蹭著自己手腕的頭,往後撫過毛茸茸的背,讓狗兒舒服地瞇起雙眼,張嘴哈出一口氣,配上生來兇惡凝重的眼眉,看起來特別地蠢萌。

  狗兒的項圈隨著磨蹭滑下一個不鏽鋼軍牌,上頭刻著五排英文字,第一排是一個C開頭的名字,名字旁鑲著一顆米粒大的晶石,散發著淺淡色的藍光,那是來自一抹殘魂的靈光。

  蔚仙輕聲笑了笑,面具下的眼神變得異常溫柔,似乎潛藏著說不出的眷戀與思念,那感覺已遠遠超過主寵之間的憐惜與疼愛,卻更像是在凝視永生不渝的摯愛。

  難得的短暫溫馨,忽然被手機的震動聲打斷。他滑開螢幕一看,是來自西方地府總閻王路西法的訊息,表示有緊急會議,需請監審官前去商討。

  蔚仙沉吟了會,抬頭問:「台灣那邊有什麼消息?」

  罷課司機正拿著鑽子往一塊板子戳,邊說:「張家人都被送進大冰庫了,張瀚坤也通過了考核,正式加入我們組織,大家都說他比哈尼弟弟不知優秀了幾百倍,簡直不像是同一個爹娘生的,顆顆,大王還明說了,就算張家會絕後也不能放他走……」

  「說重點。」蔚仙的頭有點痛。

  「喔,重點。」罷課司機抓了抓腦子,問好基友:「還有什麼重點?」

  拔個死機接著說:「重點是,那一位留言了。」

  蔚仙一聽,立刻激動地站起來,「他說什麼?」

  「他說……」拔個死機翻了下記錄,道:「七日內必歸。」

  此時,台灣日正當空,灰濛的天空卻無端吹著一股蕭瑟,絲毫沒有春季回暖的氣息,唯有幾縷陽光透過雲縫灑落,勉強減緩了些許陰寒,彷彿季節又出人所料地大變動,令走了又回的寒冬遲遲不離。

  寬敞筆直的凱達格蘭大道上,男人揣著一個布包跪坐在總統府前,以低不可聞的音量呢喃無人能懂的言語。老舊的黑色大衣拖延在地,沾上的塵土不計其數,帽沿下的容顏滄桑至極,好似每條皺紋都夾著深沉的故事。

  豎立在階梯旁的衛兵瞥去一眼,心想這人已經在這裡跪了好幾個小時,不知是哪裡來的抗議人士,竟不懂得聯絡媒體或尋求支援造勢,連個陳情的抗議標語都沒有,難怪多少人來來往往地經過,都不曾停下腳步關注一眼。

  年輕的衛兵不動聲色地輕嘆。遊行抗議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這四個月來,就已遠遠超過往年的總數,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好像無形中有一股力量在煽動社會大眾的情緒。

  男人終於有了動作。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布包,像在對待珍愛的情人那般溫柔,爾後他緩緩起身,期間還因腿麻而晃了幾下,才總算站好身子蹣跚離去。

  衛兵目送男人頹老的背影,直到對方消失在路的盡頭,才移開憐憫的視線,繼續日復一日的站崗,而未見一朵黑蝶正拍著翅膀尾隨而去。

  「嗯?」走在綠蔭下的男人微微偏頭,彷彿有誰在他耳邊低語,低沉溫和的嗓音竟比外表還年輕幾十歲。黑蝶輕盈地飛繞幾圈,翩然停在他肩上,幾乎要與黑衣融為一體。

  男人點點頭,回首望了眼遠處紅磚白條的巍峨建築,眼眸流露出一份哀傷,像正穿透時空凝視那在天雷之下含笑道別的人。他摸了摸藏在衣內的兩條項鍊,蒼白而無力地輕喃:「總算是收齊了。」

  一陣風忽地襲來,吹落幾片略為乾黃的樹葉,他眉頭一皺,心有所感地收回目光,迅速夾住一片落葉,揉進掌心再攤開一看,眼神頓時凝重起來。

  「如何?」黑蝶問道。

  他謹慎地注視卦象良久,沉聲說:「告訴他們,小心。」

  無珠之眼裡,克里斯睜開眼,隱隱聽到不尋常的動靜。

  他環視空無一人的治療室,確認騷動是來自室外,便拖著尚未痊癒的身子往窗邊移動,就見廣場集結了一批魔兵,在約翰面前排出整齊劃一的隊形,似乎是打算出任務。

  沒聽說安慈有發佈什麼新任務,這是要幹嘛?

  他心生疑惑,不住摩梭左無名指的刺青。

  這時,約翰像是發現有人在偷看,便抬頭投來一笑,好似巧遇鄰居般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克里斯忍不住厭惡地齜了齜牙,恨不得衝過去扭下那顆礙眼的頭。

  說曹操曹操到,不過一個眨眼,約翰已原地消失,敲門聲接著響起。

  克里斯沒好氣地看向不請自來的混蛋,「你知道敲門的正確用途嗎?」

  「通知你我來了。」約翰靠在牆邊,客氣有禮地笑道。

  「錯,是為了讓我用門甩你臉。」克里斯瞪了眼緊閉的房門,快速腦補一遍自己拿門板把這混蛋砸得腦漿爆流的暢快。

  約翰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從口袋掏出一根針管,「躺下吧,你也許會站不住。」

  「那是什麼?」克里斯皺眉盯著針管裡的藥劑,深紫色的液體流動著螺懸狀螢光,怎麼看都不像是普通的療傷輸液,倒像是這傢伙特愛製造的怪異病毒。

  約翰輕彈了下針管,將管壁理的空氣打出針頭,「是我與大人新研發的成果,專門針對像你這樣四肢發達的武夫所設計。我們利用你染色體中的DNA片段進行重組,重現被封存的原祖基因,調整單核苷酸多態性的頻率,去除進化之下所演變出的不必要成分,再融合魂魄能量的結構元素,重新制訂了……」

  「你給我等一下。」克里斯臉色發青,感覺自己好像重回了愁雲慘霧的學生時代,瞎密物理化學生物科學全都聽得霧沙沙,只勉強捕捉到「像你這樣四肢發達的武夫」這一句。乾!這是欺負他書讀不好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抱歉,我應該用你這等物種能懂的語言才對。」約翰一臉愧疚。

  克里斯怒回一個中指。

  「簡單來講,就是將原祖血脈的潛能完全解放,大人說了,為了你將要實踐的重大使命,必須將力量提升到極致。」約翰點到為止,不再解釋。

  果然,克里斯的神情一變,迸射精光的藍眸不再有抗拒,還充滿了迫不及待的殺欲,像頭醞釀許久準備大戰四方的雄獅,讓人不禁懷疑,即使眼前擺的是一碗毒藥,他也會為了那所謂的使命,毫不猶豫地灌下去。

  約翰看了下時間,就捏起一小張酒精片,笑吟吟地走過去,「開始吧,我還有事。需要我扶你回床上嗎?親愛的。」

  克里斯嫌棄地撇了嘴,自己走回床邊躺好,「安慈呢?」

  「他正在跟諸位魔君開會,特別交代我要親自為你注射。」用酒精完成消毒後,約翰熟練地插入針頭,「建議你趁現在好好休息,等正式進入轉變期後,會更辛苦。」

  冰涼的液體流進血管,呼喚著每個與之共鳴的魂魄,令感官變得異常敏銳,身體卻沒由來地被一股疲憊淹沒,克里斯皺了下眉,趁還有意識時問:「外頭在幹嘛?吵死了。」

  「只是大人特允我的小小實驗,抱歉,我會盡快帶他們離開。」約翰抽出針頭,望著克里斯沉沉睡去的臉,揚起玩味的笑容,「……去接回我們珍貴的鳳凰。」

  *  *  *  *

  時近午夜。

  張瀚倪謹守早睡早起的家規,早在兩個鐘頭前就呼呼大睡。夜貓子史戴西抱著手機在交友網站聊得正嗨。阿肯則像個褓姆伺候朶爾入睡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房間,埋頭幹起家務,一路洗洗刷刷,最後還蹲在後院研究該種什麼菜。

  偌大的房子十分安靜,只剩客廳的落地鐘在幽暗中滴噠回繞,偶有幾聲窸窣是來自留守的兩縷幽魂。大胖蹲在冰箱前舔了舔嘴巴,垂涎欲滴地看著吃剩的酸菜肥腸,最後決定飛去二樓叫史戴西燒給他。舒嬿無可奈何地瞥了眼貪吃鬼,拿著平版飄向別處。

  一切都與往常無異。

  偏僻的一隅臥室裡,朶爾微蹙著眉,像在經歷什麼惡夢,緊閉的嘴唇不住發出低吟,直到一道寒風欺來,才猛然驚醒,望見站在床邊的人。

  「是你。」眼底的不安稍有緩和,朶爾輕揚笑靨,握上伸到眼前的手,一如既往地乖順——不論對象是誰,都必須滿足對方的要求,這是她自小受到的調教,也是她唯一的生存方式,即便她已轉生為血族,也無法擺脫這彷彿刻入靈魂的厄運。

  來人緊緊握住她的手,低聲命令:「不准出聲。」

  朶爾點了點頭,就感到手骨一陣劇痛,大拇指竟被硬生生地扳到脫臼,疼得她緊緊咬住嘴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只能用一雙不解的淚眼注視對方。

  「不用擔心。」少去一個關節骨的阻隔,封靈環便輕易地滑出手掌,來人再溫柔地為她接回拇指,留下一句低語:「當午夜的鐘聲響起,你將記起阿蘭卡佩雷。」

  朶爾睜大瞬間空洞的雙眼,蒼白失色地輕顫著。

  「呵。」來人勾起嘴角,完成最後一件事,就化作黑霧飛出窗外,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嗚啊!」沒由來的一個寒顫,讓張瀚倪滿身冷汗地醒來,心有餘悸地喘了半天氣,才在一片模糊的視野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又作夢了。

  這一回,不是貝貝追著自己要月老的信件,也不是貝貝纏著自己要打賭,而是亂轟轟的雷神殿裡,自己暈暈沉沉地趴在地上,聽著一個大鬍子激動地咆哮,最後意識陷入黑暗,彷彿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綑綁住般無法動彈。

  張瀚倪握了握右手,掌心裡的玉牌沒什麼動靜,估計是被封印的關係吧。他輕吁口氣,擦掉額上的冷汗,瞇著大近視眼看了下床邊的手機,正好是十二點,真是不吉利的數字。

  「噹——噹——噹——」

  樓下的鐘開始迴響,低柔而悠揚,宛如一段午夜交響樂,特別催眠他這種沒有藝術細胞的死宅男。張瀚倪打了個呵欠,翻過身準備睡回去,卻感覺到膀胱兄的負擔不小,便只好戴上眼鏡,頂著一頭鳥窩,步履艱難地走出房門。

  經過隔壁房時,他見史戴西的房門大開,燈光明亮,卻不見人影,也不知對方是去哪浪了。才這麼想著,他一握上浴室的門把,就聽見裡頭傳來嘩啦水聲,外加不成調的斷續歌聲。

  「主啊!我到你面前,獻上我的今天,我的身體,我的一切……」

  果然是死變態,洗澡都不忘騷擾上帝。

  張瀚倪沒輒地在原地踩了兩腳,也不敢趁諾蘭不在就偷用主臥的浴室,但膀胱兄實在憋得受不了,他就只好夾緊下半身,小腿外八,以小碎步往樓下移動。

  一樓鬼影艟艟,伴有幾聲詭異的啜泣,頗有驚悚片的氛圍。

  忽然,一聲怒吼破空驚響:「開鍘!」

  臥槽!差點被嚇尿!

  張瀚倪立馬使出洪荒之力憋緊閘口,抬頭一看,原來是舒嬿在捧著平版看包青天,只見她嚶嚶低泣,長吁短嘆,神情哀戚,好比那被陳世美負心的秦香蓮,偏又正好擋著去路, 讓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乾笑說:「那個……舒姊,借過一下。」

  誰知,舒嬿入戲過深,竟瞥來幽怨一眼,含淚指控:「男人真不是東西。」

  囧,只是尿急而已,至於嗎?

  舒嬿擦了擦淚,動作一頓,「好像有什麼接近。」

  「嗄?」

  舒嬿不甚確定地蹙起柳眉,「也許只是剛好經過?」

  「嗄?」

  她嫌棄地翻了白眼,「蠢道士,趕緊回房,我出去看看。」

  張瀚倪丈二金剛摸不著腦,只有滿腔快噴發的尿意,又不敢頂嘴,只好等舒嬿飛離後,才抓緊褲子衝進廁所,也顧不得是否會吵到人,就「碰」地匆匆關上門。嚶,他絕對是天師門第一個因千年厲鬼擋路而差點憋到尿毒症的弟子,心好累。

  好不容易解決了下半身的生理需求,上半身的生理需求就來了。興許是晚餐吃得太重口,張瀚倪感覺自己有些上火,口乾舌燥得很,便跑進廚房,打算倒杯水服些降火藥。

  然後,他就差點被蹲在角落吃肥腸的胖鬼嚇屎。

  求不要把好好的豬肥腸吃得像人腸啊,嚶!

  哈尼醬內牛滿面地倒好水,就無視大胖的森情注視,趕緊撒腳離開。經過客廳時, 他瞥見落地窗外的後院似乎有人,便好奇地看去一眼,這一看,就是永生難忘的一幕。

  庭院裡,阿肯不知怎地摔進泳池,激起半天高的水花,池邊一道人影炸開橙亮焰火,化成一尾巨大的火鳥,看得張瀚倪傻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任由烈焰如海嘯般鋪天蓋地湧來。

  臥槽藥丸!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爆出沖天火光,照亮這座山頭的夜空,滾燙的氣流在火舌的肆虐下席捲整棟屋子,將所有結界裝置都破壞殆盡,令藏於山林的隱密別墅無所遁形。

  一片觸目驚心的火海中,張瀚倪吃痛地抬起頭,就被濃烈的煙霧嗆得狂咳不止。他皺眉摀住口鼻,另一手推正滑落的眼鏡,看清眼前的狀況後,渾身一顫。

  這火勢異常凶猛,比他跟史戴西在洛杉磯的那場火燒屋還要驚人,要不是大胖的反應夠快,一察覺不對勁,就緊急衝來將他撲倒在沙發底下,他就真要變成烤串燒了。

  「胖……咳、咳、咳……胖哥?」他咳了幾聲,都沒等到回應,就納悶地轉頭一看,竟見大胖閉著眼頹軟在一旁,本就死白的膚色變得更加透明,不禁嚇了一大跳,「胖哥,你怎麼啦?別嚇我啊!」

  大胖依然昏迷不醒,身形開始有幾分閃爍,顯然魂魄受損。

  張瀚倪心裡又慌又內疚,連忙為對方輸入靈力。雖然大胖是曾經作過惡的怨靈,但在諾蘭的長期馴服下,早已化去戾性,只要贖完罪就能投胎重新做人,若是死在這,便前功盡棄了,他絕不能丟下大胖不管。

  他慌亂地東張西望,四周都是濃霧,燻得他幾乎要睜不開眼。樓梯也被火堵住,不知道史戴西如何了。他一方面擔心搭檔的安危,想衝上去找人,又怕大胖會就這麼魂飛魄散,頓時就陷入兩難中,直到耳邊傳來蔚仙的呼喚,才反應過來。

  「老大!家裡失火啦!胖哥他……」他按住通訊器,語無倫次地狂吼一通。幸好他一直都有照吩咐戴著通訊器,不管洗澡睡覺都沒拿下來過。

  「你先冷靜下來,我聯繫不上諾蘭,舒嬿也沒有回應,你知道她去哪了嗎?」蔚仙也十分焦急,胸口還憋著莫大的憤怒。原本他就對路西法的臨時召喚感到疑惑,直到罷課通知他基地發出受襲的警報,才意識到怎麼回事,可惜為時已晚。

  張瀚倪回答:「不知道,舒姊說好像有什麼要出去看一下就沒回來了。」

  蔚仙又問:「史戴西呢?」

  「他原本在洗澡,現在……我也不知道。」眼見火勢越來越烈,天花板開始陸續塌落,張瀚倪真是要哭了,「老大,怎麼辦?」

  「避火咒會不會?」蔚仙急道。

  「會……」張瀚倪才說了個字,就絕望哭喊:「可是符都在房裡,沒符我不會。」

  蔚仙氣絕,噎了好半天,才說:「聽著,我被絆住了趕不回去,大胖有我的仙印在,能保他一命,你先讓他附在一個東西上,帶他逃出去,至於史戴西……混蛋,我不是叫你們要隨時戴著通訊器嗎?一個個都給我拿下來,打手機也不接,是怎麼樣?」

  嗚嗚嗚,老大發飆了。

  張瀚倪俗辣地聳起肩,抓耳撓腮了老半天,才記起來要給大胖找附身的東西。他往身上摸了遍,發現自己穿著睡衣,什麼都沒帶,只有一副眼鏡,便只好咬破食指,在鏡架上畫了道符,將大胖收進去。

  他戴回變得冰涼的眼鏡,想辦法要往外爬出去,邊扯著喉嚨大喊:「死變態!史戴西!聽到回我!史戴西!」

  可惜,他喊了半天,除了轟隆落下的焚燒物外,就沒聽見任何回應。他忍不住悲觀地心想,那火炸開的攻勢那麼強,史戴西又什麼都不知道,肯定是來不及逃了。

  張瀚倪越想越難過,眼睛也被火燻得痛,眼淚就不住往下掉。淚眼朦朧中,他看見一道身影緩緩走出火海,以為是搭檔好老哥來了,就欣喜地爬起身,「史戴……咦?」

  只見來人身披火羽,竟是毫髮無傷,宛如這場火舞的主宰。他訝然望著對方不再含笑的絕美臉龐,曾經迷離無神的眼眸也變得異常明亮有神,卻充滿著冰冷的怨毒,便不禁倒退一步,結巴道:「朶、朶、朶、朶爾?」

  朶爾直直盯著他,低喃了句含糊不清的話:「罪惡……」

  「什麼?」張瀚倪不解反問。

  「呵。」朶爾低低笑了幾聲,眼眸染上一圈血紅,「我餓了。」

  「餓、餓了?」張瀚倪吞了個口水。

  一個血族對一個人類說她餓了是代表什麼意思呢?呵呵呵。

  望著朶爾揚起的甜美笑容,眼神卻飢渴得像看到一塊鮮嫩肥美的松阪牛,張瀚倪再遲鈍,也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塊松阪牛,而不是一起吃松阪牛的食友,就立馬轉身要逃。

  然而,天不從人願,一道樑柱哐啷地落在眼前,擋住了去路,逼得他不得不轉向,誰知,朶爾已迅速欺至身前,露出尖銳的獠牙就要咬下。

  媽呀!被火烤,還要被吸血,兩種死法一次滿足有木有?

  哈尼醬非常有天師門弟子風範地噴出兩串淚,什麼法術咒語全都忘光光。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兩道黑影飛來撲倒朶爾,隨後又闖入一批人扶起張瀚倪,也不說明身份和來意,就推著他快速往外走,絲毫不顧其他浴火焚身的同伴。

  呃,這是發生什麼事?

  情勢轉折得太快,張瀚倪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以為這些人是消防員,便連忙大喊:「等等,我朋友還在樓上。」

  說完,就見一部份人轉身上樓,即使身上著了火,也不痛不癢的樣子,他才驚覺不對勁,這濃烈的魔氣,根本就不是人類啊!該不會又是來抓他的吧?

  張瀚倪驚慌地左右打量,卻發現這些魔物不僅沒有動粗,還團團包圍著自己,用身體幫忙擋住火勢,直到護送他出屋子後,才又拖著殘缺的身子折返屋裡,絲毫沒有要抓人的意思,讓他徹底地懵了。

  「老大。」哈尼醬愣愣地按下通訊器。

  蔚仙也等急了,焦躁地問:「如何?你們逃出來了嗎?」

  「嗯,而且來了好多魔物。」

  「果然!你撐著,我已經請人……」

  「我被魔物救了。」

  「啊?」

  「你覺得,魔族突然改行做救難大隊的機率有多大啊?」

  「……」

  久久都沒等到蔚仙的回應,料想老大再厲害也一樣糊塗了。於是,張瀚倪抓了抓頭髮,往大門退出幾步,就聽到幾聲哀嚎。他心中大喜,連忙跑過去,「史戴西!」

  「哈……哈尼醬……」

  屋前的矮樹叢在一陣騷動後,爬出一隻狼狽的史戴西。他光裸著上半身,只穿著一條睡褲,渾身都是玻璃渣,一條毛巾歪歪斜斜地掛在頭部,手中還拿著自拍模式的哀鳳,也不知這人在起火前到底在幹什麼。

  但無論如何,總是大難不死,張瀚倪也總算放下心來,趕緊扶起他,喜極而泣地問:「你怎麼在這?我還以為你在樓上完蛋了!」

  史戴西抓下毛巾,緊張地用手機檢查自己有沒有毀容,才鬆了口氣,說:「我洗完澡出來,看到網聊的妹子要我傳照片,就想說來拍一張夜間沉思,但你房裡的窗景比較好,我就跑過去擺Pose,誰知會不小心踩到你的包包滑倒,然後摔出窗外暈到剛剛,痛死……Oh my God!家裡怎麼失火了?發生什麼事?」

  「……」

  天兵福星的轉折總是奇葩的,這一點也在史戴西身上完美呈現。

  哈尼醬憤恨地收起淚水,還他先前的悲情啊,混蛋!

  蔚仙也總算緩過勁,沉聲交代:「這事太奇怪,先是我被地府絆住,諾蘭又失聯,舒嬿也下落不明,朶爾忽然失控爆發,還有魔物……救人?總之,你們先找個地方藏好,一會兒肯定有不少人過去,你們千萬別露面,就算是偵察員也一樣,等我通知。」

  「知道了。」

  兩天兵回頭看了眼被火蛇吞噬的屋子,竟見朶爾站在離他們最近的窗邊掐著一個魔物,那魔物渾身著火,轉眼間就在抽搐中化成灰燼,嚇得他們失聲尖叫,轉身飛逃。

  「救命!殺魔啦!」

  朶爾冷冷注視逃之夭夭的兩人,就微偏著臉,像在傾聽什麼。與生俱來的能力,讓她感受到自然的聲音——山川草木長久受到濫墾破壞的悲鳴、鳥獸野禽受到驅逐濫殺的哀嚎、動物們分不清食物而吞下垃圾的瀕死掙扎……

  那些曾因無法面對痛苦而被她忽略的嘆息,在此刻被無限放大,與自身飽受凌辱的所有痛苦交融,將她自小埋藏在心底的悲與恨,如破開封印般泉湧而出。

  她仰望淒冷的夜空,一如三百年前那場暴行的絕望黑幕,低聲呢喃:「罪人。」

  「是的,這世界充滿了罪人。」男人柔和的嗓音在腦海迴響。五年來,她總在沉睡中聽見對方反覆訴說自己的使命,「唯有你的業火,才能焚盡罪惡,洗淨世間。」

  但這世界已噁心得沒資格獲得救贖,即便她曾經希望——也或許,她從來都不該希望。

  「既然這樣……」腦海中的男人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那便制裁罪人吧。」

 

43. 這一夜(H)

  兩天兵驚慌失措地逃了一路,直到張瀚倪一個踉蹌落下一隻拖鞋,才停下來喘上幾大口氣,而後又猛然驚覺過來——三更半夜的,他們要逃到哪裡去?

  此時的他們身無分文,所有家當都在屋子裡隨大火付之一炬,身上僅有的貴重物品就是史戴西手上的哀鳳以及張瀚倪花了快一千美金配的高度數眼鏡,裡頭還附著一隻半死不活的鬼,兩人不管要去哪,都是困難重重。

  史戴西滑開手機,「我查一下,看附近有沒有可以借住的地方好了。」

  可惜,蔚仙之所以將藏身處選在少有人煙的偏遠山區,就是因為夠隱蔽。因此,當地圖顯示步行到最近的屋宅要一小時,還是要價不低的高級俱樂部山莊,他們就不禁淚流滿面,加上今晚月淡星黯,只有山道的稀疏路燈勉強能照明,令眼前的路途更顯得陰暗渺茫。

  救命喔,老大快來啊!

  這時,山林突然躁動起來,樹葉無風而沙沙作響,飛禽走獸爭相逃竄,彷彿有什麼在驅趕牠們。兩人納悶地東張西望,竟見遠處的火光更盛了,一隻火鳥在空中盤旋,淒厲的嘯聲不住迴盪,刺眼的光焰在隨之蔓延。

  張瀚倪大驚,「臥槽!該不會還打算燒山吧?」

  史戴西吞了個口水,一手抓緊張瀚倪,「我們先逃下山再說!」

  俗辣如兩天兵,再次拼盡全力地撒腳狂奔,直到警消聲遠遠響起,一輛消防車閃著警示燈,嗚咿嗚咿地急馳而來,他們才轉驚為喜地加快腳步,緊接著又轉喜為懼地僵在原地。

  「不對啊,老大要我們別讓人看到!」張瀚倪抓亂一頭鳥窩急道。

  史戴西也慌了,眼見消防車越來越近,似乎再拐個彎就要迎頭碰上,就索性抓著他往路旁的樹林退去,「快!先躲起來!」

  兩人匆忙躲進樹叢,待幾台車子呼嘯而過後,才鬆了口氣站起來。

  張瀚倪整晚受驚,又吸了不少濃煙,這一蹲一站,讓腦袋有些暈眩,腿也有些發麻。他晃了晃身子,不知踩到什麼絆了一下,就反射性倒退兩步,結果竟一腳踩了個空。

  「哇啊——」

  「小心!」史戴西趕忙伸手抓去,但赤著的雙腳被地上尖石劃了下,身形稍有一頓,只剛好抓住張瀚倪滑落的眼鏡,就眼睜睜看著對方滾下林坡,一去不復返。

  「天……天啊!」他忍著腳痛大步追去,「哈尼醬!」

  奇怪的是,這坡度明明不算陡峭,樹林又茂密,途間還有許多阻擋,整片坡林也不算非常大,但史戴西找了老半天,還隨著山坡滑到下一條山道,都找不到張瀚倪,彷彿對方整個人突然消失了一般,憑他受契約之力強化的耳力也都聽不見半點呻吟。

  「奇怪,人呢?」他不死心地往回爬,甚至爆發智商潛能,推測各種奇葩的滾落路線一一尋找,都毫無所獲,就不禁呆立在夾雜焦味的風中,被濃濃的不安籠罩。

  騷包的音樂鈴聲倏然響起,平日以為酷炫的舞曲,在此刻聽來,猶如宣判死刑的鐮刀,在心頭狠狠刮出一陣寒慄。史戴西徬徨地按下手機,還不等對方開罵,就放聲哭喊。

  「老大!我弄丟了哈尼醬,他不見了!」

  「……」

  蔚仙聽完整個緣由,真心想跪了,也總算理解通訊器突然爆出一連串的慘叫是怎麼回事,又為何哈尼醬的通訊器會就突然沒了訊號,估計是在滾落山林時不慎撞壞故障了。

  「別急,你們有命運之線相繫,好好仔細感應他的方位。」他教導了遍感應法,吩咐史戴西找到人後就待在原地別動,省得再出岔子,才一副生無可戀地切斷通話。

  本仙君又滄桑了。

  「呵,福星又惹禍了?」有著一頭烏黑長髮的美男子,一手撐著臉頰坐在沙發上,饒有興致地盯著蔚仙。他交疊修長的雙腿,看似慵懶,卻散發著不可一世的高傲氣勢,一身潔白的西裝禮服精美華麗,領口還別著閃閃動人的大紅寶石,如此高調地炫高富帥,還是在又矮又窮的人面前顯擺,實在是撩人慾望——往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搧去一巴掌的慾望。

  當然,打臉這活動只是蔚仙個人的腦補小劇場,實際上,即便他擁有與對方同等權力的職位,也不敢真的付諸實踐,畢竟數千年的實力差距還是擺在那的。

  蔚仙默默吞下辛酸淚,先來裝一把深沉的逼,「一切自有天數,吾等無須煩憂。」

  男人讚賞地點點頭,「我們父神也這麼說,那我們倆就繼續聊天吧。」

  蔚仙:「……」

  這逼裝不下去了!

  蔚仙憤而走到男人面前,頗為焦躁道:「你打算把我困到什麼時候?路西法閻王。」

  路西法傷心了,「我的小可愛,說過多少次了,叫我路就好,喊閻王多生份?而且我們難得能單獨相處,你難道就不能多留一會嗎?」

  「不能。」蔚仙很乾脆。

  「至少讓我看看你可愛的小臉吧。」路西法湊過去,企圖掀開面具。

  蔚仙立刻飄開,「不讓。」

  「那幫我安排跟董的約會。」

  「不……」蔚仙一愣,頓時大囧,「你、你說董閻王?」

  路西法羞澀地摀著臉,嚶嚶嚶,「人家一直好想摸他的臉,可是他真的好冷淡,一點機會都不給我,唉,遠距離真是痛苦,都怪他長得太帥太戳我萌點了。」

  「……」

  有誰會相信,這麼娘們又三八的傢伙,竟然是聖經中被傳為統領魔界的墮天使大魔王,實則是掌管西方地府的總閻王天使長?更教人受不了的是,路西法還是個無可救藥的顏控狗,外貌至上到蛇精病的地步,也不知道耶和華寶寶在捏天使的過程中出了什麼差錯?

  路西法抬起一張盛世美顏,淒淒切切地說:「你們瞭解臉控的煩惱嗎?」

  不想瞭解,只想打臉!

  蔚仙握住拳頭,森森地吸了口氣,於腦補中把路西法打成豬頭後,才在「路娘娘」的嚶嚶嚶中,坐回沙發上感慨:「罷了,看來兩天兵往後的路,只能靠他們自己的福星運了。」

  *  *  *  *

  誰都無法預料,在這夜黑風高的火燒山中,福星運將翻滾出怎樣的變局。

  張瀚倪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摔的,起初還能聽到史戴西的呼喚,但滾著滾著,好像穿過什麼薄膜後,就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還撞上一個硬硬又暖暖的東西,才終於停下。

  「痛……痛死了……」他呻吟地扒著爪子,發覺身下不是濕潤的草地,也不是粗糙的泥土或柏油,再仔細摸一摸,感覺像是包著什麼的布料,就納悶地抬頭一看。

  啊,眼鏡掉了,看不清楚。

  於是,哈尼醬往上爬了爬,將臉湊到目標物的五公分處,瞇起大近視眼一看,竟是一張讓人羨慕嫉妒恨的俊臉,才意識到自己撞到人了,立馬羞恥地跳起來。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咦?」他忽然記起那張臉似乎在哪看過,便不等對方回應,再貼過去仔細看了看,大吃一驚,「是你!怎麼這麼巧?」

  喜見故人之下,張瀚倪一時激動,竟也忘了自己還壓著人,就繼續瞇著眼打量對方,說:「對了,你的眼鏡呢?難道是換隱形眼鏡?真好,我都不敢戴……」

  霹哩啪啦的聒噪聲中,對方也詫異地望著他,而後慢慢收回神情。

  「是啊,真巧。」男人揚起喬伊專用的靦腆笑容,柔聲道:「前輩。」

  命運是什麼?

  約翰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兩個月前,他曾有數次對兩天兵下病毒的機會,卻總被各種意想不到的狀況阻撓,直到他成功控制住張穹,以為應該是萬無一失了,豈知最後仍敗給他們無懈可擊的福星運。

  ——與毫無規則可言的運氣搏鬥,果真無聊極了!

  然而,命運真的毫無規則嗎?

  是什麼讓他生來就缺了精魄,成為一個純惡之魂?

  是什麼讓他體會到操弄他人生死的樂趣,成為一個連續殺人犯?

  又是什麼讓他遇到與眾不同的尤爾,使生命有了重大轉折,最終遇上安慈?

  這一切真的只是偶然的機運嗎?

  安慈曾說:「機運看似偶然,其實是建立在無數因果條件下的一個必然,所以我從不信命運,也只有我自己才能創造自己的命運,就算是天也攔不住我。」

  但如果命運是有跡可尋的,那福星的運又是怎樣的因果所促?

  站在這些萬年永生的魔神面前,他這個新生靈魂還太過年輕,不足以洞悉浩瀚宇宙背後的秘密,僅能以最基礎的邏輯來推論——一如安慈的狂妄,對於所謂的天道,約翰也從不畏懼去推論,甚至是實驗,這世上,沒有什麼是聰明的純惡之魂不敢玩弄的。

  基於種種失敗的經驗,約翰從中找出一些共通性,並提出一個假設:倘若安慈的逆天而行,總在福星的運勢下潰不成軍,那麼反過來呢?

  於是,在他們又一次失敗後,他就興起一個念頭:「不如做一回『好人』吧。」

  此話一出,約翰立刻收到艾娃的質問,這女人空有強大的力量,卻思路不夠靈巧,更不如安慈有遠見,甚至比智力發展遲緩的克里斯還僵化,真教人頭疼。慶幸的是,安慈在「絕大部分的時候」信守承諾——只要他有想玩的遊戲,一律縱容。

  特別是當他收到某人的聯繫後,對這個實驗的興致就更高了。

  在朶爾即將轉變的夜晚,約翰派出魔兵在山腰處佈下避火結界,並貼心地提醒地府準備善後,但興許是動靜太大了,竟引來諾蘭的女鬼使,他便趁其不備,將她封進靈器裡。

  「噓,這可是為了救你。」

  贈予解毒劑、告知真相、救人——既然逆天行惡不被命運接受,那順天行善呢?

  這是一場沒有太多計畫的實驗,也沒有多少期待,從頭到尾,他只是將一些元素混在一塊,耐心地等待實驗成果,試圖分析決定機運的公式。

  待時間差不多了,他才畫開空間裂縫準備查看結果,就被迎面滾來的人撞倒。

  「咦?是你!怎麼這麼巧?」

  「……」

  約翰怔愣望著趴在身上的人,在安慈同樣詫異的輕笑中,迅速戴上喬伊的面具。

  呵,福星的命運,果然總是出人意料。

  *  *  *  *

  夜深,心難靜。

  布魯克林的寂靜街道突然劃過尖銳的警鳴,一聲接一聲,十足地擾人清夢。此起彼落的車輛追逐聲,夾雜幾戶人家的咒罵,掀起了幾許躁動,但很快地又歸於沉靜。

  這一切,對浮沉於陰暗處的老區,是如此地司空見慣,從未能引起太多關注。

  犄角旯旮裡的遊魂們抬起臉,神情有一瞬清明,又隨警車的揚長而去漸漸麻木。鬼使老方坐在一棟老舊公寓的屋頂上,面朝紐約最繁華的不夜城,啣著一根老式煙斗,目光迷離。

  裊裊白霧,恰似前塵,正是醉生夢死。

  老公寓裡,趴在床上的人微微蹙眉,在幾秒的掙扎後,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疲睏眼眸,望向緊閉的百頁窗,低聲呼喚:「雷德?」

  一陣陰風襲來,帶著夜晚的涼意,從身後拂上他光裸的肩膀,被單下未著一縷的身子就落入冰冷的懷抱,驅散好不容易回暖的溫度。來自惡鬼的擁抱,注定與溫暖無緣。

  諾蘭不動聲色地輕吐口氣,就被堵住嘴唇,尚有餘溫的水隨之流進嘴裡。他抬眼對上惡鬼赤紅的深情眼眸,一時間,竟覺得那暖液似乎流入了心頭。

  一吻方盡,諾蘭舔了舔嘴唇,喉嚨總算沒那麼乾涸了,便問:「去哪了?」

  略帶沙啞的嗓音透著被情慾洗刷過的慵懶,聽來倍感誘人。

  雷德意猶未盡地又落下一吻,手裡端著一杯冒著騰騰白霧的熱開水,「買水,這裡的濾水器很久沒換,不好直接用自來水煮。」

  說完,也不等諾蘭回應,雷德就又含了口水餵去,顯然是把自己當成天然冷卻機。

  一杯水很快就喝盡,交纏的唇舌卻久久未分,直到濃烈的吻移至粉痕未褪的身子,諾蘭才輕嘆地別過臉,握住雷德抵在枕邊的手,就見對方的指尖有幾分紅腫。他輕輕撫過傷處,感覺指腹下的觸感有絲異樣,「碰到了什麼?」

  「電爐吧。」雷德含上諾蘭的乳首,含糊不清地回答著,邊抽回手往他的大腿摸去。

  諾蘭沒怎麼聽清楚,正想再問,就被湧上的麻慄冲散。他怒地丟去一眼,強忍又被撩撥起來的慾望,嗓子也越發低啞了,「體力用不完,就……去外面抓幾隻魔物修煉。」

  「但我現在抓著的比較重要。」雷德鬆開被舔得潤澤的茱粒,握緊手中發燙的慾望,在收到諾蘭一聲動情的輕哼後,才低笑地吻上那不肯服軟的嘴,灌注所有熱情,將壓抑多年的思念與愛意全數宣洩。

  夜更深,纏綿繾綣,最是情動難禁,止不住的輕喘低吟,似痛苦,又似歡愉。

  雷德凝視被自己壓在身下馳騁的人,諾蘭修長的雙腿正緊緊夾著他,因而彎著的腹部不僅毫無贅肉,細瘦的腰還強而有力地迎合自己猛烈的擺動,精瘦的身子沒有女性的絲毫嬌柔,甚至還有不少難看的疤痕,卻無端有股教他移不開眼的魅力,白晰的肌膚因情慾浮現淡淡的嫣紅,為總是清冷的俊麗面容染上瑰麗的色彩。

  唯有在這時候,他才能看到諾蘭不再冷漠的柔情,也唯有在狠狠侵佔這個身子的時候,才能感受諾蘭不再疏離的熱情,與迫切渴求自己的激情。

  闊別十二年,茫茫人海,渺無音訊,直到一場死劫成鬼,默默承受著被妒火灼燒的痛,才總算能擁抱至死執著的人,此刻的雷德,是既滿足又哀傷,卻也不知足。

  對他來說,諾蘭就像毒品,無法淺嚐即止,只會越陷越深,永遠沒有戒掉的一天。

  貪婪隨慾望的攀爬一次比一次強烈,烈火將交纏的靈魂狠狠燃燒,床架受不住過於激烈的搖晃,發出慘烈的哀嚎,一聲比一聲頻繁,像要散了架般搖搖欲墜,直到雷德頃注全力的猛烈一擊,兩人方自高峰雙雙滑落,於交融的喘息中漸漸消停。

  雷德輕撫懷裡汗濕的身子,低頭落下一個又一個輕啄,卻在目光對上諾蘭卸下防備的柔軟目光時,終於沒能忍住滿腔的愛意,脫口說出那句曾令對方絕情離去的禁語:「我愛你。」

  諾蘭渾身一僵,神智瞬間清醒。雷德也心中一噔,不敢再發出一聲。

  沉默,於無聲的喘息中蔓延。

  突如其來的愛語,令時光彷彿回到了十二年前,同樣情難自禁的一次溫存,同樣滿懷眷戀的剖白,硬生生地將藉著縱慾放逐自我的人打醒。

  諾蘭一直很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從來都不潔身自好,在遇到雷德之前,甚至有過更糜爛的私生活。褪去高傲冷漠的外表與斬妖除魔的高尚職責後,他也不過是一縷在爛泥中掙扎的靈魂,因而最後被欲魔選中,被迫聽對方用那張臉說了十二年的「愛」,卻始終不曾動搖。因為,當心底已有道遙不可及的身影時,任何複製模仿都只是東施效顰。

  曾經,泰特斯對他說過:「你太過軟弱,若不想再為人魚肉,就要讓敵人畏懼你,你必須藏住心思,不准露出任何破綻,不准再掉一滴淚。」

  嚴苛的鐵血訓練,毫不留情的鞭笞,終於讓他成功築起冰冷的高牆,遮掩自己對泰特斯不倫的迷戀,也封閉許多不必要的情感,特別是會令他軟弱的情感,唯有在沉溺於每一次的縱欲時,才得以宣洩——愛上養父的戀人,是他對視己如親生的養父最重的背叛。

  他望著雷德眼底的哀傷,那句近乎懇求的告白不住在腦海回繞,本就有幾分相似的眼眉,在歲月的洗滌下越發相像,比起欲魔刻意的變容還要真切,使纏繞心頭的罪惡更深,讓他下意識就想逃離。十二年前是,現在也是。

  然而,心底深處,他也清楚明瞭,雷德不是泰特斯,他們兩人除了外貌,幾乎沒有一處相似,甚至在他們初遇的時候,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包括在對待他的態度上——當年的雷德才踏出大學校園不久,很天真,也很溫暖。

  諾蘭面無表情地伸出手,貼上雷德散發惡鬼寒氣的臉龐。

  多少年來,他費心追逐不屬於自己的背影,不惜一切地追尋不知流落何方的靈魂,直到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追得太遠,早已迷失了方向,也錯過了曾能擁有的溫暖。

  如今,當年願意給予溫暖的人回到身邊了,卻已成了冰冷之軀。

  諾蘭輕輕游移著手,最後覆上雷德的雙眼,低聲說:「再說一次。」

  雷德被這意外的舉動愣住了,也僅遲疑不到兩秒,就立刻重複:「我愛你。」

  遮擋目光的手指微顫,諾蘭閉上眼,於腦海中勾勒出雷德的模樣,從十二年前曾經單純健朗的年輕大男孩,到如今已成惡鬼的成熟男子,從曾經如煦風溫和的乾淨眼神,到如今積累風霜的深沉,才緩緩睜開眼,啞聲低喃:「再說一次。」

  雷德輕揚嘴角,一滴微寒的溼意流入覆蓋的指間。

  不逃了,他的蘭終於不逃了。

  雷德欣喜地拉開臉上的手,注視諾蘭流露一絲脆弱的星眸,俯身落下濃烈而深情的吻,以另一波熾熱更盛的浪潮,重述一次又一次的回答。

  情濃,任憑外頭風雨雷火,也無法止息。

  這一夜,他們放下了所有,只為相依。

 

44. 因為愛

  隔日,諾蘭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卻來不及下床,就被雷德拖回被窩裡,討論了一下和諧的人生——非常需要肺活量且無法一人完成的那種。

  完事後,好比情竇初開小少男的惡鬼,竟跳針般不斷重複同一個問題。

  「我現在算是你男友了嗎?」

  神情認真又誠懇,語氣委屈又柔情,藏在被窩下的手卻做著極其猥瑣的事,氣得諾蘭一個理智斷線,一掌巴開對方,傲嬌爆表地怒斥:「是男友就滾去買早餐!」

  於是,雷德果斷飛出門,歡快得好比小學生得到老師獎勵的小紅花印章。

  「……」

  這個鬼使真的壞掉了。

  意識到自己剛不小心應承了什麼後,諾蘭整個人都不好了。他將自己埋進枕頭裡,賴了好一會床,待惱人的羞恥感消退,才恢復日常人設,面無表情地去浴室洗漱。

  氤氳白霧中,他站在蓮蓬頭下,任清水沖刷放縱整夜的慵懶,思緒越漸沉澱。他摸上胸前的轉經輪,感受佛門獨有的清靜之氣,也想起養父交予這項鍊時,曾拍著他的胸口說:「不要忘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在這裡陪你。」

  他閉上眼,藉熱氣掩去湧起的酸意。

  其實,真正令他生氣的,不是大家的刻意隱瞞,而是自己總是一再地軟弱逃避,導致他一再地錯過,一再地迷失,也一再地無能挽回。

  若他當年能留在他們身邊,或許就不會這麼懊悔,也不必繞這麼大一圈了。

  諾蘭深吸口氣,將淋濕的頭髮往後一梳,再順著水流滑過臉側,便是一頓。他摸了摸右耳的髮鬢處,又摸了摸脖子,連耳後都搜了遍,就是摸不到理應戴著的通訊器。

  昨晚並沒有將通訊器摘下來過,難道是做得太激烈不小心弄掉了?

  察覺到這個可能性,他頓時有些尷尬,就火速沖完澡,回床上翻找。

  那通訊器只有一個指甲蓋的大小,貼上時透明無色,摘下後恢復原樣,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3M黑色貼片,一個不注意就會誤以為是垃圾,所以不是很好辨認。

  諾蘭找遍了整張床,差點把床架都拆了,才終於在縫隙中捏出一小塊破損的圓片,細小的線路從裂縫中隱隱露出,再無一點靈光。

  「蘭,怎麼了?」

  身後傳來雷德的詢問,諾蘭瞇著眼打量通訊器上疑似被咬過的痕跡,非常肯定那絕不是自己的牙印,便一臉風雨欲來地瞪過去,「你是狗嗎?連這個都啃。」

  雷德看著忘了毀屍滅跡的殘骸,不由冒出一滴冷汗,趕緊摟住他好聲道歉:「對不起,昨晚太激動,也沒注意咬到什麼,別生氣,回去我就幫你跟蔚仙解釋,好嗎?」

  解釋他們太過忘我就不小心把通訊器給啃了嗎?這混蛋有臉說他還沒臉聽!

  諾蘭沒好氣地推開他,轉身走出房外,「吃完就早點回去。」

  昨晚為了散心,不想被人打擾,就把手機給關了,反正蔚仙真有急事,還有通訊器可以聯絡,誰知他們竟會發生這種難以啟齒的意外,這個男朋友絕對交不起來!

  諾蘭悶著一肚子氣走到客廳,就見桌上擺著一盤潤澤動人的歐姆蛋,上頭用蕃茄醬畫了圈愛心,旁邊還有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摩卡,當下心裡就像被什麼觸碰了。

  「是你以前最愛去的那家店。」雷德拉著他坐下,偷親一口,「來吃吧,男朋友。」

  「……」

  諾蘭默不吭聲地抿緊嘴角,拿起叉子就開動。與記憶中一樣滑嫩的蛋香結合了濃濃的起士,在唇齒間迅速化開,再喝一口甜得膩人的摩卡,頓時什麼氣都化作雲煙。他習慣性地垂著眼眸,保持高冷的神情。

  哼,這男朋友勉強還可以交。

  已能當午餐的早餐,在傲嬌的氛圍中進行著,直到諾蘭實在受夠雷德一口一聲「男朋友」的調情,便索性打開電視,企圖用噪音分散注意力。

  然而,這一舉竟讓他看到難以置信的畫面,同時也宣告用餐時間正式結束。

  「今日凌晨十二點,紐約XX山區發生神秘大火,火勢極度猛烈,直到凌晨兩點忽然降下一場大雨才得以撲滅,目前已知有六位消防員不幸罹難,起火原因仍在調查中……」

  高空俯瞰的鏡頭下,本應綠林蔥鬱的山腰處禿了一大塊,異常漆黑的焦土,不留丁點草木殘骸,一如阿蘭卡佩雷那座被鳳凰焚滅的火山,再無生機。

  發生這麼大的事,為何沒有一個鬼使通知他?

  派老方先行回去查探後,諾蘭就緊急召來小黃,基地既然已毀,傳送陣自然也沒用了,光天化日下,不好叫雷德直接抱著他飛回去,就只能請靈能界的飛車黨來載他一乘。

  布魯克林離山區極遠,再怎麼快也得開上一小時。這期間,諾蘭試著聯繫舒嬿與大胖,卻始終得不到回應,打給蔚仙等人也全部手機不通,所有人都音訊渺茫。

  他面色鐵青地瞪著窗外,不過是請假一個晚上,就風雲色變,究竟是怎麼回事?

  雷德緊緊握住諾蘭的手,不發一語,不知在想什麼。

  老方傳來了消息:「來了不少靈能者,全是地府的人,聽他們說,從昨晚就有魔族在山上徘徊,到現在都還沒離去,很可能跟昨晚的事有關。」

  「其他人呢?」

  「都沒著落,他們似乎也在找。」

  諾蘭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致,眼底佈滿了寒霜。與魔有關,會是欲魔?還是暗隱主?但不論是哪一方,都不可能知道他們的落腳處,又如何能潛入別墅解開朶爾的封印?

  思索了片刻,他從次元袋裡取出一些工具,快速幫自己喬裝了下。末了,他見車子已開到山腳,就對小黃說:「到這就好。」

  「離山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你確定?」小黃熟練地將車子停在路肩,行雲流水,絲毫沒有煞車的反衝感,任誰也感覺不出他們停下前正處於將近兩百英里的時速。

  「確定,你別摻和進來。」諾蘭理了理亞麻色的及肩假髮,就戴上墨鏡下車,將小黃的勸阻聲關在門內,頭也不回地穿過馬路,三兩下隱入樹林裡。

  帶著焦枯味的風擦過臉頰,隱隱吹來帶有麝香味的魔氣,徘徊的魔族是哪一派人,已不言而喻。諾蘭在雷德的協助下,沿著老方探好的路線,避開所有耳目,在參天山林中迅速穿梭,十幾分鐘後,就躍上山腰,離進入災區範圍只剩不過幾分鐘的路程。

  這時,前方有幾許聲響,他收回雷德,將靈力壓制到最低,就雙手插在深灰色的羊毛大衣口袋裡,淡定自若地往前走,及膝的衣擺隨步伐輕揚,正如每位行色匆匆的路人。

  五個靈力不淺的人急奔而來,神色緊張,似乎在趕路,竟直接從他的身邊擦肩而過,嘴裡還唸著:「聽說數量不少,快去支援。」

  忽然,有人停了下來,遲疑地看向諾蘭,「你是……來探測的?」

  僅憑些微靈力就推測是探測員,看來這一區都被地府監管了。

  諾蘭拉下一點墨鏡,露出戴著角膜變色片的灰藍眼眸,稍微打過陰影的輪廓讓他看起來就像個混血兒。他操著一口流利的英國腔,擺出納悶的神情,「探測?怎麼回事?」

  對方呆了呆,看起來有些尷尬,身旁的伙伴就接著問:「你住在這?」

  諾蘭皺了下眉頭,語氣有幾分囂張與不耐,「你們是誰?警察還是記者?」

  能住在這山區的都是有錢人,架子大,背後也有不少人脈,地府即使要監管,也不好過於高調擾民。這些人看他衣著不俗,墨鏡還刻著某天價名牌的小小logo,眼眉透著一股子目中無人的上流階層氣息,便只好以警察身份說幾句注意安全的叮嚀後,匆忙離開。

  實際上也的確是富豪的諾蘭,瞥了眼那群偵察員的背影,不由在心底冷笑。這麼容易就被打發掉,現在的偵察員都剩下些什麼貨色了?

  而這群被嫌棄的偵察員,也確實在好不容易擊退一批魔族後,才猛然意識到:「不對啊,剛才那個人沒有車是怎麼上山的?」

  可惜,為時已晚。

  諾蘭耐心地在山道上漫步,以同樣的手法打發掉兩組人,待老方確認所有人都跑去攔截試圖闖進來的魔族後,才讓雷德帶他一口氣飛回別墅的所在地。

  昨晚還矗立在幽嵐山色中的房子,此刻是一片平地,焦黑的枯土上,僅留零丁看不出原樣的破銅爛鐵,他無語凝視眼前的慘狀,只覺「滿目瘡痍」這四字已不足以形容。

  一次的軟弱與放縱,又讓他錯過了什麼?

  「蘭。」感覺到諾蘭不穩的心緒,雷德忍不住拉住他,卻被下意識甩開,也不知是否是在遷怒。雷德立刻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喊了聲:「蘭!」

  帶著些許委屈的受傷語氣,讓諾蘭心中一軟,輕嘆地回握雷德的手,說:「你先在這把風,我進去調查一下。」

  雷德欲言又止地嚅動了下嘴唇,半晌才鬆開手,默然站在原地。

  為免造成騷動,諾蘭先在四周佈下簡單的結界,再走到正中央取出迴空輪。他依據新聞的報導,大約估算了下時間,催動靈力,「重現十三小時又十分鐘前的記憶。」

  迴空輪迅速轉起,將他帶回昨夜還完好無缺的別墅中。

  舒嬿專注地捧著平版在客廳飄晃,平版上正播著包青天,大胖悠悠飄出廚房,穿過天花板回二樓,一切都與平日無異。他環視一圈後,直接走進朶爾的房間。

  幻像中,一道黑霧穿過玻璃窗,在床邊緩緩化形,露出冷俊的眼眉與英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微彎,一頭銀髮在夜燈下神秘而耀眼,那是一個俊美而清冷的男子。

  諾蘭詫異地睜大雙眼,注視對方良久,才回過神來。不對,這人不是泰特斯,因為那人從來不會對養父以外的人笑,只有欲魔才會用這張臉做出不符形象的事。

  他仔細打量對方的一舉一動,包括男人與朶爾交談時的親密神情,就越發肯定這人應當是欲魔,但這麼想著的同時,心裡也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不同以往的邪佞輕佻,欲魔對待朶爾的態度,與對待他的態度,非常不一樣。

  曾經,欲魔為了測試他的耐痛度,竟趁他受傷無力反抗時,刻意掰斷他的手骨,手法粗暴,也沒有在事後幫他接回,更不會如此溫言柔語,而是各種挑釁的調戲壞笑。

  「當午夜的鐘聲響起,你將記起阿蘭卡佩雷。」欲魔說完,就往牆上的結界符紋抓去,激起一小串金光,待困縛血族的結界被破除後,才又化成黑霧飛離。

  諾蘭震驚盯著那面被銷毀的符紋,久久無法動彈,心底一片冰寒。

  這時,手機突來一震,喚回他的注意力。諾蘭瞥了眼打開窗戶爬出去的朶爾,已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如今只需要找到其他人的下落。

  他取出手機,滑開最新的一條簡訊:「等。」

  十多分鐘後,諾蘭踏著火浪的虛影出來,收起迴空輪,面無表情地走回雷德身邊,灰藍色的角膜變色片讓他看來更加冷漠,彷彿世上最美的冰雪都落在那雙眼裡。

  雷德深深凝視著他,伸手輕梳諾蘭臉側的髮絲,說:「你長髮的樣子很好看,但我更喜歡你沒有任何偽裝的真實模樣。」

  惡鬼的陰寒在肌膚上絲絲蔓延,還有兩人一夜親密後的殘留氣息。

  諾蘭閉上眼,握住雷德的手,以靈力細細感應了遍。片刻後,他睜開失去溫度的眼眸,冷冽的嗓音有幾分輕顫,「你何時又被約翰控制住的?」

  「……」

  雷德沉默了會,苦笑道:「果然瞞不住你嗎?」

  「你刻意扮成欲魔,卻沒模仿到他的精髓,還留下了證據。」諾蘭摩梭雷德紅腫未退的指尖,被灼燒的傷口殘留著微弱的罡氣,絕非是碰到電爐所致,這便是他最初感受到的異樣,但他最沒想到的是,雷德竟利用自己的信任,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欺騙了他!

  ——彷彿是自小就擺脫不掉的詛咒,他總是一再被交予真心的對象背叛,兒少時期曾騙取他感情的那個男人如此,後來的欲魔也這般,如今,雷德也是。

  「舒嬿跟大胖呢?」諾蘭加重力道掐緊雷德的手,於掌心凝聚一股靈力。

  「不知道,他們與我無關。」感覺到體內的陰氣正在急速流失,雷德明白自己的下場會是什麼,卻也不掙扎,僅是戚苦一笑,「你知道約翰的病毒是怎麼運作的嗎?」

  諾蘭沉默地看著他,想起次元袋裡的那管還沒來得及施打的解毒劑。

  「是心魔。」嘴角的弧度漸漸淡去,雷德握緊諾蘭的手,即便那隻手將會令他魂飛魄散,「病毒依附心魔而生,所以變化多端,除了約翰,無人能解,即便暫時壓制,只要心魔又起,就會復發。而我的心魔……」

  諾蘭心中一緊,直覺不想聽到答案。

  「是你。」

  人死,因執念成鬼,又自陰煞重生,即成惡鬼。從他們重逢的那一刻起,諾蘭就早已知道雷德的執念為何,否則對方也不會在初次轉生成惡鬼的混沌中那麼輕易地認出他,但他從來不敢去問為什麼,因為他也有自己不敢面對的事實。

  「……」

  紐約五月的山風微涼,即使此時日正當中,也冷得沁入被層層包裹的皮膚裡,凍得諾蘭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半晌,他才艱難地開口:「什麼時候復發的?」

  「在欲魔的船上。」想起那晚無意撞見的親密畫面,雷德再也遮掩不住妒火,黑色的血絲自眼角向外蔓延,腥紅的眼眸怨恨得像要滲出血般,令他聲嘶力竭地大吼。

  「十二年!你不告而別十二年,連句敷衍的藉口都沒有,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你曾說過等我過世了會來送我一程,我每天都巴不得早點死,又怕你只是隨口說的,早就忘了約定,所以我每天在公寓等你,想盡辦法動用一切資源找你,卻發現我無從找起,我對你一無所知,因為你從來都不告訴我你的事,你知道我有多絕望嗎?」

  「好不容易等到你了,卻發現你已經跟欲魔在一起了,我以為你選擇一個長得像我的男人,是因為心裡也惦記著我,誰知道他卻告訴我,不是他長得像我,而是我長得像你真正愛的另一個人!你知道我聽了有多恨嗎?」

  話語的最後化成洩憤的悲吼,刺冷的陰氣隨之爆出,在這片焦土上颳起一陣陰風,吹起諾蘭遮掩容貌的髮絲,也讓吼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雷德不敢相信地張大眼,竟見一滴淚珠自諾蘭的眼角滑落。

  這個從來都不肯示弱的倔強人兒,真的會為他落淚?

  雷德啞然伸出另一隻手,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當淚水真真實實地落在掌心上時,他才驚覺這滴淚有多沉,「蘭?」

  溫柔的呼喚深情又不捨,恍如昨夜兩情相悅時,諾蘭怔然望著他,久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茫然問:「你恨我便衝我來,為何要牽連蔚仙他們?」

  「因為……我想讓你擺脫他們,讓你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雷德戚然道。他明白,在做出這些事後,自己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卻也寧可玩火自焚,只為了弄清楚自己在諾蘭心中的份量,而如今答案就在手上。

  他的自私傷害了諾蘭,但他不後悔——一個平凡人類虛度了十二年光陰,執著地追尋著杳無蹤跡的身影,漫長而無望的等待,早已讓曾經單純的心變得陰暗扭曲。

  被緊掐的手痛楚漸增,雷德握拳將淚水揉進掌心,輕輕撫去諾蘭的淚痕,柔聲問:「若這些神仙沒有隱瞞真相,你當年還會藉口追查竊魂案離開我嗎?」

  「……」

  諾蘭望著雷德滿懷祈求的雙眼,想起十二年前的某一幕——在解決黑道家族勾結妖怪內鬥的案件後,他本該回報偵察部門洗去雷德的記憶,卻在臨離去時,被對方拉住。

  「我不想忘了你。」未受歲月洗滌的年輕臉龐難掩對他的迷戀,以帶了些許委屈的語氣懇求:「請允許我記得你的一切,好嗎?」

  那雙酷似泰特斯的眼眸一點都不冷,是那樣溫和而純粹專注地只映著他一人,令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讓本該再無交集的兩人從此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若他當年沒有追查竊魂案,是否還會離開雷德?

  諾蘭閉上眼,搖頭不語。

  「不會」或是「不知道」——他都答不出來。愛離別、求不得,這不只是雷德的心魔,也是他的心魔,所以他唯一能給的答案,只有一個。

  「我當初就不該讓你記得我。」諾蘭說完,就一口氣放出凝聚的靈力,銀藍的光芒打入雷德的體內,瞬間將惡鬼散成十顆小魂魄球,而後全數收入掌中。

  一個會背叛主人的鬼使,就不該再留,而一個犯下殺業的惡鬼,既不能入輪迴,就只剩毀滅一途——他承諾過會送雷德最後一程,那這一程,就只能由他來送!

  緊握的拳頭輕顫,青筋在手背上微微突起,只要再催動一次靈力,掌心裡的惡鬼便徹底消無,從此,世上再不會有這樣一個對他念念不忘又纏繞他心神的人——是他的出現毀了雷德原有的命數,那他便用餘生的孤獨償還這份罪業。

  諾蘭咬著牙,絕然地收緊手指。

  「唉,別做會後悔的事。」

  憑空裡,響起一聲低嘆。一束光打上諾蘭的手臂,震得他拳頭一鬆,露出那顆被封印的魂魄。蔚仙揮著袖袍,將雷德收入乾坤囊,踏出隱蔽的空間,無奈道:「都讓你等一等了,這事並非沒有挽回的餘地,你這孩子怎麼就是不聽勸呢?」

  諾蘭低著頭默不吭聲,待手臂的麻意退去了,才抬起已經冷卻的眼眸,恢復一貫的淡漠,說:「你一直都在?」

  蔚仙搖搖頭,一是為諾蘭的倔性,二是回答問題,「也就兩分鐘前,正好趕上你們談話,我也想知道怎麼回事,就忍到剛剛才出手。先進來吧,這裡不宜久留。」

  諾蘭喚回老方,隨蔚仙進入龍鬼,卻見裡頭空無一人,「其他人呢?」

  「都在刀叔那,多虧他及時救援,否則真得滅團了。」蔚仙徹夜跟路娘娘對招,又來回奔波,實在累得夠嗆,竟也顧不得什麼形象,直接袖子一挽,先灌杯溫茶緩上一緩,才如珠炮般連聲埋怨:「我從昨晚就一直被路西法困著,到快中午才溜出來,手機還打到沒電,偏偏你們不是沒戴通訊器就是沒信號,真是氣死我也。」

  諾蘭移開視線,極力抹去心頭的酸楚,不願再回想昨夜與今早的事,淡聲說:「通訊器壞了。」

  「猜到了。」蔚仙從袖中取出新的通訊器,搖頭嘆氣,「這事我也有疏失,昨晚發覺雷德的靈光有異,卻沒往深處去想,以為他是擔心你所致,直到我得知基地的結界被毀,你非但聯繫不上,舒嬿也失蹤,才驚覺有人窩裡反。」

  諾蘭重新戴上通訊器,「他們現在如何?」

  「不算太糟。」蔚仙的聲音極其疲倦,「史戴西沒事,就是情緒低落,肯尼熊被打進泳池,泡了回滾燙的溫泉,睡得正死,大胖受了重傷,但有我的仙印加護,休養數月便可,舒嬿也沒事,不過我藉契約感應找了她半天都沒下落,最後才在哈尼醬的口袋裡發現封印她的靈器,正在讓人破解中。」

  「哈尼醬能封印她?」諾蘭的語氣充滿了質疑。

  蔚仙怒,「欸,身為隊長,你不能這麼瞧不起你的隊員。」

  「……」

  在諾蘭表示虛偽的鄙夷目光下,蔚仙只好摸了摸鼻子,承認:「好吧,哈尼醬確實沒能力。正確來說,是有人封印了舒嬿,再順手放在被扔棄的屍體上。」

  諾蘭一愣,「哈尼醬他被……」

  蔚仙無奈點頭,「雖然早已預料到有這一天,但我沒想到會這麼突然,更沒想到會是因為雷德而起,弄得我們如此措手不及。心魔……原來病毒的關鍵是在心魔,難怪能這麼輕易影響人的意志,而我們怎麼研究也都沒想到這一點。」

  諾蘭沉默了會,取出那管解毒劑扔過去,「拿去研究。」

  蔚仙訝異接住,「只有這麼一份,一旦宿魁用掉就沒了,你真的要放棄雷德?」

  諾蘭垂眸握緊依然冰冷的手,待感受到指甲刺入掌心的痛後,才面無表情地說:「他既然選擇同流合汙,救不救又有什麼差別?」

  蔚仙無語,只得搖頭收好解毒劑,才說:「朶爾已被帶進西方地府。」

  諾蘭聞言,意會點頭,「審判之日,已成定局。」

  「嗯。」蔚仙輕嘆地交疊雙手摩梭著,語氣有些不穩,「諾蘭,我從沒懷疑過你,但以你和雷德的關係,我必須再次跟你確認,我告訴你的事,他知道了多少?」

  約翰的病毒之所以可怕,不只在於與心魔共存,還在於他能藉此侵入神魂,感知受感染者所想的一切,不論是否願意告知,只要一個念頭閃過,便足以洩漏心底的秘密。

  諾蘭勾了下嘴角,喝下面前已冷的茶,抿緊盈滿唇齒間的苦澀。以他對雷德的信任,確實曾透露過一些資訊,但也沒來得及全然坦承,真不知該說是慶幸,還是諷刺,「放心,你的計畫,包括最重要的那個機密,我誰也不曾提過。」

  蔚仙一聽,這才像洩了氣的皮球,往後癱在沙發上,喃喃道:「那好,那就好。」

  低啞的嗓音微微輕顫,雖是鬆了口氣,卻也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惶恐與不安,彷彿那個機密牽扯到的不僅僅是天下安危。

  片刻後,蔚仙總算緩過勁,重新給兩人沏了茶。

  淡雅的茶香繚繞,諾蘭的思緒也隨之沉澱。他接過杯子,讓熱燙的茶溫驅散掌中陰寒,平靜地問:「下一步?」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蔚仙抿了口茶,氣定神閒地吐出一個字:「等。」

 

45. 天目復甦

  克里斯這一睡,又陷入深沉的泥沼。

  幽冥的天空是濃墨般的絳紫,一抹慘澹月影低垂,在濃密的陰氣遮罩下,無聲傾訴亙古流傳的淒冷。蜿蜒在荒蕪沙礫的望川河一望無際,沒人知道這河是從何處來又往何處歸,只猜許是那天上星河的倒影,將世間無常的怨都凝聚至此。

  刺骨的陰風襲過滿目蕭索,一塊半碎的頭骨被吹得滾了幾圈,遠遠對上正巧走來的人,空洞的眼窩便乍現一點螢光,又轉瞬消逝,殘燭終是殆盡。

  克里斯背著奄奄一息的人,一步步往前走。沾染血跡的靴子極為沉重,卻只留下淺不可見的印子,彷彿走在這荒原上的只是一縷不著地的幽魂。

  能出入陰陽交界的路,並非只有鬼門關前的那幾條大道,在遠離地府的幽冥荒境裡,也有短暫的裂口不時出現,只要時間沒估錯,那就是他們逃出生天的希望。

  胸腔被冷風狠狠灌入,激起一陣刺痛,克里斯悶咳一聲,將湧上喉頭的腥熱吞下後,托了托背上的董司常,繼續邁出吃力的步伐。失去契約之力的他已恢復凡人之軀,不再擁有優秀的體能與修復能力,只能憑己身過人的意志與怨恨支撐著。

  恨蒼天無眼,恨小人作祟,更恨自己不夠強大,無力保護心愛的人。

  「阿克。」

  背上傳來微弱的聲響,克里斯快速調整狀態,恢復一貫的爽朗語氣,「安怎?」

  回答他的,是一雙摸上臉頰的冰冷小手,幾乎就要凍碎他佯裝出來的堅強。

  董司常自小受盡寒毒之苦,體質本就較為虛弱,如今好不容易才從咒殺中解脫,還沒恢復元氣,就又受包閻王一掌,差點神魂俱滅,若非董閻王事先偷塞了些仙藥給克里斯,否則他早就要熬不住了。

  「董小七?」克里斯又喊了幾聲,都沒等到回應,只發覺肩上有微微的溼意,在這陰冷的地方,連淚水都冰得教人心寒。他咬著牙壓下心頭酸楚,保持開朗的語調,說:「哭瞎密啦?你看,裂縫已經開了,就在那,再過一會,我們就能離開這鬼地方了。」

  「可是,阿克,我們已經來不及了。」

  話聲方落,強大的威壓倏然降落,克里斯震驚地瞪向後方,竟見三位閻王率領千百鬼兵飛奔而來來,聲聲盡是誅滅討伐之辭,頃刻間,就要將他們團團包圍。

  不!他們明明熬過了千辛萬苦,只差臨門一腳,怎會突生變故?

  克里斯不甘心地嘶吼一聲,爆出僅剩的全部靈力往幽冥裂縫衝去,拼死也要把董司常送出去,但他沒想到,在裂口即將關閉的那一刻,被推出去的人竟會是他。

  「董司常!」他奮力捶打被陽光炙烤的柏油路,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要扒開那該死的陰陽相隔,即使逆天而行,也要救回那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拖累他的蠢蛋!

  忽然,一個人從身後壓上他的肩,詫異驚呼:「哇!克叔你怎麼哭了?」

  這聲音?

  克里斯茫然地回過頭,竟見到一張俊俏男孩燦笑的臉,才醒悟過來,他又作夢了——長久壓抑的不安與思念,將不同時間的記憶全都混淆了。

  葉育,一個他從小娃兒照顧到大的孩子,每天陪著玩耍吵嘴,陪著打架,又陪著傾聽戀愛煩惱,即使後來因失憶而性情大變,他也一直看著對方哭泣或歡笑,卻那裡知道,他最後也必須親眼看著這個視如親兒的人被天雷打得煙消雲散。

  「你在看什麼啊?」葉育探過頭,瞧見他腿上的東西,頓時睜大碧亮的雙眼,不可思議地大喊:「看軍曹也會看到流目屎?克叔派器(壞掉)啦!」

  「死囝仔,你才派器!」

  克里斯怒地巴去一掌,被身手敏捷的葉育閃開後,就開始兩人例行的摔角賽,你一拳我一腳,什麼招式都使出來,直到他以一招過橋摔把葉育壓在地上,聽著死小孩唉唉大叫:「執事救命!」才終於笑出來。

  這樣調皮又欠揍的小育,他十分想念。

  「克里斯,別太粗魯。」

  低柔的嗓音帶著濃濃的無奈,克里斯聞聲望去,正是擺著一張古板臉的黑晊世,而對方身旁竟站著蓄了一頭烏黑長髮的葉育,同樣精緻的五官,已不見曾經燦爛的笑容,只有被憂愁繚繞的恬淡靜雅,也固執得讓他這個作老爹的心裡犯疼。

  不知何時,天空閃過驚心動魄的銀光藍電,打散了眼前的一切,只留下那堅持自稱尤爾的葉育,彷彿他又回到天降五雷的那一日,尤爾蒼白的臉蛋爬滿了漆黑的紋路,一如自己現在的身份——魔族。

  生命中所有珍視的東西,都從那五道誅魔天雷落下後,被一一剝奪。

  「你為什麼要這麼傻?」克里斯抓住尤爾單薄的肩膀,即使知道這是夢境,也無法克制地大吼:「成魔又如何?你以為犧牲自己就不會連累我們嗎?錯!地府根本不在乎這些!你知道他們怎麼對董事長的?我們費盡心思殺了魔女,結果還不是……」

  兜兜轉轉繞了這麼多圈,他們依然也無法逃出失去摯愛的詛咒。

  「克叔。」尤爾難得朝他揚起笑靨,笑得像個孩子,「謝謝你給我一個家。」

  剎那間,他回到許久前的最初。

  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獨棟別墅裡,一個小屁孩抱著白色狐狸,上下亂跑地咯咯笑,身後跟著哭笑不得的男人柔聲勸說:「小心看路。」孩子的親媽卻粗手粗腳,一個不小心就撞得小孩哇哇大哭,戴著墨鏡的阿宅窩在牆角研究機器,穿著和服的女子貼心端來茶水,廚房永遠燉著香味四溢的湯,客廳裡也永遠有吵不完的噪音。

  克里斯靜靜坐在沙發上,望著這熟悉又遙遠的一幕,世間最平凡的幸福不過如此。

  突然,他的腰身被戳了一下,轉頭望去,就見董司常正用一雙烏黑大眼注視自己,毫無波瀾的稚嫩面容下,是百年來默默潛藏的愛戀,讓他心中一軟,便低頭吻了上去。

  「阿克。」

  視野再次暗下,所有溫暖都被殘酷的現實洗刷而去。

  懷裡的身子又硬又冷,像泡在幽冥寒池中的冰雕,連顫抖都是種奢侈。克里斯心痛地流下眼淚,想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董司常身上的冰寒,卻見裂痕依然不斷蔓延,一點又一點地割破他所珍愛的每處肌膚,最後裂至全身,而他已被凍得放不開手。

  「你要……活下去。」

  不!

  碎裂的冰雕化為粉末,他在惡夢中又一次嚐到戀人魂飛魄散的痛。

  「轟——」

  一樓偌大的觀察室,忽然爆出銳利的戾氣,尖銳的警鳴大響,躺在法陣上的人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眸,奮力躍起,以驚人的速度往外衝去,卻一頭撞上隔離結界摔倒在地板上,力道之猛,竟讓整棟大樓有幾分搖搖欲墜之感。

  這時,結界被撤去,湧入難計其數的兇殘魔獸,此起彼落的嚎聲伴隨沖天腥臭,腥紅的血目只有麻木的殺意,已被激起血性的牠們,張大沾黏唾液的利齒,毫不猶豫地衝向男人,緊接著,結界落下,斷絕任何逃脫競技場的生機。

  深陷夢魘的克里斯面容扭曲,意識混亂地遊走在現實和虛幻之間,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在被染紅的視野中,依循血脈裡的好戰因子而動。

  他揮舞著凌厲的利爪,不論對手的體型比他大上多少,都能準確找到要害,將對方撕得支離破碎,動作敏捷,下手狠絕,像要藉一次又一次的殺戮宣洩心中仇恨,而這戰績也確實勝過以往的每個實驗品,讓參與這場實驗的所有人都嘆為觀止。

  「不愧是那一個支系的天目人族後裔。」有人忍不住讚嘆。

  然而,他們還高興得太早。

  被放進去測試的魔獸很快就被肅殺一空,但克里斯卻像殺上癮般,還想繼續再戰,發現沒對手了,便開始瘋狂地撞擊結界,每一下都掀起不小的震動,連地面也轟隆搖晃,看得人心底發顫,深怕這野獸會打破牢籠的禁制掙脫出來。

  一樓的研究員見結界逐漸不穩,驚覺這場改造已超出預料,便紛紛緊急撤退。

  在二樓觀看的安慈皺起眉頭,神情十分凝重。

  艾娃急得要命,見約翰仍一副事不關己地滑手機,不禁氣結,「你還有心情玩?讓你再三確認有無問題,結果又失敗了,你說我們去哪重新找人?」

  數千年來,他們致力於還原遠古天目人種的血脈,試圖培育出一個最完美的戰士,以實現他們的最終計畫,可惜,每一個實驗對象不是陷入癲狂,就是無法通過比鬥測試。安慈歷經無數次的失敗,終於歸結出兩個原因:前者是混雜的天目支系血脈過多,致使在改造過程中相互衝突而發狂,後者則是覺醒的支系血脈不夠強大。

  他們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了葉育這個既是純淨之魂又是單一天目支系後裔的優秀人選,可惜中途出了差錯,葉育的真實身費令安慈不得不毀掉他。因此,克里斯就成了他們新希望——擁有的天目血脈雖然十分稀薄,卻是精純的單一支系,還是天目人種中最受崇敬的一支。

  照理說,這一次應當會萬無一失,但此時看來,恐怕又要功虧一簣。

  約翰挑了下眉,檢查自己偵測出來的數據,各項指數都超出預期的水準,堪稱完美,再打量了下克里斯的狀況,虛心求問:「哪裡失敗?」

  「一個意識不清、無法控制的野獸,只知殺戮,要他何用?」艾娃沒好氣地說:「都忘了你是純惡之魂,怎麼可能懂靈魂的真義?」

  「……」

  喔,這個人身攻擊好有道理。

  約翰淡笑不語地低下頭,溫文俊雅的臉上毫無怒意,像極一個接受前輩教誨的翩翩君子。艾娃見狀,本想再遷怒幾句的心情也沒了,便輕哼地朝外走去,「我去處理失敗品。」

  「慢著。」安慈忽然出聲。

  艾娃不解地停下腳步,「主人?」

  安慈無視她的疑惑,逕自注視下方恍若失心的男人。

  艾娃不敢擅做主張,只好走回安慈身邊觀望了會,見克里斯仍無好轉跡象,不由遲疑地咬了下嘴唇,低聲問:「主人,您究竟是看上他哪一點,為何這麼……相信他?」

  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為何安慈這麼在乎克里斯?

  她跟隨安慈最久,對主人的脾性自然最為瞭解。以往的實驗對象若有一點不理想,安慈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捨棄,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執著,更別說這五年來還一味包容配合克里斯的無禮放肆,就連他一向最寶貝的純惡之魂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再確切點來說,克里斯甚至沒有一點符合安慈過往會招攬的標準,除了原祖天目血脈外。

  安慈的神情稍緩,道:「還記得你是如何跟著我的?」

  「記得。」艾娃低下頭,滿懷虔誠的臉龐褪去所有豔色,看來竟有幾分清麗,「是您救了我,又助我重獲新生報仇雪恨,艾娃願永遠效忠主人。」

  「知道我為何願意救你?」

  艾娃搖頭。

  「因為你有機會逃跑,卻沒有。」

  艾娃一愣,「您的意思是……」

  安慈輕嘆:「即使希望渺茫,你也不曾放棄要打敗仇人,克里斯也是。」

  而他自己亦然。

  一個靈資普通的武夫,本來是入不了安慈的眼,直到他聽說有人劫獄救七世子,且屢敗屢戰,才對克里斯稍微起了點興趣,又見對方即使性命垂危,也要孤軍奮戰,不屈不撓地與地府作對,那份近乎自殺的愚蠢與執著終於打動了他。

  ——同樣的遭到背叛、同樣的失去所有、同樣的孤立無援、同樣的寧死勿屈、同樣的與天對抗,他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他沒想到,讓葉育見識到「光明」之惡而倒戈相向的計謀,竟會落實在意外之人身上,更沒想到的是,對方也擁有單一天目的血脈,令他不得不更動帶罪仙靈的祭品人選,藉董司常的安危來牽制克里斯。

  不過,現在這結果又出乎他意料了。

  一個即使成魔也不被聖碑視為背叛光明的人,其精神力應當比他最初看好的葉育還強大,沒道理會敗在回歸原祖血脈的衝擊上,究竟是什麼讓克里斯陷入癲狂?

  安慈仔細感應克里斯的心緒波動,雖起伏激烈,卻並非徹底地混沌不清,反倒像是執著於什麼的狠勁。他沉思了會,對約翰說:「你去注射病毒,把他喚醒。」

  「……」

  Excuse me?

  約翰的逼格再高也懵了。要他一介文弱醫生跑到發狂的猛獸面前去打針,然後再樂呵呵地鑽進對方的意識裡拍拍手說:「親愛的,早安,該起床了。」這怎麼看都不是他的畫風,何況,估計他還沒走近,就會被一掌刷成地上的屍塊。

  於是,約翰輕咳一聲,回予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若大人的傳音他都聽不到,我想現在再施打病毒也不容易作用,當然,如果當初沒幫他解毒,也許就會不同。」

  言下之意,這都是安慈大人的鍋,他不背。

  其實剛說完就發現問題點的安慈:「……」

  「呵。」

  才被人身攻擊的純惡之魂,就、是、任、性!

  *  *  *  *

  「喀啦!」

  結界終於發出一聲碎裂,散作齎粉消失。一人踏入滿地狼籍的觀察室,趁克里斯反應過來前,就迅速欺近,白晰的手腕一轉,細長的針筒便要刺下。

  電光石火間,一道疾影閃過,來人的手就被緊緊握住。

  安慈頓了一下,有些意外自己竟能被擋下,又見對方沒有進一步攻擊,眼底的陰霾才總算一掃而空,揚起壓抑著激動的滿意微笑,「清醒了?」

  克里斯像是終於發洩夠般,一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汗水自低垂的染血臉龐滑落,滴在凌亂的腳印上,差點污了懸在胸前晃蕩的項墜。他直直瞪著白色的小兔頭,聆聽滿腦海迴盪的呼喚,被原祖血脈支配的喧囂才漸漸平息。

  夢醒了,但耗盡心力的空虛與夢魘殘留的餘悸,仍讓他處在茫然中無法言語,直到一股熱流自眉心緩緩流入,他才鬆開安慈的手,乾啞著嗓音問:「什麼情況?」

  「你成功了,現今世上唯一的上古高階人種。」安慈放下輸入靈力的手,收起針筒,又一個翻掌,多出一杯水,「喝口水歇一歇,接下來,該是實現計畫的時候了。」

  克里斯接過水一口灌下,緩解喉腔的乾涸後,暢快地抹了把臉,才發現手上全是黏膩的血,再環視慘不忍睹的四周,竟都是魔界最兇殘的猛獸屍塊,就不禁捏了把冷汗。

  靠!好家在他打贏了,不然到時要怎麼去見董小七?

  這麼想的同時,他又忍不住慶幸被改造的人是自己。按照安慈的最初計畫,是希望讓葉育來接受這返祖改造,但那孩子連自身成魔後的兇殘都無法接受,又如何能熬過這毫無人性的殺戮考驗?與其讓小育在一次次改造中崩潰發瘋,還不如由他來承受。

  忽然,一陣窸窣聲響傳入耳裡,克里斯循聲往上望去,就見二樓站著許多人,幾乎都用一種觀察稀罕珍獸的目光打量他。他下意識抖了抖耳尖,發覺聽力變得比以前更加敏銳了,甚至能清楚聽見那些研究員的竊竊私語。

  「這項實驗成功,往後能改造更多物種……」

  「不知之前的實驗體還能不能重新試過?」

  「還談那些廢棄的失敗品做什麼?都拿去回收了。」

  操!

  克里斯眉頭一皺,朝那兩人瞪去,凌厲的殺氣嚇得他們立刻噤聲。

  安慈捕捉到他臉上的厭惡,便傳了道密語給艾娃,讓多話的人永遠閉嘴後,溫言勸道:「要幹大事就別拘泥小節,這些都是必要的犧牲,無須分心在多餘的憐憫上。」

  「喔,你親愛的日帝教的?唔!」克里斯不予苟同地回完嘴,就被一股威壓打得氣血翻湧,整個人像被釘住般無法動彈,饒是他想催動靈力抵抗都無濟於事。

  安慈的臉色極冷,似被戳中逆麟,烏眸深沉,「克里斯,有些話,我可以任你隨意撒野,但有些人,你絕不能有半分污衊。」

  「……」

  威壓撤去,克里斯不悅地抹掉嘴角血水,勉強找到還算乾淨的背心一角,將小兔項墜擦了擦放進衣內後,就理也不理安慈諱莫難測的神情,大步離開。

  約翰站在二樓,將兩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嘴角的弧度漸深。

  艾娃執行完安慈的交代,帶著一身血味回來,望見站在窗邊的優雅男子,不由伸臂勾上他的脖子,漾起艷麗的笑靨,柔聲嬌語:「你不但收取小福星的魂魄,又順利將朶爾送進西方地府,還成功幫主人造出他希冀的戰士,一連立了這麼多功,果真不負主人對你的期待。」

  約翰溫柔一笑,「是大人英明,我不過是盡本分而已。」

  「是嗎?」艾娃伸出豔紅的指甲,輕刮他俊雅的臉,「我還以為,主人決定處死你的心肝寶貝,讓你心生不滿,才會到現在都不認他為主,只肯喊他大人呢。」

  「您誤會了,在我心裡,只有『大人』這個稱呼才能表達我最高的崇敬。」約翰摟住貼來的身子,在她耳邊呢喃:「何況,尤爾依然在我的一手策劃下步向毀滅,甘願以最壯烈的方式結束生命,如此驚心動魄的傑作,我豈會不滿?」

  因為——「不滿」二字,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克里斯回房沖了個澡,心想快要能見到董小七了,便對著鏡子打量一番,開始修剪五年未理的頭髮,又將鬍渣都剃了乾淨,從一個邋遢大叔變回充滿朝氣的大帥哥後,才圍著浴巾踩著夾腳拖出來,嘴裡還哼著連他都不知道的歌,澄藍的眼眸盡是久違笑意。

  不過,這份愉悅在看到安慈出現在他房裡時,就立刻蕩然無存。

  他挑了挑眉,瞥了眼對方身旁托著什麼東西的一朵黑霧,心想這人也不是第一次不請自來了,就懶得過問,連招呼也不打,直接從冰箱拿出啤酒,先乾了爽一回再說。

  安慈看向煥然一新的克里斯,不禁一怔,又隨即掩去心思,而一向淡定自若的臉也難得出現了猶豫之色,因為這房間比他上回過來又亂了不只一倍,用豬狗不如來形容都玷污了豬狗,讓他拿不定主意該把東西放哪。

  偏偏克里斯也不理會那股略帶幽怨的視線,喝完啤酒就嘴巴一抹,大搖大擺地走到衣櫃前抽掉浴巾,如此豪邁奔放,囧得安慈只得趕緊別開目光,將視線落在床上的染血衣褲,頗有氣無力地說:「你每天就這麼睡在這上面?」

  克里斯頓了頓,不由誠懇道:「我忽然發覺你很像我一位非常親密的人。」

  安慈愣,「誰?」

  「我老母。」

  「……」

  克里斯穿好內褲,在櫃子裡翻找一通,毫無所獲,就走到床邊拉開棉被,挖出幾團皺巴巴看不出原型的東西,顯然是打算從這裡挑出一件勉強能穿的衣服。

  安慈看不下去了,將黑霧送到他面前,「這裡。」

  只見黑霧上擺著一塊折疊整齊的白布,布面上的繡紋精細,流轉著淡金色的靈光,可見這絕非一般之物,克里斯便問:「這是幹嘛?」

  「特別為你準備的,穿上便知。」安慈不再給他發問的機會,直接一個揮指,讓白布凌空而起,宛如一條靈巧的白蛇,朝克里斯迅速飛去。

  「喂喂喂!你等一下!」

  有聽過被強行扒衣,沒聽過還有被強行穿衣的,特別是這款只用一塊白布飛啊飛的穿衣法,這是要Cosplay木乃伊還是倩女幽魂?操!

  熊熊被自己的腦補囧到,克里斯一臉吃屎地往後一跳,抬腳就將拖鞋踢向白布。

  誰知,白布彷彿是感應到什麼,竟躲開夾腳拖攻擊,以更快的速度纏上克里斯的身體。剎那間,布上的繡紋金光大放,接著他眉心一燙,似乎有什麼裂開,一股力量自下腹湧起,如共鳴般隨白布的穿梭流竄全身,靈魂也像掉進一個漩渦,被送進另一個時空。

  那是不屬於認知裡任何一個地方的壯蔚山海,奇鳥飛騰,異獸咆哮,飛砂走石間,金戈鐵甲齊鳴,殺伐鼓聲連天。他的胸口在翻騰,盡是豪情壯志,遂憑著一股沖勁奮力一躍,竟穿過雲海,以氣拔山河之勢擊出一拳。

  山崩石裂,掀起了萬丈波瀾,底下的萬千子民齊聲吆喝,他感覺自己乘著颶風衝破蒼穹,天地為之色變,一道巨大的天雷劈空落下,隆隆轟聲不絕於耳。

  又是一個剎那,就已歷過滄海桑田,轉瞬來到了現在。

  克里斯一震,錯愕地張大嘴,半晌後,才晃了晃腦袋,左看右看,依然是他豬狗不如的臥房,才發覺剛才的所見所感只是一場幻覺,便問:「你給我下什麼幻術?」

  「不是我,是你的衣服,那也不是幻術,而是你的原祖傳承。」安慈上下打量他一番,難掩滿意之情地點點頭,「很合適。」

  「瞎密衣服?」克里斯低頭一看,發現白布竟已變成衣褲,便納悶地轉到鏡子前,只見自己穿著極似皮革的無袖套裝,貼身的剪裁完美展現每一處肌肉線條,敞開的胸口還浮現一道淺淺的圖騰。他仔細比對了下,果真是布料上的繡紋,問:「這怎麼回事?」

  「上古天目人族皆為貴族,他們之中有一宗族驍勇善戰,力大無窮足以劈天,叫……」安慈發出兩個怪異的音節,果不其然收到克里斯疑惑的目光,便笑道:「以現在語來解釋,就是『人王』之意,而你身上穿的就是他們領袖傳承的戰衣,胸口的紋印即是族徽。」

  「那時,人人以他們馬首是瞻,在那人神妖魔混雜的時代,戰爭衝突不斷,特別是當創世的那匹上古神離去後,人命更如螻蟻,唯有天目人族方能與永生者一戰,其中以人王支系為最,他們甚至還曾率領天目人族向天宣戰,幾乎就要成功了。」

  安慈冷笑一聲,是嘲諷亦是輕蔑,也或有生在當時卻飽受不公的憎怨,令那鶴髮童顏流露出符合真實年記的滄桑。他仰頭注視一身英氣颯爽的克里斯,忽有幾分恍神,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撫對方胸前的圖騰,像在藉此回憶那些塵封的過往。

  「不過,他們最後也沒能當上人族的王,一場滅世巨洪,將高階人種盡數消滅,倖存者雖有天目,但為了生存繁衍,不得不接受天帝的安排,與普通人族姻親,而在一代代的血統交融下,消失在歷史洪流中,這戰衣便再也無人能穿。你是它沉睡萬年以來,第一個,也將會是往後唯一一個的主人。」

  克里斯微皺眉頭,感覺被撫過的地方有些酥麻,便心中一動,握住那隻手,望進安慈那雙深幽的烏黑眸子,有些猜不出對方這舉動的用意。他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似乎就是安慈種在庭院裡的那些花,但在酒精的催化下,竟讓此刻的無聲凝視變得有些曖昧。

  身為一個資深前直男,即使他被董司常掰彎了,也從來不會跟某些特殊女性群族一樣,用特殊的濾鏡去看男人之間的互動,但現在這個情況……

  一個靈光閃過,克里斯想起月仙貝貝的那場打賭,就臉色一沉地推開安慈,從換下的牛仔褲裡掏出一包菸,漠然道:「別忘了約定,我幫你打完這一仗,就會帶董小七離開,之後你要對這世界幹什麼大事,都與我們無關。」

  「……」

  狼崽大了,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安慈沉默地收回手,垂下有幾分冷意的眼眸。不可否認,他對克里斯確實有好感,但那份好感還不足以令他放棄一切,然而,這世上沒有他斬不斷的緣分,就連守護者與上古神子的永世姻緣都能被他粉碎,區區一個小月仙牽的紅線又有何難?

  於是,安慈抬起已恢復溫和笑意的眼,一如既往地柔聲說:「放心,事成之後,我定會遵守承諾,絕不阻止你們倆遠走高飛。」

  因為,他執意要留的人,必會自願留下。

  與此同時,人界極北的天空轟地落下一道赤紅雷火,直直打入一座巍峨冰山,一朵豔紅花火於山尖綻放,卻又似被冰雪凝住般不增不滅,灼灼其華,蔚為奇景,一時間,成為各旅遊攝影網討論的熱門話題。

  凡人不知,此刻的天界已一片嘩然。

  天帝面色凝重地注視異象,手中的玉杯已被捏碎。只見仙氣繚繞的天空,竟浮現一抹狀似蓮花的血紅薄霧,隨後又化作一道圖騰,往北方飛散。

  他眸色一沉,趁滿朝文武無暇顧己時,掏出不符他高冷帝神形象的哀鳳,傳出訊息。

  ——「天目人族現世,封印將破。」

  西方地府的貴賓房裡,路西法故作高傲地在朶爾身邊踱步,一心沉浸美色中。這時,歡樂頌的鈴聲響起,他抽出一台背後貼著「主愛世人」聖詞的哀佩,打開死對頭米迦勒傳來的落落長簡訊,半晌,他將訊息轉發出去,並多打了句話。

  ——「是時候了。」

  魔界,萬魔宮中,七魔君之首的傲魔,揚起意味深長的微笑。

  「瞭解,親愛的父親。」

  台灣,一處陰暗的巷隅,亮起一撮金光,照出一張過份削瘦的憔悴臉龐。蒼老的容顏,看似與一般市井老人無異,卻又滄桑更盛,彷彿這人經歷過無數劫難,既疲憊得了無生氣,又似看透一切地沉靜。

  指尖於空中滑動,結成一道五芒星印,男人低念一聲咒語,將結印散作無數星點飛逝,幾分鐘後,一顆紅白相間的圓球便憑空砸來,將他吸了進去,原地消失。

  男人再睜眼,便已站在一個客廳裡,面前是他一位熟悉又陌生的老朋友,始終抿直的嘴角方稍有鬆懈。然而,五年多的心結與隔閡,讓他們一時間都難以開口打破沉默。

  蔚仙深深注視著對方,心中幾番嘆息,非為那頹頹老矣的外貌,卻為那沉如止水的靈魂淡光,直到男人肩上的黑蝶化作一身穿和服的美麗女子,這份感傷才總算被沖淡。

  「仙君別來無恙。」女子欠了個身,掩嘴低笑,許是想起兩人上回的碰面。

  「別笑話我了,我這身行頭可不容易啊。」蔚仙無奈地乾笑完,就將手中緊握的藥瓶遞去,「辛苦了,乞顏他們正在等你,這能解開你身上的禁制。」

  男人遲疑了會,接過藥瓶灌下,一道光芒過後,就恢復俊朗儒雅的青年之姿,唯獨眼裡的神彩依然沉寂。他一言不語地交還空瓶,踏著穩健許多的步伐,直直沒入蔚仙身後的那道牆,彷彿此生只為一個目標而行。

  他穿過層層屏障,來到龍鬼最隱密的禁地。偌大的房裡,許多前所未見的精密儀器,以某種規律圍繞在一個龐大的法陣外,為懸於法陣上空的人提供源源不絕的能量。

  這一刻,男人黯淡的眼眸,終於浮起些許波瀾。

  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46. 安慈(上)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仰頭注視問話的高大男子,搖了搖頭。

  沒有天目的次等人種,生來就是奴隸,怎能擁有名字?能在一出生就被大宗族圈養已是很好的福氣了,儘管他們的作用就是供貴族使役玩樂,必要時,還會被推上戰場當誘餌。

  在這混亂的時代,天目人族為各自利益分成數派,相互惡鬥,甚有與妖魔勾結,欲稱霸天下,更有人王一脈在打敗無數勢力後,不甘居於永生的神魔之下,竟聯合部眾向天道挑釁。人間處處是烽火連天,最痛苦的,莫過於被夾在其中最卑微弱小的次等人種。

  終於,有一天,人王捅破了天,大地再也承受不住長久以來的摧殘,降下一場滅世之災,山崩地裂,海嘯吞噬,人間幾乎死寂,男孩所侍奉的安族也逃不過滅絕的命運。

  他還記得,自己在失去意識前,正被一個妖獸踩在腳下,醒來時,就已身處異地,滿目瘡痍的荒野不見一個活物。他一身傷痛地躺在地上,又濕又冷,正感到絕望之際,一個天神就身披耀眼金芒,腳踏九火輪從天而降,宛如黑暗中的曙光。

  一條瀕死的賤命僥倖得救,男孩心存感激,不敢有半分失禮,搖完頭就立刻趴回地面,但又怕天神以為自己不願回答,就趕忙撥開瀏海,露出額頭上的刺字——安。

  男人盯著刺字沉吟了會,便伸手往他額上一抹,溫柔笑道:「那我先喚你小安吧,記住,你之所以叫小安,並非是因為你曾為安族奴隸,而是你的生命始於『安』字。」

  從此,男孩不再是奴隸,而是一個有名字的人。

  為了報答恩情,小安隨侍在側,比服侍過往的主人都還要盡心,後來他才知道,這位賜予他新生的男人不是一般的神,而是為大地帶來光明的日帝,是創世之初最早降生,同時象徵著希望的帝神之一,便越發地景仰尊崇。

  悠悠歲月,在一心跟隨日帝的修行中度過,轉眼間,他也踏入仙門,從一個目不識丁的孩兒長成小有修為的少年,不求飛黃騰達,不為功名利祿,只願做日帝身旁默默無聞的小廝。

  這一日,他們為設計三界結界,駕著烏日火輪來到極北之境。

  他揉了揉眼醒來,發現外面天色仍暗,車內卻已空無一人,便立刻起身爬出烏日,隨即就被迎面撲來的寒風打得一顫。因滅世之災而四分五裂的大地分散各處,人們不再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本就冰天雪地的極北之境也越發凍寒了。

  以驅寒咒暖身後,他見日帝正在崖邊眺望這片無垠冰茫,便趕緊跑過去,「主人。」

  日帝回首投來無奈的微笑,「小安,你何時才肯改口喚我一聲師父?」

  小安固執地抿緊嘴。以自己還需主人破例開植靈根的低下資質,若讓人知道自己竟是日帝之徒,豈不是壞了主人的名聲?他默然走到日帝跟前,探頭望向崖下深不見底的幽黑,問:「主人可是發現此地有異?」

  日帝點頭,「這底下是魔界一隅。」

  話才說完,遠方就被一束銀輝劈開夜幕,綻放出一片萬紫千紅,琉璃彩光,彷彿一尾七彩鳳凰於天際展翅遨翔,美得如夢似幻,教人看得合不攏嘴。然而,美麗僅在一剎那,小安還未回過神,就見彩光轉為血色,一陣轟隆聲響,陰邪煞氣自腳下深淵衝起,竟是逢魔時分。

  他臉色驟變,見底下有無數魔物攀著崖壁湧來,不禁駭地倒退一步,又心想不能在主人面前如此窩囊,便雙拳一握,聚起靈力就要衝上前。

  「傻孩子,急什麼?」日帝攔住他,輕彈腰上早已蠢蠢欲動的大刀,「去吧,別玩脫了,將他們擊暈即可。」

  妖刀不滿地在日帝面前轉了一圈,才飛向傾巢而出的魔,以各種花式刀背敲頭法,將魔物一一丟回深淵,那副歡快勁,像極了被關久的熊孩子,一有機會就大肆撒野。

  小安望著這一幕,又見日帝眼中流露不忍,就忍不住問:「主人,魔物如此兇殘,為何不將他們趕盡殺絕,以免他們又禍害蒼生?」

  日帝卻反問:「小安,你自小生長在人族,可曾見過不得不為之的惡?」

  被這麼一問,小安就醒悟過來,臉上隨即一紅。不論是哪個種族,為了生存而殘害他人之事時而有之,就算是人類也不例外,那人類就該被趕盡殺絕嗎?

  「萬物必有其存在意義,若魔族該絕,父親們當初便不會創造他們了。」日帝嘆道。

  「主人有父親?」小安震驚了。在他的印象中,世間最高地位的就是天帝,再來是日帝與月帝,接著是其他諸神,卻不知天、日、月之上還有更高的存在。

  「當然。」日帝笑道:「你眼前所見的天地全是祂們所創,神、魔、人、妖皆是,祂們才是真正永恆的神,而我們不過是祂們的孩子,草木獸禽等眾生萬物亦是。」

  「那祂們現在在哪?」 其實,小安真正想問的是,既然那些創世神這麼厲害,為何不出手擺平這永無止盡的衝突?又為何只有日帝在為拯救世人而忙碌奔波?

  「離開了。」日帝的笑裡有幾分感傷,「我們所種的因,造成許多無法挽回的果,祂們雖曾數次力挽狂瀾,但我們總是讓祂們一再失望,所以父親們在又一次預知到滅世後,便選擇了放手,讓我們自己尋出一條生路。」

  聽到這,小安對創世神族的好奇就徹底沒了。

  讓世人自生自滅又算什麼神?在他的心中,只有日帝才是真正的神,不論是那統領諸神卻冷眼視人的天帝,或是那溫柔慈愛卻從未涉足凡間的月帝,都比不上心懷蒼生的日帝。

  日帝像是感應到他的心思,失笑輕撫他的頭,血色極光下,如焰赤髮隨風飄揚,彷彿這滿天嫣紅盡是烈陽餘暉,「父親們並非只給我們一條絕路,相反地,一位父親自願以封去力量為代價,於這世間的某個角落沉睡,並將一滴血投入凡塵,為我們留下一個希望。只要繼承那滴血的『守護者』能喚醒祂的神力,便能助我們度過滅世危機。」

  小安不懂,「為何還需要一個守護者?」

  就他所知,日帝助人就從未設過任何條件。

  「因為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希望得到救贖,就得付出同等代價,既然是我們造成這分裂的局面,便也該由我們來承擔這個後果。」日帝說著,碧綠的眼眸就豁然一亮,放出威壓令魔物逃回深淵後,接住飛回的妖刀,指向腳下的這座雪峰,說:「最後一道封印便設在這吧,唯有所有人族團結一心,方能解開最後的封印,令三界不再隔閡。」

  「所有人族是……包括天目人和奴隸?」小安詫異問道。

  「你還當自己是奴隸?」日帝沒好氣地輕彈他的額頭,「是天目人與凡人,至於解印的最後鑰匙……便由天界的罪人擔當吧,誰讓這災禍是因天界而起呢?」

  滅世災禍與天界有關?

  小安正兀自納悶,就見日帝舉刀往空中一畫,罡氣金光乍放,劈退了血色極光,令幽紫的天空散去雲幕,露出早已升起的燦陽,淺淺暖暖地照看這一地蒼白。

  「我相信,天地萬物定能尋出一條相融共存的大道。」日帝揚起颯爽的笑容,一雙碧眼熠熠生輝,「父親們所期待的世界,終有實現之日。」

  小安仰望心中唯一的天神,心想,有光明之神在,還有什麼不能實現?

  當時的他,還太天真。

  後來,日帝遇害跌落魔界,他與妖刀義無反顧地尾隨而去,一同度過漫長的黑暗。魔界瘴氣之毒,重傷的日帝難以抵擋魔毒入侵,更恍論只有千年修為的自己。

  所以,除了百毒不侵的刀妖外,他們終是入魔了。

  初成魔的心性轉變最是難熬,但在跨過那一道門檻後,他才總算明瞭,除了七情六慾較為鮮明,以及能吸收黑化物轉為自身力量外,原來魔族其實與人類並無區別,他依然是那個一心追隨日帝的小安,日帝也依然是追求理想之世的光明。

  「只要心懷光明,就算身處黑暗,又何以為懼?是神、是人、是魔都一樣。」日帝朝漆黑的天空射去一道靈光,以自身力量照亮魔界,「任何生命都有資格擁抱光明。」

  為了從根源解決魔族侵犯人界的問題,日帝全心投入改善魔界惡劣的環境,令本是一盤散沙的魔族漸漸團結起來,成為足以與天界抗衡的力量,那時的天、人、魔三界,雖稱不上和樂共存,但井水不犯河水,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和平。

  眼看日帝成為深受魔族景仰愛戴的帝王,小安滿心以為他們的理想就要實現了,可惜,做者無心,看者有意,日帝這番作為,對天界來說,似乎成了別的意思。

  諸神以天帝為首提出和談會,邀日帝來人界共商三界和平大事。

  「主人,這會不會是陷阱?」想起天帝始終不苟言笑的神情,他心裡總覺得惶惶不安,那樣一個高傲專制的帝神,真會寬宏大量地與魔族談和?

  日帝笑了笑,回他一個毫不相關的答案,「小安,我很清楚自己的歸向。」

  這句話,小安反覆咀嚼了許久,都沒能參透,也沒機會求解,因為預感成真了。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

  和談會生變,天帝竟佈下重重陷阱削弱他們的力量,並召來誅魔天雷,那無數道撕裂夜空的猙獰雷火,比他曾經歷過的滅世之戰還要觸目驚心。

  「主人……主人……都怪我……都怪我……」若非他逞強想代為引開雷劫,日帝也不會為了救他而中招。他緊緊抱著遍體鱗傷的主人痛哭失聲,幾乎要聽不清日帝的遺言。

  「小安,我終於想到該給你取什麼名了……慈,安慈,我希望你……」

  日帝的聲音越來越弱,曾經明亮的碧眼映照出天雷過後異常璀璨的星月,像在與誰道別般,揚起最後一抹微笑,就漸漸黯下靈光,化作微塵消散。

  地底傳來萬魔悲憤的哀嚎,沖天煞氣自三大深淵湧入人界,大肆屠殺人類洩恨,神魔間的戰火又起,日帝費盡苦心爭來的和平再次破裂。

  然而,天帝飛奔追來的第一句話卻是——「天書在哪?」

  小安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瞪向冷酷無情的「神」。這一刻,他總算明白,在天帝的眼中,不僅所有人的生命皆為螻蟻,魔更是不可存在的污點,甚至連昔日同袍都能痛下殺手。

  「是你!是你毀了這一切!世上的悲劇都是因你而起,你才是真正的禍首!你就是所有災禍的罪人!」他激動地奮力嘶吼,無視天帝眼中的殺意,發下毒誓:「我不會罷休的,總有一天,我會撕破你虛偽的面具,讓你也嚐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強大的威壓當頭罩下,幾乎要震散他的魂魄,幸好刀妖及時趕來,將他帶回了魔界,隨即又失去蹤影——連尚未修得人形的刀都會因痛失主人而傷心出走,為何那理應與日帝情同手足的天帝卻是如此無情?

  失去日帝的領導,魔界再次紛亂,對天界的憎恨也與日俱增,人魔兩界恢復過往的廝殺,但這些他都無力去管,一心只想尋找能令魂飛魄散者重生的方法。

  他想起日帝曾提起的「父親」,在創世神離開的久遠後,天界為讓世人區分祂們與諸神,便改以新的稱呼——上古神族。上古神族既能創世,定也能重塑精魄,於是,他千方百計,找出日帝埋藏的天書後,便踏上漫長的旅途,尋找那唯一留下的上古神族。

  首先,「守護者」便是他的第一個目標。

  只有守護者才能感應上古神族的存在,也唯有守護者最有可能解讀天書所記載的奧秘。

  守護者的傳承非靠血脈遺傳,而是隨機降生,可能幾年便出現一個,也可能數百年、數千年才有一位,不僅他在找,受天界之令的地府也在找。當他走遍了各大陸都尋人無果時,竟聽聞地府已尋獲守護者,方猛然醒悟。

  他一個人要如何對抗勢力龐大的天界?

  於是,他靜下心思,重新回到魔界,整頓日帝當年留下的資源,召回仍忠心於日帝的追隨者,開始經營自己的勢力,試圖滲透地府打聽消息。

  這時的他,已不再天真。

  然而,即便他找到了守護者,以不同的面貌悄然接近,也沒能打聽到上古神的半分消息,更沒有一個守護者能對天書有半點共鳴。

  「或許祂根本不存在吧?」於亂世降生的某代守護者悵然苦笑,「若祂真的在乎這世間的存亡,何以能任災禍蔓延而無動於衷?難道萬能的祂會感受不到眾生哀鳴嗎?」

  起初,他沒將這段話放在心上,直到日帝留在魔界天空的最後一點餘光也消散了,所有期待便終於在漫長的無望等待下轉為憎惡,所有的徬徨不定亦在黑暗中漸漸冷卻。

  既然神遺棄了他們,那他便毀了這自私的天,奪回他們應有的榮耀!

 

47. 安慈(下)

  「喔?若有那麼一日,也未必是件壞事。」

  絨絨細雪下,年輕俊美的陰陽師倚在廊柱旁,輕抿一口暖酒,微瞇著眼眺望茫茫蒼穹,端的是一派愜意自在,絲毫不覺自己剛才說出什麼足以令全靈能界跳腳的話。

  「你倒是唯恐天下不亂。」見對方如狐狸般的眼眸透出狡黠深意,安慈不免失笑,「審判之日,你這個『守護者』真能坐視不管?」

  「過度的執念亦是魔,緊咬著傳說的天界、地府乃至整個靈能界,其實都早已入魔。」安平時代的守護者輕聲一嘆,目光掃過在雪中戲耍的黑蝶與白狐,一道結界正隔於庭院與廊道之間,將話語鎖在式神所不能及之處,「審判之日,在下恐怕是等不到了。」

  安慈放下尚未飲盡的酒,惋惜道:「看來你的信徒們要失望了。」

  如同每一代的守護者,這位被譽為數千年來難得一見的天才陰陽師,在度過漫長歲月後,也決定放下天賦的使命,不再等待那虛無渺茫的傳說。對此,安慈是悲喜參半,喜的是他將少一個棘手的敵人,悲的是,他也將少一位有趣的故友。

  說起這位守護者,確實是位不同凡響的妙人。

  初見面時,他附在一位貴族身上,試探這一代守護者的能耐,豈知對方早已看出他的身份,卻僅是淡然笑道:「來自黑暗的客人,既願與在下結交,不妨出來一同品這美酒,但還請別再折騰博雅,他可是難得的好漢子。」

  安倍晴明,一顆照耀黑暗京都的星辰,身負喚醒上古神族的重大使命,是地府最珍貴的資產,卻有別於靈能界堅持的正邪不兩立,以自身的一套準則遊走在灰色地帶,極受安慈賞識,只可惜,天才終究敵不過七情六慾,在遇上心繫之人後,也選擇回歸平凡。

  「凡事都有代價,你猜召喚那一位的代價會是什麼?」晴明輕笑地搖搖頭,纖白的手指拂過素雅的扇子,「在下可非如此無私之人。」

  這話,安慈早已從其他守護者的口中聽過,也為此冷笑過。

  上古神族所謂的希望,其實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冠冕堂皇,與其說守護印記是份尊榮,還不如說是詛咒。然而,上至天界眾神,下至地府諸王,竟沒有一人在乎守護者將承受的那份痛苦——說穿了,「顧全大局」只是另一種經過包裝的自私。

  他沉默了良久,說:「守護者不易尋,尤其是你,地府不會放手。」

  要在茫茫大千世界尋找不知何時何地出現的守護者,別說地府煩惱至極,就是他也頗為頭疼,儘管無珠之眼的勢力早已滲入地府許久,但永無止盡的等待仍教人厭倦,何況,如對方這般風采的守護者,更是少之又少。

  「那倒未必。」聰明的陰陽師勾起唇角,為兩人斟上暖酒,迷人的狐眸流露出狡猾的光芒,「若我有法子讓後人繼承呢?」

  捕捉到那言下之意,安慈饒有興致地接過酒,會心一笑,「那麼作為回報,我願替你那位後人扭轉這受詛咒的命運。」

  那一年的冬雪特別長,彷彿為掩蓋這段改變千年結局的談話,無聲無息。

  最後一次的道別中,安慈抱著一絲希望,在晴明面前畫下那代表精魄重生的上古圖騰,可惜,結果仍教人失望,天才守護者也解不開天書的奧秘。

  晴明一如既往地手持一壺暖酒,悠閒地倚著廊柱,輕聲呢喃:「咒,簡而言之,即是束縛,任何一種心情都是一種束縛,快樂是咒,悲傷是咒,憎怨嗔癡亦是咒,朋友,別將自己困在一個地方太久。」

  安慈微微一頓,繼續踏著堅定的步伐,隱入深不可見的黑暗——他是暗隱主,隱於黑暗的主宰,為了實現日帝生前的遺願,他不入地獄,誰入?

  下一次再見守護者,已是五百年後。

  同樣的漫天飛雪,一道影子悄然出現在土御門大宅。這上至家主下至奴僕都是頗具修為的靈能大家,竟無一人發現,角落裡,有一雙深沉的烏黑眼眸,在靜靜打量庭中的小孩。

  氤氳白霧隨不順暢的吸吐飄散,娃兒不甚豐臾的臉頰被凍得發紅,卻依然用細小的手指比畫法印,念著含糊不清的口訣,喚出一次比一次微弱的五芒星印,直至靈力幾乎耗盡,都未能令掌中被雪水浸濕的紙人站起。

  安慈的心底滑過一絲失望。

  即使擁有優秀的始祖,土御門也再生不出一個如晴明那般天資卓越的後代,這一代的守護者,更是他見過資質最差的一個。不過,誰說中等靈根無法成為大能?憑這娃兒年僅五歲就有屢敗屢戰的毅力,絕對是可塑之材。

  娃兒似乎終於察覺到目光,轉過頭來,低喊了句:「誰?」

  安慈走出陰影,平淡到讓人過目即忘的眼眉噙著溫和的笑意,「你就是鳴世?」

  土御門鳴世,一個土御門千金與漢人結合的孩子,本不該學習家族術法,卻意外傳承了守護者印記,就在方學會走路之時,被強行歸入土御門家,走上刻苦的修煉之路。

  小小守護者點點頭,張大一雙不知世事的乾淨眼眸,「你是誰?」

  「你們祖上的一位故人。」安慈蹲下身,握住娃兒凍僵的小手,以靈力驅走那身冰寒後,再拾起紙人烘乾,指著上頭歪曲的符文,失笑道:「瞧,這裡畫錯了。」

  小孩茫然盯著那錯處,囁嚅著小嘴,「哥哥們說是這樣畫。」

  「他們讓你練會了才能進屋?」

  小孩點點頭。

  安慈在心中冷笑。長者揠苗助長,只為討好地府,以穩固家族在靈能界的地位;後輩妒羨守護者的天賦榮耀,趁其幼小使計欺凌——如他所料,土御門正走在衰敗之路上。

  他伸指抹去錯處,補上正確的符文,將紙人放回小孩掌中,「記清楚了?再試一次。」

  這一回,紙人終於爬起來了,小孩臉上的迷惘也總算消退,卻未有一絲笑意,僅是在一聲道謝後,就安安靜靜地看著成果,彷彿成功是他的本分,不值得歡聲慶祝,所有孩童應有的色彩,全不在這如一張白紙的小守護者身上,饒是安慈都為他感慨。

  土御門為了控制守護者,竟封住這孩子的七情六慾,令他無欲無求、不喜不悲,此事連地府諸王都察覺到了,卻睜隻眼閉隻眼,就怕這代守護者會在未來重蹈晴明的覆轍。

  看來晴明說的對,就某種層面來說,諸神都早已入魔而不自知。

  安慈垂眸壓下思緒,照慣例在守護者面前畫出上古圖騰,得來的依然是不解的目光。他輕嘆地抱起小孩軟嫩的身子,往屋內走去,「你知道你將來要做什麼嗎?」

  小孩點頭,「外公說我要守護這個世界。」

  「就這樣?」

  「嗯。」

  「但你知道,這世上還有許多更重要的東西更值得去守護嗎?」

  「比世界更重要?」

  望著小孩天真的神情,安慈揚起慈愛的微笑,撫上他的額頭,「親情、友情、愛情,人生最重要的三樣東西,比什麼都值得用生命去守護。」

  榮耀、財富、權勢,身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族守護者,只要他想,地府定會竭盡所能地滿足他這些虛榮,卻唯獨情感這人之本性的渴求最難掌控。多少修行者為情劫功虧一簣,又多少永生者受不住孤獨,寧可飛蛾撲火,也要嚐那一口噬心焚身的滋味。

  每一代守護者皆是如此,眼前的孩子也終有一天走向同樣的路,安慈已疲於無限輪迴的等待,但為了扯下那高高在上的天,替日帝報仇雪恨,他必須打破上古神所謂的希望,將守護者操控在手中,確保那傳說永無實現的機會。

  指尖略帶靈力地輕柔摩梭,安慈注視著孩童越漸渙散的眼眸,柔聲蠱惑著。

  「終有一天,你將遇見令你心動的人,你會不惜一切代價為他付出所有,一心只想與他雙宿雙飛『共度永生』,即使找到了上古神族,也將立刻遺忘,因為你只為摯愛生,只為摯愛死,只為摯愛——捨棄使命。」

  上古神族的印記是天地間最高的咒,具有不可動搖的力量,無人可以打破,所以他只能多加一條束縛,讓這孩子避開守護者受阻咒的結局,也算是還了當年對晴明的承諾。

  將情念的言靈種在尚無抵抗之力的孩子心底後,他便抹去自己曾出現過的記憶,趁人聲走近前悄然離去,留下看著紙人兀自納悶的小小守護者。

  對永生者來說,人間幾年僅是白駒過隙。他透過地府的眼線,知道當年的憨樸娃兒已成了優秀的清冷少年,又一個轉眼,就聽聞少年的母親以魂飛魄散為代價,施法斬斷愛子與土御門的血脈,令其擺脫受家族控制的傀儡人生,從此改名換姓,消失無蹤。

  地府諸王震驚不已,又不敢張揚此事,只得再次潛入人間搜尋,直到數年後,才終於傳出七殿董閻王尋回守護者的消息。這一回,為了確保守護者安危,除了董閻王與包總閻王外,無人知曉守護者的身份,就連其他閻王也被隱瞞住,讓他難以再追蹤對方的音訊。

  安慈全程默默觀看這場鬧劇,一笑置之。

  歷經萬年的苦心安排,他埋在三界的佈局已定,千年內,審判之日必然到來,唯一欠缺的,是在天帝安排下滅種的天目人族,而他唯一忌憚的——則是那始終成謎的上古神。

  六百年匆匆飛逝,滅天大計越趨成熟,預估不出幾年便能實現,不料,心腹愛將忽然栽在地府手上,落得靈肉俱毀,若非他以分靈製造的魔鏡為堤雅護住大半魂魄,否則這純惡之魂絕無重生機會,他也就少了一個可以改造的人選。

  是怎樣厲害的偵察員竟能逼得堤雅使出黑暗禁咒?

  當他查出對方是七殿董閻王世子的人時,便心念一動,果真在那位能召喚十二式神的陰陽師身上看到了當年的娃兒影子——土御門鳴世,亦是後來的黑晊世,前者為鳴動世間,後者為日光至世,確實是改了個好名字。

  不過,更吸引他的,卻是那個下落不明的淨靈師葉育。世間的純淨之魂不只一位,但身為淨靈師又同時是念力操控者的,卻僅此一位,更重要的是,對方的原祖血脈竟也屬於單支天目血脈——如此資質罕見,又血脈單純,葉育成了他最好的天目人選。

  於是,他傾注心力追查,雖因先知有意無意的阻饒而晚了一步,令黑晊世他們先行尋回葉育,卻也有了意外的收穫:一個絕頂聰明的純惡之魂,約翰。

  因堤雅的詛咒,葉育不僅失憶,又受約翰背叛,加上對黑晊世的愧疚,使得心魔生根,成魔指日可待,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手讓約翰主導魔化葉育的計畫,而黑晊世對葉育的情深不悔,也證明他當初種下的言靈已然發作,若是計畫順利,說不定還能藉此牽制住守護者。

  然而,在一次行動中,他為了幫約翰湮滅證據,趁著葉育正好落單,順手探觸了下對方的魂魄,就深深體會到何謂天大的笑話。(註:第二部渡入魔途第三十三篇。)

  他瞪著精魄裡的微小圖騰,只覺如遭雷擊——為何葉育也有上古印記?

  世間只能存在一個擁有上古印記的人,那便是守護者,但黑晊世仍然在世,就不可能還同時存在著另一個守護者,那麼葉育會是什麼?

  突如其來的震驚令他一時不察,竟被葉育的渡化術所傷,遂只能緊急撤退,重新調出葉育看似尋常的身世資料,才總算發現端倪。

  在葉育出生的那一年,其所在的國家曾發生過一場突如其來的靈能大戰,導致一位偵察員殉難,當地的妖魔被全數殲滅,其中也有隸屬他部下的人馬,經過後續調查,原來是該偵察員夫婦產下一個靈力不俗的嬰孩引起妖魔覬覦所致。自古以來,此類事件就層出不窮,並非罕事,故而誰都沒放在心上,他亦然,卻不想他們都錯過了最重要的線索。

  與守護者印記不同,葉育精魄上的圖騰藏得極深,具有異常強大的封印效力,若非他已將天書翻得滾瓜爛熟,對上古圖騰極為敏感,也絕不會發現那印記的怪異處。

  傳說,上古神以封去力量為代價,將解封之法投入世間,令守護者擁有喚醒祂的力量。而葉育與黑晊世,他們一個身帶封印圖騰,一個身帶解印圖騰,這代表了什麼?

  「沒想到,我竟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一天。」

  他讓守護者只為摯愛癡狂,卻哪知守護者愛上的,正是那使命之人?

  頓悟的瞬間,他感受到命運的嘲笑聲,一股不甘之情油然而生,同時也陷入莫大的衝擊,就像一個得了絕症的病人在躍下高樓後,才忽然得知治癒有望的徬徨無措。

  葉育是上古神後裔!

  那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上古神竟然出現了!

  為什麼?

  為什麼要到現在才出現?

  紛亂的思緒在腦海閃過一連串假設,讓他越想越心驚。

  還未覺醒的上古神子已能在不知不覺間傷到他,覺醒後又該如何強大?一旦上古神成魔,又會是怎般地毀天滅地?他該趁雛鳥羽翼未豐時將其消滅?還是拉攏過來?

  若拉攏得成,也許……日帝重生有望?

   思及此,他不禁興奮得難以自制,隨即又一個轉念,但若不成呢?

  眼看約翰的計畫大有進展,葉育已成功入魔,並在七世子面前顯露魔性,飽受消魔陣的噬骨之刑,陷入眾叛親離的絕望幻覺中,他便知道,是時候下決定了。

  他喚來約翰,命令道:「若他還不肯跟你走,就殺了他。」

  「……抱歉,您剛說什麼?」

  捕捉到約翰笑中的一絲冷意,安慈明白自己觸了對方的禁忌,但他也很清楚,這個純惡之魂之所以執著於葉育,不過是對所有物的絕對掌控欲,這一點倒是跟他很像。

  「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們絕不能有他這個敵人,所以……」他柔聲撫過約翰的眉心,提醒對方那潛藏無限能量的無珠之眼是誰賜予的,「好孩子,你知道該怎麼做。」

  「……」

  五道誅魔天雷,終於除去了心腹大患,卻也劈碎了日帝重生的最大希望。

  安慈氣得大發雷霆,差點失控砸毀苦心經營的基地。說到底,他仍是抱了一絲期待,期待那備受日帝景仰的上古神也會眷顧黑暗,只可惜,神子至死都只願選擇光明那一方。

  唯一如他所願的,是守護者果真為了摯愛捨棄一切,甘願隨葉育魂飛魄散,地府也因「七世子勾結魔族」亂成一團,讓他得以趁機滲入更多勢力。

  如今,七殿董閻王幾近隱退,五殿包閻王因督導不周,地位岌岌可危,其他閻王忙著爾虞我詐,無不為即將空缺的總閻王之位蠢蠢欲動,其中以「揭穿七世子陰謀」的四殿呂閻王聲望最高。

  「若本王他日上位,必少不了你好處。」

  看著對方示威的春風得意,他暗自冷笑,這群蠢神仙還沒發現他們已親手殺了窮極永生追求的唯一上古神,拯救眾生度過滅世審判的神話傳說,已永無實現之日。

  再也沒人能阻止他!

 

48. 末日之始

  紐約郊區的一棟別墅裡,諾蘭正對著一台平板,在外接鍵盤上舞動指尖。

  「收到包裹了?」

  「是,大家也照你的吩咐回來了。」

  「佈置方式就寫在包裹裡,記住,在那盞燈熄滅前,不論發生任何事,都別踏出老宅一步,我會派人在屋外守著,有什麼需要就跟他說。」

  「那你呢?蘭尼叔叔。」

  諾蘭的手指一頓,回了句「不用等我」後,就按下登出鍵結束通訊。

  為了即將到來的浩劫,他沒日沒夜地來回奔波數日,又找老鬼打點了許久,才總算把拉文德家老宅和幾處重要產業的結界安排妥當,雖沒有把握能護住所有人,但起碼人事已盡。

  他倦極地揉了下鼻梁,靠在椅背上閉目半晌,就抓起桌上的菸盒走向陽台。

  純白包裝上的大衛杜夫行雲流水,卻成了刺眼的刻痕,諾蘭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含住一根菸點火燃起,而後緩緩吐出一口淡薄煙霧。其實,他一直都不愛抽菸,甚至無法理解人們如何能對這辛嗆的焦味無法自拔,但此刻的他需要這份僅有的刺激。

  一隻纖柔的玉手勾上手臂,陰寒的的氣息隨之包圍,他轉頭看向倚在身旁的舒嬿,眼裡的清冷稍有緩和,「不看戲了?」

  「不看了,翻案雪冤又如何?都是他人事。」舒嬿神情幽怨,眉宇盡是化不開的哀戚,「若那包青天能早幾年出現,該有多好?」

  諾蘭無語,不願戳破她天真的幻想。戲本小說一向將事實誇大,史官都未必能依實紀錄,更甭說電視劇的版本有多少真偽,若包閻王真如傳說中有辨忠奸的大本事,如今的地府又怎會是這等局面?

  他掏出口袋裡的一塊巧克力,三兩下撥開包裝後,於掌中催出一股靈火將它吞滅,同時間,一顆光球落在舒嬿面前,化成巧克力的模樣。

  舒嬿眼睛一亮,接過巧克力咬下一口,這才散去愁容,揚起尋常少女都有的笑靨。她死時正值桃李,在古時早嫁作人婦、相夫教子,但在一千多年後的現代,這年紀仍是為學業與戀愛傷神的青春爛漫,生死為何,根本不識滋味。

  「這時代的人倒是做了不少好東西。」她滿足地又舔了一口,就摸出一塊絹帕,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巧克力包起來,顯然是打算留到以後慢慢品嚐。

  「還有很多。」諾蘭道。

  舒嬿動作一頓,笑了笑說:「主人跟我夫君一樣溫柔,可惜他們都不懂你,只知負你。」

  他們指的是誰,舒嬿不多提,諾蘭也不想談。待一根菸抽盡,他才握緊菸盒,灌注充沛的靈力,喚出老方遞過去,「老宅那些孩子就拜託你了。」

  老方看了看那盒大衛杜夫,主人一般送給他們的菸多是萬寶路,這麼高檔的貨通常只留給某個人,但他一向不多話,只是不動聲色地接過菸盒,化作煙霧飛去。

  火燒山事件已過去半個多月,在人間政府高層的安排下,警方與媒體已停止追蹤案件,地府也沒有再找他們麻煩,魔族甚至跟著銷聲匿跡,一切都變得風平浪靜,彷彿大家都約好了般,要維持和平的假象。

  這場災難中,損失最為慘重的,就是被炸掉一棟豪宅的諾蘭,所以要他再出借房子是絕不可能的,蔚仙無計可施,只好讓冷門偵察隊厚臉皮地賴在刀叔家,休養生息。

  刀叔也基於某些私人因素,決定正式與暗隱主撕破臉,加上他身份特殊,是唯一不受天雷禁制的大妖,不會有人想作死亂闖地盤,因此,他們在這時候選擇這個靠山,絕對是明智之舉——雖然刀叔本人對這群賴死不走的熊孩子各種臉黑。

  諾蘭收拾好東西下樓,就見史戴西跪在客廳的落地窗前,雙手握著十字架念念有詞,其中不時提到哈尼醬,神情虔誠肅穆,渾身散發出純淨的聖光,沒有花俏風騷的穿著,只有一身簡單乾淨的白襯衫與長褲,與以往的形象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自火燒山那天後,史戴西就一直失魂落魄地抱著張瀚倪的屍體,不斷責備自己沒保護好哈尼醬,如此頹廢了兩天,就被聽夠廢話的諾蘭狠鞭一頓,才振作起來發憤修行,不再吊兒啷當地只想著泡妞,如今總算是有幾分神職人員的樣子。

  沉重的腳步走來,是一臉憔悴的阿肯。這段日子以來,他也沒有一天不在責備自己沒能阻止朶爾犯錯。不過,沒人怪他,畢竟鳳凰火的毀滅力量非同小可,他一個陰獸變異體再如何刀槍不入都難以抵擋,若非他當時掉入泳池,隔絕了大部分的傷害,刀叔又及時趕到救援,否則也要凶多吉少。

  「準備好了?」諾蘭淡聲問道。

  阿肯點點頭。史戴西在胸前比了個十字架結束祈禱,回答:「都好了。」

  於是,三人大衣一穿,就搭上等在大門外的小黃,朝更遠的郊區急馳而去。

  諾蘭回首瞧了眼越來越遠的別墅,想起屋內一些眼熟的擺設,以及刀叔似曾相識的舉止作風,又聯繫到對方為了保護小月仙與暗隱主撕破臉的緣由,便眸光沉了沉。

  到了目的地,正好是他們與蔚仙約定的時間。

  「諸位。」

  蔚仙低啞的嗓音自通訊器傳來,在每個人的耳邊自動轉化成不同的語言,此刻的他不只在跟諾蘭等人說話,還同時跟其他被安排在世界各地的伙伴交談,而這些人全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匯聚到蔚仙手下的有志之士。

  「人界的未來,就交給你們了。」

  *  *  *  *

  「哐啷——」

  東半球萬里無雲的天空忽然敲過一記響雷,震得耳膜生疼,腳下也輕輕一盪,即便是在喧鬧中,也能清楚感受那股威力,彷彿雷聲穿過了一切打透心底,連靈魂都為之鳴震。

  「靠!改版後的音效要不要這麼誇張?」

  在網咖奮戰的少年扯下遊戲盔,顧不得還在打的Boss,摀住飽受摧殘的耳朵。待腦中的暈眩感褪去後,他抬頭張望四周,發現大家也一臉鐵青地捂著頭,還有不少人探頭看向窗外,才知道那聲響竟是外頭在打雷,恐怕是要下雨了。

  他想到晚些時候跟人有約,便趕緊也湊到窗邊,卻見外頭天氣晴朗,絲毫沒有要變天的跡象。正當他要放下心來時,就臉色一變,半天都無法言語。

  「喂,快回來啊,Boss快要掛了!」少年的朋友拍了他一下。

  他驚愕地轉回頭,「你們沒看到……嗎?」

  話語在半途一顫,少年的神情更加惶恐。他指著他們的腳下說:「地、地板!」

  「地板怎麼了?」朋友低頭瞥了眼,不耐煩地說:「沒什麼啊,你到底要打不打啦?小心等下掉寶不分……喂!你去哪?」

  少年無視身後的追問,抓起東西就以十分怪異的姿勢奪門而出,快速邁動的雙腿踮著腳尖奔跳,每一步都不敢讓腳跟著地,像是怕沾地太久會被融掉一樣。

  他跳上腳踏車,匆匆騎回位處高樓的家後,就抖著一身陰寒朝窗外俯瞰。

  此時,少年眼中的一切都被籠罩在淡淡的紅光中,而那光源就是來自地表——彷彿滲著血般,滋養萬物的大地正透著一片腥紅,不論覆蓋了多少草皮磚瓦,都壓制不住那越漸鮮濃的紅,他甚至還依稀看見一絲又一絲的黑氣在四處流竄,但走在路上的人都毫無感覺,依然為日常瑣事忙碌奔波。

  急促的鈴聲響起,他接起手機,就聽朋友破口大罵:「你他媽的在搞什麼鬼?」

  「對、對不起,你們也快回家,快回家!」他哭著顫聲說:「不要出門,千萬不要!」

  朋友被他的反常嚇了一大跳,「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好好說啊。」

  面對朋友的關問,少年無法解釋自己生來就能看到一些異物的天賦,只能不斷重複同樣的話語,因為與生俱來的直覺正在告訴他——災難即將來臨。

  張瀚坤抽符的手一頓,感覺週身的陰氣在雷聲過後更盛了,便抬眼望向遠方的蔚藍天空,林立的高樓大廈巍然依舊,卻有黑氣環繞,象徵台北地標的101矗立其中,更加引人注目。

  他神情一凜,知道這是幽冥結界逐漸薄弱的徵兆,積踞各地的黑化物也變得越發活躍,只待結界一破,人間就將陷入黑暗。

  時間不多了。

  將符咒貼上桃木劍,他灌注靈力打入此刻所站的草地,再快步走向下一個定點,試圖趕在日落前佈好法陣。他默唸咒語,踩著複雜的步法,時刻警惕自己,不論是他們現在所做的事,還是弟弟所背負的命運,都關係到人間的未來,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

  在經歷過一場差點家破人亡的變故,又聽聞胞弟落入魔手,此刻的張瀚坤正展現出超乎年齡的堅忍,唯有過度緊握木劍而微微抽搐的手,流露著他積壓已久的情緒。

  「放心,蔚仙的安排必有他的道理,哈尼醬也會沒事的。」

  低柔的異國嗓音傳來,張瀚坤看向不遠處的搭檔,對方豔麗的容顏在滿目血光中更顯嬌媚動人,卻也藏不住一份渾然天成的颯爽英氣。只見她熟練地擺弄手中的箭,輕鬆將符咒射入地面,淡笑道:「要相信邪不勝正。」

  邪不勝正,堅守本心,這不僅是張穹對張家兄弟自小的教誨,也是天師門的祖訓。

  「若不相信,我就不會站在這了。」張瀚坤稍稍放鬆麻木的手,心裡也燃燒著一份堅定的希望。天道循環,善惡有報,只要有一絲光芒,就絕無向黑暗投降的可能。

  同一時刻,西半球的星空異常璀璨。

  諾蘭深吸一口氣,感受到風中遽變的腥冷氣息,自然也沒錯過天道警示的貫耳雷響,微震的地面傳來濃烈的血紅陰氣,令佈置其上的法陣更顯森然。

  此時,他們正在全紐約最荒涼的一個社區。

  蕭瑟的樹林環抱中,幾棟廢棄屋宅搖搖欲墜,散發著腐朽的死寂,別說人煙,就是久未保養的牆壁都不見一隻白蟻,唯有數不清的幽靈群聚飄晃,足見陰氣之盛,莫怪這塊地的所有權幾經轉手,都始終不能起死回生,甚至傳出不少自殺事件,最終被徹底遺棄成為業界傳說的鬼區,而這裡之所以如此,自然也跟諾蘭腳下的極陰之穴有關。

  「史戴西再往東五尺,阿肯往北四尺。」諾蘭滑著平版,勾勒出與地上一模一樣的法陣圖,一顆紅光於中心點閃爍,正是生成此地的穴眼,而他們將利用這從未被開發過的陰穴,與其他也在各地陰穴佈陣的合作夥伴,一起扭轉局勢。

  「諾蘭,你們那邊進展得如何?」通訊器傳來蔚仙的詢問。

  諾蘭回答:「還剩兩成。」

  「看來是趕得及。」

  諾蘭察覺到對方話中的複雜情緒,問:「不捨了?」

  蔚仙苦笑,「此局一開,將有不知多少生靈傷亡,自然不捨。」

  諾蘭不置可否,「長痛不如短痛。」

  「……」

  一陣沉默後,才聽蔚仙低啞道:「毒瘤一日不除,禍害便永無止息,地府也是氣數已盡了,否則先知不會老早就預見審判末日,只是苦了將受牽連的人。」

  每一場戰爭,無論成敗,都會有數之不盡的傷亡與犧牲,即便是為了顧全大局,這每一滴血淚也都是份罪業,對蔚仙而言,也是他在往後的永生中必須悉數償還的業債,故而每一步都走得萬分戒慎,也越走越沉重。

  諾蘭看了眼周遭受陰氣影響越漸活躍的亡靈,先是指示其他兩人下一個位置,才說:「你不是一個人。」

  所有參與末日審判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抱著背起罪業的覺悟,自願站在這裡為那未知的希望效力——就算先知已預見了末日黃昏,就算神話聽來有多遙不可及,他們也要拼盡全力去爭得一線生機。

  蔚仙笑了笑,「謝謝你們。」

  陸續查探完其他各組的進度後,蔚仙下意識就要往瀏海摸去,又動作一滯,右手停在半空握了握,就緩緩放下,烏黑的眼眸有幾分落寞,直到腿邊被一顆毛茸茸又柔軟的頭頂了頂,才回過神來。

  他蹲下身,擁住心愛的哈士奇布偶,將臉貼在對方略帶陰涼溫度的頸邊輕輕磨蹭,一手撫過那條掛著軍牌的銀鍊,讓心中懸宕的不安稍稍舒緩後,才輕拍愛寵的頭,在它眼裡閃爍的期望中,失笑道:「想看就去看吧,別打擾他們就好。」

  哈士奇又往他懷裡蹭了蹭,就搖著尾巴往禁地密室奔去。

  今天是那個儀式進行的第十天,過程比想像中還要艱難,蔚仙和乞顏、玄宿魁等一共四人輪流輸入靈力護陣,都差點應付不來,幸好刀叔臨時決定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否則真要耽擱到今天才開始,恐怕會趕不上審判日。

  蔚仙起身嘆了口氣,交疊著雙手,細細冥思一番後,聽見一聲包膜被撕開的聲音,就無奈大喊:「罷課!」

  「哎,都說了好幾次,老子已經檢查測試過接收器了,絕對能吸黑化物吸到爽,要轉化多少能量都沒問題,保證撐到儀式結束,拜託別再問啦!」罷課司機哀嚎道。

  蔚仙一囧,「不,我只是想叫你別再吃泡麵了,那味道太香我頂不住。」

  「……」

  罷課司機悲憤地放下泡麵,從抽屜裡摸出一顆饅頭,那饅頭也不知放了多久,色澤竟頗為斑斕,讓蔚仙不禁冒出一滴冷汗。為了救世大業,他們把所有經費都花在各種秘密法陣和高端設備上,現在竟然窮得只能吃泡麵和發霉的饅頭,英雄果真不好當。

  「你還是吃泡麵吧,省得乞顏他們得分心救你。」蔚仙不勝唏噓。他揉了揉咕嚕叫的肚子,轉而看向大螢幕,「阿拔,地府有什麼最新狀況?」

  拔個死機忙碌地操作鍵盤,頭也不回道:「暫時沒有,目前都跟預估的一樣,西方分部打得無聲無息,按照他們上下一心的裡應外合,應該只會做做樣子抵抗一下就投降了,總部的話,貌似還有得鬧。」

  蔚仙快速覽過螢幕上的密麻方格,全是他們設在地府各處的監視畫面。

  這五年來,他雖然一副插科打諢的樣子,地府諸王卻仍對他處處防備,深怕他會抓到什麼把柄,卻不知他早已埋下了許多眼線——研發科雙宅獨家製造的狗仔小跳蚤,逼真的昆蟲外型,小巧玲瓏,敏捷靈巧,並內設遠端即時錄像系統,還有跟龍鬼一樣能潛入空間夾層的特殊機制,讓他們能無所不在地暗中監視地府的一草一木。

  只能說,抱歉,有黑科技就是能為所欲為。

  蔚仙伸指一點,放大地府總部的一處監控,只見血肉紛飛的廝殺中,出現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克里斯。那位曾經正直豪爽的前偵察員,此刻正穿著銀白戰甲,散發著兇殘的殺意,壯碩的身軀爬滿了猙獰魔紋,額間的無珠之眼不再冒著黑氣,卻射出一輪耀眼的金光。

  「這就是天目族?」他怔愣地喃喃低語。

  年輕的仙君未曾經歷過上古神話,只從些微典籍裡看過有關天目族的零星記載。

  傳說,天目人族擁有異能,強者甚至能與神魔抗衡,護得凡人免受異族侵擾,可說是人類中最接近神的逆天存在。上古文明滅亡後,殘存的天目族雖漸漸式微,卻仍令人族出現不少優秀的靈能者後代。

  如今,他見克里斯隨手一揮便橫掃千兵,連地府最驍勇善戰的鬼將也節節敗退,才明瞭天帝當初為何要對天目族設下禁制——為了肅立天界威信,令人界易於掌管,天目族必須退出歷史舞台,一如魔族必須被關禁在魔界,而妖族也需受靈能規束,不得擾亂人類的生活。

  這用意雖好,卻難以斷定對錯。人界確實安穩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不可否認地,眼前這場戰爭也正是上古埋下的禍根,因果報應,報的是誰的果?應的又是誰的因?

  蔚仙無語。

  他凝視著滿螢幕的紛亂,捕捉到克里斯張動著嘴唇,似乎在唸著誰的名字,便揚起輕快的語調,笑道:「由他亂吧,不亂,又如何能捉出毒瘤?」

 

49. 地府之亡(上)

  世人皆以為幽冥即是陰曹地府,其實,地府只佔了整個幽冥界的一小隅地,但其所背負的職責,卻不僅僅止於維持陰陽平衡的秩序。

  開天闢地之初,神、魔、妖、人混居,無處可歸的亡魂亦四處飄盪,等待天道指引輪迴,直到多次的天地大戰後,魔族最終被驅逐光明之地,使天、人、魔三界分立。

  諸神為設三方結界阻擋魔族侵犯,遂以人界為鏡向,另闢一個匯集天下陰氣的幽冥界,並將人魔交界的東、西兩處深淵封入其中,分設東、西方地府,拘鬼靈入幽冥,賞善罰惡,分派輪迴,人間才分陰陽。

  鬼門關外有數條幽冥大道,是往返陽間的主要入口,道上有無數亡魂徘徊,或有無常催趕新拘捕的亡魂。這些亡魂多渾渾噩噩,樣貌也保持著死時的模樣,唯有入了鬼門關,才算踏上地府地界,接受鬼差盤查,而後再走過一條漫長的黃泉路,回顧生前總總,漸漸恢復神智與容貌,方能抵達酆都城,在鬼差的安排下,進入閻王殿接受審判與發落。

  這日,鮑輝一如既往地站在酆都城門口,接過無常帶來的一批亡魂,掏出名冊一一核對,當他對到某個名字時,感覺口袋忽然變得有點沉,就心神領會地笑了下。

  他掏出那疊新到手的冥紙,一段燒錢人的禱詞就傳入耳裡,是為請求鬼差大人多多關照某某某。他數了數,金額相當豐厚,便滿意地收回口袋,打量一下眼前的人。

  腦滿腸肥,面目可憎,再比對名冊上記載的生平事蹟,果真幹了不少虧心事,才遭仇家開車撞死,若沒有陽間家屬的賄賂,這人往後在陰間的日子可有得苦受。

  「行,你等下就跟著我,我叫你做啥就做啥,什麼話都別說,否則出了亂子我可不管。」鮑輝在名冊上畫了畫,將對方與另一個人調了位子。

  一旁的小黑無常眉頭一皺,小白無常就手肘一拐,暗示他閉嘴,接著鎖鍊一收,漠然拉著搭檔離開。在地府裡,這類賄賂收買的事情實在太過頻繁,特別是七世子風波後,幾乎已成了常態,即便有誰看不慣,也都當不起那個出頭鳥。

  人間有句話:「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還真沒錯,只要冥紙一燒,還有什麼不能推磨的?什麼善惡報應不都這麼推沒了?地府跟人間也沒有什麼區別。

  鮑輝繼續對著名冊,又陸續收到兩戶人家的賄賂,正喜不自勝,就聽周遭似乎有些躁動,估計是哪個死不瞑目的又在鬧事影響其他亡魂,便抽出鞭子,準備要訓斥一番。

  誰知,一聲雷鳴驚響,將幽冥天空照得有如人間白晝,又似劈入心頭般,教人神魂一盪。亡魂們受不住這天雷威力,立刻驚慌地尖叫奔逃,本在黃泉道上徘徊的亡魂也徹底失控,竟一窩蜂地湧進城門,像後頭有什麼猛獸在追趕一樣。

  鮑輝一時不察,被魂潮推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混亂間,又聽見刺耳的警鳴大響,頓時臉色一變。上一回他聽到這警鳴,是一千多年前的煉獄遭破,當時,被關押其中的全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邪妖惡鬼,因作惡多端,被判受煉火焚身直至魂飛魄散,故一逃脫出來,就四處虐殺鬼差,那畫面至今都令他心有餘悸,只想保命為上。

  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地府有危險,那便先逃到陽間去躲一躲。

  不但忘卻自己有保護亡魂的職責,也沒意識到大家都往城內擠來,鮑輝只想盡快躲到安全的地方,就拼了命地逃出城門,往鬼門關奔去,直到一批黑霧繚繞的軍隊迎面飛來,他才驚覺瀰漫周遭的煞氣帶著濃濃的硫磺味。

  「魔、魔族?」

  鮑輝嚇地兩腿一軟,差點又跌趴在地。

  怎會是魔族?他們是怎麼闖進來的?

  他駭地抽搐雙腿,渾身抖個不停,好不容易擠出一點力量,正想掉頭逃跑,就見為首的男人睜開眉間天目,迸射出懾人的森冷金芒,有如一把穿心利刃,令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魔霧逐步籠罩,發出乾啞的哭聲。

  「唷。」男人揚起邪佞的痞笑,「砲灰你好,砲灰再見。」

  鮑輝:「……」

  因果報應,不是不到。

  「哐啷——」

  第一道天雷,是魔軍攻入鬼門的警示,第二道天雷,便是位於黃泉道旁的煉獄被毀。

  地府上下一片慌亂,既要抵抗魔軍,又要鎮壓逃脫的煉獄鬼妖,還要保護亡靈,忙得是不可開交。至於魔族是如何出現在幽冥荒境,並熟門熟路地避開法陣潛入地府,所有人是毫無頭緒,直到他們發現領軍的魔正是那位曾弄得他們兵荒馬亂的前偵察員,才個個氣得搥胸頓足,恨不能在五年前就斬草除根。

  一殿的蔣閻王見勢不妙,率先領兵應戰。其他閻王則在森羅殿開會,始終達不到共識。

  「混帳!都這時候了,你們還再推託?你們不去,我去!」

  「不可輕舉妄動,這小子不過成魔五年,就有一戰閻王之力,定是有備而來。」

  「那又如何?一個閻王不行,就幾個閻王合力,還怕拿不下他?」

  「十大閻王聯手打一個小魔頭,這傳出去,地府顏面何在?」

  「……」

  爭論不休的喧鬧中,理應主事的包閻王沉著臉不發一語。按照一般情形,面對連鬼將都難以攻克的敵手,通常會由閻王們親手鎮壓,但不知為何,他一個靈識掃過去,發現克里斯在蔣閻王的連環出招下竟能遊刃有餘,就覺得惴惴不安。

  四殿的呂閻王往他瞧去一眼,嘴角閃過一絲笑意,捻著鬍子說:「怪了,董閻王呢?莫不是又去探望愛子了吧?」

  眾人聞言,才發現董閻王居然在這緊要關頭不見蹤影,又想到這次魔軍能輕易攻入地府,領軍的魔與董七世子關係匪淺,再聯繫到七世子勾結魔族的案例,都不禁起了些許猜測。

  一時間,吵雜聲又起。

  「肅靜!」包閻王厲聲拍案,惱怒不已。大敵當前,十位閻王當中,除去必須鎮守十八層地獄的他和正於前鋒苦戰的蔣閻王,也就三個人主張聯手出擊,剩下的四位遲遲不決,還有一位行蹤成謎,實在教人心寒。

  相隔陰陽的幽冥結界再不牢固,也不可能混入大批魔物而毫無動靜,地府結界還設有反空間類能力禁制,魔軍更沒道理說入就入,唯一能解釋的,就是有內賊,會是誰?

  「不如把偵察員全召回來?」有人提議道。

  另一人跟著附和:「對,養這麼久,該是他們效力的時候了。」

  包閻王一聽,本就很黑的臉更黑了,「偵察員只負責人間安定,不得干涉地府內務,何況這魔軍非同小可,就算集結所有偵察員也毫無勝算,還不如我等親自出手。」

  說來也奇怪,近五年來,有不少優秀的偵察員陸續辭職或意外魂飛魄散,培育的新人又不及填上,導致偵察部門嚴重流失人才,若再叫這些良莠不齊的人跟魔族應戰,根本就是送他們去死,而且死了還是得回地府,更添麻煩。

  這時,鬼差驚慌傳報:「頭道門即將失守,邪靈也快逃出陽間了!」

  事態急迫,就算有陷阱也得拼了,包閻王只好咬牙下令:「聯手出擊!」

  酆都城外,鬼兵已被逼入頭道門內,只剩兩人在魔軍環伺下互相廝殺。

  克里斯壞笑地勾了勾手指,就化作殘影,避開傾力刺來的蔣閻王,將對方一腳踹飛,輕哼道:「不會就這樣吧?看來你們安逸的日子的確過太久了,真不禁打。」

  「你……你……」蔣閻王狼狽地趴在地上,氣得牙都碎了,什麼話都說不好。原先,他以為克里斯只是一個小魔頭,在有數千年修為的自己面前根本不足為懼,就掉以輕心,豈知,對方不知動了什麼手腳,讓他一時不查中了招,以致於靈力被封住大半,連連慘敗。

  這金毛頭怎麼可能突然變這麼厲害?

  正百般猜疑,空中就傳來一聲叱喝:「魔障!休要放肆!」

  援兵趕至,蔣閻王總算鬆了口氣,抬頭看向飛來的三位閻王,卻在目光滑過城門外的一地狼籍時,頓時臉色驟變,張口就要警示:「不要……」

  克里斯打了個響指,一道禁制便氣勢洶洶地拍上他的臉。

  「……」

  別說出聲了,蔣閻王此刻連法術都施不出來,只好拼命比手畫腳,暗示親愛的同僚。

  可惜,三位閻王想著要速戰速決,不僅沒領悟到蔣閻王的心意,還當他是在叫他們快來幫忙幹架,可見戰況之慘烈,十王中最年輕的蔣老弟肯定是被揍慘了。

  於是,他們紛紛加快速度,並貼心地大聲回應:「小蔣乖,不怕,老哥們來了!」

  「……」

  克里斯默默看了眼蔣閻王,「嗯,乖。」

  蔣閻王氣哭。你們在外人面前給點面子行不行?

  與小蔣最交好的八殿黃閻王一落地,就指著克里斯開罵:「該死的小子,當年念在你受七世子蠱惑,對你網開一面不趕盡殺絕,豈知你不知悔改,竟自甘墮落與魔為伍,還膽敢侵犯地府,今日吾等必親自將你打得魂飛魄散!」

  克里斯挖了挖耳朵,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對面廢話完了,才看向快被魔軍撞爛的城門,嘀咕道:「就只有你們?加上小乖乖共四個……好吧,剩下的他們應該能搞定。」

  蔣小乖乖:「……」

  其他三位閻王見他這般目中無人,惱怒之下,更加什麼都不顧地衝過去。

  克里斯見狀,也不慌不忙,逕自掏出一顆藥丸丟入嘴裡,下一秒,比先前濃烈千百倍的魔氣迅速散開,強大的威壓伴隨一股麝香味鋪天蓋地湧來,令三人當下一愣,直覺不妙地正要退開,才驚覺他們已踏入不知何時架起的結界。

  蔣閻王嘆氣,就叫你們別進來嘛。

  「你……你不是克里斯!」黃閻王震愕道。

  那個只會用蠻力動粗的人從來都不懂得術法,更遑論設下足以困住他們的結界,何況,這魔氣起碼得有七、八千年以上的修為,絕非才成魔五年的人所有。

  「我有說我是嗎?」克里斯無辜地偏了下頭,才恍悟大悟,「喔,忘了換回來。」

  說完,他就發出一陣滲人的怪笑,外貌也隨之變換,變成一位臉頰異常削瘦的紅髮男子,高大修長的身子披著血紅色的毛皮大衣,露出結實的胸肌與八塊腹肌,兩條人魚線消失在低腰皮褲下,渾身散發著勾人情欲的費洛蒙。

  可惜,他那種馬般的完美身材,暫時沒人有空欣賞,因為他的背後正緩緩張開一對壯碩的漆黑羽翼,在地上落下巨大的陰影,而每一片豐厚的羽毛都折射著耀眼的銀色光暈。

  剎那間,四位閻王血色盡失。

  「七、七魔君的欲魔?還是本體?」黃閻王顫聲道。

  「不可能!」另一人立即駁斥:「人界有天雷禁制,魔界深淵也被地府封死,大魔本體如何能闖得進來?」

  欲魔一臉欠抽地攤開手,說:「當然是開了金手指呀,嘖嘖嘖,有空間類能力者真方便,只要請他在幽冥結界的裂縫外嫁接一個小空間,再用那個小空間連接魔界通往人界的裂縫,就能完美地避開天雷禁制進來了。」

  「……」

  四位閻王一臉懵逼。

  原來還有這種操作,他們怎麼都不知道?

  欲魔又接著遺憾道:「不過那空間有點脆弱,只能送三個大魔進來,真可惜。」

  三、三個?一個大魔本體就夠他們抓狂了,還來三個?

  欲魔無視他們一臉生無可戀的凌亂表情,逕自興奮地跺了跺步,目光灼灼地朝他們來回打量,邊難得有禮貌地說:「請問一下,你們哪一位是四殿呂閻王?」

  什麼?

  欲魔眨了眨眼,親切誠懇地微笑著,「我來替我的寶貝兒討公道了。」

  「……」

  *  *  *  *

  酆都城外的戰局被突如其來的結界蒙蔽,包閻王再也無法用靈識追蹤現況,更加肯定先前的懷疑——魔族確實有備而來,主戰力恐怕還不止克里斯一個。

  他環視在場的閻王,二殿閻王一如既往地安靜,三殿、四殿和十殿閻王正低笑竊語,其中一位還在刷手機,一個個都不知大難臨頭,便不禁搖了搖頭。幸好他一察覺到不對勁,就先行派人封鎖枉死城,而輪迴道上的亡魂尚有天道庇佑,只要他能守住地獄,就暫時不用擔心。

  「總閻王大人莫急,在下已有良策。」呂閻王與人商議完畢,信心十足道:「克里斯鬧這一趟不就是為了董七世子嗎?只要七世子還在我們手上,用他牽制那個小魔又有何難?」

  「你說什麼?」包閻王詫異道:「董世子已為罪刑受罰,元神正是脆弱,就算克里斯為他犯下滔天大罪,也不應混為一談,何以再拿他作要脅?如此作風又與魔何異?」

  呂閻王聞言,褪下恭敬的神色,冷笑說:「大人,我們都知您與董閻王交好,始終不忍對七世子痛下殺手,當年若不是您手下留情,克里斯又怎會有機會逃出生天?其實,地府上下誰不是看著董家孩子長大,您不捨,我們自然也不捨,然而大局為重,還請您放下私心,否則豈不愧對世人對您包青天公正無私的美名?」

  「你……」包閻王不敢相信地瞪著他,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最後竟忍不住爆出一句有損形象的粗話:「放屁!」

  自地府成立以來,遭侵之事屢見不鮮,幾乎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有妖魔或靈能者自以為能逆天改命,試圖闖進來劫獄或強搶亡魂還陽,卻都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般教人難以捉摸,也沒有一次讓包閻王對這些同僚如此心寒。

  直覺告訴他,魔軍此戰的目的絕非只是為了報復。

  「大人!魔軍快攻到森羅殿了!」

  方才還老神在在的閻王們大驚,總算開始緊張了,「頭道門不是還沒破嗎?」

  「報……」又一人跑來,驚懼的臉上像中了毒佈滿紅點,「奈、奈何橋……斷了。」

  「什麼?」包閻王心中一涼,厲聲問:「怎麼回事?」

  來人體力不支地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抽搐,嘴角吐出些許白沫,斷斷續續地說:「怪風……有怪風,大家沒防備……中毒……魔族出現……」

  聽這描述,竟是風魔的人?

  酆都城分兩道門,頭道門外是黃泉路與鬼門關,二道門內則是閻王議事的森羅殿,奈何橋則在殿後深處,為何還在頭道門外的魔軍突然就快攻至森羅殿了,又同時出現在奈何橋邊?內賊如此助魔軍聲東擊西,究竟有何目的?

  包閻王越想越心驚,又聽一聲雷響,總閻王寶座竟泛起了裂痕,就猛然一震。

  陰陽碑!

  「開乾坤境,全力護送亡魂進去!」他當機立斷地下完令,就又另外調出一批兵馬,十萬火急地飛往背陰山,試圖趕在地獄裡的罪魂們受到牽連前全數救出。

  由包閻王總管的十八層地獄位於背陰山之後,是以陰陽碑所造的秘境,除了專門懲治尚有輪迴生機的罪魂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封印魔界東方深淵的出口。

  果不其然,一行人越過重重山巖,還未抵達地獄入口,就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也不見理應駐守的鬼兵,包閻王便凝神以靈識掃去,竟望見預想之外的高大背影。

  「怎麼會?」過度的震驚,讓他不慎洩漏了氣息。

  站在陰陽碑前的男人回過身,銳利的目光穿過空間,直直射向秘境外的人,勾起桀驁不馴的嘴角,「好久不見,黑包子。」

  包閻王震愕望著那雙冰冷的藍眸,特別是對方額間那顆流轉著金光的翡翠珠子,即便相隔一段距離,也清楚感受到一股與生俱來的霸道氣勢。

  那是……天目?

  在他還是娃兒時,也見過一個天目人,卻是與兩代凡人混血的半天目,不僅天目畸形閉闔,也毫無異能,待他後來修成正果,奉天帝之令接掌地府時,世上已無天目,僅剩零星文獻記載著上古天目族過往的輝煌傳說。

  如今,竟有一個天目人族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還是那個曾經靈根低下的粗野小子,包閻王震驚之餘,也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昂,便咬牙射去凌厲的威壓,「克里斯!」

  與此同時,一人悄然避開所有目光,溜入陰冷偏僻的禁地。

  在這極需人手禦敵和疏散的時刻,看守的鬼兵全被調了出去,廊道內一片陰暗死寂,偶見幾座牢房,卻空無一人,唯有深處一道石門被層層枷鎖封死,稍一靠近,刺骨的寒意就會迎面撲來,宛如數萬冰針鑽入毛孔,教人忍不住打了個哆索。

  來人趕緊低念避寒咒,才得以解開枷鎖推門而入。他走到由九天冰石砌成的寒冰池旁,就見一個素衣少年浸於其中,緊閉雙眼的清秀臉蛋毫無血色,烏黑的頭髮散在飄著白霧的湖面上,結出淡淡的寒霜,一抹元神之火懸在額頭上方,微弱得彷彿一吹即滅。

  他翻手射出一道法印,熟練地掐指念訣,將禁制一一解開。

  待一聲碎冰輕響,元神之火沒入額間,董司常才睜開朦朧的雙眼,望向池邊的人,在看清對方只是父親身邊的一名鬼差後,幽黑的眼眸就瞬間黯下,盡是掩不住的失落與慶幸——失落看不到思念的人,慶幸那個傻瓜沒又冒死劫獄。

  「七世子,讓小的背您出去吧。」鬼差說道。

  董司常緩緩坐起身,強忍凍入血骨的刺寒,問:「千年過了?」

  鬼差恭敬回答:「才五年,不過事情有變,小的奉命來救您出去。」

  董司常納悶偏頭,嗓音十分虛弱,「我父王派你來的?」

  「不。」鬼差遲疑了會,就坦承道:「是克里斯大人,他現在是魔族的大將。」

  董司常一愣,半晌,才茫然反問:「魔族?」

  「是的,他為了救您不惜轉生成魔,此刻正率領魔軍攻打地府。」鬼差背過身蹲下來,「事不宜遲,還請世子盡快動身。」

  董司常沉默了良久,似在消化這驚人的訊息,直到鬼差又催促一聲,才輕顫地伸出雙手,攀上對方的背,卻有一滴淚沒能忍住地落出眼眶,濕了鬼差的肩膀。

  「世子將重獲新生,應當高興才對。」鬼差揚起一抹詭異的微笑。

  趴在他身後的董司常沒看到那笑容,只是低著頭,將神情藏在過長的瀏海下,像還處在震驚中無法回應,任由鬼差背著自己穿梭在崎嶇的廊道中,走出監禁五年的牢房。

  一如來時,他們這一路上都沒遇到任何人,眼看禁地出口就在前方,鬼差正要加快腳步,就見一道偉岸身影忽然竄出,打來一道強大的靈壓,痛得他吐出一口血。

  「逆子!你可知擅自逃獄是何等大罪?」董閻王厲聲喝道。

  鬼差吃痛地咳了幾聲,擺出悲切的神情,說:「大人,世子的身子如何,您最明白不過,以世子現在的狀況,定會撐不過千年冰刑就元神消散,此時地府危急,正是救他的唯一機會,您難道忍心斷送您親生兒子的生路嗎?」

  「放肆,這裡輪不到你說話!」董閻王咬了咬牙,言辭帶著不容徇私的怒氣,目光卻是悲切地注視著五年不見的愛子,內心沒有一刻不在煎熬。

  董司常抬起頭,望向好似蒼老許多的父親,哽咽地輕喊:「老爸。」

  不是父王,而是老爸,這親密的呼喚,當下就讓董閻王紅了眼眶,仰天悲嘆:「本王一生盡忠職守,卻不想竟會晚節不保,罷了,罷了,都怪為父沒護你周全,是父王辜負你,辜負你死去的娘。」

  董司常極力隱忍的淚水終於潰堤,激動之下,竟忍不住咳了起來,越咳又重,像要將肺咳出來般地撕心裂肺。董閻王聽得心疼不已,連忙用靈力為他舒緩內傷。

  父子情深,正是離別前的短暫天倫,格外珍貴。

  然而,情況緊急,鬼差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的意思?」

  董閻王頓了一下,深深地看去一眼,道:「隨本王來。」

 

50. 地府之亡(下)

  背陰山無草木,形勢凹凸崎嶇,被灰暗陰氣籠罩,教人看不清風貌,唯有翻過重重峻嶺,才得見一塊極大的深谷,谷壁上的路徑層層相疊,燈火通明,卻盡是罪魂受刑的景象,拔舌、挖心、剝皮、車裂……無一不慘絕人寰,越往下越殘酷,正是十八層地獄秘境。

  最深處的谷底,一塊石碑矗立其中,隱隱散發著淡金微光,似被什麼力量保護著,饒是前方的打鬥再如何驚天動地,也絲毫不受影響。

  一聲龍嘯穿破雲霄,蓋過百鬼鳴哭,安慈以分靈化成的黑龍遊走在兩人之間,強勁的威壓在谷底爆開,震得包閻王一陣氣血翻騰,他趕忙架起一道防護,手中招式未停,口中訣語不斷,頃刻間,就射出狠戾一劍。

  克里斯藉著龍身起伏跳躍,再次閃過飛來的利刃,衝至包閻王面前擊出一拳,力道之猛,竟穿破防護,狠狠打中胸口,逼得他連退幾步,一張臉也漲得越發黑紫。

  包閻王噴出一大口血,極不甘心地捂著胸喘氣。他帶來的人馬被一群突然冒出來的魔兵絆住不說,靈力在魔氣的侵擾下一點點流失,身上滿是血痕,狼狽至極。

  照理說,以他的修為,應當能輕鬆碾壓一個不過百年的黃毛小子,然而,他身為一介文官,除去靈力,拳腳功夫不僅比不上武打出身的克里斯,又有一條不知哪來的魔龍處處牽制著他,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法術在絕對的暴力面前都是脆弱的。

  但能坐上總閻王之位的人畢竟不是吃素的,他所使出的這套法訣凝聚了所有功力,一擊不中,必再追擊,直到擊中目標物為止,而且那把劍可是天帝賜予的絕世兵器,是以珍罕玄天石與三昧真火所鑄,足以開山劈地,堅不可催,據傳能摧毀這把劍的人早就死絕了。

  於是,包閻王暗搓搓地心想,這小子不死也得殘!

  誰知,黑龍身軀一翻,迎面撞上飛回的劍,發出吃痛的咆哮,身影稍有淡化,體型也縮成了掌心大小,但那刺耳的嘯聲威力極大,震得包閻王又噴出一口血。

  沒關係!包閻王安慰自己,並死死盯著克里斯,繼續低念口訣。

  克里斯眼神一沉,索性一把捏住還欲再襲的劍,用力一掰。

  「啪嗒!」

  「……」

  能開山劈地又堅不可催的、據傳能摧毀它的人都死絕的絕世仙劍——被掰斷了?

  包閻王錯愕地瞪大雙眼,靈光一閃,巍巍顫顫地伸出手,「你是哪個天目支系?」

  克里斯隨手將斷劍一拋,剛好扔進秘鏡某層的刀山裡,為地獄花式刑罰添上一筆貢獻後,一臉莫名地說:「瞎密人王吧。」

  「……」

  傳說,能破玄天石的人,就是力大無窮的人王天目!

  包閻王再次噴出一口血,被氣哭了,「不公平,你作弊!」

  此話一出,空氣突然安靜。

  包閻王淚流滿面,差點掩面奔逃。雖然是二打一,但明明年齡和修為差距擺在那,他鬥不過一個後生小輩就算了,自己還像個不服氣的小娃撒潑,這老臉是要往哪擺?

  克里斯抽了抽臉皮,沒想到一向威嚴的黑包子居然還委屈起來了。他不禁氣笑地挑了下眉,冷聲反問:「喔,那當年董小七被誣陷時,你就公平了?」

  包閻王頓時渾身 一僵。

  五年多前,呂閻王帶著大量罪證,聯合其他閻王向他彈劾董司常時,他雖知有疑,但為了穩固人心,不得不扮起黑臉,暫先依法將人收押,再想法子細細調查。誰知道,調查屢受阻礙不說,克里斯又等不及地劫獄救人,使得罪情越發惡劣,才演變成後來的局勢。

  「若非你衝動行事,當年也未必毫無轉圜餘地。」包閻王道。

  克里斯臉色更沉了,眼中似有火花跳躍,「別把你們的無能推到我頭上來!」

  包閻王還欲再言,眼前就伸來一個拳頭,打得他眼冒金星,接著身子被狠狠摔在地上,他還來不及反應,無數鐵拳就如狂風暴雨落下,痛得他連哀嚎聲都發不出來。

  克里斯也沒用上靈力,只是以純粹的暴力宣洩多年怨恨,直到拳下發出骨頭斷裂的聲響,才總算罷休,氣都不喘一口地說:「剛那些都是幫董小七打的,接下來才是正事。」

  幾欲暈厥的包閻王,再次震驚地瞪大雙眼,口吐鮮血地說:「你真要……不,你瘋了,你以為毀了地府,擾亂陰陽,令黑暗降臨人間,七世子就真能安然無恙?」

  「呵,說得一副你很在乎他的樣子。」克里斯揪起包閻王殘破的身子,右手幻化出尖銳的利爪,露出殘忍的笑意,臉上魔紋浮現,「董小七是我的,今後他的一切都有我保護,誰也不准傷害他!」

  語畢,利爪就迅速刺入包閻王額頭的月印。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中,一顆血紅色的月型晶石就被挖了出來。

  那月石正是陰陽碑的核心所在,倘若直接破壞陰陽碑,固然會令碑身有損,使秘境鬆動,但動手的人將受到天譴,輕則重傷,重則魂飛魄散,也無法達到真正的目的,唯有先以月石啟動陰陽碑再行打破,才能完全破開封印。

  克里斯甩開不省人事的包閻王,握緊鮮血淋漓的手,一步步朝立陰陽碑走去。

  那石碑有一個成人高,平滑的碑面刻著龍飛鳳舞的「陰陽」二字,看似沒什麼特殊,直到走近了,才感覺到附著其上的淡淡神力,也正是這股神力一直保護著石碑。

  當年,日帝將三界結界的藍圖交予天帝後,沒多久便墮入魔道,直到殞落了幾百年,三界結界才正式完工。安慈曾日夜陪在日帝身邊,對於結界的整個佈局自是瞭若指掌,而天帝興許是心中有愧,竟未對日帝的設計有半點更動,卻也給了他們破除的機會。

  地府,就是破除魔界結界的最後關卡,同時也是摧毀天界結界的倒數第二個封印。

  克里斯看向盤旋在肩上的小黑龍,面無表情地說:「記得約定。」

  「我言出必行。」安慈輕聲道。

  只要陰陽碑一破,董司常就能擺脫地府的枷鎖,這天下如何也再不關他們的事。

  熬了五年,這一刻終於到來,克里斯神情稍緩,又有幾分緊張地走到碑前,依照安慈在耳邊的指示,以沾染包閻王鮮血的手在碑身畫下一道陣圖,將月石放在陣圖中央。

  石碑一感應到月石,立刻變成通體血紅,彷彿吸食了無數人的鮮血,連「陰陽」二字都顯得越發陰森。克里斯退開幾步,拿出小抄低唸一段咒語後,石碑就冒出大量的黑霧,於空中形成一塊黝黑的巨洞,撲鼻的腥臭傾洩而出。

  法陣啟動成功,安慈的小黑龍化成煙霧,飛回克里斯的額頭,說:「動手吧。」

  克里斯吁了口氣,正要舉拳打破陰陽碑,一聲叱喝就及時響起。

  「且慢!」

  克里斯聞聲望去,就見董閻王凌空飛來,身後還跟著伏在鬼差背上的董司常,這瞬間,時空彷彿凝滯了,所有聲響都再入不了他的腦海,只剩思念已久的人。

  默不作聲的還有安慈。他透過無珠之眼,望見董司常眼裡的震愕,便也不再催促。他想知道,當這受盡委屈的閻王之子發現自己的戀人也墮入了魔道,甚至與造成這一切的仇人為伍,會是怎樣的反應。

  「克里斯,你真要在常兒面前鑄下大錯嗎?」董閻王厲聲道。

  克里斯猛然回神,想起自己此刻的模樣,便趕緊收起天目,斂去魔紋,將染血的手藏到身後擦了擦,打算要奔至戀人身邊,但當他對上董司常不敢置信的眼神時,又忍不住停下腳步,臉上既是緊張,也有幾分受傷。

  一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陰風吹來遠方的廝殺聲,董司常才從鬼差身上滑落,拖著蹣跚的步伐緩緩走去,低啞地喊了聲:「阿克。」

  這一聲呼喚,就像是一個解除定身的咒,也解開了這人事已非的五年隔閡,飽含著滿溢的憐愛與思念,雖傷心失望,卻無可奈何,也無法割捨。

  克里斯衝過去,將董司常緊緊摟入懷中,既自責也不捨,還有更多如願以償的滿足。

  過了良久,他才輕嘆地鬆開雙臂,捧起董司常蒼白的小臉,細細凝視暌違已久的人。他有好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在他毫無文墨的腦袋裡,沒有一個詞彙足以表達此刻的心情,最後,千言萬語都在那雙映著自己容顏的星眸中,化成柔情似水的笑意。

  董閻王望著他們,雙手握了又握,眉間盡是掙扎,最終仍是敗給私情,嘆道:「你帶常兒走吧,只要你現在離開,永遠都別回來,我便有辦法令地府不追究你今日的罪過。」

  克里斯一愣,果不其然,他聽到安慈的一聲冷笑。

  「阿克。」董司常也握住他的手,軟聲哀求:「聽我老爸的話,別再錯了。」

  「……」

  克里斯咬住牙,幾乎就想說好,但與惡魔作的交易,豈能說棄就棄?

  若沒有履行約定,即使他能帶董司常遠走高飛,也會成為無珠之眼的追殺對象,何況,他體內就附著安慈的分靈,分分鐘都能要了他們兩人的命,然而,面對准岳父和戀人的祈求,他怎樣都開不了口拒絕。

  就在這時,一道靈壓倏然擊落,打得克里斯一個措手不及,一口血就湧上喉間,神魂差點沒能承受住地暈過去,緊接著空中金光乍放,傳來呂閻王的叱喝聲。

  「魔障!納命來!」

  董司常抬頭一看,發現呂閻王不由分說就持劍攻來,當即臉色一白。他拼盡全力將克里斯遠遠推開,自己卻閃躲不開將要刺下的劍。

  「董小七!」克里斯連忙要衝回去,卻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一道肉帛穿刺聲響,竟是董閻王義無反顧地擋在愛子身前,一手緊緊握住穿胸而過的劍,劍端僅離身後的董司常幾吋距離,另一手則反掌猛力一擊,亦是毫不留情的狠招,將呂閻王狠狠擊飛,利劍隨之抽離,噴灑出漫天血花。

  這一剎那,畫面像被無限放慢般,深深地刻在兩人的腦海中。

  「老爸!」董司常抱住倒下的父親,嚎啕大哭。

  克里斯啞然望著這一幕,只見董閻王的身子忽明忽滅,竟是神魂漸散,可見呂閻王方才那招有多狠絕,顯然是打算趕盡殺絕,連董司常都不願放過。

  一意識到這點,克里斯不禁怒火中燒,就在董司常悲痛的哭喊聲中衝過去,揪起還不及爬起來的呂閻王,瘋狂地出拳,眼眸迸出赤紅的殺意,宛如瘋魔。

  呂閻王本就被董閻王的那一掌重創,吐血不止,此刻更是不敵克里斯的暴怒,幾乎被打得半殘,幾番想反擊,卻不知怎地,竟使不出丁點靈力,只能被扁得哭爹喊娘。

  這場單方面的凌虐,始終無法平息克里斯的怒火,甚至越揍越上癮,彷彿他已被魔族的殺戾天性控制,天目再開,一身張狂的魔氣肆虐蔓延,再不見先前還有的一絲溫柔,也聽不見安慈的勸阻聲,直到一道陌生的威嚇聲響起。

  「放開大人,否則我殺了七世子。」

  克里斯動作一頓,總算清醒過來。他回身望去,竟見那名被大家忽略的鬼差拿著一把匕首抵在董司常的脖子上。他瞇起染滿腥血的眼,冷聲道:「你不是董閻王的人?」

  那名鬼差還沒答話,呂閻王就噴著滿口血放聲大笑,「自然不是,他可是我放在七殿的眼線。快,殺了七世子,只要殺了他,一切就會結束,地府也會是本王的天下!」

  「閉嘴!」克里斯揮去一拳,才以他人聽不到的音量說:「我要這垃圾不得好死。」

  安慈說:「只要你完成約定,想怎麼幫你的岳父報仇都行。」

  克里斯輕哼一聲,算是達成共識。他寒著臉對鬼差說:「過來交換。」

  鬼差架著董司常慢慢走去,待雙方只剩一步距離時,才移開匕首將人推過去。

  克里斯想著有安慈監視,便也乾脆地推開呂閻王,全心專注在因喪父之痛而失去生氣的人。他捧起董司常的臉,不捨地柔聲安慰:「司常,別擔心,我會幫你……」

  話未說完,眼前的人忽然一個踉蹌,吐出一大口血,身子無力頹軟。克里斯愣地接住董司常,就見他的背上插著一把沒至把柄的匕首,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哈!我贏了!本王贏了!」呂閻王欣喜若狂地大笑,「你們是『同命姻緣』,只要殺了董家小子,你這孽障也就完啦!」

  一切都早已算計好了。這麼多年來,包閻王之所以沒全力通殺克里斯,就是因為這小倆口曾訂下同生共死契,一人死,另一人必與之相隨,包閻王顧及董司常的安危,才會放克里斯一條生路,所以,對付魔軍根本無須費一兵一卒,只要殺了董司常就好。

  「哈哈哈,是本王擊斃了魔軍大將,是本王……呃!」一陣劇痛,呂閻王錯愕瞪著穿進胸膛的手,而後張大雙眼看向面無表情的克里斯,不敢相信地顫聲說:「你……沒死?」

  「我沒死。」克里斯的魔紋浮現,包圍天目的無珠之眼再次飄出冉冉黑霧,眼裡的嗜血恨意隨之越發陰寒。他一字一句地說:「但你們都死定了。」

  接下來的事,呂閻王已無法記清,只知道自己被克里斯當成錘子撞碎陰陽石後,就被拋進冰冷的望川河裡。凝聚世間悲苦的刺骨河水灌入口鼻,令他眥目瞪著岸上宛如浴血修羅的男人,無法接受自己本能一統幽冥界的美夢竟就這麼破滅了,他不甘心!

  「哐啷!」

  最後一道示警天雷割開幽冥天空,直直落進森羅殿,打碎總閻王的寶座,大地開始激烈搖晃,望川河也隨之暴漲,整個地府都搖搖欲墜。

  眾人爭相奔逃,失去陰陽碑的地獄秘境化為虛無,飽受酷刑的罪魂重獲自由,隨煉獄裡的惡鬼邪妖一同流入人間,於深淵等候良久的魔族聯軍,也從解開封印的黑洞魚貫而入,佔地為王,地府總部亡。

  然而,這些事都已不在克里斯的關心範疇內。

  「董小七?司常,醒一醒!」他焦急地抱著董司常不斷輸入靈力,然而懷裡的人始終毫無反應,原本尚有起伏的胸膛也越漸微弱,元神就要幻滅,讓他的呼喚越發絕望。

  在他看不到的遙遠之處,安慈眼底含著笑意,嘴裡卻輕吐截然相反的無奈嘆息,就像他真心在為克里斯的不幸遭遇感到難過。

  「帶他回來吧,現在只有我能救他。」

  另一廂,西方地府在路西法與艾娃的聯手下,輕易降服所有反抗勢力,合同其他閻王與眾幹部,帶著朶爾來到一處懸崖,崖下是大片炎漿,刺鼻的硫磺味混雜濃烈的血味,光是看著就足以令靈魂感受灼燒之痛。

  「這就是你們需要我的原因?」朶爾問道。

  「這炎漿與你們的鳳凰之火同源,能焚燒萬物,連靈魂都不剩。」艾娃見朶爾絕美的臉龐冰冷得毫無感情,便閃過一絲笑意,又恢復溫柔的語氣,說:「去吧,只要破除封印,審判之日就會到來,屆時這世上所有的罪人都將遭到制裁。」

  朶爾漠然看了她一眼,「其實……」

  「嗯?」艾娃和藹一笑。

  「你扮溫柔的本領比約翰還差。」朶爾說完,就縱身躍下斷崖。

  「噗哧。」路西法沒忍住笑。

  艾娃:「……」

  血族的身影沒入一片火紅,片刻後,炎漿開始翻滾,卻非往上噴出火星,而是往中央漩流,漸漸地,一尾火鳥浮了上來,展翅長嘯地往空中飛去,被牠吸收的炎漿猶如羽翼,隨鳳凰攀升而凌空飛揚,一點點離開崖底,露出藏於其下的龐大法陣。

  炎漿的容量極大,朶爾花了快兩小時才總算吸收殆盡,待化回人形落地,便感覺到體能消耗過度,她望向崖邊的一干天使惡魔,腥紅的目光就像在看一道道美食。

  路西法意會地打個響指,讓屬下拖來一個男人,竟是活生生的人類。他說:「這人姦殺過四十個人,其中有十六個女童,卻不曾被判刑,我特地把他抓來,讓你好好享用。」

  飢渴的血紅雙眼移向瑟瑟發抖的男人,欲將之剝皮扒骨的仇恨,讓朶爾揚起勾人心魂的笑容,緩緩走向她的食物,「罪人。」

  「不……不要……救命……啊——」

  慘烈的哀嚎在被咬斷咽喉後中止,只剩下骨肉分離的撕扯與血族吸吮的聲響。

  路西法摸了摸下巴,欣賞朶爾即使露出猙獰獠牙、染上鮮血也依然美麗的臉蛋,惋惜地說:「可惜啊可惜,離別的日子就要到來,真想繼續把她關在後宮裡天天看呢。」

  艾娃受不了他顏控狗的癡漢樣,連連翻白眼催促:「該你工作了,路西法。」

  「遵命,我的第一美人。」路西法執起她的手親吻一下,就展開光潔的六翼直飛崖底。他站在法陣中央,扯下胸口的紅寶石,混入自己的鮮血捏碎灑落,低唸一段咒語。

  豔紅的光芒隨低醇優雅的嗓音一波波蕩開,漸漸地,大地轟隆隆震動,隨之而來的,還有天道示警。赤紅的雷火急急劈落,卻被事先架設的結界擋住,證明他們這場向天挑釁的行動是有備而來。

  當咒語的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紅光炸開,發出撕破什麼的聲響,一個巨大的黑洞自空中裂開,流洩出腥冷濃烈的血氣與萬魔興奮的嘶吼。

  路西法凌空飛起,被金光包覆的俊美面容看來聖潔無比,如星辰璀璨的眼眸卻散發著諱莫難測的深意。他舉起雙手,朝洞穴揚聲道:「來吧,孩子們。」

  大批魔族應聲湧出黑洞,排成整齊劃一的隊伍,是全魔界除了無珠之眼外最龐大的軍隊,其中六位領頭者與三百位魔將直接化成黑霧,飛向路西法與他身後的天使們。

  在魔魂入體的瞬間,天使們光潔的翅膀被染黑,聖潔的光芒淡退,轉成陰戾寒光。

  以傲魔為首的七魔君,其實是西方地府七大閻王的影子,此刻,他們取回曾為鎮壓魔族而分裂出去的力量,只為實現聖經所預言的逆天之戰——既然世人都污衊他們是滅世惡魔,天堂的那群人也坐視不管,那他們不來亂這一回,豈不是有違天意?

  與傲魔融合的路西法睜開冷冽星眸,掃視他的幹部,卻發現少了一人,「欲魔呢?」

  唯一保持聖天使姿態的阿撒茲勒,雖有一張與欲魔一模一樣的臉,卻沒有欲魔的輕佻邪氣,反有一股凜然正氣。此時的他因反抗路西法而被禁制鎖鍊捆縛,卻依然用波瀾無驚的平淡口吻說:「我這孩子對東方地府比較感興趣。」

  「喔?」路西法眼底閃過一抹精光,冷笑道:「還是這麼愛添亂哪。」

  他大手一揮,凌厲光刃便穿過層層障礙,擊碎維繫輪迴運作的陰陽石,天道瞬間崩落,百萬亡魂流離失所,紛紛湧入人間,陰陽不再分隔。

  自此,魔界大開,黑暗降臨,預見的審判之日已然到來。

 

51. 監審官

  這一日,全球的新聞都在報導同一件事——神秘的自然異象。

  十數道巨大的雷聲在所有人的耳邊響起,同時同分同秒,卻沒人捕捉到任何蹤跡,就連氣象局的精密儀器都毫無反應,也沒有顯著的天氣變化,唯一稍有影響的,就是氣溫開始降低。因此,報導歸報導,誰也沒太過將異象放在心上,除了靈能者以外。

  一名流浪漢高舉「末日到來」的牌子,站在人往人來的十字街頭,朗聲重複:「黑暗降臨,亡者復甦,天將降下審判災噩,善者永生,惡者消亡,唯信真神方能獲得救贖。」

  這段瘋言瘋語從沒被哪個路人放在心上,甚至還被投以鄙視或憐憫的目光,唯有稍具靈感力的人會猛然一顫,而後極力藏起眼裡的驚恐,加快步伐匆匆往家的方向奔去。

  寺廟、道宇、教堂等處的誦經唱詩聲起,所有神職人員與法師無不神情凝重,絲毫沒有平日的安寧祥和,信徒們雖不明就裡,也隱約感覺到不對,拼命向心中的神祈禱。

  靈能者無法向世人說明他們看到的一切。

  自第一道天雷響起,就能看見地表透出淡淡的紅光,第二道時,天光驟暗,不論白晝黑夜,都被蒙上一層灰霧,陰風颯颯,第三道、第四道……隨著降雷的次數越多,視野就越是昏暗,溫度也越是陰寒。

  直到最後一道天雷落下,陰氣蔽日,來自幽冥的邪穢及魔界的瘴氣,與人界的黑化物迅速融合,鼓舞了潛伏各處的妖魔鬼怪,濃烈的陰氣令幽靈漸趨鮮明,陽氣較弱的普通人被強行開了陰眼,見亡魂如見活人,亡者復甦一說漸漸傳開。

  人間從這一刻起,百鬼橫行,群魔亂舞。

  「時刻已到。」蔚仙在通訊器裡沉聲下令,「記住,你們所在的地方都是極陰之地,當陰氣最盛之時,會招來大量的黑化物,逼誘你們陷入心魔,所以無論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都千萬要堅定心智,切勿動搖。」

  「是!」

  分散各地的小組神情一肅,於佈好的法陣上就位,開始艱難的工程。

  虔誠的教徒們握著十字架,祈禱他們的天父賜予神聖的力量,願光明能重回大地,願慈愛的主能寬恕世人的罪,並救贖於黑暗中墮落的生命。聖潔的銀光應他們的願,自身上綻放,將源源不絕的靈力灌注在法陣上。

  心懷慈悲的高僧們正襟危坐,撥著佛珠唸誦經文,願盡一己之力普渡眾生,感化世間罪業。莊嚴的佛光化作蓮花,在他們身下朵朵綻開,令法陣隨之亮起純淨的靈光。

  捍衛天道的術師們手持法器,於法陣上盤旋揮舞,全神貫注地念唱法咒,一招一式無不沉穩堅定,只為維護黑暗中唯一不滅的明光,那便是他們心中的正道。凜然道光於週身飛繞,宛如隨他們起舞的衣袂,一一流入法陣的每道符文。

  其他派系的薩滿、巫師或自成體系的修士們,亦不遺餘力地發揮所常,法陣的渡化靈光於幽暗中流轉,照亮他們肅穆而堅毅的臉龐。

  這群自願與蔚仙結下契約的靈能者,都是蔚仙這五年來精挑細選的人才,有些是曾為地府賣命的探員,有些只是遊走民間的修行者,有些甚至是頗具修為的精怪鬼妖。他們的出身不同、信仰不同,卻都為了同一個目標,以自己的方式共同對抗審判之日。

  雖然這個世界充滿了罪惡,處處都發生著醜陋的事情,但不等於他們能夠眼睜睜看著家園被毀,更不願意讓一個從黑暗來的獨裁者決定他們的未來。而此刻他們在做的,就是接起被斷絕的生機——以渡化百處險惡陰穴的決心,重啟輪迴道!

  *  *  *  *

  紐約的夜裡,寒風刮過一地蕭瑟,吹來泥土的腐朽味,林葉沙沙作響有如鬼魅,令這被廢棄的社區更顯陰森。刺骨的寒氣不斷從地下傳來,強盛的陰氣也吸引不少生物前來,卻都被阻擋在法陣之外,又有一千年厲鬼鎮守,令它們只敢在附近徘徊,但濃烈的黑化物仍穿過屏障,一點點侵入法陣上的三個人。

  諾蘭睜開雙眼,望著前方的艟艟鬼影,神情一片木然。

  此時,史戴西正跪在十尺外的陣腳上禱告,渾身散發著神聖莊嚴的銀光,任誰都看不出這傢伙平時是個見色眼開的草包。俊朗的五官時而皺起,眉目間盡是自責與憤怒,又好似在聆聽誰慈愛的呢喃,於聖光的沐浴下漸漸平緩,如此周而復始。

  阿肯沒有特定的信仰或法術,只是盤腿坐在另一個陣腳上,將手貼著地面輸入靈力,憨厚木訥的臉十分專注,又流露濃濃的哀傷,卻沒有太大的情緒變化,彷彿從一開始就決定好要走的路,即使知道心愛的朶爾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也毫不動搖。

  如此比對下來,負責陣眼的諾蘭就顯得漫不經心多了。他一邊緩緩運轉靈力,一邊往口袋掏去,卻沒摸到菸盒,才想起來自己已將剩下的大衛杜夫全給了老方。

  他面無表情地收回手,食指在盤著的膝蓋上輕敲,洩漏了心底揮之不去的煩躁。

  身為一個無師自通的御鬼師,他的修煉方式獨創一格,與尋常靈能者不同,專以陰治陰,吸收黑化物結合自身靈力,與鬼魂共鳴,降服反抗的鬼——據蔚仙說,這是因為他的精魄曾受過罕見的特殊機緣,才能較他人還輕易駕馭黑化物。

  所以,在這陰氣大盛的時刻,他又坐鎮在陰穴之上,感官與思維會變得更加清晰,相對的,也需加倍抵抗黑化物對心智的侵蝕。若是在平時,黑化物再重,他也不會放在眼裡,偏偏他近來心情極差,即便用一貫的冷漠來武裝,也難以抑制日漸增生的心結。

  所有平日尚能壓抑的思緒,在黑化物的催化下不斷膨脹。

  終於,盤據心底已久的一道影子裊裊升起,化成他魂牽夢縈的樣貌——高大俊美的銀髮男子,帶著一身如冰雕的冷冽氣息,以銳利的雙眼透視他的內心。

  「你在做什麼?」

  救世。

  「原因?」

  望著男人近乎沒有溫度的冷酷眼神,諾蘭竟無法回答,只能默然無聲地凝視著,一如每次回家時站在對方面前的態度,小心戒慎地隱藏所有愛慕與景仰。

  因自小與鬼魂交流的天賦,他被迷信的雙親視作撒旦之子,受盡冷落辱罵,又被虛假的愛情蒙蔽而遭到背叛,最後流落街頭,不得不為了生存踐踏自己,唯一願意照顧他的只有孤魂野鬼,直到他被拉文德家收養,才總算掙脫泥沼,卻也消抹不掉他對人類的厭惡。

  看過太多噁心的嘴臉,遇過太多的恃強凌弱,他也曾不止一次有過想滅世的念頭,卻總在想起養父似能照亮一切的笑容時煙消雲散。雖然,救他脫離黑暗的人是泰特斯,但給了他光芒的人卻是養父,他想,也就這樣玲瓏剔透的人才有資格站在泰特斯的身邊吧。

  越是這樣,他越難面對心中的暗戀與罪惡感,最後藉著加入偵察隊,逃離那遮封閉雨的溫暖港灣,過上東奔西跑的搏命日子,直到養父與泰特斯雙雙過世,魂魄下落不明,才將箭頭指向當時正猖獗的連環竊魂案,一路追查。

  因執意走上的路,讓他與欲魔糾纏多年,因而被陷害入獄,後被蔚仙救起,又與雷德重逢,知獲暗隱主就是竊魂案的禍首,而答應參與蔚仙的計畫,直到他得知那兩人原來其實是天神轉世,直到雷德背叛了他。

  曾經他拼命逃離,後來他拼命追尋,如今他才驚覺,這一切是多麼地諷刺——他想守護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他,他交付情感的人也背叛了他,但追根究底,卻是誰也指責不了,因為造成這一切的人,正是他自己。

  於是,他在影子的注視下,忍不住問:「我為何還要坐在這?」

  拯救世人從來都不是他的夢想,所有牽掛都沒了,還有什麼值得他去拼命?

  當這些念頭一出現,他忽然有股衝動想一走了之,任由這個世界自生自滅。

  「諾蘭!」

  不知怎地,通訊器突然傳來蔚仙的呼喚,像是感應到他的念頭。

  諾蘭勉強拉回心神,低應:「嗯?」

  「陰氣會越來越重,需要找人接替你嗎?」蔚仙好心問道。

  「……」

  諾蘭的情緒忽然有點扭曲。

  「你覺得我做不來?」他生平最討厭的,就是被質疑能力。

  「呵呵,例行關問嘛。」自認踩了人家的雷點,蔚仙討好地乾笑說:「你可是我見過第二個最能承受黑化物的人呢,這點小事哪裡難得倒你,我對你是再放心不過了。」

  諾蘭簡直懶得理他,繼續關注腦海裡的影子。

  豈料,蔚仙還沒說完:「不過以防萬一,我就多說一句,要是真的不行了,你吱一聲,我就派罷課去接替你,雖然他很宅,人也猥瑣了點,但扛個黑化物還是行的啦。」

  「……」

  影子瞬間被壓回去。

  你才不行!你全家都不行!

  莫名被跟二貨宅作比較,諾蘭燃起熊熊怒火。為了打臉白目上司,他決定拼了!

  「滾!」

  通訊被狠狠切斷,蔚仙摸了摸鼻子,感覺諾蘭這下是真的被刺激得不輕,便心滿意足地拿起手機,給正焦急等待的貝貝回了簡訊:「治療情傷的最佳良方,就是幫他走向充滿正面意義的人生新目標,放心,他振作起來了。」

  唉,為了幫員工克服心魔,本仙君不惜犧牲自己拉仇恨,好偉大!

  默默給自己點了個讚後,蔚仙盤繞心頭多時的烏雲也散去不少,仗著職權壓榨傲嬌員工果然是最好的抒壓法,就連為了實行計畫而缺損些許魂魄的傷也不覺得痛了呢。

  一旁的拔個死機不解問:「其實,以肯尼熊憨厚固執的性格和刀槍不入的陰獸體質,應該更適合坐鎮穴眼,為何你還是要交給諾蘭呢?」

  「因為,他若跨不過這一關,日後去了極北深淵,會更難面對心魔關卡,而那一項任務極為關鍵,不能有任何差錯。」蔚仙低頭在平板點點畫畫。

  平板上正開著一張全世界地圖,上頭標示了所有渡化法陣的位子,並有每組成員的黑化指數,以便全程監控大家的精神狀態,而這些全是由暗藏偵測功能的通訊器傳來的資料。

  重建被中斷的輪迴道並不容易。

  首先,他們必須淨化百處極陰之地,再將這百處陰穴轉為新的幽冥入口,與總基地的渡化法陣相連,以打通新的幽冥大道。這整個過程除了要大家齊力一心外,還需向天道應證本心,因此,這場考驗最難的部分不是靈力,而是心境。

  阿肯和史戴西兩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心夠大,一根腸子通到底,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憋不了多少情緒,在這個關卡上,沒什麼好擔憂的。反倒是諾蘭,雖然性格好強不服輸,卻心思過於細膩,最容易滋生心魔。

  當年他曾看著一個好孩子被心魔纏身卻無力挽救,如今又讓他撞見一個,便怎麼樣都要拉上一把,何況他有信心,諾蘭這曾被無數機緣眷顧的靈魂一定能做得到。

  蔚仙凝神感應遠方傳來的消息,又一一點醒幾個被黑化物所惑的人後,就走到監控螢幕前,打量冒出大批魔族的深淵黑洞,問:「包閻王現在如何?」

  罷課司機正滑著手機,屏幕是類似寶可夢的介面,「捕獲啦,連老董的身體也回收了,都在客廳裡躺著。」

  「那我去請宿魁過來,你們別忘了盡快把傳送陣修復好。」蔚仙說完,快步走進醫療室,正好撞見乞顏踏出禁地的隔離結界,便急忙問:「儀式進行得如何?」

  乞顏頻頻點頭,笑得眼角擠滿皺紋,「非常順利,多虧你們想到利用黑化物轉換成維持法陣運行的能量,效果出奇的好,又有刀妖這上古大妖相助,儀式絕對能成。哈哈,那暗隱主機關算盡,把人界弄得烏煙瘴氣,卻恐怕沒想到自己也有被利用的一天吧。」

  蔚仙也忍不住勾了下嘴角,可惜幅度太小,不容易讓人發現。

  他走近一步踏入結界,就見哈士奇布偶正安靜坐在法陣外,兩眼晶亮地觀望儀式,像隻盡忠職守的守護犬,而他的老朋友也在全神貫注地低念咒語,刀叔則在一邊護法。

  滿室金銀相交的光芒中,一個藍色壺器置於法陣中央,懸托著一位閉目沉睡的年輕人,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在他的胸前緩緩旋轉,不斷吸收從聚魂壺流洩出來的靈光。

  這一刻,蔚仙不禁眼眶微濕,因為他們的孩子就要回來了。

  「老大!」

  通訊器傳來拔個死機的聲音,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家都這樣稱呼他。

  「什麼事?」

  「找到人了。」

  蔚仙一聽,連忙回到監控室,就見偌大的螢幕上,一個人正於暴漲的望川河中載沉載浮,便莞爾一笑,「該是來抓蟲子的時候了。」

  *  *  *  *

  幽冥荒境一隅,呂閻王狼狽地從望川河爬上岸,咳出混著黑血的水後,就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壓不住侵入體內的寒氣。遠方,是群魔此起彼落的喧囂吆喝,他抬眼往魔氣沖天的酆都城望去,露出不甘的神色。

  按照約定,他私放魔族進來,並在閻王議事中將矛頭指向董閻王分化內部,待情勢一面倒後,就伺機殺了董司常,與之有同命姻緣的克里斯便會即刻暴斃,其餘魔族一收到暗示就開始撤退,他再製造反敗為勝的假象,立下拯救地府的功勳,坐上總閻王寶座,無珠之眼也能剷除眼中釘和捕獲大量亡魂回去,往後,雙方就能更加肆無忌憚地合作了。

  但為何克里斯沒有死?難道他們根本就沒有定下同命姻緣?

  呂閻王焦急地咬破手指,在地上畫下符文,打算聯繫暗隱主問個清楚。

  這時,一道人影落在他身前,輕輕喊了聲:「呂閻王。」

  呂閻王抬起頭,見是二殿的歷閻王,便心念一轉,迅速抹掉符文,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歷閻王,你來得正好,快助本王趕回天界,向天帝秉告董閻王勾結魔族叛亂,害死總閻王大人,令地府失守的事。」

  歷閻王是他們之中最文弱的一位,脾性溫和,與世無爭,沒什麼主見,極易哄騙。

  「喔?」果然,歷閻王露出驚訝的表情,「那董閻王人呢?」

  呂閻王摀著傷勢站起身,一臉悲痛,「已被當場擊斃,可惜本王也為此耗盡靈力,沒能阻止克里斯那魔障打破陰陽碑。唉,事不宜遲,我等快速速返回天界。」

  然而,歷閻王沒有動作,卻是看著地上被抹糊的圖不發一語。

  呂閻王冷汗直流,深怕被看出什麼。忽然,一股威壓伴隨魔氣襲來,巨大的影子籠罩在兩人上頭。他臉色一變,就見一身穿血紅大衣的男子收起烏黑羽翼落地。

  「你是……欲魔?」呂閻王心虛地倒退幾步,有些拿捏不住現在是什麼狀況,暗隱主不曾提過此次行動會有七魔君之一的欲魔參與啊,而且來的還是本體?

  欲魔仔細打量他一番,說:「這總該是四殿呂閻王了吧。」

  「正是。」歷閻王點頭笑道,溫文儒雅的臉上不見一絲驚慌。

  呂閻王一愣,「你……」

  猛然間,他想起來了!向他透露同命姻緣之事的人正是歷閻王,時間點還是在他與暗隱主策劃行動前不久。他震驚地指著對方,不敢置信地說:「你是無珠之眼的人?」

  歷閻王淡笑不語,一向溫和的眼眸流露出冰冷的憎意。

  「你……你利用我,是想毀滅地府?」」呂閻王想通了這一切,不禁氣急敗壞地大罵:「你瘋了!毀了地府對你有什麼好處?」

  想他苦心經營數千年,雖汲汲於權勢名利,甚至不惜與魔族合作,只是為了那總閻王的寶座,卻從未想過要毀滅地府,斬斷輪迴生機,如今,這個瘋子不僅害他功虧一簣,美夢破滅,還害他真正成了歷史罪人。

  想到這,呂閻王頓時一個怒火攻心,就不顧一切地朝歷閻王衝去,欲殺之洩恨。

  「唉呀,人家還在這呢,怎麼就把我忘了?」欲魔伸出手,掐住呂閻王的後頸,輕輕往外一摔,就將他掀翻出去,噴出一大口血,徹底暈了過去。

  欲魔慢悠悠地走過去,抬腳踩碎呂閻王的踝關節後,就像拖著大型垃圾般,捏起對方的一隻腳,往已成魔窟的酆都城走去,邊雀躍道:「聽我的寶貝兒說,你們的大牢裡有不少好東西,嘖嘖嘖,我們這就去瞧瞧有什麼好玩的。」

  歷閻王默默跟在身後,一點也不憐憫同僚將會遭受的待遇。自作孽不可活,呂閻王仗著身份,暗中幹了不少齷齪事,甚至凌辱了許多無辜的人,連他都覺得噁心。

  走到一半,他突感身後有異,轉身望去,竟見一人憑空現身,不禁訝然。

  這人剛是藏在哪裡?怎會這般無聲無息?

  但見對方隻身一人,修為又比自己低上許多,歷閻王便恢復淡定的神情,說:「監審官大人,一直不見您,還以為您已經回天界了。」

  「呵呵,本仙君是打算回去。」蔚仙從袖裡掏出一塊金色令牌,「但得先取個人。」

  歷閻王微瞇雙眼,認出那是天帝賜予的監審令,遂不動聲色地釋放靈壓,「大人真是盡忠盡職,即便情勢險惡,也敢隻身前來捉拿要犯,實在勇氣可嘉。」

  「哪裡哪裡,過獎了。」面對勝過自己數倍的威壓,蔚仙也不顯慌亂,還氣定神閒地又拿出一捆索仙繩,顯然是妄想自己能一人捉拿歷閻王歸案,「本仙君倒是好奇,歷閻王這麼做是為了什麼?難道也想同那暗隱主稱霸天下?」

  「哼,稱霸天下算什麼?」歷閻王行事也不拖拉,直接就捏訣朝蔚仙擊去,「我要的是天帝的狗命。」

  「唉呀!」蔚仙連忙閃開,還被衣袍絆了下,差點跌倒,「你、你跟天帝有仇?」

  歷閻王冷笑道:「有殺子之仇。」

  「咦?你有兒子?我怎麼沒聽說?」蔚仙不問還好,一問就見歷閻王俊逸的臉龐爬上猙獰的仇恨,還接連使出更為狠厲的招式,逼得他連滾帶爬,好不狼狽。

  歷閻王說:「數千年前,本王與凡間女子生下一凡胎孩兒,他雖未能繼承仙脈,卻仍是本王的心頭肉,豈知,吾兒不過是與一仙女相戀,天帝竟一掌擊碎他的魂魄,令他魂飛魄散,從此本王就發誓,定要殺了天帝為吾兒報仇!」

  囧,怎麼又是天帝的鍋?

  蔚仙聽得一個踉蹌,差點被擊中,不禁是淚流滿面。

  在許久許久以前,天界階級森嚴,結親需門當戶對,不論是仙魔、仙人或仙妖相戀,全都不被允許,生下的孩子若無仙脈,便不得認入仙門,故沒人知曉歷閻王有個兒子,但即便如此,凡人與仙子相戀,也頂多罰個折壽,還不致於魂飛魄散,天帝這麼做的確是太過狠絕,難怪歷閻王會跟暗隱主一拍即合,都是有共同的仇人啊。

  「雖其情可憫,但你為了復仇,竟連累眾生……啊!」蔚仙話沒說完,就被對方一招刺穿肩膀,痛得他什麼形象都裝不了,直接拔高嗓門尖叫:「好了好了,我都問完啦!」

  歷閻王無視他看似求饒的吼叫,正要落下致命一擊,胸口就被一陣劇痛貫穿。他不敢相信地低下頭,望見穿出胸膛的劍尖,才聞到身後那股濃濃的麝香魔氣。

  欲魔叛變?

  可惜,歷閻王來不及通知暗隱主,就被索仙繩一套,再也動彈不得,緊接著,冰冷的監審令按上他的天靈蓋,強大的罡氣源源不絕地灌入經脈,震得他神魂震盪,只能僵著身子,神情渙散地聽著蔚仙沙啞的嗓音。

  「你因一己私仇,無視蒼生安危,勾結魔族,毀壞輪迴,令亡魂流離失所不得投胎,惡意破壞陰陽平衡,實罪大惡極,罪不可赦,本仙君依監審令烙下罪印,永世不得消除。」

  一陣金光後,歷閻王悲吼一聲,就失去意識,一枚象徵罪孽深重的赤色罪印沒入額間,深深刻在他的元神之上,即便輪迴轉世,也將永生相隨,直至神魂破滅。

  好不容易搞定了一切,蔚仙甩出乾坤囊,將歷閻王收進去後,就聽欲魔哧笑吐槽:「堂堂監審官跟我做交易,就不算勾結魔族了?」

  蔚仙泰然自若地收好東西,「喔,那不然你把呂閻王還給我。」

  欲魔輕哼地捏著一個小瓶子晃了晃,「別忘了這裡有你要的四個閻王。」

  蔚仙依然處變不驚,「喔,那你還想不想要答案?」

  「……」

  欲魔臉皮微抽,又覺得是自己主動開嘲的,怎麼樣都要扳回一點面子。於是,他兇狠地齜起牙,魔壓一放,打算要來反擊。誰知,他醞釀得不夠快,竟被蔚仙搶了先機。

  「雖然我費盡千辛萬苦,總算挖到諾蘭被列入最高機密的輪迴檔案,但我最近實在是太忙了,都沒有時間看。」蔚仙兩手一攤,「所以『現在』還不知道答案耶。」

  欲魔:「……」

  馬的!該死的矮子東方神!明明當初說的是:「我知道諾蘭的前世是誰唷。」怎麼現在就變成不知道了?耍魔嗎?

  蔚仙繼續說:「到底諾蘭是不是她的轉世呢?還是他叫你莫茲只是純屬巧合?唉呀,莫茲這名字很少見,他會這麼喊你,應該是有什麼機緣吧?是嗎?不是嗎?」

  說起來,蔚仙會知道「莫茲」這個名,是諾蘭在五年前被他救出後,因傷重神智不清,又在沉睡中不知夢到了什麼,迷迷糊糊地喊了幾聲:「莫茲。」要他不知道都難。

  當時,他一時好奇,就立刻找貝貝八卦一番,才從貝貝搥胸頓足的埋怨中,得知諾蘭的某一個前世竟前後跟兩個人各有一段姻緣,其中一個人就是欲魔。

  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暗中觀察欲魔的態度,並試圖利用這個秘密挖暗隱主的牆角。

  目前看來,效果還不錯?

  於是,蔚仙得寸進尺地說:「如果諾蘭真是她,唉呀,那你得想辦法討好你准岳父了,要知道,他對你的印象可差啦,誰叫你老是欺負諾蘭,又跟暗隱主合作呢?好在我跟他挺有交情的,幫你說點好話還是行,咦,說起來,你好像也還沒正式追到諾蘭喔?」

  「……」

  這個槽真是吐得欲魔滿身彈孔。

  蔚仙眼看他快不行了,便搖搖頭,再來會心一擊,「唉,也不知你以前造了什麼孽,把老婆折騰得魂飛魄散,還一屍二命,如今好不容易有個盼頭,你應該不想重蹈覆轍吧?」

  「……」

  馬的!一句話都無法反駁!

  欲魔氣到一頭紅長直髮都炸起了毛。他恨恨地將瓶子扔過去,惡聲威脅:「我只保證我旗下的魔不侵犯人界,但保證不了其他勢力,你們最好別死光了!」

  「少一個敵人就已是很大的助力。」蔚仙這才收起玩心,謹慎地收好瓶子,朝欲魔作了個揖,「放心,審判之日後,本仙君必給你一個答覆。」

 

52. 猜疑

  「帶他回來吧,現在只有我能救他。」

  當安慈這麼說時,克里斯沒有立刻答覆。

  一旦接受無珠之眼的幫助,就得付出更大的代價,但董司常的氣息漸弱,地府鬼差死的死逃的逃,不可能還找得到鬼醫,唯一認識的靈醫乞顏也下落不明,他能怎麼做?

  「約翰在深淵出口等你。」安慈也不催促,丟下這句後就不再出聲。

  克里斯咬了咬牙,抱起董司常往深淵一跳。迎面撲來的瘴氣讓懷裡的人顫了下,體溫更低了,他趕忙用靈力架起一層防護擋下瘴氣,馬不停蹄地奔往出口,邊柔聲安撫:「再撐一會,很快就到,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深淵共有三處,分別位於魔界東、西、北三方,是與人界相隔的結界樞紐,地勢險惡,盡是懸崖峭壁,從崖底到岩壁都攀爬著毫無靈智的低等魔物,牠們只會憑著本能殺戮,又極易繁殖,因而難受管教,才會被驅逐於此。

  如今,由地府鎮壓的東西兩處深淵封印已破,結界大開,許多魔族已迫不及待闖進人界,唯有受天雷禁制的大魔們還未動身,只派了兵馬先至幽冥界整頓,待時機成熟,再一舉攻入人界,因此,此刻的深淵是滿滿的魔族大隊。

  約翰站在崖邊,望著底下掙扎的低等魔物,神情漠然,直到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才回頭看去,就見克里斯抱著一個人穿過魔群奔來。

  「快點帶路!」

  「……」

  難得約翰沒有回嘴嘲諷對方的無禮,僅是伸手畫出一道空間裂縫,讓克里斯跳進去後,才踏入空間夾層隧道,安靜地在前方帶路。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副心甘情願給人當車伕使喚的樣子,但看似平淡的眼眸卻隱隱流露出一絲煩悶。

  嗯哼,因為身懷罕見的空間類能力,這幾天下來,他已不知探了多少次路線,又給多少魔軍催著開道引路,嫁接空間也費了他不少精力,還沒歇上一會,就又被趕來當人工救護車,說好的滅世真是一點都不有趣!

  不過,克里斯正一心趕路,安慈也在專注籌劃什麼,誰都沒注意到約翰的異樣。

  沒多久,他們就回到無珠之眼,卻沒想到艾娃也趕了回來,還嚷嚷著:「我就要看看那個七世子是怎麼樣的貨色,竟能讓你這混蛋彎得這麼死心塌地。」

  魔界第一美女勾引前直男不成反被鄙視胸太大什麼的,她真的怨念非常深。

  克里斯視而不見地大步繞過艾娃,走入安慈設下阻隔瘴氣的結界裡,將董司常放上床扶著,並小心避開背後的匕首,讓安慈仔細檢查。

  艾娃跟過來東瞧西瞧,也看不出床上的人跟照片有何不同,就不滿地輕哼:「還以為他只是不上相而已,結果本人也沒多出色,你竟然會為了這種貨色放棄所有女人。」

  這話不說沒事,一說就徹底點燃克里斯的怒火,他氣得脫口就罵:「乾拎X死賤貨閉嘴,不幫忙就滾邊呷屎去!」

  本來,他看在安慈的面子上,暫時容忍這女人的挑釁,偏偏對方就是要作死,罵誰不行,非罵董司常,讓他再也憋不住滿腔怨氣,什麼粗話都不假思索地爆了出來。

  「你!」艾娃從沒遇過這麼不給臉的男人,一張美艷的臉也氣歪了。

  「艾娃,聽話。」安慈也沒好氣了。克里斯本就性情剛烈,艾娃跟在自己身邊最久,一直都很識實務,平時也還算沉得住氣,卻不知為何,總愛針對克里斯,就連約翰也都不曾讓克里斯這般發脾氣,兩人如此相處不來,實在令他頭疼。

  艾娃憤恨地踱了下腳,就拉著約翰往沙發一坐,等著看克里斯絕望的神情。

  按照他們借刀殺人的計畫,董司常早就該死絕了,誰知他竟命大地撐到現在,但拖著這麼一小口氣,也足以誘使克里斯繼續留在無珠之眼,這結果倒也不算差。

  安慈快速掃過一遍董司常的傷勢,白淨的臉龐就浮上一層擔憂,「他的魂魄損傷過重,這匕首恐怕是被施了咒,才會幾乎一刀斃命,準備此物的人是真心要他死。」

  克里斯氣得渾身發抖,「姓呂的王八蛋,把他丟進望川河太便宜他了。」

  「放心,欲魔有千百種折磨他的方法,不會輕易讓他死,等他玩夠了,就會交給你隨意處置。」安慈柔聲說著,手下動作不停。他一口氣拔出匕首,大量的黑血自傷口湧出,染污整張床單,但董司常已虛弱得失去知覺,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讓克里斯心疼得紅了眼。

  安慈快速施了止血術,暫時穩住傷勢,就讓克里斯將人放平。他往董司常的額間注入一絲分靈,試探元神的狀況,片刻後,原本胸有成足的神情就漸漸轉為納悶。

  起初,他以為董司常是泡了五年寒冰池,又受匕首的咒術所傷,才會生氣薄弱,但他越是探索,就越覺得不對勁,空蕩無息的內腑、破碎的幾許殘魂,也沒有精魄存在過的痕跡,怎麼看都不像是完整的生命體,加上乾淨的天靈……竟然沒有罪印?

  忽然,他靈光一閃,勾指往董司常的胸口抓去。

  克里斯大驚,「喂!你做什麼?」

  電光石火間,董司常像感應到危險,猛然睜開眼皮,眼中金光流轉,散發出灼人的罡氣。

  艾娃見狀,立刻想起她在天師門遇到的狀況,起身大喊:「小心!」

  安慈也察覺到了,在金光大放之際,緊急架起防護罩。

  「砰!」

  一聲巨響,罡氣如炸彈般爆開,震得城堡一陣轟隆晃蕩,診療室被炸得七零八落,若非安慈事先設下結界,減緩爆炸威力,才被鳳凰之火炸過的無珠之眼恐怕又得折損。

  饒是如此,這傷害力也不小,武力值最低的約翰首先就承受不住地噴出一口血,差點暈過去,幸好艾娃有了上回的教訓,及時出手幫他擋禦,否則他不死也得殘。安慈因為首當其衝,直接被炸了個正著,卻也只有幾處灼傷,轉瞬就復原了。

  唯有克里斯毫無防備又離得最近,整個人被狠狠撞飛好一段距離,渾身冒著白煙,灼傷的皮膚裂開,流出滲人的污血。他倒在地上咳了好幾聲,感覺喉嚨像吞了把火球灼痛難耐,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再爬起身,就見安慈臉色陰沉地站在床邊。

  他臉色一變,連忙衝過去,卻只在床上看到一團破布和焦黑殘塊,再沒有董司常的身影,頓時渾身一涼,想也不想地抓著安慈怒吼:「你做了什麼?你對他做了什麼?」

  安慈陰狠地瞪向他,舉起從床上撿起的小木偶,「你帶回一個傀儡。」

  「你……」克里斯一愣,「什麼?」

  安慈盯著他錯愕與憤怒交錯的神情,再掃過他一身血流不止的傷勢,腦海閃過無數種想法,邊不動聲色地解釋:「這傀儡術做得極為高明,是用一縷分靈所造,故能活靈活現,看似與真人無異,若非出了意外受到重創,只剩一點殘魂,否則連我都要被騙了。」

  「就是那個傀儡術,上回我也是這樣被騙的。」艾娃一頓,意會到安慈的意思,便心生殺意,就要朝克里斯攻去,「是你刻意帶進來刺殺主人的,你果然是地府的奸細!」

  「艾娃!」安慈厲聲喝止艾娃,一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克里斯。

  只見克里斯默然接過木偶,神情迷惘,像是無法理解事情的轉變。

  這下,安慈也分不出真偽了,但轉念一想,若克里斯真要暗殺自己,他為解開聖碑封印而化作嬰孩時就能動手了,甚至他每一次卸下防備與對方獨處,都是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何苦要先協助他們滅了地府,才引入傀儡?何況,以這炸藥的威力,他就算毫不抵抗,也頂多一天便能康復,這麼做根本多此一舉。

  艾娃仍不依不饒,「主人,這傀儡術就是蔚仙的伎倆,搞不好董司常早就被蔚仙調包了,再叫克里斯把這傀儡運進來引爆,你看,剛才若不是我提醒得早,您也反應快,這裡還不知要被炸成怎麼樣!」

  安慈心中一驚,「你剛說什麼?」

  艾娃愣了下,「我說克里斯他……」

  「上一句。」

  艾娃想了會,遲疑地說:「董司常早就被蔚仙調包?」

  「自他被拘捕入獄後,就一直在受我們監控,蔚仙何來的機會調包?」安慈眼神一閃,看向一直沒吭聲的克里斯,「不,他確實曾有段時間失去蹤跡。」

  艾娃聞言,腦袋也終於冷靜下來,眼中卻殺意更盛,「我聽說,克里斯曾帶著他躲進幽冥荒境,讓地府有好幾天都追蹤不到他們,那段時間,可以說是調換傀儡的最佳時機。」

  話說到這個份上,意思已再明顯不過,但克里斯依然毫無反應,逕自看著手中的小木偶發呆,流滿血的臉龐盡是迷茫,又有不敢相信的猜疑,怎麼看都沒有被揭穿陰謀的心虛或惶恐,饒是艾娃都感到不對勁。

  安慈皺了下眉頭,憑著克里斯額間的無珠之眼,感應到對方的精神狀態似乎又陷入了某種重大衝擊的輪迴,就像剛轉生成魔時以及回歸天目血脈的最初調適期,那是一種雜亂失序到極致的全然空白,讓他對方才的推測有了動搖。

  一時間,他們各懷心思,誰都沒有再出聲,直到約翰輕聲打破了沉默。

  「那麼,董司常去哪了?」

  一句話有如投入湖中的一顆石子,泛起一圈圈漣漪擴散出去。

  安慈心念一動,召出一片透明螢幕,調閱蔚仙那寥寥無幾的資料。

  當初,天帝提前派下監審官時,他就做過了調查——蔚仙本是凡人,巧遇天帝出遊,得了眼緣,就被收為關門弟子,還未來得及帶回天界,卻又意外受了重傷,因而閉關修養三千多年,直到五年多前才出關,被派下地府歷練。

  後來,蔚仙因閱歷不足,初任監審官,就被諸位閻王架空,無所作為,才沒再引起他的關注。然而,卻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仙,招攬了處處阻礙他的天兵福星和諾蘭。

  「蔚仙……董司常……」安慈低念兩人的名字,看似青澀少年的臉龐佈滿寒霜,令嘴角的弧度顯得刺目,「呵,沒想到我竟疏忽了。」

  一個是五年前出關的天帝之徒,在那之前無人見過;一個是五年前鋃鐺入獄的閻王之子,在那之後無人見得。天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而他怎會想到,董司常真有本事在重重眼線下逃出生天?又怎會想到,這小子的心思藏得比他想像中還深?

  終於,克里斯的目光從木偶移開,轉向資料上的照片,只見蔚仙戴著半截面具的臉遍佈疤痕,卻有雙如星夜清幽的眼眸,令他的神情從茫然轉為困惑,又漸漸扭曲。

  百年的相識相惜,又是願為對方出生入死的刻骨銘心,怎會認不出那雙眼是屬於誰的?這一刻,他似乎意識到什麼,就用力一握,將木偶連同附在其上的殘魂捏碎。

  「董司常!」

  不敢置信的低吼中,混雜魔氣的怒意滾滾散開,克里斯咬牙瞪著「蔚仙」的照片,臉上爬滿恍然大悟後的震驚、憤恨、憎怨與心碎,令本就傷痕累累的人更顯猙獰。

  艾娃見狀,先是怔愣了一下,接著開懷大笑,「原來你根本就不知道嗎?虧你還為了他一直要死不活,結果人家早就拋下你當他的快活神仙,最後還要利用你一把,也不怕那炸藥會殺了你,哈,克里斯,你自作多情,卻哪知你只是他的一顆棋子,哈哈哈!」

  尖銳的嘲笑聲在猛然投來的怒視下頓住,曾經明亮的澄藍在暴雨中成了森冷的暗紅,眼角隱有一抹水光始終不落,一如主人強悍的性格,也如心碎的滴血。

  艾娃美目一瞇,以為他打算動手洩恨。

  誰知,克里斯只是瞪了她一眼,就轉過身,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向門口,不哭不鬧,沒有任何的辯解爭執,也不再憤恨嘶吼,只是任憑身上被罡氣割傷的血沿途滴落,一步又一步,默默地邁出他們的視線之外。

  誰教來自天界的神仙總是無情?

  安慈望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淡笑不語——與月仙的賭局,勝負已定。

  一旁,看足戲的約翰拿出手帕抹去嘴角的血,順道遮掩微微揚起的弧度。

  若蔚仙真的是董司常,那麼,對方的計畫裡,是否也有他期待已久的那一個呢?

 

53. 蔚仙

  五年又四個月前。

  「你他媽的說什麼?」

  為了消滅魔女堤雅,他們千里迢迢奔赴德國,好不容易有了進展,一回台灣,就落入約翰布置的陷阱裡,與堤雅正式對決,卻九死一生,毫無勝算,尤爾為毀滅魔女不得不渡化成魔,他們也不得不眼睜睜看著他被天雷打得魂飛魄散。

  然而,歷劫歸來的他們還來不及喘口氣,就又被一紙罪狀打得措手不及。

  克里斯暴跳如雷,不由分說就動粗,隨即被兩位閻王的靈壓逼退。罷課司機眼見情勢不妙,立刻一溜煙地逃回地下室。唯有黑晊世無動於衷地甩袖上樓,不論是身為葉育和尤爾的戀人,還是身為上古神子的守護者,他都已失去存在的意義。

  而身為風暴焦點的董司常,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就被克里斯拉到身後,聽他急敗壞地怒吼:「你們說他勾結魔族背叛地府是有什麼證據?全地府上下最不會背叛的人就是他,你們別他媽的亂誣陷人!」

  「放肆!本王判案自有證據,小子莫要無禮!」包閻王厲聲斥道。

  董司常深怕克里斯一個衝動就以下犯上,只得拉住對方氣得發抖的手,沉默注視兩位閻王,聽他們一一訴說自己的罪狀——與成魔的下屬狼狽為奸,操控無辜凡人製造大災難,殺害勾魂無常,以聚魂壺煉化枉死冤魂,竄改記錄遮掩罪刑,洩漏地府機密……

  每一件都聽得他心驚膽戰,早在堤雅不慎透露暗隱主要活捉他時,他便意識到今日之事必有後續,只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暗隱主對地府的操控如此之大。

  「夠了!」克里斯氣紅了眼,顫聲說:「他今天為了你們地府所謂的規矩,親手讓他最疼愛的孩子魂飛魄散,而你們居然還因為那些彆腳的『證據』說他是叛徒?董閻王!看看你兒子!他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你真的看不出他是被陷害的嗎?」

  「……」

  一陣沉默,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董司常掃過面無表情的鬼差們,再望向包閻王一如既往的肅穆神情,捕捉到對方眼底的擔憂與失望,最後落在董閻王沉痛無奈的臉龐,已然明白,這劫難他是逃不過了。

  這一刻,所有聲響都自腦海褪去,只剩下尤爾臨終前傳給他的訊息。

  「暗隱主想毀滅一切,讓天地回歸最初的混沌,重建新秩序。」隨著尤爾的意念傳遞,一幕幕畫面被灌進他的腦海裡,「這是我在鏡子破碎時感應到的未來,他稱那天叫審判之日,我們之中有人是他啟動審判的鑰匙,我看到了你,也看到克叔,還有……」

  「常兒。」沉靜的嗓音打斷思緒,是父親的密語傳音:「此乃呂閻王聯合其他閻王所起,父王已在想法子,你暫且配合你包伯伯,莫打草驚蛇。」

  董司常眼神一閃,攔下又想反駁的克里斯,安撫住對方的情緒,才轉向兩位閻王,淡聲道:「不論我認不認罪,都逃不過了吧。」

  包閻王不動聲色地揮了揮手,讓鬼差為董司常銬上枷鎖,唯眉間皺痕透露心中的不忍。站在這個總閻王的位子上,他明知案情可疑,卻也不得不顧全大局,扮上一回壞人,先將對方關在自己能掌控的地方——這是他唯一能庇護小輩的最好方法。

  董閻王意味深長地回答:「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那一天,董司常鬆開克里斯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眷戀之所,踏入了牢圄。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萬物皆在天道之下,他不信那魔頭真能逃脫因果!

  七世子鋃鐺入獄,鬧得滿城風雨,相關人士全被勒令不得離開基地,所有行動與通訊皆受到監控。克里斯暴躁不已,又無處可去,只能不斷傳訊騷擾董閻王,極力爭取調查權。黑晊世終日關在房裡,對外界紛擾不聞不問,罷課司機瑟縮在地下室不知在鼓搗什麼,乞顏因包庇成魔偵察員被抓,唯獨拔個死機看似老實木訥,卻在一收到風聲時,就立刻逃得無影無蹤,還將歷史紀錄都清得一乾二淨。

  這些消息,都是董閻王趁探視時透露的,董司常唯一感到慶幸的是,包閻王給足了面子,不嚴刑拷打,也沒公開審訊,只有關押禁閉,若是換做其他閻王,恐怕沒這麼好過了。

  這一關,便是好幾天,包閻王的調查也一如預期地毫無進展。

  不知盡頭的等待拖慢了時間,思緒也在無所事事中越發清晰,加重心中的憂慮。董司常擔心著許多事,擔心被拋下的克里斯,擔心失魂落魄的黑晊世,擔心自己會辜負尤爾的犧牲,擔心所有計畫會付諸流水,擔心他們心愛的小育再也回不來。

  直到某日,天界傳來消息——董閻王擅闖紫霄宮為愛子求情。

  本來,天界除了每千年派下一位任職百年的監審官外,是極少插手干涉地府內務的糾紛,但天帝看在董閻王過往的功績上,只好遣來一位使者,瞭解一下狀況。

  「開堂就省了。」使者擺了擺手,細長的臉蛋狹目斜眉,說話間,嘴角微垂,神情盡是不耐,「爾等交代一番,再帶吾去見人問幾句即可。」

  天帝手御靈韻充沛,紫光流轉,造不得假,一干閻王誠惶誠恐地領著使者前往禁閉室。

  然而,就在門打開的那一刻,時間突然被凍結,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凝滯不動,一股無形的力量迅速湧入房內,架出一方幻境,將裡頭的人緊緊包住。

  僅是一個剎那,時間再次流動。

  董司常動彈不得地睜大雙眼,看著門口被眾人簇擁的使者一分為二,踏出一模一樣的分身走到他面前,而其他人卻毫無所覺,逕自對留在原地的人恭敬作揖。

  同樣的面貌,門外的人傲慢苛薄,面前的人卻是溫文爾雅。

  來人伸指一點,一陣劇痛自腦海炸開,董司常兩眼一黑,便再無知覺。

  *  *  *

  「老大,有魔族接近,是否撤退?」

  耳邊響起拔個死機的詢問,蔚仙回過神,收回遙望酆都的目光,說:「送我進去。」

  當年,他的師父偷梁換柱,將他帶回天界後,留在地府裡的「董司常」就只是一個裝著些許魂魄的傀儡,而他也改頭換面,以全新的身份推動計畫。

  為了替自己洗刷冤屈,為世人剷除禍害,不論要承受多少傷痛,付出多少代價,他都不能脫下蔚仙的面具,並非是害怕面對眾人的質疑,而是他發下了誓言——在暗隱主倒下以前,董司常絕不回來!

  紅白相間的寶可夢捕捉球憑空砸來,一陣光芒過後,望川河畔就再不見半個人影,徒留一地凌亂的足跡與血漬。巡視的魔兵飛竄而過,卻見那血開出一朵朵豔紅的花,又在潺潺流水聲中迅速凋零,化作灰燼隨風飄散,一如酆都城那轉眼即逝的榮華。

  當視野映入龍鬼熟悉的擺設時,蔚仙就突然一個踉蹌,嘴角溢出些許血絲。

  「仙君?」玄宿魁立刻起身,要幫他察看。

  「沒事,只是又損了點殘魂,看來暗隱主還是發現了。」蔚仙抹了抹嘴角,輕嘆地往沙發一癱後,就主動拉開衣襟,露出受傷的肩膀,「唉,小魁魁,快來上點藥止疼,歷閻王下手真夠狠,一點都不憐香惜玉,本仙君快痛死了。」

  「……」

  玄宿魁冷下臉,拿起藥粉就往傷口用力一拍,蔚仙頓時痛得嚶嚶嚶亂叫,活像被辣手催花般,直到對方摸著他的脈灌入靈力,舒緩魂魄受損帶來的痛楚,才稍有停歇。

  蔚仙疲倦地閉上眼,冥思半天,才總算緩過了勁,問:「包閻王的傷勢如何?」

  「傷得不輕,但元神無礙,靜心療養便可。」玄宿魁答道。

  「那就好,否則我要良心不安了。」蔚仙取出裝有其他四位閻王的瓶子,交給玄宿魁,仔細叮囑一番後,才整理好儀容,恢復滿滿的逼格,回去面對其他員工。

  誰知,他才踏入操控室,就立馬破功。

  只見偌大的螢幕上,是約翰被放大特寫的俊美臉龐,兩隻阿宅發神經似地瘋狂扭動,頗有偷窺帥哥太激動忍不住撸一把的猥瑣畫風,教人不禁菊花一抽倒退三步。

  「你們在幹嘛?」蔚仙驚悚道。

  「噓噓噓。」罷課司機比著食指,壓低聲音說:「小聲點,會被發現的,被發現我們就完啦,完啦就完蛋啦,大家通通都要死光光啦。」

  「冷靜!要冷靜!不要緊張!千萬不要緊張!」拔個死機激動地晃著他。

  「……」

  蔚仙無語定睛一看,原來那是狗仔小跳蚤傳回來的畫面。

  雖然諾蘭將約翰給的解毒劑捐了出來,但玄宿魁研究半天,發現這藥劑只能解初代病毒,解不了變異的新型病毒,而且結構複雜,若要一一分析,不知得拖到猴年馬月,於是,雙宅就動起了歪腦筋,緊急改造一隻狗仔小跳蚤,交給董閻王。

  董閻王在收到克里斯攻打地府的消息後,就特地將小跳蚤藏在傀儡「董司常」身上,設法借克里斯之手偷渡進無珠之眼,如此,他們就能從遠端進行「剽竊智慧財產權」的大業,卻沒想到,呂閻王會忽然鬧上那一齣偷襲,但好在最終目的仍是達到了。

  蔚仙看了看兩宅掩住嘴巴的動作,也懶得戳破「小跳蚤沒裝通訊功能對方聽不到」的真相,直接問:「怎麼回事?沒躲進空間夾層嗎?」

  「躲了啊,我們正想移動時,他就突然走過來對著我們一直看。」罷課司機往螢幕瞧了眼,再次失聲尖叫:「媽啊!他舉起手了,不會是要抓我們出來吧?救命啊!」

  「跟你說要冷靜!」拔個死機抓著他晃得更厲害了。

  蔚仙聽他這麼一說,也緊張了。

  要命!約翰可是罕見的空間系能力者,該不會連眼睛都能透視空間夾層吧?

  於是,他們看著約翰的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們的心跳也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手指繼續前進,約翰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深。

  他們的心臟也跟著越蹦越高,幾乎就要蹦出喉腔一起尖叫。

  就在指尖將要壓上鏡頭時,手指忽然一個微偏,撿起一塊小木片。

  「傀儡術嗎?有意思。」約翰低笑道。

  「……」

  臥槽!木片位置要不要這麼剛好?都快嚇尿了說!

  雙宅相擁痛哭,互相撫慰受驚的小心靈。

  蔚仙吁了口氣,卻見約翰又輕輕瞥來一眼,隨後像聽到什麼命令般冷下眼神,面表無情,卻口吻溫和地說:「這就來。」

  蔚仙心中一沉。

  他忽然有種感覺,恐怕連暗隱主都未必瞭解這個純惡之魂。

  眼見約翰已經離去,蔚仙踢了踢還在基動的兩人,「人都走了,起來做事。」

  罷課司機跳起來,開始操作小跳蚤在反派的大本營跳竄。拔個死機也熟練地敲打鍵盤,感應鏡頭那方的磁場,邊指示行進方向,靈光於指尖閃爍,快得像飛舞的螢火。

  「我感覺前方三尺有個資訊傳輸設備……喔,只是有人在滑平板,再往前走二尺,右轉還有一個……又是滑平板?那往上跳一層……怎麼還是平板?」

  「靠!他們的員工福利真好,居然人手一台平板,老子卻連課金的錢都沒有。」

  「停,回來回來,那邊感覺很不祥,可能有菁英怪,小心拉仇。」

  「那就來一波黑科技流。」

  「欸,別忘了拉條。」

  蔚仙一臉死地聽著雙宅各種遊戲術語,感覺自己都快脫離現實了。他抹了把臉,拿起平板回書房,繼續督導輪迴救世小組的進度,順便跟天帝回報最新狀況與後續計畫。

  送完一長串信件後,他跳回督導小組的地圖介面,發現大家的情況竟出乎預料地穩定,甚至有好幾組人特別地發光發熱,包括諾蘭那一組,就不禁好奇地打開廣播系統,嘉勉道:「大家的精神真不錯啊。」

  誰知,回給他的竟是一大波哀嚎。

  「求罷課不要再來了!」

  蔚仙納悶,「發生什麼事?」

  「不要問,我們會怕。」

  蔚仙一臉黑人問號,到底那個二貨宅趁他不在時幹了啥事?

  沒多久,天帝回覆了。

  他畫開繁瑣的解密符文,望見上頭只有一個大大的「准」字,不免有幾分慨然。

  歷閻王雖然罪不可赦,但事出必有因,不論是暗隱主或歷閻王,追根究底,都是天帝往年埋下的禍根,如今卻只有一個「准」字,讓他有時也弄不清,他那寬厚仁慈的師父,真的和天帝是同一個人嗎?

  三千多年前,他父王難得休假,陪懷有身孕的娘親出遊散心,巧遇一名雲遊修士,兩人相談甚歡,在修行上有許多相同的見解,故多留了兩日,不想竟因而遭逢變故。

  修士遇刺,累及他父母。娘親中毒早產而亡,令他生來帶有寒毒,恐會夭折,修士愧疚不已,當即收他為徒,每日傳功護住心脈,如此維持千年,直到他在乞顏的醫術下痊癒,師父才留下一個救命用的召喚信物,再度雲遊四海。

  若非五年多前的那場風波,父王為了救他,不得不動用那枚信物,否則,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抱上一條怎樣粗壯的大腿——原來那手把手帶他修煉克服先天障礙,並教他以開明的心看待萬物的師父,一直是天帝在人間的分靈化身。

  也正因為這份恩情,令他在聽聞那些陳年恩怨時,心情極為複雜。

  逼迫魔族、製造紛爭、殺害日帝、操控凡間、毀人魂魄……種種說法,摻雜了太多主觀訊息,就連刀叔也認為天帝是自以為是的獨裁者。偏偏天帝不願解釋,他就算知道其中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苦衷,也都想問候對方一句:「背這麼多鍋,您不累嗎?」

  唉,這些老一輩神的心思,真難猜透。

  興許是感應到他的無奈,在他胡思亂想好一陣後,天帝丟來一句話。

  「徒兒可是覺得為師錯了?」

  蔚仙沉默了會,回答:「徒兒相信,天道定能驗證一切。」

  諸神眾仙,也在天道之下,不論是非對錯,都已無法挽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盡辦法為世間留住生機,更不願上古的仇恨再延續下去。

  又等了良久,他才收到天帝的回覆:「泰清真君將率兵下凡誅魔。」

  不敗殺神居然要親自出手?果然暗隱主對貝貝的企圖不只拉了刀叔的仇恨啊!

  蔚仙謝了又謝,還給貝貝送去一個「Good Job」的貼圖,肩上頓時少了許多壓力。

  倘若只有自己組織的這批靈能者加上倖存的幾位閻王,他可真沒把握能拖住戰局多久,但如今有秒殺大神的加持,就萬事好辦囉。

  「老大。」罷課司機在通訊器裡說:「老包王醒來了,抱著老董的身體哭得好慘,還說連你都走了我有什麼顏面獨活,唉娘喂,他們不會有奸情吧?那西方的路娘娘怎麼辦?」

  「你閉嘴!」蔚仙真心不想腦補老爹的中年愛,「讓你修復的傳送陣呢?」

  起初,為了方便鎮壓魔族,天帝在修建三方結界時,曾於東西方兩處深淵加建傳送陣,並將主控台交由地府負責,西方以焰池覆蓋深淵封印,東方則以十八層地獄作掩護,但後來工程出了點意外,東方傳送陣無法使用,蔚仙便提議趁機修復,以備不時之需。

  罷課司機拍胸說:「裡裡外外都修好啦,就算把洞口堵了,也能比拉屎還順暢。」

  「……」

  已無力改正二貨宅的畫風,蔚仙直接下令:「走,回總部。」

 

54. 輪迴

  龍山寺裡,一名婦人跪在註生娘娘前,緊握筊杯喃喃有詞,虔誠的臉龐滿是憔悴皺痕。 她不厭其煩地遵照流程,低念滾瓜爛熟的禱詞, 一再表達心中的願想,待確認毫無遺漏後,才將雙手往前一鬆。

  「喀啦!」

  深紅色的筊杯在地上跳滾,翻出兩片平面,依然又是情況不明的笑筊。

  這是她三天來從南到北跑遍無數廟宇得來的第N次結果。

  婦人怔然,終於沒忍住地掩面大哭,「為什麼?我們家到底犯什麼錯,要遭這種報應?我女兒從小就沒了爸,現在連囝仔都要保不住!」

  因早年喪偶,她一個女人辛苦拉拔女兒長大,不曾怨天尤人,也時時做公益行善積德,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女兒能有個好歸宿。好不容易他們苦盡甘來,女兒卻因身體不好,始終懷不上孩子,努力了十年,幾乎要心灰意冷,才終於盼來一個希望,眼看預產期就近了,卻在三天前傳來噩耗,胎兒的心跳突然變弱,恐會胎死腹中,醫生用盡方法也束手無策。

  教人恐慌的是,他們並非是唯一的受害家庭,更確切點來說,是全球醫學界都在遭受這個巨大的打擊——自三天前數道神秘巨雷打下的幾小時後,所有產婦都生下了死嬰,孕婦們也一一出現胎兒衰弱的跡象。

  專家推論,這場死嬰潮應是某種擴散極快的新型病毒所致,較大膽一點的學派還提出是人類基因進化遇到瓶頸的警示,還有陰謀論認為,神秘巨雷其實是某秘密地下核能基地爆炸,令全球的空氣輻射產生劇烈變化,嚴重影響新生兒的存活率。

  但種種理論都沒有具體的證據,更恍論解決辦法。一時間,人心惶惶,許多期待新生命的家庭焦慮萬分,有信仰者求神問卜,江湖騙子藉機大撈一筆,滿口命中注定,需花錢改命、捐錢消災,有真本事的法師也只能憂心搖頭,予一個「等」字。

  婦人想起女兒這些天來的以淚洗面,新聞又陸續有許多死胎母親崩潰自殺的報導,就害怕地再撿起筊杯,整個人佝僂地趴在地上,拼命對神像磕頭,悲戚哭喊:「要我捐多少香油錢都可以,要我做什麼都行,求您了,求您了!」

  像聽見呼喚而來般,一雙手伸來,將幾乎磕破額頭的人扶起。

  婦人抬起頭,見對方一身袈紗,慈眉善目,散發出安撫心緒的祥和氣息,不禁一怔,嘴裡迷惘低喃著:「……求您保佑我女兒母子均安。」

  法師慈愛地笑了笑,領著她來到一座經堂,遞去一本經書,「一起向天證心吧。」

  婦人回過神,才發現經堂裡供奉著一尊金身觀音,堂下坐滿許多人,堂外的迴廊與殿前廣場上也排排坐著人,有法師也有信徒,無一不肅穆捧著經書,空靈莊嚴的誦經聲悠揚綿長,輕柔淌過她的心頭,彷彿洗滌亂世的清流,教人心生嚮往。

  法師見婦人也擇了地方坐下念經,才將目光移向被佛寺結界隔離的沖天邪氣,刻滿歲月痕跡的眼眸流露出不忍與擔憂。自天雷落下起,他便感應到天道崩毀,寺中供奉的神靈也一一失去聯繫,若非他與幾位師兄弟聯手算到些許天機,恐怕也要亂了。

  向天證心,重啟輪迴,非一蹴即成,還需人間的信念者齊心發願。

  他輕嘆地閉上眼,靜心撥弄手中佛珠,願為蒼生奉上一己之力。

  要說大災噩,死嬰潮只是個開頭。

  地府滅亡,輪迴道斷,不少亡魂無法投胎,竟起了邪念,強佔陽火正弱的孩童奪舍,或附身方死之軀,或與邪妖惡魔等同流合汙,殘害無辜,甚至連不願危害他人的良魂都不放過。

  黑化物在各方邪穢怨氣的交融下越發濃烈,加速催化人心的陰暗面,致使罪犯們猖狂更盛,各國的恐怖攻擊變得異常頻繁,本就不算太平的國際情勢也火藥味漸重。

  人間大亂,天界亦是。

  「仙子,有好多求生寶寶的信徒,該怎麼辦?」一位仙童抱著一堆紙鶴問道。

  「我又不管生育,你問我幹嘛?去找七星姐姐啊!」貝貝一邊調整被人間浩劫亂了姻緣的紅線,一邊應付不斷跑來求問各種疑難雜症的仙童,簡直快要忙瘋了。

  仙童哭哭地說:「可是娘娘不在啊。」

  負責輪迴投胎的地府沒了,他們想送子也送不了,七星娘娘估計嫌事情難辦,竟二話不說就去閉關,幫打工的仙童做不了主,只好跑來問與娘娘來往甚密的月光仙子。

  貝貝大翻白眼,忙著結紅線的手差點抽筋,「難道找我就能生了?」

  仙童理直氣壯道:「反正你們結完婚都要生寶寶的,業務相近,一條龍服務多好?」

  貝貝:「……」

  這話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然無言以對。

  「仙子仙子!」又一位仙童抱著姻緣冊跑來,焦急地問:「這對約好再結情緣的夫妻,一位已經投胎三年,正在等他老婆出生,可是他老婆來不及投胎,輪迴道就斷了,這世要作他媽媽的也因此難產而死,該怎麼辦?」

  貝貝眼神死,果真結婚生育一條龍。

  先來的仙童看他忙成這樣,忍不住問:「你們月老爺爺呢?」

  月宮仙童也哭哭,「爺爺一早就出門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嗄?他居然也蹺班?」

  「你們娘娘也是嗎?」

  兩位仙童頓時惺惺相惜了起來。

  「……」

  貝貝木著臉,掏出一大把M&M塞進嘴裡後,就一把奪過姻緣冊,埋頭改寫那對苦命鴛鴦的劇情走向,一句話都不敢吭,免得他不小心學他的乾爹老刀爆粗口。

  重啟輪迴乃大事,不止人間要發願,天界幾位大佬也得拼命,連向來不管天界事務的月老爺爺也被緊急召去當苦力,月宮的大小業務才會全砸到他頭上,真是苦死人了。

  話說回來,七星姊姊怎會沒交代一聲就突然閉關了?

  正快速翻轉著思緒,貝貝就突然筆鋒一頓,感覺自己的姻緣線那一端似乎有些不尋常的波動,但他還來不及細思,就又見一個仙童跑過來,奶聲奶氣地說:「仙子,有對夫妻命中注定的寶寶沒了,婆婆一傷心就被邪靈附身,把媳婦推下樓摔死,害他們的姻緣命數全亂了,怎麼辦?該啟動人鬼虐戀模式嗎?」

  「……」

  貝貝望著姻緣樹上一團亂的紅線結,不禁潸然淚下。 他掏出手機,怒敲訊息:「小董兔!你們地府到底有完沒完?」

  龍鬼裡,蔚仙收到簡訊,就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果斷已讀不回。

  他放下手機,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平板上的視訊會談,說:「言歸正傳吧,先是令郎奧費歐破壞和平條約,令整個血族蒙羞,後有身為火焰傳承者的朶爾,非但未盡清掃罪惡的使命,反而助紂為虐,不知您打算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菲涅克斯先生。」

  螢幕中,高傲的菲涅克斯家主垂下眼眸,半晌,薄唇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令那完美的臉龐更添一股邪魅。他輕嘆:「看來我這一覺睡得太久,孩子們都不聽話了。」

  兩天後,血族一改冷眼旁觀的作風,加入救世行列,眾多隱世已久的精怪亦紛紛出現。

  陰暗的天空忽然劃過一道極長的流星,無數靈光朝天射起,大地輕盪,充沛的靈力自地底交錯蔓延,與來自穹宇的天力互連,形成無限循環的新通道,令流離失所的亡魂們駐足。

  寺廟裡,正專注念經的婦人一個激靈,感覺地面震了一下,卻又不像地震,反像重物落地般,教人莫名有股踏實感。幾分鐘後,手機震動起來,她見是女婿打來的,就急忙跑到走廊接起,心頭也浮上一個預感,令雙手有幾分顫抖,「怎麼啦?」

  「媽。」電話那頭的青年哽咽道:「心跳……心跳恢復了,孩子保住了。」

  婦人驚喜地摀住嘴,望向殿中捻花微笑的觀音,視線再次朦朧。

  天不負有心人!

  同一時刻,受到淨化的百處極陰之地,也響起震天歡呼。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

  面色蒼白的諾蘭輕吁口氣,嫌吵地瞥了眼抱在一塊亂叫的阿肯與史戴西,卻沒像以往那般暴力鎮壓。雖筋疲力竭,卻如釋重負,與天道相應的舒暢,讓他難得好脾氣一回。

  已在這一區成了鬼女王的舒嬿,搶過鬼小弟上貢的礦泉水,「主人。」

  諾蘭接過水潤了下口,看向周遭對著通天靈光一臉嚮往的鬼靈們,一向清冷的眼眸也浮上了些許暖意。他掏出專供給孤魂野鬼的萬寶路,以靈火點燃後,輕輕一揮。

  「去,那是你們的新歸處。」

  甜美的靈力混在菸味裡,令鬼靈神智一清,對他們露出感激的微笑,紛紛飛進光裡。合天人兩界之力重新架起的幽冥道受天道庇佑,將引導亡魂走入輪迴,無須再經地府一一審判。

  誰也無法再行賄賂逃避刑罰,也無須再擔憂陰司判決不公,善惡因果,皆由天道定奪。

  自此,舊時的地府正式走入歷史,新時代即將來臨。

  *  *  *  *

  此時,包閻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中。

  五天前,他被蔚仙運回所謂的「總部」後,就被意想不到的的人驚得一個激動,當場暈了過去,玄宿魁認為他正是虛弱,暫時不要受到刺激為妙,大家就乾脆放他睡個天昏地暗,這會兒他一醒來,才踏出房門,就又是一個踉蹌,恨不得再昏個五天五夜。

  「你……你怎麼會在這?」他指著門外晃著骨架子的骷髏,震愕得不能自己。

  還記得五年多前七世子逃獄時,這小骷髏幫它的主子擋了一刀,之後被呂閻王以剷除同黨為由扔進血池,理應神魂俱毀,如今卻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莫不是又作夢了?

  小骷喀喀喀地擺動上下顎骨,天真地回答:「大人,老奴在幫您看門啊。大人睡飽啦?大人餓嗎?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說著,它就拔下卡在肋骨裡的果子,獻了過去。

  「……」

  包閻王愣愣地接下果子,又聽小骷說:「對啦,大王說等您醒了就帶您去找他。」

  大、大王?他這是進了山寨賊窩?

  包閻王茫然地一手拿著果子,一手被小骷牽著,走在寬敞寂靜的走廊上。極具現代風格的建築沒有多少雕刻裝飾,地面與牆壁全是潔淨無垢的白,偶有一絲靈光流轉,唯用靈視才看出藏於其中的守護符紋,可知設計此樓的人費了多少心思。

  走廊的盡頭是電梯,一路走來,除了他那間像極五星飯店套房的臥室,就再沒見到其他的門,彷彿這一整層就是專門闢給他的休息處。走廊的右側是一大片光潔的落地玻璃,玻璃外有無數銀藍流光交錯,層疊環繞,直到沒入遙遠的幽暗天際。

  他仔細一看,那些流光竟是沿著天道靈光飛梭的亡魂,便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小骷回答:「排隊投胎的人呀,大人。」

  「投胎?」包閻王納悶,「輪迴道不是斷了?」

  小骷驚恐地捧住頭骨,「什麼時候斷的?老奴怎麼不知道?」

  「……」

  包閻王抱著滿肚子疑惑,隨小骷坐電梯來到二樓。

  這一層倒是添了不少生氣,才踏出電梯,就遠遠聽到吵雜聲,再走幾步路,就見一片亂轟轟的景象。一間標示「偵察後勤部」的大辦公室裡,有一群人在忙碌奔走,電話聲不斷,簡直就像正準備開市搶股的交易市場。

  「十一隊請求支援,倫敦大橋有妖怪打群架,哪一隊現在有空?」

  「八隊!」

  「最新消息,梵諦岡遭到妖魔突襲,教宗受傷。」

  「他們自己的驅魔隊呢?」

  「出了內賊,有半數人叛變。」

  「教宗人呢?」

  「暫時由基佬家族保護,急需人手接應。」

  「十五隊正好在義大利,已發出通知。」

  「香港旺角有六隻惡鬼街頭吃人,三隊火速出動!」

  緊接著,另一間辦公室又衝出一大群人,嘩啦啦地跑過走道,迎面遇上包閻王,齊齊喊了聲:「老大王好!」就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老大王又是什麼鬼?

  包閻王捧著一顆凌亂的心,跟著小骷繼續走,拐過一個轉角,就聽到一聲驚呼。

  「我的上帝啊!你不是已經死了?怎麼會在這?」

  天可憐見,他總算不是一個人!

  包閻王心有戚戚焉地停下腳步,就見一個紅髮男子指著一個女人,一旁還有蔚仙與三個人,每一位都甚是眼熟,其中一位還特別「熊」壯威武。他再定睛一看,不正是冷門偵察隊?

  慢著,這麼一說起來,剛才跑出去的那群人,好像也都是已經離職或殉職的前任偵察員,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蔚仙伸杖打掉史戴西的手,斥責道:「席利亞可是我重金挖來的,別這麼無禮。」

  「不是啊,老大,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看著席利亞自爆的,怎麼……」史戴西東看看完好無缺的席利亞,西看看蔚仙,再轉向諾蘭,「隊長,你當時不是也在場?」

  諾蘭冷聲說:「我沒在,在的是舒嬿。」

  史戴西急了,「可你後來不是也趕來了?還說……」

  「我什麼都沒說過。」

  「欸?」

  史戴西茫然看著諾蘭一臉理所當然,再見蔚仙一副高深莫測,又見阿肯一頭霧水,張瀚坤也鄙夷地看著自己,本就不好使的腦子更亂了,直到他捕捉到席利亞眼裡的壞笑,才醒悟過來地大喊:「啊!你們聯手騙我和哈尼醬?」

  「誰騙你了?是你們自己蠢,沒發現我的魂魄早就躲進戒指裡了。」席利亞舉起左手,上頭戴的正是蔚仙當初送她的黑曜石戒指,「這戒指裡刻了保命聚魂咒,可以幫我抵銷一次致命傷害,所以爆炸只毀了我的身體。」

  「那……」史戴西抓了抓腦子,「那老大為何還是幫你上報殉職?」

  蔚仙呵呵道:「想要擺脫地府的監控,當然只能詐死囉,不然怎麼跳槽過來?」

  一旁的包閻王聽到這,頓時恍然大悟,又不禁潸然淚下。就說偵察部門這幾年的殉職率怎麼這麼高,原來是監審官在濫用私權挖牆角,真是太陰險、太……太機智了!

  「原來如此。」史戴西了然地點點頭,又忽然不淡定了,「等一下,既然你們都知道,那幹嘛不告訴我們?害我……害哈尼醬哭得好慘。」

  蔚仙兩手一攤,「想著刺激刺激你們,說不定會發奮圖強變厲害點,誰知道……」

  「哼。」諾蘭冷笑。

  席利亞翻白眼,「幸好沒真的殉職,否則我會嘔死。」

  史戴西:「……」

  「行了,既然正巧碰上席利亞和張瀚坤,你們就一起回宿舍吧,累了幾天,都快去好好休息,之後可有得忙了。」蔚仙早就注意到包閻王,就快速了結這邊,走過去揮退小骷,說:「包閻王身子可好多了?」

  包閻王匆忙點了頭,問:「仙君,這究竟怎麼一回事?本王那天似乎還看到了……」

  「您沒看錯,來,是時候告訴您了。」蔚仙突然壓低音量,「包伯伯。」

  沒由來的稱呼嚇了包閻王一跳。監審官的地位與閻王同等,儘管其他閻王對蔚仙並不上心,但他依舊公事公辦,以禮待之,兩人平日亦無交情,甚少來往,如今這莫名的態度轉變,讓他成了名符其實的黑人問號臉。

  直到他又見到某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聽蔚仙朝那人喊了聲:「老爸。」

  「……」

  半分鐘後,整棟大樓的人都聽到一聲震天咆哮。

  「你們兩個到底在搞什麼鬼?」

  轟隆隆的餘震未歇,大家小心肝碰碰跳地探出頭,朝大王的辦公室看去,確認老包王的靈壓爆了是爆了,但好歹沒有造成實質性的破壞,這才放心地回到工作崗位或倒頭繼續睡。

  開玩笑,這個新地府可是他們煞費苦心,不眠不休整整四年多,才從無到有地建設起來,要是老包王敢一言不合就拆樓,他們也要一言不合就躺平不幹啦!

  另一廂,包閻王喘著氣,在董家父子好說歹說地勸解下,總算回味過來,訝異道:「你的意思是,這整件事都在天帝與西方天界的許可下?」

  董閻王看了眼蔚仙,說:「正確來說,是常兒提出了一部份計畫,天帝與西方天界討論後,認為這是創造新局面的時機,再共同商議出來的結果。之後,我確認常兒的傀儡已被送進寒冰池,便也留下一個傀儡,離開地府,開始建立這塊地方,常兒也以監審官的身份暗中調查呂閻王,並收攬所有被打壓誣陷的人。」

  包閻王聽到後頭,什麼氣都沒了。

  身為閻王之首,他豈會不知地府出了問題?無奈他屢次計畫改革,都阻礙重重,更恍論西方地府的配合。五年多前的風波一出,他越發體會地府內賊藏得多深,連帶對蔚仙也防備起來,即便七世子一案有諸多疑點,也不敢在毫無實據的情況下告知,最終落得無力挽回的結局。

  「萬年苦心毀於一旦,地府滅亡,是本王的罪過。」包閻王消沉道。

  「誰說地府亡了?」董閻王施法往牆上一揮,一座巍峨高山遂映入眼簾,銀白靈光自幽冥天際降下,籠罩整個山體,與環繞週身的光流相連,使輪迴道生生不息。

  包閻王怔愣問:「那是……」

  「是我們此刻所在的地方。」董閻王將畫面拉近,指著築山而居的白色大樓,樓體一角刻著龍飛鳳舞的「陰陽輪轉」四個字。他說:「這座靈山是我兩千多年前為常兒尋找治病奇花時發現的,因位處隱密,地勢易守難攻,未曾被人發現,因此我在為地府尋思新址時,一下就選中了這裡,可惜人手寥寥,資源不足,還不夠完善,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待日後形勢穩定了,再行擴建也可。」

  董閻王又接著說:「至於枉死城的居民和乾坤境裡的亡魂,都被常兒安插在舊地府的人接應過來了,傷亡也比預期中要低許多,這都多虧包閻王你的當機立斷。」

  包閻王聽到這,總算意會過來了。

  天帝之所以認同董閻王父子的計畫,定是早就察覺到地府沉痾難起,有意介入卻苦無下手之處,即使肅清內賊,也難保有漏網之魚,正好七世子風波鬧得不小,便索性任事態發展,藉監審官的手掀起戰爭,考驗大家的忠誠度,重新建立一個堅守本心的地府。

  這一招極為驚險,卻也是長痛不如短痛,不得不為的狠招。

  一意識到這點,包閻王不禁冒出一身冷汗,越發羞愧與心驚——羞愧自己無能阻止地府衰敗,心驚此事若有個差池,地府就真正要亡,而他也會是害蒼生萬劫不復的罪人。

  包閻王輕嘆地凝望靈山,那充沛的天道之力,令他想起初任閻王時的雄心壯志,不由濕了眼角,「地府並非是一個地方,也非是掌管生死、斷人是非的權力,而是能與天道相應、守護蒼生的本心,所以,誰來當王,誰來建這地府,都是一樣,很好,你們做得很好。」

  蔚仙恢復原來的軟嚅嗓音,說:「包伯伯,新地府初創,尚有許多不周全之處,我父王一人實在忙不過來,這回為了重啟輪迴道也耗盡精力,而我年紀又輕,能力不足,幫不上什麼忙,所以現在只能靠您來幫我們主持大局了。」

  有機會彌補憾恨,包閻王自是連聲應下,半晌,又忍不住瞪了眼蔚仙,「能力不足?你小子矇騙這麼多人,暗中幹了多少偷雞摸狗的事,要真養出本事,還成什麼德行?」

  「呵呵。」蔚仙連忙往老爹身後一躲,當起爹寶來。

  三人達成了共識,便又是一番討論。

  忽然,包閻王想起一件事,「對了,常兒既然從未被囚禁,那克里斯他豈不是……」

  氣氛頓時一僵,包閻王倏地止聲,已然猜到怎麼回事。

  蔚仙默不作聲地垂首,彷彿自己並不認識包閻王口中的那個人。

  董閻王沉聲說:「眾生正於水深火熱之中,我等身負重任,豈能顧全兒女私情?常兒是知曉大義的,既然那人已墮入魔道,往後便莫要再提。」

  包閻王點了點頭,用力握了下蔚仙的肩膀,慨然道:「好孩子。」

  議事完畢,兩位閻王還想敘舊,蔚仙便先行告退。

  他默然佇立在廊道上,沉重的面具遮去心思,遠遠看去,就像一樽冰冷的雕像。正巧,小骷牽著迷你尺寸的三頭犬迎面走來,憨憨地問候一聲:「仙君。」

  這裡除了兩位閻王和常駐龍鬼裡的幾人外,沒人知道蔚仙的真實身份,就連陪他一起長大的小骷也認不出他來。自從小骷被從血池裡撈起來後,就因傷重而記憶錯亂,董閻王便索性幫它抹去所有記憶,帶到這裡,重新開始。

  蔚仙輕輕摸了摸小骷的頭骨,低啞著嗓音說:「別吵著兩位大王,自個兒去玩吧。」

  「好。」

  待小骷走遠了,整條走廊就清冷得只剩下自己一人,唯有轉角外的辦事處隱隱傳來探員們的喧鬧聲,蔚仙這才低下頭,緊緊握住雙手,面具下的臉已是一片濕冷。

  阿克……

 

55. 斬斷

  頹坐在牆邊的男人驀然睜眼,神情茫然,似仍身陷夢境般,不知今夕是何夕,直到望見胸前的小兔項墜,才有一瞬柔和,隨即又轉為悲憤,再漸漸化成空洞,有如失去靈魂的枯骨,然而,身上的猙獰血跡與周遭的碎屍殘塊,又為他增添一股無名的危險。

  當支撐自己的信念全然崩毀,唯一留戀的人也無情遠去,而他連當面質問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窩在一隅獨自舔舐傷口,默默面對此刻全成了諷刺的回憶,這份深沉的無力感,即便是再強大的男人,都難以承受。

  無以宣洩的悲傷、不得化解的仇恨,一點點吞食著生氣,將蘊藏其中的力量轉為誘人的墮落氣息,這就是安慈此刻所看到的克里斯——一頭隨時會爆發的負傷雄獅。

  自從知道自己被騙了後,克里斯就一無反顧地要奔回人界,去找那名為蔚仙的人質問,誰知,安慈的一句:「你知道人在哪嗎?」竟讓他狂性大發,與路過的一批魔盜打了起來,引起魔盜背後勢力的首領不滿,幾乎就要引發一場激烈的圍剿。

  在這急需魔族團結出力的重要關頭,安慈不願徒增風波,便索性用分靈將克里斯捆回來,扔進關滿兇狠魔獸的牢房,任他發洩個夠,如今幾天過去,該是冷靜下來了。

  安慈正琢磨著下一步,就收到艾娃來訊。他切斷神識,問:「如何?」

  攻破地府後,路西法憑藉天使的身份,領軍偷渡大批魔族闖入天堂發動內戰,企圖重回西方之主的異教神也在艾娃的教唆下攻打天堂,殺得西方天界措手不及,無暇顧慮人界。

  「一切順利,天堂已亂,只差找到上帝之塔,我就能趁亂奪取上古神族留下的神力。」艾娃頓了下,「不過,我收到通知,人界的狀況有異。」

  輪迴一重啟,無珠之眼分佈在人界的勢力就察覺到了,沒多久,新地府崛起的消息就迅速傳開,失去舊地府領導的各地靈能探員也迅速歸順,自發性地保護當地居民。

  更教他們訝異的是,靈能界明明有大半組織受到約翰的病毒侵擾,理應潰不成軍,豈料,一批不知隱世多久的修士忽然冒出來,或人或妖,都極有默契地集結起來,成立一個頗具規模的聯盟,共同對抗作亂的妖魔鬼怪,使得人界現在亂雖亂,卻還不到徹底失控的地步,就連黑化物的污染也不如預期的嚴重。

  「我倒是小瞧了蔚仙。」安慈冷聲道。

  雖為閻王之子與天帝之徒,卻也不過是三、四千歲的小仙,在活過萬年的魔神眼裡仍只算是個孩子,卻能不動聲色地在短短五年內佈下這麼多暗樁,並隱忍到這一刻才爆發,可見這小孩將來會是個人物,可惜站在了對立面。

  艾娃十分擔憂,「主人,我感覺他好像早就知道我們的計畫一樣,但就算是先知向他透露了預見,也是這三個月的事,沒道理他能這麼快就準備好。」

  安慈微揚嘴角,「你懷疑誰?」

  艾娃壓低聲音,「您不覺得,近來有人特別不合群嗎?」

  「欲魔?」

  聽安慈點名了,艾娃便也直言說:「他五年前就曾為了搶回那個人類鬼師找上蔚仙,雖然聽說是不歡而散,但誰知道他們是否從那時起就一直互通有無?更別說這幾次的行動,他一直護著那人類,這回攻打地府,也堅持要去東方地府,不肯跟阿撒茲勒融合,而且……」

  「而且他自從有了那個寵物,就沒再找過你了?」安慈接道。

  「是據傳他下令不得侵犯人界!」艾娃炸紅了臉。雖然她對自己被冷落而有所不滿,但欲魔終歸只是曾經的床伴,她還不至於吃醋嫉妒到要誣陷對方為叛徒。

  安慈失笑,全然不見一點憂色,「不必擔心,這些事我心裡有數。」

  艾娃納悶了,「不清掉他嗎?」

  「他畢竟是七魔君之一,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安慈的神色平淡,早已算好一切,「他們以為有天帝這座靠山才敢螳臂擋車,卻不知天帝的一個秘密,足以斬斷他們所有退路。」

  「什麼秘密?」艾娃只知安慈對天界信誓旦旦,卻不知是怎樣一個佈局。

  安慈淡笑不語,烏黑的眼眸微光流轉,片刻後,他抬手召出一小片螢幕,讀完上頭傳來的寥寥數字,笑意漸盛,「時候到了。」

  在所有人還沒察覺的時候,天界已盡在他的掌握中,現在,只差由他親自殺入天界,奪取天帝那把蘊藏上古神力的權杖和擁有日帝殘魂的小月仙,他就能實現夢想了。

  安慈結束與艾娃的對話,通知約翰做好準備,就心念一動,出現在地牢中。

  克里斯察覺到有不速之客闖入,總算是回過神,投去陰鷙的視線,下一秒,他整個人從原地消失,化作黑影以凌厲的殺氣攻向來人。

  「還沒宣洩夠嗎?」安慈無奈地移動腳步,輕鬆躲開攻擊,「是我打亂你的生活,害你接連失去重要的人,你恨我也應該,但你不也因此看清他們的真面目?滿口為了天下蒼生的道義,卻輕易背叛身邊的人,甚至不顧你的死活,將你利用殆盡,克里斯,難道你寧可活在他們的虛偽中,也不願接受真相?」

  克里斯像沒聽到般,如一頭固執發狂的牛,不斷朝安慈攻去,每一招都是狠厲至極,不留一點餘地,彷彿要燃盡燈火地拼命。安慈也只好耐著性子拆招,陪對方洩恨個夠。

  於是,他們一個只攻不守,一個只守不攻,在殘屍遍地的牢隅裡迅速兜轉,直到克里斯終於用盡了力氣,步伐開始凌亂無序時,安慈才抬手輕輕一落。

  克里斯忽感頸後一陣酥麻,整個身子就在一個踉蹌後無力跪倒。他粗喘著氣,瞪著在頸下晃蕩的小兔項墜,忍不住放聲大笑,似嘲諷,又似悲泣。

  安慈安靜地等著,直到笑聲漸弱,便要伸手去扶,卻被一掌揮開。

  「不必再跟我來這套,聽膩了。」克里斯翻過身,倦極地盤坐在地,眼裡不見一點光彩,只有濃濃的譏笑,「想要我做什麼就直說,我不信你安排人刺殺董司常,只是為了讓我認清事實而已。」

  安慈神情不變,「喔?」

  「是誰說我跟他有同命姻緣的?」克里斯嗤笑,「那天的事我想了很久,一直奇怪這謠言是哪裡來的,呂王八又怎麼知道我們在哪?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就是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大費周章造了一個天目族,怎麼可能只是為了毀滅地府而已,對吧?」

  安慈不置可否地說:「你覺得董司常的傀儡也是我安排的?就為了誤導你?」

  克里斯直直盯著他,答案卻是出乎預料,「不是。」

  「為什麼?」安慈道。

  克里斯沉默了幾秒,卻不像是遲疑,而是為了壓抑一股怒火,「因為我他媽的想起來了,董司常曾經說過,他老盃幫他老母取過一個小名。」

  安慈一愣,隱約有個預感。

  已逝的董王妃生前深居簡出,為人處事極為低調,從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因此資料上還真沒怎麼提過她有什麼小名,若非是極為親密的人,恐怕無法知曉。

  克里斯咬牙道:「就叫蔚兒!」

  「……」

  蔚兒,又為兔子的古稱。董王妃長得嬌小秀麗,溫順純良,又極愛兔子,用現代人的話來描述,就是像隻惹人憐愛的小白兔,所以董閻王常以蔚兒來呼喚愛妻。董司常興許是思念亡母,也特別鍾愛兔子,克里斯身上的小兔項鍊正是他親手所送,卻也證明了蔚仙的真實身份。

  這一刻,安慈差點仰天大笑,即使他不信天,也要暗道一聲:「天助我也。」

  在克里斯初轉生成魔時,他看著對方在被無限擴大的七情六慾中掙扎,強大的黑暗力量,令這個新生魔既想沉淪殺戮洩慾的快感,又不願放棄身為人的道德枷鎖,在那段期間,克里斯幾乎是靠自殘來度過人性與魔性的衝擊。

  除了純惡之魂,初成魔者總要花上數月甚至數年時間來調適,但克里斯又一次大出所料,不到半個月,就捉摸到與魔共存的竅門——在他認識的人當中,也就日帝如此。

  他曾經問:「你如何熬的?」

  當時,克里斯一派瀟灑地聳聳肩,「牙一咬就過了。」

  但他注意到,克里斯總在最煎熬的時刻,抓著那條極不符陽剛外型的項鍊——倘若,董司常的存在就是陪伴對方度過黑暗的光,那麼,這光如今也該滅了。

  安慈掏出一塊乾淨的布巾,蹲下身輕柔擦拭克里斯染血的臉,見對方沒再阻止自己的親近,便含笑問:「即使我要你做的事,會毀了整個人界,你也願意?」

  克里斯沉默了會,掩蓋風雨之下的藍眸正燃燒著名為仇恨的熊熊烈火。他撇了下嘴,冷聲回答:「你知道他最愛的是什麼嗎?」

  對一個人最狠的報復,就是毀了對方最心愛的東西。既然那狠心無情的人只願一心守護人界,那麼報復他的最好方式,就是毀了人界!

  安慈靜默地擦去所有髒污後,溫柔撫過起克里斯冒出鬍渣的下巴,細細打量男人染上黑暗的硬朗面容,才滿意地喚出一把靈火燒去布巾,說:「既然如此……」

  他手腕一翻,召出那把曾助一位拉比邪靈重生的蛇型匕首,如少年般青澀的白淨臉龐也一如既往地噙著淺淡笑意,輕描淡寫的平和語調,彷彿是在閒聊無關緊要的瑣碎日常,但吐出來的話語卻足以斬斷所有生機。

  「那就替我解開最後的封印吧。」

  先知的預見中,在極北深淵最後封印的神殿裡插下匕首的人,正是克里斯。

  *  *  *  *

  此時,一隻狗仔小跳蚤正在滿地亂竄。

  自它五天前成功偷渡進來後,就花了十幾個小時,才總算找到無珠之眼的實驗部門,又花了一個晚上悄然駭入系統,拷貝所有研究項目的資料,包括約翰的病毒製作。

  要剽竊的智慧財產到手了,小跳蚤本該功成身退,但雙宅認為機會難得,便不怕死地在偌大的基地裡逛了起來,不僅將每個實驗成果都對照了一遍,還順道參觀一回傳說中無限量產的魔兵工廠。

  所謂的兵工廠,就是一個建立在龐大法陣上的巨型鐵爐——由傳送帶將一排排碎屍送進爐裡,爐子的內壁刻著符文,就像一台大攪拌機,以濃烈的黑化物為劑,將材料迅速吞噬融合,再經由法陣催化,送出一隻又一隻低等魔物,體型各異,像隨意拼裝般什麼奇形怪狀都有,一睜眼就是兇殘的紅光,卻又受到了控制,自動跳下傳送帶,走進備好的牢籠裡。

  沒有靈魂,只是純粹受人支配的殺戮怪物,似活著又非活著,連生物都算不上,卻是以生靈的血肉為代價,讓曾想過偷師製造大量兵力的董閻王等人立刻打消了念頭。

  因此,雙宅在得知決定後,就果斷刪除這塊資訊,繼續往下挖掘無珠之眼的秘密。

  實驗基地的規模極大,除了從外觀看來只有五層的研究室外,地面下又有好幾層,多是關押一些奇珍異獸或珍罕植物,還有大量被做成標本的實驗品,也不知暗隱主到底想利用這些東西造出什麼。

  罷課司機操作小跳蚤在空間夾層進進出出,像個中二國中生參觀科博館般,什麼都要品頭論足地吐槽一番:「唉唷,這奇葩發明是誰想出來的?八十七分不能更多。嘖嘖嘖,這個變態了……臥槽,那邊人獸結合真重口!」

  小跳蚤一個蹬腿,在一個直立的玻璃培養皿前跳過一道大弧度。

  培養皿裡睡著一個人,不同於其他實驗品的完美臉蛋和飄長紅髮,讓罷課司機在瞥去一眼時,不禁蕩漾了一顆宅宅心,就手一抖,小跳蚤一頭撞上迎面走來的研究員。

  「什麼東西?」研究員舉手就要把鼻頭上的蟲打下。

  罷課司機一驚,趕忙按下潛伏鈕,躲進空間夾層裡,抽搐著跳蚤腿火速逃離現場。他像無頭蒼蠅亂竄一通後,就聽拔個死機忽然說:「咦?底下還有空間?」

  「花特(what)?」罷課司機看了看偷來的藍圖,「不是已經到最底層了嗎?」

  拔個死機也是不解,「系統掃到下面還有層空間,可能是藍圖裡沒有的密室。」

  所謂宅性本賤,越是不給看就越想要看。

  於是,罷課司機手指一抽,就往拔個死機指的方向狂奔而去,一鑽出空間夾層,眼前果真豁然開朗,的確是另有一間足球場大的密室。

  他打開小跳蚤的透視儀掃描一圈,就見房裡結界重重,宛如一張蛛網,將中間包得密不通風,看似平平無奇的牆壁,實則暗藏許多機關,不禁就鼠軀一震,直覺這裡肯定藏有什麼重大秘密,就又開一波黑科技,花費不少時間,總算利用空間夾層繞過層層關卡鑽了進去。

  這一鑽,雙宅就倒抽一口氣,發出一聲驚吼,緊急發出視訊會議請求。

  一分鐘後,董閻王與蔚仙的手機螢幕上蹦出直播畫面,看得他們也震愕地掉了下巴。

  只見密室中央直立一道巨大的螺旋黑霧,黑霧周遭堆聚著數之不進的屍體,其中有妖魔,也有人類,每一具不是開腸破肚,就是挖眼斷肢,死狀無不悽慘,又個個神情扭曲,似是活生生遭受酷刑而死,再從不同時代的服飾穿著來看,最早還能追溯到遠古時期,但屍體卻都沒有半點腐爛。

  董閻王首先回過神,沉著臉說:「拉高看看,本王似乎有印象。」

  小跳蚤爬上天花板,就見這些屍體乍看凌亂,實則亂中有序,分別擺放在一個龐大的血紅法陣上,法陣有絲絲黑氣自屍堆向中央蔓延,匯聚成那道螺旋黑霧,黑霧裡隱約可見無數幽魂的模糊輪廓,邪氣沖天,比他們遇過的任何一個妖魔鬼怪都還要強烈。

  趁著董閻王思考之際,蔚仙眼尖地發現黑霧之下好像也躺著一個人,便讓罷課司機稍微調整角度,拉近鏡頭一看,竟是一個身著上古服飾的少年,卻不像那些慘不忍睹的殘破屍體,雖膚色蒼白,但面容平靜,毫髮無傷,胸膛亦有微微的起伏,似是沉睡著。

  少年長得清秀斯文,眉目十分平淡,一頭雪白的長髮鋪散在地,被法陣上的黑氣爬染而過,彷彿是在吸收這些屍體散發出來的怨毒之氣,當下就讓蔚仙想起尤爾那頭自黑化物成癮後就越發濃密的如墨長髮。

  董閻王見狀,終於想了起來,怒不可遏道:「這孽障竟敢用渡怨煉魂陣!」

  蔚仙沒聽過這法陣,便問:「那是什麼?」

  董閻王解釋:「是一種煉祭怨魂的禁忌法陣,以怨煉怨,煉出更強大的怨力,待法陣成形後,只需不時增添亡魂,日積月累下,便能凝聚出最純粹的黑化物,祭陣者再化為己用,就能迅速提高修為,是自古以來最為狠毒的修煉法,早已被三界廢除禁用許久。」

  蔚仙一聽,恍然大悟。

  有什麼比被活活凌虐至死還令人怨憎的?又有什麼是比怨念還更濃烈的黑化物?難怪這些人的死狀如此悽慘,死後又不得解脫,萬年下來,靈魂不斷受到煉化煎熬,永世不得超生,怨上加怨,以黑化物生黑化物,源源不絕,果真是世上最惡毒的力量。

  「難怪無珠之眼有用之不竭的力量。」蔚仙說完,就想起刀叔曾說過的話,「據說,暗隱主天生沒有靈根,不是修煉的料,是日帝為他重塑體質,每日助他修煉才得以修成,但終究非天生靈才,故日帝殞落後,他在無人指導之下,修為理應難有突破,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忽然成了魔界的一方霸主。」

  但有了這法陣,就能解釋通了。

  五年多前,他們在面對魔女堤雅時,就發覺對方的力量來得古怪。撇去葉育是上古神子的特殊個案,即便是最具天資的純惡之魂,也極難修煉千年就足以引動誅魔天雷,更別說本為凡人的約翰,才幾個月就成了令人頭痛不已的魔,克里斯更是誇張,輕易碾壓天界兵將不說,成了天目族後,還能暴打閻王,這前後的實力差距,就算是他們天生仙靈也難以跟上。

  罷課司機提議:「要不我們現在炸了這裡?沒了法陣,他們也就廢啦。」

  拔個死機為難道:「可是跳跳沒有炸彈裝置。」

  「那就偷點材料現作一個?」罷課司機說著,就讓小跳蚤動了一下。

  忽然,董閻王大喝:「快退!」

  罷課司機一個激靈,立馬操作小跳蚤鑽進空間夾層,畫面隨即像糊了層霧,還依稀能看見法陣上的少年倏然坐起身,投來凌厲的視線,又估計是沒明確捕捉到什麼,才以困惑的目光巡視周遭,但也足以驚起他們一身冷汗。

  「我的媽呀,這也太敏銳了。」罷課司機嚇得渾身發抖。

  「不行不行,我感覺這裡不能再待了。」拔個死機果斷接過小跳蚤的主控權,關掉所有探視功能,讓小跳蚤隱入空間夾層深處,與外界徹底隔絕。董閻王也當機立斷,命令他們儘速退出無珠之眼,以免打草驚蛇。

  一片嚷嚷聲中,蔚仙卻是打了個寒顫,暗自心驚。

  在對上少年雙眼的那一刻,他就猛然意識到——原來,這人才是暗隱主的真身!

  「幸好……」

  蔚仙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萬分慶幸他們不曾衝動行事。

  在他們看不到的另一處,正在談話的安慈一頓,含著笑意的臉龐沒由來地陰沉下來,眼底染上幾分陰寒。克里斯不懂他怎麼回事,片刻後,本已舒展開的眉頭也再次皺起。

  「怎麼?」克里斯問道。

  安慈凝神一會,再看向他時,已然領會董司常利用克里斯送來傀儡的意圖,冷笑道:「沒什麼,只是有蟲子闖進了不該闖的地方。」

 

56. 英雄

  一九四五年,日本在美國戰艦上簽下投降書,結束荼毒世界六年的二戰,七千多萬枉死冤魂能否得以安息,戰死在某太平洋海島的克里斯無法知道。據董司常說,反正一碗孟婆湯灌下去,管你信什麼宗教,或有什麼國仇家恨,通通都會忘光光,只想愉快地去輪迴池游泳。

  又有多少戰場枯骨不得回家,克里斯也不知道,因為他正忙著接受偵察員的訓練,整天被推翻聖經信仰的靈能知識整得苦哈哈,直到某日,董司常揪出他的靈體送去人間,他才知道,自己被打成肉醬的屍體,居然被去而復返的戰友們從爛泥中挖出來,送回德州老家。

  「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家人。」當時的董司常總留著遮住眼眉的長瀏海,軟嚅的嗓音平淡得毫無起伏,「此後你們就斷了緣分,生前種種算作前世,不應再有牽掛……」

  後面似乎還有什麼話,克里斯都沒聽進去,此刻,他所有心思全落在一個人身上。

  多年沒回家,他那自中年發福後就持續增胖的母親竟然瘦了,還蒼老得讓他差點認不出來,唯有那雙因年老而混濁的藍眸一如上回見面時的心碎——那一年父親病逝,他不得不緊急拋下軍務,回家奔喪。

  靜謐的墓園,輕揚神父的悼詞,夾雜親人難以自禁的啜泣。

  「天主,你的仁慈遠超過我們的想象,你又洞悉人心。唯有你明了他的生命和他心靈的一切。求你大發慈悲,按你的旨意凈化他、接納他,讓他在天國得享安息……」

  克里斯踏近一步,就感到身體一痛,發覺自己穿回了死時那套髒兮兮的迷彩服,渾身都是血肉模糊的彈孔,耳邊還迴盪著被炸彈震傷耳膜的嗡鳴,他才想起來,儘管地府給了他新的身體,但他依然是已經離世的死人,以亡魂的身份回家,就該有亡魂的樣子。

  他靜靜佇立在人群之外,看著倖存歸來的戰友們為他舉起包在靈柩上的國旗,看著神父灑下聖水唸誦悼詞,看著親友們一一泣不成聲地道別,最後三聲朝空的鳴槍與禮樂,結束屬於殉職軍人克里斯・拜登的國葬。

  憔悴的老婦人接過被仔細折成三角形的國旗,那是象徵殉職軍人永存後世的榮耀,也是留給家人的緬懷。她凝望刻著么子名字的墓碑,而站在她身旁的,是鬢角有些許發白的長子。

  克里斯心想,經過大蕭條後,他曾經富足的大家庭有人離散有人病亡,走到現在,只剩下這麼丁點人,幸好,最後還有大哥能照顧老媽後半生。董司常曾私下透露過,當偵察員也能幫家人和後代子孫積福,他們家以後會苦盡甘來,他沒什麼好放不下的。

  有些事,並不是一定要表現出來,才顯得有多在乎。

  克里斯撓了撓頭,正打算離開,就聽見風傳來母親沙啞的嗓音。

  「他從小就很野,總愛仗著力氣大,就到處逞威風,看到不順眼的人就打,自以為是拯救弱小的英雄,還人小鬼大,才八歲就每天學他的哥哥們調戲女孩子。」

  被挖黑歷史的克里斯:「……」

  老婦人想起往事,削瘦蒼老的臉龐滿是笑意,「有次,他偷掀鄰家姊姊的裙子,被我抓個正著,我氣得捏著他的耳朵一路拖回家,叫他老爹狠狠地揍他一頓,他的嗓門很大,那天的哭聲,連在外面吃草的牛都被嚇到了。」

  所有人哄堂大笑,一掃先前悲傷的氛圍。

  克里斯則淚流滿面。沒想到死了還要聽小時候的蠢事,求老媽放過!

  「誰想到呢,這熊孩子會選擇這條路,一條我不願他走的路。」老婦人的臉再次爬滿哀傷,「這麼多年過去,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女兒,失去了很多,有天,我寫信說,希望我的孩子們能別再離開,他答應我,戰爭一結束,他就退伍回家。」

  話語淹沒在哽咽中,「如今,他總算回家了。」

  「……」

  克里斯抹了把臉,掩蓋住平靜外表的短暫龜裂。他大步走到母親面前,伸手撫過她的淚痕,俯身在她臉龐落下一個凡人無法感受的吻,低聲說:「對不起。」

  風吹過臉頰,依稀帶著那道輕柔的吻,老婦人怔然抱緊懷中的國旗,像擁抱她天人永隔的孩子,良久,才揚起嘴角,說:「但我一直為他感到驕傲,他立志投身報國,不遺餘力地為正義而戰,他是我們永遠的英雄。」

  「致我們的英雄!」軍人們舉起右手齊聲道。

  白光微微一閃,克里斯身上的傷口全數消失,恢復穿著筆挺軍裝的英姿。

  時間到了,遠處的樹下出現董司常那一身單調黑袍的矮小身影。

  克里斯倒退三步,舉起右手,為摯愛的家人與戰友獻上最後一次的敬禮,才轉身走向親自來接他的人。一步又一步,他望著董司常看不清容顏的臉,心想,這一世已盡,往後,自己又將在這個賦予他新生的人手下,走出一條怎樣的道?

  幾年後,一座刻著密密麻麻名字的紀念碑落成,緬懷所有當地出生的殉職軍人,克里斯・拜登這個名字也被列在其中。一個美麗的婦人望著那名字,眼中有星點淚光閃爍,不知是在悼念前未婚夫英年早逝的生命,還是在哀悼年輕時受不住窮困而背棄的愛情。

  七十年後,紀念碑的所在地經過長久的城市規劃,發展成一座闔家歡樂的公園。每到國家紀念日,也總有軍人的家屬或後代前來獻上一束花,聊表心意。

  一個孩子站在紀念碑下,好奇數著上頭的名字,奶聲奶氣地問:「他們是誰呀?」

  孩子的爸爸抱起他,指著克里斯・拜登這個名字,說:「是一群犧牲自己為我們換來世界和平的偉大英雄,看,你外公的叔叔也在上面。」

  「喔,那我以後也要當英雄!」孩子天真地發下宏願,惹得父母大笑說好。

  又過了七十年,數道神秘巨雷落下,掀開人界浩劫的序幕,曾經綠意盎然的公園在短短幾天內失去歡笑,取而代之的,是響徹雲霄的尖叫與槍彈聲,緬懷前人的花束散落一地,於肆虐的邪氣中迅速凋零。

  「救、救命……不要……啊!」

  淒厲的哀嚎剎然而止,一串鮮血噴上紀念碑,在怪物張牙舞爪的倒影下,滑過凹凸不平的刻痕,將「克里斯・拜登」這名字染上窮途末路的色彩。

  此時,引發這場浩劫的昔日英雄,正躺在無珠之眼裡的豪華沙發上,大口喝著冰啤酒,大口製造二手煙,並於煙霧繚繞的意境中,努力記憶浮在眼前的大地圖。

  那是三界結界的最後一道封印——極北深淵神殿的地圖。

  複雜繁瑣的內部構造、崎嶇蜿蜒的地道路線、艱澀難懂的標註符文,讓克里斯忍不住皺起一張帥大叔臉,粗聲道:「不能叫空間計程車直接送我們到祭壇那嗎?」

  空間計程車司機約翰說:「神殿只能由你和朶爾打開,我頂多送到門口。」

  「嘖,那你還有什麼用?」克里斯滿臉嫌棄。

  約翰溫柔地回答:「在你迷路中陷阱時,把你那顆記不了東西的腦袋救回來。」

  操!誰說他記不了東西的?只是慢了一點!

  克里斯不爽地反擊,「我也可以把你扔進陷阱當墊背。」

  「……」

  約翰嘴角一凝,正要開口,又忽然噤聲。

  下一秒,安慈的聲音響起了,「有空吵嘴,路線都記好了?」

  最煩背東西的克里斯撇了撇嘴,一把抓下地圖,蔫了吧唧地埋怨:「靠,什麼事都交給小弟幹,大佬躺著贏就好。」

  安慈失笑,「大佬不就是要等你們解開最後封印才能出場的嗎?」

  「喔,一般來說是這樣啦。」克里斯抬了抬下巴,看起來又壞又痞,「要不要我們順便收集七顆龍珠,在極北深淵的神殿裡跪拜召喚你出場?」

  安慈被他的想像力逗笑了,注視他的眼眸十分清亮,「不,我不去極北深淵。」

  「你不一起解封印?」克里斯一臉莫名,「那你要幹嘛?」

  「準備最後的審判。」安慈瞥了眼他沒再戴著小兔項鍊的空盪胸口,眼中笑意更柔,話語卻是毫不留情的狠絕,「就在日落之處,所有罪人都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克里斯挑了下眉,勾起一道極冷的弧度,心神領會。

  約翰眼角微瞇,打量他們之間變得莫名和諧的氛圍,沉默不語。

  *  *  *  *

  結界大開的第六日,陰鬱的天空忽然以凡人可見的程度徹底漆黑,不見丁點光芒,比先前更加濃烈的黑霧自四面八方湧來,由各派大魔親率的聯盟正式進軍人界,蟄伏已久的妖魔鬼怪無須再遮掩躲藏,堂而皇之地以真實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

  愁眉苦臉的男人提著公事包,快步走在市中心的街頭,隨著人潮一頭鑽入地下道。他緊閉冒著幾顆皰疹的嘴角,在心裡咕噥著對工作不順、家庭不合的埋怨。

  這時的他跟大部分人一樣,認為近來新聞頻繁報導的兇殺案只是惡意誇大,要大家少出門的呼籲也只是為了製造恐慌,一切都是政黨利用媒體操控風向危言聳聽的手段。

  ——因惡性的政治鬥爭,長期隨之起舞的媒體已失去公信力,成了放羊的孩子。

  平日擁擠的地鐵有幾許冷清,但仍有不少人試圖趕回家。饒是他們對近日的異常變化再遲鈍,也要對今天毫無預警的「日全蝕」與刺骨寒風感到隱隱不安。

  男人焦躁地看了下手錶,見班次又晚了,不禁低罵一聲粗話,左腳站累換右腳,拿出手機滑一滑垃圾新聞,就發現一個新上傳的影片,聲稱美國有人在公園拍到妖怪吃人。

  他不屑地拉了下影片進度條,在留言區打下:「幹你媽的怪力亂神死全家!」

  忽然,一聲尖叫驚響,人群躁動起來。

  男人剛按下發送就被人撞了下,幾萬塊的新手機摔在地上,螢幕立刻裂出幾道碎痕。他氣得抬起頭,正想要求賠償,就被腥紅的熱液灑了滿臉,只見撞他的那人抱著斷開的脖子渾身抽搐,一隻像猴子又像蝙蝠的不知名生物正掛在肩上埋頭狂啃。

  「啊!」男人嚇得拔腿奔逃,才發現整個地鐵站都是像剛才那樣的怪物。他深怕自己會被追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地推開人,踩著一個跌倒的老婆婆往樓上衝。

  同他一樣的人,也不止一個。

  男人好不容易逃到上一層樓,卻見出口也湧進一批怪物,便靈光一閃,立刻躲進地鐵的廁所裡,並將鐵門鎖死,不管外面的人怎麼拍門求救,都不肯打開。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尖叫漸歇,轉為激烈的槍聲與打鬥,似乎是警察趕來了。

  人聲吆喝和野獸咆哮此起彼落,男人瑟縮地躲在角落裡不停顫抖,又忍不住抱怨警察是幹什麼吃的?怎麼效率這麼差?居然還沒搞定那些怪物!

  終於,鬥毆聲停了,一片死寂中,拍門聲再次響起。

  「有沒有人?快出來,我們送你們去避難處。」外頭的人喊道。

  男人心中大喜,趕緊爬過去打開門,抓著人就說:「我我我!快救我出去!」

  奇怪的是,來人穿著便服,手上沒有槍,怎麼看都不像是警察,但身後卻跟著一群同樣驚魂未定的人,周遭也有好幾個手持不同武器的人全神戒備地環視四周,其中一人還拿著電視上道士專用的木劍,也不知有啥用,但看來確實是來保護他們的沒錯。

  男人緊緊跟著這些保護者,問旁邊的女學生:「他們說要送我們去哪?」

  女孩小聲回答:「好像是要去附近的一座廟。」

  「嗄?」男人還沒理解過來,就聽有人大喊:「小心!」

  他頭一抬,看到一個黑影朝自己撲來,就下意識地抓住女孩推過去,然後在對方的尖叫聲中,連爬帶滾地躲到衝來救援的人後面。

  怪物很快就被殺死,女孩受了傷,人們朝男人投去不敢置信的目光。

  「幹嘛?是你們沒保護好人,怪我囉?」男人絲毫不覺自己哪裡錯。

  「……」

  善或惡,所有人的真面目,皆於審判末日中顯露無遺。

  另一個城市裡,年邁的神父高舉十字架,站在巨大的魔怪面前高念聖經,微弱的聖光如一道薄牆阻擋對方的欺近,讓人們能趁機進入教堂避難,只可惜,神父年歲已高,靈力很快就油盡燈枯,魔怪突破防護,張開血盆大口就朝他撲去。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利光劈下,將魔怪從頭劈到腳,徹底斷成兩半。

  老神父在鬼門關走了一圈,感激地望向救命恩人,竟見對方一身妖冶的暗金色肌膚畫著一條條黑紋,渾身散發著濃烈而強大的妖氣,更勝方才的魔物,便不禁嚇得愣在原地。

  妖、妖族?妖族會救人?

  「看什麼看?還不快去躲好?」女虎妖不耐煩地拎起老神父,扔給奔來的人們後,就一個俐落的跳躍,飛到另一個街頭,抓住正在追殺一家三口的怪物。

  手起刀落,迅速斬殺怪物後,虎妖就感受到又有一股大魔的威壓在逼臨人界。她皺起眉頭,看向悄無聲息的天空,心驚不已地朝天大罵:「天雷禁制呢?你們這些神在做什麼?」

  人界一片腥風血雨,新地府的偵察部也熱火朝天,警示聲不斷。

  「上海出現兩位大魔,盟隊請求指示!」

  「全面疏散,不要硬戰!」

  包閻王方從人界視察回來,正在前往議事廳的路上,聽見偵察部傳來一次比一次還糟的消息,腳步就越發匆忙。他一見到董閻王,劈頭就問:「泰清真君奉令下凡除魔,至今卻仍不見蹤影,究竟是什麼情況?」

  按照他們原先的推測,暗隱主自結界大開後就按兵不動,是為了等黑化物濃重到足以遮蔽天界的偵測,再同魔軍聯盟一舉佔領人界,待極北深淵的封印解開後,天界就會失去結界的罩護,被侵入的黑化物削弱力量,暗隱主便能無後顧之憂地攻打天界。

  但他們為了進行神子重生儀式,利用龍鬼吸取黑化物轉換能量維持法陣運作,使黑化物一直不足以避天,以此拖延對方行動,待儀式完成,就能趕在暗隱主之前阻止滅世。

  誰知,情勢完全超乎所料——魔軍居然提前攻入人界,而天雷禁制竟也毫無反應!

  這猝不及防的轉折,打亂他們所有計畫,若非一向與地府不對盤的血族和妖族決定聯手對抗魔族,人間早該在那些大魔相互較勁的威壓下灰飛煙滅了。

  董閻王搖了搖頭,眉間的皺痕未曾舒展,「我與常兒幾次聯繫天帝,都不得回應,派往天界的信使也有去無回,恐怕接下來的事得靠我們自己了。」

  包閻王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莫不是同西方天界一樣出了變故?」

  董閻王動了動嘴唇,又把話吞回去,似乎在顧慮什麼,卻遮掩不住臉上的擔憂。西方天界的內戰本就在預估之內,是以他們從沒期待那群天使能伸出援手,只能仰仗那能嚇阻大魔的天雷禁制與一支能拖延暗隱主的仙兵神將。

  其實,天界赫赫有名的戰將不計其數,就算沒有不敗殺神,幾位大神聯手也能與這些大魔抗衡,但相對的,一旦天魔交戰,兩方力量的衝擊勢必不可小覷,恐有重演滅絕文明的遠古大災害之危機,故而天帝才會只派一位真君下凡除魔。

  然而,直到現在,天空都異常平靜,平靜得教人惶恐。

  一旁的蔚仙也凝著一臉寒霜,握著毫無動靜的手機。

  因遲遲沒等到泰清真君,天帝也無聲無息,他便在昨天傳訊給貝貝,卻只收到幾個意義不明的亂碼,應是對方慌忙間誤傳的,但此後就再無回應,彷彿那些亂碼是在暗示什麼。

  一切都太不尋常,但幸好,他為以防萬一,另外備了一手。

  這時,一則訊息傳來。

  蔚仙點開一看,就收到一個動態貼圖,是一頭跳鋼管舞的山羊拋來一記飛吻,正是欲魔的暗號,便說:「欲魔已將事情辦妥,應當很快就能看到結果。」

  自從發現暗隱主另有真身後,他就一直惴惴不安。大費周章走到這一步,若只引出一個分身,那這麼多的傷亡豈不是白白犧牲?何況分身已是萬夫莫敵,真身又該如何強大?

  於是,他與父親商量一夜後,凝定了一份真假參半的謠言,再聯繫欲魔,讓對方盡快散佈出去,越廣越好。就算打不贏大魔頭,也不妨礙他們偷偷下些絆子,噁心死對手。

  包閻王聞言,有些遲疑,「這魔君真的可靠?」

  蔚仙明白他在擔心什麼,他們現在最大的敵人就是魔族,卻又必須與魔族合作,這對一向正邪不兩立的包閻王來說,實在難以放下戒心。

  「別的魔族我不敢說,但欲魔的話,確實可以合作。」蔚仙無奈地抿了下嘴角,「對某些魔來說,人界仍有他們留戀的地方,未必每一個都是真心與暗隱主同流合汙。」

  何況,欲魔雖一向我行我素,是七魔君之中最不合群的一個,最初之所以加入暗隱主的陣營,也只是看中無珠之眼在魂魄重生上的研究,但既然想重生的對象不僅沒有魂飛魄散,還轉世成為他們地府的偵察員,無珠之眼于欲魔而言,自然就無利可圖了。

  蔚仙笑了下,「魔雖善變,無必然的忠誠,但歸其本心,卻也始終如一。」

  「……」

  此番話,讓包閻王若有所思了良久。

  因計畫生變,三人花了不少時間重新部署一番,完畢後,就匆匆分頭行事。

  蔚仙先去了趟員工宿舍,與諾蘭等三人開了場極長的會,又分別密談許久,才抱著重重心事回到龍鬼,打算要去查看儀式的進展,就被拔個死機喊住。

  「老大,有人找你。」

  「誰?」

  「不知道,他發了好幾次訊息,說有重要消息,但一直不肯透露是誰。」拔個死機調出通訊面版,「我查了下,發訊來源是菲涅克斯家。」

  為了方便傳遞消息,幾大組織的掌事者都各有一個特製的通訊器,統一將消息發送到總接收台,再視其重大性,決定是否轉接給蔚仙,或轉發給其他部門處理。

  蔚仙納悶地瀏覽那幾則留言,心想,既然對方能拿到菲涅克斯家主的通訊器,興許真有什麼特殊情況,便讓拔個死機接通連線,沒多久,通訊那頭就傳來似曾相識的嗓音。

  「親愛的七世子殿下。」

  這聲呼喚一出,拔個死機就臉色一變,打算緊急掐斷通訊,蔚仙眼神一沉,擺手阻止對方,因為這低醇優雅的聲線,已在他的腦海裡勾勒起一個人的形象。

  「奧費歐?」菲涅克斯家的直系小公子,先天血族,朶爾名義上的兄弟,也是五年多前同朶爾一起受約翰病毒感染的第一位血族。當年,奧費歐被捕後,在血族長老院的力爭下,接受了封印,回菲涅克斯家關禁閉。這回突然主動聯繫,可別是中二病又犯了。

  對方低應一聲,承認了身份,直切重點:「有人要我向你轉達一件事。」

  這個「有人」讓蔚仙心中一凜,難道奧費歐也被觸動心魔,令病毒甦醒了?

  不過,他沒來得及細問,就聽奧費歐轉達完話後自行切斷通訊,乾淨俐落得教人一愣。

  「他剛是說……」蔚仙遲疑地反問:「日落之處?」

  拔個死機撓了撓臉,同樣疑惑地點點頭,幫忙重述:「審判就在日落之處。」

  蔚仙更納悶了,「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約翰那個純惡之魂又在玩什麼把戲了?

 

57. 極北深淵

  一台車齡超過十年的豐田,帶著招搖的亮黃漆色,以不急不緩的速度,繞過被拋棄在路上的空車,暢行在滿目瘡痍的紐約大街上,頗有天塌了還有別人頂的逍遙意境。

  此時的曼哈頓已不見往日的繁忙,沒有匆忙趕路的上班族,也沒有喝酒歡鬧的夜歸客,只有滿城華美的燈飾,於不時驚響的尖叫與打鬥聲中,映照被魔霧遮蔽的漆黑天空。

  不夜城,成了名符其實的不夜城——既無白日,夜又何來?

  忽然,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橫過車前,摔落在另一側車道,非屬常態的綠色血液隨之噴灑,在玻璃上濺出觸目驚心的痕跡。駕駛木著臉,彷彿司空見慣般,淡定按下噴水器洗去髒污,就繼續踩著油門揚長而去,為後頭正與魔物搏鬥的靈能者們留下混雜香蕉味的銷魂廢氣。

  車子很快就離開最繁華的地段,駛進一條因日全蝕而更顯陰冷的老舊巷道,停在一家簡陋的賓館面前,歪斜的招牌閃爍著慘澹螢光,勉強為這一地破敗提供些許照明。

  蕭瑟的街頭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依稀還能聽見不知何來的低嚎聲。

  「砰!」

  一隻手猛地拍上車窗,發出不小的聲響,令車身晃了晃。小黃抬頭望向窗外,就見一個幾天沒剃鬍的青年貼在窗邊,滿臉驚恐地催促著:「開門!拜託你快開門!」

  來人似乎急著逃離這裡,不等人解鎖就拼命拉著門把,力道之大,幾乎快把車門拆了。小黃沒辦法,只好先看了看隱約傳來靈能波動的賓館,算計一下時間,才搖下車窗,露出一口明亮的黃牙,客氣道:「不好意思,先生,已經客滿了。」

  也不知是因為被拒絕的關係,還是那口黃牙太辣眼睛,青年愣了下,就像受到莫大的刺激,臉部肌肉微微痙攣,滿佈血絲的雙眼迸射出陰狠的殺意。他一手伸進窗裡抓住小黃,另一手拿出藏在身後的刀,嘴角咧開詭異的弧度,嘶吼:「給我出來!」

  「哎別……」小黃話沒說完,銳利的刀鋒就已湊到眼前。

  電光石火間,一道銀光射來,打中青年的眉心。

  「啊——」

  青年發出不似人類的尖銳叫聲,如遭電擊地激烈抽搐,一團影子自天靈蓋飛竄而出,就被隨之而來的長鞭抽倒,接著驅靈聖經的誦聲響起,邪靈受到聖音沐浴,漸漸散去戾性,化作光球被送入輪迴道,交由天道裁決去處。

  諾蘭手腕一轉,將長鞭收回袖內,大步朝主駕駛座走去,卻還來不及查探一眼,就聽小黃委屈地說:「現在的小鬼真急躁,一言不合就扒人家衣服,連老頭都不放過。」

  於是,他二話不說,果斷繞回車子的另一側。

  「隊長,這個人怎麼辦?」史戴西撈起昏迷不醒的青年。

  諾蘭瞥了眼青年眉間的灰影,「不用管。」

  若心無邪念,就不會輕易被邪靈操控害人,這個人早就心術不正,注定難逃死劫。

  饒是如此,阿肯仍抓了抓頭,憨聲說:「可是,亂丟垃圾不好吧。」

  「……」

  這熊其實是天然黑吧?

  草草將「垃圾」扔進賓館後,三人坐上小黃的車。

  「對了,我們要去的是極北,不坐飛機真的趕得及嗎?」史戴西納悶地點開手機地圖,察看從紐約到格陵蘭島的距離,感覺要坐車又要換船,屁屁恐怕會吃不消。

  小黃從後照鏡投去森森一笑,「年輕人,你圖樣圖森破。」

  「嗄?」史戴西與肯尼熊面面相覷,表示理解不能。

  唯有坐在副駕駛座的諾蘭,一聲不吭地束好安全帶,將椅背調整到最舒服的斜度,就墨鏡一戴,眼睛一閉,準備就緒。

  兩分鐘後,紐約的天空飛過一抹亮黃殘影,並拖著撕心裂肺的嚎叫。

  「救命啊!這破車怎麼還能飛?大哥你開慢點……別!別再升高了上帝呀——」

  「……」

  諾蘭抽出隔音符一燒,世界總算清靜了。待小黃不再攀升,以穩定水平持續飛行後,他才取出平板點開一本小說,悠閒適性,硬是將老舊計程車坐出頭等艙的氛圍。

  史戴西吼著吼著也累了,又見隊長這麼泰然自若,肯尼熊也跟小黃聊起了天,就漸漸緩過勁來,跟著加入話題,這才知道,原來小黃不是什麼香蕉精,而是一個沒考上仙家公職只好來當靈能司機的鳥精,這車其實也是他幻化出來的一部份身體,比飛機還堅固,全世界的飛機都墜了,小黃車也不會墜,真是好安心。

  估計他要是知道,小黃曾顧著吃香蕉而不小心撞塌西湖的一座塔,就不會這麼想了。

  依小黃的速度,約莫要三、四個小時才會抵達格陵蘭島。

  諾蘭面無表情地盯著平板,卻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即使小說的劇情再精彩生動,也滿腦子都是昨晚與蔚仙的密談——

  「地圖都背好了?」

  蔚仙一句話,凸顯了此趟任務有顆聰明腦袋的重要性。

  神殿裡機關重重,稍有不測就會落入陷阱,並有心魔考驗,他們沒有多少時間等進去後再慢慢研究,必須事先熟記每道路線。然而,草包史戴西和肯尼熊的腦容量從來都不是問題,因為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問題,所以蔚仙只能寄望於諾蘭身上。

  諾蘭回了道鄙夷的目光,「看了一天還能背不好,豬投胎嗎?」

  背了四天才背好的蔚仙:「……」

  學霸的光環就是這麼刺眼!

  自尊受到莫大打擊的蔚仙默默吞下恥辱的淚水,遞出一個乾坤囊和一個指節大小的玻璃瓶,說:「這瓶很珍貴,只有一個,務必要謹慎使用。」

  諾蘭接過東西打量了下,只見瓶中銀白靈光流轉,一滴血珠懸於其中,散發出一絲溫度。他眉頭微蹙,竟沒由來地感受到一陣共鳴,但還不及進一步細細感應,就聽蔚仙說:「呂閻王現在在欲魔手上。」

  他頓了頓,便面不改色地收好東西。

  蔚仙繼續說:「他承認多次動手誣陷地府探員與鬼差,也曾利用無辜的妖魔頂替犯案的真凶,所以包閻王決定了,等一切結束後,要重審這些冤案,還大家一個清白,包括你。」

  諾蘭依然沉默。

  蔚仙像沒接收到他不想談的暗示,自顧自地樂呵著,「唉呀,這可是欲魔費盡心思特地為你審問出來的喔,開不開心?感不感動?有沒有想馬上以身相許的衝動?話說回來,雷德雖然犯了一次錯,但他好歹癡心一片,等你等了那麼多年,想想也怪可憐的,不如把他收回去吧,反正一個也是收,兩個也是收,惡鬼、惡魔都隨你使喚,多帶感啊!」

  於是,諾蘭涼涼道:「看戲看得很開心?」

  「嗯哼!」蔚仙歡快點頭。

  諾蘭冷笑,「那不如明天一起去神殿看個夠。」

  蔚仙一噎,腦筋急轉彎,可惜轉不過強大的對手。

  「被你搞到成魔的老情人肯定更好看。」諾蘭追加一擊完,還補了聲:「呵。」

  蔚仙頓時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吶吶地說:「你怎麼……猜到我是誰的?」

  「憑我能與鬼靈共鳴的直覺。」諾蘭淡聲說:「每次說到克里斯時,你雖然都隱藏得很好,但靈魂的情緒波動騙不了我。」

  這下換蔚仙沉默了,良久,才見他如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往椅背一靠,沒再刻意偽裝的嗓音依然低啞得像在哽咽,有著濃濃的疲倦,「我不能去。」

  是不能,而非不想,因為他怕一旦碰了面,所有堅持都會被壓抑已久的情緒擊潰。先前的幾次任務,他都極力避開克里斯,旅館爆炸那一次,已是冒最大的風險了。

  當天下存亡的責任壓在身上時,情愛已非是「董司常」所能追求的選擇。

  同樣地,情愛之於諾蘭,亦是無法拾起的包袱。

  凝重的氛圍沒有持續太久,諾蘭率先轉移話題:「他們……在天界都好?」

  蔚仙一愣,眼底隨即浮上笑意,諾蘭會這麼問,想必是能放下了吧。他想了想,回答道:「他們很好,就是你的小爹地特別掛念你,知道你出事時,他心急如焚,差點私自下凡救你,幸好被刀叔勸住了,否則得要雪上加霜。」

  諾蘭輕輕點了頭,沒有回應,但眉間的疏冷卻是緩和不少。

  「不過……」蔚仙斟酌了下言辭,「你當初執著尋找他們,也不算找錯方向。」

  諾蘭猛然抬眼,「什麼意思?」

  「暗隱主對他們其中一人勢在必得。」接收到諾蘭冷下的目光,蔚仙說:「我不能洩漏他們的身份,卻可以告訴你,他們需要你,所以神殿之事,絕不能有任何差錯。」

  雖然不能洩漏身份,卻也暗示得差不多了。

  諾蘭靜默了會,問:「為何選擇我?我不一定能通過心魔考驗。」

  「你可以,你們四個是我為神殿精挑細選的人。兩天兵有難以捉摸的福星變數,肯尼熊有轉不了彎的單純正直,而你……」蔚仙指著諾蘭的胸口,「你的精魄曾擁有受過世上最珍貴的機緣——上帝之淚,諾蘭,你其實比任何人都還接近光明。」

  望著諾蘭訝異的神情,蔚仙笑了笑,說:「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曾有一位帝神,為了挽回一條魂飛魄散的生命,便抽其精魄修補之,再與殘魂相合,予以新生。」

  諾蘭點頭。這是一個非常久遠的傳說,雖有記載,卻模糊不清,已不可考。

  「那個靈魂,就是你。」蔚仙繼續說:「那一世的你墜入地獄炎池,幾乎魂飛魄散,耶和華把你撈起來時,精魄已經破裂,無法復原,祂便只能用淚水填補裂縫,勉強維持精魄的運作,讓殘缺的靈魂在萬世畜牲道與痴兒的輪迴中一點點恢復,才終成今日的你。」

  「至於祂為何救你,大概是為了彌補自己一手創造出來的孩子所犯下的罪過吧。」蔚仙甩了甩長袖子,彷彿這樣就能打散沉重的氣氛,「不過呢,這其中的緣由太過錯綜複雜,又都是不知多久前的前世事了,我想你還是先別知道的好。」

  諾蘭聽完,陷入無以復加的沉默。

  最後,蔚仙在臨離去前,說:「你的小爹地曾托我轉達一句話,他說:『當你覺得快過不去時,別忘了多用那條轉經輪,裡面或許會有你需要的答案。』」

  「……」

  於黑暗中掙扎的人間燈火,在車窗外飛逝,越是往北,氣溫越低。

  諾蘭怔然望著未曾翻動的頁面,一手把玩著項鍊,感受蘊藏在些許佛力裡的守護意念。這轉經輪是養父晚年時向西藏高僧求來的法器,並在日夜念經洗禮後,傳給他的遺物。

  良久,他嘆了口氣,往平板滑過一指,在胸口淺淺的溫暖中,享受末日的片刻平靜。

  *  *  *  *

  自三方結界建起後,極北深淵就被大片冰川淹沒,幾經歲月的洗禮與地殼動盪,最終落在今日的格陵蘭島北方。那裡終年陰寒,人跡罕至,偶有不被冰雪覆蓋的區域,卻也是寸草不生的荒原,彷彿萬年來的所有生氣,都用來鎮壓冰川之下亟欲掙脫深淵的魔。

  難以掩蓋的魔界氣息在蔓延,冷冽的空氣吞噬山腳下的七彩平房,巍峨的雪山矗立於夜幕之中,宛如居高臨下的黑暗帝王,冷漠地與冰川山影遙遙相望。

  冰山上,以寒霜凝成的山尖綻開一朵似火紅蓮,將山體映照出詭異的豔紅。

  一聲撕裂聲響,一排魔兵憑空出現在山崖上,訓練有素地分好隊形。

  半晌後,克里斯穿著軍綠色的大衣與長靴跨出空間裂縫,正想再灌一口冰啤酒,就猛不其然地吃了一大口凍人寒風。他無語地將啤酒塞回口袋,轉而掏出一根菸,朝下一個出來的人說:「拍賽,借個火。」

  被當成打火機的朶爾:「……」

  「親愛的伙伴,你不會想碰鳳凰之火的。」約翰笑吟吟地踏出裂縫,身後跟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不同於其他人不畏風寒的輕便穿著,那男子上身裹著厚重的雪衣,腳上卻只穿著一雙毛襪,神情空洞麻木,顯然是他們隨手抓來的當地居民。

  「嘖!」克里斯將菸塞進嘴裡乾咬解饞,邊瞇著眼望向遠方的紅蓮,額間天目透出銳利的寒光,「趕緊把事情辦完,我還趕著找人算帳。」

  約翰微勾嘴角,在朶爾的耳邊柔聲低語一番,安撫她心中的不滿後,才指著那朵紅蓮,說:「去吧,我們在這等你。」

  朶爾凝著臉踏出一步,就化成一團火焰朝冰川飛去。

  不死火鳥在夜空下盤旋了幾許,才找到下手處,拖著焰尾直撲紅蓮,撞出劇烈的火花,龐大的冰山猛烈搖晃,隨之崩落的冰石被焰火蒸發殆盡。過了許久,震動平息,白霧散去,一座壯麗的宮殿就赫然出現在眼前,以冰晶砌成的牆透著澄淨的螢藍微光,在這魔氣繚繞的黑暗中,就像是唯一的光塔。

  朶爾回到崖邊,恢復人形落地,望著掌中的火蓮漸漸縮小,最後化成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火晶玉,秀麗的臉龐便閃過一抹冷笑。

  克里斯收回打量神殿的視線,抽出蛇型匕首往左掌一劃,將鮮血滴上朶爾手中的晶玉,紅蓮就發出耀眼的光芒,對面的神殿與之呼應,射來一束金光,在崖邊搭成一座連接殿口的長橋,歡迎他們的到來。

  神殿一旦認可天目人族的血脈,就自動開啟秘境。

  與此同時,隱於冰山另一側的海面上,三道人影一一躍出小船,在橋上之人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潛入海中,游向神殿的冰山基底,悄然從隱密的巖洞溜了進去。

  「呼啊……冷、冷、冷、冷死啦!」

  史戴西一爬上岸,就抖得像得了帕金森,不斷顫著牙關,邊脫掉潛水面罩,灌下玄宿魁為他們準備的驅寒藥,沒多久,藥效就發揮作用,他熱得紅光滿面,只好又趕緊脫下潛水裝,望著剛掏出來的羽絨衣猶豫不絕。

  阿肯本就是陰獸變異體,待在越是陰寒的地方就越是舒服,因而脫下潛水裝後,依然是萬年不變的短袖T恤和牛仔褲,什麼藥都不用喝,氣色甚至比在紐約時還好。

  倒是諾蘭雖被凍得臉色慘白,卻依然波瀾不驚。終日與鬼靈接觸的他,體質與常人不同,早已習慣寒氣入體,但畢竟是人類之軀,仍會受到影響,行動上還是比平日僵硬了些,直到驅寒藥發揮作用,才恢復如常。

  他俐落地換上羽絨大衣,輕吐一口白霧,望著前方深幽的隧道,說:「走。」

  為了不正面撞上克里斯一行人,他們選擇另一條暗道,雖可避開心魔關卡,但地勢更加複雜難走,越往深處,通道越窄,走到最後,三人都不得不彎著腰小心前行,特別是阿肯,幾乎是用熊爬式跟在後面。

  好不容易到了隧道盡頭,他們就被一面冰牆擋住。

  諾蘭咬破食指,趁著血珠被凍住前,迅速畫下一道符文,龍飛鳳舞的血痕在一個閃爍後就被冰牆吸進去,接著一陣機關聲響,冰牆從兩側退開,露出別有洞天的幽暗空間。

  只見空間裡,有無數塊石板懸浮在半空中,上下左右交錯,看似雜亂無章,卻依循著一個法陣的布置,一格接一格地往下蔓延,直至黑暗深處。這正是直通祭壇的唯一捷徑,但須以正確的步法走出法陣,才能成功抵達。

  一股寒風由下而上刮來,挾帶魔界的煞氣,吹得人心底發寒。

  史戴西探頭看了看深不見底的腳下,不由吞了下口水,想起蔚仙說過,神殿是建立在極北深淵上的一個秘境,一旦失足,便會跌落魔界,所以寧可踏錯,也不能踏空。

  當時,他們便問:「如果踏錯會怎麼樣?」

  蔚仙老神在在地回答:「不會怎麼樣啊,說穿了,這石板陣就是個傳送站,一旦踏錯觸動機關,就會被傳送到神殿的某個地方,沒什麼大不了的。」

  喔,這聽起來好放心啊!

  可惜,他們放心得太早,只聽蔚仙又說:「至於傳送到哪呢?就要看你們的運氣了,好的話,就會落在安全點,差一點的話,可能被滿地刀山刺穿屁股吧。」

  史戴西想了想自己的招禍體質,就戰戰兢兢地問:「那再差一點呢?」

  蔚仙只回了他幽幽一眼,外加兩聲不太妙的「呵呵。」

  「……」

  慶幸的是,諾蘭的學霸光芒始終發光發熱。在親眼看過現場後,他泰然自若地淡聲說:「簡單,隨便跳就能過。」

  喔!有隊長的大腿抱真好!史戴西和阿肯崇拜地點點頭。

  誰知,人家的下一句是:「不知道怎麼跳的話,你們就直接往下跳吧。」

  呃,往下跳,不就……

  兩人往下看了看,再驚恐地看向諾蘭,就聽他冷若冰霜道:「死了就不拖累人了。」

  「……」

  兩人在心底汪地一聲哭了。想說有隊長帶路,他們根本沒背好地圖啊!

  諾蘭沒理會他們幽怨的小眼神,率先跳上最近的第一格石板,等史戴西和阿肯都鎮定下來了,就回頭瞪去催促的目光。石板的面積不小,一次站四、五個人都不會太擠,因此諾蘭等他們都跳過來了,才又往右前方的下一格跳去。

  正如諾蘭所言,這法陣的破解步法並不算太難,只是需要來來回回地踏著石板,較為費時。一開始,大家都還有耐心,但時間漸漸過去,專注力不如最初的集中,就難免心思飄晃了起來,特別是一味跟在後頭的兩人。

  越往低處,來自魔界的風越冷,驅寒藥的效用也過去了,史戴西便又開始覺得冷。他打了個寒顫,拉上大衣拉鍊,將帽子往頭上一套,雙腳邊下意識地跟著諾蘭一跳。

  他挑的這件羽絨衣比較花俏,帽子邊緣還有一層厚厚的人工毛,因為是廉價品,那毛不怎麼牢固,被他隨手一扯,就飄落幾根,還不湊巧地黏在鼻頭上。於是,他人還在空中跳,就忍不住癢地打了個大噴嚏。

  「哈啾!」史戴西一手捏住差點噴出鼻涕的鼻子,趕緊落地站好,邊忙著找衛生紙,也沒注意自己站在哪了,直到他感受到諾蘭森森的呼喚以及腳下不尋常的震動。

  「史・戴・西。」諾蘭俊麗的臉蛋陰沉如墨,一旁的肯尼熊被驚得俗辣如雞。

  「什麼?」史戴西愣愣地抬起頭,才發現自己離他們似乎有點遠,好像差了不只一個石板的距離,再低頭一看,赫然驚見自己不僅在錯誤的石板落地,還正踩在石板的邊緣,就不禁一個慌張,重心不穩地往外傾去,「哇啊啊,救命啊!」

  「小心!」阿肯本能性地衝過去。

  正要召喚舒嬿救人的諾蘭,連忙伸手去抓,「回來!」

  可惜,肯尼熊刀槍不入不說,又力大無比,絲毫沒感覺到攔阻,還拖著諾蘭拼命往前衝,總算趕在史戴西跌落時抓住人,整個熊身壓在另一個石板上,激起另一波震動。

  被豬隊友連累的諾蘭,則在被拽出原先站著的石板之際,忍著手指差點骨折的痛,緊急甩出鞭子纏上阿肯的腿,才千鈞一髮地懸吊在半空中,氣得渾身發抖。

  一陣兵荒馬亂,還來不及收拾,法陣就發出刺耳的強光,將他們同時吞滅,下一秒,幽暗的空間恢復平靜,再不見三人蹤影,只剩諾蘭氣急敗壞的怒吼在迴盪。

  「你們兩個可以去死了了了了了了……」

  此時,正在用通訊器監聽的蔚仙臉皮一抽,發出生無可戀的嘆息:「我就知道。」

  福禍雙至的天兵變數,呵呵。

 

58. 日落之處

  在繫上月仙特製的命運之線那一刻起,兩天兵的福星運就再也切不斷,不論相隔多遠,都能隨時發揮作用——禍害自己人,造福全世界。

  「啪嗒!」

  一顆金屬鈕釦從大衣脫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十分細微,但在這靜謐冷清的未知空間裡,當所有人因小心翼翼前進而刻意放慢腳步的時候,就異常引人注意。

  克里斯腳步一頓,撿起那顆無故鬆脫的扣子,莫名有種不太美好的預感。

  此時,他們剛進入心魔幻陣,高聳不見頂的石牆將這裡分割成龐大的迷宮,稍有不慎,就會走進死路,或觸發機關落入陷阱,因此他們每一步都不容出錯。

  迷宮裡瀰漫著淺白薄霧,霧中有幾許淡雅薰香,宛如少女嬌柔的手在撩撥心魂。

  朶爾蹙起秀麗的眉毛,眼底風雲翻湧。心魔早已深植的她沒有一天不在惡夢中掙扎。

  隨行的中年男子瞳孔渙散,發出喘不過氣的嗚咽聲。他只是為符合解封印條件而被抓來充數的普通人類,面對薰香的心魔迷幻,不禁依憑本能性試圖逃跑,卻被一隻手壓上肩膀。幾秒後,他就平靜了下來,恢復原先的空洞呆滯。

  約翰收回壓制的手,淺褐色的眼眸轉過一圈靈光,襯托嘴角的笑意,看來十分享受朶爾與男子在病毒被心魔催化下挖出更多痛苦記憶的樂趣。身為純惡之魂的他,不受良知束縛,也從來都不會虧待自己,自然無所謂的心魔可懼。

  至於其餘魔兵,皆為黑化物以殘魂碎肉所化,無知無感,更不受心魔影響。

  走最前頭的克里斯往後瞥去一眼,見約翰一副悠遊自得像是來郊遊踏青的模樣,就滑過極度厭惡的情緒,並在薰香的誘惑下,升起想一槍爆掉對方腦袋的衝動,但他知道,一旦自己被心魔操控,約翰那王八蛋會非常樂意給他扎上一針病毒。

  「這條路線是最輕鬆的,只要你們不走錯,就不會出現太嚴重的心魔干擾。」安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柔地安撫他,「放心,真出什麼事,還有我。」

  「嗯。」克里斯低應一聲,就抹了把臉,繼續按計畫前行。他轉過一個彎,先是停了一下,才貼向左邊的石牆,繞過地上的一塊圖騰,又走了十來步,切進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停住。

  那角落除了來時的入口外,便沒有其他出路,看起來就像條死路。

  待所有人都過來後,克里斯就扔下他們,拔腿往反方向衝出去,在先前經過的幾個圖騰上快速按過。天目族天生的優勢,讓他輕鬆避開所有陷阱,於轟然移動的石牆間迅速穿梭,奔回大家藏身的角落,就見堵住去路的石牆消失,出現一條新的通道。

  一行人再次上路。

  在走了一段還算平靜的路後,一抹淡影忽然闖入克里斯的眼簾。他猛地停下,直直瞪著對方,一個名字差點脫口而出——薇安!那個受他牽連而慘死的前未婚妻。

  心魔的型態因人而異,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可見。因此,沒人知道克里斯為何僵在原地,但見他臉上浮起些許魔紋,魔氣亦有些不受控制地外洩,便知與心魔脫不了關係。

  約翰眼神微沉,悄然握住口袋裡的槍,槍裡裝著注有病毒的針。是的,他萬分樂意替克里斯打上一針病毒,畢竟對方的腦袋瓜裡可有不少關於尤爾寶貝失憶前的資訊,這對想完整瞭解「葉育」的他來說,會是極大的幫助。

   他不動聲色地慢慢掏出手,打算一抓準時機就開槍。

   這時,空氣盪起一陣不尋常的波動,一團陰影從天而降,伴隨殺豬般的尖叫。

   約翰臉色微變,緊急退後一大步,就見那東西以一招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也就是俗稱的囧rz,直墜而下,將克里斯華麗麗地撲倒。

  喔,這個體位,真辣眼睛。約翰不得不別開眼。

  「操……」克里斯被這一撞,也不得不清醒過來,什麼幻境都沒了。他齜牙咧嘴地皺起臉,待暈眩感褪去,就驚見眼前一顆大屁股幾乎要壓上臉,頓時怒火中燒,直接揍去一拳,「這他媽是誰的屁股?滾下去!」

  史戴西本就摔得頭暈腦漲膝蓋疼,正猜想自己會不會掉進刀山,就忽然屁股一痛,嚇得他連忙往旁邊滾開,大喊:「不!別插我的屁股……咦?克里斯?」

  克里斯臉一黑,宛如吞下一口屎,「你怎麼……喂,別碰那裡!」

  可惜,這提醒來得太晚。

  只見史戴西一個翻滾後順手壓上牆邊一塊圖騰,就聽「喀啦」一聲, 一個小洞從牆邊顯現,擦著他的臉頰射出一根箭,緊接著,無數閃爍精光的箭隨之從天而降。

  「小心!」

  眾人紛紛閃躲,兩道黑霧自克里斯與約翰的無珠之眼飛出來,為他們擋下箭雨。

  然而,事情還沒結束。

  就在安慈叫他們趕緊靠攏時,迷宮就轟隆隆地震動起來,石牆從兩側衝出來,將躲避不及的魔兵瞬間碾斃,其餘人也顧不得隊形,急忙避開。一陣兵荒馬亂後,震動總算平息,劫後餘生的幾人看了看左右,發現心魔幻陣已經變換新的陣行,將他們全・部・打・散。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場唯一不躲不逃也沒事的史戴西,目瞪口呆地縮在牆邊。耳邊的通訊器傳來同伴們的呼喚,但他卻一個字都應不了,只能在逐步靠近的巨大陰影下一縮再縮,最後實在熬不住對方奔騰的殺氣,就眼淚鼻涕齊噴地開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回他的是一道震天咆哮。

  「幹拎老師的不是故意!拎盃今天就宰了你!」

  「……」

  另一廂,蔚仙正捧著一顆脆弱的小心臟,努力安撫亟欲暴走的諾蘭和茫然無措的肯尼熊,就被克里斯的怒吼聲達到字面含意上的「如雷貫耳」,差點渾身一震暈過去。

  究竟史戴西又作了什麼死?

  看不到現場的蔚仙只能聽對話腦補,但之前的內容又是插屁股又是別碰那裡的,那畫面怎麼想怎麼詭異,聽得他實在好捉急。一個是他蠢死不償命的現任員工,一個是他曾經各種醬醬釀釀的前任員工,這種尷尬組合的瓜他真心不想吃,嚶嚶嚶!

  好不容易,他忍著耳膜傷殘的痛,跟諾蘭商量好接下來的對策後,就暫先關掉通訊器,決定來個耳不聽為淨,讓耶和華寶寶自己抽空去保佑他們家的基佬小朋友吧。

 蔚仙安靜地坐了一會,等聽見克里斯聲音的心情平復後,才點開平版上的APP,來自各地靈能組織的情報就如雪花般飛來。他快速瀏覽一遍,果真與預想的相差無幾。

  ——在欲魔放出的風聲傳開後,魔族們開始懷疑暗隱主的動機,就紛紛減緩攻勢,有些疑心較重的,甚至暫時退回幽冥界按兵不動,讓各地靈能者都能喘上一口氣。

  也多虧了現在的科技發達,資訊傳播得極快,不到一個晚上就有這種效果,但這也只能緩一時之急,按照暗隱主對天帝的血海深仇,肯定不會就此罷手。

  「老大。」拔個死機傳來通訊:「大魔們有些異動。」

  「怎麼說?」蔚仙問完,就收到對方傳來全球黑化物的最新分佈動態,只見所有代表高度危險的紅色骷髏都在陸續離開原本駐守的地方,「他們這是要去哪?」

  答案很快就揭曉。

  半個多小時後,有兩個骷髏集中在東半球的某處定點,就沒再移動,其他骷髏雖然離得尚遠,卻也明顯朝同一個目的地前進。十五分鐘後,又一位抵達。

  蔚仙將地圖放大再放大,總算看清楚那地方叫蘇他城,「查查那裡有什麼。」

  沒多久,拔個死機就傳來一個網址。蔚仙點開一看,是一個熱門的實況影片,該實況主是一個高人氣網紅,以甜美的混血兒外型著稱,時常分享自己的旅遊體驗。

  「大家好,今天我要介紹一個旅遊度假放鬆的好地方。」鏡頭前的少女化著精緻的妝容,一雙戴著美瞳的大眼烏溜水汪,看起來特別吸引人,「一開始,我以為那裡沒什麼好玩的,地方小,人口也少,但我想著要體驗不同的小城生活,就決定給它一次機會,好在交通也不算麻煩,還有直班車可達……」

  蔚仙納悶地按下暫停,「為何要給我看這個?」

  拔個死機回答:「我查了一下,蘇他城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城鎮,不論是歷史文化、商業或政治都沒什麼亮點,也沒有特殊景點,連地府都不曾派人駐守,因為那裡發生過的靈能事件少之又少,直到一個月前被這個妹子強力推薦後,就變成了最受歡迎的熱門觀光區,光是一天,就有超過十萬個人去觀光,據說當地的旅館全爆滿了,都還有人要進去搭帳棚。」

  一個毫無特色的地方在滅世前突然成了觀光勝地?

  拔個死機又說:「總之,你看到最後就知道了。」

  蔚仙只好繼續看下去。

  旅遊介紹不外乎是當地的景色與小吃,因為女孩的口語表達生動,長得漂亮,加上取景技術好,所以宣傳效果還不錯,底下留言也有不少衝著介紹去觀光的粉絲大力附和,就拉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潮,但這些都沒什麼,直到女孩說了句話。

  「蘇他城曾有個古老的傳說,就是——當夜晚降臨,人們失去太陽的庇護後,滿天星辰就是月亮破碎的心,所以這裡又被稱為星城。很浪漫吧?大家一定要來玩喔!」

  這一刻,一股輕微的靈力波動自螢幕傳來,女孩的雙眼渙散了一秒就恢復晶亮的笑意,這中間的變化雖然快得眨眼即逝,但對靈能者來說,並不難捕捉到。

  「言靈術。」蔚仙低喃道。

  是什麼值得人在一個月前用言靈吸引人潮,又在滅世第七天成了魔族的集合地?

  拔個死機吶吶地說:「她說當夜晚降臨,人們失去太陽的庇護……」

  沒由來地,他們都想起了奧費歐轉達的那句話。

  「日落之處!」蔚仙靈光一閃,立刻撥去一個號碼,「刀叔,你知道蘇他城嗎?」

  通訊那頭沉默了一陣,才傳來疲憊的嗓音:「知道,那是日帝殞落的地方。」

  *  *  *  *

  三年多前,與世無爭的蘇他城迎來一個帶著大量資金的男人,與一個打造度假勝地的吸金夢。起初,蘇他市長還有所遲疑,卻在一頓晚餐後改變主意,不顧所有反對聲浪,強行推動開發計畫。於是,一個規模不小的開發團隊就正式駐進蘇他城,開始東敲西挖的大工程。

  奇怪的是,這項工程只有在最開始的時候曾被人熱烈討論過,之後就漸漸平息,到最後幾乎被所有人遺忘,再無人提起,連網路上都找不到一丁點消息。

  如此三年下來,蘇他城依然是那默默無聞的小城。

  到了一個月前,一位知名網紅為蘇他城掀起瘋狂的觀光熱潮,當地人口因而激增,所有去過的人像是上癮般,不斷拉上親朋好友重遊舊地,一去再去,幾乎有長住的跡象,一直到三天前,都還有大量人潮湧進,那一晚,小小的蘇他城竟塞了將近百萬人。

  風魔帕祖,就是第一個抵達這百萬人小城的大魔。

  以一個專門散播瘟疫的魔來說,他長得相當俊秀儒雅,一頭墨綠色的長髮隨意垂散,帶了些許慵懶的淡雅氣息,華美的長袍衣帶飄然,看上去有幾分謫仙之姿。

  當然了,畢竟他曾是被一方土地崇敬的風神,自然會有神仙般的氣質,儘管他後來因失去供奉而墮入魔道,也依然保有曾為神的高傲與視人命為螻蟻的冷漠。

  此時,帕祖在一群魔將菁英的護衛下,站在蘇他城的街道上,觀望人來人往的景象,不太能理解人類的眼光。如此單調無趣到連妖魔都懶得侵佔的地方,怎會吸引這麼多人來?

  「主人。」曾試圖讓諾蘭墜機的心腹飛回來,向他稟報:「我巡視了一圈,沒發現什麼陷阱,但這裡的人多半是給暗隱主控制住了,還是小心為上。」

  帕祖輕應地閉上眼,藉著風感受其他還在路上的大魔,心中思緒百轉。

  這兩天來,魔族之間一直在流傳兩個消息——一個是天界藏有一個秘寶,得之者可獲得至高無上的神力,成為萬神之主;另一個,則是平日與他們來往的暗隱主並非本人,真正的暗隱主其實一直躲在某處,暗中計畫著更大的利益。

  爆料者還表示,因為察覺到暗隱主的真正目的,決定退出魔軍聯盟不受利用,就因此遭到無珠之眼的追殺,導致家破人亡, 他心有不甘,決定將真相公諸於世。

  吃瓜看戲當鍵盤殺手並非是人類專屬的活動,魔族也相當熱衷關注八卦,即使整天忙著打打殺殺,也不忘要刷一下魔界論壇吃幾口瓜。於是,這風聲一出,全魔嘩然。

  但凡有點腦子的,看完都會忍不住懷疑,暗隱主是否打著為魔族平反的旗,實則只是拿他們當分散地府與天界注意力的煙霧彈,企圖獨吞那至高神力的秘寶。

  萬年來,打破三界隔閡,攻入天界了結仇恨,讓魔族重回光明,並讓人類奉他們為神,一直是各派大魔願意放下宿怨結盟的最大動力,卻不等於他們樂意成為墊腳石為他人做嫁。

  傳言喧囂塵上,魔軍聯盟向暗隱主試探數回,終於在幾個小時前得到回應——

  天界有至高神力的秘寶為真,但暗隱主一直都是本人,只是平時都用分靈參與會議,可哪個大魔辦事,不會用分靈以防萬一呢?

  最後,暗隱主發出邀請,希望諸位魔君能一起到蘇他城相聚,商量共享秘寶神力之事,並且,為了一展誠意,每一位與會者都必須以真身本體到場,包括他自己。

  「無珠之眼一向以繼承魔帝遺志為榮,再如何算計也不會自打臉吧。」有魔說道。

  魔帝,就是萬年前曾統領魔族的日帝,最後也為了替魔族爭取生機而遭天帝殺害,時至今日,這些事蹟仍被許多大魔惦記著,就連第一魔君的傲魔都因而對無珠之眼有所禮讓。

  因此,除了在西方天界內戰的七魔君外,所有大魔都決定赴會了。

  帕祖睜開眼,看向走來的兩道身影——一個魔族與一個漂亮的人類少女。

  「歡迎風魔大人遠道而來。」對方鞠了個躬,「這是我們主人為您準備的禮物。」

  少女走到帕祖面前,將及膝的外套一脫,就在大庭廣眾下露出曼妙的雪白胴體,姣好的臉蛋掛著美麗的笑靨,清澈的眼眸卻不由自主地流下兩行淚,年輕充沛的生機混雜著恐懼的氣息,香甜得教魔食指大動。

  帕祖微揚嘴角,食指輕輕一勾,將少女勾入懷中。他一手輕撫掌下柔軟滑嫩的肌膚,低頭在她頸邊嗅了一番,露出訝異的神情,「純正的處女?」

  「是的,這年代連心思都保持純潔的處女可不好找呢。」魔族侍者笑吟吟地看了眼其他魔,「這只是開胃菜,主人還準備了更豐盛的宴席招待大家。」

  帕祖輕笑地抬起少女的下巴,修長的手覆上小巧柔軟的乳房輕輕撫揉,薄唇流洩著魅惑的低醇嗓音,「親愛的,將你的一切都獻予我。」

  少女的眼神有瞬間渙散,似沉浸在愛撫帶來的輕顫中,又浮現驚懼的色彩,彷彿在與另一股意識交戰,最後她笑著點了頭,同意獻上自己的靈魂,眼中淚光更盛。

  這短暫的掙扎並不掃興,相反地,越是高等的魔,越享受獵物掙扎過後的蒼白絕望。

  帕祖滿意地俯身吻上粉嫩的嘴唇輕柔吸吮,不一會,少女眼裡的恐懼加劇,白晰的肌膚浮上青紅紫不一的病毒斑點,七孔流出烏黑的血,她痛苦得渾身痙攣,直到身體如被抽空般迅速乾癟,化成一塊皮囊癱軟在地,靈魂也不得解脫地在尖叫中被魔吞噬入肚。

  饜足的魔發出一聲輕嘆,帕祖抽出乾淨的絲帕,擦去嘴角沾到的處女血,賞給一旁嘴饞不已的心腹,對眼前的侍者說:「帶路。」

  一行魔化作黑霧往城內飛去。

  蘇他城,又叫星城,是個樸實無華的小地方,卻在即將滅世的動盪中,依然人聲熙攘。

  遊客們逛得樂不思蜀,居民們一如既往地作息,彷彿時光永遠停滯在幾日前的平靜悠閒,卻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誰都離不開這裡,即便出去了,也會臣服在莫名的蠱惑下回來, 他們的身體被無形的絲線操控,靈魂被囚禁在意識深處,每一個人都戴著喜悅的面具,在看不見希望的恐懼中飽受煎熬。

  直到這一日,一場瘋狂的魔族饗宴開始,被禁錮多時的恐懼終於爆發。

  響徹雲霄的尖叫,漫天噴灑的鮮血,惡魔們狂肆地暢笑著。

  安慈穿著潔白的衣袍,一頭雪白的長髮被束成低馬尾柔順地垂放在肩頭,彷彿世間最純淨的光華都集中在他身上,不染丁點塵埃。他舉起裝著血紅液體的玻璃杯,清秀的臉龐揚著溫和而誠摯的笑容,向參加盛會的諸位大魔說:「祝我們一同成神。」

  如眾魔所願,他回到真身裡,坐在費心營造的人間煉獄中,觀賞這齣精彩的前戲。

  一個龐大的法陣正躺在他們腳下,宛如一張細細編織的蛛網,蓄勢待發。

 

59. 心魔陣

  時間回到稍早。

  諾蘭感覺自己就像吞了一斤炸藥,隨時都能引爆。

  在被暗道的石板陣傳出來後,他與其他兩人就分散了,幸好他早已熟記神殿資料,很快就從牆上的圖騰辨認出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心魔幻陣,但偏偏史戴西的天兵福星運當頭,居然碰上了克里斯,還誤觸機關啟動迷宮陷阱,害他猝不及防,差點被石牆砸死。

  蔚仙在通訊器裡好聲好氣地安慰:「別氣別氣,你聽,至少史戴西成功地犧牲小我亂了敵方的陣腳,也算是功勞一件啦,呵呵呵。」

  諾蘭氣極反笑,「困死自己人也是嗎?」

  「其、其實,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是一種兵法嗚嗚嗚……」蔚仙說著也忍不住哭了。雖然他早就設想過天兵福星的各種變數,但世上就是沒有最慘的,只有更慘的。

  一次誤觸機關就算了,但史戴西為了躲避克里斯的攻擊,竟又一連誤觸好幾道機關,搞得迷宮的陣型一變再變,害得諾蘭被接踵而來的箭雨弄得狼狽至極,甚至還受了傷。

  好在阿肯不跟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卻似乎被傳進一個密室裡,找不到出去的方法,只能在通訊器裡該該叫:「隊長,老大,我找不到門,現在要怎麼辦?」

  「啊啊啊——」史戴西的哀嚎也夾雜某人的咆哮不斷傳來,竟然還沒被揍死。

  「冷靜,都冷靜下來……啊史戴西別再叫了!」蔚仙的聲音聽起來比誰都崩潰。

  「……」

  耳邊裡全是亂轟轟的噪音,諾蘭被吵得心肝脾肺都在抽痛,果然豬隊友最討厭了!

  好不容易,等大家都緩過了勁,諾蘭讓阿肯用手機拍下周遭的樣子傳來,大致認出對方的所在地,便說:「阿肯等舒嬿過去。蔚仙,你現在該做什麼就去做,不用管這裡。」

  蔚仙聽了頗感欣慰,有這麼為上司分憂的貼心員工真好。

  然而,人家還有下一句:「反正你也沒什麼用。」

  蔚仙:「……」

  你這樣很容易失去本仙君的你知道嗎?

  「史戴西。」諾蘭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異常溫柔,「R.I.P。」

  史戴西:「……」

  能求大佬再愛一次嗎?

  商議好接下來的事,諾蘭也辨認清自己所處的迷陣,就放出舒嬿,看著她穿過石牆,才小心避開所有圖騰,往最近的牆角靠去。被毒箭刺中的肩膀泛著陣陣疼意,所幸衣服穿得夠厚,傷口不深,這毒也不致命,只是會加重迷宮醺香迷惑心神的效力。

  一口氣拔出毒箭,拉開衣領,就見左肩一個小指粗的洞正冒著暗色的血,他用匕首在傷口上切開一個十字,用力擠出摻了毒的血,直到血色恢復正常為止,才鬆開沾滿血的手,全程面無表情,動作也不拖泥帶水,唯有蒼白如紙的臉色顯示這過程有多痛。

  除去大半毒素後,纏繞腦海的鳴聲也總算消去了不少,諾蘭輕吁口氣,快速處理好傷口,才拉上衣服,就聽見細微的腳步聲緩緩靠近。

  他握緊匕首,屏息細數,待聲響一至轉角,就先發制人地欺上去,將匕首抵在來人的頸邊。兩人四目相對,皆在彼此眼中望見一閃而過的怔愣。他是為對方莫大的變化,對方則是為意想不到的對象。

  雖然已經在迴轉輪中看見朶爾的轉變,卻依然不如面對面的真切感受,諾蘭打量眼前的絕麗面容,精緻的五官無一不錯,卻渾身帶刺,彷彿被調換了靈魂,不見原有的天真溫婉。他遲疑了片刻,考慮到對方毀滅性的能力,就主動退開幾步,說:「清醒著?」

  朶爾本就是循著血味而來,此刻看著諾蘭的目光便帶著幾分深邃。她輕輕抿了下唇,忍住天性的饞意,勾了下嘴角說:「再清醒不過。」

  壓抑已久的人格一旦覺醒,便難再回去,此時的朶爾已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小羔羊——自出生以來就因畸形的身體被視為玩物,飽受欺凌的怨恨日積月累,並在一次次的逃避與遺忘中,早已滋養出內心深處的魔,而阿蘭卡佩雷的那場暴行,也只不過是場導火線。

  「喔?」諾蘭快速瞥過幾處地方,不動聲色道:「那你還記得有誰在等你?」

  朶爾臉色微變,眼中恨意更深,「我何必記得一個背叛我的人?」

  三百多年前,她在家主的恩准下,得以擺脫奧費歐四處遊歷,而因緣際會地踏上阿蘭卡佩雷,與一個名叫亞肯的樵夫相知相戀,過上一段幸福的平凡生活。後來,火山即將爆發,她雖有感應,卻苦於亞肯家貧如洗,不足以支援他們遠渡重洋逃去歐洲,又恰巧奧費歐尋了過來,她便向對方求助。

  奧費歐一向高傲自大,不喜人類,卻對朶爾有一份莫名的偏執,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竟提出一個賭局——他能為他們設下庇護結界,也能資助人手與大船,只要到火山爆發那日,亞肯都不曾洩密背叛朶爾,他就幫她轉化亞肯,讓兩人永生相守,並放她自由。

  「他不可能守得住你的秘密。」奧費歐不屑地瞥了眼對賭局毫不知情的醜陋樵夫,「低賤的人類愚蠢又無知,不值得我們血族紆尊降貴。」

  「……」

  在奧費歐面前,朶爾是一如既往地順從,儘管心理百般不願,也不敢有半句反抗,但想著丈夫始終無微不至的珍愛與憐惜,她深信心性善良的亞肯絕不會背叛自己。

  然而,亞肯終究為了救所有人而洩密,她也因亞肯自以為是的博愛仁慈,遭到暴民慘無人道的虐待致死,直到浴火重生,她用兩千條魂魄與三百多年的沉睡封去記憶,而後,仍舊是奧費歐手中任人擺弄的玩物。

  交予的真心一再被傷害,付出的感情一再被辜負,憑什麼要她再將那些背叛傷害她的人放在心上?又憑什麼上天要讓惡人繼續存在?

  「嗯,亞肯是該死的蠢蛋沒錯。」諾蘭涼涼地說:「但我說的不是他。」

  朶爾一愣。

  諾蘭捕捉到她的茫然,神情更冷,「你果然忘了菲迪。」

  朶爾這才意識過來,略微慌張地說:「菲迪不在你身上,你把他怎麼了?」

  「不怎麼?」諾蘭語帶漠然,「反正你都打算要滅世,他是死是活有差嗎?」

  「你……」朶爾被他說得一陣青白交加,眼眸燃起星火,「把他還給我!」

  諾蘭朝旁退開一步,不以為然地說:「還給你然後呢?讓他看看你變什麼德行嗎?」

  「不用你管!」

  一道火光射來,卻無法阻止諾蘭接下來的話。

  「我本來以為你是受約翰的操控,才無法自己地助紂為虐,但現在看來,你不止沒被強迫,還挺心甘情願的,怎麼?你覺得自己有制裁世人的資格嗎?」

  諾蘭一個閃身避開焚身之火,拍了下牆邊的圖騰後,就在機關啟動聲中,奔向對面的牆再拍下另一個圖騰,邊毫不留情地說:「全世界都對不起你,所有人都該死,那菲迪呢?他為你捨棄輪迴,忠心守護三千多年,對不起你什麼了?若我沒提起,你會記得那條為你隻身闖入魔界差點魂飛魄散的蛇靈嗎?」

  「你閉嘴!」

  火光落在石牆上,竟被反彈回去,在朶爾的身上燃起一層焰火。心魔幻陣不容任何形式的破壞,一遭襲擊,必反噬其身,諾蘭就是藉此牽制朶爾的攻擊方式。果然,朶爾見遠攻不利,便收起火焰,張開獠牙朝他撲去。

  論速度,血族的敏捷一向是出類拔萃,但朶爾從未習過拳腳功夫,也沒有任何實戰經驗,只憑本能一味撲咬,反讓諾蘭以幾招匕首的反刺撩割截擋下來。

  被拍過的石牆一一向前推移,發出轟隆震動聲,其他石牆隨之移位,交手的兩人也在越漸狹窄的空間裡變換位子。從諾蘭遊刃有餘的格檔中,不難看出他是刻意刺激並引導朶爾移動,直到他們退到一面不曾移動的牆前,他才往後貼上牆面的圖騰,提腳踹開朶爾。

  又一聲機關啟動,石牆倒退,新的石牆從天而降,落在朶爾原先站著的地方。

  「砰!」

  重物落地後,所有石牆靜止,新的陣型完成,被一面牆分隔的兩人,各是不同處境。朶爾被關進一個四面八方皆是牆的狹小空間裡,諾蘭的身後卻有一條筆直的路。

  這迷宮是由九九八十一個九宮格組成,每一個九宮格又自成一個小陣,其中機關各由九道圖騰組成,有些牽一髮動全身,有些只限局部小陣,諾蘭方才便是以最小的變動開出另一條路,同樣的,看似陷入死局的朶爾也能利用圖騰脫困,只要熟悉迷陣規則的話。

  突如其來的困境,讓朶爾冷靜了下來。她對神殿迷宮一無所知,只能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試圖聯繫約翰。意識才送出去,她就聽諾蘭清冷的嗓音從牆後傳來。

  「菲迪希望我能護住你。」

  「……」

  朶爾默然,良久都沒聽到對方離去,才神情麻木地說:「他說你經歷過同樣的事。」

  這下換諾蘭被噎住了。

  那多嘴的蠢蛇!

  靈魂共鳴並非單向操作,當他藉著菲迪的情感記憶瞭解朶爾的過去時,菲迪也能藉著共鳴體會他的感受,估計是那時的精力耗損太過,他又一直被欲魔干擾,才會一時不查,洩漏了些許記憶,難怪蠢蛇會在第二天哭唧唧地說:「原來你也很可憐,好吧,我答應你。」

  諾蘭沒好氣地回答:「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朶爾憤聲說:「這世界如此噁心,你怎麼能原諒他們?」

  「原諒?」諾蘭被氣笑了,「我看起來像聖母嗎?」

  朶爾激動地怒吼:「那你為何要保護這些人?」

  「你要搞清楚,我做的一切都與我對這個世界的喜惡無關,我沒這麼偉大。」諾蘭不耐煩地冷聲說:「我只是沒空去計較那些無聊的事。」

  「無聊的事?」朶爾不敢相信地拉高音量。她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傷害,對諾蘭這理應感同身受的人來說,竟然只是無聊的事?憑什麼?

  「都是皮肉上的事罷了。」諾蘭的神情平淡,語調平淡,疏離中卻透著一份不肯服輸的倔強。雖然孤單,但這份倔強卻也支撐著他走到現在,因為相較於心中真正在乎的事物,那些在他弱小時受到的強迫欺辱,的確只是皮肉上的無聊事,而他從不將尊嚴擺在皮肉之上。

  並非暴徒不該接受制裁,但將解脫寄望於毀滅,亦是自己過於軟弱的證明。

  不可否認,諾蘭在朶爾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膽怯弱小,只敢躲在縫隙裡倚賴他人,暗自憎恨世人的無情。在他黑暗的童年裡,全是靠孤魂野鬼的幫助存活,也曾為了生存不得不屈服人類的暴力與私慾,直到他被拉文德家收養,在養父身上感受到最明亮的溫暖,又被泰特斯當頭棒喝、被禁止哭泣、被逼著變強,才得以蛻變。

  他對這世界的厭惡並不亞於朶爾,卻不願同流合汙,只因他不願離自己所仰慕的人太遠,更不願徹底失去生命中曾經停駐的光芒,即便艱難,也固執地朝唯一目標爬行。

  如自虐般死咬著過往不放,是他心底的魔,也是他掙出淤泥的助力。

  諾蘭整了整因打鬥而凌亂的大衣,說:「我沒必要聽你談心,你憤世嫉俗也好,顧影自憐也罷,我只是基於對菲迪的承諾,在你遇險時拉你一把,但你若是懦弱得連將你放在心尖上的人都不願在乎,那你跟那些噁心的暴徒也沒什麼兩樣。」

  「……」

  「我晚些會幫你打開通道,之後的路,你好自為之。」沒收到回應,諾蘭也懶得再多費唇舌,只丟下一句交代,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朶爾佇立在一片黑暗中,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空氣裡,無所不入的醺香越漸濃郁,伴隨著諾蘭的那番話,穿梭在輪番閃過腦海的回憶中——曾以為擁有的喜樂、從未能改變的悲痛,都結成色彩不一的密麻絲線,明亮的、灰暗的,條條交織,將她他捆束在滾燙的鐵板上,以所有曾加諸在身上的強迫為料,反覆煎熬她的靈魂。

  良久,她終於等來一聲機關啟動,四周的石牆滑移,開出一條幽暗的通道,才勉強拉回游離在噩夢中的神智。她盯著那似乎看不到盡頭的路,邁出徬徨的腳步。

  前方,一道人影自黑暗隱現,呼喚著久違的親密稱呼:「米埃莫。」

  朶爾睜大雙眼,所有色彩都在簇擁的淡霧中褪去,只剩下那殘酷的夜晚。

  *  *  *  *

  放出朶爾後,諾蘭趁著石牆落下前,一個矮身衝進去,將射來的毒箭擋在牆後,新的小陣遂出現在眼前。他左右打量圖騰的分佈位置,快速在腦海計算著。

  每個圖騰所在的位置各代表不同的訊息,同時也是一種辨認指標,需要相當高度集中的思考力,才能從繁瑣的變化中尋找出規律,解開謎題。

  他踩著沉穩的步伐,繞過地上幾個圖騰,聽著通訊器裡史戴西與克里斯的交談,得知約翰帶來的人類沒逃過陷阱死了,作為頂替的史戴西暫時性命無虞,便也不急著要去救人,先想辦法離開心魔幻陣再說。

  眼前的路瀰漫著白霧,霧中人影綽綽,皆有不同面貌,無一不是曾出現在他生命的人,蠱惑心神的醺香飄入鼻腔,令殘留在體內的毒素活躍起來。

  人影漸漸從半透明變得生動鮮明,話語也越漸清晰。

  「撒旦!惡魔之子!我們家沒你這種怪物!」

  一個女人的尖銳罵聲於迷陣中繚繞迴響,諾蘭卻面不改色地穿過對方,沒有一絲停滯,彷彿那女人只是一個陌生人,而非懷胎九月生下他又將他推入深淵的生母。

  「噓,這是我們的秘密……你真漂亮……」

  來自童年的陰影幻化成那曾每晚爬上他床的親舅舅,黏膩的嗓音一如記憶中那般,說著誘惑孤寂心靈的甜言蜜語。諾蘭稍微頓了下,就錯開對方伸來的手,順利避過即將踩到的圖騰,拋下誘騙自己年幼無知的衣冠禽獸,繼續前行。

  正如他所說的,許多過於久遠的疤痕不曾消失,也無法阻止他前進。也正如蔚仙所言,藏在精魄裡的特殊機緣,正於週身散發若有似無的淺淡銀光,助他輕易辨認幻影的真偽。

  幻象不斷隱現,腳步也不曾停滯,直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男人如雕像冰冷的俊美臉龐不帶一絲情感,卻仍伸出手撫上諾蘭的頭,乾淨修長的手指穿過髮絲輕柔摩梭頭皮,留下一絲又一絲的酥麻,舒服得教人差點閉上雙眼。

  他還記得,十五歲那年,他被一個怨魂襲擊摔斷右手,諸事不便,多靠養父幫著完成,有次吹頭髮時,養父正巧有工作上的來電,便改由泰特斯接手——雖面無表情,指尖卻十分溫柔,儘管這份溫柔只是對方為了滿足養父的要求——而那正是他初次察覺自己的心動。

  當時,他十分慌張,只想拼命掩藏那份情愫,終日害怕會被人發現,後來又漸漸明白,當他將心束之高閣,牽繫在遙不可及的目標時,便再也不怕受傷了。

  ——只要護住了心,即便遍體鱗傷,也再不會有人打擊到他。

  似是察覺到他的心思,幻化成泰特斯的心魔微揚嘴角,將眼裡的清冷化為一灘柔水,像在注視世上最珍貴的寶貝,這曾是他夢寐以求的目光,也是唯有養父才能獨享的柔情。

  諾蘭怔然望著對方,半晌,也揚起一抹微笑,想起那刻意整成泰特斯面貌卻一再破壞形象的欲魔,也想起了那擁有相似模樣卻執著追逐自己的雷德,最後,笑容漸漸被一絲悵然淹沒,也許是終於對青春期的那段暗戀釋懷,也或許是對自己終仍失守的心感到無奈。

  他伸出一掌拍上圖騰,令直射而來的毒箭打碎幻象,便矮身避開箭雨,在轟隆移動的石牆間奔竄,依計算好的順序拍下其他八道圖騰,成功開出一條離開的通道。

  石牆在身後落下,與此同時,一道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輕響。

  諾蘭捕捉到那異樣的聲音,抬眼打量音源處,就嗅到一股魔氣在幽暗的新迷陣裡縈繞不散。這氣味他有印象,就在欲魔的郵輪上接觸過,遂冷聲道:「約翰・道爾,出來。」

  幻陣裡禁止使用空間類能力,約翰絕無躲進空間夾層的可能。於是,一人半舉起雙手踏出陰影,露出一貫溫和儒雅的笑容,說:「早安,拉文德先生。」

  諾蘭無視那像在跟鄰居寒暄的招呼,打量對方額間的無珠之眼。

  約翰察覺到他審視的眼神,貼心地說:「放心,我們大人正忙著,何況,晚些還有需要你和你朋友的時候,希望你們屆時務必配合。」

  明白對方說的是解開封印之事,估計是擔心史戴西作死弄掛了自己,想拿他當後備人選,諾蘭握住匕首,冷笑道:「這麼有把握能讓我像朶爾那樣對你言聽計從?」

  「喔不。」約翰搖搖頭,神情萬分謙虛,「心魔幻陣這麼厲害,你還能如此理智,可見心性堅韌,就算是我,也得耗費心力才能征服你,所以今天恐怕是來不及。」

  「……」

  看似褒獎,實則自誇,這臉皮夠厚!

  「不過,你對朶爾的那番話真是一針見血,讓我受益良多。」約翰笑道。

  諾蘭漠然不予回應,面對約翰這類狡詭之人,越是多話就越容易跳入陷阱,最好的方法就是速戰速決,但對方有暗隱主的分靈守護,不宜硬拼,儘管他非常想親手殺了這毀了雷德一生的惡魔。他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狀似不經意地掃過約翰腿邊的圖騰。

  算計的人不只諾蘭,約翰也同樣表面淡定,內心快速跑著複雜的公式。

  雖然有安慈作靠山,但約翰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不是人類,更不是天目族,所有能出的力都貢獻完了,解開神殿封印的鑰匙也已就緒,接下來的計畫中,他並非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如有必要,安慈是不會在乎一小部分的犧牲,所以,在這關鍵性的一天,他不宜讓自己成為分散安慈心神的負擔。

  而面對諾蘭這樣武智俱全的敵人,他唯一的優勢就是比對方還早進入這個小迷陣,率先得知七個圖騰線索,加上諾蘭身後的圖騰,一共八個,按概率計算,他能掌握的迷陣變動比才剛進來的諾蘭多出好幾倍。

  除此之外,他所謂的受益良多,可不是恭維話。

  「有件事,你或許會想知道。」約翰放下雙手,藏在袖裡的微型槍悄然落進掌心,「喔不,應該說,你有必要知道,否則對『他』太不公平了。」

  兩人對話用的是英文,這裡的他,顯然不是先前提及的朶爾。

  諾蘭不著痕跡地變換位子,面上雖平靜,心底卻沒由來地跳了一下,他有預感,接下來的話絕不能聽。於是,他二話不說,一個側身,將匕首扔向眼中唯一可見的圖騰。

  與此同時,約翰舉槍扣下扳機,簡潔有力地說:「他自願為你成鬼。」

  正要竄至另一側牆角的諾蘭動作一頓,那個「他」是指雷德?

  「碰!」

  子彈擦過髮梢,打中諾蘭身後的圖騰,與匕首擊中約翰腿邊圖騰的時間差不到二分之一秒,但那短短的停頓,便足以令他陷入難以預估的危險。

  四面八方的箭雨讓人無處閃躲,銳利的箭尖穿破高領毛衣,劃破諾蘭頸側的血管,立即汩汩流出鮮紅的血。他摀住脖子,抽出長劍揮開持續射來的箭,邊強忍著劇痛,在位移的石牆間尋找藏身處。

  血液流失得極快,諾蘭的意識一下就有幾分恍惚,只能勉強瞥見約翰被石牆撞得噴出一口血,看來他們兩人算盡機率下的賭都不算成功。

  轟隆隆的聲響未完,身體卻開始感到有些麻木。雖然他們偵察員的體質在契約效力下受到優化,但箭上淬的毒非一般凡物,對身體的修復力有不小的影響。

  好不容易拼著一口氣找到一處死角,他強撐著幾乎要渙散的意識,掏出事先備好的靈丹服下,又倒出一團藥粉往傷口一拍,血流才總算緩下,迷陣的變動也終於停止了。

  他垂著頭靠在牆邊喘氣,等藥效發揮完全,幽暗的空間裡沒有丁點聲響,只有他吃力而緩慢的吐息聲,也不知約翰是已經死了,還是忍著內傷解開迷陣逃出去了。

  瀰漫的白霧越來越多,二次中毒與醺香交互作用,令迴盪腦海的聲音越發吵雜。忽然,一條白色的圍巾覆在脖子上,蓋住為療傷而撕開的領子,遮擋不斷灌入肌膚的冷風。

  諾蘭睜開眼,望著垂在胸前的圍巾,剎那間,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某個冬夜。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紐約處處結冰,他為了一個任務與魔物打了幾小時架,領口被撕開不小的裂縫都沒發現,直到他趕赴與雷德約定的地方,對方一見面,就脫下圍巾為他披上,忽來的溫暖,讓他驚覺胸口原來早已被凍得麻木,才會一路上都沒感覺到冷。

  約翰說,雷德是自願為他成鬼。

  早在重逢之時,他就曾懷疑過雷德如何能成惡鬼,明明現場有那麼多慘死的凶戾之人,卻唯獨最不具帶煞命格的雷德成了惡鬼,如今他總算明白,若無當事人甘願配合,約翰即便強行煉化,也無法輕易將一個平凡的靈魂轉化成惡鬼。

  ——惡魔之所以可怕,是他們以「真相」為武器,在傷口上反覆切磨。

  所以,真正毀了雷德的人是誰?

  諾蘭握緊滿是鮮血的手,冰冷的指尖刮過粗糙的地板,卻感覺不到疼,直到他被一雙臂膀輕輕擁住,才面色蒼白地看向比任何一個幻象還鮮明的人,顫聲輕喃:「雷……」

  心魔溫柔的注視黯淡了視線之外的色彩,躺在心口的轉經輪項鍊在微微發燙。

 

60. 會合

  迷宮的另一處,有人正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因身上帶著張瀚倪的魂魄,身邊又空降一個史戴西,福星高照下,任何試圖傷害他們的人都會自食惡果——對於不知兩天兵已繫上命運之線的人來說,確實可以這麼理解。

  所以,在克里斯發覺自己將面臨全軍覆沒的連鎖反應後,只得打消殺人滅口的心思,轉而鐵臂一伸,將還想逃竄的史戴西卡進牆角,來了個猙獰爆表的壁咚,「你……」

  「嗚啊啊啊不要啊!」史戴西嚇得摀住胸口,活像一朵慘遭蹂躪的嬌嫩花兒,氣不喘一口地噴淚尖叫,「老兄你就饒了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上帝啊!」

  克里斯一口氣卡住,差點噎死自己,耳膜也被那鬼哭神嚎震得抽疼,恨不能一拳捏爆對方。

  安慈也受夠了,直接竄出一絲黑霧,往史戴西的嘴巴一抽,「禁音。」

  「……」

  世界終於安靜了。

  克里斯捏了捏兩側太陽穴,等腦中的嗡鳴聲散退,才揪起一臉呆滯的史戴西,繼續先前的問題,「你怎麼進來的?還有誰?他們在哪?」

  這話問得相當急切,像是等不及想找出對方失散的夥伴,看看那裡面是否有他想的那個人,彷彿一旦得到肯定的答覆,所有事都不再重要。

  史戴西似乎因為忽然失去聲音,被嚇得一時沒轉過來,陷入失神狀態,好半天都沒有反應,直到克里斯搖著他又追問一次,才動了動臉皮,又指了指嘴巴,拼命搖頭。

  克里斯無語,對安慈說:「把法術解開。」

  安慈沒有立刻動作,卻反問:「如果董司常也來了,你打算如何?」

  「關你屁事?」克里斯不耐煩吼道。

  「……」

  安慈的沉默明確地表達著一份不滿,克里斯煩躁地扒了下頭髮,才軟下語氣妥協道:「知道了,解開封印為主。這傢伙你想怎麼處理?」

  「約翰帶來的人類死了,就用他代替吧。」安慈遲疑了會,依舊解開史戴西身上的禁音術,「問他如何進來的。」

  其實安慈也預料到了,身為天帝之徒的蔚仙定然也有神殿地圖,必會派人來阻止他們解開封印,但史戴西的出現方式實在太過出奇,因為就他們手中的地圖來看,所有通道皆以心魔幻陣為終點,也唯有通過幻陣才能抵達祭壇,卻沒有一條是半途「空降」進來的,難道是神殿的布置有變?

  克里斯踢了踢正傻著的人,「可以說話了,回答。」

  史戴西回過神,不太理解克里斯「自言自語」的節奏,但見對方一臉凶神惡煞,只好吞下疑惑,結結巴巴地交代:「就、就游泳進來的啊,是隊長帶我和肯尼熊來的,他們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反正隊長怎麼做我就跟著做,不小心跳錯板子就分散了。」

  「什麼板子?」安慈問道。

  克里斯轉達完後,就見史戴西苦逼兮兮地冒起兩團眼泡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板子,反正一跳錯就完蛋了,嗚嗚嗚,這地圖太複雜了,我看都看不懂,背不起來啊。」

  「……」

  克里斯聽到最後,感同身受地沉默了。

  想他百年來東征西討,研究地圖的經驗豐富,卻徹底敗在神殿地圖上,感受一回路痴的痛苦,好不容易,他在安慈的輔導與約翰的嘲諷下,硬是啃完心魔陣的基本規則,捉摸出一條最簡易的走法,誰知一個天降福星,把路線全數打亂了。

  福星,福星,福你媽!也不知計畫還能不能進行下去。

  克里斯沒好氣地抹了把臉,問:「有什麼不對?」

  史戴西不明所以,回他一聲:「嗄?」

  「不是跟你說話。」克里斯瞪去一眼。

  「可是……」史戴西本想再問,就收到蔚仙在通訊器裡的警示,立刻閉嘴。

  安慈沒發現通訊器的存在,只當史戴西是被克里斯的威嚇嚇住,逕自沉吟地說:「天帝也許對神殿動了手腳。」

  「你的意思是……有暗道?」克里斯問道。

  安慈輕哼一聲,打量滿臉驚恐的史戴西,只見對方的眼裡除了慫還是慫,料想這智商成負的草包也編不出什麼謊,再逼供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便說:「先離開幻陣。」

  兩人商量了會,決定用繩子綁著史戴西上路,省得這傢伙又手賤亂碰機關。

  「依照約翰的測試,保護好福星反而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你就暫時護著他吧。」安慈如是說完,就引著他們來到一塊沒有任何圖騰的角落,再自己去察看解開迷陣的線索。

  原本這工作是由克里斯來做,但經過一番烏龍事故,整個幻陣已變成最複雜的陣型,心魔幻象威力大增,為免再生意外,安慈決定親自操作分靈來解謎——正如約翰的推測,此時的他暫時顧不及約翰那邊,何況他的本體還另有要事。

  如此操作下來,他們闖過一道道關卡,還算一路順遂。

  也估計是太過平順,史戴西感覺不到危險,一張嘴就又閒不下來了。

  「我說真的,克里斯老兄,有什麼困難我們坐下來好好談,別動不動就要滅世,世界末日大家都死光光有什麼好玩的?聖經裡有句話,若我們生活在光明之中,像上帝在光明中一樣,就能夠彼此相交,上帝兒子耶穌的血能洗淨我們一切的罪……啊,說到這,老兄,不如你跟我們一起信主吧,信主得永生,耶和華說過……Blah blah……對了,聽說你也是天主教家庭,從小沐浴在主的光輝中長大,一定也能感受到……Blah blah……」

  「……」

  克里斯的拳頭握了又握,青筋爆了又爆,臉色黑得不能再黑。要不是不想永遠被困在迷陣裡出不去,他真的很想放飛自我,一拳碾斃史戴西這個話嘮。

  只能說,運氣真是個調皮的小東西——之前他們想要接近兩天兵,次次都機關算盡,也未必成功,現在不需要了,人家反而不請自來,還甩都甩不掉,呵呵,趕羚羊!

  心魔陣彷彿是感受到他的怒氣,一陣白霧徐徐飄來,包住正在等安慈歸來的兩人。

  「哈……哈啾!」史戴西沒由來地打了大噴嚏。他納悶地吸著發癢的鼻子,努力憋住在鼻腔滑行的黏液,「哈啾!喔……上帝保佑……哈、哈啾!」

  噴嚏打了又打,鼻涕吸了又吸,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史戴西就輕喘著氣,感覺有什麼在緩緩地爬上皮膚,那是一種既熟悉又久違的感覺,自從加入偵察隊後就再沒經歷過,沒想到竟會在這時復發,他不禁臉色一變。

  而克里斯自望見白霧的那一刻,就神色凝重地盯著霧中身影。那身影十分瘦小,瀰漫的清幽的淡香中,隱約有股陰寒如冰的幽冥氣息,教人心中難免悸動。他沉下臉,極力控制要按捺不住的衝動,就聽史戴西爆起一聲哭嚎。

  「Holy shit!」

  克里斯猛然一驚,火大地轉頭看去,「你哭啥小……操!」

  只見原本站著史戴西的地方突然出現一張兩頰腫得宛如屁桃的豬臉,若非對方的五官依稀能看出熟悉的輪廓,他非得揮出一拳大喝:「何方妖孽?」

  「乾!你怎麼回事?」克里斯捏住豬臉,左看右看,怎樣都想不到對方是如何變身的。

  史戴西嘟著發腫的香腸嘴,悶聲說:「過敏。」

  「……過敏?」克里斯木著臉,感覺自己的聽力不太對。

  「我從小就是過敏體質啊,天,這白霧是什麼做的?害我好久沒發作的過敏回來了。」史戴西哭著豬臉,無法自主地渾身抽動,東抽一下,西抽一下,活像羊癲瘋。

  克里斯無語,「那你現在又在抽什麼?」

  「癢啊。」史戴西舉起被捆的雙手,勉強搔了搔臉頰和身體前面,卻搔不到背後,只好不斷扭動身體,可憐巴巴地望著克里斯,說:「老兄,可以幫忙抓一下背嗎?」

  克里斯眼神死。

  可以不要這麼多事嗎?

  「……」

  白霧越來越濃,霧中的人也越漸鮮明,正如安慈所擔心的,心魔幻象變強了。

  那人穿著色彩鮮明的卡通圖案T恤與七分褲,絲毫沒有閻王之子應有的嚴謹形象,一頭鬆軟的短髮下,是一張清秀可愛的蒼白臉蛋,深幽的烏黑圓眼像有訴不盡的話語——這個董司常,沒有一處不是克里斯記憶中的模樣。

  「董司常」伸出一根食指,輕輕在克里斯的腰側戳了戳,一如兩人過往相處時的習慣,但這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動作,也勾起了壓埋在心底的種種往事。

  克里斯還記得,董小七經常戳著他的腰,邊用羨慕嫉妒恨的口吻說:「八塊肌了不起?等我再過一、兩千年長大了,也要長出九塊肌,比你還多一塊。」

  當時的他翻了個白眼,「白癡喔?腹肌最多八塊。」

  董小七哼哼唧唧地回嘴:「你們凡人懂什麼?我們神仙愛長幾塊就有幾塊。」

  「……」

  相互鬥嘴吵鬧的回憶還歷歷在目,不論兩人還只是朋友時的相知相惜,還是成為戀人後的誓死相隨,都在分離後的思念中越發深刻,所有情緒,不論喜怒哀樂,也好似被全數扔進一個沸騰的鍋裡,以魂牽夢縈為火,熬出一碗融合愛恨情仇的精華,令這一口嚐下去竟只有滿腔說不出口的複雜滋味。

  克里斯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因為對方走到這個地步。

  他瞪著面前的董司常,緊繃著渾身肌肉,額上的天目也流轉著暴躁的靈光,黑色魔紋隨眼中腥紅漸漸浮現,下一秒就要陷入狂爆狀態。

  然而,某人卻在這時發出一串呻吟。

  「喔——對,就是這裡……呼……好爽!」

  「……」

  狂爆技能的讀條中斷。

  克里斯握緊拳頭,咬牙問:「你夠了沒?」

  「再、再一下。」史戴西稍微蹲下身子,調整了下姿勢,再將背貼上克里斯的肩胛骨扭啊扭,「嘶……這裡也好癢……喔喔……就是這一塊……嗯啊……」

  沒辦法,雙手被捆抓不到背,就近取材蹭一蹭什麼的,真的怪不了他啊。

  克里斯氣極無力,卻也不得不承認,所謂意想不到的收穫,還真他媽的在這時體現了出來。

  董司常微微動了嘴唇,似乎在說什麼,「……一切……」

  「喔喔喔!爽啦!」史戴西的噪音干擾太嚴重。

  董司常:「你……」

  「啊……嗯喔……就是這裡!」

  董司常:「你會……」

  「喔,這裡,別動,嘶——癢癢癢……」

  董司常:「你會……」

  「Oh God!Oh yeah!」

  董司常:「……」

  心魔幻象覺得累,為何會有種被黃暴的fu呢?

  克里斯也鬱悶極了,這種被當成按摩棒的感覺實在hen不蘇湖。他索性指著「董司常」,企圖把史戴西也拖進心魔幻象中,「喂,看這裡。」

  「嗯?」史戴西不解地看向空空如也的前方,「要看什麼?」

  接著史戴西又轉過身,將後腰往克里斯的手肘頂,「麻煩彎一下手,我撓一撓腰。」

  「……」

  克里斯此刻的內心有一萬頭草泥馬狂奔而過,並有一種衝動想向安慈提議,不如他們換一個人類人選吧?至少,諾蘭遇到心魔的反應絕對會比史戴西正常幾百倍。

  終於,一陣熟悉的轟隆聲響起,他們身後的石牆在一個滑移後消失,露出通往下一個小迷陣的入口,安慈的分靈也飄了回來,卻猛不其然撞見兩個大漢貼在一塊磨蹭,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他,也不禁對這慘烈的一幕感到驚悚,「你們……」

  話未說完,就收到克里斯委屈的小眼神,妥妥就是一個飽受摧殘的良家壯男,可見心魔幻象再厲害也不可能硬把一個正常人的口味掰壞,安慈便仔細瞧了瞧史戴西的豬臉,詫異問:「這臉是你揍的?他又怎麼了?」

  「不。」克里斯一臉生無可戀,「他對心魔過敏。」

  安慈:「……」

  百密而一疏,他們怎麼就沒想到要準備一些抗組織胺藥呢?

  不對,對心魔過敏是怎麼回事?他活了上萬年都沒聽過有這種事!

  安慈想了想,覺得不太對勁,立刻操作分靈朝史戴西探去,分靈所化的黑霧極細,就像一條靈巧的小黑蛇,當一端觸及史戴西紅腫的臉頰時,就散成幾條分支沒入肌膚下。

  史戴西被這個操作嚇到了,張開香腸嘴就要扯嗓唉叫。

  安慈立馬喝止:「閉嘴!」

  「臥槽!是誰?」史戴西被耳邊忽響的陌生嗓音嚇了一跳,但見克里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才反應過來是那條「黑蛇」在說話,不禁聯想到聖經裡那條邪惡的蛇,頓時就慫了吧唧,在心中默唸一段福音。

  安慈透過黑霧鑽入史戴西體內,試圖探視對方的靈魂,就感覺到一股光明的力量在阻撓自己前進,雖未造成任何傷害,但畢竟屬性相斥,仍有微微不適。他收斂起所有力量,將魔氣壓到最低,才總算窺見藏在光芒中的記號。

  「原來如此。」找到了原因,安慈就退出來,驚奇道:「他竟然有聖印。」

  克里斯皺眉,「那幹啥的?」

  「是耶和華的祝福。」安慈有些難以置信,「我查過他的轉世記錄,每一世都在基佬家輪迴,而基佬家自古就是梵諦岡的驅魔世家,能一直在聖職家族轉世的靈魂大多有些特別之處,起初我以為是他的福星命格所致,卻沒想到他還自帶聖印。」

  克里斯有聽沒有懂,「所以?」

  「因聖印的守護,心魔幻陣對他無法作用,進而轉為身體上的排斥反應,也難怪他們敢派他過來。」安慈操作黑霧甩了甩小尾巴,拋去一道麻痺術暫時封住史戴西的感官。

  果然,史戴西身上的癢感減緩不少,儘管臉上紅腫依舊。

  克里斯還是不理解,「他為何能有聖印?」

  安慈輕哼,「聖印通常只賜給聖人之魂。」

  「……」

  良久,克里斯終於飆出一個字:「操!」

  史戴西是聖人轉世?

  這個整天只想著泡妞的草包居然也能當聖人?

  世界果然要毀!

  解開了史戴西的過敏之謎,黑霧便回到無珠之眼裡。

  克里斯拉過史戴西的繩子,在臨踏入下一個小迷陣的入口之際,忍不住回頭看向那佇立在霧中的飄渺身影,卻見「董司常」的臉上多了張半截面具,頭髮變得又黑又長,鮮明的穿著被一身黑袍取代,乍看上去就像一縷陰暗的鬼魅。

  「蔚仙」劃過細疤的嘴唇微啟,傳來一句呢喃:「你會失敗,一切都將結束……」

  一層寒霜自腳底結起,貪婪地吞噬「蔚仙」的身體,一如曾在夢中反覆上演的片段,將他割出一道道裂痕,最後「啪呲」一聲,整個人化作一粒粒碎冰,隨落下的一滴淚與一句幽怨至深的嘆息,融於虛無。

  「我們都完了。」

  「……」

  克里斯瞪著白霧,臉上爬滿殺氣騰騰的魔紋,夾雜心痛與憤怒的藍眸已染上一圈紅暈,彷彿要滲出血般。而後,他微微瞇了下眼,嗤笑一聲,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未到那一刻,誰也不會知道結局如何。

  *  *  *  *

  約翰總算找到朶爾了。

  過程不太美好,結果也不太樂觀。

  他望著側倒在血灘裡的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卻也不急著過去,反倒先掏出手帕擦去嘴角的血。先前與諾蘭的對峙太過冒險,雖打擊到對方,自己也受了不小內傷,讓他在接下來的迷陣中行動不夠靈敏,以致於身上掛了不少彩,但好在都只是皮肉傷。

  快速處理完新添的傷,約翰才慢悠悠走到朶爾身邊,只見一根毒箭穿進她的胸膛,直直沒入尾端從背後出來。他輕柔地扶起人,眸中靈光流轉,以意念呼喚迷失在夢魘中的靈魂,手上的動作卻與外表的溫柔截然相反。

  他熟練地掰斷箭尾,就毫不猶豫地將毒箭一口氣拔了出來。

  「啊!」朶爾吃痛地睜開眼,尖銳的獠牙一張,就要咬上約翰的咽喉。

  約翰早有預料,立刻一手捏住朶爾的下巴,低頭凝視她渙散的血紅眼眸,另一手移至她的頸後輕輕摩挲,像在安撫暴躁的戀人般溫柔耐心。

  漸漸地,朶爾平靜下來,意識也從心魔帶來的混沌夢境抽離。她伸出舌尖輕舔乾燥的嘴唇,約翰意會地鬆開手,拉起袖口將手腕湊到她嘴邊,投餵重傷的飢餓血族。

  然而,這一回,新鮮的血液沒有太多功效,朶爾的胸口依然汩汩流著深紅色的血,宛如她內心破開的大洞無以痊癒。她無力地鬆開嘴,嚥下一口只剩止飢作用的魔血,無端想起諾蘭丟下的最後一句交代。

  ——「之後的路,你好自為之。」

  她茫然地心想,這路終於要到盡頭了嗎?

  約翰也發現了異狀,撿起毒箭檢查,恍然大悟,「摻了純銀粉。」

  純銀是唯一能對真正傷害血族的武器,其所造成的傷口無法自癒,若非毒箭剛好偏離了心臟,朶爾早該死了,當然,死對菲涅克斯來說並非永恆,只要一把火,就能重生。

  約翰扔開毒箭,接收到朶爾一閃而過的念頭,莞爾道:「傻瓜,還沒結束。」

  朶爾靠在約翰胸前苦笑,「你們還需要我點燃蓮火,自然不會輕易結束。」

  約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為朶爾做了簡單的包紮,就橫抱起她,開始觀察這個小迷陣。當他收集好圖騰線索,走到安全點,正要放下朶爾,就聽她說:「約翰,你愛過人嗎?」

  問一個純惡之魂是否愛人?

  約翰蹲下身,將朶爾輕輕放下,以如春泥般柔軟的神情,說:「當然,親愛的。」

  不知從何時起,他就不曾再喚誰寶貝,似乎在尤爾之後,無人配得起這親密的稱呼。

  朶爾望著這戴著柔情面具的男人,想起兩人唯一一次的肌膚之親,那是場為了滿足奧費歐惡趣味的應酬,而自己正是交易中被隨手贈予的娛樂。她自嘲道:「我曾以為我擁有過。」

  一個因天生殘缺淪為皇室玩物的私生女,因緣際會得到菲涅克斯家主的初擁,終於擺脫悲慘的命運,重獲新生。她還記得自己初隨家主回家,遇見還是孩童模樣的奧費歐時,曾為對方充滿好奇的漂亮雙眼而融化的心情。

  家主告訴她:「天生血族的成長期較為緩慢,往後,奧費歐就交給你照顧了。」

  從那天起,她將奧費歐當成親弟弟悉心疼愛,儘管菲迪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奧費歐有危險的氣息。」但她依然天真地抱著一絲希望,卻哪知,他這個弟弟竟然真是個白眼狼。

  「亞肯能多輕易擄獲你的芳心,就證明奧費歐有多傷你的心。」三千多年的種種過往,約翰早在朶爾的夢中悉數得知。他眸中的靈光流轉,並未說出奧費歐因恐懼失去朶爾而病毒復發的真相,因為此刻的朶爾並不需要奧費歐那遲來的醒悟。

  約翰為她換掉被血浸透的紗布,重新貼上乾淨的紗布,柔聲安慰:「放心,那些人很快就會為他們的罪付出代價。」

  朶爾無聲勾了下唇,抬手拂過約翰的眼角,那是一雙美麗而清明的眼眸,總能讓人輕易相信他含笑的柔情,唯有舉手投足間不時流露的冷漠,才真實彰顯了這人的本性。

  無情的溫柔——他溫柔,是因為他可以對你溫柔,他無情,是因為他無法感受情。

  「我羨慕你的不懂愛。」朶爾苦笑地閉上眼。黑暗中,有奧費歐偶然流露的憐愛,也有亞肯總是笨拙的示愛,在她生命中曾傾心付出的兩個人都傷她最深,所以,她羨慕約翰。

  無愛便無恨,也許,純惡之魂才是世上最單純的存在。

  約翰微微挑了下眉尖,沒再多說什麼,就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們在幻陣裡耗得太久,該是出去的時候了,畢竟他答應了親愛的朶爾,要讓她盡快從這滿是污泥的世界解脫——一如他對每個遊戲對象的尊重,他對朶爾的承諾是絕對地真誠,也一如他對每位伴侶的誓言,全力以赴地讓他們感受到愛,即使他不懂愛。

  純惡之魂確實單純,沒有善惡之分,沒有非黑即白,唯一的準則,就是自己。

  約翰從容地走進一片白霧,望見霧中散著一頭黑髮的尤爾,忍不住揚起笑意。

  「但誰說我沒愛過呢?寶貝。」

  *  *  *  *

  克里斯手裡牽著一頭豬(豬臉未消的史戴西),歷經千辛萬苦(一隻過敏的轉世聖人引發的各種血案),過關斬將,總算聽到近日來最悅耳的一句話

  「最後一個迷陣。」安慈的語氣頗有感慨,「這之後就是祭壇了。」

  God!克里斯也忍不住膜拜一下耶和華。他都要滄桑了!

  他憋不住菸癮地掏出一根菸大吸特吸,將肺部塞了滿滿的尼古丁致癌物後,才滿足地長嘆一口氣,在史戴西勸說戒煙的碎嘮中,大步走入通道裡。

  忽然,一道銀光自轉角射來,擦過下巴,留下一道割痕。克里斯緊急往後一退,順手拉了把史戴西,避開對方差點踩到的圖騰,而後與欺身的對手交戰。

  來人身手極好,出招凌厲,劍光帶著一股狠勁,頗有遇神殺神、遇魔殺魔的氣勢,可惜似乎帶著傷,以致於某些動作有一分遲滯。克里斯因本身佔了天目族的優勢,很快就找到破綻,直接一個出拳,往對方的下肋擊去。

  對方反應也夠快,及時回手擋駕,卻仍慢了一步,只勉強在克里斯的手背上狠狠抓了一把,就被一拳擊退,整個人撞上身後的石牆,吐出一口血。

  「操!你是貓嗎?」克里斯看了下被抓出三條血痕的手背,傷口還挺深的。

  史戴西慫了吧唧地躲在牆角,見兩人打完了,探出頭一看,發現倒在地上的人很是眼熟,這才反應過來地跑過去,驚呼:「隊長!你沒事吧?」

  「唔!」諾蘭又咳了一口血,抬起冒著冷汗的慘白臉龐,就被眼前的豬臉驚得一愣,一向癱平的俊麗臉蛋也閃過一絲困惑。半晌後,他做出了跟克里斯之前一模一樣的動作——捏住豬臉左右察看,在確認對方是誰後,才看向克里斯,「你揍的?」

  先前,諾蘭光是應付自己的心魔,就已筋疲力竭,沒能跟上通訊器裡後來的發展。

  克里斯呵呵冷笑,「我也想,他自己過敏發作。」

  「……」

  諾蘭感覺有點傻,「過敏源是?」

  克里斯深沉臉,「心魔。」

  「……」

  諾蘭木著臉,內心裡跑過一遍克里斯與安慈都曾經有過的心理活動後,就語帶惋惜,有股濃濃的失落,「本想說揍得好。」

  克里斯也嘆了口氣,一臉不勝唏噓,非常感傷。

  史戴西潸然淚下。

  隊長,說好的愛呢?

  還有你們兩個,不是才剛打完嗎?忽然就進行如此友好的共鳴交流又是怎麼回事?

  還好,以史戴西做共鳴點的交流沒能維持多久,被一聲石牆滑動打斷,約翰抱著朶爾從另一側走來。只見兩人的形象頗為狼狽,看來也在幻陣裡吃了不少苦,特別是一向注意儀表的約翰竟也染了不少血跡,這讓憋了一肚子天兵氣的克里斯感覺身心舒爽。

  這下,正反兩方的人都到齊了。

  他們你盯我、我瞪你,一時間竟沒人說話,似乎都在尋找能先發制人的時機。

  安慈凝神打量諾蘭,發覺對方渾身上下都有濃濃的黑暗能量,卻神奇地沒受到黑化物影響,但明明約翰已經正中諾蘭的內心要害,是什麼讓這靈魂頑強地扛過了心魔考驗?

  目光從頭到腳游移一番,最後落在諾蘭微敞的領口,一枚迷你的轉經輪項墜正散發若有似無的淺淡金光,若不仔細檢查,會極容易忽略掉。安慈稍微感應了下,雖然其中包含著些許佛門靈氣,卻附著更多另一股能量——一種強烈的守護意念的能量。

  諾蘭也感覺到一股審視的視線,那是不屬於在場其他三人的注視。他眼神微沉,本能反應地拉上大衣領口,藏好項墜。儘管這轉經輪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普通小法器,卻是養父晚年養病時終日捧著念經的遺物,對他來說,比什麼都珍貴。

  這動作自然沒逃過安慈的眼。

  依據蔚仙派來神殿的人選條件,史戴西是轉世聖人,那諾蘭也定有什麼特別之處,一個小法器的作用有限,不可能抵擋得了心魔幻陣的威力,何況能被日帝後人的月仙關愛的孩子又會平凡到哪去?加上諾蘭對欲魔的重要性,拿他來秋後算帳,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正當安慈打算下手時,諾蘭就率先打破沉默。

  「我在克里斯身上下了蠱。」

  眾人一愣,克里斯也反應過來,看向手背上的三條爪痕,臉色變得極黑。

  「只要我一個念頭,靈蠱就會釋放致命的毒素。」諾蘭淡聲道。

  克里斯是解開神殿封印最重要的鑰匙,誰都能出事,就是不能他。

  「傳說中的巫蠱術?」沉重的氛圍中,只有約翰一心關注別處,「御鬼師也會這個?」

  「學無止盡。」諾蘭冷冷瞥了眼用病毒偷襲他失敗的人,「你也讓我獲益良多。」

  約翰低笑不語,看不出他是在幸災樂禍克里斯遭殃,還是在自得其樂什麼。

  安慈正在檢查克里斯的身體,果真發現一隻小蟲子正緩緩朝心臟前進,便心思一轉。儘管這蟲子並非無法可解,但眼下他有要事在身,不宜再分散心力,料想諾蘭也是猜到他的打算,為了保命,才會先藉攻擊克里斯來下蠱。

  「呵,我真希望這聰明的孩子是我們的人,可惜了。」安慈輕嘆道。

  克里斯:「……」

  拎盃被下毒,你卻只想招攬對方?乾拎老師!

  這時,地面又傳來一串轟隆微震,距離有些遠,應當是迷失的魔兵碰到機關所致。

  安慈、克里斯、約翰都沒將這震動放在心上,倒是史戴西和諾蘭臉色微變。

  史戴西心虛地瞧向諾蘭,正想說什麼,諾蘭立即不動聲色地搖頭。

  要命,肯尼熊這該死的透明屬性,又被他們不小心遺忘了!若非舒嬿緊急發來通知,加上通訊器裡的動靜過大,他們恐怕出了神殿,都還沒能想起被關在某處的阿肯吧。

  「行了,先離開幻陣再說。」安慈想通環節,就果斷下了決定,對克里斯與約翰交代:「心魔幻陣的最後一關需靠團隊合作才能解開,算是考驗解封印者的齊心度,但我目前有點事要處理,諾蘭的命留著也有用,就先讓他幫你們吧。」

  「你有什麼事?」克里斯納悶問道。

  安慈笑了一聲,「他來了。」

  「誰?」

  「董司常。」

 

61. 空城

  被黑化物覆蓋的天幕下,曾有的翠綠大地已成一片枯黃,乾椏老枝在寒風中頑強地輕顫,結了蛛網的路燈在幾番掙扎後,勉強維持住微弱的暈黃。一隻蜥蜴攀上搖搖欲墜的招牌,察覺到什麼動靜,探頭看向路的盡頭,黝黑的眼珠裡閃過詭異的螢光。

  遠方,兩束碩大的燈光劈開昏暗,一輛大巴風塵僕僕,無視限制時速的路牌,在公路上全力衝刺,車子的尾端還拖著一大串黑影,看上去就像是老舊車管排放出來的廢氣。

  車子開過寫著「歡迎來到蘇他」的告示,又經過一段越漸陰暗的路程,就在正式入城前的不到百尺處緊急煞車,使得龐大的身軀晃了晃,在柏油路上滑出兩條又黑又長的刮痕,尖銳的摩擦聲劃破寂靜的空氣,顯得格外刺耳。

  「啪咑!」

  車門打開,一群人魚貫而下。這大巴看著最多只能坐五十人,但出來的人數卻遠遠超過這數字的兩、三倍。跟在車後的黑影也紛紛落地,恢復人形,盡是些奇形異色。

  現場除了鞋底踩踏的輕微聲響外,沒人發出一點聲音。

  大巴在乘客全數下車後,就化作光束飛離,趕著去接下一批人。與此同時,一隻跳蚤大小的飛蟲憑空現身,在沒有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悄然揮動短小的翅膀向城內飛去。

  還算寬闊的馬路有填補過的坑疤,款式過時的汽機車凌亂停靠在街邊,兩側商家的門戶大開,擺滿特產與紀念品的攤子無人看守,賣食小店架在門口的爐火未熄,桌上的杯碗盤尚有殘羹,再過去,還有一處廣場停滿了遊覽巴士,顯然這一區是專門招待觀光客的地方。

  看起來,這座小城除了過於冷清外,還未有其他特殊的異常。

  負責探查的飛蟲確認完這一區,就飛向下一條街,卻在越過一條大馬路的時候,忽然失去蹤影,彷彿是沒入一層與世隔絕的透明薄膜,連帶傳回龍鬼的訊息也隨之中斷。

  「前方有結界。」拔個死機敲了敲鍵盤,輸入一串指令,良久,都沒收到飛蟲的回應,監控畫面仍是一片沙沙白幕,就說:「裡面可能有阻斷磁波傳遞的禁制。」

  蔚仙閉目凝神,試著感應一番後,無奈地說:「沒人知道暗隱主在裡頭做什麼,那人的心計藏得太深,連身邊的人都不全然信任。」

  「那要先退嗎?」拔個死機問道。

  這一次,他們集結了偵察部門的所有菁英,其他收到召集自願參戰的靈能組織也在陸續趕來會合,可說是將所有賭注都壓在這了,若是有個萬一,將會是非常慘重的代價。

  「不,不能退。」蔚仙果斷搖頭,「約翰所說的日落之處就是這裡。刀叔也說了,蘇他是日帝當初殞落的地方,對暗隱主意義重大,必然會選在這裡做最後了斷,他將大魔們聚在此處也定是在籌劃什麼,人界撐不起我們的一再觀望。」

  「沒錯,不能再退。」董閻王沉吟了會,「派人聲東擊西,掩護范通他們處理結界。」

  拔個死機便問:「那要派誰去?」

  這問題考倒董閻王了,既要能分散暗隱主的注意力,為他們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又要能保全己身,扛得住敵手的追擊,避免提前曝光他們的計畫,這人選可不好找。

  蔚仙想了想,說:「派我吧。」

  「什麼?」兩人大驚。

  罷課司機也從桌底下探出頭,「老大,你是說派你的傀儡去嗎?但我們做傀儡的材料都在哈尼醬身上用完了,現在沒貨。」

  「不用傀儡。」蔚仙挽起袖子,壯志滿懷地說:「我親自去。」

  空氣頓時一陣安靜。

  雙宅憋了憋,還是忍不住了。

  「老大,你那弱雞一般的身手。」

  「還有你那一跑就撲街的短腿。」

  蔚仙怒,「有你們這麼說自己老大的嗎?還人身攻擊了!」

  「咳,常兒,不是為父看輕你,而是你……」董把拔不忍打臉寶貝兒子,只好曲線救國,鄭重又誠懇地說:「龍鬼這裡需要你坐鎮。」

  在官場打滾的大佬講話就是不一樣!

  雙宅立馬附和:「老大我們需要你!」

  需要你別去外面添亂,拜託!

  「……」

  蔚仙差點氣哭。五年來,他辣麼拼命地修練,連身高都抽長了一咪咪,跌跤次數也少了,怎麼就還是沒人相信他有「落跑」的實力呢?簡直是太過份了!

  他捧著一顆被傷得七零八落的男兒心坐回沙發,在老爸與包閻王的討論聲中黯然銷魂,邊用通訊器追蹤神殿的進展。他靜靜聽著諾蘭抵抗心魔時的呢喃,聽著史戴西不時引用聖經的絮嘮勸導,聽著克里斯透過與史戴西的交談傳來的聲音,也聽見了克里斯在每次「自言自語」時略微軟化的語氣,戴著烏絲套的雙手就不禁慢慢握緊。

  「至於由誰進城……」

  兩位閻王的討論出現了分歧,雖然很快就達成共識,卻也幾乎要陷入死胡同,因為他們要面對的不只是一群能翻天覆地的大魔,還有一言不合就滅世的暗隱主,隨便哪個都能一招教人灰飛煙滅,若沒有萬全的準備,誰也不願意白白送死。

  正當他們煩得快要抓破腦袋時,就聽蔚仙又一次提議:「我去。」

  董閻王一噎,「常兒,此事需三思,莫逞強。」

  包閻王也點了點頭,不贊成蔚仙強出頭。

  蔚仙便站起身,無奈地說:「我思過好幾次了,老爸。正因為暗隱主的力量高深莫測,不論我們派誰進去、用什麼手段,他都能隨手打發掉,所以,這個人必須是能絕對引起他注意並且絆住他的人。」

  董閻王無語,想反駁卻找不到下手處,只得臉色難看地問:「你怎知他一定會關注你?你又能如何絆住他?」

  「他一定會。」蔚仙抽掉左手的烏絲套,露出無名指上的紅色刺青,平淡的語氣壓抑著內心的波瀾,「因為他巴不得親自斬斷我和克里斯的這條線。」

  「……」

  半小時後,蔚仙在董閻王的堅持下,帶著兩位自願隨行的偵察員踏入蘇他城。

  與此同時,閉目靜坐的白髮少年睜開了眼,清秀的臉蛋勾起一抹微笑,「他來了。」

  腦海響起克里斯的詢問,「誰?」

  「董司常。」

  這名字才說出口,就立刻收到克里斯激動的回應:「別動他!」

  安慈神情微沉,語氣不冷不熱地說:「喔,捨不得?」

  果然,克里斯沉默了,片刻,才傳來恨恨的咬牙聲:「我的事我自己處理。」

  安慈垂落視線,一束白髮隨之滑落遮住半張臉蛋,及膝的長髮柔順地貼在身上,幾乎與白袍融為一體,從頭到腳,都只能用皎潔無暇來形容這一身色彩。他望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是一雙極為乾淨白晰的手,指縫裡甚至都找不到丁點塵污,像是不曾沾染過任何腥風血雨,即便他已數不清萬年來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

  因自出生起就被注定的奴隸身份,他身上永遠都有刷不盡的污垢,直到那場改變命運的滅世巨洪,日帝給予他新生,讓他得以洗了人生的第一個澡,這雙手才總算乾淨了。

  後來,他隨日帝遊遍世界,登上天界仙門,飛過絢麗燦亮的星河,又墜入黑暗深淵,游過毒瘴遍佈的魔海,於荊棘中見證日帝創下魔界的一時輝煌,又在天雷的磅礡之力下變得一無所有,令他深切地感受到身為弱者的絕望與無助。

  如果這雙手能充滿力量,一切便不同了——有了力量,他想要什麼,就能自己去爭,爭取不來,就去搶,若搶奪不得,那他便親手毀了!

  黑白分明的眼眸閃過一股狠戾,安慈笑出了聲,神情也恢復平日的溫和。他柔聲回覆克里斯:「去吧,早點辦完事,我等你過來。」

  說完,他就收回神識,往座下陣眼灌注更多靈力。

  不論是這場儀式還是神殿的封印,都關係到他能否一舉拉下天界那些自命清高的神仙,每個環節都不容出錯,因而不宜過度分散心力,何況,這裡還有個人他得親自料理。

  安慈閉上眼,以靈識穿過整個城市,鎖住一個目標。

  他,暗隱主,就是個貪婪的野心家。需要力量,就不顧一切地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希望日帝回來,便毀天滅地地搶奪上古神力,為日帝重塑精魄,但這千萬年來,他是第一次這麼想要留下一個人,卻又不願逼得克里斯再次轉頭恨上自己。

  殺一個小仙容易,而他絕不能是落下斬刀的那一個。

  所以,他該如何將緣分那端的位子搶過來呢?

  *  *  *  *

  克里斯有些心不在焉地低著頭,直直瞪著地上的一張紙。

  紙上,一張線條工整的簡易地圖正被一隻白晰的手迅速描繪出來,也不知諾蘭的腦袋是怎麼長的,才走過一遍,就能把複雜的迷陣地形記得一清二楚。

  「出口在這。」憑記憶畫完地圖後,諾蘭在一處死角劃上一個圈,表示幻陣的最終出口,同時也是最不受陣行變動影響的安全地帶之一,接著他又在其他地方分別標上九個圖騰。

  做好標記後,諾蘭就再抽出一張紙,寫下一道又一道的複雜公式,邊條理分明地講解起來,渾身散發出學霸的耀眼光芒,「這裡要用複合式交叉法,先將這三個圖騰進行融合,演化出這兩處的相容點,激發出這一個圖騰的效用,再藉這三個……」

  對人一向不太有愛心更別說耐心的諾蘭,竟出乎意料地肯花時間,將解法講得既詳細且冗長,大有不把聽眾們教出慧根來絕不罷休的架勢,而約翰也是小火慢燉的從容性子,安靜聽著同時,還跟著畫出變化後的陣行,思路之敏捷,不愧也是無珠之眼認可的學霸。

  蹲在一旁的史戴西頂著一張豬臉,目光呆滯,魂飛九天外,微微張開的香腸嘴還隱隱有一灘口水在徘徊,生動而完美地詮釋了學渣一號的形象。

  朶爾有氣無力地靠在牆邊,神情木然,不時輕咳兩聲,將咳出嘴角的血吸回去,不浪費任何一滴糧食,同時邊饑腸轆轆地盯著史戴西的脖子,妥妥就是個吃貨屬性的學渣二號,不過她身受重傷,估計也沒人指望她幫得上忙。

  學渣三號克里斯聽了老半天,真心感到無法消化,就忍不住噴出一口二手煙,一臉烏雲密佈地打斷道:「麻煩說人話。」

  諾蘭漠然投去嫌棄的一眼,赤裸裸地表達出「你不是人」的訊息。

  約翰便揚起關愛智障的微笑,在紙上比劃著,「意思就是,我們要先同時啟動一二三號圖騰,再來是四五號,接著六號,再回去按……最後同時啟動剩餘的三個,就能打開出口。」

  「喔。」只要語言對了就智商上線的克里斯恍然大悟。

  「喔?」史戴西的嘴巴更開了,完全沒有智商上不上線的問題。

  諾蘭果斷放棄治療豬隊友,拿起約翰畫好的地圖,好似在給學生的作業打分數般,認真且仔細地檢查著,直到地面又傳來機關的輕微晃動,才將圖紙放回地上。

  而這一回的聲響似乎有些近。

  約翰抬頭看向通道的兩端盡頭,都不見有誰過來,估計是那個魔兵沒闖成功,便將注意力收回來,就見諾蘭在每張地圖的一處交叉口畫上一個叉。

  「我們每解完一道,就在畫叉處集合,對完錶再出發,並在計時歸零的時候一起按下指定的圖騰。」諾蘭說道。當然,這個「我們」除了他自己外,就是克里斯和約翰。

  「行。」克里斯掏出手機將幾張地圖拍下來,皺著眉多看幾眼後,將菸往地上一扔,也沒依往常的習慣踩熄菸火,就急沖沖地要往外走。

  尚未燃盡的菸在地上彈了一下,滾到約翰的腳邊,跳出幾點星火。

  約翰朝克里斯瞥去一眼,伸腳踩熄菸蒂,「你在煩躁,為什麼?」

  克里斯一頓,回頭比了個中指,「關你屁事?」

  諾蘭面無表情地接話:「他被我下蠱,能不煩躁?」

  克里斯憤恨地瞪向諾蘭,一邊粗暴地扯起史戴西手上的繩子,威脅道:「什麼路線圖騰都是你在說的,最好別讓我發現有問題!」

  諾蘭冷笑,「愛信不信。」

  約翰看了看兩人,沒再說話,就彎身抱起朶爾,率先按地圖上的路線走去。

  「你不擔心諾蘭騙你們?」朶爾在意念裡問道。

  約翰笑了下,「他也不想被困死在這,何況我們手裡還有張瀚倪的魂魄。」

  這話說得不錯,諾蘭確實沒有欺瞞的打算。

  他們依照地圖,大致逛過一圈迷陣,確認每個圖騰都在標示的位置上後,才走到預定的出口處,安頓好兩個非戰鬥人員,並將綁著史戴西的牽繩交給朶爾,讓她看守人質。

  朶爾接過繩子,朝史戴西幽幽一笑,尖銳的獠牙在唇邊隱現,嚇得史戴西立馬從對方的美貌中驚醒過來,慫了吧唧地握住十字架,對諾蘭哭嚎:「隊長你要回來救我啊!」

  聲聲悲切,頗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哀淒。

  諾蘭殘忍無情地轉身就走,聽了一路豬嚎的克里斯也忍不住硬了……拳頭。這一刻,理應水火不容的兩人竟不約而同地升起一個念頭——真想早點完事,好宰了這頭豬!

  分配好負責的圖騰,克里斯、約翰、諾蘭立即展開行動。

  地面隨機關的啟動微微晃盪,石牆迅速轉換位子,在幽暗的空間裡發出粗糙的摩擦聲。迷陣似乎感知到牢中獵物即將逃脫,再次漫起白霧襲向所有人。

  空氣中的醺香更加濃烈了,像一雙無形的手要將意識拖入幻霧中。

  朶爾又是一陣暈眩,感覺胸口的傷似乎被撕得更開,痛得她本就蒼白的臉龐像刷了一層厚重的白漆。她輕顫地往後縮了縮身子,腦海裡奔騰的叫喊幾乎要讓她深陷其中。

  忽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

  「哈、哈——啾——」

  白霧瞬間被一團飛奔的黏液噴散,朶爾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傻了。

  「喔唷我的上帝啊。」打出絕世噴嚏的史戴西,哭喪著臉流下鼻涕,感覺自己在美女面前的形象已徹底毀滅,便索性放飛自我,抬起腫成核桃的眼,慫慫地挪動一下屁股,說:「那個,可以麻煩你幫我抓一下背嗎?我真的好癢啊,嗚嗚嗚!」

  「……」

  另一廂,負責解陣的三人也各有狀況。

  解鎖不難,難的是要在滿天齊發的毒箭下閃躲亂竄的石牆,並依據變化後的陣行衝回集合點,慶幸的是,克里斯仗著天目血脈的優勢,加上一路走來還沒怎麼受過傷,闖起關來可說是得心應手,甚至比其他兩人還早回到集合點。

  諾蘭第二個回來,約翰最後。

  「唷,毀容啦?」克里斯瞧見約翰的臉上多出一道不小的傷,有些破壞那張俊雅迷人的臉,便幸災樂禍地說:「你的相好們肯定要哭了。」

  約翰笑了笑,將按住傷口的手帕換到左手,似刻意又似不經意地秀了下無名指的婚戒,輕聲說:「我的相好只有一個,你知道是誰。」

  「……」

  克里斯頓時怒火中燒,差點要衝過去按住對方揍一頓。

  「對錶。」諾蘭冷聲道。

  負責下一輪的是諾蘭與克里斯。

  克里斯只得壓下怒氣,抬錶對時,待按下計時紐後,就與諾蘭一同衝出去。雖然他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但好在方向感極佳,將地圖記個大概,就能臨場隨機應變。

  按下圖騰,毒箭再次「咻、咻、咻」射來,克里斯迅速一個翻滾,避開來勢洶洶的暗器,再用靈力架起一層護盾,就衝進箭雨中,在游移的石牆中穿梭逃竄。

  與之緊隨的,還有滾滾湧來的白霧。

  按照預定的陣形變化,前方會是一處交叉路口,轉過去,就恰好能避開毒箭的攻擊範圍。克里斯揪准了時機加速衝去,卻在將要切入轉角時,耳邊突然劃過一聲淒厲的慘叫。

  「阿克!」

  克里斯猛然一頓,下意識地轉身看去,因為那叫聲實在太過逼真慘烈,宛如一道巨雷,直直劈入心頭,教人有股跳脫空間的錯覺,好似他正置身在安慈與董司常所在的戰場上。

  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片白霧。

  「操!」克里斯立刻就反應過來。

  可惜,錯愕雖僅有一瞬,卻足以讓心魔趁隙而入。

  一隻慘白的手穿過白霧,狠狠沒入克里斯的胸口,往心臟一捏。

  「抓住了。」來人輕聲說道。

  克里斯痛得彎下身,抬眼瞪向出浮現眼前的人,只見「董司常」口吐鮮血,冉冉黑霧從空洞的眼眶冒出,蒼白的臉龐泛著一條條青筋,被無數條黑蛇纏繞侵蝕。

  「你……」他張嘴想說什麼,隨即又咬緊牙關,伸出一隻手掐上董司常。受過軍事訓練的手掌很大,孔武有力,輕易就握住對方的脖子,只要稍一出力,便能聽到骨頭斷裂的咖擦聲,但到要真正下手的那一刻,他又遲疑了。

  是幻象,這是幻象!

  克里斯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卻隱隱聽見「轟隆隆」的聲響,彷彿又回到五年多前天降誅魔五雷的那一日,依稀間,他望見董司常身後還站著一個人,是一身焦黑的尤爾。

  「為什麼你們都沒發現?」尤爾滿佈魔霧的雙眼流下淚水,龜裂的皮膚滲出烏黑又濃稠的血,嗓音像被火燒過一樣,既沙啞又滿懷委屈地哽噎著:「我好痛。」

  「……」

  像要一鼓作氣地打倒他般,又一個滿身血痕的女人出現在身旁,剝開所有瘡疤。

  「克里斯。」薇安冰冷的手指觸上克里斯的臉龐,神色哀戚地低問:「為何要隱瞞我你的身份?我們明明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啊,你不該牽連我的。」

  這一刻,克里斯終於被反覆折磨多年的惡夢困住,記憶也再次被夢魘攪得一團混亂,渾身無法動彈,只能扭曲著面容,從喉頭發出乾啞的抽氣聲,似痛哭又似咆哮。

  他愛的人全都離開了,而他竟然還活著,為什麼?他又在這裡做什麼?

  迷茫間,克里斯聽見有人在叫喚他,並隨著由遠而近的「轟隆」磨擦聲越漸響亮,到最後,那人的聲音幾乎是充斥在整個腦海裡,並一而再、再而三地迴盪,直到另一道撕裂空氣的風聲自背後襲來,對方急切的呼喚才化作一束白光,在他的意識間徹底炸開。

  「啊——」哽在咽喉處的嘶吼聲,總算隨外洩的魔氣爆發,克里斯趁勢抓住這一絲空隙,奮力掙脫夢魘的束縛,一把撕碎眼前的所有幻象,頭頂上的陰影也急遽壓落。

  電光石火間,一條鞭子捲上克里斯的脖子,將他往後一拖。

  「砰!」

  石牆重重落下。

  與此同時,蘇他城裡的某人身形一頓。

  *  *  *  *

  「啊!」

  蔚仙猛地倒抽一口氣,整個人像石化般僵在原地。

  張瀚坤見狀,以為是發現什麼危險,連忙捏出一張符,「仙君?」

  蔚仙沒有回應,面具下的雙眼十分空洞,好似在發呆,半晌後,才恢復些許神彩。他不動聲色地輕吐口氣,像剛經歷過一場陣痛,有些無力地搖頭說:「沒什麼,走吧。」

  進入蘇他城的結界已有一段時間,所經之處皆是一片死寂,沒有半點生氣,濃烈的魔氣瀰漫,卻也不見半個魔物,這狀況他們半是早有所料,也半是大出所料。

  「那些魔都去哪了?」席利亞看著手中的偵測板,這儀器能偵測方圓百里內的能量源,綠色為活人,紅色為妖魔,藍色為鬼靈,灰色則是未開發靈智的生靈,然而他們走到現在,偵測板始終都只有代表他們的三個綠色光點,是真正意義上的連隻蟲子沒有。

  「去哪不是問題,問題是,暗隱主要他們來這裡的目的。」蔚仙說著,瞳孔就忽地放大,像戴了瞳孔放大片又黑又大,幾乎要看不到眼白,「死氣,只有濃濁的死氣。」

  「這裡的人定是被魔族屠殺殆盡了。」張瀚坤憤恨說完,就頓了下,回答先前的問題:「聽說他們聚集在此,是為了商討攻入天界之事?」

  蔚仙搖搖頭,卻是為前一句話,「這裡的死氣不一般,你想,就連妖魔消亡都尚有殘魂,何況是受天道偏愛的人類?但你們可見這裡有半點亡魂?」

  聽他這麼一說,張瀚坤和席利亞這才反應過來。

  相較於同樣遭到妖魔屠殺而遍地冤魂的其他地方,這裡確實「空」得不尋常。

  魔雖酷愛吞噬靈魂,卻也得事先簽訂契約或誘使對方甘願獻祭,而暗隱主安排百萬人聚在蘇他城,是從三年前開始策劃的,魔族臨時召開議會卻是突發狀況,總不可能他千辛萬苦準備這百萬生靈,只是為了投餵與會的大魔們吧?

  三人抱著滿腹疑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一陣寒風吹來,捲起散在馬路上的零碎垃圾與落葉,掛在紅綠燈上的長條物隨之飄搖,在燈光的映照下,落出一晃又一晃的影子。一股說不出的腥騷味混在空氣中,讓人想起那些掛在陽台或院子裡等風乾的自制肉條。

  張瀚坤抬頭望去,對上一張平癱得有如被桿成麵皮的臉,不禁一愣,再順著那物的形體往下看去,發現在他們上方晃動的影子其實是一對垂軟的手臂,頓時就腦袋一空。只見手臂的主人十分乾癟,腰部以下被撕扯得參差不齊,卻沒有流出一滴血,就像掛在這吹風的只是一具被抽乾了內臟、血液、水分、骨架的皮囊。

  「嘔唔!」他立刻撇過頭,意識到那腥臭的肉干味是什麼,臉色難看得要命。

  席利亞淡定瞥了眼屍體,說:「幹這一行跟你們平時幫人驅鬼祈福不同,會看到各式各樣悽慘的死狀,你現在就像剛畢業就接下重大兇殺案的小警察一樣,還不習慣很正常,原本我們都會給新人一段適應期循序漸進,可惜你加入的時機不好。」

  張瀚坤搖了搖頭想回應,但一開口就又是一嘔,只得咬緊牙關,待嘔欲稍退後,便逼自己再多看幾眼屍體,才青白著臉移開目光,艱難地說:「我……能適應的。」

  家逢巨變,胞弟又生死不明,他身為兄長卻始終愛莫能助,此刻人界旦夕禍福,他再不逼自己盡快強大起來,就算僥倖苟延殘喘,也會終身活在悔恨之中。

  席利亞訝異地挑了下眉,想起哈尼醬剛入隊時,初次看到死人就不爭氣地暈倒,醒後還狂吐三天三夜,次次都又暈又吐,磨了四、五個月才勉強適應,如今,她見這兄弟倆如此天差地遠,心中就升起幾分讚賞之情,便輕拍張瀚坤的背幫忙順氣,神情難得柔和。

  張瀚坤對她點頭道謝,視線相交間,似乎有什麼悄然而生,消融了眉間的鬱色。

  「……」

  蔚仙默默望著這對狗男女,忍不住戲精上身地摸了摸胸口,感覺今天可以很文藝——唉,這種只能吃別家狗糧羨慕嫉妒恨的日子何時能了喔?來埋花瓣悼念一下憂桑的玻璃心吧。

  忽然,一種奇怪的感覺浮上心頭,好似有一雙眼在暗中窺視著他們。

  蔚仙神情一凜,揮了揮袖袍,就多出一把通體漆黑的法杖,淡金色的靈紋於杖身若隱若現。他催動靈視,望向右側的街道,沉聲交代:「記住你們這一趟的目的,切勿逞強。」

  「是。」

  寒風越發冷俊,他們一步步地深入,視野越漸灰暗,發現的屍體殘骸也越來越多,盡是慘不忍睹的死狀,可見這些人是在怎樣的凌虐下被活生生殺害。張瀚坤也從最初的難受漸漸變得麻木,目光卻更加堅定了。

  身邊開始漫起淡薄的灰霧,模糊了眼前的景象,蔚仙感應到的死氣越加濁劣。

  他們穿過一條馬路,來到一處與這樸實小城較為格格不入的地段,精心雕琢的景觀雖然在魔氣沾染下變得黯淡失色,卻仍帶著新建材獨有的氣息,似乎是新開發的社區。

  這時,偵測板出現一個紅色光點,就在附近。

  「來了!」

 

62. 落入魔手

  薄霧深處,傳來斷斷續續的野獸嚎聲,一陣又一陣,卻絲毫沒有威嚇感,反倒像是在求救般地淒厲。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以蔚仙為首,一同朝音源處小心走去。

  那是一棟矗立在雲霧中的大樓,周遭的霧十分厚重,彷彿這一區徘徊不散的薄霧全聚集在這,教人看不清大樓面貌,只能從被刮花的招牌上認出這是一家飯店,還未靠近大門,就能聞到濃濃的血味,停在附近的幾台車也依稀可見濺灑的血跡。

  嚎聲越來越近,一個龐大的身影自氤氳處撲來。

  席利亞舉起十字弓對準目標,張瀚坤嘴唇微動,手中閃現符光,兩人往前一站,正準備出手,就見來人猙獰的臉孔滿是懼意,身後還尾隨幾束手臂粗的黑影,不禁是一頓。

  那些黑影十分靈巧,像隱藏在大樓各角落的鬼影,上從天花板下自地面地包夾追趕。

  「救……救命……啊啊啊——」那魔族似乎受了傷,才跑出大廳就一個踉蹌,被緊追在後的黑影團團包纏。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彷彿正在遭受蝕心噬骨的凌遲之刑,直到整個人被往後拖移,消失在走道深處,都還能聽見那慘烈的哀嚎。

  「怎麼回事?」席利亞納悶了,「魔在跟我們人類求救?」

  蔚仙從進入霧區就啟動了靈視,在他的視野裡,能清楚看到那些黑影在反覆切割魔魂,大量的魔氣自魔族體內流洩而出,沿著地面向外蔓延,而後沿著牆壁直入天花板。

  他暗道不妙,趕緊拉著其他兩人退到十尺外,「幸好我們還沒進去,否則恐怕要落得跟那魔一樣的下場了。」

  「那飯店有什麼?」席利亞問道。

  蔚仙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打量遮蔽整棟大樓的灰霧,感覺方才那一幕有些眼熟,便心中一動,舉杖朝大樓揮舞,一陣狂風隨之大作。

  片刻後,灰霧被盡數吹散,三人神色遽變。

  那是即使不用靈視也能清楚看見的景象——巨大的黑霧如一道連接天地的氣旋,由下而上地急速旋轉,將飯店大樓嚴嚴實實地籠罩其中,搜刮地面上的一切生命。

  先前的灰霧只是一層遮印,當遮印掀開後,所有被壓制的能量就全數爆開,濃烈的惡濁怨氣奔騰翻湧,陰冷的厲風與尖銳的哭叫在呼嘯,刮得他們皮膚和耳膜生疼,就連靈魂都像被刀刃擦過般隱隱作痛。

  席利亞和張瀚坤沒見過這場面,猝不及防之下,全都傻了,唯蔚仙的靈視可見,氣旋中有無數扭曲的臉孔在哭嚎,正是被殘忍撕扯的靈魂,有人類,有牲畜,也有魔族。

  蔚仙震愕地瞪大雙眼,總算想起自己在哪看過這畫面,遂緊急架出一道防護罩,邊馬不停蹄地施法,拉著其他兩人火速飛離,「是煉魂陣,快撤!」

  三人一下就飛出了數百尺,卻仍晚了一步,黑霧已察覺動靜,分出三條支脈追上。

  「那是什麼?」席利亞不忘回頭射去幾發靈箭,但黑霧的反應敏捷,竟全數錯開。

  「是以生靈怨氣煉化出精純黑化物的上古禁忌法陣,也是暗隱主的力量來源,我在無珠之眼的密室裡見過。」蔚仙快速解釋了遍,也算是明瞭百萬人口與諸位大魔的去向了,不就是都被困進煉魂陣裡作祭品了嗎?難怪這裡會空得不見殘魂。

  那飯店只是其中一個陣腳,暗隱主真身所在的陣眼應當會更隱密才是。

  蔚仙往後瞥了眼緊追不放的黑霧,心中估算著距離,加快飛速,但黑霧像早已知悉他的意圖,竟又從不知何處招來更多黑霧,轉眼間,就要追上他們。

  張瀚坤見狀,就擅自掙脫蔚仙的手,似乎是想犧牲自己,為他們爭取時間逃脫。

  「張瀚坤!」蔚仙連忙追上。

  置生死於度外的張瀚坤一臉肅穆,於急速下墜中,抽出十張符咒以靈力催動,大喝:「神兵火急如律令!」

  罡光炸開,符紙紛紛化作除穢真火竄向黑霧,宛如十顆火球凌空飛騰,燃燒所經之處的污穢。然而,黑霧並非一般邪穢,而是暗隱主親自煉製的精純黑化物,在這至剛烈火下,也僅是稍有縮減,隨即又張牙舞爪地追來。

  蔚仙及時在張瀚坤摔成肉泥前拉住人,席利亞氣極敗壞地大罵:「你瘋了!」

  「我沒瘋!」像是壓抑已久的情緒徹底潰堤,張瀚坤褪去冷靜的外表,歇斯底里地說:「那魔頭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就算死也要跟他同歸於盡!」

  「你……」席利亞還想再罵,就被蔚仙打斷。

  「行了行了,要吵回去再吵!」蔚仙飆速飆得快吐血,提著兩人的手也累得微微顫抖,偏偏黑霧一個勁地窮追猛打,還叫來一堆分支,一條條像觸手一樣在空中扭動,大有要搞什麼禁忌普類的氣勢,看得他頭皮發麻。他看了眼尚有一大段距離的結界盡頭,咬著牙大聲說:「告訴他們計畫取消,全部撤退!」

  「什麼?」

  兩人齊聲說完,還不及反應,就見金光一閃,刺得他們不得不閉上眼,緊接著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道猛地撞來,將他們迅速推離,耳邊風聲咻咻,身體似穿過什麼屏障後,就雙雙跌落,再睜開眼,才發現他們已離開了結界。

  與一干偵察員候在外頭的董閻王連忙走來,追問:「如何?」

  席利亞站起身,整了整被吹亂的頭髮,張瀚坤也恢復平日的沉穩,臉上再不見先前的失控。兩人互視一眼,又看了看已失去蔚仙蹤影的街道,同時對董閻王點了頭。

  成功演完一齣「親自探查賊情失敗又逃不過追捕只好掩護失控下屬逃脫」的戲碼後,蔚仙輕吁一口氣,就一副靈力耗盡般地晃了晃身子,在被黑霧捆成蠶寶寶的暈頭轉向中,安心地兩眼一閉,裝暈去了。

  *  *  *  *

  源源不絕的力量正湧入安慈的體內。他花費三年時間,在蘇他城設下龐大的法陣,本是為了藉人界的烏煙瘴氣煉化出更陰邪的黑化物,待天界結界一破,就能以這至毒的黑暗力量令諸神眾仙嚐到當年他與日帝入魔的苦,再奪取天帝權杖,以蘊藏其中的上古神力解開天書奧秘,好重塑日帝精魄,並利用小月仙助其重生。

  豈料,消息竟會走漏。

  但蔚仙為何會知道他的目標就是上古神力?

  「暗、隱、主!」

  安慈睜開眼,沒想到有人能撐到現在。他望向趴在一地躺屍中的魔神,頗為讚賞道:「不愧是曾受萬人供奉的風神帕祖,即便成魔已久,仍有些許福澤護持。」

  「你……你做了什麼?你竟敢背叛魔族?」帕祖咳著血,試著抵抗吞蝕自己的詭異黑霧,卻徒勞無功,他甚至能感覺到靈魂正被一點點撕扯,如同其他與會的魔族一樣。

  「背叛?」安慈訝異地望著他,看起來十分無辜,「是你們說想一起成神,一起共享神力,我這不是在成全你們嗎?何來的欺騙與背叛?」

  在他另有本體並利用魔族獨佔神力的風聲傳開後,他就知曉這是蔚仙與欲魔在試圖分化魔軍聯盟的離間計,畢竟,魔族現在雖然看來團結合作,實則卻各懷鬼胎、暗潮洶湧,各大勢力一直在暗中伺機併吞彼此,欲魔一派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他便索性提前回到真身,名正言順地邀請諸魔共商成神之事。

  巨大的黑霧在安慈上空緩緩旋轉,他抬頭看了眼那越發精純的黑化物,笑道:「我接受你們的力量,讓你們成為我的一部份,不正是一同成神的絕妙之策嗎?」

  說完,安慈就雙手結印,加速摧動煉魂法陣,無數濃烈的黑氣竄出地面,鑽入所有祭品體內,撕扯被困束的靈魂,不論是人是魔,是善是惡,都成了他登上神峰的養分。

  「我不會放過你的!」

  淒厲的魂鳴再次大響,夾雜著帕祖不甘的嘶吼。

  安慈不以為意地閉上眼,抽出一絲分靈,打算來會一會新到訪的小客人。

  「董司常。」

  一陣寒風襲來,蔚仙心中一跳,暗道一聲來了,便微微抽動緊閉的眼皮,發出低微的呻吟,將虛脫暈厥要醒不醒的死樣子演得栩栩如生,加上自小待在幽冥之地沾染陰氣的死白膚色,他只差掛個點滴、蓋條白布,就能來場重症病患的Cosplay。

  安慈輕輕一勾手指,包裹蔚仙的黑霧便將人送到眼前。他隨便瞥上一眼,就淡聲說:「心跳穩定 ,生氣充沛,我知道你醒著。」

  蔚仙一僵,尷尬地抬起眼皮,望著站在眼前的少年,只見對方穿著樸素的白色亞麻短衫,一頭白色短髮在風中微翹,模樣十分白淨斯文,簡直就像路上隨手一把抓的普通國中生,毫無殺傷力,誰能想到這人竟會是個滅世大魔頭?

  他先是不動聲色地啟動靈視,發覺自己竟打量不出這人的靈光,只能勉強看出是不完整的魂魄,估計是分靈,便呵呵乾笑道:「傳聞暗隱主不止醫術高明,還是魔界公認的科學怪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安慈笑了笑,「我也聽聞仙君不止身份高貴,還有不同的面貌,不知是否屬實?」

  「本仙君是有很多面具,但沒辦法,都說醜人多作怪,若暗隱主有興趣,也想找張面具遮一遮,不妨先幫本仙君鬆綁一下,咱倆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一聊。」蔚仙刻意扭曲原意地耍嘴皮子,還不忘黑一把對方。

  安慈眼神微沉,抬手就欲掀開蔚仙的面具,豈料那面具也不知是用什麼做的,竟牢牢地黏在蔚仙臉上聞風不動。他湊近仔細察看,發覺面具上附著一層極為淺淡的紫光,並有一絲熟悉的神力,不禁冷笑:「天帝為了保住你,果真是煞費苦心。」

  蔚仙繼續用垃圾話反擊,「唉呀,好說好說,再怎麼樣,本仙君總歸是他老人家的愛徒,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天帝日理萬機,也不忘盡心栽培本仙君並寄予厚望,就同日帝對你那般……啊!」

  所謂反派死於話多,正派也死於廢話,安慈就是聽夠了廢話,便二話不說,直接一手按上蔚仙的臉,強行施法破壞面具的禁制,痛得蔚仙該該叫。

  此刻的蔚仙,感覺臉皮像被插上密密麻麻的細針,針針還滋滋作響,帶著電流在皮層間跳竄,灼燒每一處細胞,簡直比雷射除斑還細緻全面,要不是時機不好、立場對立,他真想給安慈頒發一個「醫美業界良心」的匾額。

  「啪嚓!」

  面具終是不敵安慈的暴力破壞,從中間直直裂開脫落,蔚仙的臉上紫光一閃,滿佈細疤的肌膚瞬間復原,就連原先蒼白到發紫的唇色也恢復成粉嫩的光澤。

  安慈收回手,端詳蔚仙真正的容貌,雖然早在五年多前,他就已透過各方資訊知悉對方的模樣,卻是第一次抱著不同的心思來比較一個人的長相。

  平淡的眉毛、略顯無神的烏黑大眼、小而挺翹的鼻子,再配上以少年來說過小的嘴唇與下巴,這是一張非常清秀又顯得稚氣的臉龐,丟在人群裡,雖算不上出彩奪目,卻極易勾起別人的憐愛與保護欲,難怪能在朝夕相處中漸漸融化克里斯那個鐵漢子的心。

  「七世子。」安慈一個輕笑,便讓自己相較起來更加不起眼的眉目顯得溫和柔軟,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儘管那笑意不曾真正透到眼底,「我們總算正式見面了。」

  蔚仙嘆了口氣,藏了五年多的臉還是曝光了。被寒風實實在在刮過肌膚的冷冽,讓他很想摸一把久沒碰觸的臉皮,可惜,他現在是蠶寶寶狀態,只好用生來就神經失調的面癱臉勾起一小點弧度,勉強保持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說:「是啊,記得上一回你來搶我時,還怕醜地躲在堤雅的鏡子裡不好意思出來,誰知道,這一回換我怕醜不好意思地戴面具了,你卻一上來就動手扒光人家……」

  說到最後,他也不再操著扮演監審官時的難聽嗓音,回到董司常一慣軟嚅又拖拉的說話方式,還用一種蛋蛋的羞怯語氣補完結語詞:「討~厭~」

  「……」

  安慈忍不住懷疑克里斯的擇偶觀是哪裡壞掉了。

  蔚仙默默給自己點個讚,偶爾噁心一下對手的感覺真不錯。

  不過,安慈豈會受垃圾話影響?他一下就察覺到蔚仙的企圖,「你在拖延時間?」

  蔚仙一僵,眼神忽閃,一臉心虛地大聲逼逼:「誰跟你拖延時間了?本仙君忙得很,絕不會讓你知道我們正在想辦法解開你的結界打進來,哼哼,你等著吧,我們還招來一個絕頂厲害的大神,你等著被他揍得哭爹喊娘連豬都不認!」

  「呵,你真當我跟你那兩個天兵一樣蠢?」安慈氣笑地一個揮手,黑霧遂自蔚仙身上散開向外飛去,巡視蘇他城內的各處陣腳,「煉魂陣是上古流傳的禁忌法陣,天底下最瞭解此陣的人,除了我都死絕了,你們妄想破陣,無異是螳臂擋車、自尋死路。」

  蔚仙在心裡稍微鬆了口氣,只要別讓對方關注到結界外的動靜,隨便怎樣誤會都好。他露出惱羞成怒的神色,不甘心地頂嘴:「臭魔頭!別以為這世上真沒人制裁得了你,你作惡多端,危害世人,逆天而行,別說我父王,就是我師父也絕不會坐視不管!」

  安慈放聲大笑:「你的天帝師父恐怕也自身難保。」

  「什麼意思?不准你污辱我師父!」蔚仙怒道。

  「呵,你果真還是個小孩兒,以前的多端心計都去哪了?」安慈捏住他的下巴,別有深意地笑道:「你剛說的大神可是不敗殺神泰清真君?不用擔心,我會讓他手下留情,別將你親愛的天帝師父一口氣打死了,畢竟,我還等著取權杖呢。」

  「什……什麼?」蔚仙愣了。

  安慈一臉慈愛地放緩語氣,「你以為他奉令下凡除魔,為何卻遲遲沒有現身?」

  「……」

  像為驗證安慈的話般,一聲炸響忽然「砰」地從天而降,陰濛的天空似被撞開一個大洞,破出一團血紅色的暗光,緊接著,又是一陣轟隆地動,雲層驟然陡降,彷彿整個天幕從遙不可及之處墜至凡塵,搖搖欲墜地勉強壓在他們的頭頂上。

  這下,蔚仙再也做不了戲,是真真正正地傻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天空,腦海閃過貝貝的那一串亂碼簡訊,頓時心亂如麻。天界發生什麼事了?難道泰清真要對天帝不利?貝貝一直沒消息……是被暗隱主抓了?

  安慈望見他眼裡的震驚,忽覺這反應較先前都還要生動真實,正隱約有什麼念頭升起,就見蔚仙收回目光,一改熊屁孩的語氣,沉聲說:「我聽欲魔說,你們無珠之眼自稱繼承日帝的遺志,誓要帶領魔族回到光明,重回人魔妖和平共存的時代,可有此事?」

  「當然。」安慈答道。

  見安慈的注意力被拉回來,蔚仙在心底捏了把冷汗,剛才一時大意露了馬腳,可見演技還是不到家,幸好他急中生智,趕緊來摸一把對方的逆鱗,語帶嘲諷道:「喔,把他們通通關進煉魂陣,原來你就是這樣帶領魔族的,偉大的日帝把你教得真好……唔!」

  一股威壓打來,撞得他一口血差點噴出來。

  安慈掐住他的脖子提起來,冷聲道:「小孩,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的天帝師父和閻王父親難道沒教你嗎?」

  蔚仙被掐得難以呼吸,只得掙扎地抓住喉間的手,艱難道:「有,但他們還教我……要心懷天下,任何……一條生命……都值得守護,不可……隨意傷害。」

  「呵,這話若是董閻王說的倒不奇怪,天帝?」安慈不屑地冷笑一聲。他微瞇雙眼,打量蔚仙開始缺氧漲紫的臉,想起自己抓這人來的目的,便鬆開力道,緩聲說:「這是不可避免的犧牲,就像你,不也犧牲無辜,只為所謂的大義?」

  「不……我們……不同。」蔚仙大口吸著氣,搖了搖頭,「至少我不會視為理所當然。」

  安慈輕哼:「是嗎?包括你欺騙克里斯,害得他墮入魔道?」

  蔚仙一僵,好不容易恢復的呼吸再次一滯。

  「你知道他這五年來是怎麼過的?」安慈冷冷注視著迅速淡去神彩的人,一字一句比利刃還要尖銳,「當你改頭換面擺脫刑罰,享受著名與利時,可想過他終日活在自責內疚的夢魘中?他為救你不惜一切代價,與仇敵合作,吃盡苦頭,甘願成為人神共憤的魔,而你為他做過什麼?不顧他的安危,利用他偷渡一隻蟲子?呵,董司常,你好大的資格敢在我面前評判是非。」

  「……」

  蔚仙沉默地垂下眼眸,似乎承認了這些指控,連一點辯解的打算都沒有,這態度讓安慈怒地手指一握,將一絲黑霧灌入蔚仙的咽喉,以最惡毒的侵蝕慢慢折磨對方。

  神仙向來無情,果然,天帝教出來的徒弟也是一個樣!

  *  *  *  *

  天地異變,龍鬼的指揮中心陷入一片慌亂,刺耳的警報一波接一波地叫囂,亮紅的燈光在能量監控器上急速閃爍,宛如一把駭人的大刀在每個人的面前來回揮舞。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拔個死機手忙腳亂地調出各地的監控報告,沒有一項指數能中止他那彷彿永無止盡的哀嚎,「超標、超標、超標……全部都超標!」

  「怎麼回事?」董閻王心急火燎地衝進來,強自鎮定的神色中有壓不住的驚懼。其實,早在閻王們望見血色天洞時,就意識到大事不妙,但仍不敢相信天界好端端地會突發變故,他便趁著包閻王在外頭安撫人心時,尋個藉口溜回來確認。

  拔個死機驚慌地顫聲說:「天地能量波長突然失衡,這……這代表……」

  「代表天柱有危。」董閻王面如死灰。

  天帝作為上古神族創世以來第一個降生的神,代表著整個世界的支柱,其手中的權杖更是神族所賦予的使命——鎮守天柱,平衡天地能量,使萬物安生。

  而天柱便是那開天闢地的支柱,是以人界可以亂,天界絕不能亂,一旦天帝亡、天柱塌,就不會只是人界的末日,而是整個世界的滅絕——天地將重回混沌,萬物歸於虛無!

  事不宜遲,董閻王立刻聯繫天帝。

  一旁,罷課司機被響個不停的警鈴震得快崩潰,偏偏他面前的那隻哈士奇布偶還在慢吞吞地敲打鍵盤,也不知是附身的殘魂智商捉急,還是靈力不足以支撐,十分鐘過去了,都打不好一句話,急得他忍不住碎念:「你行不行啊?唉唷,早知道當初就不要嫌麻煩,給你加裝一個同步發聲的AI系統,省得老子現在等你等得尿急!」

  哈士奇沒好氣地翻了下倒三角的狗眼。它與蔚仙有綁定契約,能以意念相互感應,才會被抓來替深入敵營的蔚仙傳遞消息,但這布偶身體的爪子又粗又軟,一掌下去不是好幾個字碼就是一個都沒,自然打得慢,可有什麼辦法?硬不起來又不是它的錯!

  一雙小眼珠瞪著打得七零八落的文件檔,腦海裡滿是各種危急訊息卻說不出口,逼得哈士奇一個火大,跳起來踩過罷課司機的頭,直接奔向董閻王,往對方的手掌下蹭。

  董閻王遲遲收不到天帝回應,接著施法聯繫天界的故人打聽消息,但打出去的法術都被彈回來,正是心急如焚,就被哈士奇拉扒著手,他不禁惱怒斥喝:「小子莫鬧!」

  哈士奇急瘋了,發出一連串兇狠的低吼,邊拼命蹭著頭,如此不一致的行為,總算讓董閻王意會過來,連忙將手往狗頭上一罩,灌入靈力,說:「常兒有何交代?」

  「靠,差點憋死!」哈士奇狗嘴一張就先飆出一口流利的粗話,才緊接著說:「煉魂陣沒得破,魔族全被安慈煉化了,還有,泰清叛變,天帝危!」

  「什麼?」雙宅嚇得齊聲尖叫,「一個暗隱主不夠,還多一個殺神?」

  董閻王倒吸一口氣,震愕得無法言語,心思百轉間,猛然領悟到暗隱主敢有恃無恐弄得天下大亂的原因——原來,那魔頭早已在天界埋伏,泰清乃天帝外孫,位高權重,雙方裡應外合,屏蔽天雷,掀起內戰,使天界自顧不暇,自然也管不到人界。

  他又接著轉念一想,暗隱主的最終目的是上古神力,為免天地提前崩塌,在攻入天界前,必然不會令泰清下重手殺了天帝,唯有盡可能拖住暗隱主,他們才有機會力挽狂瀾。

  但現在有誰能與暗隱主一戰?

  原先指望的泰清成了敵人,計畫好的魔族分裂也讓暗隱主一口氣解決了,唯一最具資格的刀妖雖然在最後關頭表明了立場,但為了協助他們加速儀式進度,也耗盡了精力,現下,除了他們僅剩的六位閻王能勉強支撐外,就只剩一個人。

  「先莫聲張此事。」董閻王說完,就一個揮袖原地消失,出現在龍鬼最隱密的禁地,開門見山地問:「神子何時甦醒?」

  兩位靈醫放下手中正在研發的病毒疫苗,相視一眼,又看了看仍在沉睡的人。

  「神子前夜才魂魄入體,恐怕還要一點時間穩定下來。」乞顏起身答道。

  董閻王急了,「一點時間是多久?」

  「這……」乞顏為難地皺眉。以上古神法重生魂魄本就是天方夜譚,若非有守護者,這實驗根本就沒有實現的可能性,在場的人也全是頭一遭經歷這個創世之舉,神子又是舉世無雙的特殊靈魂,所以這問題他真不好回答。

  「連乞顏你都無法確定?那……」董閻王焦急地看向另一人,頓時就喉嚨一緊。只見那人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床上的人,渾身透著一份濃重的疲倦感,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倒下,那毫無生氣的模樣,讓他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還是將話吞回了肚裏。

  他們地府虧欠黑晊世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如今,對方還願意堅守崗位,履行身為守護者的使命,已是仁至義盡,他臉皮再厚,也不好再擺上什麼閻王架子。

  好在玄宿魁本就心細,見董閻王難得如此失態,便問:「可是外頭出了大事?」

  他與乞顏兩師徒就是個終日埋頭研究的萬年宅,極少關注外界,而董閻王也明白神子重生的複雜性,稍有差池便會前功盡棄,故也從不催促,此時一反常態,定是事態不妙。

  董閻王這才把天界之危告訴他們。

  「泰清叛變?」正癱在沙發上休息的刀叔,立刻一掃懶散地坐起身,正色道:「不對,姓安的講話只能聽一半,你們別被他帶著走,何況泰清那小子我也了解,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就叛變,肯定是天帝那老王八又幹了什麼混帳事,老刀我去看看。」

  「等等。」玄宿魁將一管藥劑丟給刀叔,「這能讓你完全恢復靈力,但會有持續三個月的後遺症,不到必要時別用。」

  「謝了,小魁魁。」刀叔接過藥劑,就無視對方沒好氣的怒視,火速飛往天界。

  董閻王嘆了口氣,心想刀妖若真能阻止泰清,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但就怕神子來不及在他們全軍覆沒前甦醒,屆時管他是人神妖魔,通通都要完,他可不信暗隱主的野心會僅止於讓日帝復活!

  只能叫神殿的那群人快一點了。

  董閻王這麼想著,便又要往外走,打算讓罷課司機催一催諾蘭等人。

  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人終於出聲了。

  「我去看看。」

  黑晊世站起身,往肩上輕輕一拍,一朵黑蝶就翩然飛起,奉令先去外頭查探情況。唇亡齒寒,若天地真的重歸混沌,那自己為葉育所做的一切就沒意義了。

  董閻王大喜,拱手道:「請。」

  黑晊世身為守護者,又承載著上古神族——葉育的生父——的意念,能藉由神族意念的引導進入上古神族的知識寶庫,探得無人能知的奧秘,或許也能尋出破解煉魂陣的方法。

  於是,董閻王匆匆拉著黑晊世回到指揮中心。

  沒人注意到,床上的人微微動了下手指。

 

63. 淨靈

  幽暗的通道裡,還迴盪著石牆落下的餘波,將白霧震散不少。

  克里斯抓著脖子上的鞭子,趴在地上咳了好幾聲,直到咽喉的刺痛感緩解了,都還不見另一人有所動作,便不耐煩地抬頭大罵:「喂!把你的東西收回去!」

  然而,諾蘭只是靜靜地注視前方,臉色慘白得像張紙。

  克里斯沿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團薄霧,便迅速解開鞭子,往諾蘭用力一抓,將靈力灌進仍有些沙啞的聲音裡,說:「醒來,別救了人自己陷進去!」

  言靈作用下,諾蘭總算有了反應。他收回目光,發現自己竟也被救了,便面無表情地推開克里斯,極其傲嬌地翻臉不認帳,「我救你只是因為沒其他人選。」

  克里斯也不屑地傲嬌一回,「我也是。」

  絕不能將解開幻陣的重責大任交給史戴西!在這一點上,即使是敵對立場,兩人也都極有共識,故不再多說地往集合地走去,準備與約翰交接。

  臨走之際,諾蘭回頭看了眼已散去白霧的角落。

  在方才的幻象中,他看見一個渾身浴血的男人披散著紅色長髮瞪視自己,陰鷙的金色眼眸有求之不得的癲狂,異常削瘦的臉上爬滿了猙獰與悲傷。

  這人是誰?與他有何關連?

  諾蘭毫無頭緒,卻能感到一股來自靈魂的莫名戰慄。

  若說他的心魔是對雷德的愧疚,那他對這男子的懼意會是什麼?一個不曾相識的陌生人又怎會出現在他的心魔幻象中?更奇怪的是,他竟覺得自己應當是認識對方的。

  抱著重重疑惑回到集合地,諾蘭冷眼旁觀克里斯和約翰的互相傷害,猛然記起蔚仙曾提及的前世,頓時就湧起拒絕回憶的念頭。他揉了揉眉間,將注意力集中在通訊器裡的動靜,儘管史戴西抓癢同時還不忘傳播教義的碎念很惱人,卻總好過被心魔纏繞。

  等約翰出發前往下一個圖騰後,他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又忘了什麼?

  彷彿在為他解惑般,通訊器裡響起某頭熊的聲音:「隊長,我還要躲多久呀?」

  「……」

  時間回到稍早。

  存在感過低以致於容易被大家遺忘的阿肯一落進密室,就苦逼兮兮地蹲在牆邊等了許久,才總算等來舒嬿,然後就垮著又粗又黑的眉毛,用一雙黑豆般的小眼睛,望著上天下地飄來飄去的鬼影,活像一隻看得到蜜蜂卻吃不到蜂蜜的巨型維尼熊。

  終於,他忍不住問:「舒姊,真的不用我幫嗎?」

  「你好好蹲在那就是幫忙了。」舒嬿沒好氣地鑽出地面,又一頭鑽入另一面牆。

  阿肯感覺自己被兇了,只好慫慫地閉上嘴。

  聽老大和隊長說,所有通往祭壇的路線中,有一條的距離最短,是除了天帝新添的暗道以外真正的捷徑,卻也暗藏最多致命的陷阱,這密室就是其中一關,但他的腦袋實在不靈光,才由舒嬿這千年女鬼來幫忙解謎,若有什麼意外,還能靠她跟諾蘭來個同步感應。

  他面朝可能是出口的那面牆,望著牆上三個形似飛禽走獸的圖騰,掛念通訊器另一頭的同伴們。通訊器裡,有史戴西被克里斯追打的哭天喊地,還有諾蘭一如既往跟全天下不對盤的冷言冷語,聽起來,似乎是在跟……跟朶爾講話?

  阿肯兩眼一亮,立刻直起身子,專心捕捉朶爾說的一字一句,恨不能整個人能化成傳訊波,直接穿過通訊器,去擁抱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其實,早在他回到阿蘭卡佩雷時,記憶就有復甦的跡象,尤其是在見到迴轉輪的土地記憶後,曾與朶爾生活的記憶就在一天天回歸,直到他險些被鳳凰火燒死,才恢復全部記憶,可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想對朶爾說的話也始終沒機會出口。

  他東抓抓腦,西撓撓耳,將蹲麻的腿換個姿勢,反覆咀嚼朶爾說的話,包括恨他恨得不願記起等等,整個人就低落得不行。他不怪朶爾怨恨他,只怪自己太愚蠢,若說朶爾犯下的錯是滔天大罪,那這其中有一半都是他的責任。

  該如何將朶爾拉離歧途?他沒有一天不在思考這個問題。

  「蠢熊,讓開。」

  一陣陰氣自地面打上,吹了阿肯一臉厲鬼怨氣。他趕緊挪動屁股,讓舒嬿從剛才的蹲坐之處鑽出來又迅速飄離。他怔怔望著飄忽不定的鬼影,心裡又不好受了。

  平時他忙東忙西地做打掃,好歹也算是有些生活上的貢獻,此刻卻只能蹲著等人救,便覺得自己廢到了極點。他唉聲嘆氣地想了想,將手伸進次元袋,心想說不定能掏到什麼有用的工具,就摸到一個冰冷入骨的東西。

  那是蔚仙交給他的藥劑,也是唯一能救朶爾的東西。

  「倘若時光回溯……」

  在他們出發前的那一晚,蔚仙曾私下找過他,問:「倘若時光回溯,回到火山即將爆發的那段日子,你是否還願意做出同樣的選擇?」

  這問題,阿肯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但他猶豫了很久,最後仍痛苦地點了頭。

  「為何?」蔚仙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阿肯捉摸不出老大的意思,只好羞愧又緊張地低下頭,「因為我做不到見死不救,大家都是我從小認識到大的朋友,每個人都很重要,我無法就這麼拋下他們不管,但我實在是太笨了,怎樣都想不到可以救大家又能保護朶爾的辦法。」

  蔚仙沉默了會,才輕嘆道:「世事難兩全,世上本就沒有保全所有人的完美計策,所謂的顧全大局,總是建立在少部分人的犧牲上,我懂這種必須有所取捨的煎熬。」

  「可是,我最後誰都沒救成,大家都死了,朶爾也……」阿肯難過地紅了眼眶,「我、我好沒用,什麼事都辦不好,都是我的錯。」

  「其實,你並非誰也沒救成。」蔚仙突然道。

  阿肯愣地抬起頭,就見蔚仙的眼神變得十分柔和,口吻也不如之前冷漠,「當時,有幾個西班牙商也在島上,他們本是為了觀察阿蘭卡佩雷的商機而來,加上隨船水手,零零總總也快有一百個人。」

  這麼一提,他才依稀想起有這麼回事。

  蔚仙繼續說:「正是因為聽到你的警示,這群人才能即時撤離,他們之中,有人因震懾於火山滅島的威力,回國後,就大力資助許多科學家,對後世在地質研究的發展上有不少貢獻,而這些研究也幫助了更多人免於大自然的災害,阿肯,有些錯誤雖會造就許多悲劇,卻也未必不能成就更多的善。」

  阿肯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憨傻地笑了笑,「還是有人活下來嗎?那就好。」

  其他的什麼成就不成就,熊腦的容量太小,他根本無法領會那麼多,只能顧及眼前所看到的,因此這份歡喜並未維持多久,就又低潮了下來。

  「老大,我知道朶爾犯了罪,但她只是被太多人傷害,才會……其實,她一直都很善良的,寧可自己餓著也不敢傷害人,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過著平凡簡單的生活,但都是因為我……」說到後來,他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不知該如何有條理地表達想法,來來去去就是那些話,最後,他索性一股腦地說:「我、我願意幫她受罰,請你們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能改的。」

  「……」

  蔚仙默然不語地望著他,良久,才在他不死心的哀求中,無奈開口,「你真的願意為她受罪?即便功過簿上你的功大於過,你也願意不惜一切代價,與她交換?」

  阿肯聞言,一向遲鈍的腦袋竟難得靈光了一回,意會出那話中之意,就高興地說:「真的能交換?我願意我願意!只要朶爾好好的,我做什麼都可以!」

  「即便你們將永生不再相見?」蔚仙又問。

  阿肯一愣,還沒來得及思考,就聽蔚仙說:「我不贊成你為她犯下的罪負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能否負傷走在正道上,全在個人選擇,就算沒有你當初的那件事,她也會因為別的創傷而誤入歧途,但你……」

  蔚仙越說越火大,卻在阿肯固執的注視下,氣惱地嘆了口氣,「罷了,我當初會選你,就是因為你這不知變通又死腦筋到令人惱火的善,叫你聖母都不為過!」

  阿肯無措地縮了縮脖子,心想老大果然生氣了,誰知,下一秒,他就見蔚仙取出一管透著金屬光澤的針筒,說:「仔細記住我接下來的交代,朶爾能否改變命運,就看你了。」

  「……」

  阿肯握緊手中的藥劑,反覆咀嚼蔚仙那句「永生不能再見」,又想起當年他被活活打死後,魂魄尚未離體,神智也還在混沌中,卻仍能清楚聽見朶爾遭受凌虐的絕望哭喊。

  明明同樣慘死在一座山上,卻只有他的魂魄逃過了鳳凰之火的焚噬,那是朶爾在無意識間避開了他,也避開他們一同生活的小屋,即便後來失去了記憶,朶爾仍在被病毒激發的本能下,選擇回到那曾滿載幸福又帶來無數痛苦的地方。

  阿肯抬手往臉上一抹,將模糊視野的熱液擦去後,用憋了滿腔苦澀的嘴角咧開一道弧度,在心裡許下一個願望:「希望我還能再見朶爾拉著裙擺踩水的開懷笑容。」

  「要命了。」舒嬿從靠近祭壇方向的牆面飄回來,神色不善地瞪著他,「這裡的機關可夠麻煩,蠢熊,你真會給自己挑地方跳。」

  「對不起。」阿肯反射性低頭道歉。雖然被傳送到哪也不是自己能選擇的,但面對凶神惡煞的女鬼,他就忍不住秒慫,連自己是站在幽冥界食物鏈頂端的陰獸體質都忘得一乾二淨。他撓了撓耳朵,討好地乾笑問:「那舒姊找到方法了嗎?」

  舒嬿高貴冷豔地瞥了眼牆上圖騰,扔出她好不容易找到的鑰匙,「去,依我說的順序移動那些圖騰,再插入鑰匙,等門開後,你就想辦法闖過去吧。」

  門開後想辦法闖過去?

  阿肯丈二摸不著金剛,但見舒嬿一臉不好惹,就只好慫著臉依令行事,直到大門「喀啦」一聲敞開,刺耳的「唰、唰、唰」金屬摩擦聲湧進來,才恍然大悟。

  只見門外有一條又長又曲折的走道,走道上,約莫每兩步距離,就有一排大鍘刀從牆邊衝出來,把把左右來回晃動,刀刀閃爍銳利的鋒芒,彷彿那聲聲摩擦都是割在自己的頭骨上,看得人頭皮發麻、牙關打顫。

  阿肯傻眼。

  舒嬿老神在在地說:「衝唄,反正你是陰獸變異體,刀槍不入。」

  「……」

  這時,諾蘭與朶爾的對峙也到了一段落,只聽他清冷近乎無情的嗓音在通訊器裡響起:「我晚些會幫你打開通道,之後的路,你好自為之。」

  朶爾……米埃莫。

  阿肯神色一凜,奮力瞪向那排鍘刀,決定豁出去了!

  *  *  *  *

  時間在一次次的驚險中流逝。

  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輪,諾蘭按下圖騰,正準備抽身逃離,通訊器就忽傳變故。

  「哇!朶爾小姐你怎麼吐血了?難道又是心魔?喔天你流好多血……等等等,你先冷靜下來別咬我,我有血袋,特別給你準備的,O型血保證無毒……」

  史戴西這一吼簡直是石破天驚,掀起阿肯在另一方的洶湧波濤。

  「什麼?朶爾怎麼了?她受傷了嗎?隊長!我可以出去了嗎?」

  諾蘭耳膜一痛,差點沒能閃過撞來的石牆,氣得他在腦海裡狠狠抽打兩隻豬隊友。這份怨念傳達到舒嬿那,很快就響起阿肯被噴了一臉厲鬼怨氣的慫慫歉語。

  他頭痛地嘆了口氣,用意念通知舒嬿:「等我們都離開了,你再放肯尼熊出來。」

  先前,阿肯憑著一身銅皮鐵骨闖關,並成功闖進心魔幻陣時,他們正好在與克里斯等人對峙,也幸好他及時阻止史戴西出聲回應,才沒讓其他人發現他們還有另一個同伴。

  為了替阿肯打掩護,諾蘭刻意藉討論來拖延時間。好在捷徑不愧是捷徑,進入幻陣的起始點也最接近終點,又有他與舒嬿的同步聯繫,讓阿肯以最短的時間進入最後的迷陣關卡,並在另一個隱密的安全地帶躲起來,等他們打開幻陣的出口。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算順利。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當諾蘭好不容易闖過重重關卡,率先趕到最終點,通訊器就響起罷課司機急切的呼喚。

  「諾蘭,天界內亂,老大又被暗隱主抓了,你們要快!」

  諾蘭瞳孔一縮,天界內亂?

  這時,克里斯的身影已出現在視野範圍內,正朝他們奔來,約翰的腳步聲也不遠了,諾蘭心思一動,便搶先一步過去,抓起史戴西的牽繩,拔腿往幻陣的出口衝去。

  必須盡快進入祭壇!

  「喂!」克里斯立刻追上。

  約翰一踏入轉角,正好瞧見這一幕,便挑了下眉,也不慌張,甚至從容不迫地踱著步伐,緩緩走到朶爾身邊,與克里斯近乎暴躁的焦急形成明顯的對比。

  朶爾喝了幾口血袋,就食之無味地扔到一邊,語帶倦意道:「你不追?」

  「不必,大人已在外頭等著了。」約翰蹲下身檢查朶爾的傷勢,依然沒有好轉跡象,不排除那毒箭還摻了點死人血的可能,估計朶爾撐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暈死過去。

  「你……」朶爾頓了下,改在腦海裡說:「你似乎不太在意這件事的結果。」

  「噓。」約翰輕輕按住她被血染紅的嘴唇,以意念傳遞的話語溫柔至極,也危險至極,「你猜,上一個知道太多的人,最後怎麼了?」

  朶爾扯了下嘴角,「跟你有關的人不都是死路一條?」

  約翰低笑幾聲,挺滿意這個答案,又感慨地輕嘆:「可惜,他沒死在我懷裡。」

  「……」

  「走吧,你很快就能休息了。」約翰抱起她走出幻陣。

  果然,他們一出去,就見諾蘭跪在地上吐血,脖子上纏著一圈黑霧,一身靈力全被壓制。克里斯則抓著驚慌無措的史戴西,一聲不吭地臭著臉,直到看見他們兩人出來,才不耐煩地催促:「摸魚摸夠沒?快一點!」

  罵完後,克里斯也不等人,就急急扯過史戴西往前走。

  約翰笑了笑,也不氣惱。他見諾蘭傷得不輕,便客氣地問:「需要幫忙嗎?」

  諾蘭抹去嘴角的血,理也不理他的虛情假意,就強忍著劇痛站起身,將雙手插在口袋裡,默默跟在克里斯的身後,低垂的眼眸閃爍著算計什麼的光芒。

  朶爾見約翰一再被人無視,不禁嗤笑,「你也有收服不了的人。」

  「喔,親愛的。」約翰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我傾心相待。」

  一行人沿著唯一的通道前進,左右兩側的牆上鑲著不知名的石頭,一靠近就會自動亮起乳白色的螢光,幾分鐘後,他們就遠遠望見一扇石門出現在盡頭。那是一扇三丈高的大石門,門後是維繫最後結界的祭壇,門前是一處還算寬敞的空地,待他們來到空地時,才看清楚石門上刻著一道形似日照的巨大圖騰。

  諾蘭目光一轉,想起刀叔身上也有一模一樣的刺青。

  據說,天帝是因為恨極魔族,才會對日帝痛下殺手,但他忍不住懷疑這說法的真偽。若是他,真痛恨一個人到要殺了對方的地步,肯定不會在得手之後,還留下對方曾經存在的任何痕跡,更不會以對方設計的封印陣來維繫三界結界。

  不論是暗隱主,還是刀叔,恐怕都並不真正瞭解當年的真相。

  「虛偽。」安慈也發現了這不在神殿設計圖中的多餘裝飾,卻不認為天帝添上這一筆真會是在緬懷那為大道而殞落的至親手足。他緩了緩語氣,對克里斯說:「去吧,把封印解了,你要的人還吊著一口氣,就等你親手了結。」

  克里斯沉著臉低應一聲,也聽不出有什麼情緒,眉間的皺痕卻深如溝壑。他大力推了史戴西一把,揪著他一起踏上石階後,就扔去一把小刀,「自己割。」

  「啊?割、割哪裡?」史戴西的臉一脫離心魔幻陣後就消腫了不少,但離原貌仍有好大一段距離,此時看上去既蠢又醜且慫,瞬間就點燃了克里斯沒多少耐心的怒火。

  「割手啦!割哪裡?再靠夭就割你舌頭!」

  史戴西被噴了一臉咆哮,不禁委屈巴巴地回頭看向諾蘭,誰知,他親愛的隊長竟也無情地移開目光,並殘酷但一點也不無理取鬧地表示:「我自身難保。」

  「……」

  於是,史戴西哆哆嗦嗦地接過小刀,默唸著主啊上帝啊,輕輕在食指上割了一個小口子,並含著淚泡,努力擠出一滴小血珠,往克里斯指的地方抹了下。

  克里斯沒好氣地瞪了眼那娘兮兮的傷口,就奪回小刀往掌心一劃,再按上石門。一聲機關啟動聲響,石門緩緩往內敞開,露出佔地極大的空間,乍看上去,可容納數百人不止。

  之所以說乍看,是因為這空間真正能立足的地方並不多。

  只見房間的正中央懸浮著一個寬敞的圓形平台,平台上有一白色的祭壇,一盞看不出年歲的古老油燈於高空懸掛,平台之外,則是深不見底的黑洞,只有六條三人寬的石橋以平台為中心散開,一條直達他們所在的石門,其他五條連向五方石柱,每根石柱各刻有一道圖騰,分別象徵著金、木、水、火、土等五元素。

  刺骨的寒風挾帶魔氣自黑洞直撲而上,黑洞之下便是魔界極北的冰雪深淵。

  一抹黑霧自無珠之眼飛出,安慈的分靈巡視一週,確認祭壇是否有變動之處。由日帝親手設計的一系列封印,若被擅自更動,必會留下大量痕跡,但目前看來,諾蘭他們進來的那條暗道,只是天帝不足以影響關鍵的小手腳。

  「行了,過去吧。」安慈吩咐道。

  克里斯臉色凝重地吐了口氣,細微的魔紋在眼角隱現,又被壓抑下來。陰沉的目光覽過每一個人,期間,他在諾蘭身上稍作停留了下,就不動聲色地移開,瞪著直打哆嗦的史戴西,忍不住狠狠地懟下去:「你他媽的抖個屁?又不是叫你當祭品,死不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史戴西就又開嚎:「大哥啊!哈尼醬跟你無冤無仇,全人類也都跟你無冤無仇,你為啥就非得要幫那個惡魔毀滅全世界呢?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其實是害人又害己啊?沒意義的!」

  「閉嘴!」克里斯大手往史戴西的頭殼一揮,拍得對方頭暈腦漲再不能言語,就揪著他的領子朝祭壇走去,邊挑釁道:「有本事你們就現在殺了我,沒膽子同歸於盡,就少在那邊放屁,好好想一想自己之後該怎麼辦吧。」

  諾蘭冷笑地勾了下嘴角,盯著克里斯背影的目光異常冷冽。他握緊口袋裡的玻璃瓶,瓶中血珠正散發著微燙的溫度,淺淡的銀白靈光一閃一閃,似在與他的心跳共鳴。

  一行人沿著石橋前行。

  克里斯、史戴西、諾蘭走在前頭,約翰抱著朶爾尾隨在後。

  朶爾傷得太重,意識開始昏沉。她強撐意志,看著前頭的三人已抵達平台,接著對上諾蘭的冰冷視線,就猛然一怔,想起對方說的那句:「你若是懦弱得連將你放在心尖上的人都不願在乎,那你跟那些噁心的暴徒也沒什麼兩樣。」

  她淒苦一笑。心魔過深,積累多年的怨一旦潰堤,便覆水難收,早已被恨意洗刷得只剩一片坑疤爛泥的心頭,縱使還願意放上誰,也在下一秒就被泥流沖走,誰也留不住。

  諾蘭說的沒錯,她的確太過懦弱,若能早些清醒過來,不再隨波逐流,多一點反抗的勇氣,也許還有些許機會去試著扭轉命運,只可惜,現在的她已經倦了。

  約翰察覺到她的意念,便加快腳步走上平台,將她放在祭壇上。

  以冰晶所造的祭壇凍寒入骨,朶爾輕咳著血,從懷中取出火蓮,看向諾蘭。

  「告訴菲迪……」她輕顫著手用力一捏,「我不配做他的主人。」

  火蓮在擠壓下應聲而碎,蘊含其中的焰火沿著手指竄至手臂,而後向全身攀去,灼燒每一處肌膚。她痛苦地低呼一聲,化身火鳳與之融合後,就展翅飛向油燈。

  諾蘭突然出聲,「就是現在!」

  悄然等在門外的阿肯就立刻衝進來,不斷高喊:「朶爾!朶爾!是我啊!我是亞肯!我回來了,我一直都在找你啊,朶爾,米埃莫!」

  火鳳一頓,不敢置信地回過頭,離油燈僅短短一吋之差。

  安慈見狀,立刻從無珠之眼射出一道黑霧打上油燈,令燈蕊恰恰碰到朶爾身上的焰火,與此同時,一股威壓亦朝阿肯撲去。阿肯閃避不及,竟被打下了石橋。

  「肯尼熊!」史戴西驚叫道。

  就在這一刻,朶爾不知怎地腦袋一空,竟不由自主地朝阿肯衝去。

  史戴西也反射性地想去救人。然而,燃上蓮火的燈蕊正好「轟」地炸開,五團火球分別飛向石柱上的圖騰,整個神殿隨之震動了下,發出一聲低沉而渾厚的鐘鳴,讓他才踏下平台,就重心不穩地往外跌去,幸好克里斯眼明手快,將他拉了回來。

  這一系列的變故下,沒人發現諾蘭掏出準備已久的玻璃瓶,在朶爾恢復人形接住阿肯的時候,迅速敲碎瓶子,將瓶中的那滴聖血混著自己的靈血,用力拍上胸口。

  「以我心渡眾靈,以我血淨眾魂,阿門!」

  剎那間,強烈的銀白色聖光自他體內大放,籠罩平台上的所有人,並如爆開的輻射向外急速擴張,直至神殿之外,一切污邪罪孽俱受淨化。

  聖光耀眼,卻不刺眼,祂溫暖得有如拂過心田的春風,能短暫地帶走一切哀傷。

  阿肯無視朶爾尚未來得及收起的焰火,也不顧自己正被灼燒的肌膚,用力抱緊心愛的朶爾,在對方混雜著驚愕、困惑又心痛的注視下,毫不猶豫地插下手中的針筒。

  「你……」朶爾才說一個字,就感到一股凍寒襲上大腦。

  肉眼可見的白霜自被注射之處迅速蔓延,凍結足以焚燒萬物的鳳凰之火,那是他們菲涅克斯家族專門封印火焰使者的藥劑,能令他們進入如死亡般的冬眠。

  「不怕。」阿肯忍著劇痛,揚起熟悉的溫柔傻笑,「以後,都有我保護你,米埃莫。」

  朶爾震驚地凝視他良久,最後在一滴凝霜落下之際,輕笑地閉上眼。

  兩人雙雙墜入深淵。

 

 

64. 逆轉

  蘇他城內,靜坐在陣眼上的人突然眉間一皺,震驚地睜開雙眼,像遭遇到什麼不可預測的意外,連帶在蔚仙面前的分靈也蒼白了幾分。

  「不可能!」安慈錯愕得難以維持從容,「諾蘭怎麼會淨靈術?」

  淨靈是淨化術的一種,卻不同於吸取黑化物由已身代為承受的渡化術,是能直接清除黑化物甚至消滅黑暗生物的珍稀能力,唯有最純淨的靈魂才能得此天賦,但諾蘭本身就是凝聚大量黑化物的鬼師,靈魂也背負著萬世輪迴的苦業,絕無可能會是純淨之魂!

  蔚仙正痛得打顫,只能勉強撐起身子,既無辜又虛弱地說:「什麼淨靈?」

  安慈面色陰沉地盯著他,冷冷地說:「別裝傻,你敢有恃無恐地送那三人進神殿,定有緣由,史戴西是聖人轉世,阿肯有大善功德,那諾蘭呢?」

  蔚仙眨了眨眼,才一副恍然大悟地說:「喔,你也被淨化掉了啊。」

  安慈怒極,直接抓起他,「我再問一次,他為何能淨靈?」

  蔚仙呵呵低笑兩聲,「我只是給他一個能加幅精魄裡那點純淨能量的東西而已。」

  「他的精魄?」安慈再問:「有什麼?」

  「有……」蔚仙頓了下,就突然不再說話,僅是頂著生來癱瘓的死白小臉,用一雙幽黑大眼默默注視安慈,整個人像是從飄然天仙跌落到一個咒怨小鬼,半晌,才陰森地壞笑說:「據傳,曾有帝神為救人而抽其精魄,修復後再與殘魂相合予以新生……這流傳靈能界已久的傳說,一心想重生日帝的你,想必也曾好奇追查過吧?」

  安慈一愣,半是為這傢伙神忽莫測的形象轉換,半是為那曾設法追查卻毫無線索的傳說,正遲疑間,就見蔚仙伸出握拳的左手。

  「是那帝神慈悲的淚水。」蔚仙這會兒又恢復平淡的語氣,「諾蘭的精魄裡有上帝之淚,是最純淨的淨化能量。安慈,你真的覺得你能贏過由上古神祇親手所創、為守護這世界而生的諸位帝神嗎?」

  說完,他攤開左手,掌心上躺著一枚龍形的紅玉石。

  「砰!」

  掌中玉龍爆出罡光,宛如活過來般甩了下長尾,仰首長嘯一聲,蔚仙身上的禁制遂應聲而破。與此同時,一道誅魔烈火自龍嘴噴出,逼得安慈急忙退後,揮袖斬斷烈火,卻哪知那玉龍光芒一閃,竟化成一尾張牙舞爪的巨龍,以殺伐斬惡之勢朝他撲去。

  那玉龍是天帝親製的剋魔法器,能突破魔物設下的束縛,並自發攻擊魔物,直至法器被毀,雖殺不了暗隱主這種萬年魔頭,但好歹能拖延一段時間。

  蔚仙趁機抽出一把桃紅色的小紙傘,打傘開溜。

  那傘是月仙貝貝送的逃命法寶,有傘在手,不僅如虎添翼,還能抵擋外在攻擊,並自帶粉紅花瓣的浪漫特效,絕對是居家旅行約會壁咚的必備良品!據說,這是貝貝從凡間一款名為劍三的網遊得來的靈感……天曉得他一個男孩子為何會喜歡這麼娘兮兮的東西?

  不過,小紅傘娘歸娘,但確實好用,只是眨眼間,蔚仙就已逃出安慈的視野,只可惜,擋得了外在攻擊,卻克制不住體內的魔毒,若他不儘快回去接受治療,恐怕也撐不了多久。

  「董司常!」

  一聲怒吼伴隨威壓凌空罩來,打得周遭風向逆轉,蔚仙身子一歪,差點就往下栽。他趕忙穩住重心,見數條黑霧自四面八方追來,便拼了命地加速飛行,邊用意念傳訊:「小克,大家準備得如何?」

  正在龍鬼裡急得團團轉的哈士奇,立馬將頭塞進董閻王的手中,轉達問題。

  董閻王看了眼還缺一小部分的布置,不得不按捺擔憂之情道:「快了,再撐會。」

  就在這時,天地間又是一聲轟隆,天幕再降幾許。

  糟!

  蔚仙回頭瞥了眼怒氣沖沖追來的安慈,頓時有苦說不出,只得採用人類近代戰術中最被虛擬競技廣泛應用、專為脆皮薄血職位設計的一招終極單挑法。於是,他堂堂監審官、天帝愛徒、閻王之子,就大義凜然地撐著娘娘小紅傘,將身子一扭,開始滿城亂飛地——遛Boss!

  唉唉,形象什麼的全是浮雲,只求神殿那邊的進展能快一點了。

  神殿裡,籠罩整座冰山的聖光緩緩褪去。

  約翰放下遮擋強光的手臂,只覺眉間的無珠之眼微微刺疼,似乎有什麼流了出來。他抬手一摸,竟是一小灘黑色液體,除此之外,他的全身上下皆完好無缺,沒感覺到任何不適,甚至還有種解脫的舒暢感。

  他看了看其他人,諾蘭的胸前血跡斑駁,脖子上的黑霧已然消失,史戴西彷彿受主洗禮般,淚流滿面地跪在地上親吻十字架,克里斯也毫髮無傷地站著,眉間同樣流下黑液,神情卻十分淡定,似乎一點都不訝異這突來的意外。

  一切幾乎與先前無異,約翰實在猜不出諾蘭施展聖光的用意,便虛心下問:「我能請問你剛才做了什麼嗎?」

  諾蘭神色不變地站在原地,彷彿胸前被玻璃刺傷的鮮血淋漓只是裝飾,眼裡卻閃爍著即將勝利的光芒。他微啟血色盡失的嘴唇,說:「只是以基督血激發出來的淨靈術,基本上無害,但能驅除作祟的髒東西,特別是附在他人身上的邪靈。」

  約翰眼神一亮,瞬間意會了——安慈藏在他們無珠之眼裡的分靈,不也是附身邪靈的一種嗎?難怪他感覺自己與安慈的聯繫中斷了,也就是說,他終於恢復了自由。

  不過,諾蘭既然有這個絕招,為何不早些拿出來,卻偏要等到朶爾點燃祭壇?

  電光石火間,一個靈感閃過心頭,約翰才稍稍捉住一個邊,腰後就忽然遭人一踹,力道之猛,讓他猝不及防,整個人跌出平台之外,直直墜入地洞深淵。

  「啊哈!」那腳的主人暢快大呼:「這一腳憋了五年!爽啦!」

  事情轉折得太快,史戴西目瞪口呆地看向施暴者,「克、克里斯?」

  諾蘭卸下強撐已久的戒備,嘴角難得溫和地輕揚,「幹得好。」

  說完,他就「唔」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不支倒地,臉上的生氣迅速褪去,出現灰敗之色,彷彿下一秒就將化作一具冰冷的屍體。強行使用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僅是耗盡精氣沒當場殞命,已是最輕微的代價了。

  「隊長!」史戴西驚叫地衝過去,卻有人比他更快。

  克里斯一把扶住差點也跌落深淵的諾蘭,一手放在他胸口灌注靈力。

  史戴西看了看克里斯,又看了看諾蘭,發現先前一直水火不容的兩人此刻竟意外地和諧,腦袋便難得靈光了一回,又驚又喜地說:「克里斯老兄,難道你……」

  克里斯沒有回應,僅是輕描淡寫地投去一眼,因墮魔而深沉許多的藍眸藏著數不清的複雜思緒,是歷盡滄桑的悵然無奈,也有守得雲開的生機在望,有莊周曉夢的恍如隔世,也是負隅頑抗的桀驁不馴,教人一時也分不清是喜是樂,抑或悲或澀。

  這一眼,彷彿就是五年光陰一閃及逝的縮影。

  *  *  *  *

  五年又四個月前。

  當尤爾因入魔失控接受乞顏的治療時,還未解散的第六偵察隊就曾秘密開了場會,董司常甚至萬分戒慎地設下隔音結界,討論的便是那自遠古就存在的大魔——暗隱主。

  「我們不知道地府究竟被他滲入了多少……」

  董司常在說這事時,語氣十分平緩,就像平日討論案情那樣,臉上也沒什麼變化,但克里斯就是能感覺到他的小七很低落,不只為尤爾的事,還為他從小生長的地府。

  「我們能做什麼?」克里斯問道。

  一如既往地,董小七想要什麼,他去找,想他做什麼,他去做,有困難了,他幫忙解決,幫不了,就陪著一起想法子。兩人從一開始單純的上下屬,到變成好友,到成為戀人,就一直是如此,始終如一。他不會詩情畫意,也沒什麼偉大的情懷,只會用最簡單的態度去對待身邊的人,用最粗糙的方式定位自己的價值。

  董司常聞言,神情稍有柔和地說:「其實,我父王早就看出地府正逐步走向頹敗,所以我們這些年來一直在暗中網羅人才,打算在地府之外培養一個只為人界安危而存在的力量,希望哪天地府真的沒了,人界還有力挽狂瀾的機會。」

  「你打算讓我們也參與?」黑晊世問道。

  董司常點頭,又搖了搖頭。

  「小黑,你身上的擔子已經夠重了,何況小育如果真是……那什麼……」尚未能解除的禁言術令他說不出「神子」二字,董司常頓了下,才接著說:「你專心照顧好他就是了,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你有資格也有義務知道,至於阿克……」

  董司常遞出一隻看上去極其普通的無線耳機,「這是罷課初步研發的機密通訊器,不曾對外公佈過,目前只有幾個重要成員才有,要藏好別讓人發現。」

  克里斯接過耳機,直覺董小七刻意給他這個,不是單純地來通知自己,他也有榮幸成為秘密組織的重要幹部,而是另有用意。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對方說:「目前地府局勢不明,我有不好的預感,倘若我或我父王出了什麼事,你……」

  克里斯皺了下眉,卻沒有急著表態,只是靜靜看著他,眼裡有彼此才能讀懂的溫度,讓董司常既動容又不捨地輕嘆,「屆時你們不要慌,戴上這個,等我們消息。」

  「……」

  預感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董司常果真鋃鐺入獄了。

  那段日子,克里斯過得惴惴不安,手機、電腦、通訊錶……所有通訊設備全受到監控,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照董司常臨走前密語傳音的交代,從早到晚戴著那特製的耳機,還不忘扮演好一個被害人伴侶的身份,天天傳訊騷擾董閻王,吵著要求參與調查——以他的真實性格,確實也不可能安靜接受戀人被誣陷的事實而不吵不鬧。

  直到某一天,耳機終於傳來董閻王的消息。

  「常兒已被他師父救出地府。」

  克里斯懸吊許久的心總算放下,安靜聽對方講述他們的計畫。

  當天帝救出董司常並坦承身份後,曾給出兩條路,一是就此隱於世外,再不問世事,以他的身份要保徒兒永世安樂並非難事,二是親自洗刷冤屈,為世人剷除禍害,肅清地府貪腐。

  董司常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原來,早在天帝以分靈住進地府照育我兒時,就看出地府潛藏已久的弊端,但礙於天界不得主動干涉下界事務的約定,他始終不好出手,只能將希望寄予下一代。」董閻王道:「這一次,常兒出事,便是一個開端。」

  最初,天帝在知曉無珠之眼就是幕後主使時,尚且神色自如,只道地府腐敗與魔同流合汙,但一聽聞董司常聯繫上刀妖,並得知暗隱主就是當年跟日帝在身邊的小僕時,當場臉色大變,更遑論又得知被天雷誅滅的葉育竟是他們尋覓已久的上古神族之子時,有多震愕。

  這也造就了天帝勢必要介入到底的決心。

  神子臨終前留給董司常的感應,提到了安慈將令天地歸於混沌,重建新秩序,並稱那天為審判之日。若要使天地合一、歸於混沌,則必先打破三界結界,擊垮天柱;若要劈開混沌、重闢天地,則必先擁有創世的上古神力與知識——而安慈已擁有了天書。

  「天帝的權杖、西方的神塔,都是上古神族留予帝神們的神力,其中以權杖與天柱息息相關,而解開三界結界,特別是最後一道,則需鳳凰之火與帶罪仙靈。哼,那魔頭竟想讓常兒做那祭品!」董閻王冷笑,「他計畫得很好,菲涅克斯家族已有人被他染指,帶罪仙靈也讓他造出一個了,現在就只差一個天目人族。」

  接著,董閻王又花了大半時間解釋何謂天目人族。至今,大部分的人類體內多少都流著天目血脈,一旦遇到相合的靈魂,就能激發出靈能力,天界有一本冊子專門紀錄天目血脈的流向,閻王也有權限查閱,他們懷疑,這名單就是被某位閻王流出去的。

  「神子葉育之所以成為暗隱主的目標,不僅因為他是純淨之魂,他的生母還是單支系天目血脈,傳到他身上與神族血脈交融,變得更加精純,才會如此極具天賦,暗隱主意圖招攬他,為的恐怕就是想利用他造出一個天目人族……」

  「你說這麼多,是想要我做什麼?」克里斯忍不住打斷道。

  以往,董閻王對他從來都是沒有好話,畢竟自己搶了人家的寶貝獨子,閻王老大沒轟得他魂飛魄散或扔去炸油鍋,只用白眼臭臉來對待,已經是很寬厚了,對他說過最多的話也就是一個「哼」字,這回卻專門兜了這麼大圈,恐怕是有求於他。

  董閻王無語,頗為難地說:「在數千年的血脈交融下,能擁有單支天目血脈的人已經少之又少,而我們發現……你正好也是其中一位,儘管比例極為稀薄。」

  「所以?」

  等了半天,都沒收到回應,克里斯不耐煩了,但礙於對方是准丈人,他只得壓下出口成髒的壞習慣,重申自己的立場,「我答應過董小七,他想要守護人界,我不管怎麼樣,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替他守護到底,所以你們要我做什麼就直說,別拖拉。」

  董閻王重重一嘆,終於還是說了,「我們想引蛇出洞。」

  「……」

  「天帝為了找回天書,不斷尋找日帝小僕的下落,才會將分靈下放到人界,化身成雲遊修士,無奈對方藏得太深,魔界又非我等能輕易進入,唯今之計,只能長痛不如短痛,將計就計,將他引至人界,期間,若有人從內部與我們互通消息,則更萬無一失。」

  董閻王一口氣說完,發現這下換克里斯默不吭聲,就有些不淡定了。

  「克里斯。」董閻王難得軟下語氣,完完整整地稱呼全名,而非像往常那般喊他金毛漢,「我思來想去,只有你能擔任這個角色,但這……風險極大。」

  克里斯沉默了會,輕笑道:「不就是臥底嗎?行,我去。」

  董閻王聽他這麼輕易地接受了,反而升起一股怒火,就算他再不中意兒子選擇的對象,也不捨得心肝兒痛失所愛,便急衝衝地說:「你可知那代表什麼?區區人類如何能待在魔界不受影響?何況你要取得暗隱主的信任,就非成魔不可,葉育的下場你不是沒見到,其痛苦絕非你我所能想像,成魔後尚能保持人性的又有多少?嗜殺嗜血沉淪殺業,永無回頭之路,你豈敢如此草率?」

  「我知道。」克里斯手邊的電腦正好開著相簿,有老舊的,也有近期的,都是興致一來隨手拍的生活照。這些天他悶在家裡,網也不能上,電視也看不下去,只能像個孤獨老人翻著照片回憶往事。他望著照片中趴在他肩上做鬼臉的葉育,眼眶有些酸澀。

  「小育明明有機會逃脫天雷,卻連多活一秒都不肯,可見他有多害怕?」他平靜地說:「他是我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還答應過他媽要照顧好他,對我來說,他就像我兒子,董閻王,你也是作老爹的,若你親眼看著兒子慘死,卻什麼都幫不了,你甘心嗎?」

  「……」

  董閻王沒再勸了。

  克里斯閉上眼。

  他忘不了尤爾成魔後無法克制殺欲的絕望與恐懼,他想,這孩子從小被他們疼著,失憶後也活不到兩年,經歷過最大的傷害,就是遭到愛人的背叛,感情不順遂而已,再怎麼自卑憂鬱,內心還是單純得像張白紙,怎麼可能受得了那些殘暴的殺戮。受不了,也沒人幫得了,又害怕連累親愛的人,就只能選擇自我毀滅。

  所以,如果他們為了拯救至親,就必須犧牲誰,那就由他來當那跳入地獄的人。

  他抹了把臉,問:「司常知道嗎?」

  董閻王苦笑,「他不答應,還跟我鬧了脾氣。」

  「那個幼稚鬼。」克里斯笑了笑,「行吧,交給我,他會答應的。」

  擁有單支天目血脈確實是接近安慈的最佳條件,但如何取得這位心機深重的魔頭信任卻是另一回事,綜合刀叔提供的情報以及暗隱主刻意引導尤爾的手法,他們決定為克里斯打造一個絕對符合暗隱主心意的條件——一個忠心多年卻慘遭地府拋棄的負傷棋子。

  當晚,克里斯一腳踹開黑晊世的房門,與對方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架,連罷課司機那個俗辣宅都嚇得開擴音器來勸架。他趁著將黑晊世壓在地上揍時,湊到對方耳邊說:「有讓小育回來的線索了,你他媽的快振作起來!」

  黑晊世死寂多日的雙眼總算出現一絲光芒。

  戲必須演下去。

  克里斯照常每日傳訊騷擾代為監管他們的偵察部主管,私下則與罷課司機嘗試所有能派上用場的道具,黑晊世依然閉門不出,卻開始埋首研究魂魄修復術。

  另一廂,董司常改頭換面回到人界,重新聯繫刀叔尋求合作,碰巧遇到對方正為營救諾蘭之事焦頭爛額,他便計上心頭,趁勢搭上月仙這條線。

  「我需要一條能感應彼此的命運之線,不是月老給黑晊世的那種永世姻緣,而是能無視一切阻礙、令心有靈犀的線,且這條線絕不能被任何人察覺。」化名蔚仙的董司常提出條件,「若你能為我造出這樣獨一無二的線,我必代你護諾蘭一生周全。」

  貝貝為孩兒操碎心的憔悴雙眼有著不解,「這樣的姻緣須以靈魂為代價,兩人不僅要生死與共,還將背負彼此的歡喜與苦痛、功過與因果,雖是橫跨生死的羈絆,卻也是沉重的負擔,你確定嗎?」

  董司常笑了笑,既然克里斯決定同他們心愛的孩子一樣,願為殺魔救世而成魔,那他便是一旁共承這些苦痛與罪業,又有何難?總好過放那傻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獨自煎熬。

  一個多月後,克里斯在董閻王不著痕跡的部署下,以探監為由混進地府,帶走天帝為掩護董司常逃脫而留在地府的傀儡,演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劫獄事件,最後,他趁亂跳上一艘停在望川河岸的擺渡,駛向渺無人煙的幽冥荒境,成功地從地府的監控中消失。

  就在全地府為追回要犯忙得人仰馬翻時,克里斯已背著傀儡進入天帝設下的秘境,迎接他的是他心愛的董小七,還有一個俊美儒雅的陌生男子。

   暌違已久的兩人緊緊相擁,近兩個月的思念與不安,全在這一刻釋放出來,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彷彿只要一點聲音都會讓胸口的沸騰破囊而出,令他們再沒勇氣分離。

  良久,克里斯才放開董司常,見他穿著一身華貴的仙袍,烏黑的長髮束在身後,手中還捏著一張紫氣繚繞的面具,整個人就像是換了金身的佛像,檔次比以前那陰森森的咒怨小鬼還提高不只一倍,就忍不住嘴賤地吐槽:「唉唷,董小七,聽你老盃說,你抱了條又粗又長的大腿,看起來果然不一樣了啊。」

  董司常頓時炸紅了臉,連忙捂住克里斯的嘴,又心虛地瞧了下一旁的天帝,低聲罵道:「你別亂說話,我師父在呢。」

  「啊?」克里斯愣地往男子看去,感覺有點懵。在他的想像裡,與西方上帝同等存在的天帝,就算不跟傳統印象裡的上帝一樣是個慈祥老人,也好歹該跟電視劇裡一樣留把長鬚才是,怎麼會這麼年輕?還長得比他帥!

  天帝看出他的疑惑,竟也不惱,只是淡然一笑,「爾等心中所想各有不同,縱是吾等也不例外,無礙。年輕人,董閻王和常兒已同我說過你的事,入無珠之眼一事,你可當真?」

  克里斯正色點了頭。

  董司常手指一緊,顯然仍抱著他能臨時反悔的希望,但也正如父王所說,臥底之人必須是他們絕對信得過的對象,除了克里斯,的確沒誰能更可靠。

  「好,那你隨我過來,有些事你必須先知道。」天帝說完,就轉向董司常,原先看來溫和卻帶著疏離的笑容這才稍有暖化,「去吧,徒兒,別忘了你的職責。」

  董司常黯下神情,依依不捨地再看一眼克里斯,就戴上面具離開。地府正亂,該是監審官蔚仙出場的時候了,何況小黑他們也還在等他的消息。

  克里斯跟著天帝走到一間密室,房中有一個冒著氤氳白霧的大浴池,散發著一股奇異的淡香,四周牆面皆是五顏六色的壁畫,畫的似乎是上古時期的一些故事,栩栩如生。

  他仔細看了看,發現畫中多是一群三隻眼的人在與妖魔對戰,應該就是所謂的天目人族,其中一幅,是一個金髮藍眼的天目人躍上雲間,劈下狠厲一擊,天空因而裂出一絲縫隙,其間隱約可見紫光雷火在遊走。

  天帝耐心地等他看完壁畫,才說:「倘若我破例賜你仙格,令你超脫六道輪迴,不再受地府管束,你可願隨常兒逍遙世外,讓他無須再被捲入這些是是非非?」

  克里斯頓時一臉黑人問號,差點噴對方一句:「哩工三小(你說啥)?」

  都做好要當魔族的心理準備了,卻突然告訴他要改做神仙?何況董小七也有自己的抱負,怎麼可以說不讓去做就不讓的?這些當神仙的怎麼這麼任性善變?

  天帝又說:「至於神子,那是守護者的職責,在我們的協助下,定能讓葉育歸來,你們也無須操心,如何?」

  克里斯皺眉想了想,「你不想董小……司常打這場仗?」

  天帝輕嘆,「就當是一個師父對徒兒的愛惜之心吧,那孩子從出生就不容易。」

  克里斯聽明白了。他忽然很想來一根菸,但礙於對方的身份,只得將舌尖抵著牙關輕輕摩梭,假裝嘴裡正刁著一根散發尼古丁焦味的菸管,說:「你知道嗎?我老爸從小就跟我們幾個屁孩說,每個人自出生起都有各自要背負的責任,不管你願不願意,那擔子就是被放上來了,我們背了就得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直到走不動了,就該怎麼辦?」

  「怎麼辦?」對於凡人從短暫生命中領悟的道理,天帝並不介意去聽上一回。

  克里斯笑了下,眼裡流露著來自久遠記憶的溫暖,「只能求問心無愧了。」

  他確實可以接受天帝的美意,拉著董小七逃離這些是非,但不做掙扎就棄甲而逃,他會甘願嗎?董小七也會甘願嗎?不,他們只會在漫長的永生中不斷為這個選擇後悔。

  「很久以前,也曾有個人這麼說過。」天帝揚起懷念的笑容,「你有個好父親。」

  至此,天帝始終抱著的那份若有似無的疏離總算徹底消融。他領著克里斯來到池邊的茶几坐下,慢條斯理地沏上一壺茶,那茶聞起來不像世上的任何一種茶香,澄澈的淡金液體中還隱隱有紫色流光。

  天帝說:「我們翻閱了天目血脈簿,發現名單上時有人行蹤不明,後落得枉死,死不見屍,也收不到魂,最終不是在地府那裡成了懸案,就是查無記錄,而這些人都有個共通點,便是生來都是極具天賦的靈能者。」

  克里斯意會地點頭,「他們都被暗隱主抓了。」

  說抓也未必正確,確切點來說,更像是引誘,就如同安慈派出約翰誘導尤爾墮落一樣,那些人恐怕到死也都不知自己真正被選中的「天賦」究竟是什麼吧。

  「但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一個天目族成功復甦。」天帝看向他,「你可知原因為何?」

  克里斯自然是不知道。

  「因為天目人種必須絕。」

  「……」

 

65. 靈契

  「從古至今,總有執意向天挑釁的人,天目族中有一支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天帝望著金髮天目男子劈天的那幅壁畫,「他們不甘受天擺佈,趁著神魔妖戰得不可開交之時,率著天目族人攻上天界,並動搖天柱,釀下巨洪滅世的大禍,因而遭天道懲戒,在他們的血脈中種下了不得繁衍的詛咒,要令他們徹底滅絕。」

  克里斯納悶了,「不能繁衍,那怎麼說現在的人都有他們的血脈?」

  「因為我下令讓他們只可與凡人結親,不得再互相往來,如此,天目雖然消失了,卻至少能留下一點稀薄的血脈。」天帝摩梭腰間的權杖,眼裡有淡不可見的苦澀。

  世人皆以為天帝為一己私怨逼使天目族斷子絕孫,卻不知這滅種之災是天目族自身罪孽的報應所致,然而,天機不可洩漏,天帝為維持世間平衡,必須順應天道,默默地背起罵名,想方設法地為人族後世爭取一線轉機,這其中的滋味,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過,克里斯對這些遠古傳聞也知道不多,不了解這些恩怨,只覺眼前的人不愧是天帝,能考慮到這麼久遠後的事。他想了想,又問:「但詛咒不是有咒印嗎?連我們的靈醫都能查到咒印,暗隱主怎會不知道?」

  「那可是天道所下的詛咒。」天帝冷笑一聲,「天道又豈是他一個魔所能窺視的?就算是我,也得手持這柄神族權杖,才能知悉一二。」

  克里斯整理了下思路,「所以,暗隱主造不出天目族的原因……就是那個詛咒?」

  天帝點頭,「即使成功了,新生的天目人也必因血脈裡的詛咒而暴斃。」

  克里斯:「……」

  乾喔,那他這樣還臥底個屁?

  天帝看出他那欲噴又不敢噴的的囧,便失笑地取出權杖,示意他喝下眼前的茶,「我會解開你血脈裡的詛咒,再利用藥池鞏固你為數不多的血脈,以保你天目復甦的必然性。」

  「你能解開詛咒?」克里斯看了眼那充滿神力的權杖,「那為何當初不用?」

  天帝意味深長地說:「父神們留下的力量並非取之不盡,改變一人的命運尚可掀起巨浪,更遑論一整族的運勢。再者,天道降予懲戒,我若擅自赦免,豈不違背天意?」

  這一刻,克里斯總算明瞭——原來,再牛逼的神,也都不是自由的。

  任何收穫都必有代價,何況是逆天而行之事?

  這場解開天目詛咒的改造,讓克里斯在藥池裡昏睡了三天三夜,做了一場穿越到上古的夢,斷斷續續地看完天目人王逆天戰敗的滅世史。夢裡,震耳巨雷不斷當頭劈下,像在警告他不得重蹈先祖覆轍,轟得他醒來後又傻了兩、三整天才緩過勁來。

  而天帝也在天道的示警下受了傷,足足休養八天才得以痊癒,並語重心長地感慨:「這雷打得不算重,看來天道終是應許了,克里斯,你將會是世間唯一的天目人族,責任重大,切莫辜負天意。」

  「……」

  克里斯焦點錯誤地心想,那雷劈得大佬你皮開肉綻,噴出來的血都能分好幾包血袋送去捐血中心了,這樣還不算重?果然這群老神仙都MM的。

  期間,月仙貝貝履行了承諾,讓董司常帶回一對名為「靈契」的姻緣戒。

  無名指的紅色刺青,便是克里斯與董司常的靈契,聯繫的不只是彼此的命運,還聯繫著彼此的心念,不論相隔多遠,都能在感應中悄然傳達意念,如同約翰的心魔病毒,卻不同於那竊取思想的窺視,他們兩人深信著彼此。

  「但如果我被約翰下病毒呢?或者暗隱主也造了一樣的病毒來控制我呢?」克里斯忍不住疑惑,「這樣我們在用靈契互通時,他們不就會察覺到了?」

  「這問題我也想過,暗隱主是否會利用約翰的病毒控制手下?」董司常說:「我後來去問刀叔,他說,暗隱主從以前就看著和善,骨子裡其實也自恃清高,如非必要,他是不屑用這種弱者才會使用的手段,寧可選擇能彰顯自己力量與地位的方式來馴服人。至於,他是如何做到無所不在地監視,就得靠你來幫我們解謎了。」

  董家父子在外頭為創辦新地府東奔西走,還需暗中召集幹部,同時也得安置他們從地府手中救下的乞顏、諾蘭和罷課等人,又要配合黑晊世演一場詐死的戲,忙得抽不開身,好不容易等到董司常回來,天帝便暫代父職,為他們見證一場匆匆而辦的簡陋儀式。

  在靈契化成刺青的那瞬間,董司常忽然後悔了。

  正如月仙所言,所有壓在克里斯身上的重擔,全透過這條命運之線一絲不漏地傳達到他心頭。他不敢相信,一個如炙陽般明亮熱烈的靈魂竟也埋藏這麼多悲傷,凝聚著難以想像的黑化物。原來,這個人類將短短百年的滄桑都濃縮成一塊小小的影子,默不吭聲地放在心底沉澱,看著只有一小點,卻沉得讓他難以呼吸。

  「我不要你去了!我不答應!」董司常控制不住滿心的恐懼與不安,「我不要你去冒那永世不得翻身的險了,那可是不得再入輪迴、一旦有個意外便煙消雲散的魔族啊!」

  這段日子來所有壓抑的情緒全數潰堤,董司常停不下來地哭喊著,克里斯也靜靜地聽著,沒有心疼哄勸,也沒有不耐喝阻,彷彿眼前這個年長三千多歲的仙人只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而自己一個短命人類才是那看破生死的老人。

  其實,以與天地同生的角度來看,董司常這個小神仙確實還太年輕,令他站在萬年上古恩怨的這座高山前,難免會感到惶恐——他是否真能打贏這場仗?是否真能保全所有摯愛的人?他是否太自不量力?是否最後會落得一敗塗地,滿場皆輸,一無所有?

  這兩個月來,董司常沒一天敢休息,因為每當他閉上眼,小育成魔慘死的畫面就會不斷滑過腦海。他真是後悔死當初與小育的約定,但世上沒有後悔藥,他只能咬著牙走下去,所以他不敢讓克里斯也走上這條成魔路,他無法再經歷一次這樣的痛。

  直到董司常哭得聲嘶力竭,開始一抽一抽地打嗝時,克里斯才捏上他的鼻子,操起一口臺灣國語,又壞又痞地笑道:「矮鵝,早就知道你愛我愛得死去活來啦,一結婚就感動得哭成這樣,還流鼻涕勒,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克里斯我跟你說認真的!」董司常氣炸地抽回鼻子,一把抓起克里斯的上衣,擤了個十分響亮的鼻涕,相當具報復性的惡意。

  克里斯無語瞥了眼董小七的曠世鉅作,索性兩隻狼爪都捏上對方的臉頰,看似兇狠一抓,拇指卻在觸及皮膚之際,化作輕柔的一抹,輕輕拂掉淚痕。他的嘴角微微勾著,眼裡的藍卻宛如陰雨綿綿的天空——既有靈契,任何遮掩都不再有意義。

  「我也沒有一天不在後悔。」克里斯的聲音十分低沉,是來自內心那塊陰影的深沉,「小育……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小育沒死,現在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董司常沒有回答,因為他也曾想像過,而答案極可能是……

  「將會是他替我們承受這些,我們需要無珠之眼的內應,他既然成了魔,就是唯一的人選,但『尤爾』撐不過魔性,『葉育』就可以嗎?我們又能眼睜睜看著他在地獄掙扎嗎?更別說他是什麼神子,神子成魔? 哈,當他恢復記憶醒來後,發現自己變成了什麼鬼樣,會是什麼感受?又會是怎樣的失控?」克里斯笑著,眼裡有淚,「所以他其實解脫了。」

  「……」

  人類歷經了無數劫難,卻仍頑強地茁壯著,不是因為他們夠強大,而是他們的生命太短,短到不得不用最快的時間去悟出一個道理,來面對不斷上演的悲劇。對克里斯來說,即便他已超脫了凡人的壽命極限,也不曾脫離凡人傳承了千萬年的心。

  董司常輕嘆地閉上眼,眼角又落下一串淚,想起小育臨消散前那一抹笑。良久,他睜開恢復平靜的眼,說:「阿克。」

  「嗯?」

  「若你敗給魔性,成為一個沉溺殺戮、毫無人性的怪物……」董司常輕顫著嗓音,卻不再猶豫,「我一定會親手了結你。」

  靈契之下,他們生死與共。

  克里斯頓時紅了眼眶,笑著捧起他的臉,狠狠地吻下去,「好!」

  一夜繾綣,兩人交換了信物。

  董司常垂散著一頭長髮坐在克里斯身上,光裸的身子只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袍。他低頭取下克里斯鑲著薇安碎魂的軍牌,拿出重新製的軍牌,再拔下法杖上的兔子吊飾,一同穿上鍊子掛回克里斯的胸前。

  薇安是克里斯的前未婚妻,受他們牽連而魂飛魄散,董司常費盡千辛萬苦,才蒐集到這麼點不如指甲大小的靈魂碎片。自那之後,克里斯就一直小心地貼身保護著碎魂,如今,卻不宜再這麼做了,魔界的瘴氣惡濁,隨時都會將她一口吞滅。

  他既承諾過克里斯,會一同懷念這可愛又可憐的女子,便也會代替他保護她,不只是為了讓克里斯能無後顧之憂,也因他本就懷抱著對人類的珍愛之情。

  克里斯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任由董司常擅自取走薇安的殘魂——心意,是個肉眼無法捕捉的抽象之物,無須言語,就能從對方為自己做的每件事中體會出來,更別說,靈契早已傳達了一切。

  原本,他始終覺得自己直的不能再直的鋼鐵直男,即使有黑晊世和葉育這對狗男男整天在他面前秀恩愛,也從不認為自己會對一個男人動心,直到他發現董司常暗藏多年的情感後,才恍然領悟對方長久以來為自己所做的一切。

  不得不說,他的確是個心軟的人,朝夕相處的點滴情意,也早在不知不覺間滲入了心頭,將那所謂的「友情」漸漸融成一份獨一無二的珍愛——面對這樣一個隨時將他的快樂擺在心上,又如此將他珍藏在心裡的人,若他還能無動於衷,那還算個人嗎?

  於是,董司常成了他願意牽手一生的人,也是他甘願扛在肩上的責任。

  克里斯伸手輕撫董司常的頭髮,柔潤的髮絲又長又密,從頭頂一路傾洩鋪在床上,就像黑色的綢鍛潤澤好摸,配上那秀氣白淨的臉蛋,越發有種古典佳人的味道,讓他無端想到「美若天仙」這句成語,儘管以董小七的五官輪廓來說,其實只搭得上最後兩個字。

  說起來,兩人相識這麼久,他還從沒見過對方這副面貌。聽說,神仙妖精出入凡間,為了辦事方便,都會給自己弄副符合當代人風格的裝扮,所以他們從初次見面起,董司常就已是一頭會隨風亂翹的短髮。

  以前,他總覺得男孩子留長髮很娘,雖然自己偶爾也會因為懶得打理而任頭髮亂長,卻不曾費心保養,拿個橡皮筋隨便一紮就了事,怎麼看都是妥妥的男子漢。

  後來葉育失憶,精神出了問題,頭髮怎麼剪都會迅速長回來——敏感的意念型靈能者就是麻煩——整天綁著長馬尾甩來甩去,他雖然看那頭濃黑得不尋常的長髮不太順眼,但人家也不是自願的,便只好無視之。

  直到董司常恢復仙姿原貌,他才體會到那句情人眼裡出什麼施的名言。嘖嘖嘖,娘就娘,反正他喜歡就好,而且還是個可愛的小神仙……等等!靠!

  他忽然想起來,當自己還是中二屁孩時,也曾幻想要娶一個性感漂亮的天使姊姊當老婆,沒想到長大了,還真娶了個東方的小神仙,雖然性別男,但年齡差和種族差都跨到了。

  「這麼說起來……」克里斯搓了搓下巴,喃喃自語:「還得叫神仙哥哥囉?」

  「嗯?」董司常愣地抬起頭,沒搞懂他在說什麼,只覺得靈契傳來的情緒好像怪拐的,似乎還帶著某些不可描述的危險訊息,感覺有點小驚恐。

  克里斯盯著他,揚起意味深長的笑容,也不知是按到什麼開關,滿腦子都是「把神仙哥哥按在床上醬醬釀釀邊喊對方哥哥」等等各種不可描述的和諧畫面。

  心動不如行動,老司機果斷飆車!

  結果就是,董司常隔天醒來不僅嗓子哭啞了,腰骨也像被一群魔獸來回踩過,分分鐘都能「喀啦」一聲斷掉——直到多年後,他都還無法理解自己是怎麼戳中克里斯的猥瑣G點的。

  此後一別,就不知何時再見。

  董司常拔下一根克里斯的頭髮,就化身成蔚仙匆匆離去。像是不願讓對方看到自己滿佈疤痕的醜陋外貌,他總在戴上面具的那一刻施展隱身術,接著一聲不吭地離開。而克里斯也不敢有半分挽留的念頭,就怕一有這想法,就再也無法放手。

  所幸有靈契,相隔再遠,也能清晰感受彼此的心意。

  儀式完成後就悄然消失的天帝,掐准了時間出現,還帶著一臉鬱卒的董閻王。

  沒能阻止兒子與金毛漢的婚事,讓董把拔的臉比包公還黑。克里斯看了看他,忽然有種感覺,以後要跟董小七一起喊對方老爸,應該會是一件比博取暗隱主信任還困難的事。

  為了能瞞過暗隱主的疑心以及約翰無所不窺視的病毒,他們必須在克里斯的記憶上動手腳。這手腳不是喝碗夢婆湯揮揮手指的事,而是要從精魄下手。

  「你知道聖經裡的七宗罪吧?」天帝問道。

  「當然。」克里斯自小在天主教家庭長大,自然對聖經裡的典故瞭若指掌。

  七宗罪,乃是指七種惡念:傲慢、貪婪、色慾、嫉妒、暴食、憤怒及怠惰。

  天帝又說:「魔界除了無珠之眼外,還有許多複雜的勢力,其中以七魔君為最,這七魔君便是以七宗罪為名,這些基本知識,你在培訓基地都學過了吧。」

  克里斯點頭。在人類撰寫的聖經裡,七魔君是路西法等七位天使長因七宗罪而墮天成魔,但實際上,所謂的離開天堂,是路西法率幾百位幹部進入幽冥界,接管西方西方地府,鎮守西方深淵的魔界穴眼,一如包閻王身為十大閻王之首,負責鎮守東方深淵。

  至於那七魔君,則據說是從七宗罪念所化的魔,因不滿路西法等人的鎮壓,故以他們的面貌禍害人間,才令世人有此誤會。

  「但若我說,七魔君的真正身份,確實就是西方地府的那七位閻王呢?」天帝說完,就毫不意外收到董閻王震愕萬分的神情。

  反倒是克里斯詫異歸詫異,卻更多是疑惑與好奇,畢竟從小耳濡目染,早就習慣那些墮天使的壞名聲,只覺得這些天界生物果然都藏著滿滿的八卦。

  天帝思忖了會,「這故事很長,得從皓……也就是日帝,從他殞落後說起,然而我們時間不多,便長話短說吧。」

  簡單來說,為了承續日帝的遺志,天界獨一無二的巨嬰耶和華,利用天界的光與自己的毛髮或體液,捏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實驗品送去魔界,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後,終於造出了對魔毒免疫力較高的軍團,世人稱之為天使。

  時值幽冥界初創,在天帝許可下,西方天界以分擔幽冥事務做遮掩,派遣路西法等人入駐西方地府,藉由埋在深淵的傳送陣進出魔界,鎮壓失去日帝引導就亂了秩序的魔族,但免疫力再高,也有被擊垮的時候,終於,一位天使長負傷中毒,瀕臨入魔。

  當時,還沒有現在能迅速清除魔毒的技術,路西法為救同伴,設法將那些侵蝕天使光明的黑暗能量集中在影子上,再強行剝離,使善惡分離,由影子承襲惡的部分。

  誰知,影子趁隙逃到人界,並因自身失控的慾念,血洗了一個城鎮,不論男女老幼,盡遭屠殺,又害得一個人類女子魂飛魄散、屍骨無存,影子也因此正式成魔。

  於是,路西法不得不將那發瘋的影子丟入魔界,而那只剩下善念的天使醒來後,發覺自己能與影子相互感應,天使們便心生一計,紛紛抽出影子,由影子代替他們進入魔界,從此,七道影子就在他們的暗中制衡下,漸漸成了魔界的一方勢力——七魔君。

  克里斯想了想,「這意思是,你打算把我的影子丟進無珠之眼,以免我成魔後會失控,但影子應該沒有完整魂魄,暗隱主不可能不會發現問題吧?」

  「相反。」天帝說:「是你過去,影子留下。」

  本體能克制影子,自然,也有影子反過來克制本體的時候,就好比那第一個成魔的天使影子——欲魔,從來就不肯聽從本體的命令,自顧自地任性妄為。

  當然,正常狀態下,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沒有影子,天使們所謂的「影子」也只是對自身惡能量的代稱,而對克里斯來說,更像是分靈的進化版——抽取一小部分魂魄,及精魄上的小一粒碎片,融合成一個有自我意識的靈體,「他」承載著克里斯完整的記憶,包括這段日子來天帝告訴他的所有真相,也擁有克里斯完整的心性與情感。

  至於本體,則在精魄有損的情況下,服下一口特製的孟婆湯,由董閻王親手扭曲他殘缺的記憶後,就沉沉睡去,待醒來時,他已躺在幽冥荒境裡的一處洞穴裡,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董司常」,滿腦子全是對地府的怨憎與悲怒。

  「小七,董小七,醒一醒,撐下去!」

  此時的克里斯,全然不知懷裡的人是一具裝著分靈的傀儡,凌亂的記憶在抽痛的腦袋裡暴走,但他來不及一一整理,只想趕緊帶心愛的人逃離這陰冷腐敗的地方,卻哪知他們形跡敗露,終令兩人陰陽兩隔。

  從此,他就帶著殘缺的魂魄與扭曲的記憶,走上癲狂的復仇之路,直至成魔,才在「影子」時不時的牽制下,於魔性和人性之間掙扎,最終熬過磨合期,而後藉著靈契與董司常重新聯繫,才漸漸恢復記憶,展開他五年的臥底生涯。

  ——所有關於張瀚倪會被奪魂、與席利亞演一齣奪魂未遂、地府何時要亡的消息,全是兩人互通有無的結果,預見不過是個蒙混他人的說法,先知唯一告訴蔚仙的,只有審判末日。

  一切部署都塵埃落定,天帝將克里斯的「影子」交給董司常,「為師該回去了。」

  為了動用神力改造克里斯並製造「影子」,他不得不破例親自下凡,此刻留在天界的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分身,但終歸是有違與諸神之間的約定,不宜再多留。

  董司常……正確來說,是蔚仙。他接過打算取名為「小克」的靈體,以指尖輕撫只有一個拇指大小的光團,感受對方一如本體的溫暖熱度,才總算揚起多日來的第一道微笑。

  「師父。」在天帝離去前,蔚仙忍不住問:「若真走到地府滅亡、魔界洞開、人界大亂的地步,暗隱主卻仍不肯現身,那該怎麼辦?」

  「那便開啟極北深淵的神殿。」天帝淡然答道。

  蔚仙大驚,「您要阿克去解開最後封印,誘使暗隱主出來攻入天界?這太冒險了!」

  「是,也不是。」天帝笑道:「祭壇另藏玄機,我要他——修復結界。」

  *  *  *  *

  「克里斯老兄,難道你……」

  親眼目睹克里斯將約翰踹下平台,又見諾蘭與對方極有默契的一笑,再見克里斯主動幫諾蘭療傷,史戴西頓覺自己摸到了真相,就忍不住一個激動,想要衝上去給偉大的無名英雄一個熱情的擁抱。

  克里斯立刻一腳踢開黏過來且尚未消腫的豬臉,在以不中斷靈力的前提下,扶著諾蘭靠坐在祭壇旁休息,等對方恢復點力氣後,才收回靈力,交出一顆小光球,說:「我先找機關,你盡快復原,安慈應該很快就會發現問題,董小七撐不了多久。」

  諾蘭接過光球,氣色稍緩地點了頭,摸出一瓶補充靈力的丹藥灌下去。

  史戴西納悶了,「董小七是……等等,我有印象,是、是董事長七世子!欸?不是聽說他已經被呂閻王殺了嗎?」

  諾蘭有氣無力地說:「蔚仙就是七世子。」

  「什麼?」史戴西再次震驚,「不像啊!董事長那麼可愛,老大那臉……」

  「你閉嘴。」諾蘭被吵得腦門疼,索性對光球吹了一口氣,拋給史戴西。

  光球在空中緩緩飄移,同時逐漸變大,最後一聲破裂聲響,光芒散開,竟是張瀚倪。

  「哈尼醬!」史戴西立馬抱住張瀚倪,卻忘了對方是靈體狀態,一個落空差點摔個狗吃屎。他趕忙催動靈力,才抓住對方的肩膀興奮搖晃。

  張瀚倪在封印中睡了許久,這會兒總算被喚醒,正迷迷糊糊,整個記憶還處在火燒山那晚,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直到他被史戴西以熱情的擁抱灌了不少靈力,才清醒過來,卻因為沒戴眼鏡,只得瞇著大近視眼摸索老半天,「死變態?你的臉怎麼了……等等,這是哪?我……欸?我怎麼變這樣?我的身體呢?」

  「哈尼醬,你聽我說。」史戴西果真被轉移注意力,忙著說起這段日子的事。

  這一廂解釋得正歡樂,那一廂克里斯卻是找得焦頭爛額。他跪在祭壇下,不斷摸著一處的邊邊角角,沒好氣地用台語咕噥著:「操,藏得這麼隱密,是要找到啥時?」

  一早就被派去救人的舒嬿,從地洞飛回來,紅袖一甩,將拎在手中的兩人扔到平台上。

  「肯尼熊!」史戴西驚喜連連,這會兒又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只見阿肯已失去意識,氣息也十分微弱,雙手卻仍緊緊抱著朶爾,神情十分滿足,與閉目含笑的朶爾相映,看來就像一對睡著的平凡夫妻。

  諾蘭以靈視大致檢查了下,就將蔚仙交予的乾坤囊扔過去,「裝起來。」

  史戴西依言拎起乾坤囊,就往兩人揮去,卻沒有成功。

  諾蘭這才想起來,「先把裡面清空。」

  「喔。」史戴西倒了倒,竟倒出一隻被五花大綁的歷閻王,頓時嚇得往後一跳,撞到祭壇一角,整個人就重心不穩,摔得四仰八叉。

  張瀚倪見狀,下意識想抓他一把,卻忘了自己是靈體狀態,在拿捏不住速度的窘境下,就抓了個空,飄呼的身子也難以控制地晃了晃,正好擦過克里斯的背。

  靈體特有的陰寒,讓克里斯生理反應地顫了下,頭殼不小心撞到一個邊角。

  「咖擦!」

  只聽一聲什麼機關被扳動,祭壇發出一陣光芒,平台轟隆震響。

  「……」

  克里斯木著臉,目光森森地瞪著他們,感覺心情很複雜。

  乾,辛苦找半天,還不如兩天兵的扭臀一撞。

  張瀚倪滿臉懵,什麼都看不清楚,任何怒視都成了朦朧美。史戴西雖看出克里斯無言的怒火,卻也一臉黑人問號,因為他根本沒搞懂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光芒褪去,祭壇上的法陣竟是變了模樣,五根石柱上的圖騰也在不知何時轉移了方位,原本熊熊燃燒的焰火漸漸變小,像是被圖騰吸收般,在刻紋裡緩緩流動。

  這才是他們,包括克里斯,來到神殿的真正任務。

  克里斯彎下身,將兀自掙扎的歷閻王扔上祭壇,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臉,解氣地笑道:「老混帳,想不到你也有這麼一天吧?為了報仇不擇手段,陷害無辜?哼,想毀滅人界,先過我這一關。」

  史戴西激動地哭了,「克里斯,你果然還是我的好老兄!」

  諾蘭休息完畢,起身看了眼一頭霧水的張瀚倪,「什麼問題等以後再解釋,蔚仙他們撐不了太久,先修復結界!」

  祭壇另藏玄機,安慈一直都不知道,最後的封印雖能解開天界的結界,卻也能修復破損的三方結界,使其嶄新如初。一旦他們重新架起魔界結界,大地就能進行一次淨世之力,足以帶給所有滯留人界的魔族一次不小的傷害,安慈那狡猾的魔頭也將被關在人界無處可逃。

  情勢緊急,克里斯、諾蘭、史戴西和舒嬿,立即各挑一座橋奔去,留下哈尼醬一個靈體在祭壇旁飄啊飄,茫然大喊:「那我負責什麼?」

  「看人!」

  於是,哈尼醬就瞇著一雙高度近視的眼,努力地「看」歷閻王。

  這時,克里斯的腦海傳來蔚仙急切的聲音,「阿克,你們進展到哪了?」

  克里斯目光如炬地盯著石橋盡頭的圖騰,用盡所有靈力疾速奔馳,回以總算能出口的答覆:「快了,小七,我們就快成功了。」

  五年,他隱忍了五年,為的就是這一刻的逆轉!

  天目族的體能為克里斯帶來了優勢,當別人才跑到橋中間時,他就已咬破手掌,將血灑上圖騰,再迅速奔回祭壇,掏出蛇型匕首。

  代表金的圖騰吸收了血,散發出赤紅的光芒,流動其中的蓮火自中心處往下滲漏,沿著橋面的刻紋,迅速流至祭壇底部的凹槽。

  諾蘭、舒嬿、史戴西也依序啟動水、木、火。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生,大地不息。

  克里斯一掌拍開死命盯著歷閻王的哈尼醬,見自己激發的金已在祭壇上隱現,水、木、火也陸續亮起,但法陣依然沒有完成,就差最後一個:土。

  「是誰還沒好?快一點!」他心急地大喊。

  諾蘭猛然意識過來,暗罵肯尼熊的低存在感,邊拼命往回跑,「少一個人!」

  史戴西驚呼:「啊!那原本是阿肯負責的!」

  舒嬿也急了,她用的是諾蘭事先抽取的血,一份剛好用光,速度再快也沒輒。

  糟!

  克里斯的無名指在發燙,靈契傳來警訊,他的董小七出事了!

 

66. 天道審判

  蘇他城的結界外,一群人屏息注視空盪的街景,等待一個契機。

  一個有著娃娃臉的男人蹲在地上,劃下最後一筆符文後,就將筆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平時招搖騙僮看風水用的八卦鏡,兩手向下一掰,八卦鏡瞬間被折成一個鏡錐,金剛經文於錐身若隱若現,金光流轉。

  待其他成員也各就各位,一切都蓄勢待發後,他便按下通訊器,向指揮中心回報:「我是范通,這邊已布置完畢,請問何時破除結界?」

  龍鬼裡,拔個死機扭頭看向一個螢幕,見罷課司機正扛著一台法陣複印槍,在一隻鳥妖的協助下飛來飛去,偌大的法陣才印出一半,其他術師們也忙著填補不足處,而另一個螢幕上,幾位閻王望著天空越漸擴大的血洞,一個個面如土色,再接聽神殿那邊傳來的消息,諾蘭他們居然還在找機關。

  他抹了把冷汗,要范通再等一等,就聽一聲極具威嚇的低吼,驚得他虎軀一震,竟是哈士奇小克橫眉豎目地蹲在腳邊,一對不怎麼硬的爪子在地上不住抓撓,明明是柔軟的絨毛布料,磨在地板上毫無聲響,卻莫名讓人有種會被抓花臉的錯覺。

  夭壽,暴力肌肉克的影子也是隻暴力狗!

  拔個死機苦逼地說:「你別瞪我,我知道老大有危險,但法陣還沒好,我們現在打開結界衝進去也是白搭,煉魂陣可不是開玩笑的。」

  先前,他們將蘇他城地圖調出來,讓黑晊世幫忙看一下煉魂陣時,也是抱著僥倖的心態,畢竟神之意念只有在事關神子生死的時候才發揮作用,否則祂也不會一直等到葉育死後,才願意對守護者開啟神族知識庫,還只限於精魄相關的領域。

  但出乎意料地,這一回,神之意念竟有了反應。

  黑晊世表示,煉魂陣是出自上古的一種渡世法陣,本為渡化世人,卻在傳承中缺失了一小部份至關重要的陣圖,遭後人誤解,才成了煉製黑化物的邪術,接著他在地圖上揮筆一畫,補足了殘缺的地方,罷課司機這才趕緊複製法陣,隨大部隊去佈置了。

  小克不滿這個答覆,撓地的動作更大,連後爪都用上了,似乎想衝出去救人。

  拔個死機趕忙抓住它,好聲拜託:「你別衝動啊,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少了半點魂魄,老大回來會發飆的,喔,還有肌肉克,他肯定會宰了我們!」

  這時,好不容易平息的警報器又鳴聲大作,他驚恐地看向螢幕,發現天幕又降了,要不是天界還有一層結界擋著,恐怕地上的人已經能看到在雲間飛梭的各路神仙了。

  救命喔!刀叔不是去天界看看了嗎?怎麼還沒看出結果?

  拔個死機焦頭爛額地敲打鍵盤,邊用雙腿夾住激動掙扎的小克,一邊催促神殿的進度,幾乎要把自己忙成一個精神分裂患者。

  一片吵鬧中,黑晊世安靜地坐在一隅,什麼都沒做,也沒照過往習性默唸經文,僅是單純地閉目放空,就像亂世中的一湖靜水,任何狂風暴雨都掀不起一絲波紋。

  他苦心修行六百載,自小被土御門家的忘情咒束縛著,清心寡欲了大半輩子,也被暗隱主種下只為所愛而生的念想驅使著,在葉育和尤爾身上嚐盡了愛恨嗔癡,大苦又大樂,大喜又大悲。兩相矛盾的言靈之力,皆非他所求所願,令他這一生都抱持著一份無解的迷惘,等待生來就壓在肩上的使命。

  終於,他等來了這一步——儘管這路程也是因尤爾私自的決定而走上。

  如今,黑晊世唯一的牽掛還在原因不明地沉睡,唯一支撐他的,則是那即將履行的使命,而他唯一的希望亦與前兩者有關,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還有什麼可想,所以,若說這份泰然自若是因胸有成足而無所畏懼,倒不如說是不知所為而無為。

  「咚隆隆——」

  忽然,地面微微一顫,發出一陣不輕不重的聲響,不像是地震,倒像是被一個不知輕重的調皮孩子快步跑過般,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清風穿過外頭的忙碌,鑽入警聲哀嚎的龍鬼,掃過焦躁不安的人們,又掃過閉目放空的人,就一路往內室直撲而去。

  黑晊世倏地睜開眼,與安靜下來的拔個死機和小克對視一眼。

  「剛那是……」拔個死機話沒說完,就見黑晊世已不在原位上,還動起了疾走術,轉眼不見蹤影。他眨了眨眼,猛然醒悟過來,便抱起正要嗷嗷叫的小克趕緊跟上。

  當二人一狗趕至密室時,乞顏和玄宿魁已緊張地圍在床邊,床上的人正被一團銀白色的靈光包圍,好似世上的所有光源全被對方吸收了一樣。

  這一刻,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音,直到光芒褪去,才總算見到葉育緩緩睜開眼。

  黑晊世小心翼翼地湊近一步,沉寂多年的心被高高吊起。他忍不住想,育醒來後,他們兩人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自己會是什麼反應?育又會是怎樣的育?

  諸多猜想凌亂地閃過腦海,如封藏已久的煙火在最重要的日子裡被一次釋放,炸出七彩絢麗的花火,卻又在下一個瞬間,被一場毫無預警的傾盆大雨澆個濕爛透盡。

  葉育一醒來,劈頭就問:「我的盒子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麼盒子?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沒能理解意思,只能齊齊看向黑晊世。

  葉育也等不及地跳下床,拉著黑晊世催促:「快,我的盒子,董事長要不行了!」

  黑晊世立刻反應過來,從次元袋裡取出一個鐵盒。這鐵盒長得就像市面上隨處可見的餅乾禮盒,卻是葉育失憶後的藏寶箱,裡頭裝著「尤爾」短短兩年人生裡的重要事物,不論與之相關的回憶是喜是悲,都被細心地珍藏在這盒子裡。

  不過,葉育死而復生的第一句話竟是要這盒子,別說為他奔波五年的黑晊世作何感想,旁觀的人也都糊塗了,但見他神色焦急,再聯繫方才那句話,便都不敢出聲干擾。

  葉育打開鐵盒,從一堆雜物中翻出一枚白金戒指。他凝神注視了會,就將戒指放在掌心緊緊握住,催動靈力,將訊息以意念傳遞過去——藉著這枚他與某人唯一的聯繫。

  遠在世界極北的一方,克里斯等人正忙著修復結界,沒人注意到,神殿祭壇室的一隅角落裡,被劃開了一條空間裂縫,裡頭隱隱透出一道冷漠的目光。

  約翰覺得今天真不是他的日子。

  在心魔幻陣時,他被幻陣的禁制限制能力,不得穿梭空間作弊,後來被史戴西打散了隊形,也不得偏心主子的照顧,只能自行想辦法闖關,期間,他企圖暗算諾蘭,卻反被陰了一把,弄得渾身是傷,這大概是他這一生中第二次如此狼狽了吧。記得上一回讓他栽了個大根斗的,還是他的尤爾寶貝呢。

  慶幸的是,他一通過心魔幻陣,就擺脫了禁制恢復能力,才能在被克里斯一腳踢下平台時,及時畫了道空間裂縫躲進去,避開成為深淵冰屍的悽慘下場。

  他利用類空間能力尋好一個適當的觀望位置後,便氣定神閒地滑起手機,拇指在安慈的名字上要點不點,十分猶豫,自己是否該打這一通電話?

  其實,他一點都不意外克里斯的叛變。

  想當初,他在利用病毒窺視克里斯時,就發現對方的記憶混亂得像鬼打牆,似乎在特意展現什麼,不斷反覆著被地府迫害的片段,就像記憶被人硬生生切成幾塊,再東篩西挑地拼湊起來,看上去雖然毫無破綻,卻總覺得哪裡漏了。

  不過,克里斯並非是他的責任,更不是他的興趣,自然就沒有進一步分析挖掘或提醒安慈的義務,一如他對朶爾說的那句:「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我傾心相待。」

  直到董司常的傀儡被送進無珠之眼,他才覺得——事情總算變得有趣了。

  當局面走向不同的方向時,他為了維持這份結局未定的樂趣,就越發樂於扮演一個默不吭聲的旁觀者,然後在一個至關重大的關鍵時刻,按下那個足以決定結局的鈕。

  這世上,真沒有什麼是純惡之魂不敢玩的遊戲。

  可惜,事情的發展仍讓他有些失望。

  「是誰還沒好?快一點!」克里斯焦急地大吼。

  諾蘭猛然意識過來,趕緊往回跑,「少一個人!」

  史戴西也慌張驚呼:「那原本是阿肯負責的!」

  嘖,還以為他們有萬全計畫了。

  約翰輕嘆一聲,準備按下通話鍵,就在這剎那,腦海驟然響起一個人的聲音,對方那暌違五年卻未曾從記憶消退的乾淨嗓音,至今都能令他興奮得渾身沸騰。

  「我回來了,約翰。」

  *  *  *  *

  克里斯快急瘋了!

  靈契燙得像要燒斷手指,顯示與自己相繫的人正一點點流失生命,但不論他發出多少次詢問,都沒得到回應,也不知蔚仙是暈過去了,還是不肯讓他擔心才不答覆。

  安慈煉製出來的魔毒有多狠戾,連那些大魔都受不了的話,董小七一個小仙又能撐得了多久?晚一分都是危險,偏偏他們漏算了阿肯的意外犧牲。於是,他也顧不上歷閻王有什麼小動作,就要往最後一座橋奔去。

  誰知,他才一轉身,就見土位的圖騰前站著一個人。

  「約翰!」深怕那打不死的混蛋又要搞鬼,克里斯加快速度衝去,「滾!」

  約翰笑了笑,也不說話,直接掏出手術刀往掌心一割,就將血抹上圖騰。

  這個舉動出乎大家預料,克里斯一個緊急剎車,差點沒能反應過來地撲倒,諾蘭也猜不透對方的意圖,難得露出茫然的神情。約翰卻是在觸上圖騰的瞬間,領悟了一件事。

  ——預見必然發生,但那從來都只是一個畫面,而非一個絕對的因或果。

  克里斯確實是預見中插下匕首的人,可誰知那究竟是為了滅世還是救世?

  圖騰亮起了靈光,為祭壇補上缺失的元素,約翰收回手,用一副被大家拖累的口吻,既沒好氣又滿懷期待地說:「早點結束吧,我還等著跟我的寶貝約會。」

  「……」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大家不解其意,唯獨克里斯聽懂了,沉重多年的心也隨之激昂。

  五年多前,在尤爾入魔接受治療時,約翰曾暗中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頭畫著與精魄重生相關的神秘圖騰。董司常幾經調查,終於從刀叔的口中得知,這圖騰與上古神族的語言極為相似,倘若真是上古神語,那麼唯一能解讀的人,便是擁有神族印記的守護者。

  果然,黑晊世一看到圖騰,封藏於印記裡的力量便在神之意念的認可下,展露了精魄重生的知識,給了他們無限希望。因此,為了使安慈掉以輕心,他們將計就計,設計一場殉情的戲碼,讓黑晊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神子重生儀式。

  雖然他們從來沒能理解約翰當初幫助他們的動機,但對方能在這關鍵一刻轉變立場,就證明了葉育不只重生了,還透過某種方法與約翰聯繫,並達成了交易。

  ——為了能徹底地征服獵物,這個純惡之魂會非常樂意去扮演一個完美的情人。

  於是,克里斯也不再猶豫,待五行相生陣一成,就操起匕首往歷閻王插下。

  然而,事情總在剎那間生變。

  原本被綁住的歷閻王不知怎麼掙扎的,竟真的掙出了一隻手,並在匕首落下之際,迅速拉過一旁飄晃的張瀚倪,不甘嘶吼:「本王絕不能死在這!」

  「咦?」

  「哈尼醬!」

  「我操!」

  事發突然,克里斯收不回攻勢,只能勉強偏了劍鋒,卻仍刺中張瀚倪的肩膀,直入歷閻王的胸口,祭壇頓時金光大放,轟地盪出異常強勁的氣流,以祭壇為中心向外擴散,直至神殿之外,又朝四面八方席捲而去。

  「吽——」

  大地驟然響起一陣低鳴,如高僧齊聲唸誦的六字真言,從所有人的腳下湧出一股與天呼應的力量,就在那一剎那,似乎有什麼朝橫跨光暗的那條鴻溝重重落下。

  震盪間,一波無形無色的力量破土而出,拂過烏煙瘴氣的人界,能力較弱的妖魔鬼怪被當場渡化,消無的消無,倖存的重傷逃散,滿世喧囂頓時消停,慌亂逃亡的人們也停下腳步,感覺這些天的恐懼像受到了洗滌,竟讓他們有短短一瞬的平靜。

  蘇他城外,包閻王一感受到渡化地力,就立刻下令:「行動!」

  范通等結界師將法器朝天,借大地之力的加幅衝擊結界,一層薄膜遂出現在眾人眼前,迅速爬滿了蛛絲般的裂痕。一批術士坐在新成的陣圖上,在結界將破之際催動靈力,聯繫城內的渡怨煉魂陣,試圖扭轉法陣。

  城內,坐鎮陣眼的安慈再次睜開震驚的雙眼,煉魂陣受到渡化地力的影響稍有凝滯,令他遭到一小波反噬,噴出一大口血,正掐著蔚仙的分靈也瞬間消失。

  緊錮喉間的力道一消失,蔚仙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直直撞進一座樹林裡,好在小紙傘雖被安慈打壞了,但仍起到物理性的緩衝作用,讓他在被摔殘前及時卡在樹上。

  「咳……咳……咳……」蔚仙捧著缺血缺氧的腦袋,咳了好幾聲,好不容易把積滯在胸口的瘀血咳出來,才總算緩過勁來,給在他腦海吼半天的克里斯報個平安。

  要命!之前本來遛Boss遛得好好的,誰知安慈的魔毒威力不小,讓他一個運息不順,就不小心飛錯方向,一頭栽進煉魂陣的其中一個陣腳,差點被捲進氣旋裡,也因為這個小小意外,讓他終是落入了魔手,連小紅傘都救不了他。

  幸好三方結界及時修復,徹底隔絕了魔界的瘴氣,加上渡世地力,讓蘇他城的黑化物有所消減,否則他就算沒有被摔死,也得先被體內的魔毒折磨得暈過去。

  蔚仙趕忙服下一顆丹藥壓制毒性,待意識清醒了點後,就聽見通訊器傳來斷斷續續的人聲,看來蘇他城的結界要破了。吵雜聲中,有雙宅的輪番叫喝,也有父王的呼喚,還有神殿那邊的大呼小叫,似乎是哈尼醬出了什麼事。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正打算回應,就感覺周遭氣息一冷,不禁小臉一垮。

  嚶,都還沒喘夠氣說,打不死的大魔王最吐厭了!

  *  *  *  *

  在匕首刺下的那一刻,張瀚倪依然沒搞懂什麼狀況,只覺得肩膀一涼,一陣強光就猛然襲來,將他拖入一個巨大的漩渦裡,緊接著,眼睛開始劇痛,右掌也在微微發燙。

  張瀚倪吃痛地摀住雙眼,感覺有什麼東西流出來,好像是比眼淚還黏稠的液體,有些腥味,又非常燙,就像發高燒時流出的汗,但他不是靈體嗎?靈體會流淚流汗?

  忽然,他的腦袋響起一道溫和又莊嚴的低柔嗓音。

  「汝有何罪?」

  什麼?

  對方耐心地重問:「帶罪仙靈,汝有何罪?」

  這一回,張瀚倪聽懂了,正想回答不知道時,意識就被帶入另一個時空——

  阿尼,是一個專門幫人跑腿送信的小仙童,必要時,還需替在凡間或地府值勤的仙君們傳遞消息,因他生來就有雙千里眼,距離再遠的東西都能一目了然,故而從未有送錯物件的意外發生,放在凡間來說,簡直就是X邦快遞使命必達的最佳代言人。

  這日,他一如既往地揣著一袋信在天界飛來飛去。就在他飛經銀河時,無意間發現七星娘娘蹲在河畔的身影。他心想,包裡也有娘娘的信,便屁顛屁顛地要靠過去。

  「七……」

  話才吐出一個音就緊急止住,清晰的視野裡,他望見七星在與誰說話,對著河面的神情十分陰冷,完全沒有平日的端莊優雅,言談中,還隱約提到天帝和一個人,又稱對方什麼主,好似在計畫什麼惡毒的陰謀。

  阿尼平日傻歸傻,總讓貝貝耍著玩,但必要時刻,也挺有危機意識。

  他心道不好,正想退離,卻晚了一步,只見七星倏地投來銳利目光,他當下就像被什麼打中般,渾身一僵,之後便腦袋一片空白,再也沒有任何意識,只依稀曾聽見雷聲轟轟。

  等到醒來時,已是凡間的六十年後,他被關在陰暗潮濕的大牢裡,牢房外,走來一個似曾相識的紅衣少年,正是從凡間輪迴歷劫歸來的貝貝。

  「阿尼,你總算醒了。」來探監的貝貝不可置信地說:「你怎麼回事啊?我一回來就聽說你闖了很大的禍,竟然差點害死凡間的一個小孩。」

  「什麼?」

  阿尼震驚不已,聽著貝貝轉述打聽來的事件,才知道,自己竟在送信途中打瞌睡,不慎掉進天雷台,撞到值勤的三爺神,害人家失手劈傷一個小娃兒,偏偏那小娃還正好是神族守護者最疼愛的孩子,氣得對方一狀告上天界,他就被烙上了罪印。

  「天帝降旨,等你醒來就要被貶入凡間贖罪,輪迴很辛苦的,你可要小心啊。」

  阿尼望著憂心忡忡的好友,滿腦子一團糨糊,無法理解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更想不起他昏迷前發生過什麼事,而後,又隨著一碗孟婆湯,忘卻了前生種種,令他帶罪至今。

  「吾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大哥你說清楚啊!

  張瀚倪緊閉著眼,心裡全是被前世勾起的委屈與疑惑,到底他是為何會犯錯的?

  「汝遭人設陷,此乃冤罪,吾為天道之審判,必還汝清白。」

  話語方落,一陣清風拂來,治癒張瀚倪灼痛的雙眼,一聲「咖嚓」輕響,加諸元神的禁錮全數被解,充沛的靈力於渾身筋脈遊走,雙腳也變得異常輕盈,如踩在雲端之上,卻又踏實有力,不像靈體那般飄忽無依,前世的記憶也一一回歸,包括被七星封印的那一段巧遇。

  「啊!」張瀚倪大叫一聲地跳起來,就對上大家查探的驚奇目光,不禁愣了愣,整個腦袋也因為還在消化漫長仙生的記憶而有些轉不過來。

  「哈尼醬,你沒事吧?」史戴西抱住他東摸西摸,發現他居然變成實體了,肩上的傷也好了,不禁嘖嘖稱奇,「我的上帝啊,剛才那個害你的臭老頭都變成碎渣了,你居然還活著,簡直就是奇蹟,真沒白費老哥我天天幫你向上帝祈禱的苦心。」

  「……」

  「哈尼醬?」見他始終沒回應,史戴西擔憂地看向諾蘭。

  諾蘭凝神檢查了遍,又掏出菸以靈火點燃,在張瀚倪的鼻前繞了繞,見煙霧未被吸收,再打了個響指,張瀚倪依然是一臉傻,他便冷靜地下了個結論:「殘了。」

  「什麼殘了?」史戴西問道。

  「腦子。」

  「……」

  克里斯木著臉,實在沒耐心再陪這傻逼耗,就果斷地操起拳頭。

  「啊啊啊!」拳頭還沒落下,張瀚倪就又像受到刺激般叫了幾聲,直到記憶都被梳理順了,才一口氣飆出卡在喉腔已久的話:「我知道了!是七星娘娘!就是七星娘娘陷害我的!我聽到她跟暗隱主的談話,她就是暗隱主埋在天界裡的內賊!」

  克里斯神色一凜,拳頭轉回鐵爪,一把拎起他,「說清楚點!」

  張瀚倪便連忙把方才的事全說了遍。

  克里斯聽完,臉黑得要命,「原來那晚召雷失誤的不是董小七,而是你。」

  「嗄?」張瀚倪一臉懵。

  克里斯森森道:「你知道你劈到的小鬼是誰嗎?」

  哈尼醬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乾兒子。」

  「……」

  「同時也是上古神子。」

  「……」

  哈尼醬覺得他大概永遠都回不了天界了。哎不對,難道重點不是七星是叛徒嗎?

  克里斯的心思也轉了回來,皺眉說:「我沒記錯的話,七星不是天帝女兒嗎?」

  難怪安慈會這麼有把握能攻陷天界,但泰清真君叛變又是怎麼回事?而且,他不小心闖入天界的那一次,泰清可沒有因為他是同陣營的,就有半點手下留情。

  史戴西也納悶,「她是內賊的話,為何上次會救我們?還叫那麼多人來抓克里斯。」

  克里斯問:「那天她也在?」

  史戴西點頭,「對啊,秒殺大神快來時,她還提醒大家快一點。」

  克里斯眼神一沉,記起當時確實有個女人的催促聲,安慈也因而加速飛逃。他快速回想了遍那天的經過,總算想通了疑點,冷笑說:「她提醒的不是那些兵將,而是安慈。安慈堅持要捉貝貝走,偏偏那小鬼又有殺神在罩,她是不想我們兩個對上,免得自己人咬自己人。會救你們大概也不是真心的,而是怕哈尼醬這個祭品提早掛了。」

  「殺神是誰?」諾蘭突然問道。

  史戴西抓了抓頭回答:「就是我們和貝貝被暗隱主一起抓走時,跑來一招秒掉克里斯老兄的大神,好像叫泰什麼君的……欸?怎麼說自己人咬自己人?」

  此時的史戴西和諾蘭,雖然得知天界發生內亂,卻不知細節。

  克里斯瞧了眼諾蘭,沒打算多作回應。他這五年來透過靈契與蔚仙交流過許多事,自然也知道諾蘭的身世,但為免徒增風波,泰清叛變和貝貝失蹤的事還是先別提的好。

  不過,他想是這麼想,不知情的哈尼醬卻自動接了下去。

  「是叫泰清真君,大家都稱他不敗殺神,斬妖殺魔從不留情,為人又孤高冷傲,全天界就只有貝貝敢跟他要好。」張瀚倪說著,就眨了眨眼,眨完又揉了揉,感覺哪裡不太對,直到他想起自己根本沒戴眼鏡,才驚覺他的視野變得異常清晰,就連史戴西額頭上準備冒頭的小痘痘都看得一清二楚,頓時興奮地歡呼:「喔耶!我的千里眼回來了!」

  聽他這麼一喊,他們這才發現張瀚倪的氣息確實不同了,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般,容光滿面,精神煥發,皮膚也透亮潤澤,比起過去灰頭土臉的衰樣還有生氣許多。

  克里斯上下打量煥然一新的人,感受到對方與魔族相斥的仙氣,恍然大悟,「靠,早知道你被捅一刀就能恢復仙格,我們就不抓姓歷的來頂替了,讓他死得這麼輕鬆!」

  哈尼醬:「……」

  諾蘭卻是沒發表意見,好似在聽聞貝貝與泰清真君的事後就一直在沉思。他不發一語地將阿肯與朶爾收進乾坤囊,確認張瀚倪真的沒什麼事後,就打斷幾人的喋喋不休,說:「再不走,就要被關進魔界了。」

  神殿原本就是跟著極北深淵一同被封在魔界裡的,直到前面幾道封印破除,才浮上人界,現在三方結界既被修復,神殿自然要沉回魔界,於是他們不再浪費時間,匆匆往外奔去。

  臨奔出祭壇大門前,克里斯瞥了眼土方位的圖騰處,果然已不見約翰蹤影,便忍不住想起他五年前曾經提出的疑慮——

  「要是約翰堅持對我注射病毒呢?」

  董司常當時沉下了臉,回答:「若是如此,那我們便賭吧,賭這個會為了小育去偷線索給我們的純惡之魂,是否真的會對暗隱主忠心耿耿。」

  哼,純惡之魂。

  克里斯收回目光,也說不清自己對約翰的變節是不屑還是慶幸,但對方確實履行了對葉育的承諾,幫他們修復結界,讓董司常在生死關頭逃過一劫,就是不知道,他們日後是否會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只希望他們下的這個賭,只有好沒有壞。

  突然,他臉色一變,「董小七!」

  腦海傳來斷斷續續的回應:「唔……我……沒事……你們快……離開。」

  沒事個屁!靈契都燙得快燒起來了!

  克里斯氣得要命,便把牙一咬,放緩腳步退到諾蘭身邊,說:「問你件事。」

  「什麼?」

  「你知道怎麼操控分靈嗎?」

 

67. 逃亡

  蘇他城一片焦枯的稻田上,一抹飛影正於圍攻包夾的黑霧間穿梭。黑衣朱帶的仙袍如舞蝶上下翻飛,左手豔紅的紙傘左旋右轉,格開一道道攻勢,右手一根金紋黑杖前後揮舞,射出紫藍電光,一一斬斷欺來的黑霧。

  蔚仙這一仗,可說是用上了看家本領,就連一千多年前地府煉獄遭破,數千邪靈惡鬼亂亂跑的那場變故裡,他都沒這麼拼——拼盡全力地「落跑」!

  該磕的藥全磕了,能使的法器仙術也全使了,只差沒學遇到黑熊的人類躺地詐死。

  可惜,薑還是老的辣,安慈在魔界受了萬年煉魂陣的洗禮,又吸收那麼多大魔的力量,那點渡化地力根本不足以重創他,所以,沒多久,蔚仙就又在一陣粗暴有力的拉扯下,回到方才差點喪命的樹林,

  「這麼離不開我就溫柔點嘛。」蔚仙望著再次出現的分靈,忍不住來了句吐槽。

  「……」

  安慈凝眉瞪著蔚仙。在聯繫被切斷之下,他無法知道神殿發生了什麼事,竟能逆轉一切,將他費心打開的魔界再次隔離。此時,蘇他城的結界將破,煉魂陣也有所鬆動,但他放出靈視掃去,卻是一無所獲,證明了蔚仙百般擾亂他的視線,定是在計畫什麼。

  「你做了什麼?」他怒聲問道。

  蔚仙笑了笑,「怎麼不問你自己做了什麼,竟連人心都留不住?」

  這話暗藏了不少訊息,克里斯、約翰……究竟是誰臨陣倒戈?

  但就算這樣,他們又是如何復原結界的?

  安慈心中正翻騰不定,腦中就響起艾娃淒厲的尖叫。

  「主人,我們都中計了,路西法……他們聯手騙了我們,你要小心……啊!」

  「……」

  那聲慘叫過後,他與艾娃的聯繫也徹底中斷。

  安慈陰寒著臉,已然明瞭天帝與西方天界給自己設了一個多大的陷阱,而推波助瀾的正是眼前這扮豬吃老虎的小鬼。他冷冷地望著蔚仙,眼神透出危險的訊息。

  蔚仙被盯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就見安慈舉手凝出一團紅光,強烈的威壓挾帶凌厲殺氣,只消碰到一點邊,便足以教人粉身碎骨。他蒼白著臉,瞪向對方身後,露出驚怒的表情,一邊試著往袖裡掏出什麼逃命法寶,邊隨口亂喊:「誰讓你來的?快走!」

  安慈愣地要回過頭,但目光才稍有偏移,便意識到蔚仙又在耍虛招。誰知,就這麼一瞬的分心,一道迅如閃電的虛影就在眼前晃過,並衝破黑霧的束縛,將蔚仙叼走。

  「那是……」安慈震怒地瞪大雙眼。雖然只有短短一瞥,卻足以看清附在那玩意兒裡的東西,頓時就氣得渾身發顫,魔紋難得不受控制地浮上臉龐,「克・里・斯!」

  「小克?」

  蔚仙趴在變得有兩米大的哈士奇背上,望著急速倒退的景物,正納悶猜想是誰給小克灌這麼多靈力時,就見對方轉來一張凶神惡煞的惡犬臉,朝他破口大罵:「小哩欸逃(你的頭)!叫你好好待在龍鬼裡你不聽,跑出來拉仇是想嚇死誰?拎盃都不敢跟安慈打了,你他媽的還敢用臉正面扛?你真當拎盃揍不到你就可以皮了是吧?」

  「……」

  蔚仙被噴了滿臉魔氣,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阿克?你怎麼來了?」

  「找諾蘭幫忙操作了下分靈。」克里斯「嘖」了一聲,感覺這身體的腿力不太好,便又抱怨了句:「你好歹也找個正常點的容器,搞個布偶能幹啥?」

  許久沒能這樣親耳聽克里斯的聲音了,蔚仙高興地抱緊哈士奇的脖子,把臉埋進毛茸茸又溫暖的身體裡,小聲咕噥:「抱起來舒服嘛,而且長得也像你。」

  克里斯:「……」

  你才長的像二哈,你全家都像二哈!

  這一對逃亡中還不忘訴訴相思苦,後方追殺的人卻是怒氣騰騰,張狂的魔氣結合了城裡的黑化物,刮起一陣比一陣還銳利的寒風,原先只積聚在各陣腳的氣旋突然衝破屏障,宛如數道漆黑的龍捲風,來勢洶洶地捲過整個城市,朝他們襲來。

  連大地之力都消不去的精純黑化物於滿城暴動,風聲蕭蕭,被煉祭的魂魄發出淒厲哭嚎,濃烈的怨氣激得狂風越發陰邪,巨大的氣旋竟還挾帶著陣陣電光雷閃,放眼望去,竟有天地將被撕裂粉碎的錯覺。

  「克里斯,你竟敢背叛我?」安慈暴怒的嘶吼從天而降,伴隨一道巨雷劈下,直直落在兩人前面,震得他們神魂一盪,差點就要四肢一軟,撲街當場。

  克里斯齜了下牙,一枚天目靈光自哈士奇的眉間浮現,四條狗腿就如上了加速Buff,一個跳躍後凌空升起,在接連而來的落雷間飛躍穿梭,竟是連天目族的異能都用上了。

  「操!他上次處理一個叛徒時沒也這樣暴走,這是安怎?」克里斯很納悶。

  蔚仙無語半晌,頗酸地說:「誰叫你總是見一個撩一個?還男女通殺,連比你老一萬歲的老魔頭都不放過,結果你撩完就跑不說,還破壞人家多年心血,能不氣瘋嗎?」

  別以為遠距離他就不知道了,雖然靈契無法現場直播,但他能從克里斯的回報中感覺到安慈微妙的態度,什麼半夜做惡夢就去床邊探望、幫忙打掃房間、親自送衣服,還亂摸胸口!氣得他每天都要狂捏小克洩憤。

  混蛋!他的男人憑什麼要給別人覬覦啊?

  「……」

  克里斯真心想給他跪了,「董小七,這個醋你晚點再吃,我們被包圍了。」

  只見追逐他們的氣旋越漸擴大,漸漸連成一片密不通風的氣牆,將他們團團圍在正中間,一端氣流拔高而起化成一條巨龍,發出一聲長嘯,面容猙獰地俯衝撲來。

  「抱緊!」克里斯趕忙打了個旋,錯開巨龍後直飛雲端,試圖從高空找出縫隙逃脫。卻哪知,一條不知從何方飛來的黑霧,以更快的速度纏住他的腿,再奮力往下一甩。

  天旋地轉中,蔚仙感到一陣氣血翻湧,威壓的衝擊與體內的魔毒交互作用,讓他再也承受不住地眼前一黑,就不小心鬆開了手,被遠遠拋開。

  克里斯立刻一個翻身咬斷黑霧,在蔚仙要摔上地面前及時接住,但自己也用盡了氣力,在粗糙的土石地上拖滑了好一大段距離才停下,氣息一洩,就縮回平時的尺寸大小,絨布身體也被撕裂磨傷,露出裡頭的棉絮。

  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從布偶竄出來,擋在蔚仙身前,揮出一拳,拳風挾帶天目人王的殺戾之氣,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擊衝來的黑龍。克里斯大吼:「快走!」

  巨龍鳴嘯一聲,被拳風打散,與此同時,克里斯身影漸淡。

  蔚仙知道克里斯初次操縱分靈,還是藉助諾蘭的御靈術,能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便也不敢再拖後腿,急忙抓起小克布偶就跑。

  豈知,一轉身,就見安慈寒著臉站在不遠處,一陣風再次打來,蔚仙一隻手剛要伸入袖裡,就感到臟腑一痛,腥熱的液體湧上喉腔,整個人就被那風掀翻出去。

  克里斯想要去接,卻被一股力道穿過身體,身形更淡,接著就變回一顆小光球。

  安慈舉著凝聚紅光的手,要抓取那光球。

  蔚仙在地上滾了幾圈,抬頭望見這一幕,便也顧不得自己滿嘴腥血,大喊:「不要!」

  安慈眼一沉,轉而向他射去紅光。

  蔚仙立即拋出捏在手心的護身法器,卻見那紅光一下就擊碎了法器,氣勢兇狠地直射而來,他不禁絕望地閉上眼,抱緊哈士奇殘破的身體,心想這回是真的完了。

  電光石火間,一束銀光破空飛來,強大的靈壓瞬間擊散包圍的黑霧,又聽一聲「哐噹」輕響,竟將安慈的攻擊一招化解,並反手打出一道氣刃,逼得他不得不退開。

  「刀妖?連你也……」安慈氣得臉色鐵青,再不見以往的斯文。

  刀叔看都不看他一眼,抓起蔚仙就火速飛逃,蔚仙也趕緊召回小克的魂魄球。

  安慈氣急敗壞地追上,「刀妖,主人是怎麼被他們害死的,難道你忘了嗎?你竟然還敢與他們結盟?」

  刀叔頭也不回道:「怎麼死的我很清楚,但現在是老子看你這娘娘腔不爽!」

  「……」

  安慈被堵得一口氣噎著。

  早在重建無珠之眼之初,他就曾尋找刀妖蹤跡,試圖邀請對方入盟,無奈刀妖一失去日帝管束後就徹底放飛,上天下海地浪跡天涯,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碰面,卻始終無法成功說服對方,最後,在經過無數次的試探,確認刀妖誰也不想幫的中立態度後,他一來念在舊情,二來也不願多樹敵,才放任對方去逍遙自在,卻哪知竟會成了如今的後患?

  「給我一個真正的理由,讓你竟然願意去幫我們的仇人!」安慈怒道。

  刀叔也氣極了,若不是心中有事,沒空幹架,他真想衝到安慈面前送一個大白眼,「你他媽的是智障嗎?誰說我在幫天帝那個老王八?我是在幫我自己!你自己想當神就去當,老刀我懶得管,但你想搞到天地重歸混沌,到時人神妖魔全死光,老刀我還浪個屁?」

  「……」

  正默默含著血的蔚仙聽了,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

  真不愧是浪裡白條的刀叔,哪個界要翻了、哪個族要滅了、哪個神要掛了,全都不關他的事,但若影響到他浪的興致,害他無法浪得飛起,就立馬翻臉不認人。

  說起來,蔚仙之所以能搭上刀叔,也是因為幾十年前,刀叔曾突發奇想,打算浪一回輪迴道,就一聲不吭地闖進地府,搞得大家雞飛狗跳,又因身份敏感,全地府上下沒人想招惹這個萬年大妖,最後是年紀最小的董司常硬著頭皮接下這個燙手山芋,撓破腦袋地找出最合適的投胎命格,才搞定一場風波。

  而刀叔浪完一趟凡人體驗記,十分滿足,就記下董司常這個人情,幾年前又為了一位摯友找上他,兩人便做了交易,董司常這才有機會挖出暗隱主的私密情報。

  只能說,安慈最大的失敗,大概就是低估了刀叔對「舊情」的沒心沒肺吧,又或者說,真正能讓刀叔惦記的舊情,只有他唯一打心底認可的主人日帝。

  安慈依然不死心,「只要我奪取權杖有了神力,保住幾個人又算什麼?」

  刀叔一聽更氣了,幾乎是咆哮地說:「保誰了啊你?叫你不要動老子的人你聽了嗎?我家貝小鬼無緣無故失蹤,別告訴我你沒對他動什麼心思!」

  他之所以會決定跳陣營,為的就是不想乾兒子成為日帝重生的祭品。本來他想著在人界幫神子復活後幹掉安慈就好,誰知,對方竟早就把手伸到天界了,之前還騙他什麼只要好好護著貝貝就行,馬的!這是欺負刀子天生沒長腦嗎?

  安慈理直氣壯地說:「他能成為主人的載體是他的榮幸!」

  「榮你媽!」

  「……」

  簡單粗暴地結束了這場對質,刀叔就不再理會安慈的窮追猛打,瞪了眼正在抹血的蔚仙,說:「憋著,別再吐了,看你一臉灰氣,再損精血就真要完。我問你,你們還有沒有辦法聯繫上天界裡的什麼人,要能動的。」

  蔚仙努力吞下喉間的血,問:「什麼叫要能動的?不會全天界都掛了吧?」

  刀叔說:「南天門關閉,我進不去天界,還是動用我以前留在月宮的碎片,才聯繫上星河,他說有人在膳房的水池下毒,所有人都中招不得動彈,他自己也受了重傷,被叛軍囚禁,貝小鬼又下落不明,唯今之計,只有找人啟動月宮裡的傳送陣讓我進去,否則真等泰清闖下大禍,大家都玩完了。」

  「貝貝他……」蔚仙頓了下,「等等,星河?」

  ……那不是條河嗎?

  然而,刀叔心中正急,沒怎麼多想,也沒等蔚仙說完,就脫口回答:「就是月帝。」

  一說完,他就猛然反應過來,立馬糾正:「不對,是月老……啊靠!」

  刀叔懊惱地拍了下頭,對一臉被雷到的蔚仙威脅:「這是秘密,不准洩漏!」

  「……」

  蔚仙簡直要死了。

  據傳,月帝生於星河,溫柔似水,擁有世間最美的笑容,是天、日二帝最疼愛的夭弟,誰知,這麼樣一個傳說中的大美人,竟然其實是個專職拉媒、收集八卦的白鬍子老頭?

  上古神話幻滅!

  *  *  *  *

  極北神殿正轟隆隆地往海底沉去,冷冽的海水雖被秘境隔絕在外,刺骨的寒氣仍大量灌入各處縫隙,在崎崎嶇嶇的通道間呼嘯著,彷彿在與腳下深淵的嚎鳴相應,給人一種正被數不清的魔物環伺包圍的感覺。

  四人一鬼快速穿梭在地道中。

  當祭壇的儀式完成後,神殿的所有機關就全數停擺,最令人頭痛的心魔幻陣也憑空消失,只剩下一個偌大的空地及幾個通道口,而他們為了趕在神殿沉入魔界前逃出去,自然選擇了阿肯來的那條路線。

  張瀚倪一恢復仙格,行動就比以前矯捷許多,還幫忙拉著史戴西,尾隨舒嬿在前方探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嘴,活像追著娘親的小鴨崽。克里斯與諾蘭則牽著一條靈光閃爍的細繩,一前一後地默默跟在後頭。

  一行人穿過百道階梯,來到阿肯闖過的鍘刀道,本該有一排排晃動的鍘刀不見了,整條路卻變得坑坑疤疤,還不時有碎石細沙自牆壁掉落,雖然造不成傷害,卻極影響行進,他們的速度便不得不慢了下來。

  突然,克里斯一個踉蹌,像被抽光力氣般,整個人「砰」地跪倒,臉色十分蒼白,暗紅色的血從鼻間和眼角流下,手中的細繩也隨之一鬆,相連的靈力立刻中斷。

  諾蘭輕吐口氣,眉間有濃濃的疲倦。他將燃了一路的菸往克里斯鼻前一揮,待煙霧被吸收後,就倒出兩顆恢復元氣的丹藥,說:「差不多了,有刀叔在,他會沒事。」

  知道操縱分靈的理論是一回事,應用起來卻是另一回事,何況這本就不是他們這點修為能用的高階御靈術,第一次嘗試就能在兩人合力下完成已是奇蹟了。

  克里斯緩過了氣,抹掉污血,就接過丹藥吞下,還順手掏走諾蘭的菸,狠狠地吸上一大口,腦中徘徊不散的嗡鳴這才徹底消散,神清氣爽了不少。他瞥了眼面無表情的諾蘭,心想,只是一口用靈火燃燒的菸草就有這種效果,難怪這小子老被妖魔鬼怪糾纏,大補啊。

  「隊長,不好啦,這邊的路斷了。」

  前方傳來兩天兵的呼喊,他們走近一看,就見這路本該直通先前關著阿肯的密室,現在卻斷了一大截,長達三尺多的漆黑大洞深不見底,魔界獨有的腥風不斷刮上來,若稍有不慎,就會跌進寒雪深淵,被淵底的萬千冰錐穿身而亡。

  然而,不論是安慈還是天帝手上的地圖,都不該存在這斷層的,突如期來的轉變,讓他們都有些懵了。倒是舒嬿驚呼一聲,推敲到是怎麼回事了。

  「肯尼熊闖到這一段時曾被鍘刀卡住,硬是用了蠻力才擠出來。」舒嬿掩住嘴,滿臉的不可思議,「莫不是這裡的機關被他擠壞了?」

  像是為應證她的推測般,一道「喀啦」金屬聲響自上方響起,他們臉色驟變,緊急倒退幾大步,就見原先站著的地方落下大量的石塊與金屬,接著地面又禁不住撞擊而向下坍陷,令本來只有三尺的斷層變成四尺了。

  「……」

  肯尼熊已經陣亡了,現在這個鍋該由誰背?

  史戴西冷不防打了個寒顫,接收到自家隊長森森的眼刀,難得有自知之明地想起來——這是一個他打噴嚏跳錯石板而引發的血案,當下就慫了吧唧地往哈尼醬身後一躲。

  諾蘭自然不會挑這時候算帳。他快速算了下折回換路線的時間,搖頭說:「來不及了。」

  克里斯瞇了下眼,打量對岸的距離,說:「我還跳得過去,你們呢?」

  「我有舒嬿。」諾蘭道。

  張瀚倪習慣性地推眼鏡,卻落了空差點戳到眼珠,「唉唷,我、我可以施法飛過去」

  在場唯一沒開掛的人類史戴西抓了抓腦子,不太確定地說:「我問問上帝。」

  克里斯翻白眼,「哈尼醬帶死基佬飛。」

  「……」

  時間不等人,克里斯快速往後退一段距離助跑,再大步一躍,憑藉天目人王的優勢,就輕鬆到了對岸。諾蘭確認他抵達後,便也讓舒嬿帶著他飄過去。

  「好,換我了。」張瀚倪磨拳擦掌,一手抱住史戴西的腰,一手熟練地掐起法訣,感覺自己就要重拾往日風光,莫名地熱血沸騰。呣哈哈哈!此次輪迴歷練後,他的修為提升,再也不是小仙童啦,快裝一把逼讓這些凡人瞧瞧他飄然的仙姿!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福星變數。

  就在張瀚倪一腳踏上虛空時,右掌忽然一燙,像被火燒到般,驚得他一個打岔,竟不小心念錯法訣,靈力斷開,人也就這麼拉著史戴西往黑洞摔下去。

  「哇啊啊哈尼醬!」史戴西噴著淚,果然還是上帝比較可靠。

  哈尼醬也不愧是貝貝的小玩伴,緊要關頭掉鍊子,「對、對不起,我馬上……啊啊啊!我忽然忘記法訣啦!」

  諾蘭一看不妙,緊急抽去長鞭想捲住他們,可惜距離太遠,鞭子只擦過史戴西的頭毛,好在舒嬿反應夠快,一放下諾蘭,就連忙飛身去接人。

  誰知,就在她碰到張瀚倪的肩膀的那一刻,一道金光乍現,想要退離已然不及。

  張瀚倪張開發光的右手,恍然大悟地喊:「有人召喚我?」

  話才吼完,兩人一鬼就憑空消失。

  諾蘭詫異望著底下的幽黑,「這是……」

  克里斯抽著眼角,想起一段不太美好的旅程,「靠,又穿越了!」

  *  *  *  *

  兩天兵的福星命格,說來也玄,連命格星君都無法解釋,因為世人的命格並非由他安排,而是由一本名叫「命格」的書所定,他只負責追蹤和記錄。某日,命格書突然出現一行字,指明了兩個特殊命格,寫道:「兩者合,乃天下之大變數,得之,福也。」

  為此,命格星君特地跑了趟地府,讓諸位閻王儘快找到兩位福星作為己用,以免落入有心人的手上。而事實證明,這兩天兵所帶來的福,確實讓人又愛又恨。

  ——禍害自己人,造福全世界,真心不假!

  「……」

  諾蘭與克里斯好不容易跑過最後一條通道,還來不及衝出去,就感覺腳下一陣劇烈晃動,接著聽一聲「轟隆」巨響,那原本洞開的秘境出口就倏然消失,變成一面再普通不過的牆,神殿也不再下沉了。

  冷蕭寒風從不知何處吹來,噴了他們一臉腥煞魔氣。

  兩人木著臉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在心裡凌虐兩天兵千百回。

  要不是為了救那兩個蠢蛋,他們也不會錯過逃出神殿的時機了!

  「現在如何?」諾蘭按了按通訊器,果然沒反應。

  三界結界恢復如初,通訊器一時間也找不到裂縫出入結界傳遞消息。

  克里斯沒好氣地抹了把臉,跟蔚仙意念交流一番後,讓諾蘭退到牆邊,自己在那面牆上摸了半天,總算找到一個輪盤。他灌注一些魔氣,再用力一轉,地上就出現一個大洞,往下望去,正是爬滿密密麻麻低等魔物的極北雪谷。

  現下,他們只剩一條路可走,就是先想辦法離開極北深淵,趕往距離較近的東方深淵,藉著蔚仙事先讓雙宅修復好的深淵傳送陣回到幽冥界。

  「歡迎來到魔界。」拋去臥底的面具後,克里斯恢復既往的爽朗笑容,操著夾雜台語的中文,痞裡痞氣地開玩笑說:「這位人類人客,你想被當成屍體扛出去呢?還是給我打個印記當儲備糧?」

  前者會有被魔族流莽找碴卻不好詐屍反擊的風險,後者有被魔族盜賊搶糧但還能自保的風險,不管哪一個,一個人類在沒有魔族庇護下闖入魔界就是找死。

  魔族的印記分兩種,一是簽下契約,在人類身上印入圖騰,就像欲魔與諾蘭先前的契約關係,視為正式歸屬權。二是人類吞下魔血,作為臨時歸屬,通常代表著該魔的儲備糧。印記一下,便不會再有其他魔打這人類的主意,當然,惡意搶劫的除外。

  於是,諾蘭二話不說,抓起克里斯的手腕咬下去,連筋帶肉地咬,咬得血肉模糊。

  克里斯立馬炸毛,「操!吸一點血就好,你咬成這樣衝三小(幹嘛)?」

  諾蘭面無表情地擦了擦嘴,淡聲說:「你捅過我。」

  「……」

  「很大的洞,腸子都掉了。」

  「……」

  「去東方深淵大概五天,一天一兩口,差不多吧,剩下的回去再算。」

  「……」

  「嗯,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愉快拎老師勒!這他媽的還是個記仇的貨!

  這一廂踏上了兇險的魔界之旅,另一廂的兩天兵則一頭撞進了天界,還不偏不倚地砸在一個仙兵身上,兩個大男人重力加速度,當場就把人家壯男給一屁股坐暈了。

  「痛痛痛……」

  兩人七暈八素地從躺屍身上滾下來,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就聽一聲歡呼。

  「太好啦,這玉佩果真能把你召回來!」

  「什麼?」張瀚倪抬起痛得扭曲的臉,看清眼前的人,不禁一愣,「貝貝?」

  貝貝一扭一扭地爬行過來,身上被一條粗繩五花大綁,一隻手還用奇怪的角度抓著腰間的白鴿玉佩,十分地狼狽地說:「阿尼,快來幫我鬆綁,我們一起殺出去。」

  「殺出去?」張瀚倪聽得糊塗了。

  史戴西見色起英雄心,立馬跳起來幫貝貝解開繩子,邊用彆扭的中文憤慨道:「太過份了,是誰做的?竟敢傷害可愛的貝貝小仙女!」

  貝貝心裡正煩,沒空糾正史戴西的誤會,一獲得解脫,就抓著張瀚倪說:「阿尼,你……咦?你恢復仙格了?」

  「嗯,我是被冤枉的,天道審判就幫我恢復了。」張瀚倪張望四周,發現他們在一間還算乾淨的小屋裡,地上躺著不省人事的仙兵。他納悶地將靈視擴展到屋外,所及之處皆是一片肅殺,還有魔氣流動,才醒悟過來地驚聲問:「天界發生什麼事了?」

  「是七星姊姊,說要推翻帝位,替她的郎君報仇。」貝貝急得要命,一時間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來不及解釋了,你先用千里眼幫我看泰哥哥怎麼了?我感覺他的狀態不對!」

  「喔。」

  結果,張瀚倪不看還好,一看就嚇出了莫內的吶喊:「媽啊——泰清真君他、他、他、他、他怎麼會變、變成……」

  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再確認一次,臉上的惶恐更盛了。

  「變成什麼啊?你別結巴了!」貝貝又氣又急。

  張瀚倪收回千里眼,看著貝貝欲言又止,最後才驚魂未定地吐出一個字。

  「魔。」

  「……」

  泰清真君成魔了。

 

68. 神子

  蘇他城的黑霧依然躁動,安慈鍥而不捨地追,刀叔也一無返顧地飛,蔚仙則在努力消化月老就是月帝的事實,直到他想起刀叔的問題,才回過神敲了敲通訊器。

  此時城裡的結界尚未完全攻破,通訊器只有斷斷續續的雜音,他只得轉而摸著靈契,與克里斯交流一番,隨即震愕道:「七星也是無珠之眼的人?」

  「七星?」刀叔也是一愣,「天帝么女?」

  「對。」蔚仙簡單轉述張瀚倪的事,想了想又覺得不對,「若七星是內賊,那泰清呢?是什麼讓以誅魔為己任的帝孫站在魔族一方的?總不會是姨娘造反,他就親情支援吧?」

  「親情?哼,怕是他現在連親情都不認!」刀叔黑著臉,咬牙道:「我們都被騙了,原來泰清是天生的半魔,只是他一直被天帝強行封住了魔格,才安然無事這麼多年。」

  「什麼?」蔚仙震驚道。

  刀叔回憶星河告訴他的事,「星河被囚後,疑惑之下,便搬出姻緣冊翻查泰清生母的姻緣,才記起長帝女曾與一名魔君有段情緣,那魔君後來被天帝殺害,長帝女也為情所傷,便離開天界雲遊四海,從此杳無音訊,千年後,天帝從人界帶回泰清,宣稱是長帝女之子。」

  「那時的泰清已是極富盛名的誅魔修士,還曾斬殺一名差點殲滅人間的大魔,功德極高,容貌也與長帝女相似,是以從沒人懷疑他的身份,直到一千年多前,天帝忽然勒令泰清下凡輪迴十世,當時沒人理解,無罪無由,何以被貶下凡?現在想來,估計就是要他藉歷劫修煉,以提高神格,徹底壓制魔格吧。」

  「此次變故,就是發生在他領旨要下凡除魔後沒多久,也不知是遇到了誰,竟能解開他的封印,壓抑數千年的魔格一爆發,又受人搧動,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刀叔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越說越氣,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就知道,你那混帳師父還隱瞞大家許多事,這下被捅大了吧?」

  「……」

  談話間,結界邊緣已在兩人的視線可及之處,密密麻麻的裂痕爬滿整片結界,在一次次的衝擊下,終於發出一聲碎響,被徹底攻破,通訊器也立即吵鬧了起來。

  「成功了成功了!老大快回來!」

  「隊長不好啦!前面的路斷了!」

  罷課宅和兩天兵的連連叫嚷,夾雜轟隆碰撞的背景噪音,讓蔚仙本就不適的頭更疼了,連他們在說什麼都聽不清楚,好在刀叔提醒他把臉遮起來,才想起自己被安慈拆了面具,就趕忙將臉埋進哈士奇布偶的背上。

  結界的異動再次激起安慈的怒氣,比先前更加猛烈的黑色氣旋滾滾聚湧,劈來一道雷火。刀叔頭也不回地反劈一記氣刃,與那雷火相撞,激盪出強大的衝擊波,周遭本就枯黃的草木禁不住這番摧殘,竟被連根拔起,隨風捲入空中的漩渦。

  蔚仙被兩股威壓的衝撞弄得頭昏腦脹。刀叔面不改色,趁著衝勢加速前行,很快就飛到龍鬼的監視範圍內,一顆紅白相間的球隨之飛來,下一秒,兩人原地消失。

  被當成精靈寶可夢捕捉的滋味,實在難以形容,以致於蔚仙一回到龍鬼大廳,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翻騰的嘔欲不斷從胃部升起,加上臟腑間全是被魔毒侵蝕的劇痛,讓他再也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不住冒冷汗。

  刀叔也臉色難看地抹了把臉,對大廳裡的人點了個頭,就去找閻王商量事情。小克從蔚仙的懷裡掙脫出來,咬住他的衣袖拉了拉,像在暗示什麼,殘破的身子因而落下幾縷棉絮。

  「董事長!」

  蔚仙愣了下,已有多久沒被人這般叫喚了?

  剎那間,他眼眶一紅,忽然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好似這五年多的經歷只是一場夢,而他依然穿著流氓兔T恤,與克里斯他們一起在台灣那棟住了許久的屋子裡,笑著看小育寶寶和偽裝成狗的小白狐活蹦亂跳。

  那時的他們,雖非事事圓滿,卻很快樂。

  蔚仙慢慢抬起頭,望向暌違已久的人。

  此時的他不再戴著面具,恢復光滑肌膚的蒼白臉龐滿佈汗水與血污,彷彿這五年多的辛酸悲苦全顯現在了臉上——他默默背負著污名,忍受他人對戀人墮魔的批罵,強壓對摯友們的思念和不安,小心翼翼揣著所有秘密,深怕一個不慎就全盤皆輸。

  沒有一天不是在惶恐中度過,也沒有一天能夠忘記那五道天雷劈下時的心碎。

  而這些隱忍,都在望見對方的瞬間,幾乎潰堤。

  「小育。」他顫聲輕喊。

  葉育揚著笑靨奔來,指尖散發出銀白色的光暈,準備幫他淨靈。

  蔚仙見狀,習慣性就脫口說:「別,我服藥就好,你省著……」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拂過全身的清風打斷,體內被魔毒侵蝕的灼痛頓時被一掃而空,連帶外傷也舒緩了不少,一縷黑氣自天靈處飄出來,轉瞬就消散在空中。

  他訝異望著葉育,驚覺對方在經歷過一場死劫後,變得更加強大了,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強行淨靈他,一股莫大的震撼與感動遂油然而生,連同克里斯圓滿完成任務卻不及感受的欣喜,都一併爆發出來。

  「小育!」蔚仙爬起身,激動地抱住葉育,「你真的帶回來了!我們成功了!」

  無以言喻的歡喜透過靈契與克里斯回傳的心情相應,小克也興奮地在腳邊打轉,這一刻,他們心有靈犀地浮上同一個念頭——多年來的苦痛與辛酸全都值了!

  可惜,這心情沒能維持多久,就被通訊器裡的高亢尖叫打散。

  「哇啊啊哈尼醬!」

  「對、對不……我忽然忘記……」

  蔚仙吃痛地摀住耳朵,沒好氣地問:「怎麼回事?你們還沒逃出去嗎?」

  訊號不良,是受三方結界干擾所致,等神殿完全沒入魔界,就會正式斷訊,到時要再聯繫就得更耗功夫了。雖然他為保險起見,早在地府滅亡那日,就讓罷課司機修好東方深淵的傳送陣,但極北與東方兩處深淵的路程不短,又兇險難測,還得提防魔毒入體,他自然是不希望他們走那條路。

  然而,事與願違,訊號仍是中斷了。他急忙摸上靈契戒,感應半天後,就震驚地看向正與閻王交涉的刀叔,心情頗為複雜,「那兩天兵……穿越了?」

  「算是天意吧。」葉育笑了笑,像早已感知一切。

  蔚仙一怔,隱約感覺小育似乎哪裡不同了,就見他伸指朝天比了下,碧眼澄亮如昔。

  葉育說:「天道都看著呢。」

  *  *  *  *

  安慈追著刀叔和蔚仙,追到一半就不見人影,難免一陣錯愕。他望著眼前的一片空曠,充斥腦海的怒氣瞬間消退,滿城市肆虐的黑化物氣旋也迅速退開,回到各陣腳處。

  明明蘇他城的結界已破,為何不見理應要來征討自己的偵察員?

  他眼神微沉,輕輕踏過原先的結界設立處,便感覺到藏於四面八方的生氣,可見他在被分心的那段時間裡,蔚仙的人馬已趁機佈下一個結界幻境,便冷笑道:「我果真是小瞧你了,也難為你為了我,特地設下一個這麼大的局,把所有人牽扯進來,董司常。」

  這名字一出,潛伏在幻境外的一干人不禁嘩然。

  「他剛說誰?」

  「總……總失常,還是董事長?」

  「董司常吧?嘶……這名字好耳熟,不是那誰嗎?」

  「就是他,我上靈能論壇的秘聞八卦區翻了下,『董司常』就是七世子。」

  「七世子?那個勾結魔族造反的七世子?他也在這?」

  「不是聽說他被帶去魔界了?」

  「我聽說的是他已經死了,還死得特悽慘。」

  「我怎麼聽說他其實是因為搞辦公室戀情被董閻王棒打鴛鴦,才假借造反的名義被罷黜趕出地府,好跟奸夫隱姓埋名私奔去?」

  「不對吧,我看的這條八卦是說,他成了呂閻王的禁臠被監禁Play,身為前偵察員隊長的克里斯才會沖冠一怒為藍顏,率大批魔軍滅了地府,最後兩人亡命天涯穿越到異世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還生了三個娃……呃,對不起,我翻到同人創作區了。」

  「臥槽!哪個大手寫的?這麼快就產出如此跟上時事的糧?」

  一群不明就裡的人議論紛紛,聽得龍鬼裡的知情者們面目全非。

  被呂閻王OOXX?蔚仙覺得這個雷他不行。

  董閻王前面忍住了,後面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朝雙宅咆哮:「立刻把那有病的論壇給本王駭掉!我家常兒要生娃也不給那個金毛漢生!」

  拔個死機正操控跳跳的手一抖,「大王,這重點是不是歪了?」

  幸好,罷課司機總算接通兩天兵的通訊器,暫時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聲波經過天界結界的阻隔,加上天、人兩界的時差,聲音聽起來十分扭曲失真,每一個音都拖得老長,又斷斷續續的,直到罷課司機又調整了下速率,才勉強聽清楚兩人在喊什麼。

  「老大!你們東方的天堂出事了,我的上帝啊!你們的上帝要被幹掉了!」

  蔚仙揉了揉耳朵,打斷史戴西的話,「哈尼醬,你來說。」

  「老大,是貝貝召我回來的,他被七星娘娘綁架,我們剛救了他,正準備要逃出去。我看了一下,除了七星的叛軍以外,其他人都陷入昏迷,泰清……什麼?貝貝,你要去紫霄宮阻止泰清殺天帝?不行啊,他那麼厲害,又成魔了,我們怎麼打?」

  蔚仙聽了也很頭大,「泰清的事交給刀叔,你們先趕去月宮啟動傳送陣,南天門關閉,刀叔進不去。完事後,再幫我去一趟……」

  事情沒交代幾句,就又聽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哇啊!我不過是念了段聖經,這老兄怎麼就七孔流血了?上帝啊!」

  「死變態,你小心後面……唉呀,誰戳我屁股?」

  「是你撞到我啦,笨阿尼!」

  「……」

  蔚仙覺得心好累,這兩天兵與月仙的組合到底行不行?

  交代完畢,他回過神來,發現外頭的人仍在交頭接耳,神情更加震驚,董閻王的臉也異常難看,而安慈雖被困在幻境中,卻氣定神閒地垂著眸,便問:「怎麼回事?」

  董閻王氣笑地冷哼一聲,覆訴安慈方才說的話:「『你這監審官的面具倒是好用,我今日能走到這一步,你功不可沒。』哼,他可真會說話。」

  一句話,兩種訊息,一是他蔚仙幫無珠之眼入侵人界,二是他蔚仙阻饒審判滅世計畫,前者是為後者而行,說對亦不對,說錯亦非錯,卻足以在人心投下懷疑的種子。

  安慈勾著嘴角,感受幻境外的凌亂氣息,遊走四方的靈力也準確捕捉到幻境的縫隙。一絲黑霧自指尖流出,以悄不可見的痕跡飛向目標處。這幻境雖然造得極妙,連他都差點被騙過,但畢竟是倉促之下的產物,仍不夠牢固,對他來說,小菜一碟。

  這時,蔚仙回應了,低啞的嗓音以傳音術清晰地迴盪在每個人的耳邊。

  「好說好說,本仙君確實有意將你困在人界,誰讓我們自己打不進魔界呢?只好請你過來一趟了,不過,你難道不想知道克里斯是如何修復結界的嗎?」

  安慈沉下臉,在看到克里斯的分靈的那瞬間,他就推測出怎麼回事了,祭壇定是被天帝以什麼手法改過了,而預見裡,克里斯雖會在神殿插下匕首,卻不曾言明是為了什麼。

  「他的演技真是不錯,竟讓我相信你們真的反目成仇了。」安慈陰寒著臉,蒼白到發青的肌膚仍有爆怒的魔紋未褪,漆黑的眼眸因壓抑著遭欺騙的傷而越發深幽,卻依然保持著暗隱主的從容氣勢,「不過你也真狠得下心,一旦成魔,就再無回頭之路,你不怕他遭心魔反噬背叛你們,最終落得天人魔三界皆不容的悽慘下場?」

  蔚仙心頭一緊,滑過一絲痛楚,嘴裡仍不改作風。

  「唉呀,其實你說的那些,本仙君一開始也挺擔心的,畢竟你們無珠之眼的員工福利那麼好,住的是豪華大城堡,天天有一堆僕人伺候,坐的還是約翰號空間穿梭機,打架也有你的分靈開外掛,爽爽享受全三界最頂級的黑科技資源,還有一大批複製不完的魔兵可指揮,走到哪威風到哪,簡直是讓人羨慕嫉妒恨唷,看得人家也想跳槽了。」

  安慈與眾偵察員:「……」

  這個畫風好像不太對?

  「唉,再說到我們可憐的偵察員啊,上山下海幹得要死要活,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還天天被打成豬頭,卻才領那麼一點薪水,別說買房了,連車子都是公家租借的,地府還常拖欠工資扣獎金,表現得太優秀又會被同僚嫉妒、被上司打壓,冷不防還會被壞蛋陷害,背上莫須有的罪名,偏偏閻王們一個比一個還豬,居然連查都不查,就直接判刑!」

  眾閻王們:「……」

  嘲諷可以不要開那麼大嗎?謝謝。

  蔚仙彷彿沒感受到眾人的心聲,還分享了一堆地府勞工生活之險惡,講得很是憤慨激昂,聽得諸位偵察員淚流不止,真是沒比較沒傷害,現在的他們都生無可戀了!到底這位監審官是豬隊友呢?還是豬隊友呢?有沒有這麼長他人士氣、滅自己威風的?

  不過,蔚仙的下一句,又讓他們撿回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但是,站在這裡的每一位,不論處境有多刻苦、敵人有多強大、希望有多渺茫,都願意拼盡一切,保護這世界的每一個生命,他們都是真正的英雄,克里斯也是。」

  「……」

  躁動的氣息倏然平息,差點散亂的人心又團結在一塊。

  安慈冷冷勾了下嘴角,加快手上的動作,「拖延時間也沒用,在我面前,你們的力量也不過是一隻螞蟻罷了。」

  「誰說是在拖延時間的?」蔚仙語氣不屑,「本仙君就是在嘲笑你啊,聽不出來?」

  「……」

  「即使你掌握了這麼多優勢,緊緊看牢身邊的人,也還是沒能留住誰的心,不管是克里斯,還是……」蔚仙頓了一下,特別拉慢語速,「你最敬愛的日帝。」

  安慈心中一噔,怒氣再度失控,「你說什麼?」

  他是日帝唯一的徒弟與侍從,是留在日帝身邊最久的人,也是陪著日帝到最後一刻的人,他們之間無所不談,沒有人比他更貼近日帝的心,就連月帝也只會守在月宮遙遙看望,卻什麼都不曾付出,這小子憑什麼資格敢這麼說?

  然而,蔚仙卻輕易打破了他一直秉持的信念。

  「呵,日帝將祭壇的機關改了,你知道嗎?」緩慢的語句以低啞的聲調一字一句擊打最不可侵犯的脆弱處,擾亂始終自恃的鎮定,就如同安慈以往對獵物的蠱惑,「他看出你心底的黑暗,所以,這麼多年來, 他從沒告訴你,最後的封印暗藏了修復結界的機關,他交給你的地圖也不是修改過後的版本。」

  「你胡說!」安慈驚愕地睜大雙眼。日帝不可能會這麼做!他們之間從來是親密無間,不論大小事宜都不曾有所隱瞞,這小子絕對是胡亂捏造!

  即便這是唯一能解釋結界被修復的說法,安慈也無法接受。萬年來的堅持與執念,不允許他相信蔚仙的話,更不允許他的尊嚴被如此踐踏。他是日帝唯一推心置腹的人,一直都是,否則日帝也不會暗示他天書的藏匿處!

  震怒之下,安慈一個魔氣暴漲,將幻境衝得搖搖欲墜,喧囂的人聲透過裂縫灌進來,其中隱約藏著一股澄澈而聖潔的靈氣,但他無暇顧及那靈氣為何,逕自扭曲著漲紅的臉,在結界被他一口氣撕破之際,揮去凌厲的掌風,陰毒的黑霧宛如一把巨刀,沿途劈裂了地面,襲向一朵正翩然飛舞的黑蝶。

  「貴人大人!」

  令人窒息的魔壓迎面撲來,眾人備防不及,以為貴人要慘遭毒手時,就見那那魔霧忽然停住,像被誰拉住尾巴般,往旁甩了一圈反扔回去。

  極其眼熟的反擊手法讓安慈一愣,接著渾身一震,竟見人群散開,一抹身影在銀白靈光的包圍下怡然獨立,那人明明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襯衫長褲,卻彷彿凝聚了所有的光華,照亮亂世黑暗,只為淨化世間的污濁,一如傳說中拯救眾生度過審判末日的神。

  安慈不敢置信地顫著嗓音,「不……不可能,你怎麼會……」

  「嗨,終於正式見面了。」葉育放下伸出的手,揚起輕鬆的燦笑,就像遇見鄰家的兒時玩伴般,輕巧地喚起安慈在遠古時期的暱稱,「小安。」

  這瞬間,安慈的理智徹底中斷,眼裡只剩下葉育鮮明的笑容,讓他瘋了似地直撲而去,恨不得一把抓住對方,由裡到外地檢查一遍,確認這人是否真實,再親手撕碎對方。

  神子不可能還活著,他親眼目睹葉育被天誅五雷劈中,唯有魂飛魄散一途,何況守護者黑晊世也死了……不,不對,董司常能用傀儡術騙過全地府人,黑晊世也能用傀儡術詐死,但沒有天書,守護者空有神族印記的力量也沒用,除非……有人洩漏天書機密?

  過度的震驚與質疑使得招式毫無章法,暴走的魔氣張狂肆虐,將安慈的衣袍與頭髮吹得凌亂飛揚,彷彿五年多前那場誅魔戰役的重演,卻是反了立場。當初失控如瘋魔的是葉育,如今卻換成了安慈,當初淡定觀望的是安慈,如今卻是葉育從容引著他避開人群。

  頃刻間,兩人已過百招,速度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兩道強大的靈壓相互衝擊,掀起一陣狂風,各陣腳的黑化物再次匯聚,於低垂的天幕形成一個巨大的旋眼,在眾人頂上發出轟隆低吼,震得人渾身發顫,似乎連骨頭都被插入寒針般刺得發疼。

  這就是他們與暗隱主之間的實力差距!

  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安慈說得沒錯,就算集結全世界的靈能者,在這個大魔頭面前,也不過是隻能一指捏死的螻蟻,此刻,他們只能將希望寄託在神子身上了。

  兩人打著打著,漸漸升至高空,葉育稍感吃力地化解一招過於凶險的攻勢後,安慈才猛然清醒過來,退開一段距離上下打量對方。他感覺葉育的力量變了,明明還是人類,卻隱隱有神力甦醒的跡象,莫不是……

  他朝底下望去,赫然發現人群中有一龐大的法陣,上頭刻畫著許多艱澀難解的神族圖騰,陣腳外有六位閻王護法,一名黑衣男子佇立在陣眼上捏訣念咒,不正是黑晊世?

  只見黑晊世一身罡氣金光大放,靈力源源不絕地灌入地面法陣,讓不知何來的風一點又點地將大地之力送往葉育體內。

  守護者正在解開神子的封印!

  葉育明白安慈遲早要發現法陣,也沒急著去阻擋視線,只是淡定地懸在空中。

  「董事長剛說才漏了,其實,還有一個人你很早之前就沒留住。」葉育拉出藏在衣內的姻緣鍊,銀白的細練上除了有黑晊世以心頭肉打造的紅玉晶石外,還有一枚極為眼熟的戒指,那戒指與約翰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一模一樣,「多虧你將所有知識,包括對天書的瞭解,都傳給了他,我才能順利重生。」

  「什麼?」安慈瞪著那枚戒指,彷彿被一記轟雷劈中。

  約翰早就叛變了?

  純惡之魂生來沒有精魄,沒有靈魂之心,就天生沒有良知、沒有情感,只會依憑本能喜好行事,怎麼可能會為了一個仇視他的人,背棄能給予他所有好處的飼主?

  安慈從不相信純惡之魂會對一個毫無利益的人執著至此,正如同他不相信一個魔君真會為一個人類違背整個魔族的期望,然而,不止約翰做到了,欲魔也做到了,甚至理應被其他六位魔君控制的路西法等人也是如此,這一切完全超出了他千萬年來的認知。

  他眥目瞪著葉育,白淨的面容滿是不甘,半晌後,他收起怒容,勾起諱莫難測的微笑,眼裡有玉石俱焚的瘋狂,「你們以為把我困在人界,天界就沒事了嗎?」

  蔚仙的聲音悠悠亂入,「我們已經知道你教唆七星控制泰清造反了。」

  「那你們知道我的分靈早就潛進去了嗎?」安慈陰惻道:「會是附在誰身上呢?呵,約翰的病毒如此好用,難道我就沒想過也造一個?」

  蔚仙臉色一變,若說天界有誰最可能被安慈附身,他第一個能想到的就是被刺激魔格的泰清,否則天帝親下的封印怎麼可能說破就破?

  他想了想,趕緊在通訊器裡說:「小育,雖然阿拔已經確定安慈的本體就在蘇他城裡,但他的修為高出我們太多,我只能看出眼前的這個安慈確實是分靈,所以在兩天兵他們到雷神殿之前,你千萬要小心,我怕他還保留了實力。」

  「放心,我說過,天道都看著我們。」葉育望向法陣中神情漠然的黑晊世,不解地蹙了下眉,低聲說:「你們幫我保護好執事,安慈殺不了我,就一定會找他下手。」

  果不其然,他們話才說完,安慈就飛身朝黑晊世衝去,葉育立即一個瞬移擋在前方,誰知,安慈突然急墜直下,往柏油路重力一擊,地面頓時裂開幾道溝壑直逼法陣,六位閻王緊急放出靈壓阻擋裂痕,濃烈的黑霧自裂痕竄出,化成數以萬計的魔物。

  即使渡化地力暫時逼退了魔族,也清除了部分黑化物,但蘇他城的煉魂陣尚在,慘死居民的怨念,加上歷史洪流在這塊土地上根深積累的黑暗,令此地成了匯聚黑化物的至陰之地,對安慈來說,是最方便煉出魔物的地方。

  這些魔物雖然低等,卻生生不息,最是惱人。

  包閻王立即下令:「為守護者護法,助神子覺醒!」

  真正的大戰這才開始。

 

69. 誅魔天雷

  天界與人界的時間流動不同,兩天兵依蔚仙指示走一趟月宮和雷神殿,人界起碼要過上至少一天,神子的覺醒也非一蹴即成,封印有多強,解封就有多難。當初葉育的生父為強行封印他的神族血脈,落得神魂俱散,便可知覺醒儀式該耗費多少心力。

  因此,這場仗大家是打得筋疲力竭,黑化物生成的魔物源源不絕,此處又過於凶險,不宜讓自保能力較弱的淨靈師與渡化師參與,六位閻王雖可以一擋百,但他們在先前的地府戰役中受傷未癒,久戰之下,亦漸顯疲態。

  刀光劍影,靈法交擊,殺伐聲震天,盡是生死一瞬的喧囂,塵沙飛揚,刺鼻的血味瀰漫,不同的力量相互衝撞,震得天地微微晃動,滿世皆亂,卻唯獨一人靜坐其中,不為所動。

  黑晊世凌空坐於陣眼上方,嘴裡喃喃唸著無人能懂的咒語,雙手握訣托著一顆光球,神族的禁制符文密密麻麻地纏繞在光球間,並隨咒語一點點往外飛散,每消失一個符文,光球就再亮一分,沉眠的神力便多一分回應。

  當第一百道枷鎖解除時,他睜開眼凝望空中交戰的兩道光影。

  此時,葉育的力量已遠勝他太多,他的視力也在逐步衰退,無法捕捉到對方的身影,只能憑藉那矯捷的銀白流光,回憶兩人的過往,不論是失憶前的葉育,還是失憶後的尤爾,不論是曾相戀相守的幸福,還是曾互相折磨的嗔怨,抑或是生離死別的哀慟。他想,這人世間的愛恨情仇都該嚐遍了,也算沒辜負母親不惜魂飛魄散為他掙來的短暫自由。

  黑蝶停在他肩上,發出一聲嘆息,式神們的低鳴亦在腦海迴響。

  「走吧。」黑晊世用意念回應他們,「回去你們的沉睡之地,等下一個主人。」

  貴人輕搧了下翅膀,像在輕撫著他,柔聲說:「那可不行,說好要到最後一刻。」

  黑晊世沉默了會,閉上已然模糊的雙眼,「那便代我好好看他吧。」

  另一廂的蔚仙完全淡定不下來。

  克里斯與諾蘭被關進魔界,能否安然歸來還是未知數,他一邊提心吊膽兩人的安危,一邊死死盯著跳跳的直播鏡頭,跟雙宅一起搜尋安慈藏匿本體的確切位置。

  忽然,外頭響起一陣驚呼,就見葉育受擊墜落,安慈射出的魔霧化成巨龍朝他咬去,葉育緊急將雙手上下一張,做出拉開的動作,接著一人一龍雙雙撞進地面,發出轟隆巨響,強烈的衝擊力震散了黑龍,地上多出一塊大坑,卻不見葉育人影。

  「小育?」蔚仙連忙喊道。

  通訊器傳來答覆:「沒事……瞬移了。」

  葉育的氣息聽來有幾分不穩,畢竟才剛重生,神力也尚未完全覺醒,能發揮的有限,這一戰已是拼盡全力,偏偏安慈毫無力竭的跡象,怎麼看都情勢不妙,但守護者的解封儀式催不得,蔚仙只好轉而向兩天兵咆哮。

  「哈尼醬,史戴西,你們現在到哪了?」

  然而,兩天兵在天界也是各種意外層出不窮。

  「老大,死變態打架打到滾進星河啦,貝貝正在救他!」

  「貝貝小仙『女』我愛……啊!」

  「老大,死變態被貝貝扔回星河了!」

  「……」

  蔚仙感覺心好累。

  一路雞飛狗跳,總算快到月宮了,就聽貝貝驚呼:「糟,泰哥哥好像受傷了!」

  「貝貝小仙『女』回來啊!」

  「老大,貝貝跑掉了,怎麼辦?我們要跟去嗎?」

  「……」

  蔚仙感覺好想哭。

  好不容易,兩天兵溜進月宮,找到了藏在偏院的秘密傳送陣。

  「快,把那口井的蓋子弄開就行了。」

  「哈尼醬,我抬這邊,你抬那邊,一,二……哇啊,這也太重啦!」

  「啊,貝貝好像有說這是要用法術打開。」

  「……」

  蔚仙感覺心肝痛。

  終於,等待已久的刀叔登入天界,一聽貝貝擅自去找泰清,就氣得什麼都不管了,直接飛往紫霄宮,扔下兩天兵在原地面對一口孤伶伶的井。

  「哈尼醬,這蓋子要不要弄回去啊?免得有怪跑上來。」

  「也對,來,我試試用法術還原……哇啊!怎麼砸過來了?」

  「後面的小心!」

  又一陣雞飛狗跳,因法術失誤而亂飛的井蓋不湊巧地打暈來抓他們的叛軍,接著又將另一位飛撲而來的叛軍推下井,哈尼醬才總算正確地關上傳送陣。

  「呼,接下來呢?」

  「老大好像說要去找雷神?」

  「對喔,可是我忘了雷神殿在哪,給我點時間想一想啊,太久沒去了,自從那次意外後,我一想到雷神就有點心裡陰影。」

  「……」

  蔚仙感覺好絕望,天意把這兩隻送上天界,真的不是要亡他們嗎?

  雷神殿中,急促的鳴聲響徹雲霄,是天雷台偵測到人間有大兇妖魔的警示,兩天兵摀著耳朵殿裡殿外地找了遍,才在處處躺屍的窘境下找到一個活仙。

  「雷三爺?」張瀚倪驚叫一聲。

  雷三爺虎軀一震,顫顫巍巍地抬起埋在盆子裡的臉,一見到眼前兩位分明穿著凡間服飾的人,原先一副要慷慨赴義的神情頓時轉為納悶,半晌才抬起輕顫的手,挑起斜飛的倒八字眉,訝異道:「阿尼?你……提前歸位了?」

  警鳴太大,張瀚倪聽不清楚,湊過去喊:「什麼?」

  雷三爺只好提氣熊吼:「蠢尼!你提前歸位了?」

  「喝啊!」張瀚倪被字面含意地如雷貫耳,嚇了一大跳,再次摀住耳朵大喊:「算是吧,雷三爺,人間有大魔要滅世,你們快降雷啊!」

  「降、降、降……」雷三爺抖著青紫色的嘴唇,又往盆裡一埋,「嘔——」

  兩天兵:「……」

  怎麼辦?嘔吐是會傳染的,他們現在看著看著也好想吐啊!

  最後,他們一人扛著雷三爺,一人托著盆子,在聞著滿鼻子酸苦的嘔液下,一起走幾步吐幾步,一步步死撐著往天雷台移動。

  期間,雷三爺斷斷續續地解釋,原來他昨晚一時嘴饞,偷拿好哥兒們的肉干配酒,誰知竟吃到發霉的過期貨,就急性胃炎吐到現在,什麼都吃不了,恰好錯過被下毒的膳食。本已請假休息的他,得知天界出了大事,人間邪魔肆虐,雷台警鳴大作,卻無人能降雷,便想辦法避開反叛軍的耳目溜進來。

  「不過……這……誅……雷我一個……不……」

  爬過百格階梯,來到漂浮在空中的天雷台,底下是茫茫雲海,一把黑底金紋的巨鎚正懸於當空不斷「嗡嗡」鳴震,越是靠近,鳴聲就越刺耳,兩天兵幾乎聽不清雷三爺的話,只好忍住嘔欲,把耳朵再湊到對方嘴邊,大喊:「什麼?」

  雷三爺一怒也不吐了,設下隔音結界,回吼:「天誅五雷我一個人打不了!」

  兩天兵頓時被貫穿耳膜,陣亡。

  原來這天誅五雷需合五位雷神之力打下,如今只有雷三爺一位,威力不足以誅魔,何況雷三爺還身體欠恙,只能發揮平常的一半功力,就算勉強敲下一雷,以暗隱主這萬年滅世大魔的力量,恐怕也就皮肉傷而已。

  沒辦法,兩天兵果斷按下通訊器,齊聲呼喚:「老大!」

  蔚仙扶額,為什麼他只是想救個世而已,就這麼多災多難?

  其實,說穿了,天誅五雷並非只有五位雷神才能發力,而是需要足夠的能量啟動天誅。於是,蔚仙便說:「問問雷三爺,加上你們兩個的靈力呢?」

  「我們兩個?」兩天兵你看我、我看你。

  雷三爺倒是領悟了。他仔細打量兩人,說:「阿尼,你這一趟輪迴歷練似乎遇得奇緣,修為見長了不少,拼盡全力倒是可以一試,但這位小兄弟只是一介凡人,又……」

  史戴西立刻抽出十字架,虔誠地說:「我是上帝的子民,耶和華的信徒,主會賜予我力量,雷神,你就盡情地用我吧!」

  張瀚倪就說:「但西方天界不是也在內戰嗎?你的上帝會不會沒空理你?」

  史戴西痛徹心扉,「主啊,請讓我回到您身邊,我願為您奉上我的肉體!」

  「……」

  雷三爺平時專雷凡人,沒想到自己也有被凡人雷到的一天。他沒好氣地擺擺手,「不夠不夠,加上你們兩個,就算啟動了天誅,也頂多就只能打兩道,依這警鳴的程度,那魔頭至少要三道雷才能受到重創。」

  通訊器另一頭的蔚仙聽了,也一籌莫展。倘若貝貝沒一時衝動跑掉,他們起碼還有機會打出三道雷,現在還能去哪再找一個人來?

  正是苦惱之際,一聲幽怨的輕嘆響起。

  兩天兵和雷三爺嚇了一跳,左右張望了下,才見一抹鬼影自史戴西的手錶飄出來。

  「舒姊?」張瀚倪訝異道。

  雷三爺恍然大悟,對史戴西說:「我就說你身上怎麼有股陰氣,原來還帶了鬼使。」

  舒嬿涼涼瞥了兩天兵一眼,不滿哼道:「早知道就不多事救你們兩個,害我跟著上到天界,被這裡的仙氣弄得渾身不舒服,還得替你們收攤子。」

  「這意思是……」蔚仙臉色微變,連忙說:「告訴她萬萬不可!」

  張瀚倪一頭霧水地說:「舒姊,老大說……」

  舒嬿擺了擺手,沒有理會,逕自欣賞諾蘭燒給她的水晶指甲,說:「千年厲鬼的怨氣一旦全數釋放,恐怕連仙君都未必打得過,想必也勝過這兩蠢蛋好幾倍吧。」

  厲鬼乃怨氣所化,又殺業深重,千年來,舒嬿不知吸收了多少世間怨氣,又奪取過許多人命,亦是至陰至毒,在被諾蘭收服並以禁制束縛之前,她都徘徊在入魔邊緣,可說是唯一能與魔氣相比的黑化物,若將這些怨氣轉換成能量,自然是不可小覷。

  雷三爺微瞇了下眼,看出她深厚的修為,皺起倒八字眉,「雷火至剛,厲鬼至陰,剛剋陰,一旦你被天誅鎚吸走力量,後果將不堪設想,姑娘你可想清楚了。」

  兩天兵頓時急了,「不可以啊,你要有什麼事,隊長會宰了我們的。」

  舒嬿淡然一笑。早在方才,她就已聯繫上諾蘭,費了番唇舌,總算得到許可,還感受到一份滑過心底的痛楚,那是來自於鬼使之主最真實的回應。

  她以意念輕輕抹去諾蘭不見形的心底淚,才對他們說:「主人一會兒就會破除我的契約禁制,你們可要抓緊時間,別讓我失控跑走了。」

  「欸?」

  舒嬿笑了起來,注視兩天兵的神情竟異常柔和,「你們別總以為主人兇,他雖然面冷,卻比任何人都容易心軟,很多時候他心裡難過,只是藏著不讓人瞧見。」

  張瀚倪快哭了,「舒姊,你別這樣交代遺言似地,我們會一起回去啦!」

  舒嬿搖頭掏出一塊錦帕,裡面包著諾蘭送的巧克力。她小心翼翼地將只剩一小塊的巧克力放進嘴裡,細細品嚐那絕無僅有的香甜,想起諾蘭當時也說了的那句:「還有很多。」

  可惜,她依然要等不到了。

  「舒嬿本為商家之女,後家道中落,孤苦無依,不得不賣藝為生,受盡冷暖,雖幼時與竹馬指腹為婚,但自覺卑微,未敢投靠,承蒙夫君不捨不棄,成親那日,他溫柔相待,我受寵若驚,他笑說我們還有許多日子相守,卻哪知夫家遭小人誣陷,再相見,竟是他人頭落地時。」

  「我被迫流入青樓,又被那小人凌虐而死,死於陰日陰時,被棄屍於陰穴,便化為厲鬼,血洗他家門上下數百人,從此被仇恨蒙蔽,沉於洩恨,殺害無辜,萬劫不復……直到主人為我壓制怨氣,才總算恢復神智,後來,他帶我去看我夫君的轉世。」

  「這一世的他是個平凡的公務員,有溫柔的妻子,有對活潑可愛的雙生兒,幸福美滿。」舒嬿眼角含淚,淚中帶笑,「這人界有他,而我只願他永世安好。」

  「……」

  拯救世界的理由,無須是多遠大的抱負,絕大多數人的動機其實都很簡單,人界是他們的家,不論是人類、妖族、血族,大家共同生活在這塊地方,就理所當然地捍衛起家園。而有些人只是為了守護生命中的某些人,即使再厭惡這世界的髒污,也願拼盡所能地撐起整片天,好比克里斯,好比諾蘭,也好比舒嬿。

  蔚仙嘆了口氣,動用他設在舒嬿身上的契約仙印,傳遞訊息:「舒嬿,我的仙印興許能護住你的精魄,若精魄尚在,我必排除萬難助你重入輪迴,令你們夫妻倆再續前緣。」

  舒嬿明白蔚仙只是為了激勵她撐過此劫,其實誰都沒有把握,一個厲鬼遭天誅槌轉化後是否還能剩下什麼。她笑了下,回予最後一道意念:「仙君,主人就拜託您了。」

  魔界北方的冰原上,兩隻巨大的魔犬各載著一個人,在滿地霜白上急速馳騁。忽然,其中一隻魔犬停了下來,久久都沒有動靜。

  克里斯見身後的人沒跟上,調頭回去,就見諾蘭握著一根髮簪,指間溢出一陣藍光,如短暫的花火轉瞬熄滅,對方低垂的臉龐難測神情,卻無端有股濃重的哀傷。

  他想了想,正要開口,諾蘭就抬起冷若冰霜的臉,彷彿先前的憂傷只是幻覺。

  「走吧。」諾蘭面無表情道:「該是快結束了。」

  與此同時,天雷台發出一聲「哐啷」輕響,一條鎖鍊自舒嬿的身上浮現,於乍放的藍光中斷裂,壓制十多年的千年怨氣隨之爆開,颳起陰冷的寒風,伴隨刺鼻的血鏽味。

  只見舒嬿恢復最初慘死的厲鬼之姿,凌亂的豔紅薄紗下,是一片青烏的染血肌膚。

  「舒、舒姊!」張瀚倪望著慘不忍睹的厲鬼,已泣不成聲。這段日子來,他一直受到舒嬿照顧,卻從沒好好謝過,心中懊悔至極。史戴西也難過地握住十字架,朗聲念起祈禱詞,願天父慈悲,助她度過劫難。

  舒嬿睜大血染的眼,喧囂腦海的仇恨令豔麗的面容變得扭曲猙獰。她難以自制心中的殺念,朝雷三爺揮去銳利的血紅指甲,厲聲尖叫:「快!趁我還有理智的時候!」

  雷三爺立刻舉起天誅鎚,往舒嬿猛力一揮,大喝:「收!」

  一陣金芒大放,舒嬿被收入鎚中,巨大的錘子電光閃爍,發出「啪茲」聲響,已然蓄勢待發。雷三爺一手握緊把柄,一手掏出天雷釘交給張瀚倪,雙眼掃視雲霧下的凡塵,「人間妖魔太多,阿尼,用千里眼找出你們的目標,西方小子也過來灌注靈力,快!」

  兩天兵趕緊把淚一抹,絕不能讓舒嬿白白犧牲!

  史戴西口唸聖經,抱住雷三爺的腰,銀色聖光大放。張瀚倪眼冒金光,依蔚仙指示找出安慈的所在處,將天雷釘對準目標後,也一手貼上雷三爺,拼出所有的靈力。

  「天誅!」雷三爺提氣大吼,往天雷釘揮落鎚子。

  人間的天空頓時烏雲密佈,那是不同於混雜陰氣、魔穢與黑化物的灰暗,而是帶著溼意的厚重雨雲。陣陣鳴聲由遠而近,氣勢奔騰,挾帶天道罡氣,撥開籠罩人界的黑化物,令妖魔鬼怪無不驚慌奔逃,深怕在受過渡世地力的洗禮後又受天力雷火的摧殘。

  安慈臉色驟變,不敢相信地瞪向雷鳴處,其他人大喜之下,也紛紛抬首瞻仰。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雷三爺嘔了一天一夜的嘴,剛好對著張瀚倪哈氣,醺得哈尼醬一陣喉腔翻騰,在鎚子要擊中雷釘的瞬間,忍不住——

  「嘔……」

  「哐啷!」

  第一道天誅雷火朝安慈的方位凶猛落下,眾人正欲歡呼,卻見那雷竟忽然歪了一點點,以微妙的角度劈向葉育。

  「啊——」

  說起來,葉育真的不是普通的招雷。小時候莫名被雷神誤傷,搞得他有恐雷症,長大了不得已被天誅五雷劈死,好不容易重生了,現在又要來劈他,簡直是跟他有仇,氣得他也顧不得安慈射來的魔龍,直接雙眼一閉,雙手胡亂一揮,毫無神子風範地俗辣尖叫:「走開!去打該打的啦啊!」

  葉育雖為上古神後裔,但也繼承了人類母親的優秀靈能力,因而在神力覺醒前,本身就是個念力型靈能者,每逢危急關頭,爆發出來的求生念力,總會特、別、逆、天!

  於是,大家就見那天雷在即將劈到葉育之際,突然反向撞上黑龍,又以詭異的奇葩角度折向城內,急速飛往不知處,「轟、轟、轟、轟」地連劈四發,接著就見眼前的安慈發出慘厲的哀嚎,渾身冒出熊熊火光,倏然消失。

  「……」

  所有人都一臉懵逼,這是什麼狀況?

  龍鬼指揮中心裡,雙宅爆出震天歡呼,極有默契地來了個High Five。

  「喔耶!念力萬歲!大Boss的本體被打中啦!魔氣瞬間爆掉一半有沒有?」

  唯有追蹤完整經過的蔚仙,臉色發白地跪在地上,摀著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轉折的小心臟嚶嚶嚶。天兵福星變數什麼的,真的好虐人!

 

70. 葬入火海

  安慈消失後,剩下的魔物們跟著逃逸無蹤。

  一束白光自於城外的西邊朝天射出,緊接著,城內幾處亦亮起了數道白光,原本因誅魔雷火而散開的黑色氣流再次冉冉升起,卻沒有凝聚成駭人的颶風眼,而是漸漸散開化作淡薄的雲霧,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悄然無聲地洗去城內死氣。

  他們終於成功逆轉煉魂陣了!

  被困於陣腳的枉死冤魂一一飛升,飄向城外那束直通天際的渡化白光,無須再受永無止盡的煉化之刑。遭到煉祭的魔魂們多有消散,尚存有一口氣者則爭相逃出這新建成的渡世陣,深怕又出變故,連生平最痛恨的地府偵察員也不敢多看上一眼。

  已打得筋疲力竭的一干人總算鬆了口氣,你看我,我看你,管他平日是不是帥哥美女,全成了灰頭土臉的鬼樣子,不由都笑了起來,最後,也不知是誰先帶頭的,一個接一個地爆出熱烈歡呼,全是為了那隻身擊退大魔頭的上古神子。

  除了閻王們與少數當事人外,沒人知道,這位救世主曾是地府認定與七世子勾結犯案的魔,也不知他就是為了剷除魔女而慘死在天誅五雷下的尤爾,他們只知道,這人就是守護者親自喚醒的上古神族後裔,是將帶領世人度過審判劫難的真神。

  欽佩、敬仰、尊崇……無數報以期待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葉育身上。

  蔚仙心情複雜地仰望空中身影,只見葉育凝著眉張開雙臂,似在感受風雨帶來的訊息,蘊藏在魂魄內的銀白靈光越漸璀璨,已超出他靈視的極限,正是對方神力逐漸回歸所致。

  五年多前,當尤爾得知自己與眾不同的身世,又因約翰的病毒而無法使葉育完整歸來後,便開始暗中計畫著,既然約翰都丟出「精魄重生」這麼大的暗示了,顯然暗隱主已對他動了殺念,他們便將計就計,打散尤爾被感染的魂魄,讓葉育重獲新生。

  理論上非常可行。精魄是創造生命的起源,是組成魂魄最重要也最純粹的核心,不論魂魄背負再多罪業與髒污,也永不被污染,所有魂魄相關的疑難雜症,皆能從精魄下手。以魔來舉例,若魔想脫離魔道恢復潔淨,唯一的方法便是消除罪惡的魂魄,保留純淨的精魄,令其重獲新生——但問題是,沒人有把握,精魄在被取出的過程中能否完好無缺。

  就算是一顆健全的精魄,要從無到有恢復完整魂魄,也需經過萬世輪迴的磨練與無數機緣的催化,世上沒有能不經輪迴就迅速重生的法術,即便有,也是傷天害理的禁術。

  因此,這個計畫極其冒險,一來是他們還沒能完全解讀約翰給的圖騰,二來是黑晊世的精神狀況十分不穩定,似乎有什麼在影響守護者的意志。最後,尤爾為了以防萬一,只好先行對黑晊世下了催眠,打算等解決完魔女堤雅後再說。

  無奈世事難料,堤雅逆天的力量與安慈的趕盡殺絕,逼得早已一腳踏入魔道的尤爾成為更強大的魔消滅堤雅,也逼他們不得不強行提前執行計畫——由守護者親自護住神子的精魄,讓天雷毀去魔化的魂魄,同時騙取安慈的掉以輕心。

  一切都如計畫進展,但蔚仙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在心底蔓延。

  「董事長。」

  通訊器傳來葉育遲疑的聲音,蔚仙回過神,問:「怎麼了?有受傷嗎?」

  「沒有,但我總覺得……」葉育頓了下,「好像漏了什麼。」

  蔚仙心中一噔,「怎麼說?」

  葉育皺起眉頭,神情有幾分迷離,「這覺醒儀式……」

  話沒說完,一隻烏黑的巨爪忽然破土而出,抓住葉育。葉育猝不及防,就被拖入地洞裡。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驚呆了。

  「小育!」蔚仙心中一急,就無視其他人的攔阻衝出龍鬼,奔到葉育的墜落處,卻只見一地滲人的血跡與碎石泥塊,顯然是被活埋了。他焦急地趴在地上,探查地底的生命源,邊大喊:「快來救人!」

  有幾人反應過來,趕緊衝過來幫忙。

  閻王們遠遠望見這一幕,頓時面如死灰。神子是他們唯一的希望,若連神子都殞落了,還有誰能幫大家度過滅世危機?但見黑晊世毫無所感地唸著咒語,儀式似乎沒受到半點影響,便也拿捏不住神子的狀況。

  而情勢也沒有給他們多少時間。

  「前方高能,非戰鬥人員迅速撤退!」罷課司機打開廣播,竭聲嘶吼:「董事長老大,老子吼的就是你!」

  這聲方起,大地再次晃動,比先前還要劇烈的震盪衝散了人群,龜裂的地面破出無數黑色氣流直飛天際,將飄著細雨的雲霧吸收殆盡,又如飢渴的猛獸衝向尚未進入渡化白光的枉死冤魂,將他們一一吞噬。驚恐的魂鳴中,瀰漫蘇他城的魔氣更盛了。

  「小心!」

  吸收黑化物與怨魂的氣流化作箭雨急速落下,箭箭陰毒狠戾,眨眼間,已有多人傷亡,護法的閻王們立即翻掌朝上,聯手架出結界擋下空中的襲擊。

  混亂中,蔚仙拼命挖著粗糙的泥石地,指尖已是傷痕累累。他感覺到底下的生命跡象正在減弱,便將靈力全數灌注在右手,往下一穿,抓住著被埋在裡面的人,焦急地呼喚:「小育!快醒一醒!撐下去!」

  他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絕不能就這麼功虧一簣!

  遠方爆起一團龐然黑霧,宛如從地獄深淵爬上的惡魔,將魔氣從地平線渲染到整片天空,幾乎遮蔽了所有視野,刺耳的嘶啞笑聲隨之響起,前所未有的強大魔壓當頭罩下,震得所有人氣血翻騰,彷彿腦袋正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擠壓。

  「你們以為幾道不成氣候的天雷就能殺了我嗎?」黑霧的前端化出一張猙獰的巨大笑臉,睥睨底下的渺小人群,「這天下都會是我的,天界也會是我的!」

  這才是暗隱主的本體所展現出來的真正力量。

  修為較弱的人已受不住地當場暈厥,修為高者連忙催動靈力架起防護網,卻仍在強大衝擊下搖搖欲墜。還未康復的閻王們也在連番襲擊下越漸不支,結界開始出現裂痕,若非安慈受到重創,功力大減,恐怕他們所有人都早在本體現身之時灰飛煙滅了。

  尚有餘力的董閻王擴大靈力範圍,抵抗安慈的威壓,為大家減輕負擔。他眥目瞪向魔雲之上的人,厲聲喝道:「魔障!天道絕不會容許你放肆!」

  「天道?」安慈大笑,「誰是天道?天道不公,又憑什麼主宰眾生?」

  凌厲的殺氣隨話音化作風刃襲來,所經之處無不遭到切割,屋宇盡數倒塌,電桿一一傾倒,斷裂的纜線激起的電花在空中跳躍,最後在不知誰家洩漏的瓦斯中爆開,「轟」地炸出如雲焰火,鋪天蓋地地吞噬整個城市。

  眼見安慈乘著滾滾烈焰攻來,所有術師皆想盡辦法接招,架結界的架結界,閃躲的閃躲,再無暇顧及神子的生死。蔚仙不死心地加快速度,一邊將靈力渡給毫無反應的葉育。

  「火來了!快閃啊!」罷課司機激動地嘶吼。

  不行!絕不能在這時候放棄!

  蔚仙置若恍聞地拼命挖。此起彼落的凌亂叫聲、閻王們震耳欲聾的喝令、安慈令人悚然的笑聲,都被隔絕在意識之外,直到火舌欺至眼前,也不肯放手。

  電光石火間,一張符破空射來,及時為蔚仙擋下火勢,張瀚坤持訣奔來,將桃木劍往地上一立,架起一道結界,「快!我只能擋一會!」

  席利亞率著一批人加入挖掘行列,使盡了全力,總算在張瀚坤快用盡氣力時挖出鮮血淋漓的人。蔚仙上下檢查葉育的傷勢,發現幾處血洞殘留魔毒,令傷口難以復原,若拖延得久,還可能會損害魂魄,便抱緊葉育大喊:「罷課,把我們傳進去!」

  「來不及了。」安慈凌空停在他的前方,腳下烈火化作虎口,在一聲震天咆哮中撲上所有人,連同法陣上的黑晊世與諸位閻王,都一同葬入火海。

  「哈哈哈哈哈!」

  漫天火光,所有的喧囂都止息了,唯有安慈癲狂的笑聲,在向天挑釁。

  「天道?哈!唯有力量,才是天道!」

  大火依舊燃燒,降過誅魔雷火的天卻已散去烏雲,徒留澄淨的夜空。此時,一輪明月高掛,一如日帝殞落的那一晚,靜靜灑落淒冷而孤寂的銀暉。

  「很快就能為您報仇了。」他摸著懷裡的天書,「我會讓您成為這天下唯一的神。」

  克里斯也好,約翰也罷,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背棄他,就唯獨日帝……他一心景仰的主人、願窮盡永生追隨的唯一天神,絕不可能背棄他!

  安慈瞥了眼底下的熊熊烈火,雪袍白髮受過雷火洗禮,已不復皎潔。

  萬年準備,頃注一擲,他已無回頭路。

  天誅雷火雖重創了他,但神子和守護者已被消滅,再沒人能阻擋得了他,至於西方天界,只要他取得權杖,掌握了天書奧秘,剿滅那群鳥人也不過是彈指的事。

  他恢復平靜的面容,準備朝另一處飛去,打算聯繫七星打開月宮的傳送陣,卻猛地一頓,不敢相信地低吼:「泰清!你做了什麼?」

  先前為了專心應付葉育,他無法留意天界戰況,此刻得空一查,竟見泰清正與刀妖激烈廝殺,而理應被囚禁保護的小月仙已了無生氣地躺在血泊中,胸口破了一個大洞,一雙碧眼渙散空洞,靈光已然散盡。

  「不!」安慈震驚得渾身發冷,腦海一片空白。

  他唯一繼承日帝殘魂的希望,竟被他親手喚醒的兵器殺了?

  這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來自天道的嘲諷,幽黑的眼眸便閃過一絲悲憤的狠絕,「呵,可真是要逼我真正地毀天滅地了。」

  既然這世間已沒有什麼值得留下了,那他便一個都不留地全毀了!

  安慈掐指捏訣,朝空打出一道符文,忽感一股不尋常的空氣流動。

  他低頭望去,就見火海上方無端飄出一張藍色符咒,上頭畫著歪斜如孩童塗鴉的五芒星,散發出幾道絢麗的白光,一秒後,一位一米八的白衣帥哥憑空現身,烏黑的長髮飄逸,手上有兩條鯉魚遊繞,肩上還纏著一條白底紅紋的龍,氣勢凌人,卓傲不凡。

  這是……龍族?妖?還是仙?不,都不是!

  安慈愣住了。以他足以滅世的力量與萬年歷練,竟看不出對方的修為與種族,難道這又是哪位不曾出世的高人?於是,他提高戒備,揚聲問:「誰?」

  白衣帥哥沒有回答他,只是非常高冷地將手一揮,把鯉魚一拋,以低沉磁性的優雅嗓音輕吐一串流利標準的日文,「夠了,到此為止,愚蠢的人。」

  安慈:「……」

  兩條鯉魚升至高空,分化成幾顆巨大的水球,「砰、砰、砰」地連發炸出如瀑布般的暴雨,又像洩洪般流向四方,迅速湮滅了烈火,露出底下完好無缺的人群。

  安慈這下真是一臉懵逼了。

  只見理應死於火海的人們像被一層半身高的罩子蓋住,並以各種奇怪的姿勢蹲在裡面,有些長得太高的人,還不得不將臉貼在罩子上,五官被擠得異常扭曲。

  白衣帥哥洩完洪就消失,罷課司機的猥瑣笑聲顆顆響起,「幸好老子臨時抽到一張水系的SSR,就緊急加工派上用場啦!哇哈哈!老子真是太機智了!對啦,『通通跑不掉2.0』防護罩,防水防火防電防進出,不過你們人太多,拉得有點變形,將就點啊。」

  眾人:「……」

  尼馬大家打得要死要活,你還有心情刷陰陽師?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他們在沉默中爆發了,「還不快解開?」

  「欸,不好意思,防護罩要五分鐘後才能解除。」

  「……」

  被擠到腰疼的人淚流滿面。

  安慈氣笑了,「既然如此,你們就一個都別想逃。」

  說完,他直接重施故技,朝地面奮力一擊,激烈的震盪下,黑霧自地面裂縫潛入防護罩,攪得內部再次兵荒馬亂起來。

  蔚仙在張瀚坤和席利亞等人的掩護下,試著替葉育療傷,所有珍貴的丹藥都用得毫不心疼,就怕他們又失去好不容易帶回來的孩子。

  「小育!有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唔……」

  葉育迷茫地睜開眼,雖能看見蔚仙焦急的臉龐,聽見眾人驚慌失措的喊聲,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更確切來說,他好像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龐大的意念在融入他的意識,漸漸地,腦海響起了他在飄渺虛無時陪伴自己的聲音——他的神族父親。

  「守護者,你是否願意奉獻所有,召喚我族歸來?」

  雖看不見人群之中的黑晊世,但葉育能感覺到對方溫柔而滄桑的目光,彷彿兩人在這一刻透過某種交流達到思想上的共鳴,而晊世的那一眼也飽含了他難以讀懂的訊息。

  「我,黑晊世……」似是一聲嘆息,虛弱的嗓音卻堅定得教人心中一顫,「心甘情願,為諸神原祖之子付出所有。」

  「哐啷!」

  一聲碎響,防護罩禁不住衝擊化為粉末,至毒的魔氣纏上所有人兇殘地吸取靈力,閻王們也承受不住地吐出一大口血。安慈大笑地俯身飛向法陣,以狠厲的殺氣衝破最後屏障,直擊毫無防備的黑晊世,面容扭曲陰狠。

  「誰也不能阻止我!」

 

71. 破曉

  「保護守護者!」

  閻王們拼盡最後靈力對上來勢洶洶的安慈,奈何他們已是強弩之末,僅僅一個瞬間的交手,所有反抗就在對方過於霸道的吞噬之力下化為烏有。

  董閻王噴出一大口血,在其他閻王一個個倒下後,強忍傷勢再衝上前。

  蔚仙眼見魔霧逼來,硬是將自己擋在虛弱的葉育身前,放出所剩不多的靈力擋禦。

  席利亞被魔霧吸盡靈力,無力頹倒,張瀚坤咬牙揮劍斬向魔霧,七竅流下鮮紅的血。

  雙宅操作龍鬼衝出空間夾層,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飛向安慈。

  這一刻,或孤注一擲的狠絕,或拼死一戰的決心,抑或垂死不棄的掙扎,全都交雜在一塊,於滿目瘡痍中,凝成先知以利亞在預見裡的最終畫面。

  ——預見之事必然發生,但非一個終止的絕對結果。預見之外,正是轉機。

  時間似有一瞬停滯,就在法陣大放光彩之際。

  天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一股與眾不同的力量從天而降、從地而湧,化作清風拂過。肆虐的魔氣忽然消退,喧囂的殺戾頓時靜止,不論是哪一方,是敵是友,是攻擊或防衛,全都停擺下來,好似有誰冷卻了他們血液裡的沸騰,令這場混世之戰突兀地中斷。

  安慈的手停在黑晊世的前方一吋。

  他輕顫著身子,感覺到那股力量像一隻巨大的手,輕巧卻不容掙脫地包住他,讓他重臨萬年前在日、月、天三帝面前的滄海一粟之感。當時的自己是多麼地薄弱,而如今的他已擁有毀滅天地的力量,卻仍在此刻成了渺小的螻蟻。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一點聲音,齊齊地仰望靜立在空中的人。

  銀白色的光芒如華麗豐滿的羽翼,又如神祇飄揚的華貴羽衣,為這月明無星的夜空渲染出一片璀璨銀暉,葉育緩緩睜開透著靈光的碧眼,再不見曾身為人時的朝氣,只有超脫萬物的聖潔,原有的傷勢也瞬間復原,不見丁點血污。

  所有人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不論是曾叱吒風雲的閻王們,抑或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大妖,還是最為生生不息的人類,都為眼前的一切震撼與嘆息。他們的心中都湧起無限的景仰與依賴,那是源自於始祖血脈裡對父母的深刻情感——原來這人不僅僅是神,還是為這世界賦予生命的人,「上古神族」這稱號根本不足以涵蓋祂們的創世之舉。

  然而,葉育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如一盆當頭澆下的冷水。

  「你們讓我們失望。」

  出自葉育口中的嗓音,不只有他一個人,還有許多其他人的聲音,有男有女,竟是所有上古神的意念都集中在葉育身上,透過他與這世間交談。

  蔚仙仰頭看著他,心底再次閃過先前的詭異感,小育在受擊前曾說過似乎漏掉什麼的話,再加上眼前的場景,他的心情便又不淡定起來了。

  「失望?哈!」安慈瞪視那所謂的神。他雖畏懼自己所不能敵的力量,卻不等於會同其他人一樣抱持敬意,萬年的仇恨早已消磨了他的期待,心中只剩無盡的怨,「一群棄世間不顧不管的人,不配被稱為神,你們根本沒有資格評判我們!」

  「放肆!」閻王們厲聲怒斥。

  安慈無動於衷,像終於逮到了機會,憤恨道:「你們創造這世界,卻無視世上的災難,任由天帝壟斷生死輪迴,教唆各方天界剷除魔族,又將妖族趕出人族之外,甚至蒙蔽世人,讓天目族滅絕,而你們卻只丟下一個可笑的傳說,讓我們自行尋找守護者。」

  「天帝剛愎自負,月帝溫言懦弱,唯有日帝為了助人魔和平共存,不惜犧牲一切,最後落入魔道,甘願放棄他在天界的尊榮,卻遭天帝殺害,他為你們的理想而死,為這全天下的人魂飛魄散,而你們在哪?現在又還有誰記得他?又憑什麼那個罪魁禍首至今仍受你們的神力保護?這難道就是你們所謂的天道嗎?」

  「……」

  除了蔚仙和董閻王外,沒人清楚這些上古事蹟,就連其他閻王也只聽聞過丁點傳說,絕大多數的人甚至從來不知天帝之外還有日、月二帝,更別說安慈所指控的罪行。

  魔向來善於用真偽不清的言語混淆人心——這是大家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釋。然而,身為天帝愛徒的蔚仙沒有站出來辯駁,神子也一臉淡然,絲毫沒有否定或懷疑,讓他們也茫然了。

  葉育一個目光,將安慈送到一塊空地放開,淡聲說:「安慈這名是皓為你取的吧。」

  皓是日帝的名諱,也就上古神族有資格如此稱呼。

  「你可記得,他臨死前說了什麼?」

  葉育伸出手,無數靈光自天地各方飛來,如金色的細流於掌中凝成一團光芒,隱約可見一道人影,憑空裡,一段封埋在遠古塵沙裡的話語響起,是安慈再熟悉不能的嗓音。

  「小安,我終於想到該給你取什麼名了……」

  安慈臉色蒼白地倒退一步,那段因過度悲慟而斷層的片段記憶也忽然鮮明起來。

  「慈,安慈,我希望你心懷慈悲,勿憎恨。」

  「主人……」安慈忍不住跪在地上,一如每次陷入心魔時的掙扎,喃喃自語:「但是他害死了您,若他沒有降雷逼您入封魔陣,您怎麼會死?我又怎能不恨?」

  葉育憐憫地看著他,「你忘了你與皓的約定。」

  「我沒有!」安慈抬起頭,朝他嘶吼:「我們立志要打破三界隔閡,帶領魔族回歸光明,所以天帝必須受懲,所有阻撓的人都必須死,我沒做錯!」

  「是嗎?」手中的光芒漸盛,葉育輕輕一揮,光芒脫離掌心,緩緩飄向安慈,「自穹宇回歸重生需先收其意念,這是皓流散在世間各地的意念,我把他帶來了,你自己問他,若他願意留下,我便為他重塑精魄。」

  安慈沒想到事情到這地步,上古神竟還願意實現他的願望。他大喜過望地伸出手,誰知,指尖才觸到光芒,他就被一股力量推開,腦中響起了日帝的一聲嘆息,光芒消散。

  「不!」他淒厲地哀叫,好不容易看見希望又跌入地獄,有什麼比這痛心?

  葉育彷彿早已預料到答案,無悲無喜地說:「魂飛魄散,只是你們眼裡所見的死亡。肉體消亡,靈魂仍在,靈魂消散,意念猶存,生命看似消逝,實則回歸穹宇,除非天地歸於混沌,萬物化為虛無,否則,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死亡。」

  「所以,我們一直都在,只是換了樣貌。你們踩著的土,吹過的風,喝下的水,每一粒沙塵,每一滴雨露,全都有我們,你們所做的每件事、所經歷的每一個喜怒哀樂,我們都看著、感受著,包括葉育,包括皓,也包括你們以為魂飛魄散的每個生命。」

  「皓從來沒離開過你,也從來沒停止對你的失望。安慈,你的罪是背叛。」

  「……」

  安慈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他處心積慮、苟且偷生這麼久,為的就是讓日帝重回往日榮耀,豈知他心心念念千萬年,卻是落得一場空,他窮盡一生追求的人早就不要他了,那他所承受的這一切又算什麼?

  「不——我不信!」根深蒂固的執念早已成魔,佔據了安慈所有心神,醜陋的魔紋再次浮上白淨的臉龐,騰騰魔氣化作一團黑霧。他神情癲狂地朝葉育逼去,試圖力挽狂瀾。

  葉育沒有動手,僅是一個目光流轉,安慈便被禁錮在空中,一身魔氣如潰堤般急遽外瀉,消散在淨靈的銀白光輝中。夜空下,是安慈不甘的哭吼:「為什麼?」

  蔚仙撇開頭,安慈的結局已定,雖可恨也可悲。他看了眼神情莊嚴而陌生的神子,總算明瞭葉育重生後的轉變是為何了,原來對方雖魂飛魄散,意念卻始終關注著他們,才會一醒來就那麼及時地聯繫約翰,又信誓旦旦地說天道都看著。

  他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隨意用法術止血後,便推開佇立觀望的人群走向法陣,卻見閻王們一個個面朝黑晊世地跪在地上,不禁納悶,「怎麼回……」

  話沒說完,就聽安慈尖銳的諷刺笑聲:「若我有罪,你們所有人也都有罪,為了讓神子重回神格,竟逼一個無辜的人以魂魄為祭,守護者不是榮耀,而是上古神降下的詛咒,神族就是群冷血的生物,而你們全是幫凶,這就是救世主的真面目,哈哈哈!」

  蔚仙一愣。

  以魂魄為祭?

  他連忙朝法陣中央的人望去,才發現黑晊世已淡薄得只剩一道靈體,而生命之源卻仍毫無歇止地大量流洩,「不!小黑快停手!」

  蔚仙大步衝去,卻被董閻王攔了下來。他焦急地說:「老爸,他要魂飛魄散了!」

  董閻王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蔚仙頓時心中一顫,「你們……早就知道了?」

  這時,一聲龍吟驟響,青龍自黑晊世的體內飛升,緊接著白虎、玄武、騰蛇……十二式神一一傾巢而出,在空中盤旋,最後是一尾尚未睜眼的幼狐與一朵黑蝶。當主人的生命消散,就是他們回歸沉睡之地的時候,他們在以悲鳴作告別,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蔚仙憤怒地握緊雙拳,「為何沒人告訴我?」

  「若告訴你,又待如何?」董閻王一句話將蔚仙徹底堵住。

  不依靠神子的上古神力,他們還有什麼可以擊敗暗隱主,阻止末日到來?

  因這場仗而家破人亡的人數之不盡,只要靈魂不滅,就還有希望,他們也有機會去補償,但若魂飛魄散呢?即使神子說魂飛魄散後的意念仍在,只是生命能量回歸穹宇,但對他們來說,那裡依然是無法跨越的虛無之境,與死別無異。

  早在蔚仙來到這裡,發現整城人的魂魄都被煉化時,心中已是萬般沉重,現在又見黑晊世如此,壓抑已久的愧疚與悲傷便全數湧現。

  相識數百年,黑晊世不僅是他的職責,也是重要的朋友,他對黑晊世的在乎並不亞於對其他人,但這五年多來,黑晊世卻是他虧欠最多的人。從尤爾與他商議重生之事開始到天誅五雷那日,對方都一直被蒙在鼓裡,毫無反抗機會,就被迫接受殘酷的事實,默默配合所有計畫,彷彿生命只剩下完成使命這個目標。

  直到這時,蔚仙才總算明瞭,為何黑晊世的眼底再看不見一絲生氣。原來,早在尤爾與葉育化作雲煙消逝時,這人的靈魂就已隨之滅寂,於世間再無依戀。也原來,黑晊世早就知道自己所謂的「使命」會是怎樣的代價。

  「小黑!」他哽咽地大喊:「小育好不容易回來了,你難道不要他了嗎?」

  「他已經聽不到了。」董閻王將他拉回來,「神格覺醒後,神子就不再會是你們認識的那個葉育,而是真正的上古神,如同我們入輪迴歷練一遭後,一旦元神回歸,凡間的情愛就將成為過往雲煙,他也會如此,是以守護者走得了無牽掛。」

  「……」

  蔚仙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所以,他們不只將會失去黑晊世,還會失去葉育?不,這不是他要的,原以為事情結束後,他們還有很多機會彌補,卻哪知結局竟會是這樣,他從來沒想過要用誰的魂飛魄散作為救世的代價啊!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蔚仙無法接受地搖頭,試圖要衝進法陣。

  董閻王連忙阻止他,「常兒!」

  忽然,情況異變。

  淨靈的光芒倏地中斷,葉育痛苦地抱住頭,恢復自己的聲音奮力大喊:「走開!全都走開!你們都騙我!不准再操縱我了!走開!」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葉育就原地消失了。

  安慈失去束縛,重重摔在地上,瘦弱的身體發出碎骨的聲響,已是強弩之末。幾個反應快的人立刻衝過去,閻王們見機不可失,紛紛打去好幾道束縛枷鎖。

  法陣上,葉育出現在黑晊世身旁,一把抱住那即將消散的靈體。

  「夠了!已經夠了!已經有太多無謂的犧牲了,求你們別再奪走他的,他這一生不該就這樣結束,至少不該結束在這。」葉育抬頭凝望黑晊世木然的臉龐,傾聽族人傳入腦海的聲音,眼裡閃爍著淚光。良久,他笑著流下眼淚,堅決道:「既然召喚神力淨世必須付出代價,那我便以自己為代價,換回為這場戰爭犧牲的人,包括他。」

  話音方落,法陣就爆出更耀眼的光芒,刻在陣腳上的圖騰各射出一束光衝向葉育,一枚禁錮的印記自葉育額間浮現,在光束的交疊下化作粉末。

  剎那間,天地又是一聲清脆鳴響,比先前更加強大的神力向四方擴散,令所有人不自覺地停下動作,彷彿受到感召般紛紛跪下,沐浴在這洗滌心魂的神聖氣息中。

  金色的曙光從東方破出,驅散籠罩大地的黑暗,與彼端的銀白月光相映,降下淨世天力,洗去世間的殺戾、悲憤、仇恨、恐懼,也洗去所有滯留不散的黑化物。

  正交戰不休的國家停下砲火,正相互打殺的人們不再惡鬥,滿世肆虐的邪瘴消散,妖魔鬼怪下意識地感到畏懼,又在拂過週身的清風中平靜下來,化去戾性,恢復清明。

  該輪迴者被天力送往輪迴道,對人界尚持惡意的魔被送回了魔界。

  這淨世天力沒有奪取任何一條性命,卻溫柔地撫平傷痛、平息所有躁動,以柔和而莊嚴的慈愛嗓音,在所有人的腦海裡訴說著創世的盛景與落敗——

  那曾是個神、魔、人、妖和樂共存的時代,每個生命都被光明眷顧,也被黑暗擁抱,沒有誰應該被驅逐剷除,每個種族也都有他們存在的價值,即使是魔族,也是上古神以愛澆灌的孩子。祂們深愛每一個孩子,卻也是失敗的父母。

  祂們從沒想放棄這個世界,但孩子們在祂們一味的寵溺下,享受著無條件的幫助,漸漸忘記了初衷,用一次次的互相傷害導致了滅世大災,逼得祂們不得不放手,以「守護者」作為考驗,希望孩子們能靠自己的力量尋出生生不息的道。

  所以,祂們失望,孩子們終究選擇了犧牲守護者,走上互相殘殺的路,但所幸的是,並非每個孩子都令祂們傷心,希望依然存在。

  淨世光芒遍及整個世界,穿透三大結界照耀萬物,無一例外。

  人界的災禍消停,因這場末日傷亡的人,在親人驚異的目光中甦醒過來,唯有趁亂行惡而亡者,皆未能通過天道的審判,被送入新地府待罰。遭煉化吸收的魂魄,也一一從安慈潰散的魔氣脫離,或回去尚未銷毀的軀體,或送入輪迴。

  天界雷神殿裡,拼盡全力而暈厥的三人,在淨世光芒的治癒下悠悠醒來。

  張瀚倪眨了眨迷茫的雙眼,正納悶自己在哪時,就見地上黯然失色的天誅鎚飄出幾顆小光球,凝聚成完整的魂魄,淡薄的靈光中,隱約可見一張閉目安睡的美麗容顏。他訝異地張大眼,驚喜呼喚:「舒姊!」

  靈霄宮中,正殺得你死我活的兩人,在光芒籠罩下無力頹軟。

  刀叔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雙手已打得發麻。他喘著氣,注視這片純淨又溫暖的光芒,想起自己初遇日帝的久遠記憶,當時的他還是把初開靈智無法化形的妖刀。

  「你是一把有靈性的好刀,可惜落在錯誤的人手裡,沾染了邪氣。」日帝修長有力的手指撫過刀身,輕柔安撫他暴躁的戾氣,「不如你就隨我遊歷天下,尋找一條合適的道,這山川大海中定有屬於你的機緣,待你修得正果,我便為你取個好名。」

  可惜,當他依著與日帝的約定,上天下海遊遍三界,終於悟出自己的道修成人形時,日帝已經不在了,從此他便是無名,一把還在等待主人賜名的無名老刀。

  他閉上眼,揚起既懷念又惆悵的微笑,任由時間慢慢撫平遺憾。

  於狂暴中無法自拔的泰清,在光芒的安撫下褪去半邊魔紋,連同腦海裡被安慈種下的靈毒都被拔除乾淨。他茫然凝視為阻止自己而被誤殺的月仙,絕望低喊:「貝兒。」

  被魔格佔據的漆黑左眼,隨那呼喚流下一行血淚,意識漸漸渙散。

  天帝一身狼狽地站在被劈裂的階梯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一地狼籍,靜靜感受上古神族久違的力量。當目光掃過面容酷似愛女的外孫時,他的神情終於破裂。

  體內被七星下的魔毒正被清除,身上被泰清重創的地方正在復原,然而,胸口被血親憎恨的傷、長久來被世人誤解的苦、無能保住手足唯一後人的痛,卻也只能稍有緩解。他想,這便是他自己往年種下的果,也是父神母神們對他未來命運的警示。

  月宮裡,正被光芒溫柔擁抱的星河捧著一面鏡子,受魔毒侵蝕的內傷令他再也無法維持月老的年老模樣。他靜靜凝望鏡中的小月仙,良久,秀麗的臉龐才揚起傳說中的美麗微笑,低聲說:「捨己渡魔,連這份勇氣都跟皓一樣。」

  只見小月仙未來得及闔上的渙散碧眼,漸漸浮現靈光,生機再起。

  西方天界裡,倏然襲來的淨世光芒,令激烈的混戰一頓,高不可攀的上帝之塔散發與之共鳴的聖光,一隻巨型的嬰兒手掌從塔內伸出,往眾人頭上一拍,地面便出現一個大洞,將所有擅闖天堂挑起爭端的魔族與異教神送進深淵,交由天道審判,一場空前絕後的宗教之戰,就此結束。

  魔界的荒野上,一群凶悍的強盜正在圍剿過路的旅客,卻被突來降臨的淨世光芒嚇得棄甲逃散,留下狼狽不堪的一魔一人。

  「操!」克里斯呸了口帶血的唾液,本想飆出一串粗話開罵,卻不知怎地,忽然沒了興致。他低頭打量灑在身上的銀白光芒,感覺體內奔騰的魔性竟受到了安撫,正納悶之際,就聽見耳邊響起一聲熟悉的呼喚。

  「克叔。」

  他愣地抬起頭,想循聲找出對方,卻被雪地越發透亮的反光刺得睜不開眼。

  「小育?」他皺著眉,一邊動用靈契想追蹤狀況。

  一陣徐風吹來,捲起幾許雪花,不輕不重地拍打在他身上,像調皮的孩子對老爹胡鬧那般,還依稀挾帶幾聲清脆的笑聲,讓他想起葉育以前每次跟他拌嘴拌輸了,就偷用念力惡作劇朝他扔抱枕,便忍不住氣笑地低罵:「死囝仔!」

  眼角已濕潤。

  ——不管孩子又想跑去哪撒野,只要人還好好的就行了。

  此時,他積累陰影多年的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諾蘭收回鞭子,感受到天降的那股純淨之力,身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正逐漸癒合。他默然望了眼忽然咧著嘴角摀住臉的克里斯,再瞇起眼看向變得亮如人間白晝的天空,竟沒由來地有種預感,自己所牽掛的人們應當都沒事了,不禁揚起會心一笑。

  無珠之眼的城堡裡,已然是新主人的約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裡尤爾踢著海水向他投來的燦笑,那是他們還沒分手前他用手機錄下的影片。在淨世光芒的洗禮中,作惡多端的純惡之魂,輕撫從未脫下的婚戒,不自覺地流露出深深的懷念。

  蘇他城的戰場上,安慈哀莫大於心死地躺在地上,凌亂的長髮沾染了血污,曾經潔白的長袍已破爛不堪,此時的他不再是那無所不能的暗隱主,而是萬年前被龐大怪物踩在腳下的一個渾身髒污的卑微小奴。

  萬年種種,就如一場黃樑夢。

  夢中,他抱著極度的自卑與莫大的仇恨,迷失在一場洪流中,不是萬年前的那場滅世巨洪,而是一條名為歲月的洪流,他急切地想掙脫困境,卻忘了最初的航行方向。

  記得,主人曾問過他:「小安,你既已脫胎換骨,可有什麼想做的?」

  當時他不假思索地說:「小安只想追隨您。」

  「問了你這麼多次,總是這個答案。」日帝無奈至極,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罷了,既然你只想跟隨我,那可要跟好了,千萬別走丟。」

  然而,他終究是讓主人失望了。

  安慈望著滿世光暉,明亮的天空就像曾被日帝照耀的那片天,讓他忍不住抬起傷痕累累的手,試圖捕捉那一如記憶中的溫暖氣息。

  「小安。」

  依稀間,他似乎又聽見主人輕柔的呼喚,越漸璀璨的光芒中,隱隱有道身影出現在眼前。對方依然帶著那颯爽朝氣的笑容,輕輕搓揉他的頭髮,說:「小安,好孩子。」

  「主人……」安慈揚起滿足的笑靨,內心已許久沒這般寧靜了。

  他握上對方伸來的手,緩緩閉上淚濕的眼,身形漸漸變淡,最後,他在溫暖如陽的光芒中化成了細沙,隨特地來接他的那縷輕風無聲消散。

  一代萬年大魔的輝煌,就這麼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悄然落幕。

  法陣的光芒越來越強,幾乎遮蔽了視線,蔚仙不得不瞇起眼,從光芒中隱約看見應當消散的守護者伸出雙臂擁住心愛的神子,盤旋不去的十二式神也一一回歸,最後,又一陣刺眼的強光大放,將兩人雙雙吞噬,再不見蹤影,徒留一地碎裂的法陣。

  不知過了多久,淨世光芒總算退去,天地恢復原有的寧靜。

  蔚仙睜開雙眼,環視仍沉浸在神蹟中尚未回神的人們,再望向遠方的破曉日出,澄紅的星芒一點點照耀曾被陰暗籠罩的大地,宣告著新時代的來臨。

  他仰望著這一切,輕輕摩梭著靈契戒。

  世界終於重生了。

 

72. 回家

  審判之日過去,一切都百廢待興。

  興許是淨世天力的安撫作用,人界於浩劫重生,卻未對超自然的異象有多少恐慌,幾乎是心照不宣地互助合作,不分敵我,一同全力重建家園,但同時所有人也都明白,此刻的和平是短暫的,只要人心不改,歷史必然重演。

  對此,新地府十分苦惱。

  按照過往的規矩,他們應當要幫人類洗去記憶,並透過政府與媒體的力量,以科學的角度解釋這場全球大災難,盡快讓人間回歸正常軌道,靈能者照舊暗中斬妖除魔,妖族依然隱居避世,魔族繼續潛伏暗處。

  然而,人類也許能很快就遺忘這一天,永生的他們卻忘不掉上古神的字句椎心。

  「人界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世界的真實面,現在沒反應,是因為淨世天力的餘威仍在,待風波一過,必有後患。」包閻王疲憊地揉著眉間,儘管輪迴審判已交由天道裁定,但後續事務及維護人間安定仍是相當龐大的工程。

  照慣例,一旦人界發生地府無法應付的大災禍,便可向天界申請支援,但無奈天界也在這場仗中受到重創,泥菩薩過江,需閉關整頓內部,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

  舊地府的滅亡是一場考驗,誰忠心盡職,哪位胡混瞎搞或奸邪反叛,已清楚明瞭。包閻王將失職者交由監審官上報判刑,清除了腐化內部的餘黨,加上路西法等人也辭去地府事務回魔界,趁魔族元氣大傷之際掃除異黨,為人魔兩界日後的發展鋪路,因而十七位閻王如今只剩六位,令舊有的龐雜體系精簡了不少。

  但也正是如此,造就了他們人手嚴重不足的窘況,更別說要盡快推動靈能界的改革。

  董閻王搖頭,「改革是必然的,但不可操之過及,先以安定為主,折衷取之。」

  蔣閻王便提議:「不如先洗去死而復生的記憶,否則人人都求亡者還陽,輪迴必亂,其餘的便讓那些科學家斟酌著點,也算留些念想,讓世人有機會將上古神的心意傳達下去。」

  議事廳裡,閻王們討論得如火如荼,旁聽的董司常卻有幾分焦躁。

  在安慈殞落之後,受盡折磨的呂閻王也徹底招供,坦承自己接受賄賂污衊七世子,過往許多冤案與打壓也都出自他手。董司常沉冤得雪,總算無須再戴著蔚仙的面具。

  此時,他正癱著稚嫩清秀的小臉,看似專注認真,實則心思早已飄到九霄雲外,一隻手還偷偷伸進乾坤袖裡,不斷揉捏一直蔫頭耷腦的小克,魂繫某位還在魔界徘徊的人,以及某位被魔君強行劫持的下屬。

  昨晚,克里斯和諾蘭就已抵達東方深淵的山腳下,他得到通知後,立刻派雙宅開龍鬼去傳送陣外接應,誰知,靈契又傳來消息,兩人被欲魔半路攔截,雙方經過一番激烈交戰,諾蘭就被迫留下,欲魔承諾會派人護送克里斯,之後靈契再無回應,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董司常越想越心慌,偏偏通訊器裡的兩天兵又哀聲連天,唯恐天下不亂。

  「老大,我可以回家看我爸媽嗎?我快被死變態煩死了。」

  多虧雙宅的「剽竊智慧財產權」大計,玄宿魁和乞顏終於成功破解約翰的病毒,製造出疫苗,如今張家人已平安回家,只需好生調養,必能重返往日風光。張瀚坤則繼續留在偵察部,經過一場生死磨難,他似乎有了繼承家業以外的抱負。倒是張瀚倪依然毛毛躁躁,整天跟史戴西吵鬧不休——估計也就是腦子不好才能心這麼寬吧。

  「哈尼醬,你怎麼能這樣?席利亞不要我,連你也要拋棄我,真過份!」

  「誰叫你一直哭?大姊又不是第一次拒絕你了,有什麼好難過?」

  「不一樣啊,她以前一直是單身,現在居然被你哥泡走了,你哥耶!」

  董司常聽到這,就感覺有點囧。他不過是在跟席利亞談到未來搭檔時,說了句:「你以後就跟哈尼醬的哥哥在一起吧。」結果正好被小骷那個大嘴巴聽到,幾個小時後,整個偵察部門都在流傳兩人的緋聞,史戴西也就一路發病到現在。

  「我哥又怎麼啦?他比你帥,也比你聰明,跟大姊很配啊!」

  「上帝啊!」

  「啊啊啊——不要再喊上帝了!」

  「耶穌啊!」

  鬼哭神嚎間,刀叔咆哮了,「家裡還有其他病人,你們再吵就給老子滾!」

  「……」

  董司常摀住發疼的耳朵,好不憂傷。

  審判末日一結束,刀叔就照慣例不給天帝面子,綁架重傷昏迷的泰清與一息尚存的貝貝,順道撈走兩天兵,就飛回紐約的別墅,將一票傷患交給玄宿魁治療。泰清與貝貝傷得最重尚未甦醒,兩天兵倒是很快就滿血復活,但地府正處於重整階段,便「大方」地放兩人一段假,求他們別回來添亂,卻是苦了一時好心收留他們的刀叔。

  一封奪命催魂簡訊過來了。

  董司常滑開訊息,就見到一把殺氣騰騰的寶刀,刀鋒銳利,森光凜凜,讓他不禁汗下一滴——居然直接用真身自拍,刀叔這得有多氣啊?

  第二封簡訊傳來。

  「無名老刀:別怪我刀下無情!」

  「……」

  他趕忙回傳幾句留言安撫對方,保證會盡快想辦法安頓兩天兵後,就聽包閻王突然問:「不知監審官大人的意下如何?」

  差點往「腋下」看去的董司常囧了,小差開太大,剛討論了什麼都沒聽進去。他心虛地收起手機,用面癱臉掩飾一切,正經八百地說:「諸位說得都好,待本仙君思量思量。」

  董閻王頓時被寶貝兒子氣笑了,「心不在焉,你這監審官還做不做?」

  董司常摸了摸鼻子,在一干叔父的揶揄目光中乾笑幾聲,趕緊集中精神,一邊心想,得早日讓天帝師父把他這職位收回去,換個人來接手,不然怪尷尬的。

  好不容易捱到議事結束,他掏出手機按了按,懷著緊張又期待的心情聽著撥話音,直到電話被轉入語音信箱,才失望地掛斷,怔然望著螢幕上的名字:「小育寶寶」

  五天了,自從葉育和黑晊世消失後,兩人就杳無音訊,連帶他們的私人物品也不見了,這讓他不禁燃起一絲希望,也許他的兩個好友還在世上的某個角落,只是不願被人打擾吧。

  這些日子來,他不斷回想在蘇他城的事,越想越心驚肉跳,不知自己當時是哪來的勇氣,敢跑到安慈面前拉仇恨,更不知小育究竟跟約翰作了什麼交易,讓對方願意出手幫忙。

  根據路西法傳來的情報,換了新主的無珠之眼十分安靜,不僅對七魔君的新決策表示配合,其所管轄的領地也照常運作,彷彿安慈的死亡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但越是這般風平浪靜,就越是讓他們無法對這個善惡不分的純惡之魂掉以輕心,深怕稍有一點不注意,千百年後,約翰會是另一個暗隱主。

  突然,刺耳的警報劃過每個人的耳膜,一股魔氣猛不其然地闖入地府的層層結界。

  董司常心頭一跳,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閻王們也眉頭一皺,迅速放出威壓,將靈視擴散出去,所有鬼差和偵察員也操起武器,全神戒備,個個心頭小鹿亂吼。

  不是吧?淨世天力大絕招都出了,居然還有魔能活蹦亂跳地過來亂?

  幸好一分鐘後警報解除,整個地府的廣播器都響起罷課司機猥瑣的宅宅音。

  「意外意外,老子忘了先給人發識別證,才不小心誤觸警報,哇啊,對面那位快把火箭筒收起來,帶一個魔族同僚回來報到而以,你這麼激情,人家會害羞的。」

  魔族同僚?

  大家一聽,立馬猜到對方的身份。

  傳說中,某位前偵察員隊長為了替戀人洗刷冤屈扳倒大魔王,竟不惜轉生成魔跑去臥底,並在關鍵時刻反轉局面,成了救世的大英雄,如此浪漫又熱血的傳奇人物,怎麼能不第一時間去圍觀瞻仰呢?

  於是,所有人都暴動了。

  董司常也跳了起來,按下通訊器,劈頭就問:「阿拔,不是叫你們們一接到人就先通知我嗎?怎麼直接就來了?阿克呢?他現在如何?有沒有受傷?」

  「呃……這個……」拔個死機不知在做什麼,支支吾吾了半天,「老大,你快出來就是了。」

  聽這回答,簡直是要急死人!

  董司常只得十萬火急地跑了,也來不及跟老爸打聲招呼。

  董閻王瞧他這迫不及待的樣子,當下就吹鬍子瞪眼睛,恨不得鐵爪一伸,把心肝兒撈回來鎖住。他氣咧咧地咕噥著:「這門都還沒過呢,心就飛了,董家男兒怎能如此不爭氣?」

  包閻王失笑地拍了拍他,「兒孫自有兒孫福,那小子為了你家常兒什麼都肯幹,你這老丈人就別計較了,金毛漢也不差,總好過天界那些嬌滴滴吃不了苦的小仙女。」

  「什麼老丈人,我什麼都還沒答應!」董閻王氣得咆哮。

  包閻王涼涼瞥去一眼,「永世姻緣的靈契戒都戴了,又有天帝親自作證,等同御賜姻緣,你不答應也得答應。」

  董閻王一聽,臉色頓時比包公還黑。那靈契戒是董司常先斬後奏主動去找月仙打造的,有這麼一個急著把自己嫁掉的兒子,做爹的心頭血簡直是用噴的!

  他不甘心地說:「他挖你月石時可沒留情,老包你倒是不計較。」

  包閻王搖搖頭,「計較,怎麼不計較?我們自恃修為,站在高處太久,自以為什麼都瞭若指掌,故步自封,不思進取,給人欺負到了頭上,才知敗絮其內,那一戰,我敗得一塌糊塗,也總算是清醒了。」

  「……」

  瞧他仍氣呼呼地悶著臉,包閻王只好再勸:「克里斯雖然成魔,卻能秉持初衷,心性堅定,實在是個漢子,常兒確實有挑人的眼光,未來地府有他們,你我都能放心。」

  董閻王沉默了會,才勉為其難地嘉獎了下,「的確是個良材。」

  末了,他又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地府的首位魔族偵察員,希望這個開端真能為未來的靈能界帶來新氣象。」

  若要重回創世之初的和平共存,那麼「魔即是惡」的舊思想勢必得先打破,而且,除了克里斯與七魔君之外,他們還發現,在人間最危急的時刻,竟也有些藏匿人界的魔族主動保護人類,這徹底顛覆了靈能界的觀念。

  「以後就是年輕人的天下。」包閻王欣慰道:「我們老一輩的該準備放手了。」

  另一廂,已奪門而出的董司常渾然不覺老爹的一顆玻璃心,正忐忑不安地快步急奔,毫無這五年多來費心營造的仙君形象,滿腦子都是想確認戀人是否安好的迫切。

  昨晚的那場架究竟是怎麼回事?雖然十有八九是諾蘭和欲魔那兩口子又吵架連累阿克,但他們似乎打得很慘烈,諾蘭的鬼使都說感應到主人受了重傷,命懸一線,也不知阿克有沒有事?為何都不回應?小克也從昨晚就一直無精打采的,該不是阿克真的受傷了?

  電梯正從一樓慢慢升起,董司常等不及了,索性施展疾走術飛奔。

  誰知,他好不容易穿過重重障礙,來到地府的入境處,就驚見門外擠滿了人潮,害他一個猝不及防,腳下竟是反應不過來,「糟!誰?誰來拉我一下啊啊啊——」

  飆車飆過頭,以致於他像煞車失靈般往人群直直撞上,偏偏擠在這裡的人個個都是身手矯健的優秀偵察員,一察覺身後風勢不對,就全部下意識地——閃・身・避・開。

  於是,大家就親眼目睹,他們裝逼五年的監審官仙君老大,以一種義無反顧的王霸之氣衝出人群,然後一腳踩空,發出一串慘烈的尖叫,接著華麗麗地滾下十多道階梯。

  「……」

  所有人都一臉懵逼了。咒殺沒殺死,寒冰池沒凍死,旅館大爆炸沒炸死,被暗隱主煉魂也沒煉死,還熬過了末日審判的七世子,不會最後是被自己摔死的吧?

  「靠!又摔?」在階梯下擺很久Pose的克里斯,立馬扔下手裡的花束,衝過去接住人形滾球,心疼得破口大罵:「董小七,我跟你說過多少遍?小腦不平衡就別老穿這種行動不便的衣服!還有你們這群混蛋!看什麼看?都不會幫忙拉一下嗎?」

  大家抹了把憋到扭曲的臉,齊齊望天。不是他們不想幫,只是要先等他們笑完。

  董司常暈呼呼地晃著腦袋,全身像要被撞散架一般痛得站不直。他在攙扶下勉強起身,又傻了好半天,才看清眼前正爆著青筋開罵的男人,滿腔憂慮頓時就隨積累的思念全數潰堤。

  兩地相思數載,再相見,對方已身披魔界獨有的風霜與戾性,少了為人時的溫和與生氣,但跳動於靈魂中的光芒卻依然牽動他的心神。

  他眨了眨眼。

  好像……又心動了一次。

  倘若克里斯能聽到他的心聲,估計又得笑他花痴蘿莉腦了。

  董司常壓下差點流露出來的花痴樣,伸手小心翼翼地輕觸克里斯的臉。五年多來,他不知幻想過多少次這一天,既是期待,又害怕自己等不到,如今終於等到了,竟又有些不確定了起來。他小聲問:「阿克,是你嗎?」

  「不然還有誰?你摔到腦殘喔?」克里斯沒那麼多曲折繞腸的心思,一張嘴也不受控制地粗聲吐槽,但一見到董小七發紅的眼眶,立刻就軟下了語氣,有些無措地安慰:「哭什麼啦,我不是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

  「既然沒事,幹嘛都不回我?」想到自己整夜整日的擔心,董司常難免覺得委屈了。

  克里斯無語了會,才懊惱地說:「還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嘖,都搞砸了。」

  董司常一愣,張大雙眼,「什麼驚喜?」

  此話一出,克里斯的臉上難得浮現幾分羞赧。有些事情一鼓作氣地說出來還沒什麼,但正蓄勢待發時就被突發的意外打斷,又緊接著被人追問,就真的hen尷尬啦。

  「欸,請問一下。」這時,罷課宅宅音亂入進來,「這些道具還需要嘛?不用的話,就先收起來了,全息虛擬投影挺耗能的,老子的靈腦鏡在發燙啦。」

  董司常聞聲望去,竟見雙宅仿造剛彈外型的龍鬼旁,有一座超大豪華的巴洛克風噴水池,池前停著一輛帥氣逼人的新款寶馬,車上裝滿了鮮豔欲滴的紅玫瑰,地上還躺著一束花,周遭不時有白鴿飛下來尋食,又齊齊飛起飄落一地羽毛,水池後的天空還看得到巴黎鐵塔。

  「……」

  他震驚地收回視線,才發現克里斯也穿著一身筆挺時髦的西裝,造型還挺眼熟的,讓他瞬間想起兩人剛交往時的一段往事。

  當時,他們一起看了部言情小說改編的電影,狗血滿滿的劇情只能用天雷滾滾來形容,完全是董司常的菜,結局自然是墜機都毫髮無傷的男主角手捧玫瑰向女主求婚,浪漫得讓他無法自拔,克里斯卻一臉直男癌地說:「這劇情也就騙一騙小妹妹。」

  然而,眼前的畫面竟跟那部戲的求婚場景一模一樣——除去他摔了個狗吃屎的意外。

  董司常愣地望著克里斯,「你不是最討厭那種噁心巴拉的故事嗎?」

  克里斯微紅了臉,粗聲說:「誰叫你喜歡?我也只好降低水平。」

  董司常緊抿著嘴,靜靜凝視著他,烏黑的眼眸滿是光彩。

  克里斯被看得耳根發燙,瞥了眼周遭等著吃瓜看戲的圍觀群眾,忍不住輕咳一聲,就硬著頭皮,扛住一股不知哪來的威壓——十有八九是兒控董把拔充滿怨念的靈視——掏出口袋裡的戒指,單膝跪下說:「我們結婚吧,再結一次。」

  雖然,他們早已戴上靈契戒,是被月仙親手綁在姻緣樹上的永世情緣,卻無奈世事無常,接連不斷的風波讓他們始終像是見不得光的關係,匆匆地定了終身,又匆匆改頭換面地分離,什麼公開的婚禮或宣告都沒有,一切都在暗中進行,就連岳父那一關也像是被不良兒女把生米煮熟飯似地,逼得人家老爹不得不黯然默許。

  董小七身為堂堂閻王之子,還是天帝愛徒,身份高貴,跟著他卻連個名分都沒有,就算本人不在意,克里斯卻無法忍受——連個正式婚禮都給不了老婆的算什麼男人?

  所以,他一打定主意,就刻意不回應靈契的呼喚,還讓小克做點樣子唬弄一下,一出深淵傳送陣,就立馬阻止雙宅回報,並抓著他們秘密計畫這些,打算來個求婚大突襲。

  「……我要讓大家都知道你是我光明正大娶的男人,不是外面亂傳的私奔情人。」

  好不容易,克里斯頂著熱辣的臉皮,說完一段深情又鄭重的求婚詞,卻等了又等,都沒等到董司常的回應,才猛然想起當初告白時這小子於沉默中爆發的奇葩反應,而此時的節奏竟有那麼點相似,頓時就汗下一滴,連忙說:「喂,你別又……」

  「要要要要要!我要我要!」早就感動壞的董司常憋不住了。他瘋狂大叫地撲過去,完美展現沉迷言小的花癡蘿莉風,整個人撲進克里斯的懷裡,再也不管什麼監審官的威嚴形象,死死抱住對方不論歷經多少苦難都一如烈陽光亮的靈魂。

  這是專屬於他的太陽,誰都不能搶走!

  「喔耶!恭喜恭喜!」

  雙宅拉開備好的彩炮,吃了滿嘴狗糧的眾人也齊聲歡呼。

  「砰!」

  幽冥界的天空忽然炸出絢麗的煙火,剎紫嫣紅,如百花齊放,還像怕不夠俗爛一樣,在董司常和克里斯的頭頂落下一圈又一圈的七彩大愛心,團團包圍住兩人。

  董司常驚奇地看著七彩煙花,「這也是你安排的?」

  「不是,不知道誰搞的,管他的。」克里斯說完,就俯身捧起董司常的臉,平日總是兇惡的臉龐揚著笑意,天藍色的眼眸亦是前所未有的滿足,任誰也看不出,擁有這雙溫柔眼眸的人竟會是一個魔。

  「嗯,管他的。」董司常踮起腳,迎接克里斯落下的吻。

  於黑暗中漂泊的兩顆心,終於回家了。

  歡鬧中,兩人口袋裡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下,螢幕跳出一封簡訊,來訊人的照片都是一個黑髮碧眼的俊俏大男孩,名字也顯示著同樣的四個字——

  「小育寶寶:祝克叔和董事長永浴愛河永不分離!(≧∇≦)ノ‧:*‧°☆*」

  《正文完,番外待續》

 

73. 番外天界篇1:半魔

  五十七年前,曼哈頓市區某工程發生意外,一根鋼架因操作失誤自高空墜落,砸在行經的車流上,造成一場連環大車禍,追撞翻覆的車體與散落的撞擊物,令交通一時癱瘓。

  車禍看似慘烈,但奇蹟的是,除了一位有生命危險外,其餘傷患只有輕傷。而那唯一的一位,則因腦部受到重創陷入重度昏迷,幾經手術後已過半個月,仍未轉醒,恐成植物人。

  為此,紐約股市風波不斷,因為這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手撐起拉文德跨國企業的商界天才泰特斯・拉文德。所有人都在看,當巨人倒下後,拉文德家是否還能東山再起。

  寂靜的病房裡,留守的青年放下寫著密麻筆記的劇本,俊俏的臉龐滿佈疲憊, 一雙理應明亮的碧眼下掛著憔悴的黑眼圈。他倦極地輕吁口氣,怔然注視床上的男人。

  複雜的管線重重纏繞昏迷中的人,藉由監視儀垂吊懸掛在邊緣的生命,濃重的消毒水充斥在每一口呼吸裡,冰冷而刺骨地反覆洗刷心底的恐懼——他心愛的人隨時都可能離他而去。

  生命之薄弱,陰陽僅是一條細不可見卻堅不可摧的線。在無常面前,誰都沒有特權。

  面對這無可抗拒的命運,思緒總會忍不住朝最害怕的方向飄去,青年皺了下眉頭,壓下眼裡浮現的痛楚,將注意力放回手中的劇本,藉由忙碌的工作來躲避揮之不去的陰影。

  忽然,一通電話打來,以輕微的震動打破幽盪的思緒。青年趕緊拿起手機,邊朝病房外走去,同時放鬆臉部表情,像在盡可能地營造樂觀心情,輕聲回應:「蘭尼?」

  門輕輕地啪嗒一聲叩上。

  就在這一刻,一股無形的力量遂籠罩了整間病房,時間彷彿被凍結般,凝在一個秒針跳躍的瞬間。一絲黑霧自窗外悄然流入,於床邊化為人形,露出少年白淨的臉蛋。

  雖然泰特斯魂魄自帶的煞氣能嚇退大多數邪穢,但對暗隱主來說,卻不痛不癢。

  幽黑的眼眸含著平淡的笑意,安慈嘴角微勾,朝病床上的人伸出細白指尖,在泰特斯裹著層層紗布的額頭上一劃,紗布斷開露出底下的肌膚,他再輕畫幾筆,勾勒出複雜的符文後,俯身低語:「還記得我嗎?」

  為了能在天界埋下一顆炸彈,六千多年前,他以化名與一位魔尊交好,並費盡思量撮合對方與天帝長女清曉的戀情,試圖利用魔尊的野心引發一場天魔之戰,雖然魔尊最終功敗垂成,卻在清曉的肚子裡留下一個血脈。

  在得知清曉有孕時,他也曾親手給予祝福,與那小小的胎靈有過一段交流。

  可惜,魔尊死後,清曉就隱姓埋名,雲遊四海,行蹤飄忽不定,連他都無法追蹤,待他花了千年時間,好不容易查到那半魔遺腹子的下落時,對方已被天帝接走。

  以天帝對魔族的忌諱,對於這不得不接受的半魔外孫會如何對待,安慈已不難猜想。果然,天帝尋回帝孫並賜封泰清真君之事很快就傳開了,卻隻字不提對方的身世,天帝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抹滅了那段仙魔相戀的過往。

  於是,他開始等,等一個接近半魔帝孫的絕佳機會。

  「釋淵之子。」

  話音方落,一道黑色圖騰於泰特斯的額間浮現,那圖騰形如一條蛇蟒,似有生命地盤旋了下,就探出頭要咬住安慈的手指,卻又像被什麼束縛般縮了回去。

  安慈將食指壓上那圖騰,「聰明的孩子,果然認得我。」

  語氣充滿了長者的慈愛,指下的力量卻是不容忤逆的霸道。

  然而,釋淵之子一如他的魔尊父親,從來都不甘居於人下,頑強的魔紋遂往外蔓延,從泰特斯的額頭到眼角、臉龐、脖子……一路往下,似要沿著血管佔據整具身體。忽然,一陣金光隱現,魔紋再次被軀回原點,最後只能憤恨地在圖騰周遭徘徊。

  安慈滿意地笑了笑,「看來你已迫不及待要醒來了。」

  泰清的魔格自一出生起,就受到清曉的壓制,後又被天帝強行封印,甚至也不惜讓他輪迴歷劫修煉來提高神格,以便徹底封死魔格。十世輪迴,每一世都極其刻苦,並有重重劫難,成功度過便更高一層,失敗則從頭來過,天帝這一招實在狠絕,卻也給了安慈機會。

  在歷閻王的協助下,追蹤泰清的轉世變得輕而易舉,但他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始終是按兵不動,直到泰清最後一世輪迴的這場死劫——每當劫難降臨,封印最易受到動搖,隨之轉世的魔格也最有機會反過來佔據肉身,儘管十世下來從沒成功過。

  魔紋暴躁地在皮膚底層鑽動,令那象徵釋淵血脈的圖騰更加漆黑。

  安慈明白對方的暴怒,感應中那源源不絕的恨意,就同他憎恨天帝那般強烈。

  釋淵曾是何等優秀的大魔,其血脈在母胎中也早有記憶,自然清楚記得天帝是如何斬殺自己的父親,逼得母親傷心遠走,導致他自小就被迫分裂出一個憎惡魔族的人格,並眼睜睜看著所有親人都不願接受自己,就連另一半靈魂都在致力抹殺他的存在。

  「噓。」安慈輕輕摩梭圖騰,邊輸入靈力治癒泰特斯破損的凡胎肉身。他種下言靈的語氣極為溫柔,像在安撫憤怒的孩子,字字平緩又牽動魔魂的共鳴,「不急,還不到時間,但是我保證就快了。好好過完這一世,待你我在天界重逢時,便是我們報仇雪恨的時刻。」

  魔魂漸漸安靜下來,額間的圖騰也隨指尖的退離而隱去,緊接著,斷開的紗布像受到驅使般,竟自動修復斷裂處,重新包紮起來,恢復如初。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門前倏然止住。在這過於安靜的空間裡,隱隱可聽見劇烈的心跳聲,像是感應到危險而本能地退縮,卻又在畏懼中極力與天性抗爭。

  終於,門被「啪嗒」一聲撞開,衝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房裡已不見安慈的身影,只有依舊昏迷的泰特斯,以及滿室尚未散盡的淡薄魔氣。

  「蘭……蘭尼,你……你怎麼……跑這麼急?」

  尾隨的青年氣喘吁吁地扶著門框喘了幾口氣,見少年面色蒼白地環視四周,便跟著看了一圈,什麼都沒見著,不禁失笑地搖搖頭,也沒責怪養子的大驚小怪,逕自走向床邊,說:「其實醫院也沒什麼事,你不用一放學就急著過來,有我就……」

  話語突兀地中斷,少年不解地收回視線看向養父,就見對方神情緊張地屏住呼吸,頓時心頭一噔。下一刻,他們終於看到床上的人緊皺著眉頭,緩緩睜開雙眼。

  一切都向樂觀的局勢發展,泰特斯的復原情況良好,很快就出院回家,親友們懸掛已久的心總算落地。生活逐漸恢復正常,彷彿那一個月的惴惴不安只是一晃及逝的夢。

  唯有拉文德家那得天獨厚的孩子,從來沒能忘記那曾與強敵只有一門之隔的恐懼。

  即便未來將成為傑出的菁英偵察員,此時的諾蘭也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少年,在經歷過高山也會崩塌的衝擊後,又感受到那教人窒息的可怕力量,他徹底體悟到自己的弱小,也更加厭惡起自己的無力反抗,從而越發堅定修煉的決心——為了保護親愛的家人,他將比以往更加刻苦地逼自己強大。

  而安慈也永遠想不到,他僅是短短片刻的停留,就為自己塑造了怎樣的絆腳石。

  *  *  *  *

  人間三十年匆匆而過,泰清功德圓滿,元神歸位。

  天人自凡塵歸來,無須經過地府拘魂,兩眼一闔一開,便已脫離凡軀,站在南天門外,隨來接待的仙官步入天庭謁見天帝,並依在凡間的表現接受賞罰。

  歸位路上,每踏出一步,便忘卻一分前塵,直到了斷凡塵俗念,十世過往就皆是雲煙,縱然偶有吉光片羽閃過,也如看他人故事,不得再有感念。

  天規如此,即使是帝孫,也逃不過這個束縛。

  從此,他再不記得遺留在凡間的情念,忘了曾有個人追隨他十世不離不棄,也忘了自己十世以來曾與那人怎般刻骨銘心,也記不起他們直到晚年都甚是掛念的那個養子。

  他不知道,凡間有個叫諾蘭的人正滿世界尋找他的魂魄,也不知道,伴他度過十世輪迴劫的那縷靈魂,正是他此刻掛念的人——那個奶聲哭喊著要他快些回來的小月童。

  受封完畢,泰清無視一干祝賀的仙官,匆匆離開天庭飛往月宮。他沿著銀光粼璘的星河,俯瞰底下盛開的紫藍花海,想起過往種種,一向冷漠的神情才稍有消融。

  他與貝貝的相識,便是在這片紫藍花雨下。

  當時,他為求清靜,特意跑到遠離天庭的偏僻處,選了棵隱密的樹林休憩,卻不想他睜開眼,就見面前蹲著一個口水滴滴的紅衣小仙童,奶聲奶氣地問他:「哥哥,你是不是什麼糕點化成的仙呀?聞起來好好吃喔。」

  「……」

  他自然不是糕點仙,也不曾聽聞有食物會成仙的,但他身上確實揣著一塊王母非要賞賜的雪花糕,小娃兒貪吃又鼻子靈敏,竟能聞香追來,還不怕生地向他討要。

  「你不怕我?」泰清問道。

  身為帝孫,性情孤冷,手下斬過無數妖魔,也殺過一些為惡的神仙,沒人不畏懼他的一身煞氣,卻又因他的身份而假意討好,這天界的官場逢迎,絲毫不輸給人界。

  吃得正歡的貝貝滿嘴椰渣,沒怎麼聽清楚問題,竟也沒怎麼多想,就一臉震驚地瞪大碧眼,脫口說:「什麼?你叫我『趴』你?這種要求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

  小娃兒長得精緻可愛,眉目靈動狡黠,即便在他冰冷的注視下,也絲毫沒有其他仙童的敬畏與拘謹,甚至自顧自地拉著他的手,說方才的雪花糕多好吃,問他還有沒有。

  泰清自小到大從沒遇過這樣一個人,不過問他的出身來歷,也不在乎他的冷言冷語,就一口一聲哥哥地纏著他,即便在他處偶然相逢,貝貝也會大老遠地跑過來玩鬧,還順手討吃,以致於他後來都養成了隨時備著零吃小食的習慣。

  他也不知道,貝貝除了是月老愛徒外還有什麼特殊身份,竟能在諸多老神仙的眼皮子底下滿天庭到處亂跑,他只知道,這個調皮又貪吃的小娃兒就這麼漸漸走進他心裡,成了漫長永生中最無法割捨的存在。

  「哥!」

  星河畔的石橋旁,一抹豔紅的身影飛奔而來,撲進他懷裡。

  熟悉的氣息,卻是不同的身形,泰清納悶抬起懷裡少年的臉,在望見對方與記憶中重疊又褪去少許稚氣的五官時,才恍然大悟,人間千年已過,曾要他抱在肩上的小月娃竟長大了。

  「哥,你以後別再走啦,我都擔心死了。」貝貝自小就有雙吸引人的碧眼,澄澈明亮,彷彿能在混沌中灑下一線曙光,雖不能驅逐黑暗,卻足以安撫迷途中孤寂的靈魂。

  泰清望著那雙眼,腦海竟無端閃過另一個人,模糊的容顏,卻有同樣漂亮的碧眼,與同樣鍥而不捨的執著。短暫的怔然後,他迅速抹去那圈漣漪,輕聲說:「嗯,以後不走了。」

  春暖冰融,一向冷傲的帝孫,只將心尖上唯一的柔情留給他的小月仙。

  花開花落,人界一下又過去了二十載,蟠桃園正好迎來一次盛宴,美酒佳餚,歌舞昇平,泰清趁機提出欲與月光仙子正式結為眷侶,天帝欣然應許,賞下無數聘禮送入月宮。

  其實,早在泰清投入輪迴歷劫後,貝貝就擅自替自己和泰清牽了紅線,事後雖遭了責罰,但好歹月老總算是默許了,沒強行掐斷兩人的姻緣。泰清回來知曉後,自是哭笑不得,卻也只有一句「調皮」的無奈輕叱。

  原本他還想著等小娃兒長大再向月老提親,誰知貝貝竟搶一步先斬後奏,直接略過互訴衷腸告白求婚那段流程,替兩人綁上打了死結的永世姻緣,搞得他堂堂一個帝孫連生米都沒當夠,就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那碗被強行煮熟的飯,真教他又氣又沒輒——順序都反了!

  婚期訂在人界的十年後,眾仙開始如火如荼地準備婚禮,興許是天界許久沒有喜事了,一干老神仙竟特別激動,好似小月仙就是他們親生的一樣,一個個幫著出主意,有什麼好東西就都往月宮送,稱說是「嫁」妝,氣得貝貝見仙就說:「夫夫相娶才妹有嫁!」

  操心的人多了,當事人反倒落得清閒,小倆口依舊照往常那般各忙各的公務,閒暇時,便相依相偎,虐爆滿天界的單身狗,日子是一如既往地充實又甜蜜。

  唯有一件事讓泰清始終不解。

  「為何你這麼關心這個凡人?」泰清看了眼沒來得及蓋上布的姻緣水鏡,果然又瞥見鏡中那俊麗青年的身影。

  自他回歸以來,就發現小月仙多了個嗜好,便是不時追蹤一個叫諾蘭的人類,不僅對那人不太平順的姻緣唉聲嘆氣,這會兒見諾蘭遭牢獄之災,又急著請託刀妖相助。這種心上人莫名被別人佔走注意力的感覺,讓他非常地有意見。

  貝貝心虛地扯了下手腕上的紅線,也不願透露自己尾隨泰清跳入輪迴的事,便眼珠子一轉,及時想起另一樁緣由,「哥,你記得以前曾陪我去地府挽救一段失誤的姻緣,剛好遇上煉獄遭劫,數萬惡鬼邪妖逃出來的事嗎?」

  泰清點頭。地府防守疏失出了亂子,竟被帝孫撞個正著,那時幾位閻王尷尬到扭曲的臉,他都還記得一清二楚,也令他對地府的印象非常不好。

  「當時你幫忙殺惡妖時,誤傷到一個魂魄不全的孩子,我就趕緊給他吃了顆仙桃,這才抵住入魂的煞氣,這事你記得不?」貝貝指了指鏡中的諾蘭,「他就是那孩子的轉世。」

  泰清恍然大悟。也正是那一次的失手,讓他驚覺到是鎮壓魔魂的封印似有鬆動,竟控制不住殺意而出手過猛,因而他才願意接受天帝的安排,投入輪迴歷練。

  「既結了因果,那我們稍有關照也無不可。」他釋懷道。

  弄清小月仙是為了幫他償還因果,此事便就此揭過,對於貝貝鑽天規漏洞請刀妖和蔚仙照顧諾蘭之事,泰清也睜隻眼閉隻眼,因為他不怕因果,就怕連累了心愛的人。

  人界越漸動盪,天界卻安樂依舊,諸神仍沉浸在即將到來的喜事中。

  無人知曉,被封印鎮壓的魔魂曾悄然抬起頭,陰鷙地注視眼前的美好。他嫉妒著泰清的幸福,也渴望著,卻只能像一條見不得光的蛇,卑微地躲在陰影處等待時機,試圖在獵物不設防的時候,撲上來咬下一口致命的毒牙,奪取對方所擁有的一切。

  但是不急,還不到時間。

  想起與安慈的約定,他微微瞇起黝黑的眼眸,就縮回打探的脖子,假裝臣服地蜷成一團,不讓另一半靈魂察覺到動靜。天帝與泰清都以為,提高神格能鞏固封印的不可撼動,令他永無掙脫之日,卻沒發現,封印早在回歸前就被另一股力量滲入了。

  深沉的目光滑過被魔氣一點點侵蝕的封印,魔魂輕輕咧了下嘴角。

  快了,就快了。

 

74. 番外天界篇2:捨身

  審判末日終於在天界的刻意縱許下降臨。

  原以為這場禍起於人界,也將僅止於人界,哪知,竟突生變故。

  先是包括天帝在內的眾仙諸神突然中了魔毒,修為低者立即昏迷不醒,高者為護住心脈亦不得動彈,再是泰清的魔格掙脫封印,積忍五千多年的魔性一爆發,就即刻奪取主控權,直接殺進紫霄宮,隱於天界各處的叛軍遂順勢攻佔整個天庭,關閉南天門。

  這期間,貝貝亦被人悄無聲息地劫走。

  在這危急之秋,能與泰清一戰者不是無力抵抗,就是被關在天界外不得其門而入,天帝受魔毒牽制,幾乎要被泰清逼至困境,好不容易捱到七星趕來,卻又是另一番打擊。

  「父親,大局已定,您輸了。」七星豔麗的臉蛋爬滿了仇恨,再不見平日在父親面前的小女嬌憨,怨毒的目光竟隱隱有瀕臨入魔的癲狂,「不若您早些退讓帝位,交出上古權杖,我們也好早些結束這場仗,女兒會好好代您看顧蒼生撐起天柱的。」

  天帝強忍傷勢,不敢相信地望著面目全非的愛女,「為什麼?」

  他能理解泰清在恢復魔格後為何會恨他,因為自己對這苦命的外孫確實有諸多虧欠,但七星呢?自小受盡寵愛的她,又是為了什麼甘願放棄帝女的榮耀,勾結無珠之眼造反?

  「您忘了嗎?」七星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木偶,在天帝驟變的神色下,淒苦地冷笑,「這就是您讓我等了三千多年的郎君,父親,你可騙了我好久啊。」

  天帝啞然瞪視那僅附一縷殘魂的木偶,始終保持年輕的臉無端蒼老了幾分。

  三千多年前,七星無視戒律私自下凡,戀上一個名喚劉朗的凡人。當時天界的條律慎嚴,姻緣需門當戶對,不得跨種,縱有破例,所生之子若未得仙根,亦不得入籍。

  然而,天帝已為此失去過一個女兒,不願再失去另一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盼著劉朗百年後七星能知足回家,可惜事與願違,他們的戀情教一個仙女發現,將事情傳了出去。

  若再姑息,便有失公道,畢竟堂堂天界之主若是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能約束,又該如何治理天界,對其他神仙又何嘗公平?於是,他不得不親自出手拆散。

  誰曉得,劉朗竟會因此魂飛魄散,還不巧讓七星撞見。

  「我始終不懂,劉朗只是一介凡人,你為何要對他下這麼重的手?」七星永遠都忘不了愛人慘死的那一幕,淚光閃爍,「不只我,還有姊姊。當初她與釋淵相戀,你極力反對,甚至殺了姊夫,逼得她在人界孤零而終,為什麼呢?父親,你為何非毀了我們不可?」

  一旁的泰清聽她說起自己的父母,不禁偏頭看去,被魔性佔據的漆黑眼眸一片森冷。

  先前,天帝為了喚醒泰清的神格,不惜耗費氣力,將清心咒打入他體內,卻還不及使出捆仙索,七星就率叛軍過來逼宮。此時的泰清正處於兩股意識的拉鋸戰中,陷入短暫的失神,但七星的話顯然令魔格再次慢慢佔了上風。

  天帝一驚,趕緊出聲制止,「泰清,當年的真相你很清楚,莫要受魔格影響!」

  「哈!受魔格影響又如何?難道他成了魔就不再是你的好外孫了?」七星大笑一聲,神情極是悲憤,「你知道嗎?你殺了劉朗並非是我最恨你的地方,真正令我恨的是,你竟然用一個天大的謊言,讓我抱著希望等了這麼多年,才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你讓我等的這個劉朗是假的!」她尖聲質問,「你為何要騙我?」

  「因為……」天帝怔然,一向威嚴的嗓音變得破碎不已,「因為我別無他法。」

  當初,他原以為時間能治癒一切,就如同他必須從一再的失去中走出來,但劉朗死後的數百年過去,七星依然終日傷神憂鬱,最後竟病倒了。 他沒辦法,只得利用劉朗的殘魂造出一個傀儡,再丟至星河裡,製造劉朗只是魂魄受傷需以星河水修復的假象。

  因星河曾有孕育出貝貝這個小仙靈的先例,七星便不疑有他,立即病情好轉,並每天去探望劉朗。星河水一般不得輕易碰觸,所以她只能對那河中傀儡講講話,期待對方恢復的那一天到來。可惜,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

  希望越高,就摔得越痛,絕望更盛,造就了七星今日莫大的恨。

  「若非暗隱主揭穿了你的把戲,又有劉朗的生父歷閻王為證,我恐怕到現在都還被蒙在鼓裡,繼續當你的乖女兒。」七星走近一步,手中的匕首銀光冷冽,一劍下去必損仙根,「您的專制已毀了許多人,再無資格坐這位子,把權杖交出來。」

  天帝見她狠意堅決,不由灰心地閉上眼,「當年之事,你只見劉朗魂飛魄散,卻未見他是因何而死。」

  七星輕哼一聲,「我只要知道他是因你而死就好。」

  「不,他不是。」天帝冷下聲音,「他並非是你以為的良人。」

  當時的消息傳開後,他就立即以分靈掩去身份,親自下凡去找他們。七星畢竟是他的女兒,一下就認出他的偽裝,跪求開恩,表示願自毀修為降為凡人,與劉朗結為平凡夫妻,但出乎意料的是,劉朗竟勸她莫傷家人的心。

  他心想這凡人倒是善良,便許諾對方一世榮華富貴,條件是必須與七星分開,但劉朗卻拒絕了。他無奈之下,只得寬限他們三日,三日後將有仙將帶回七星。

  究竟這凡人有多好,竟能讓七星甘願捨棄永生?

  他越想越好奇,便隱身尾隨他們。觀察兩日下來,他發現劉朗確實細心體貼,雖家境普通,卻捨得滿足七星自小嬌生慣養的需求,也從不倚賴七星的法術維生,看來的確是個腳踏實地的老實人,但他始終覺得哪裡不對。

  劉朗生母已逝,父不詳,自小受母舅一家冷落,卻出於某種原因,那家人從不敢對這個外甥出言不遜,彷彿在忌憚著誰。除此之外,他還從劉朗的血脈中感覺到一絲非常淡薄的仙緣,其淡薄的程度卻又幾乎與仙門無緣。

  三日之期限將至,劉朗趁七星睡下後,取下一根七星的頭髮離開房間。

  天帝見他形跡鬼祟,便悄然跟隨,就看到他在院子裡挖出一個木盒。那木盒的外觀十分精緻,雕鏤繁瑣,不似劉朗這平實人家能有的,並隱隱有股異樣的氣息。

  果然,盒子一開,陰邪之氣立即四散,裡頭是一個被白布包著的東西,布一攤開,就出現一個以血畫成的小法陣,法陣中央躺著一根血蔘,蔘上的四肢都繫著一根長髮。

  劉朗將新取下的頭髮綁在血蔘的頭部,接著咬破食指,在血蔘胸口劃下符文。他的神情陰狠異常,再沒有平日那憨厚善良的模樣,「憑什麼我爹是仙,我卻不是?我要讓他們知道,就算是凡胎之子也能成仙。」

  天帝震驚,原來這人是想以七星為引搶奪修為,遂立刻出手破壞儀式。

  禁術被破,劉朗遭到反噬,發出一聲慘叫後,七孔流血而亡,魂魄也被法陣所禁錮的邪氣侵蝕,即便天帝緊急搶救也為時已晚,劉朗已只剩一縷殘魂。

  而七星便是在那聲慘叫後,聞聲奔來。

  「劉朗是自取滅亡,我的手從未沾過他。」天帝睜開眼,果然又一次在女兒眼中看到不敢置信的錯愕與抗拒——那同樣曾出現在長女清曉臉上的神情,至今都仍令他心痛。

  「不可能!郎君不會想害我的!不可能!」七星聲嘶力竭地尖叫,「你又騙我!」

  「對,我是騙了你。」天帝悲愴一笑,「只為了不讓你同清曉一樣。」

  六千年前,清曉便是因為發現釋淵利用她的信任刺殺自己失敗,才心如死灰地看破一切,帶著肚中胎兒遠走他方,最後在人界淒冷殞落,留下一個被封印的半魔孤子四處漂泊,受盡世間冷暖,直至闖出了名堂,才終於讓他尋回。

  而七星的性子比清曉更倔,他不忍讓七星淪落到清曉的結局,才咬牙隱瞞劉朗的真面目,硬是扛下這殺害無辜凡人的鍋。卻哪知,自己的一時心軟竟埋下了禍根。

  「……」

  被清心咒困住的泰清,默然聽著這段與他無關又像有千絲萬縷的往事,紛亂的腦袋也同時閃過自母胎就有的記憶——即便未能親眼目睹,他仍清楚聽見天帝憤怒的咆哮、父親臨死的不甘,與母親悲痛的哭喊。

  在他尚未出世的那段日子裡,滋育著他的血脈裡充滿了傷痛與憎恨。

  魔非生來無情,每當母親陷入那段往事而黯然垂淚時,那份心碎也透過血脈傳入他的神魂,令他厭惡造就這段悲劇的外公與父親。然而,他卻在出生後,連一聲呼喚都不及發出,就被母親強行封印。

  從此,他透過軀殼看見母親的冷漠,即便偶有慈愛流露,也只對著那被歸為光明的另一半靈魂,他終日聽著母親不斷告誡魔有多可惡,要「他」永遠別把自己放出來。

  沒有人接受他,就連他的母親和另一半靈魂都拒絕他,所有對「泰清」的善意,都不是給他的,包括那口口聲聲說想彌補憾恨的天帝,包括那一心戀慕「泰清」的貝貝。

  一想起那即將落入暗隱主之手的月仙,屬於另一部分的意識便再次升起,持刃的右手也以極吃力的緩慢速度轉向自己的脖子。

  「不准……傷……他。」

  可惜,這聲音很快就被另一道溫和的少年嗓音壓下去。

  「你不傷他,他未必不傷你。一旦他知道真相,還會毫無芥蒂地接受你嗎?」安慈在他腦海輕嘆,「明明是最親密的人,卻從不敢坦露身世,因為你其實早就知道答案了。」

  光是想像心愛的人臉上出現半點驚恐嫌棄,就足以教人悲痛欲絕,而這份痛意不只出自於泰清,也出自於陰暗靈魂早已扭曲的悲觀與憎恨——從來沒人願意接受他們!

  「是,沒人願意接受身為魔的我們,所以我們只能靠自己,唯有我們成了主宰,才能改變這一切。」安慈種下的言靈,在以心魔為巢的病毒催化下,使半魔的意識徹底碾壓過另一股力量,掙脫被打入體內的束縛,朝天帝攻去。

  七星因無法接受真相,認定天帝又在惡意矇騙,氣急攻心下,竟當場發狂入魔,再顧不得什麼計畫,立即與被魔格操控的泰清聯手,招招皆是毫不留情的殺意。

  天帝本就中了毒,若對手只有一人,尚可應付,但以一對二,兩人又都是他心中有愧的血親,再如何悲痛氣惱,也始終下不了殺手,因而險象環生。

  泰清不敗殺神的名號並非浪得虛名,在他清醒的時候,已能殺神斬魔,此刻受魔格控制狂性大發,更是令重傷的天帝難以招架,幾番之下,終是無力倒地,眼睜睜看著泰清那斬過無數頭顱的利刃當頭劈下。

  凌厲的銀光劃過眼前,電光石火,一束紅繩破空而來,捲上泰清的手腕,及時止住那已逼至眼前的刀刃,三人當場一愣,就見另一束紅繩飛來,捲起七星往後拉離。

  那紅繩十分靈巧矯捷,宛如一條靈蛇,三兩穿梭,就將七星綁在一根石柱上,他們這才發現,闖進紫霄宮的叛軍已在不知何時就被綑綁成一團,吊在一棵大樹下。

  「抱歉了,七星姊姊。」一個紅衣少年從樹上跳出來,揚著清亮的嗓音:「委屈你先跟這柱子綁一下紅線,結束後我再幫你解開。」

  「……」

  堂堂帝女被跟一根柱子牽姻緣?七星氣得吐出一口老血,暈過去了。

  天帝臉色大變,氣急敗壞地斥責:「此非你該來之地,還不速退?」

  「可是,天帝爺爺,我不來這,還能去哪?」貝貝視線一轉,落在一身魔氣的泰清身上,碧綠的眼眸黯了黯,「我要找的人就在這啊。」

  泰清巍然不動地背對來人,神情陰鷙地盯著手腕上的紅繩,墨黑魔紋自眼角蔓延,再次陷入兩股意識的拉扯,片刻後,像是為謹慎確認般,他低垂著臉往左後方緩緩偏去,對上月仙異常平靜的沉著目光。

  那是他自認識貝貝以來見過最陌生的神情。

  是失望?難過?憤怒?抑或又是為了顧全大局而強自隱忍的厭惡?

  沒有一種猜想能對上眼前所見的反應,始終佔了上風的魔格終於遲疑了,離天帝僅有幾吋距離的劍尖隨之輕顫,神魔交戰的意識衝突下,散發出來的煞氣也越發刺骨。

  天帝見貝貝毫無防備,即使被凌厲的煞氣割出血痕,也不肯停下腳步,便心中一急,怒地一揮袖袍,欲施法將對方送出紫霄殿,「你一個小娃插什麼手?退下!」

  然而,這看似要出手傷人的動作,讓神智錯亂的泰清下意識升起一股保護貝貝的本能,就立刻反手斬斷紅繩,朝天帝刺去,「閉嘴!誰准你動他?」

  貝貝一驚,連忙又抽出幾串紅繩飛奔過去,在天帝身前織成一個網子攔下攻擊,另幾縷紅線則要纏上泰清的手。豈料,這舉動看在泰清眼裡,竟又刺激到陰暗的魔格,更加認定那表面的平靜只是為了敷衍他的偽善,便將劍尖指向了貝貝。

  天帝見狀,也顧不得毒入心脈的風險,拼盡餘力向泰清攻去。在半魔親外孫與日帝後人之間,他選擇了最視若珍寶的後者——心愛的弟弟皓唯一留下的念想。

  刀光劍影,殺戾沖天,凌厲的威壓相互衝擊,化作無形的氣刃,令本該恢弘的紫霄殿毀損不堪。無數紅線隨月仙翻飛的衣袂靈巧飛舞,不擅武術的貝貝憑著刀叔傳授的幾招功夫與出神入化的紅線活,於交纏間一次次編織護守的網,擋下這對祖孫的相殘。

  「哐啷!」

  遠方的天雷台落下四道大天雷,震耳欲聾的轟隆巨響盪出一圈圈氣流,送來誅魔的殺伐罡氣,令半魔內心深處的怒氣再次加劇,出手越發狠厲,與天帝兵刃交接間的煞氣,終於令貝貝再也承受不住地噴出一口血,身子搖搖欲墜。

  心憂如焚的天帝一個分心,露出破綻,泰清遂一舉斬斷礙事的紅線,直擊而去,銀光迅如雷電,「嘶」地一聲穿透肉帛,灑出一片血花,卻只見一抹嫣紅停滯半空,時間彷彿凝結。

  「……」

  泰清瞪大佈滿魔霧的雙眼,如遭雷擊地定格。他望著擋在兩人之間的小月仙,見那雙浮起痛楚的碧眼竟夾雜著熟悉的笑意,剎那間,腦海似乎有什麼拴口斷裂,噴湧出巨大的熱流,排山倒海地淹沒所有喧囂,只餘下貝貝蠕動著嘴唇輕吐的話語。

  「哥,我喜歡你,又那麼愛八卦,怎麼可能沒翻查過你娘親的姻緣?」貝貝伸出被劍氣劃傷的手,輕撫泰清曾親吻過自己的嘴唇,眼中的神采隨話語逐漸渙散,「我來……不為誰,只為……救你……」

  十指連心,指尖的血珠流進泰清的口中,對魔來說理應甜美的仙靈之血,卻在唇舌間化成了悲苦的劇疼,隨之而來的,還有那些在元神歸位後褪色淡化的輪迴記憶。

  以命定之人的血連起斷開的銜接,掀開鋪壓其上的那層紗布後,十世的記憶頓時變得清晰深刻,每一世的愛恨別離也於腦海中一一流轉,並穿入骨髓,震撼著每一處神魂。

  「是你?」泰清震驚地抱住貝貝頹軟的身子,血色盡失的臉上魔紋更盛,卻不再帶有殺意,而是痛徹心扉的懊悔與恐懼,「你是那個人?」

  十世輪轉,即便受到封印,身為魔格那部分的他也同時受著凡塵之苦,而每一次的劫難,都是他影響另一個自己的心性甚至凌駕之上的關鍵,但每一世的他們,身邊總有個人,會在他們陷入魔癥變得醜惡不堪時不離不棄,甚至不惜自身安危地伴他們度過劫難。

  成為主宰掙脫封印的計畫一再被破壞,他理應要憎恨對方,但他不僅無法討厭,還生起了特殊的情感,只因那人曾不只一世地說:「不管你是人還是怪物,我都不會放棄你的。」

  受困在陰暗底層的魔,感受那人灑進黑暗的微陽,悄然懷抱著一份眷戀,直到天規切斷十世凡塵的羈絆,令這段小心珍藏的回憶被隨之冰封,造就了如今的錯手誤殺。

  為仇恨所蒙蔽,他竟殺了世上唯一能接受他的人!

  無以承擔的悲慟令分裂的靈魂徹底崩毀,泰清神情空洞地跪在原地,茫然抱著已失去生機的人,一片空白的腦袋終於讓神格重回主掌,卻也只剩下同歸於盡的絕望,但還不等他動作,就被天帝狠狠擊飛。

  天帝強忍魔毒攻入心脈的劇痛,拔出穿過貝貝胸口的劍,掏出權杖,欲強行用上古神力為對方療傷,儘管此舉有違天道,但為了救回皓唯一的孩子,他已管不了這麼多。

  然而,不論他如何使喚,權杖都不為所動,因為天道不應許他如此操弄生死。最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貝貝的神魂散去,餘下的軀殼也將隨時間流逝,漸漸化作塵埃。

  又一次地,他辜負了心愛的弟弟。

 

75. 番外天界篇3:天命

  刀妖趕來了,他一見到貝貝的屍體,就當場氣紅了眼,揪起泰清狂打。

  整個宮殿全是慘烈的打鬥聲,屋樑倒塌,石柱斷損,七星醒來,望見父親失魂落魄的淒涼狼狽,竟是瘋了似地大笑,咒罵嘲諷不斷,最後被刀妖嫌吵地一巴掌打暈。

  所有的紛紛擾擾,天帝都已無力關注,象徵至高力量的權杖也再拿持不住地滾落。

  萬年前的那場悲劇,彷彿又在今日重現——當年他失手害死了皓,如今他的孩子也失手殺死了皓的孩子,而這一切,皆只因他們都逃不過「心魔」二字。

  泰清的心魔,是來自與生俱來的命運。

  而他的心魔,也來自與生俱來的使命。

  上古神族開天闢地後,第一個降生的神便是他,緊接著是皓與星河。

   那時的天地十分空曠,除了他們三人外,世間尚無萬物。他們相依相親地一起度過百萬年成長期,是最親密無間的兄弟。他們曾擁有過最無憂無慮的天真爛漫,也在父神母神們的時刻叮囑下,立誓守護這片天地的每一個生命。

  然而,任重道遠。

  從他接過權杖的那一刻起,便接過了整個世界的存亡,這才知道箇中滋味。

  人人都說他專制獨裁,曾經歷過萬年前那件事的人也認為他殘忍無情,安慈恨極他,刀妖也仇視他,星河更是不願再見他,諸神之間的情誼也從那時分崩離析,不再齊心。

  他錯了嗎?不,他掌管天地平衡,魔族殺戾太過,妖族又易受引誘而走入邪道,人類夾在其中飽受其害,他不得不大量消滅魔族,以取得平衡,他只是依職責行事。

  他沒錯嗎?不,饒是他,也不得不被充斥天地的黑化物影響,進而對魔族深惡痛絕,恨不得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生物盡數消失,因而當他得知自己親愛的弟弟不僅成魔,還一統魔界成為魔帝時,是難以置信的震驚與心痛。

  該如何幫皓脫離魔道?

  星河曾勸他:「是皓選擇了這條路,我們誰也改變不了。」

  他氣極道:「父神要他光耀世間,不是讓他窩在魔界照耀那些魔物。」

  能感受世間情愛的星河搖了搖頭,「人、魔、妖、神,都一樣會為情哭為情笑,照耀誰又有何區別?大哥,當初皓落入魔界時,我們不及救他,如今他成了魔帝,依然願意替你分憂解勞,助你打破三界僵局,為何你不能理解他的心意?」

  「因為我是你們的大哥,三界之事由我操煩就好。」他說:「你難道不想皓回來?」

  星河沉默了會,神情落寞地說:「想,當然想,我們三兄弟從天地初開尚無萬物時就相依相親,我怎麼可能捨得他離開我們。」

  他望著星河久未歡笑的秀麗臉龐,心中很是不捨。星河從小就是他們之中最愛哭的一個,所以每當星河有什麼喜歡的東西,他和皓都會竭盡全力地去找來逗這個小哭包笑。於是,他說:「好,哥哥這就幫你帶皓回家。」

  然而,他就算手握神杖,也不知該如何幫一個魔族脫離魔道,但集結父神智慧的天書裡一定有方法,只要他利用權杖的神力感應天書,就必能解開謎題。

  誰知道,皓竟然拒絕了,「魔族並非全然的惡,只是需要有人引導他們找回傳承,回歸渡世的初衷。這事必須要有人做,既然我接起了這擔子,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魔族最初的誕生,便是以吸收黑化物為生,為世間的淨化而存在,但這中間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竟令魔族遺失了傳承,反被黑化物激起戾性,致使後來的失序與混亂。

  但對天帝而言,這事誰來做都行,就不能是他弟弟。

  皓只得坦承一件事,「大哥,其實父神們離去前曾預示過——我將會殞落的命運,所以,請你讓我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三界和平的願望吧。」

  「什麼?」他震驚不已,直覺皓的殞落與魔有關,便更不願對方繼續留在魔界。

  在屢次勸說無果後,他只好策劃一場三界和談,將皓引至人界,打算以誅魔天雷逼皓進入他佈下的封魔陣,再搜出天書查閱,好強行將皓拉出魔道恢復神格。

  一切本都進行得很順利,皓甚至已一腳踏入了封魔陣,卻讓那個叫小安的小奴壞了大事。皓竟然為了救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不惜用自身替對方擋下天雷!

  那一刻,他恨不得被雷劈死的人就是他自己。

  危及之間,他想起天書是救回皓的唯一機會,便立刻衝到小安面前質問天書下落,誰知對方竟敢出言不遜,甚至揚言報復,他一怒之下,欲給這個害皓慘死的該死小奴一個教訓,就打算直接探取對方的記憶,以尋找天書的線索。這作法極傷精魄,一個沒拿捏好,或對方修為不足,很可能會就此廢了,但此刻的他已顧不了這麼多。

  可惜,他還來不及下手,小安就被刀妖救走。

  受過雷擊的大地滿目瘡痍,自皓殞落後,世間的生氣迅速黯淡,群魔在地底憤怒咆哮,代主人留在人世盡職的十輪烏日亦在遠方悲鳴,凝聚於天地的黑化物彷彿掙脫束縛般,衝破了皓經年日照的大地之力,凶猛更勝往常。

  天道落下一條猙獰的紫光劃過天際,於他的腦海裡悶聲轟隆,恍惚間,他感應到萬年後的人間將因此有一場翻天覆地的大災噩,這才領悟到,令皓殞落的魔不是他所厭惡的那些魔族,而是他自己心中的魔——過於執著的念想而滋生的心魔。

  原來,他才是真正入魔的那個,是皓捨身渡魔,打醒了他。

  日帝殞落,皓之外再無人能駕馭烏日。

  像為宣洩怒氣般,十隻烏日一同出現在天空中,使大地乾旱,萬物痛不欲生,天帝幾經勸導無果,只得派人毀去九隻烏日,剩下的最後一隻這才偃旗息鼓,恢復正常的日出日落。

  星河透過水鏡知悉了一切,傷心欲絕,既氣憤大哥的一意孤行,也惱怒自己的無能,丟下一句:「無日何來月?」便關閉月宮主殿,掩去真容,從此只以老人之姿示人,自稱月老,不管天地事務,只管世間情緣。

  他自認愧對星河,便容許了月帝退隱之說,並設下月宮乃天界中立地帶的規定,任何人都不得干涉月宮事務,卻又讓「月老」在必要關頭也有在庭上發言的一席之地。

  事已致此,天帝只能想方設法尋回天書,縱然不為重生皓,也不能令父神留給他們的神器流散在外。然而,當他好不容易沿著線索找到天書藏匿處,卻發現自己晚了一步,現場留有一絲魔氣,他才意識到,那個小安已不是當年安靜跟在皓身後的溫吞小僕了。

  從那時起,他不斷尋找小安的下落,數千年下來,也曾遇到修成人身的刀妖。他念在對方是皓最珍愛的刀,與他們三兄弟相處極久,對刀妖也生起惜才之心,便趁對方重傷昏迷時帶回天界治療,希望他能留下。

  可惜,刀妖恨極了他,死活不願入仙籍,後來還是月宮派人傳信,認為刀妖已有自我意識,應尊重刀妖的意願。他看出星河的字跡,便允了刀妖的自由身,但仙門仍為對方留了位子,令刀妖可自由出入天界,只要不傷害生靈,亦無須受天規束縛。

  他曾試圖向刀妖打聽小安的事,刀妖不肯合作,油鹽不進之下,他只能放對方離去,希望星河能有辦法套出點什麼,但刀妖雖對星河態度溫和,卻已對天界有了戒心,故而絕口不提,也極少回來天界,直到一個奇蹟發生。

  ——星河水裡,竟有繼承皓殘魂的小仙靈!

  世間生命的創造永遠令他們驚奇,誰能想到皓當年的一個無心之舉,竟為他們留下一線希望。那個被皓遺落在星河水裡的貝殼本就極具靈性,加上皓的一縷殘魂,又有能孕育出月帝的星河水滋潤,竟然誕生出一個叫貝貝的小仙靈。

  星河終於展露笑顏,撈起小貝殼悉心呵護,宣稱這小娃是他的親傳弟子。

  小仙靈漸漸長成,有著像極皓充滿朝氣的眼眉,也有星河的秀麗,所有跟著三帝最久的幾個老神仙都認出來了,也都心有靈犀地沒戳破真相,讓貝貝以一個普通小仙童的身份滿天庭活蹦亂跳,任他學月老幫人牽線,打聽各種姻緣八卦樂呵,不願這孩子也走上皓的路。

  後來,貝貝喜歡上了泰清。

  看著他們兩人越來越親近,天帝擔心泰清的魔格終有一天會失控傷到貝貝,幾經思量後,決定讓泰清下凡輪迴歷劫,提升修為與神格,以鞏固魔格的封印。可他沒料到,貝貝會刻意犯錯,擅自為他們倆牽下永世姻緣,以便跟下凡幫泰清度輪迴劫。

  十世輪迴十世劫,原以為他們功德圓滿,總算苦盡甘來。哪知,這一回天界大難,貝貝竟也做出了跟皓一樣的選擇,不惜犧牲自己,為泰清捨身渡魔。

  彷彿自他萬年前埋下禍根起,他與皓就再跳不出迴圈,令他們的後人落得同樣的結局。

  「……」

  天帝放下貝貝逐漸變淡的身體,茫然地坐在地上,被前所未有的疲憊淹沒,連近在腿邊的權杖都無力拾起,也無心再抵抗體內遊竄的魔毒,任由心脈傳來陣陣劇痛。

  皓殞落了,清曉也走了,星河不願見他,七星恨他,泰清陷入癲狂,最不該被牽連的貝貝也沒能逃過劫難——所有放在心頭上的人,他一個都保護不了。

  作為諸神之主,他的功過難定。三界在他的大刀闊斧下,的確維持了萬年的安定,人類因而繁榮強盛,生機蓬勃,然此刻的滅世大災,也確實是他萬前年失手釀下的。而作為一個兄長,他是失敗的,作為一個父老,他更是從未合格過。

  什麼因種什麼果,此刻,他正在這積累萬年的苦果中,窒如滅頂。

  *  *  *  *

  終於,神子覺醒,降下了遍及三界的淨世天力,結束爭亂。

  耀眼的淨世光芒洗去一切污濁,安撫所有暴躁的靈魂,撫平心中的傷痛,治癒身體的創傷,甚至帶回了在這場戰爭中無辜犧牲的每一個生命。

  沐浴在光芒中的天帝閉著眼,感知久違的上古神族氣息。

  他聽見母神慈愛的嗓音在耳邊呢喃,看見父神在腦海演示一幕幕鮮明的畫面,深切而嚴厲地警示著一段對人類來說尚還久遠,但對他們永生者來說已近在眼前的未來。

  那是另一場空前絕後的混沌滅世大災,唯有三界各族齊心合作,方得生機,而其中最重要的關鍵,將掌握在神子即將選定的人身上。

  ——所有因果都還沒結束,只是告一段落。

  光芒漸漸褪去,天帝睜開眼,環視恢復清靜的殘破宮殿。七星面容安和地靠著石柱沉睡,嘴角帶著笑意,似乎是夢見了曾經美好的過往;泰清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褪去魔紋的臉頰掛著一行血淚,曾經一絲不茍的俊美儀表不復光潔。

  刀叔倒是氣色紅潤,容光煥發,心情也平靜了許多。他一休息夠,就站起身拍了拍褲管,往天帝身前的地面看去,頓時眼睛一亮,連忙大步走去。

  「小刀。」天帝喚道。

  「不用小!」刀叔不客氣地擺了個手,「老子跟你不熟,趕來也不是為了你。」

  「我知道。」天帝苦笑,「你是為了皓,謝謝。」

  「哼。」刀叔不再理他,逕自蹲下身檢查理應消散卻仍在的小月仙,發現對方竟恢復了微弱的靈光,不禁訝異驚呼:「小貝殼?」

  天帝一噔,立刻湊過去查探,果真是生機再起,看來天道真的應許了神子的承諾,便趕緊掏了顆鞏固元神的丹藥塞進貝貝嘴裡,說:「我喚仙醫……」

  「不必。」刀叔立即拒絕,「我家的靈醫都比你們這些臭神仙還可靠,哼,還以為你們天界有多安全,結果我把人放在你這都會出事,不如老刀我自己看著保險。」

  說完,他就一把搶過貝貝迅速離開,半晌後,又一臉沒好氣地飛回來,抽出一個乾坤囊往泰清一套,就繼續無視天帝的欲言又止,強行將帝孫也打包帶走。

  「……」

  天帝見刀妖像怕自己上去搶人般地飛逃,不由無語了片刻,才無奈搖頭。

  也好,泰清如今半魔身份曝光,即便是受魔操作才失控,算是受害者,卻已不宜再留在天界,若能得刀妖照應,也不失為一個轉機,至於七星……身為勾結安慈謀反並毒害全天庭的主謀,就算因帝女身份免了死罪,也活罪難逃。

  思及此,他正欲施法的手指一頓,最後仍把心一橫,在七星身上下了禁制。

  這時,藏於袖袋中的手機發出一連串震動,被叛軍關上的南天門重新開啟,那些被隔絕在外的訊息便陸續傳了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利用術法傳訊的大批信鴿。

  天帝打開最新的一條訊息。

  「七隻小兔:師父可好?」

  短短一句關切,令沉重的心情稍有緩和,他輕嘆地拂過字面,有惆悵亦有欣慰。

  諸多令他掛心的孩子,在一場分崩離析的互憎相殘後,只剩這麼一個毫無血緣的徒兒還願意掛記著自己,但也正因為兒孫們的疏離冷漠,才讓他滿腔無處可洩的父愛透過分靈轉移到董司常身上。幸好,這孩子始終爭氣。

  細微的聲響由遠而近,伴隨熟悉的久違氣息,他驚喜地抬頭望去,「星河!」

  只見一秀麗的青年乘著風徐徐落地,墨色的輕揚髮絲略有凌亂,蒼白的臉色如大病初癒,襯得那穿著月老紅袍的纖瘦身子更加弱不禁風。

  天帝趕緊過去握住星河的手,以靈力探視心脈,確認對方只是傷了元氣,才無法維持月老的易容面貌,但已無生命之危,這才放下心,說:「神子救回那孩子了。」

  星河點了下頭,「我知道,路上有遇見小刀。」

  說完後,兩人便陷入一陣沉默。

  長達萬年的冷戰,令曾經親密的兩兄弟不知如何打破僵局。良久後,天帝才微揚嘴角,遮掩眼底的苦澀,說:「淨世神力中,父神降下預示,我看見了我的命運。」

  星河抬起溫潤如水的眼眸,在觸及兄長褪去往日傲氣的憔悴,目光頓時一軟,似有星光閃爍,一如月夜星辰的深邃,「是我們的。」

  天帝詫異地看向他,就聽星河說:「我也看見了。」

  「……」

  看來,那個預示,真是他們這一批舊時神祇的結局了。

  「也該是時候了。」天帝嘆道:「希望孩子們能扛得住未來吧。」

  「會的。」星河想起在鏡中看到的一切,神情柔和,「小貝兒和你徒兒既能扭轉局面,為眾生爭得一次生機,又有無數機緣相助,往後定能辦到我們辦不到的事,要相信他們。」

  「怕嗎?」天帝柔聲問道。

  一如兒時的愛護口吻,讓星河搖頭笑了笑,「生命總有盡頭,是死,亦是生,何況在預示中,我還看見了皓,他在那裡等我們一起歸去。」

  天帝望著他久違的美麗笑顏,也溫柔一笑。

  是啊,生命循環不息,他們三人總有再相聚的時候。

 

76. 番外2+1P組:劫持(上)

  這是克里斯與諾蘭在魔界逃亡的第四天。

  天空恢復一如既往的黑,唯有一團黯淡的紫氣高掛,勉強作為一個方向指標。冷風蕭瑟,吹來腐朽的腥戾,兩頭魔馱犬奮力奔馳,銅鈴大的雙眼螢光爍爍,宛如浮沉幽海的星火。

  越是接近東方深淵的地帶,景色越是荒涼,溫度也越高,到最後幾乎是寸草不生,放眼望去,只有滿地石礫,連滴水都沒,饒是善於長途跋涉的魔馱犬也感到吃力,然而,相比遍地毒沼的西方深淵,這裡還是溫和了許多,特別是對人類來說。

  來到山腳下,克里斯停下坐騎,算了算剩下的路程,便說:「今天先到這。」

   他的魔體長期受到安慈改造,又覺醒了天目族血脈,不論是力量還是體能,都勝過絕大部分的魔,故而這點奔波勞苦還難不倒他,卻也不得不顧慮身為人類的伙伴。

  諾蘭臉色蒼白地跳下魔馱犬,取出所剩不多的水喝了一小口。

  魔界的食物和水都帶有毒瘴,本就不宜人類食用,而他為了保持魔族儲備糧的印記,每天都要喝上一兩口克里斯的魔血,體內已經積累了不少瘴戾,一旦沒控制住,就容易轉化成魔毒,屆時他就離魔化不遠了,所以他只能食用次元袋裡自備的乾糧和水。

  雖然他們緊趕慢趕,總算將五天多的行程縮短到四天,但無奈魔界的環境與氣候過於惡劣,才到深淵山腳下,諾蘭就因體內能量不足而感到不支。

  兩人在一塊較乾淨的空地設下隱藏氣息的結界,紮好營,啃了乾糧,就立即睡下,但還沒能入夢,就感覺到一股躁動正朝他們直直逼近,其中還有一絲能力不俗的魔壓。

  克里斯睜開眼,神情不善。

  一路走來,他們遇過兩批盜賊,第一批兇狠殘暴又人多勢眾,打得他們有些吃力,最後是讓葉育的淨世天力嚇跑了,第二批只是一群老弱殘兵,因飢餓受不了人類氣息的誘惑而來,不足為懼,但不論是哪一批,全都是在他們趕路時出現的,這次卻等他們睡下才來,連結界都遮掩不住,估計是早就盯上他們了。

  操,淨世天力的餘威還沒過,就有魔討皮疼!

  克里斯心裡咕噥著,正想衝出去幹死對方,就聽諾蘭說:「是欲魔。」

  喔吼,這個架不好打了。

  想當初,欲魔用分靈在人界騷浪時,就已經很花枝招展了,一回到魔界的老地盤,那出場的方式自然得升級。因此,當兩人出帳棚時,就發現包圍他們的人馬不可謂不壯觀。

  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只要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擠了滿滿的魔,當下就讓克里斯在沒怎麼學好的文學詞庫中勉強找到一個形容詞——水泄不通,有如被堵住的馬桶。

  只見魔們個個摩拳擦掌,桀桀怪笑,手中武器怎麼猙獰怎麼來,也不管是否實用,彷彿渾身上下就寫著大號粗體的「奸邪」二字,一副深怕會被人當成正道人士的架勢。

  「……」

  克里斯感覺看不太懂這排場的用意。

  諾蘭依然面無表情。

  就在這無聲對峙中,一隻罕見的黑龍從天而降,身後拉著一輛豪華車座,那車身鑲滿了各色寶石,黃金打造的座椅插著滿滿的七彩孔雀羽毛,一個銀髮綠眼的俊美男人端坐其上,穿著一看就很貴的高定西裝禮服,一手端著裝滿血紅液體的水晶高腳杯,手腕上的錶還有一顆碩大的鑽石閃閃瞎人,愣是將理應高雅冷豔的外貌營造出品味獨特的暴發戶形象。

  「寶貝兒,好久不見。」欲魔開口就將另一個人的存在抹殺掉。

  克里斯摸了摸下巴,將頭歪向諾蘭,「你前任是來搶親還是來炫富?」

  諾蘭一臉冷漠地抽出鞭子,直接揮去,「來討抽。」

  哇,一言不合就開打嗎?好耶!

  克里斯表示,董小七新招來的員工真是好棒棒,非常合他的脾氣。因為,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能用一顆拳頭解決的,如果有的話,那就兩顆拳頭!

  ——因為這個共同信念,導致克里斯和諾蘭兩人在未來組隊打怪時,也常一言不合就用拳頭來決定誰當老大,後來幾經董司常的調解,才總算改為比較和平的剪刀石頭布。

  一場閒著沒事幹的人魔混戰就這麼展開了。

  不過,這架打著打著,克里斯就感覺不太對。他顧及到欲魔好歹跟董司常有過合作,又是七魔君之一,不宜鬧僵,因而出手都有幾分保留,但欲魔的小弟們怎麼好像也雷聲大雨點小似地隨便揮揮,一雙眼睛還老往別的地方飄?

  他隨手把一顆擋在前面的頭拍開後,納悶地沿著視線望去,這才發現,原來大家都在看正打得難分難捨的欲魔與諾蘭,剎那間,他領悟了。

  於是,克里斯跟著隨便揮揮拳頭,眼也不轉地盯著越打越纏在一塊的兩位主角,到最後,他索性也不打了,吆喝所有魔族小弟一起蹲在旁邊,抽菸喝酒,吃瓜看戲。

  諾蘭一個揮鞭,被瞬移的欲魔握住手,接著被往懷一帶,兩個人就緊緊地貼在一起。欲魔壞笑地湊近臉,在快要親到諾蘭時,諾蘭握鞭的手就方向一轉,鞭子變成劍,用力插進欲魔的肩膀。欲魔痛得臉皮一抽,不管,噴著血也要吃豆腐,就面目猙獰地親下去。

  「噗——」

  這畫面實在太美好,克里斯一嗆,差點用鼻孔噴出兩串啤酒。他滿臉黑線地抹掉嘴角酒液,問一旁的眼鏡男:「他們兩個經常這樣?」

  身為欲魔第一小弟的桀普,此刻也毫無大佬形象地蹲在地上,捧著剛啃光的西瓜皮,搖頭探腦地說出一句發人省思的話:「愛之深,責之切啊。」

  這話是這樣用的?

  文學造詣不太好的克里斯無法肯定是自己錯了還是對方錯了,只好假裝沒毛病,森森地吸了口菸,於煙霧繚繞中,文青一把地再次頓悟,「原來是相愛相殺。」

  這時,靈契戒傳來感應,董司常問:「阿克,你們在哪了?」

  克里斯摸了摸靈契,相當簡潔有力地回應:「在深淵山下跟欲魔相殺。」

  董司常:「……」

  可惜,相愛相殺的狗血劇雖然是董小七的最愛,卻不是克里斯的菜。他看了好半天,勉強收集夠資料後,就沒了興致。他回頭看了眼黑壓壓的一群小弟們,就隨手抓了把桀普面前的瓜子,配酒嗑著吃,邊問:「你們經常一大幫人陪著老大追老婆?」

  桀普心塞地嘆了口氣,「別說了,我們老闆情商太低,隨隨便便就能把諾蘭大人氣跑,我們來幾批小弟幫忙撐場面都沒用,你看,這次連打個招呼都能惹大人生氣。」

  克里斯無語。雖然諾蘭的脾氣確實不太好,但他總覺得這次的怒點應該不是那句招呼語,而是出場方式太辣眼睛。他委婉地問:「你們這排場……咳,是誰的主意?」

  「老闆。」桀普一臉生無可戀。

  克里斯:「……」

  槽點太多。

  桀普痛心疾首地捶心肝,「我千叮嚀萬交代老闆,整了那張高貴冷豔的臉,就千萬要注意形象,要低調的奢華,要優雅的大方,我還特地準備了一百句浪漫情話,拜託他挑著用,誰知老闆老是忘詞就算了,還自己亂加台詞,我的魔帝啊!明明老闆以前勾搭別人時都很正常,為何一碰到諾蘭大人就暴露本性呢?」

  「這大概就是真愛了吧。」克里斯眼神死,沒想到自己也有學董小七說這句話的一天。他見兩人又親在一塊,不禁木著臉問:「需要我把帳棚借他們開房嗎?」

  「喔,不用,謝謝,我們跟老闆出來都會隨身攜帶活動小黑屋。」桀普打了個響指,身後的小弟們立刻跳起來,掏出傢伙開始進行組裝工程。

  克里斯再次無語,發自肺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辛苦了。」

  感受到關愛的桀普一秒淚崩,抱住克里斯大哭,「聽說你們新地府未來有打算招收良魔偵察員,待遇不錯,重點是有年假,年、假!我有五十年沒放過假了!大哥!我叫你一聲大哥!你幫我向七世子求開個後門好不?我保證品行優良,至少有一百年沒吃過人了!」

  克里斯:「……」

  還能不能有點高等菁英魔族的樣子?

  這一廂開啟了魔族職場交流會,那一廂,諾蘭與欲魔這場架打的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總而言之,就是諾蘭招招都是要害,也招招都毫不留情,但他面對的是欲魔的本體,實力相差太大,什麼要害通通都是浮雲,就算他竭力一擊,對方也轉瞬復原,所以打到最後,變成像是他單方面地在向欲魔發脾氣洩憤,而欲魔也使盡各種花招地佔他便宜。

  理智上,他知道解決欲魔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甩頭不認人,隨便欲魔自己一人像個神經病亂發瘋,但他近來實在壓抑太久了,被心魔幻陣喚起的情緒也一直沒機會宣洩,眼前又跑來一個打不死的沙包,滿腔怒火就一發不可收拾地炸了。

  但在又一次被欲魔壓在懷裡親後,諾蘭忽然感到無趣了。不管他怎麼攻擊,在對方眼裡大概就像在跟人撒嬌討親一樣,便也沒了再繼續打的心情。他直接一個抬膝,狠狠撞向某根一直頂著自己的凶器,就趁欲魔痛得彎下腰哀嚎時抽身而退。

  忽然,一陣猛烈的腥風吹過,在場的人臉色遽變。

  「閉氣!」桀普才喊出聲,已有一批小弟吸到毒風倒下。

  諾蘭察覺不對,正要催動靈力抵抗,就見一道利光朝毫無防備的欲魔射來。不知怎地,興許是相處十二年的習慣改不掉,他一個念頭還不及閃過,就反射性地推開欲魔,光束穿過他的胸膛,一股刺鼻的腥味也隨之撲上他的臉,竄入五臟六腑。

  「諾蘭!」

  意識瞬間被抽離,諾蘭的胸口濺出一串血花,在欲魔的嘶吼聲中陷入黑暗。

  「不,你不可以……」欲魔衝上去抱住諾蘭,驚恐地瞪著對方迅速失去生氣的死白臉龐,腦海閃過許久以前的往事,連斬殺敵人都顧不上,只想著他絕不能再失去懷裡的人。

  風魔帕祖一愣,沒想到會殺錯人,但一看清對象是誰後,就得意大笑,「欲魔,你為了一個人類背叛整個魔族,如今我殺了他,倒是為我魔族出了一口氣,哈哈哈!」

  說完,他就要立刻飛逃。

  開玩笑,他本就在人界遭到重創,煉魂陣與渡世地力的連環打擊,再加上淨世天力,讓他的修為大損,跌落好幾個境界,如今連桀普都打不過,這次剛好路過附近,發現報仇的好機會,又仗著自己攻無不克的毒風,才敢偷襲欲魔,但既然殺錯了人,若再逗留,肯定要完。

  然而,帕祖才轉過身,就感覺右腳被人拉住。他怒地回過頭噴去一口毒氣,誰知,對方居然不為所動,還揚起不輸給任何一個大魔的陰邪笑容,飆出一串台語。

  「拎盃最討厭有口臭還到處亂噴的白目了。」

  等等,這個人是……

  帕祖還沒反應過來,就陷入了一陣天旋地轉。

  克里斯二話不再說,抓著帕祖就翻來覆去地狂揍,宛如拎著一隻弱雞,而那弱雞的骨頭還發出咖啦咖啦的斷裂聲,越揍越軟趴趴,看得一票魔族小弟目瞪口呆——臥槽!風魔好歹以前也是神耶,可以被這樣揍嗎?媽媽我好怕,這個天目人魔好兇殘!

  被摔得七孔流血的帕祖欲哭無淚,恨不能時光倒流,他絕對會在看到克里斯的時候就立馬逃之夭夭,因為他剛剛想起來了——在那個天目族還沒滅絕的年代, 曾有一支叫人王的天目族特別逆天,不止連天道都敢挑釁,還力大無窮,並且百、毒、不、侵!

  於是,這場單方面的凌虐持續了五分鐘,克里斯才把摔成肉泥的帕祖對折,扭成一個麻花捲,關進從無珠之眼帶來的封印瓶裡,打算帶回去給董小七丟進煉獄油鍋裡消一消毒。

  搞定了亂噴口臭的混蛋,他走回來,打量諾蘭一息尚存的臉色,「他怎麼樣了?」

  欲魔沒法回答,因為他一秒都不敢中斷灌輸的靈力。

  身兼醫職的桀普在一番診查後,鬆了一口氣,掏出一管藥劑為諾蘭注射,「幸好他喝了你的血,天目人王的血能免疫所有病毒,風魔的毒殺不了他,但元氣大傷是必然的,我們得盡快帶他回去治療,否則他不止會靈力盡毀,還可能會魂魄受創。」

  克里斯皺了下眉,「我們也有靈醫,現在趕去深淵還來得及。」

  桀普指了指快要爆炸的欲魔,一臉無奈,「你覺得我們老闆會放手嗎?」

  「……」

  克里斯將心比心地想了下,要是董小七重傷,他肯定也得瘋。

  桀普的藥劑很快就見效,諾蘭的臉總算恢復了些血色,欲魔這才神情稍緩,丟下一句:「桀普送人。」便架起隔離瘴氣的防護罩,張開羽翼迅速飛離。

  「欸幹!」沒翅膀的克里斯臉色一黑,想要追卻已看不到欲魔的蹤影,不禁破口大罵:「靠!這樣回去要怎麼跟董小七交代?」

  「您放心,我們早就為大人建造了適合人類居住的別墅,空氣清新,並有豐盛的天然有機食材,絕無瘴氣、無魔毒,保證舒適安全,只要一等大人調養完畢,我們必將人完整歸還,還麻煩您向七世子解釋一下。」桀普往龍車一抬手,笑道:「請。」

  克里斯看向那輛辣眼睛的龍車,臉更黑了。

  *  *  *  *

  回到地府後,克里斯搞了場熱熱鬧鬧的求婚,又接受乞顏長達五天的繁瑣體檢,最後還被董把拔叫去小房間「討論人生」一番,才終於被放出來,好好地與董司常互訴衷腸。

  在進行完五年來第一場非意識流的和諧大運動後,他們總算想起了諾蘭。

  克里斯詳細回報整件事的經過後,深切表示:「拎盃看不懂這一對在鬧什麼。」

  欲魔的心意是毋庸置疑的,否則他不會在被偷襲後只顧著搶救諾蘭,而把背後留給敵人,諾蘭也絕非嘴上說的不在意,否則他不會在危急關頭拿自己的命去救欲魔。既然兩個都對彼此有情有意,為何一個還盡搞些氣跑人的垃圾花招,一個還彆彆扭扭地拒絕接受?

  董司常嘆了口氣,語帶憐憫 ,「阿克,你能一直這麼頭腦簡單,也是種福氣。」

  「……」克里斯回他一個中指。

  董司常笑呵呵地抓住那根中指,捏在手裡玩,「你知道七魔君的使命吧。」

  「嗯啊。」克里斯將董小七撈進懷裡,任他玩個夠。

  總地來說,七魔君與暗隱主的假意合作,及七天使長看似受影子影響的反叛,都是耶和華和天帝早在許久前就聯手下好的一盤棋,為的就是在魔界佈下能影響未來大局的勢力,尋找一鍋端的機會,將所有對人界抱持深度惡意並冥頑不靈的魔族勢力剷除掉,令路西法一統魔界,成為萬魔之首,延續魔帝——也就是日帝——當年未能完成的遺願,使三界和平。

  因此,大體來說,七魔君本就不曾有過毀滅人界的意圖,但欲魔身為第一個墮落的影子,卻是最任性妄為、不受管教的一個,其分靈在人間的惡行不勝枚舉,因而成為路西法最頭痛的隱憂,據本體阿撒茲勒的感應,欲魔甚至想過出賣他們,但最後還是因為諾蘭放棄了。

  董司常說:「其實,欲魔原本的打算,是想藉助安慈的力量,讓他的老婆重生。」

  克里斯震驚了,「他想劈腿?」

  「這我不知道,但貝貝說,姻緣簿上,唯一與欲魔有一線姻緣的就只有諾蘭。」董司常說:「反正他後來發現諾蘭是他老婆的轉世,就沒有再跟安慈合作的必要了。」

  「喔,他們兩個是前世今生。」克里斯了然。

  「不。」董司常搖搖頭,「不是兩個,是三個,記得被約翰煉化成惡鬼的雷德嗎?」

  「三個?」克里斯再次震驚了,「玩這麼大?」

  董司常想了想,「據說當時確實鬧得很大,整個事情的真相差點被記進聖經裡,西方天界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犯了淫慾罪的阿斯蒙德來頂替欲魔幹的事。」

  「還上聖經。」克里斯一臉蒙逼,果然有天使光環就是不一樣,隨便跟人類玩個三角戀都能差點被記入聖經,搞得他現在都不敢相信被人類七改八改的聖經故事了。

  「是啊,若要用一句話概括的話……」董司常搖頭晃腦地下了個防雷Tag,「這大概就是個奉子成婚所引發的慘案,真的好狗血好刺激。」

  「……」

 

77.番外2+1P組:劫持(下)

  魔界的一座海島上,出現了只有人界才能看到的景象。

  陽光、沙灘、海鮮燒烤!

  藍天白雲下,蔚藍的海水打上金黃色的細沙,留下幾顆小巧玲瓏的貝殼與海星,翠綠的棕櫚樹隨海風輕輕搖曳,幾個年輕小伙穿著五顏六色的海灘褲,蹲在沙灘上架著爐子烤大蝦與扇貝,一棟豪華如宮殿的度假別墅矗立在他們身後,妥妥就是「老子有錢沒處花」的土豪氣勢——倘若外人看得到這被重重結界包圍的秘境的話。

  這裡就是桀普聲稱特別為諾蘭打造的別墅,但諾蘭要是清醒了,估計會說這只是一個裝飾過多的籠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無瘴氣、無魔毒」這口號勉強算誠實無欺。

  欲魔撐著下巴,望著床上的人眉頭緊鎖,另一手在大腿上焦躁地輕敲。過了幾分鐘,他換個坐姿,兩手也交換工作,像是一個得了過動症的巨型兒童,怎樣都不肯坐好。

  桀普走進來,檢查諾蘭胸口的傷勢,縫合的傷口沒有發炎,恢復情況良好,抽血報告也顯示病毒已被消滅,基本上沒什麼大礙,便說:「魔君,大人已經沒事了,只是他以前落下的暗傷沒全然復原,這次得睡久一點才能醒來,您不如也休一會吧。」

  五天過去,諾蘭沒有醒來,欲魔就一直守在這盯著,像是怕對方一個眨眼就化掉一樣。桀普十分納悶,以前諾蘭受過更重的傷,都沒見欲魔這麼反常,這回不知是發什麼瘋。

  欲魔沒有出聲,只是隨手揮了揮,顯然是嫌他吵。

  桀普沒辦法,只好認命地離開,代這位大佬去處理落下的工作。三界結界雖然修復了,但也非一絲不漏,仍有細小的縫隙能讓低等魔或微小的分靈鑽出去,這點微末的力量在人界掀不起什麼風浪,但好歹還能發展點兩界的貿易往來,而他們在人、魔兩界的龐大產業,可不是整天談情說愛、打打殺殺就能維持的。

  欲魔又換了個姿勢,安靜不到幾秒,就索性離開椅子,一屁股坐上床。他想了想,拿出一條細軟的繩子,輕輕綁在諾蘭的手腕上,另一頭繫在自己身上,這才稍微放了點心。

  不怪他這麼緊張,任誰在親眼目睹愛人魂飛魄散,自己也絕望得陷入癲狂,因而放浪形骸,醉生夢死了數千年後,忽然失而復得,都會變得這麼患得患失。

  他俯下身,細細凝視諾蘭與記憶中那女孩截然不同的面容,輕聲低喚:「莎拉。」

  傳說,阿斯蒙德看上一個名叫莎拉的女子,強行附其身,殺害所有與莎拉成親的男人,最後被拉斐爾驅逐,墜入魔界,成為聖經上指稱的七宗罪之淫慾。

  實際上,是阿斯蒙德化身成一個美女勾引無數男人並加以殺害,並自稱叫莎拉,正好與他心愛的女孩同名,才會在拉斐爾的設陷下,頂替他犯下的罪。事隔多年後,他無意間得知阿斯蒙德竟敢以莎拉之名到處吹噓這件事,便一時腦熱地幹掉對方,還順手接管對方旗下的魔,名正言順地讓世人誤會他欲魔就是阿斯蒙德的化身。

  對他而言,莎拉是一個不可侵犯的名字,是他滿身淤泥的罪業中,唯一放在心尖上小心呵護的潔白無垢,若要套句人類的情話,便是他求而不得又親手毀之的白月光。

  他初遇莎拉的時候,還不是阿撒茲勒的影子,又或者該說,當時的他就是阿撒茲勒,一個追隨路西法一同接管西方西方地府,並輪流征戰魔界的熾天使長。

  他們不同於自天地而生或由血脈繁衍的生靈,是父神耶和華以天界之光創造的生命體,經過五千年的化育而成,從來都不懂愛恨悲苦喜樂,他們只為使命而生,也只為使命竭盡所能。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替父神實現三界和平的願望。

  所以,對他們來說,與魔族征戰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但坐在地府宮殿裡依人類生前的善惡對錯施予獎懲,卻是極為苦惱的事,因為人類太過複雜了。

  人類能為愛犧牲付出,卻也能轉瞬背棄所愛;人類能為自己謀私奪利,卻也能同時保護關愛別人;人類膽小脆弱又貪生怕死,卻也能頑強地抵抗強敵衝鋒陷陣。

  在沒輪到他出征的時候,他總是會被人類錯綜複雜的言行弄得焦頭爛額。某日,他終於受不了那些繁瑣的案件,決定親自去人界逛逛,仔細觀察人類到底是怎樣的生物。

  然後,他遇見了莎拉——一個美麗的牧羊女。

  為了看到最真實的一面,他悄悄觀察了莎拉好幾年,從她還是小女孩起,到她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幾乎沒有一天落下。而他也在她身上看見許多美好的性格,活潑、善良、開朗、友愛手足、熱於助人……所有能想到的善,似乎都集中在她身上。

  莎拉是當地最美的女孩,吸引了許多目光,包括城主的兒子雷恩。

  這個尾隨觀察一直持續到某一天,他發現自己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著莎拉,便忍不住又偷偷跑來人間,想跟那些愛慕者一樣親自與她說說話。

  「請問……」

  「啊!」

  當時,莎拉正在河邊洗手,被他冷不防的出現嚇了一跳,竟整個人往河裡摔去,他連忙要拉住她,卻忘記那天剛下過雨,河邊泥草正滑,兩人就這麼一起摔成了落湯雞。

  這段尷尬的初遇,讓他們每次提及時都會笑了許久,卻在日後成了他心中的一把刀,一旦稍有觸碰,便會傷痕累累地滴血。

  「你之前想問我什麼?」莎拉擠著裙子上的水,邊抬頭問他。

  「呃……」他呆滯地望著莎拉,忘了自己原本鼓起勇氣的提問是什麼。

  莎拉噗嗤一聲笑了,眼裡沒有任何戲謔或嘲笑,就是單純覺得這個陌生人很有趣。

  「你叫什麼名字?」莎拉又問。

  「我……」他本想回答阿撒茲勒,又及時想起自己不能洩漏身份,卻一時想不到化名,只得老實說:「我不能說。」

  莎拉便沒再追問,只是伸指彈了下黏在他髮梢滴水的苔蘚,開玩笑地說:「你不說,那我就叫你莫茲(moss苔蘚之意)啦。」

  從那天起,莫茲就變成他的暱稱。

  很快地,他發覺,自己想親近莎拉的念頭,沒有因為一次次的碰面而減輕,甚至還越陷越深,終於有一天,他在莎拉溫潤似水的注視中,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他終於明白了,這就是愛情。

  初次嚐到了愛情,嚐到了思念的苦,也嚐到了與愛人結合的歡愉,那美好的滋味令他有些無法自拔,不懂父神為何不希望他們接觸這些事,直到許久以後,他被冠上了欲魔之名,才明白,正是因為禁果太過甜美而教人沉淪。

  後來,莎拉懷孕了。

  他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將莎拉接回天堂,告訴父神他想娶莎拉為妻,他甚至願意捨棄美麗的羽翼,留在人界和普通人類一樣組織家庭,但天賦的使命不允許他這麼自私,他必須回地府,因為他是時候要去魔界征戰了。

  「等我,一個月後,我就回來。」他信誓旦旦地許諾。根據薩麥爾的回報,他要攻克的那一塊領地沒有什麼大魔駐守,難度不大,一個月就能拿下。

  然而,他輕敵了。

  雖然沒有大魔坐鎮,弱小的魔族們也極為聰明狡詐,竟讓他久攻不下。他越是想盡快完成目標回去,就越是慌亂出錯,最後受了重傷,被困在惡毒的沼澤之地,等薩麥爾救出他時,已是三個月後,他中魔毒過深,瀕臨入魔。

  拉斐爾特地趕來幽冥界幫他治療。

  他們說,他在昏迷期間一直喊著:「莎拉……我要回去……她在等我……」

  執念過深,加遽了他的魔化,路西法不得已,與拉斐爾聯手將他分裂出來——從此,他再也不是阿撒茲勒,而是阿撒茲勒的影子,是阿撒茲勒屬於黑暗能量的那一部份,他擁有阿撒茲勒的全部記憶,也擁有阿撒茲勒的所有情感,包括對莎拉濃烈的愛。

  他趁大家不注意時逃出牢籠,趕回人界去找莎拉。他原以為,歷經三個多月的分離與煎熬,迎接他的會是莎拉甜美燦爛的笑容,卻哪知,當他循著氣息找到她時,正是一個神父宣布她與另一個男人正式結為夫妻的時刻。

  「為什麼?」他不敢相信地闖進美輪美奐的婚禮,顧不得自己是否現出了原型,只想抓住那個帶著他的孩子嫁給別人的女人。那一刻,他品嚐到了妒恨,而這該死的東西令他難以控制地不斷怒吼:「為什麼要背叛我?」

  莎拉的丈夫立刻站出來, 說:「不是這樣,請聽我解釋……」

  他一眼就認出對方是那個叫雷恩的城主兒子,但他一點也不在乎這奪走莎拉的人想說什麼,一揮手就將對方炸成了血霧。

  「啊——」

  整座城的人都為城主兒子的婚禮而來,也都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魔毒在他的血液裡沸騰,在他的腦海裡喧囂,將眼前染成了腥紅色,此起彼落的尖叫與扭曲的驚恐面孔,都像是在指責他破壞了這場婚禮,激起他更多的憤怒與殺欲。

  殺了,將所有要拆散他和莎拉的人全都殺了!

  他分不清眼前的人有誰,似乎有從沒見過的人,也有他曾悄然觀察過的人,似乎有莎拉最敬愛的父親,也有莎拉最疼愛的妹妹……等他終於發洩夠停下手時,整城的人都死絕了,只有他心愛的新娘癱坐在一地殘屍中,精緻華美的白紗已染成了紅色。

  「我來接你了,親愛的。」他輕輕擦去莎拉臉上的血,落下久違的吻,吻中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莎拉沒有說話,只是神情空洞地落著淚,靜靜地任他擺佈。

  一直到許久年以後,他終於能夠冷靜地回憶時,才明白,那時的莎拉已經瘋了。

  一個平凡的牧羊女見過最血腥的事,就只是看著母親拿起菜刀斬雞,她幹過最殘忍的事,也只是將釣到的魚剖肚去鱗,所以她在目睹自己肚裡孩子的父親殘殺了所有人,甚至連她的家人都不放過後,就徹底地瘋了。

  他帶著莎拉回到幽冥界,那裡是他唯一想到能藏匿莎拉的地方,卻被路西法率領所有天使包圍追捕,罪名是——墮落。

  「我沒有墮落,是那些該死的人類要拆散我們,他們都是罪人!」

  「你簡直無可救藥!」

  那場架他們打了許久,路西法怕殺了影子會危害到阿薩茲勒,始終不敢出全力,也讓他有機會不斷帶著莎拉逃亡,最後,他被逼到焰獄池旁,那足以焚毀靈魂的焰漿下就是通往魔界的深淵,而位在崖上的傳送陣已然啟動,他知道路西法打算把他關進魔界。

  為了不讓莎拉被誤傷,他不得不暫時將她藏在一個安全的角落,再繼續廝殺。

  若他在得知莎拉有身孕時,沒立刻帶她離開是第一個錯,受不住魔毒的影響屠殺人類是第二個錯,那麼,他在當時放開莎拉,則是第三個也是最大的錯。

  沒人注意到莎拉,等他被路西法等人壓在地上時,才發現她已經走到焰獄池邊。

  「你要做什麼?快回來!」他驚慌地喊叫,其他人發現不對勁要去拉她,卻已經太遲了。莎拉留下一抹解脫的微笑,就帶著他們尚未出生的孩子跳下去。

  「不——」

  他在撕心裂肺中,正式成魔。

  他不知道自己瘋了多久,自莎拉魂飛魄散的那一刻起,他就被魔性徹底佔據,開始渾渾噩噩地依著本能在魔界四處殺戮,等到阿薩茲勒與他聯繫時,已是兩百年後,他的身後也已遠遠跟著一批崇敬強者的魔。

  也是在那時候,他才瞭解到事情真相——原來,人類自己定了一種罪,叫貞潔。

  從此,他與阿薩茲勒便互相怨恨上了。

  *  *  *  *

  「讓我猜猜。」

  克里斯打了個呵欠,感覺這種劇碼果然是千古不變的大老梗,「未婚懷孕,孩子爸身份不明又搞失蹤,她沒被家人打斷腿已經很好了,所以她只能找個倒楣鬼來當免費老爹。」

  「可以這麼說,但不是莎拉主動,而是雷恩自願的。」董司常趴在他身上,戳了戳他冒出些許鬍髭的下巴,「莎拉懷胎快四月,肚子早就遮不住了,她又說不出孩子生父的來歷,偏偏時值旱災,民智未開,人民以為是她敗壞風俗引來天怒,就逼她投湖祭神,雷恩為了救她,就謊稱孩子是他的。」

  「城主就等同於那塊土地的王,城主的兒子就是王子,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了。莎拉死裡逃生,雷恩痴心一片,許諾會照顧他們母子倆一輩子,而莎拉也並非知恩不報的人,所以幾經思量後,就做了全天下母親都會做的選擇——為了孩子,犧牲自己的愛情。」

  克里斯皺了下眉,了然道:「雷德就是雷恩轉世?難怪會對諾蘭死心塌地成這樣。」

  「是。」董司常側臉貼在克里斯胸前,語氣有幾分感慨,「因前世沒能圓滿的執念,讓他每一世都與莎拉的轉世牽扯不清,就像莎拉懷抱極深的罪惡自盡,那份無法原諒自己的怨念,也令她每一世都不得善終。」

  自殺是罪,帶著未出生的孩子自殺更是大罪,更別說那孩子還是跨種族結合的奇蹟,這份罪業加上執念,讓她即便沒有魂飛魄散,也注定要在輪迴中受盡苦難,但任凡一個有惻隱之心者都會不忍莎拉的境遇,因而耶和華在她墜入焰池後,就撈起殘魂予以重生的機會,也令這靈魂因精魄裡的上帝之淚得到更多機緣。

  「因魂魄不全,他在畜牲道輪轉萬世,又當了十世痴兒,每一世都因天生的殘缺被虐待,甚至被親生父母殺害,除非他有幸遇到雷恩的轉世,才能勉強過上幾年好日子,而那些傷害他的人,也全是當年受莎拉牽連慘死的人轉世。」

  「我翻查諾蘭的輪迴記錄時,簡直就像在看一部痴兒受虐史。」董司常語調一轉,稍微洗去先前的沉重,「不過他到了這一世,總算是恢復正常神智,除了雷德之外的債也都償完了,如今又有救世功德加身,往後的路應當會舒暢許多啦。」

  克里斯在聽著同時,雙手一直摟著趴在身上的戀人,邊輕輕摩梭董司常光裸的背,這撫觸並不帶任何情慾上的撩撥,卻有著激情過後歸於平淡的寧靜與滿足。他想,雖然他們此刻的幸福也是得來不易,但跟這故事裡的三個主角比起來,還是幸運多了。

  他想著想著,就發現一個問題,「諾蘭輪迴這麼多世,欲魔或阿撒茲勒會查不到?」

  「查不到啊。」董司常搖頭,「耶和華修好莎拉的精魄後,就將她投到東方地府來,請託包伯伯務必不能讓她在恢復前碰到西方地府的人,有關她的資料也被重重屏蔽,徹底掐斷阿撒茲勒的追查方向,直到這一世的諾蘭要加入偵察部,我們才解開他近三世的紀錄。」

  「要不是貝貝被諾蘭打死結又兩頭牽的姻緣走向弄得一頭霧水,翻查姻緣記錄追溯源頭,我們還未必挖得到那麼久遠的事呢,嘿嘿。」董司常說著,就露出我八卦我驕傲的表情。

  克里斯輕笑一聲,又沉默了會,突然說:「我們大概很難要回諾蘭。」

  在還不知道諾蘭的身份時,欲魔就已對他有莫名的佔有欲,如今知道了,更不可能放手。然而,諾蘭畢竟是地府偵察員,又是救世大功臣,於公於私,他們都不可能坐視不管,何況他在人界有那麼多羈絆,以他的脾性來說,魔界也絕不會是他的歸處。

  「唉,百密一疏,我竟然忘了欲魔會趁機綁架。」董司常稍微撐起身子,不滿地哼唧道:「不過,我七世子說要罩的人,就會罩到底,哼,看我怎麼想辦法把他搶回來!」

  「唉唷,七世子好威武吼。」克里斯掐了把他的細腰,對董小七這裝腔作勢的小樣兒既喜愛又想吐槽。他挑了下眉,問:「人都不知跑哪了,你想怎麼搶?」

  董司常小腹黑地瞇了瞇眼,吐出一個名字:「阿撒茲勒。」

  空盪的西方地府舊址裡,阿撒茲勒佇立在一幅畫像前,畫中的少女有著一頭烏溜的長髮,肌膚是被長久日曬的小麥色,深邃精緻的臉龐在燦陽下洋溢著明媚的笑意。

  幾千年過去了,他依然記得,莎拉柔軟的身子散發著陽光的氣息,每根髮絲都有青草被雨水滋潤的清新芬芳,她一笑,即便是天堂最美的樂園,都會為之失色。

  但這一切美麗,都只能在回憶裡,用漫長的永生去思念。

  「欲魔。」他痛苦地閉上眼,用意念告訴自己的另一半,「你不該去找他。」

  「我怎麼做都不用你管。」

  腦海裡,是欲魔不屑的嗤笑,阿撒茲勒只得繼續勸:「你的一意孤行會害了他。」

  「說得你很懂。當初要不是你顧慮太多沒早些帶她走,又怎會發生後來的事?」

  「……」

  「使命?哈,你就繼續當你的天使吧,魔君我來做,所有罪名也都我來背,莎拉也由我來保護。」欲魔冷笑說完,就切斷感應,拒絕任何妥協。

  阿撒茲勒睜開眼,臉上閃過一絲狠絕,緊握的手幾乎要刺破掌心。他深深注視著莎拉含笑的美麗眼眸,輕聲說:「我不會讓我們又一次毀了你。」

 

78. 番外2+1P組:諾蘭

  諾蘭本名不叫諾蘭,不論是他的姓還是名,全是來自於賦予他新生的家人。

  在十三歲以前,他一直都是個孤兒,一個精神上的孤兒。

  他的親生父母是一對非常平庸的普通夫妻,為了移民美國,他們不惜付出龐大的心血與代價,過上極其刻苦的日子,並堅定地認為,兒女將在這份苦心下,為他們實現夢想——他們便是美國華人家庭中的虎爸虎媽,以嚴苛的態度力求孩子「完美」地走向成功之路。

  而他們對於「完美」的異常執著,也造就了日後的所有「不完美」。

  諾蘭身為長子,一出生就是父母最寄予厚望的圓夢依托。他們省吃儉用,也要給孩子用上最好的,從胎教到早年幼兒教育,無一不是盡可能地投資,彷彿這樣他就必能一夕成為天才,給予最大的財富回報。

  然而,這種要將天上星星月亮都捧下來作培育教材的苦心,在他們發現兒子總愛對著空氣講話或時而往無人處張望時,漸漸化作恐慌,因為異常對他們來說,是不應存在的污點。

  當時,年紀尚幼的諾蘭,還無法分辨活人與鬼魂的區別。

  沒人能理解他與生俱來的天賦,父母輕易地將他的異常歸為精神病,又因太過在意外人的眼光,只敢偷偷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在療程初期幾次的信任關係建立後,醫生終於切入主題,讓他畫出自己看到的東西。

  諾蘭猶豫了許久,即使年紀再小,也能感覺到大人們的戒心與防備,最後,他還是在醫生的循循善誘下,一筆筆畫出對方背後的幾個「人」的特徵。一直到許多年後,他都仍清楚記得,醫生在聽完他解釋畫中人後瞬間發白的臉色,鏡片下的雙眼寫滿了驚恐。

  醫生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終於讓父母開始意識到科學之外的事,便越發惶恐。他們決定拉著兒子走進教堂,找上社區裡最富聲譽的神父,而那正是諾蘭陷入黑暗的開始。

  神父是個四十多歲的白人,逢人就揚著如春風溫煦的微笑,永遠都是端正俊雅的模樣,是教徒們心目中最能仰賴的心靈寄託,彷彿對方一個擁抱便能令他們重獲救贖,就連他的父母也在參加過幾次禮拜後,就成了神父忠實的信徒。

  然而,諾蘭一見到神父,卻只想往外奔逃,因為在他的眼裡,神父身上攀著許多赤裸著身子的小孩,每一個都面目猙獰地啃咬著肉,每一個的下半身也像被撕裂般血流如注。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與自己同齡的鬼,模樣又是如此悽慘,他當下就激動地大叫,拼命抵抗神父的接觸,並在掙扎中不慎將對方的臉抓出一條很長的血痕,小鬼們為此拍手叫好。

  「撒旦!惡魔之子!」形象盡失的神父摀著傷口,一反常態地厲聲斥責:「拒絕神的接觸,是褻瀆神的存在,唯有地獄才是你的歸處!」

  小孩委屈地辯解:「我沒有騙人,他身上真的有好多……」

  「你閉嘴!」母親當場甩去一巴掌,隨即又驚慌地掏出濕紙巾擦手。

  父親一個勁地向神父道歉,又捐了一筆款,才從神父口中得到上帝的寬恕。

  但這件事依然在社區裡傳開了,父母覺得臉上無光,既害怕諾蘭「邪惡」的力量,又擔心他們做得太超過會引來社福局的關注,影響自家經營的餐廳生意,那必然會毀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理想未來。所以,他們聽從神父的指示,以疏離冷漠的態度養著他,限制他的活動範圍,並將心思全數轉移到還沒被「惡魔染指」的二兒子身上。

  從此,諾蘭不再是這個家的小孩,只是一個被囚禁的怪物。

  他還是可以出門上下學,只是不會有小朋友敢與他來往,大人們也都避著他,私下裡,所有人都在議論他,整個社區都知道他有病,還有暴力傾向,打傷了大家最敬愛的神父。

  幸好他還不算孤單,至少「幻覺」裡的「人」都願意親近他,說話給他聽。

  後來妹妹出生,家裡房間不夠,他們搬到同社區較大的房子,但除了諾蘭以外,全家沒有人知道,這屋裡其實住著前任女主人的亡靈,因為這時候的他已經學會了保持沉默。

  前女主因受不了愛子意外身亡的打擊上吊自殺,死後就一直在屋裡徘徊。大多數的時候,她都窩在屋裡的某個角落發呆,或反覆重演自殺的過程,偶爾她難得神智清醒,就會跑來諾蘭床邊,把他當成自己夭折的兒子,為他說床邊故事,溫柔地哄他入睡。

  一個女鬼給他的母愛,比生母給的還多,儘管那雙拍撫他手是冰冷的。

  幾年後,母親的弟弟來紐約留學進修,便住在他們家。舅舅是個不到三十歲的溫柔男人,從來都不信所謂的惡魔之說,對每個外甥都很好,還常趁姊姊跟姊夫不注意時,跑來找諾蘭聊天,變著主意逗他笑,還抱著他一起看電影。

  那時,諾蘭十二歲,一直以為舅舅是真心疼愛他的。

  一個月後,舅舅爬上了他的床。

  「噓,這是我們的秘密,別告訴其他人。」舅舅解開他的衣服,不斷親吻撫摸著他的身體,邊發出讚嘆:「天,你真漂亮,我好喜歡你。」

  「為什麼?」他不安地輕顫,無法理解舅舅突來的變化,不知該如何反抗。

  「因為愛啊,我們是相愛的,不是嗎?」男人灌輸著許多甜蜜的愛語,許諾著天長地久。而年幼的孩子太過天真,就這麼在一次又一次的溫柔誘哄中,相信了「愛」,從一開始的掙扎與遲疑,漸漸被說服軟化,最終沉浸在肌膚相親所帶來的溫暖。

  被挑逗的生理自然反應,不斷衝擊著心靈意識上的譴責。

  這是亂倫,是不可原諒的罪,但他無法推開這唯一帶著活人體溫的擁抱,最後,他只能在茫然的摸索中,懵懵懂懂地將靈魂與肉體切割開來,就像是一種自我催眠——正被男人擁抱的男孩不是他,正與男孩發生關係的男人也不是舅舅。

  倫理的束縛一旦被打破,便再也分不清親情與愛情的界線,青澀的身體被調教得難以抗拒床笫歡愛。男人以愛為名的逞慾,毀了一個孩子應有的人生觀,即便他日後得以逃離這罪惡之地,也擺脫不掉男人在他靈魂裡刻下的罪印。

  紙終究包不住火,這段不倫東窗事發,口口聲聲說著愛的男人立即原形畢露,激動而委屈地為自己申冤,將過錯全推到諾蘭身上,抨擊他是引人墮落的惡魔。

  這一刻,諾蘭終於明白,原來愛可以是這麼虛假,可以是這麼傷人。

  他想辯駁,想質問舅舅,但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蒼白無力的,毫無說服力,因為他是大家眼裡的撒旦惡徒,他是邪惡的污穢,甚至不配擁有發言資格。

  父母看他的眼神更加恐懼了,又帶著深深的嫌惡,並很快地請來神父驅魔。

  這一次,諾蘭眼裡的神父,不再有小孩的亡靈纏身,卻渾身爬滿了蟲子,散發出腐肉的惡臭味,空洞的眼眶看不到眼珠,只有一片濃濁的黑霧,就連嘴裡吐出的氣息都是森冷的。

  許久以後,他才明瞭,那神父早就因為墮落而被魔物附身,社區裡神聖無比的教堂,原來其實是魔族的巢穴,也難怪他總覺得那掛在十字架上的聖子耶穌笑得極其古怪。

  神父將大家請出去後,一關上門,就露出貪婪的醜惡笑容,「這甜美的靈力啊,終於要屬於我的了,真不枉費我們的百般設計,還煽動你那有戀童癖的舅舅來誘惑你,呵,當你染上亂倫的罪,一腳踏入地獄時,就是我們收成的時刻。」

  諾蘭無法明白對方的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成為惡魔的獵物,強烈的求生本能在告訴他,必須立刻逃離這裡,但他實在太弱,還跑不到門邊,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得不得動彈。

  惡魔的手撫上他的胸口,侵入體內似要抓取什麼,他痛得駭聲尖叫,拼命掙扎求救。門外的人卻都置若恍聞,沒人在乎他的死活,包括曾經疼惜他的舅舅,早已逃得不知所蹤。

  他的妹妹還太小,茫然地看著英語教學影片,不知道家裡發生什麼事,他的弟弟一臉冷漠地坐在電腦前,偷偷跟同學商量買報告的價錢,繼續假扮父母心中的資優生,而他的親生父母滿心只想驅逐罪惡,好還他們一個完整且美滿的家。

  最後,竟是女鬼媽媽拼死救了他。

  「快逃,這裡……這裡要被黑暗吞噬了……我能感覺到……」女鬼顫抖著被惡魔瘴氣侵蝕的雙手,身形逐漸透明。她在臨消失的那一刻,撕心裂肺地哭喊:「寶寶快跑!」

  那一天,他不顧一切地跳窗,逃出囚禁十二年的牢籠。屋外視野所及之處皆一片陰灰,平日街上看到的孤魂野鬼都一臉驚恐地往外奔逃,逃不了的則絕望地站在原地慢慢消散。

  一個認出他的鬼魂大喊:「快跑!他們在找你!」

  濃烈的黑霧自教堂迅速擴散,籠罩了整個社區,刺骨的煞氣直逼而來,他害怕地不斷奔跑,即使逃出了社區,黑霧也依舊凶猛追來,直到他差點被一輛轎車撞到。

  刺耳的煞車聲驟響,他反應不及地撲倒在車前蓋上,一個人跑下車扶起他,焦急地問:「有沒有怎麼樣?有哪裡受傷嗎?」

  對方有一張曾在電視上看過的漂亮臉蛋——那是他與養父的初遇。

  然而,他當時太過慌亂,一句話都答不出來,又見黑霧正在遠方虎視眈眈,就顧不得對方再說什麼,立刻推開人跑走。他不知道是什麼讓黑霧沒有追來,一直到幾個月後,他遇見一個同樣從社區逃出來的鬼,對方告訴他,當時還有另一個男人在場,那人身上有著不輸給魔的強大煞氣,嚇退了黑霧,再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那人就是泰特斯。

  離開了牢籠,他無處可去,只能在街上流浪,跟流浪貓狗一起搶奪垃圾桶的食物,也曾遇到好事的人帶他去收容所,給他麵包和水,但隔天,收容所裡的鬼魂告訴他,社工已經查到他的資料,判定他是離家出走,打算送他回家。

  於是,他又逃了,繼續過著流浪的飢苦生活。

  有一次,他實在餓到不行,終於受不了食物的誘惑,被迫接受一個男人的交易。

  那個男人很粗暴,草草潤滑後,就把他壓在公廁的隔間裡使勁折磨。

  他痛得忍不住哭喊,卻被摀住口鼻,幾乎要不能呼吸,便後悔地拼命掙扎,但他的力氣太小,男人不為所動,還用噁心的黏膩嗓音,在他耳邊說:「小婊子裝什麼裝?你們這種沒人要的小雜種,不趁年輕靠這個多賺點,還能靠什麼?好好張開腿服侍老子吧。」

  在這一瞬間,他想起自小被降下的罪名。

  「惡魔!撒旦之子!」

  「你這個怪物!」

  「為何要來破壞我們的家?」

  「主啊,求您驅逐罪人,使我們恢復潔淨。」

  漸漸地,他的意識再次抽離,飄至虛無處,漠然看著身體被拖進深淵浮沉。

  異於常人是罪,愚蠢無知是罪,亂倫是罪,慾望是罪,出賣身體是罪,放逐自我是罪。

  於是,身體被無情地撕裂踐踏,劇痛化作「他」手中制裁罪人的鞭子,反覆抽打切割自己的靈魂,懲罰他這一生犯下的所有罪過,宣洩他對這人世的厭惡與憤恨。

  男人結束後,扔下一張鈔票,揚長而去。

  他縮著髒污的身子,怔然望著生平賺到的第一筆錢,良久,一滴淚落下,失聲痛哭。

  為什麼活著會這麼難?

  哭了不知多久,有人輕輕拍了下他的頭,竟是一個有些年紀的男鬼。

  對方見他投去目光,十分訝異,「你看得到我?」

  男鬼自稱老鬼,死了非常久,久到他已記不得時間,記不得生前事,也從來沒有誰要接他走,最大的嗜好就是到處走走看看,看人世百態,看藏在角落裡的生死悲苦。

  「命比什麼都重要,哭完了,就趕緊吃點東西吧。」也許是第一次遇到特殊的人,老鬼高興地說:「你看得到我們也好,紐約的每個角落我都很熟,想吃什麼就問我,保證比你去跟那些阿貓阿狗搶的還好,也不用再委屈自己了。」

  「……」

  諾蘭知道自己一直很得鬼緣,後來老鬼告訴他,因為他身上有能安撫鬼魂的力量。

  老鬼幫了他很多忙,每天都會告訴他外頭發生的事,也常勸導他,世界很大,不要因世人的誤解而絆住自己。他從那時就想,人們總說鬼怪可怕,但他卻覺得,人比鬼還可怕。

  兩個月後,那個男人又來了,說這次想帶上其他人一起,酬勞加倍,被他拒絕了。

  男人見交易不成,只得暫先離去,似沒放棄的打算。

  老鬼連忙警告諾蘭,那人身上沾染了黑暗氣息,要他小心。他一聽,就想起那個要挖他心臟的神父。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不斷地想躲開男人,卻仍逃不過被追捕的困境。

  他跑到大馬路上求救,但時間太晚了,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只有三兩車輛經過。最後,他被強行拖入暗巷,其中一人的身體異常惡臭,力量也比其他人還大。

  那些人將他壓在地上,摀住他的嘴,罵著難聽的下流詞彙,毫不留情地撕開他的衣服,拉開他的雙腿,一隻手也化出了利爪,就像那墮入魔道的神父,要插入他的胸口。

  他絕望地閉上眼,以為自己要完了,但過了好半天,都沒迎來預想中的疼痛,只聽見此起彼落的哀嚎與碰撞聲。他鼓起勇氣地睜開眼,就望見他永難忘懷的一幕。

  月光下,一個高大的身影矯捷俐落地掀倒惡徒,那被魔附身的人更在對方的一擊下發出一聲慘叫,一團黑霧於乍現的金光中徹底消散。他怔愣望著那人矗立在一地凌亂中,回首投來一眼冷冽目光,剎那間,他感覺靈魂深處似乎有什麼被勾動了。

  強者,特別是拯救自己的強者,始終受人景仰。

  他崇拜著、仰慕著,並在往後的每個日子裡,努力學習模仿那人的一言一行,全力以赴地吸收對方所教授的一切,學會了掩飾情感,學會自己堅強地爬起來,學會逼自己面對恐懼,也學會不再哭泣,而後隨著年紀的增長,懷著一份愧對養父的罪惡感,悄然愛慕著。

  ——泰特斯,是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神。

  死裡逃生,他被帶回了拉文德家。

  「歡迎。」養父明亮的笑容,是他見過最溫暖的光芒。他看著養父彎下身,保持與他一樣的高度,伸出右手,就像對待一般人那樣,不是施恩者的姿態,也沒有憐憫同情的目光,笑著說:「我叫貝兒,很高興遇見你。」

  從來沒有一個人會說,遇見他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養父是第一個。

  在門口迎接他的,除了養父外,還有一個帶著期待目光輕聲喊他哥哥的新弟弟。屋裡的桌上,擺著新鮮出爐的巧克力蛋糕,從未嚐過的香甜滋味,是他有記憶以來的第一塊生日蛋糕。

  那一晚,他十三歲,終於有家。

 

79. 番外2+1P組:這見鬼的

  那是一個飄著濛濛細雨的夜晚。

  雷德開著一台不起眼的二手車,開在前往曼哈頓的路上。此時將近十一點,除了夜店外,店家都已關門,街上沒什麼人,只有零星夜客在遊蕩,昏黃的街燈透過擋風玻璃,照在他滿是疲倦的俊雅眼眉,令那張才二十出頭的年輕臉龐有幾分超齡的憂愁。

  今天傍晚,診所來了三隻因誤食毒飼料而岌岌可危的雪納瑞,所有人都緊急加班搶救,因人手嚴重不足,即使他只是實習獸醫,也不得不一起操刀動手術。忙了大半夜,總算搶回一條小生命,正是心力交瘁時,他就收到電話,是久未連絡的兄長。

  「爸住院了,情況不太明朗,你自己一個人要小心。」

  一通電話剛掛,另一通電話又來,是母親強壓鎮定的深切叮囑:「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你爸年紀大了總有些毛病,何況還有你哥在,你先別急著回來,過陣子再說吧。」

  饒是如此,他也能感覺不對勁。

  他們家在曼哈頓作了三代黑幫,到父親這一代,開始有想要洗白的念頭,但家族間的勢力龐雜,利益難以均分,始終都有反對聲浪,明爭暗鬥也越演越烈。父親看出身為么子的他性格溫和,無心參與家族生意,便在他十八歲選擇獸醫系時,以不滿他的志向為由大發雷霆,將他趕出家裡,並斷絕關係,要他自生自滅。

  事後,母親偷偷塞給他一袋現金,是他未來五年的學費,要他好好過自己的人生,別被家裡的這些髒污事拖累,之後他便與家人斷了聯繫,直到今天。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一離開診所,就忍不住驅車前往曼哈頓。

  紐約一向人車擁擠,但在這夜半時分,也格外寂靜,雷德心中正急,不禁加快車速,老舊的車子駛過布魯克林不甚平整的路面,內心也隨一路的顛簸忐忑不安。

  今晚的空氣特別潮濕,路面竟泛起了薄霧,將視野撲上一層若有似無的朦朧感。

  雷德不得不稍微緩速,提前切入右轉車道。正好前方的十字路口亮起紅燈,他踩下煞車,在路口緩緩停住後,打算給母親再撥一通電話。期間,他不經意地瞥了眼照鏡,發現幾輛黑色轎車由遠而近地駛來,速度不疾不徐,宛如黑夜中匍匐前進的幾團影子。

  他不以為意地收回目光,正要撥出電話,一則簡訊就跳了出來。

  「左轉。」

  簡訊沒有標名來訊人,來訊號碼更是詭異,竟是六個零。

  雷德心中一凜,才驚覺外面也太過安靜了,明明後方的幾輛車還在行駛中,卻聽不見一點空氣流動和地面摩擦的聲響,彷彿全世界只剩下自己這一台車。他往窗外謹慎張望,發現不只是前面的號誌燈是紅的,就連左右兩邊也全是紅燈,這放在平常,也許只是剛好號誌燈故障,但此刻的他卻不得不多疑起來。

  他立刻調出大哥的號碼,正要按下去,手機就又跳出簡訊。

  「快!」

  像在催促般,調成靜音的手機竟突然怪叫一聲,他嚇了一跳,下意識扔開手機,踩下油門,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並將方向盤往左一轉,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轉了個大彎,迅速駛進與布魯克林大橋反向的街道。

  後方的車子猝不及防,也不再偽裝,紛紛火速追上。

  輪胎擦過柏油路的刺耳噪音與接連而來的引擎聲,讓雷德冒出一身冷汗,越發確定自己的預感沒錯,家裡果真出事了。他將油門直踩到底,腦袋快速閃過這一區的地圖,邊納悶傳簡訊警告他的人是誰。

  忽然,「砰」地一聲,槍聲響起,後車窗應聲而破,帶著溼意的寒風灌入車內,吹得雷德一陣頭皮發麻。緊接著,怪事發生了——一群形似烏鴉的大鳥從高空俯衝而下,每一隻鳥的嘴喙又尖又長,像極一根根尖銳的鋼錐,教人毫不懷疑這群發狂的鳥禽會在下一秒撞破擋風玻璃,將他戳得面目全非。

  電光石火間,他感覺自己正踩在懸崖邊,一腳踏空,就將死無葬身之地。

  但也就是這麼一個剎那,他的人生出現了巨大的轉折。

  一道銀光劃過,鳥禽瞬間灰飛煙滅,一道身影「碰」地撞上……正確來說,是一個人從天而降落在車前蓋上,讓他反射性地急踩煞車,腦海一片空白。

  氤氳路燈下,漫天飛羽,只見那人的黑色大衣迎風飛起,宛若自黑夜降臨的天使,墨色的髮絲輕揚,露出一張精緻俊麗的臉蛋與一雙冰冷銳利的烏黑眼眸,將他的目光牢牢吸住。

  來人半跪著的身子看似瘦弱,卻極有韌性,在猛然的煞車作用力下,竟絲毫不為所動。

  「開車門。」

  隔著玻璃窗,他清楚看見對方輕啟薄唇,說出這三個字。

  這一刻,雷德竟忘了自己正被人追殺,只覺得胸口在急遽跳動,有種說不清的感受,彷彿一直在尋找什麼的徬徨感終於落地般,讓他想抓著對方問:「你是誰?」

  估計是雷德此刻的表情太傻,來人微蹙了下眉,就翻身跳下地面,又不知使了什麼伎倆,車門竟自動解鎖,讓他輕易就坐上副駕駛座,冷聲命令:「開車,照我說的走。」

  說完,那人就發現自己似乎坐在什麼東西上,伸手一掏,見是一隻手機,便直接一個用力,將整個手機掰斷,往外扔去。

  「……」

  「回頭賠你一個。」那人淡定說道。

  雷德總算回過神,爆出從方才就憋在喉頭的問題:「你是誰?」

  不過,心情顯然已有些不同,方才是乍見天人的驚喜,現在卻是一種「你他媽的空降攔車又一上來就捏爆老子的手機還把老子當計程車司機」的無言震驚,問完後,才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後頭的追車呢?

  他轉身看去,竟見馬路上不知怎地多出一排大型垃圾箱,將追車全堵住了。

  「……」

  真是三種驚嚇一次滿足!

  「有人托我保護你,開車。」那人拉下車窗,掏出一根菸點燃。

  雷德心想這傢伙大概是大哥派來的保鏢,便依言踩下油門前進。他邊觀察四周,思忖那群人還會從哪條路包夾自己,邊問:「我家出了什麼事?我爸怎麼了?」

  那人沉默了會,說:「右轉。」

  「什麼?」雷德怔愣地看了下前方的交叉口,「那裡單行道。」

  「現在,馬上!」

  雷德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只得手忙腳亂地轉過去,內心滴血不止。沒記錯的話,剛才的路口有照相機,逆向加超速,這罰單有得繳了,希望不會被吊銷駕照,也幸好現在是大半夜,不然他還沒被仇家打死,就得先被車撞死。

  結果,說曹操,曹操到。

  他才開沒一段距離,就差點被迎面射來的一大排車頭燈閃瞎。

  「左轉。」那人沒等他看清楚要轉去哪,就直接伸手將方向盤一拉。

  What the……

  內心的驚吼還沒飆出來,車子就已轉進一條巷子,凹凸不平的斜坡及由上而下的俯衝視野,讓雷德的大腦又一度當機。雖然他自小到大不是沒有因家族糾紛被捲入追車的風波過,但開進行人專用的階梯這種電影才出現的兇殘體驗卻是第一次!

  「下一條左轉。」

  「……」

  估計是見雷德被嚇成了痴呆,那人輕嘖一聲,就乾脆起身將腿一跨,在有限的空間中,直接坐在他身上,搶過方向盤,踢掉他踩油門的腳,強制開車!

  雷德又一次震驚了。

  居然還有這種操作?

  然而,此時的車速過快,他擔心自己再換回副駕駛座會影響到對方開車,便只好調整座椅的位置,結果,這一調,雖令兩人的姿勢都舒坦了,卻也讓對方徹底坐進他懷裡。

  「就這樣別動。」那人毫不客氣地往後一靠,把雷德當成天然靠墊後,就猛轉方向盤,以逆天的角度急急切出巷子,又無視單行道的標誌,將油門一踩到底,逆向飆速。

  「……」

  雷德已不知該說謝謝不客氣還是什麼了,只覺得懷裡的身子很輕很瘦,拂過他鼻間的髮絲還有淡雅的清香,加上對方的臀部正壓在自己的腿根上,讓他更加不敢動彈了。

  有種被撩到的蛋蛋羞澀。

  正當他不知該將手放在哪時,就發現前方路口衝來幾輛車,左右兩道亦有大批機車,來勢沖沖,大有直接撞死他們的架勢,不禁大呼:「停!」

  下一秒,吼聲戛然而止。

  只見他的車子在四方包夾中忽然平地飛起,好似有一台怪手將他們連人帶車地吊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越過前方的車陣,再安穩放下繼續前行,而被他們甩在後頭的車則在煞車不及之下撞成了一團。

  「……」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雷德就處在一種系統壞死需格式化的呆滯狀態中,直到車子開進一個小型的廢棄車集散地,才恢復過來,卻聽懷裡的美男輕輕拋來一句嫌棄的話。

  「連車都不會開,怎麼考駕照的?」

  「……」

  大概他們考的不是同一個地球的駕照吧?

  車子繞過堆積的廢車,來到一處較寬敞的空地。

  雷德見對方似乎要下車離開,就升起一股莫名的衝動,連忙往前一抱,將人牢牢箝在懷中,脫口就問:「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被這番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回頭丟來一記眼神,卻哪知兩人的距離太近,竟不慎擦過彼此的唇。雷德一怔,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也沒注意到懷裡的人有剎那的失神,就趕緊鬆開手往後退開,一張俊臉也羞紅不已,「抱歉。」

  對方沉默了會,丟下一句:「諾蘭。」就面無表情地開門下車。

  諾蘭,只有名,沒有姓,就像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需一個簡單的稱呼即可,讓雷德在往後的十二年餘生裡,不論如何費盡心思,也追尋不著對方的半縷蹤跡。

  殘留在嘴唇上的柔軟觸感帶著些微涼意,雷德怔然良久,才被挾帶細雨的夜風吹醒。

  他抹了把臉,跟著下車,見諾蘭拿著匕首蹲在地上不知在刻什麼,就走近一看,竟是一圈畫著密麻符號的圖騰,看上去像極了電影裡的魔法陣,佔地比停車格還大,不像是方才短短幾分鐘內畫出來的。

  「這是什麼?」他納悶道。

  諾蘭沒有解釋,只是頭也不抬地命令:「去把車開進來,停在這。」

  雷德不解,正想再問,就見諾蘭往掌心一割,將血滴在圖騰正中心,便頓時一驚,連忙衝過去握住他受傷的手,試圖幫忙止血,「你做什麼要自殘?」

  諾蘭不耐煩地蹙了下眉,神情更冷地甩開手,毫不客氣地說:「你不需要知道,不想車子報廢的話,就去開進來,別讓我重複第二次。」

  「你……」雷德簡直快爆炸了,按照他們家族的脾性,遇到這種膽敢對他們頤指氣使的人,肯定要先掏槍射廢一條腿再說。但正如雷德的父親所言,他從來都辦不到以暴制暴,甚至極少對人爆粗口吵架,因而他氣得半死,也只能憋著滿腔疑惑與說不出的焦躁,快步回到車上,將車子開進「圓圈」裡。

  這見鬼的一晚、見鬼的追殺,和見鬼的怪保鏢!

  然後,下一刻,雷德就真的見鬼了。

  才將車子熄火,他就看到三個油桶在空中悠悠飄晃。

  Holy shit!

  唯物主義受到挑戰的他整個人都不好了,立馬下車抓住諾蘭,指著「圈」外的油桶,語無倫次地說:「油桶……沒、沒人……你看到嗎?不,不可能,是誰惡作劇?」

  諾蘭無語望著他,眼神極為複雜,而後才重重嘆了口氣,沒好氣地咕噥了句:「長這個臉卻差這麼多,蠢。」

  雷德:「……」

  抱歉喔,長這個臉礙到你了?

  這時,一陣狂風大作,吹來不甚好聞的氣息,像是久未透風的腐爛潮味,雨勢也變得凶猛起來,冰冷的細雨撲打在臉上,猶如透進骨髓的毛針,刺得皮膚發麻。

  「來了。」諾蘭望向他們來時的方向,右手微微一動,握住從袖口落下的短棍。

  雷德沿著他的視線望去,卻只見一片灰濛的夜空,便不解問:「什麼來了?」

  「沒時間解釋。」諾蘭將他往車子推了下後,往外踏出一步,「你回車上待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下來。」

  雷德皺眉說:「那你呢?」

  話才問完,就見路燈閃爍兩下後忽然熄滅,昏暗的視野中,一大片陰影乘著慘澹月光湧來,伴隨唰唰唰的拍翅聲,竟是先前那群像烏鴉的怪鳥,每一隻鳥的背上各載著一人,個個皆長得十分奇異,頭角獸爪,膚色灰暗,絕非是地球上的任何一種生物。

  他目瞪口呆地倒退幾步,再次抓住諾蘭,「那些是什麼?」

  諾蘭抿緊嘴角,冷聲說:「外星人。」

  「……」

  如此敷衍的口吻,他會相信才怪。

  雷德雖震驚於接二連三的怪象,但他好歹是在黑道家族長大的,很快就冷靜下來,用力拉著諾蘭往車子走去,「你想一個人去跟這群怪物打?不行,人數差太多,何況真是外星人,也不是我們能應付的,必須立刻報警和通知軍方,你的手機呢,借我。」

  諾蘭沉默了片刻,低聲丟出一句:「人類就是麻煩。」

  「什麼?」雷德沒聽清楚,轉頭想再催促諾蘭,就見一顆拳頭飛來。

  「砰!」

  喔,好吧,打暈保護對象也是種方法,這個保鏢真的很兇殘。

  再次醒來,雷德已躺在一張床上,大衣、鞋子都沒脫,一隻腳還垂掛在床外,整個身子被擠到邊緣要掉不掉,顯然是被人隨手扔上床的。

  他摀著發疼的腦袋坐起身,就驚見身旁還睡著一個人,瞬間清醒。

  怎麼回事?

  第一時間閃過酒後亂性這種令人心驚的猜疑後,他就回憶起昏迷前的事,追車、槍聲、巨鳥、怪物、魔法陣、自行飄動的油桶……各種超乎想像的奇遇,若非周遭的環境十分陌生,像是臨時找的旅館套房,身上也穿著昨天的那一套衣服,他真要以為自己是在作夢了。

   還有那從天而降、名叫諾蘭的男人。

  雷德悄然靠近那佔據大半張床的人,卻見對方用棉被緊緊包住趴臥的身子,半埋在枕頭裡的精緻臉蛋蒼白如紙,眉頭微蹙,似乎在承受什麼痛苦,淡無血色的嘴唇輕抿,讓他不禁想起車上那個無意擦過的吻。

  不知為何,兩人僅相識不到一個晚上,他卻莫名地覺得,諾蘭應當就跟那個意外之吻一樣,是個冰涼而柔軟的人,令他不由自主地停留目光。

  空氣中有股難以忽視的血鏽味,他艱難地移開視線,下床巡視一圈,就在牆角的垃圾桶裡發現一件破爛的襯衫,上頭染遍整件衣服的血跡濃得觸目驚心。他怔然拾起襯衫,竟覺得有幾分重量,像是吸飽水分地沉重。

  這個出血量該得傷得多重?

  他心中一驚,連忙奔回床邊,撫上諾蘭的額頭,果然在發燒,應是傷口發炎了,若再拖延,恐怕有生命危險。儘管他自己的處境也不宜貿然外出,但不論是身為醫生的職責,亦或是出於報恩,他都無法眼睜睜看著諾蘭陷入危急而無動於衷。

  然而,就在他要抱起人趕往醫院時,就對上一雙緩緩睜開的烏黑眼眸。

  視線相交的那一剎那,他望見諾蘭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迷離,而他也彷彿被潛藏其中的溫柔捕捉住般,久久都無法移開目光,連同呼吸都為之停滯。

  「Damn!」他低聲罵道。

  這真是個見鬼的一晚,見鬼的追殺、見鬼的怪物,和見鬼的怦然心動!

 

80. 番外2+1P組:執念成魔(H)

  在他們交往的那半年裡,紐約曾下了場特別大的雪,整個城市都覆上一層厚重的白,幾天過去都不得消融,讓人光是看著便覺得冷,即使屋內的暖氣再強,也難以驅逐那股子寒氣。

  入了夜,更是陰寒刺骨。

  雷德戴著毛帽穿著羽絨大衣,全副武裝地站在公寓樓下,手裡還拎著另一件羽絨外套,於不時輕吐的氤氳白霧中注視清冷的街頭,等待那據說又去出差的人歸來。

  這個地段平日本就不怎麼熱鬧,畢竟是諾蘭特地挑選的藏身處之一,天氣一冷,就越發顯得蕭條,因而一有人影經過,雷德便會忍不住探頭望去,而後失望地退回原處。

  終於,當時針離八還有一小點距離時,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簾。

  雷德揚起笑容迎過去,果真又見諾蘭只穿一件單薄的毛呢大衣和襯衫,領口還似乎被扯壞了,露出被寒風吹得更加蒼白的肌膚。他眉頭一皺,連忙將手上的羽絨外套往對方身上一披,又取下自己的圍巾套上諾蘭的脖子,將衣領處的缺口包得密不通風,才摟住那渾身寒氣的人快步走進公寓裡。

  待進了電梯,隔絕外頭的冷風後,他才放開懷裡的人,握住諾蘭未戴手套的冰冷雙手輕輕搓揉,語帶責備道:「怎麼不多穿些衣服?就算體質好也不能這麼亂來。」

  「行動不便。」諾蘭瞥了眼身上臃腫的羽絨衣,再補一句:「還醜。」

  雷德差點給他跪了,又不是女孩子,冰天雪地的還求什麼美醜?

  樓層鈕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自動亮起,電梯緩緩上升,雷德看了看四周,不自覺往諾蘭身邊再靠近一步。只要鬼使不主動現身,他便看不到他們,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碰撞到他們,儘管諾蘭說過不用理會,但他很難徹底無視鬼使們的存在。

  在他們初相遇的那場追殺後,他為了儘早擺脫困境回家探望父母,便堅持一起參與調查,漸漸地,他總算明瞭諾蘭真正的身份,以及世上真有人類科學無法解釋的靈異世界,也才明白,委託諾蘭的並非是大哥,而是早已去世兩年的爺爺。

  依照諾蘭所言,爺爺當年並非如表面上地死於疾病,而是被人奪了魂,卻因緣際會僥倖逃出來,而後在人間四處躲藏,直到當年的兇手奪取他父親的魂,又試圖向母親和大哥下手,諾蘭恰好依循線索找上門,並成功召回爺爺,才有接下來的委託。不過,也正是因為偵察員的介入,令這場竊魂奪家產的內部鬥爭演變成妖族殺手的街頭戰。

  由於主謀藏得很深,家族成員之間也互不信任,所以他們花了將近半個月,才總算抓出幕後兇手,對方竟是與他們一家最親近要好的小叔叔,而他的父親雖然被找回了魂魄,但受創過重的身體卻已不堪負荷,最終還是去世了。

  這場變故對雷德的打擊很大,唯一的欣慰,就是遇見了諾蘭。

  他費盡心思地軟磨硬泡,總算沒讓諾蘭消去他的記憶,又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將約會地點從旅館轉移到租借的公寓,想方設法一點點增加兩人的生活物品,用盡各種藉口延長相處時間,才終於變成現在的半同居狀態。

  一進到屋子,已事先調好溫度的暖氣就迎面撲來,驅走從外頭帶來的風霜,諾蘭過於蒼白的臉龐也稍微恢復了點血色。

  雷德脫下外套與毛帽,就趕緊先沖了杯熱可可,塞進諾蘭的手裡,見他喝了兩口,氣色更加紅潤後,才替他取下披著的羽絨衣,以免過熱,卻發現衣內印上些許血跡,便是一愣,「你受傷了?」

  「嗯。」諾蘭懶懶地往後靠向沙發,絲毫沒有要處理傷口的跡象。

  「不早說。」雷德無奈至極,只得將暖氣再調高一點,才幫他脫去被劃破的大衣和染血的襯衫,就見諾蘭的背上有一道從右肩斜畫到左肋骨的傷,皮開肉綻不說,血肉中還帶了點詭異的紫青色,看起來十分猙獰。

  雷德倒吸口氣,「這次的任務這麼凶險?」

  「聽說本來還不凶險。」老鬼現身,拿著醫藥箱飄過來,涼涼地吐槽:「但誰讓他一言不合就衝進魔窟裡,一個人吊打幾十個魔,連老方和大胖都反應不及,他能不受傷才怪,哼,我死這麼久,也沒見過比這小子更不要命的。」

  「……」

  諾蘭冷冷瞥去一眼,一把搶過醫藥箱。

  雷德聽了也氣悶,跟著再搶過醫藥箱。

  「……」

  醫藥箱表示無辜。

  「傷口太大,一定要縫。」雷德翻了翻藥箱,竟在一堆繃帶與瓶瓶罐罐中挖出一個文書用的釘書機,上頭還有斑駁的血跡,他整個人都驚呆了,「你用這個縫傷口?」

  先別說釘書針上的化學藥劑會造成傷口感染,這麼粗暴簡單的治療法還會留下非常醜陋的疤痕,拆釘時又是另一種折磨,他實在很難想像諾蘭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

  諾蘭無語地抓過釘書機,往垃圾桶一扔,「放錯了。」

  「呵,那不是他給自己用的。」老鬼陰惻惻一笑。

  這是上個月的事了。

  當時,諾蘭的豬隊友在任務中失誤受傷,嚎得十分難聽,還拖著要掉不掉的半個胳膊,行動不便,非常阻礙任務的進行。於是,諾蘭一個火大,就隨手拿個釘書機替對方將胳膊釘起來,還順便把嚎個不停的嘴也釘了——當然,他事後遭到上級的嚴重警告,因為豬隊友受到巨大的心靈創傷要求換搭檔,可以說是又一段黑歷史了。

  為免雷德再追問,諾蘭索性掏出一瓶聖水扔過去,「消毒。」

  雷德接過小噴瓶,凝著眉將聖水噴在諾蘭的背上,用乾淨的棉布擦去污水,直到所有毒素都被清除,傷口也稍有癒合,勉強達到不用縫合的程度後,才上藥包紮,全程無比熟練又極度輕柔,像是深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會弄壞眼前的人一樣。

  處理完背後,又接著處理其他幾處刀傷,雖然傷勢看起來不如背上嚴重,卻也讓雷德眉間的皺痕漸深。按照偵察員的修復力,此時傷口還未完全止血,就可見受傷的當下有多慘烈。

  上一次見到諾蘭受這麼多傷,就是在初相識的那一晚,當時也是傷口沾染邪氣無法修復而失血過多,加上諾蘭打完架太累,決定先睡到自然醒再說,鬼使們又被叫出去幫忙善後,才會拖延到傷勢惡化,導致發燒。

  想到這,雷德便是一陣鬱悶。

  蘭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教他怎麼放心得下?

  雷德不知道,在他低頭處理傷口的時候,諾蘭也在默然注視著他,看似清冷的眼眉有幾分柔和,也夾雜著幾分迷惘,壓抑著幾分眷戀。

  老鬼早在不知何時就悄然離開,老方和大胖也各自外出溜躂,鬼使與結契者一向心意相通,但主人的私事他們向來都不會過問,只會在必要的時刻回來靜靜陪伴。

  將所有傷口都貼上繃帶後,雷德收好藥箱,正想去將保溫中的晚餐端出來,就被一隻手拉回沙發上。他納悶地回過頭,就見諾蘭俯過身來,在他的嘴唇上輕輕咬了下,烏黑的眼眸浮著淺淺的水光,消融了一貫拒人千里的冷漠。

  雷德的喉頭滑了下,嗓音有些低啞,「蘭,你受傷了。」

  「嗯。」諾蘭又湊過去咬了一口,在雷德的下巴留下漂亮的牙印後,一手輕輕爬上他的褲頭,微勾撩人的笑意,「所以,這次換你在下面。」

  「……」

  *  *  *  *

  中央空調持續發出低微的轟隆聲,將客廳添上一股微悶的窒息感。

  沙發上,兩人交纏的身體微微冒出一層細汗,迴盪著飽受情慾折磨的低吟。

  「慢一點。」雷德咬緊牙關,雙手扶住諾蘭纖細的腰,小心翼翼地配合動作,在入口邊緣輕輕摩梭,深怕自己一個壓抑不住衝動,會加重諾蘭背後的傷勢,但無奈有人就是任性。

  諾蘭蹙著眉頭一個施力,硬是將雷德滾燙的分身全數吞入,果不其然,一陣撕裂的劇痛過後,始終瀰漫在空氣裡那若有似無的血味更加濃重了。

  「蘭!」雷德有些生氣地低吼。

  「囉唆。」諾蘭低頭堵住雷德還欲發作的嘴,緩緩擺動腰身,感受對方在自己體內進出的炙熱,點燃越漸升起的快感。扯動裂傷的刺痛令他忍不住咬了下吮吻的唇舌,卻發現身下的人似乎沒有回應的打算。

  諾蘭停下動作,打量雷德夾雜怒意的眼眸,片刻後,所有情慾盡數褪去,他面無表情地推開雷德起身,抓起散落一地的衣服,淡聲說:「算了。」

  察覺到他眼中的冷意,雷德頓時心中一慌。一旦他沒能阻止對方離去,這個無情的人真的會一走了之,再也不回來,他連忙伸手拉住諾蘭,試圖挽留道:「別走,我……」

  然而,諾蘭沒給他機會,直接掙脫雷德的手,就將衣服往身上套。

  雷德又氣又急,卻實在沒輒,只好一個咬牙,將諾蘭用力摔回沙發上,拉開他修長的雙腿,也顧不上再慢慢按摩擴張,就挺身衝進去。

  「唔!」

  沒怎麼被潤滑過的後穴十分緊,別說雷德感覺自己差點被折斷,諾蘭也痛得臉色發白,十指掐在雷德的手臂上,幾乎要刺破皮膚,也幸好他沒用上靈力,否則真能將人抓殘。

  粗重的喘息,緩和了先前的衝突,也撩撥著本已熄滅的慾火。

  雷德俯身親吻諾蘭毫無血色的冰涼嘴唇,輕柔地游移雙手,小心避開傷口,細細撫弄對方腿間的灼熱,以大拇指在頂端輕巧打轉,試圖減緩私處被二度撕裂的痛,直到懷裡的身子放鬆了,他才緩緩推移腰身,往那熟悉的敏感處攻去。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願意盡力滿足你。」他輕柔吻去諾蘭臉上的冷汗,強忍漲滿的慾望,低喘地說:「可是……我捨不得你受傷。」

  諾蘭鬆開緊錮的手,雙腿夾緊雷德以凡人來說算強勁有力的腰,緊緊吸附著對方摩擦內壁的硬挺,發出滿足的嘆息。他抬起略涼的指尖,劃過雷德俊美的眼眉,像在透過對方凝望著誰,含著水光的眼眸半是迷離地沉淪在挾帶劇痛的歡愉中,又半是清醒地潛藏著一份苦澀,最後,他只能在斷續的喘息中,吐出一句輕軟的嘆息:「皮肉傷罷了。」

  這一句話,代表了許多意思。

  一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二是絕不交出真心。任憑身體再痛,只要把心隔離了,就不會受傷,所以諾蘭從不談情,只談慾望,這也是他們從決定「交往」時就做下的約定。

  一個連自己不愛的人,又如何能愛人?

  雷德從一開始就知道了,諾蘭在他之前曾有過許多床伴,他甚至曾親眼目睹諾蘭一臉冷漠地將傳來示愛簡訊的過往對象拉黑,連一句敷衍的解釋都沒有。

  他當時忍不住問:「你是否哪天也會一聲不吭就與我斷了?」

  諾蘭沒有回答。

  斷了便是斷了,當訊息不再收到回應,身影也不再出現在視野裡,那便是結束了。因而雷德總是小心翼翼,深怕諾蘭哪天一個不稱心就不告而別,所以他只能從細微處下手,讓諾蘭一點點習慣有自己的生活,想讓自己在諾蘭心裡留下一個無法磨滅的痕跡。

  而他也跨出了成功的一步,老鬼曾私下透露過,諾蘭從不跟哪個床伴過夜,也從沒維持超過半個月的關係,更別說讓對方住進算是私人領域之一的這間公寓。他想,自己並非是毫無機會,因為諾蘭對他也沒有表面上的無動於衷,甚至偶有不經意流露的柔情。

  他也明白自己愛得太過卑微,換到過去,他也不相自己會為一個人放下自尊地付出,但他就是為諾蘭著了魔,自相遇的那一夜起,一種彷彿刻入魂魄的執念便時時糾纏著他,即便明知兩人身處不同的世界,他也甘願以凡人之身飛蛾撲火,全力一試。

  雷德皺緊眉頭,加重衝刺的力道,在諾蘭壓抑痛楚的呻吟中,將兩人的身子緊緊相貼,像要拆吞入腹般,猛烈灌注所有愛慾。他早就發現了,比起溫柔繾綣的魚水之歡,諾蘭更熱衷於會帶來劇痛的粗暴掠奪,似懲罰又似宣洩,私處因而受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儘管如此,雷德還是不忍這具已傷痕累累的身子加重負擔。他小心抱住懷裡的人,一個翻身,讓對方能避開傷口地靠坐在茶几上,再雙手握住諾蘭細瘦的腳踝,往兩側大大拉開,方便自己更加肆無忌憚地侵犯。

  肉體的拍打聲不絕於耳,將客廳的悶熱拉拔到更加旖旎的溫度。

  諾蘭微啟雙唇發出斷續呻吟,粉嫩的舌尖於唇邊若隱若現,像誘人採摘的果實,纖瘦卻精實的腰肢主動抬起,迎合雷德一次比一次還深的撞擊,滿是紗布的身子承受不住過於激烈的快感與痛楚而不斷輕顫,他仰著細白的頸項,晶瑩的汗珠沿著漂亮的肌里滑落,與雷德的汗水融合,卻還似不知足般,雙手用力攀著身上的男人,任由對方盡情啃嚙每一處肌膚,絕麗的臉蛋因情慾染上瑰麗的色彩,一洗平日禁欲般的清冷。

  任誰也想像不到,這平日高傲的冰山美人一到床上,竟是截然相反的魅惑妖精。

  雷德癡迷地凝望身下景致,只覺諾蘭就像甜美的毒藥,教他越陷越深,難以自拔。這一刻,他閃過一個念頭——有什麼方法能與諾蘭綁在一塊永不分離?他貪婪地奢望著,想讓諾蘭超越凡人的無限生命裡都有自己的存在。

  此時,他們誰都沒想到,雷德的這個念頭竟會在心底扎了根,越種越深,最終成了走入死局的心魔,在十二年後為他迎來一個能實現心願的魔。

  烈火在一個剎那的空白後終於歸於平靜。

  雷德強撐著床事後的疲憊,抱起累得不肯動的諾蘭進入浴室,幫他清洗乾淨後,就放回床上,將傷口一一重新上藥包紮,並確認私處的裂傷已無大礙後,才輕搖諾蘭的肩膀,柔聲問:「餓不餓?吃點東西再睡。」

  昏昏欲睡的諾蘭微蹙了下眉,就翻過身將臉埋進枕頭裡,來了個鴕鳥式拒絕法。這略顯孩子氣的舉動讓雷德又氣又好笑,只得幫他蓋好棉被,才回廚房處理被冷落的晚餐。

  待一切都清理完畢,正要回房,就見客廳的地板閃過一抹淡金色的反光,雷德走過去一看,竟是諾蘭從不離身的迷你轉經輪,應是在方才的歡愛中不慎掉落的。他拾起項鍊,望著在空中輕晃的轉經輪,想起諾蘭每次注視它時流露出來的的神情,不禁心中一軟。

  能有珍視之物,說明這人並非真的沒心。

  雷德走回臥房,輕輕拿開諾蘭抱著的枕頭,為他繫回項鍊後,才躺上床,凝視他此刻毫無防備的恬靜睡顏,而後將人摟入懷中,落下一個親吻,發出輕不可聞的嘆息。

  「晚安,蘭。」

 

81. 番外2+1P組:渣男不易(肉渣)

  十一年前的廣州,發生了幾起魔物竊魂案,但沒欲魔什麼事……理論上來說。

  紙醉金迷,說的不止是五光十色的夜生活,還是一家極富聲名的同志酒吧。那酒吧從店長、酒保、服務生到泊車小弟,以及在台上表演的樂隊,都是相貌出色的年輕男孩,舉手投足盡帶一股風情,可想而知,光顧這間酒吧的人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輛寶石藍的跑馬停在酒吧門口,車門打開,踏出一個五官俊美的男人,烏黑的長髮隨意垂散,儒雅中又難掩一股狂傲的邪氣,剪裁合身的高定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高挑身材,未繫領帶的胸口微微露出麥色肌膚,渾身散發著勾人情慾的麝香氣息。

  男人將鑰匙拋給泊車小弟,帶著幾分意興闌珊的慵懶踏上階梯,卻在進入酒吧的那一瞬間,他眼神一亮,像聞到什麼誘人的美食般舔了下嘴唇,步伐也輕快了起來。

  「老闆。」戴眼鏡的青年恭敬地跟在身後,選擇一個較適用於人界的稱呼,「人就在吧台那,閒雜人等都讓我們擋下來了。」

  欲魔嘴角一勾,含著邪佞笑意的目光一轉,準確鎖定吧台上一道清麗的身影。

  嘶,果真是難得一見的極品。

  不同於凡人侷限於外表的驚艷,魔族更看重靈魂的本質——不同本質的靈魂,所散發出來的氣味與吞食的口感都會不同,若那靈魂還自帶些微靈力,那又更添風味了。

  欲魔緩下腳步,以從容的姿態邁向獵物,邊仔細打量對方。

  青年俊麗的臉蛋正微垂眼眸,落下捲翹濃密的睫毛,白晰的肌膚在昏暗光線下顯得剔透誘人,纖瘦修長的身子穿著一件長袖白衫,每一顆扣子都繫得十分整齊,幾乎是將自己包得一絲不漏,在這炎熱的夏夜裡,卻沒有絲毫違合,反而給人一種清冷高貴的感覺。

  這種帶著禁欲氣質的獵物,最能刺激狩獵者心底的獸性,讓人恨不得一把撕開那高冷的偽裝,狠狠蹂躪那藏在皮囊底下的脆弱靈魂。

  但最教欲魔滿意的是,小獵物不是普通的平凡人類,只要稍用靈視檢查,就能發現青年體內有淺淡的靈力,更棒的是,對方還散發著黑暗的甜美氣息,那是曾犯下罪並於墮落邊緣掙扎又被光明救贖的靈魂才會有的獨特香味。

  滿分!不,超滿分!滿分乘以二!

  罪,是靈魂最美味的調料,也是獵物此刻散發出來有如果實熟成待摘的香甜味。

  低階的魔物只管張口就吃,生吞活剝,什麼滋味都不懂,高階魔就懂得烹調,還喜歡將美食含在嘴裡,慢慢舔舐品嚐,將美味一點一點地融於舌蕾之上,因此,他們最愛飽受罪念折磨又抗拒命運的頑強靈魂,而那樣的靈魂也蘊藏著更豐富的黑化物。

  欲魔遊遍人、魔兩界,品嚐過無數俊男美女,早已厭倦只有皮肉可看的庸俗靈魂,正覺得百無聊賴,就忽然收到桀普的通知,說旗下一家酒吧來了個極品。他聽對方講得天花亂墜,便索性抽點分靈過來,就當是嚐點零嘴,誰知,結果竟如此出乎預料。

  該從哪下手呢?

  對於吞食靈魂,欲魔沒有太大的興致,而且殺害靈魂還會招來地府的注意,影響他在人間的生意,又損失一個解悶的床伴,多划不來?他喜歡的是,將這些美味的靈魂一一收藏起來,以最原始的交融方式,裡裡外外地舔了個遍,享受身心靈上的極致歡愉。

  掌握慾望的魔君,最在乎的,自然是下半身的事。

  他坐上青年身旁的位子,瞧見桌上喝到一半的Choco-Martini,有些訝異美人看似冷漠的外表下,竟嗜好這類巧克力甜酒。他想了想,實在按捺不住那撩撥自己的香甜氣息,便招手點了杯Between the sheets,緩緩推到對方面前,以像在輕柔愛撫的低醇語調說:「請你。」

  Between the sheets,床笫之間,顧名思義,就是「來上床吧。」

  簡單直接毫不做作,完全就是慾望魔君赤裸裸超坦率的作風,跟那些成天絞盡腦汁發明撩妹撩漢語錄的妖豔賤貨好不同!

  「……」

  青年淡漠地瞥去一眼,精緻漂亮的臉龐毫無波瀾,彷彿欲魔那張完美得找不出一點瑕疵的外貌,在他的眼裡,也不過只是一隻路過的普通蒼蠅。

  唉唷,高嶺之花更要摘了。

  欲魔才這麼想,下一秒,就見這朵冰山花將兩杯酒和在一起,仰頭一口乾掉,末了還伸出一小點嫩紅的舌尖,舔淨杯緣的最後一滴酒液,纖細的頸項微微滑動小巧的喉頭,教人忍不住腦補起美人用那張嘴為自己服務的誘人畫面。

  他深吸口氣,壓住差點淹沒腦漿的衝動,稍微湊近身子,打算使出渾身解數,一鼓作氣地摘下這朵花,卻見對方放下杯子後,主動投來目光,醺然的臉頰浮上一層淡粉,流轉淺淺水光的烏黑眼眸,竟已不見原先凝著的冰霜。

  美人輕啟微濕的薄唇,嗓音清冷,又有幾分似醉未醉的柔軟,說:「飯店還是你家?」

  「……」

  喔,原來這也是個單純不做作的,跟外面那些愛裝白蓮花的妖豔賤貨好不同!

  *  *  *  *

  昏暗的小巷裡,兩人貼在牆邊緊密交纏,空氣裡滿是揮之不去的悶濕味,唇舌相濡的吮吻輕嘖不斷,混雜著酒精的曖昧喘息,於夏夜的熱浪中激烈翻滾。

  「寶貝兒,你確定要在這裡?」欲魔嘴裡這麼問,動作卻強硬地將懷裡的人壓向牆邊,撕開青年的襯衫,急切地啃咬一如想像中細嫩的肌膚,感受對方身上因沉淪情慾而越漸濃郁的芬芳,慾火更盛。

  青年沒有回答,只是主動地挺起腰身,輕蹭兩人貼在一起的硬挺處,修長的雙手在欲魔身上靈巧游移,並隨一記落在胸前敏感處的吸吮,發出難以自制的低吟。

  「啊……」

  臥槽!

  欲魔倒吸口氣,方才那一聲不僅僅是聽覺上的誘惑,隨之而來的銷魂香甜味更是堪稱魔族最強勁的媚藥,勾得他差點沒能忍住撕裂對方的衝動,整個腦袋也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要把懷裡這引火自焚的小美人操個天昏地暗。

  馬的,管他答案是什麼,也不管地點舒不舒服,反正他肯定是要先就地來一炮了,慾望至上的魔君可不會幹出對不起自己下半身的事!

  就在他一手伸進青年的褲頭,準備要提槍上陣時,就感到腰腹突然一涼,一陣劇痛猛地穿透身體,炸開一股強勁的靈力,將他狠狠地撞向對面的牆壁。

  「轟——」

  碰撞的威力不小,欲魔竟陷入了三秒鐘的空白,才從鋪天蓋地的暈眩中回過神來,竟見自己的腹部插著一把靈光流轉的劍,把他牢牢地釘在牆上,而身前本該迷失慾海的美人正將扣子一一別上,恢復冷若冰霜的神情,若非襯衫有幾顆脫落的鈕釦,以及白晰的頸項還有他烙下的吻痕,真要教人以為先前的旖旎全是一場幻覺。

  「哈!」欲魔笑了,毫不在意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微微瞇起眼,感受青年不再壓制的充沛靈力,以及修行者獨有的氣韻,才恍然大悟地說:「原來還是個靈能者,寶貝兒,你隱藏實力的技術真不錯,哪個門派的?」

  青年沒有回答問題,逕自掏出手機,貼到他面前,問:「認識?」

  手機上是一張從某個角度偷拍到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正走出一家醫院,姿態從容似在閒逛,落在路人身上的目光卻冷漠高傲,又帶著一股饑饞。

  欲魔眉尖一挑,認出那男人就是無珠之眼安插在人界的愛將之一,專門為暗隱主竊取魂魄。儘管他與暗隱主確實有些不能言明的交易,但他跟這男人的關係卻不怎麼好。

  說起來, 他們一個是竊魂集團的小Boss,一個是跨界連鎖情色業的大Boss,怎樣都不該撞在一塊,偏偏對方幾年前竊了他打算培養的一個小女優的魂,雖然生意本來就是誰先下手誰就贏,但仍讓他在心裡記上了小本本,並明言禁止對方踏入他的領地。

  眼見青年在問及這人時,眼底有不容忽視的殺意,估計是來討債的,欲魔便在心底打著算盤,臉上笑意不減,挑逗道:「見過,但不怎麼熟,怎麼?你被他欺負了,要我幫你討個公道嗎?親愛的。」

  說著同時,一隻手還不老實地撫向青年,揉了揉對方緊實的翹臀。

  青年面不改色,直接點了下手機,跳到下一張照片,是另一個面貌平凡的男人,「這是他的心腹。」

  手指再一畫,便是那名心腹進入一家酒吧後門的照片,門上刻著一個山羊頭圖騰,圖騰流轉著凡人不可見的靈光,欲魔頓時瞳孔一縮,笑意自眼眸褪去。

  這他媽的不是紙醉金迷進出暗道的後門嗎?是誰啟動圖騰讓那傢伙進去的?

  「不熟?」青年精緻的眼眉露出一絲譏諷。

  「……」

  欲魔整個魔都不好了。

  一直到許多年後,他都還清楚記得這一夜——白目下屬放老鼠進機密領地,因而引來一個極品小美人,卻在他嚐了口糖衣正是堅挺的時候,美人猝不及防地來一招反捅逆襲,把他打臉打得啪啪響,害他裡子面子全丟光,差點再舉不能,這個心理陰影面積簡直不敢想像!

  他左看右看,發現自己竟早在不知不覺間就被關入一個結界,看來這場誘捕是有備而來的,就不知小美人究竟對他真正的身份有多少了解。

  欲魔滿懷期待,在一番充滿單方面調情的拉鋸後,為了噁心那膽敢再次冒犯他的魔,就大方提供老鼠的落腳處,並一手握緊掌下的俏臀,將青年摟進懷裡,輕舔對方的耳垂,說:「為了慶祝我們聯手除掉共同的敵人,不如換個地方繼續?」

  「……」

  美人目光往下,看著他還插著一把劍狂流血的腹部。

  欲魔以為美人在看自己某處器大活好,立馬挺直腰桿,十分驕傲。

  是的,掌握人魔兩界情色業、縱橫床場的魔君,絕對是身殘志堅的最佳模範。

  然後,美人就收起武器跟他歡樂去開房了嗎?

  做夢!

  只見青年拍開欲魔的手,退開幾步,冷聲丟出兩個字:「醜拒。」

  「……」

  醜、拒?

  他居然被嫌醜?

  欲魔整個魔都驚呆了。

  這張去韓國都整不出來的完美五官居然會被嫌醜?

  感覺被羞辱的他眼神一沉,察覺腹中劍再次泛起一陣靈波,俊美的臉龐便佈滿狠戾的殺意,威脅道:「你知道這只是我的分靈吧。」

  「那又如何?」青年一臉毫不在意。

  欲魔陰狠地瞪著他,「我不會放過你的。」

  青年聞言,竟揚起一抹輕笑,清冷的眼眉因而染上一層媚意。他傾身湊到欲魔面前,落了鈕釦的領口隨之微敞,露出帶著吻痕的漂亮鎖骨,輕聲說:「Bite me。」

  「……」

  欲魔倒吸口氣,可恥地硬了。

  下一秒,青年手中的長劍化為刃鞭一抽,耀眼的銀藍靈光炸開,宛如誅魔的雷火,讓欲魔吃痛地怒吼一聲,就這麼懷抱著一股欲求不滿的深沉怨念,化作煙霧消散。

  青年淡定地收回武器,撤去結界,就在鬼使的協助下迅速離開。

  片刻後,空無一人的暗巷裡,如細沙般的黑霧自虛空浮現,漸漸匯聚成人形。欲魔瞪向青年離開的方向,嘴唇微動,用舌尖吐出一根細黑的頭髮。

  他小心捏起那根頭髮,邪佞一笑,「很好,男人,你吸引我的注意了。」

  領著一批小弟趕到的桀普正好聽見他的自言自語,頓時渾身一僵,差點用臉著地。老闆戲太多,作小弟的總是被霸總台詞雷到,這種心情大家體會一下。

  「去。」欲魔將頭髮遞過去,沉聲下令:「把這人所有底細都給我找出來。」

  桀普接過頭髮,一臉心機婊地惡狠道:「敢踢我們的場子,絕對要教他好看!」

  忠心耿耿的第一小弟心想的是,要將那青年抽筋拔骨、刀山油鍋、嚴刑拷打……

  誰知,欲魔卻一臉癡漢地惡狠道:「看我怎麼操哭他!」

  桀普:「……」

  有這種畫風不合的老闆真的心好累。

  後來,欲魔終於知道那撩完就跑的美人叫諾蘭,是個御鬼師,還是地府偵察員。

  「居然是這個身份。」欲魔一手托著重新整過的俊臉,神情凝重。

  桀普也一臉苦惱地說:「動了偵察員,就等於是打地府的臉,這樣……」

  「這樣更要多上幾次了。」欲魔興致勃勃,「活這麼久,還沒操過偵察員呢!」

  桀普:「……」

  老闆,咱們可不可以有點別的追求?

  *  *  *  *

  從那天起,欲魔就開始全面追擊諾蘭,並且各種陰招損招層出不窮地死纏爛打,卻也不知是自己運氣太差,還是諾蘭太狡猾,每次他都將人抓到手了,卻總在快要攻陷城池的時候,被對方找到機會反擊,還是一招擊殺的狠招。

  「諾蘭・拉文德,我總有一天會讓你跪著求我上你!」

  在第一百零一次被聖水洗臉後,欲魔氣得變成黑色龍捲風在魔界宮殿裡暴走。

  桀普滿頭大汗地翻閱醫書,求問斯德哥爾摩症如何預防?

  皇天不負苦心魔(?),患上跟蹤癖的欲魔在經過數月的煎熬後,終於等到了機會——諾蘭為強行收服舒嬿那個千年厲鬼,竟然過度透支靈力,差點被怨氣反噬。

  欲魔非常機智地趁隙而入,接住虛弱倒下的人,以吻渡去一口靈力,在諾蘭勉強恢復點精神後,舔了舔嘴唇,說:「寶貝兒,你需要我。」

  諾蘭睜開泛著水光的眼眸,蒼白的臉頰浮著一層不尋常的嫣紅,微啟的唇瓣是異常灼熱的氣息。舒嬿生前是被下了強勁媚藥後受盡凌虐而死,而此刻的他透過共鳴感受到她瀕死的經歷,記憶中被慾火反覆折磨的痛苦與羞辱,也正跨過時空在他的身上重現。

  他神情迷離地望著欲魔片刻,就一把拉下對方的脖子,主動吻了上去。

  欲魔樂翻了,立刻抱起諾蘭飛回在人界的別墅,扒衣脫褲,磨J霍霍地衝鋒陷陣。他原以為自己會先把諾蘭操哭,誰知,他在進去的那一刻,竟是自己忍不住先哭了。

  「天,我終於成功上了你。」

  太激動了,淚腺無法控制有木有?

  準備好要被飆車的諾蘭徹底傻了。他從沒遇過這麼二的一夜情對象,差點沒被一口氣噎死。他怒地往欲魔臉上拍了一張禁音符,夾緊雙腿,發號施令:「閉嘴,動腰!」

  「……」

  這一夜,欲魔是前所未有的嗨,可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把所有知道的姿勢全都狠狠地做了好幾遍,啪啪啪得連他重金打造的豪華床架都幾乎要散了。而諾蘭的滋味也確實沒讓他失望,不論是身子的交融還是靈魂的碰撞,都遠遠超過他所能想像的美味,受他魔氣浸染而沉淪情慾的靈魂,所散發出來的香味也更加誘人了。

  激烈的肉體撞擊聲不絕於耳,直至天光乍現,方才消停。

  《把諾蘭搞上床》成就GET!

  欲魔滿足又自豪,非常肯定懷裡的冰山美人已被征服,如果小鬼師醒來後,願意軟聲軟語地撒撒嬌,求自己將他收入後宮的話,也不是不能好好考慮,畢竟這種極品實在不多見,應該還可以反覆舔上個一、兩年。

  誰知道,諾蘭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嚶嚶嚶地撲進欲魔懷裡說我好疼你好壞,而是長腿一伸,將他一腳踹下床,滿臉嫌棄地說:「你怎麼還沒滾?」

  欲魔:「???」

  Excuse me?

  諾蘭面無表情,語氣略有鄙視,「射完就滾,419的常識,不懂?」

  欲魔震驚了。 這個常識他當然知道,但問題是——

  「這裡是我家。」他咬牙道。

  諾蘭起身拾起衣服,毫不避諱自己印滿吻痕的身體,「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欲魔簡直氣絕,決定要給這個膽敢鳩佔鵲巢的的小鬼師一個教訓。

  豈知,他一衝過去,竟發現諾蘭掏出一罐極為眼熟的東西,頓時心頭一驚,還來不及閃避,就被咕嚕咕嚕地灌下一大口濃濃的、百分百的純正聖水。

  「……」

  什麼叫拔屌無情?

  再次被驅散的欲魔以為自己渣遍了全世界,卻沒想到還有人比他更渣!

  他不服!他決心要反渣回去!何況他還沒把諾蘭操到哭!

  於是,欲魔決定開始新一輪的死纏爛打。

  然!而!

  他又一次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小鬼師居然在跟他上床後不到三天,又勾搭上另一個男人,擺明就是在告訴他:「你這個魔不夠力滿足不了我。」氣得他二話不說,直接衝進他們約會的餐廳,把諾蘭扛起來就走,臨離開前,還惡狠狠地瞪了眼奸夫。

  其實只是來談靈異案件的委託人:「???」

  欲魔這次是發了狠,用上比以往還多一成的力量,將諾蘭牢牢定在床上,還設下禁制讓他無法召喚鬼使後,就粗暴地撕開他的衣服,邪佞萬分道:「你這個小淫娃,既然你這麼飢渴,我就把我的手下全部叫來,讓他們輪了你!」

  諾蘭震驚了。這麼老掉牙的梗怎麼還有魔在用?

  戲精上身的欲魔,以為小鬼師怕得說不出話來,就更加興沖沖地跑進浴室裡,隨便換了一張臉,再衝回來拉開諾蘭的雙腿,猥瑣兮兮地說:「老闆叫我上了你。」

  「……」

  如此反覆了十次,期間,欲魔沒靈感了,就隨便捏了一張好萊塢明星的臉,連衣服都懶得穿,直接甩著鳥奔回床邊,台詞也沒說一個地繼續再戰,莫名圓了諾蘭少年時曾偷腦補與飾演雷神索爾的猛男打一炮的青春期幻想。

  而諾蘭也從一開始抱著勉強打砲的心情,漸漸覺得厭膩麻木,甚至無聊得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心想這魔到底行不行?他自己買根按摩棒都好用多了。

  於是,欲魔賣力嘿咻到最後,竟然發現——諾蘭睡著了!

  在他勇猛的攻勢下,這個人類居然睡著了?

  睡!著!了!

  不是哭喊著不要了我好累求你饒了我地累昏過去,而是無聲無息地安睡了!

  求問他的心理陰影面積。

  從此以後,欲魔就正式與諾蘭槓上,立誓總有一天要讓小鬼師在他身下哭喊著你好棒我好愛你求你不要停,然後他再將諾蘭狠狠地甩掉,重回世界第一渣的寶座。

  第一小弟桀普:「……」

  老闆,求你了,咱們追求點別的。

  桀普心酸的同時,也莫名對諾蘭產生一種極為扭曲的敬佩之情。臥槽!從來沒有一個人類能把魔君玩壞成這樣,這個偵察員果然是地府出了名難搞的怪胎!

  *  *  *  *

  就這樣,欲魔和諾蘭漸漸地在比誰最渣中成就了一段詭異的炮友關係,又在時光荏苒中,不知不覺摻入了不同的東西,比如:欲魔挖掘到諾蘭的過去,自灰暗的童年到長大成人的所有經歷,無一不漏,也發現了諾蘭追查竊魂案的動機,至甚依憑魔窺視人心的天賦,察覺到諾蘭對兩位養父的心結,特別是對那個叫泰特斯的男人。

  銀髮綠眼的俊美五官與渾然天成的冷傲氣質,那是個連欲魔都忍不住讚嘆的美男子。他看著泰特斯的照片,又挖出諾蘭前任床伴雷德的照片,比對兩人相似的眼眉,恍然大悟。

  難怪小鬼師當初會用醜拒來打臉他。

  於是,欲魔便幻化成泰特斯的模樣,出現在諾蘭面前。

  在新面孔初登場的那一刻,諾蘭始終平淡的美麗臉龐總算出現不同的表情,即便只是一閃而過的無措與狼狽,也足以讓欲魔準確地找到藏在心底深處的瘡疤。

  「我明白了。」欲魔滿意地捏住諾蘭的下巴,以泰特斯的姿態,垂憐般地緩緩湊過去,輕咬他褪去血色的唇,「你犯下的罪,是亂倫。」

  與血親交合是天理不容的罪,就算是年幼受到誘騙,也會在靈魂烙下一筆污點,青少年時又對養父的伴侶產生愛欲而心生愧對,儘管這份愛戀並非實質的罪,卻因愧疚加重了那筆污點的存在,最後在心底紮了根,讓靈魂永遠都走不出自己編織的那張罪網。

  諾蘭面色蒼白地閉上眼,掩去那呼之欲出的一絲痛楚,再睜開時,已又是波瀾不驚的冷漠。欲魔目不轉睛地凝視那雙眼眸,深邃而清冷的幽黑,明明潛藏不同的風貌,卻總是倔強地以無情做掩飾,也總是無端地鼓惑著他。

  他想,諾蘭最吸引他的地方,便是這深入骨髓的叛逆——既不服上天降予的命運,也不屑於臣服黑暗,這一意孤行的脾性令他著迷不已,儘管日後他也總會因此氣得跳腳。

  漸漸地,諾蘭不僅是他想征服的床伴,還是他試圖要拉入魔道的專有獵物。欲魔始終相信,只要小鬼師一旦失守墮魔,自己對諾蘭的這份興致也就會消失了。

  直到那一年的某個冬夜。

  「你親生父母給你取的名真沒意思。」硬是纏著諾蘭在山林的溪邊胡鬧一番後,欲魔輕撩他額上汗濕的瀏海,動作輕柔,嘴裡的話語卻像要再一次戳挖傷口般螫人,「諾蘭就好聽多了,誰幫你取的?是疼你如親子的養父,還是這張臉的主人?」

  「……」

  諾蘭一腳踢開黏皮糖,完全沒被垃圾話影響,逕自穿起衣服——在寒冬中河邊野合,除了又濕又冷外,根本沒其他感覺,滿地石頭還躺得不舒服,也就欲魔這神經病能自嗨!

  「別急嘛,寶貝兒,這裡又沒別人。」絲毫不覺得冷的欲魔起身抱住諾蘭,順便挺了挺某處,對自己的持久力非常之驕傲,「你還沒回答,是誰幫你取的?」

  諾蘭漠然看了眼對方死活不放的手,以及被對方刻意扔到遠處、裝有各類驅魔法器的外套,明白自己在回應問題之前是別想脫身了,不過他從來不是那種會如他人意的性子。

  「不管誰取的名,好或不好,都是我。」諾蘭一一繫上襯衫鈕釦,將話題輕描淡寫地反拋回去,「欲魔這名也不見得多高明,但你就是你。」

  欲魔頓時一噎,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良久,他才悶聲說:「欲魔只是個代稱,只要能坐上我這個位子,誰都能當欲魔。」

  這股沒由來的鬱悶氛圍,讓諾蘭略感訝異地停下動作。

  欲魔自嘲地勾了下嘴角,「我沒有名字。」

  一個只是從天使分裂出來的影子,因難以自制的妒念而癲狂成魔,染上無數鮮血,害死他心愛的女人與未出生的孩子,是個連本體阿撒茲勒都仇視的存在,哪有什麼名字?

  「……」

  難得的沉默在潺潺溪流中蔓延,這是兩人自相識以來,第一次這般平和相處。

  其實,諾蘭自從與雷德分手後,就再沒有要找床伴的念頭,更確切一點來說,他已經失去跟任何人發生親密接觸的興致,因為雷德對他的影響太大,讓他忍不住倉皇逃離那個溫室,任由時間洗刷雷德留下的痕跡,卻又下意識地想為對方保留身邊的空位。

  然而,他卻偏偏遇上閒得發慌的欲魔,纏得他煩不勝煩,才會在受舒嬿共鳴影響時,抱著早死早超生的心情,讓對方得逞。他原想欲魔玩完了就會滾,誰知這混帳還食髓知味了。

  諾蘭安靜地繫好最後一顆鈕釦,目光從蕭瑟的山林移回欲魔複製出來的臉龐,眼眸再次閃過複雜的情緒。不得不說,欲魔這一招確實用得不錯,至少他快分不清自己面對這張臉時偶有的軟化,究竟是為了泰特斯,還是雷德?

  每一次的乍看,總有一瞬再見故人的恍然,但他總能迅速辨認出來,畢竟這三人的本質實在差異太大,讓他就算想騙自己都騙不了,特別是欲魔這毫無形象可言的二貨。

  此刻的欲魔就頂著一頭微亂銀髮,略濕的髮梢還沾著一小塊苔蘚,看起來顯眼至極。諾蘭望著那抹綠,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彈去苔蘚,脫口低語:「Moss(苔蘚)。」

  這個詞他說得極其自然,彷彿在自己都不知道的久遠前也曾這麼做過,是那麼地似曾相識。他納悶地微皺了下眉,見欲魔露出一臉怔然,像隻初被溫柔對待的懵懂蠢狗,不由有些失笑,卻沒表現在臉上。

  諾蘭收回手,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冷聲說:「莫茲,以後就叫你莫茲吧。」

  「……」

  這一刻,欲魔依稀產生一股錯覺,好像自己回到了數千年前,望見那露出俏皮笑容的少女,輕彈阿撒茲勒的髮梢,說:「你不說,那我就叫你莫茲啦。」

  莎拉?諾蘭?

  這會是巧合?還是……

  欲魔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抓著諾蘭的手也更緊了。

  從那一天起,莫茲,不再是阿撒茲勒獨有的稱呼,而是諾蘭單獨為他賦予的名,也是他們之間唯一真正親密的一段聯繫,令他再也無法放開懷裡的人。

 

82. 番外2+1P組:歸屬(一)

  諾蘭自五年前遭誣陷入獄後,就傷到了根本,即使玄宿魁的醫術再高明,也無法讓他恢復原有的顛峰狀態,身體因而落下許多暗傷,又在審判末日裡耗盡精力,好不容易捱到神子降下淨世天力,他那些大大小小的新舊傷才總算痊癒。

  然而,魔界畢竟不是人類待的地方,又不時有盜賊出沒,幾日的奔波打鬥早已令他筋疲力竭,最後又被風魔帕祖暗算,雖然克里斯的血替他免疫了致命的病毒,卻仍傷了元氣,以致於他這一昏迷就睡了許久,久到他幾乎要迷失在夢境裡。

  夢中,他變成一個天真爛漫的牧羊女,愛上一個陌生的旅人,但對方卻在她懷上身孕後消失無蹤,她迫不得已,只能嫁予他人,卻在婚禮那天等來一場殘忍的報復。

  滿目腥紅的殺戮中,女孩在腦海瘋狂尖叫,為何死的不是她?

  難以相信自己愛上一個殘暴的怪物,難以接受自己是害死所有人的禍首,親人與新婚丈夫慘死的畫面不斷在心底徘徊,前所未有的絕望與自責讓單純的女孩徹底崩潰。

  於是,她赤腳踩上滾燙的赤紅岩石,神情麻木地一步步走到懸崖邊,在那人驚懼的呼喚中,懷抱著肚裡曾經期待的胎兒,縱身跳入焰池裡。

  在被烈火吞噬的那一刻,女孩鬆了一口氣,她終於解脫了。

  後來,便是漫長的混沌,直到一縷星光流入,才漸漸有了些許意識。

  他先是變成許多不同的動物,小從轉瞬死去的蟲子,大到勉強活過幾年的貓狗,懵懵懂懂間,他終於又成為人類,生生死死地經歷過許多事,卻沒有一樣能清晰地留在腦海裡,只有滿滿的迷茫與惶恐,但零碎的記憶裡,總有一個人不棄不捨地守護他。

  曾經,他穿著錦衣玉袍,窩在一個侍衛裝扮的男人懷裡,不斷哭喊:「雷……雷……」

  他邊哭邊吐血,似乎受了很重的傷,話也說得不清楚,那侍衛也渾身是血,卻仍緊緊地抱著他,笑著安慰:「不怕,很快就不痛了。」

  最後,一根長矛射來,穿過他們的身體,兩人都死得極慘。

  又是幾番輪轉,他回到一條陰暗的大道,路的兩側飄著幽幽熒火,像極了幽冥道。

  他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著,竟突然遇上一個怪物,周遭還有此起彼落的尖叫。怪物看見他,立即張牙舞爪地撲來,但還沒來得及碰到他,就被一個銀髮男子斬斃,無形的凌厲刃鋒劃破空氣,擦過他的手臂,留下一條極細的割痕。

  明明只是不見血的小皮肉傷,卻帶來刻骨蝕心的劇痛,讓他差點就要暈了過去,本就混沌的意識也越漸模糊,彷彿自己歷經千辛萬苦的旅程將要功虧一簣。

  依稀間,他感覺有人用什麼將自己即將潰散的身體束縛住,接著就聽一個少年用毫無起伏的軟嚅嗓音說:「此子魂魄不全,受不住真君的煞氣。」

  下一秒,一顆粉嫩鮮豔的桃子就被遞來面前,甜美的香味撲鼻而來,暫時拉回他逐漸流失的注意力,他傻愣地抬頭一看,朦朧的視線令他看不清其他人的樣貌,卻唯獨眼前那額抹朱紅月印的紅衣娃娃特別鮮明。

  「快吃,吃了就好了。」小娃娃奶聲奶氣地說。

  娃娃有雙明亮的澄澈碧眼,教人難以拒絕。他下意識地依言吃下桃子,待銀髮男子與紅衣娃娃離開後,身體就倏然散發出溫暖的光芒, 消去所有疼痛,他的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留下來的黑袍少年見狀,語帶驚奇道:「竟與他們結下了因果,你這機緣難得呀。」

  從那之後,夢境越漸清晰。

  他又變成了不同的人,又遇見那個叫雷的男人。男人有著相似的名字,卻也與他一樣,每一次出現都是不同的樣貌,但對方都一如既往地溫柔守護,也一如既往地被他的殘缺所拖累,兩人從未能有善終。

  夢裡的場景越來越接近他所熟悉的年代,這一次,他們在轟炸聲連天的大動盪中相遇,也終于戰火過後的飢荒與鬥爭,天生癡兒的他差點被飢餓的村民分食,男人護著他逃入深山老林,但他仍無法逃過早已惡化的多年纏疾。

  男人抱著他乾枯虛弱的身子,強顏歡笑的臉爬滿了淚水,「睡吧,你好好地睡,我很快就會去找你,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都要在你身邊陪著你。」

  他望著對方眼裡熟悉的執念,沒由來地,忽然想對那人喊一聲:「雷德!」

  夢醒了。

  諾蘭睜開眼,就對上一張轉憂為喜的俊美臉龐,剎那間,他以為自己見到了雷德。

  欲魔火速派人召喚桀普後,就一副漫不經心地坐回位子上,恢復往日的輕佻張狂,邊拉了拉繫在諾蘭手上的繩子,再不見先前的焦躁與緊張,「寶貝兒,你這一覺睡得太久了,我該怎麼懲罰你呢?」

  「……」

  諾蘭無語凝視欲魔複製泰特斯的容貌,片刻後,就默不作聲地閉上眼,抱著從沒能陪夢中那人走完一生的遺憾,久久無法回神。

  *  *  *  *

  在將近兩個月的昏迷後,諾蘭總算甦醒了,然而,欲魔並沒有因此鬆一口氣。

  諾蘭似乎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變了。

  哪裡變了他也說不上來,明明諾蘭仍會對他的挑逗冷言相向或粗暴反擊,在床上也依然會沉浸在被他支配的情慾中,一切都跟過往的十二年沒什麼兩樣,但他就是能從諾蘭不時的沉默中,感受到一份若有似無的疏離。

  改變的,還有諾蘭的氣息,雖香甜誘人依舊,卻不再有果實即將腐爛的醇熟味,反而有一絲返璞的清新繚繞——這是令欲魔最為焦躁的地方,因為這代表著靈魂看透癥結而心境漸轉的味道。他不安地猜測著,諾蘭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是想起來了嗎?關於莎拉的事。諾蘭會不會為了擺脫自己而步上前世的後塵?

  種種猜疑,加上魔界近來一觸即發的煙硝味,讓欲魔更加不耐煩了。

  他草草處理完公事回到密境,在偌大的別墅裡尋了一圈,果然又見諾蘭坐在書房的落地窗前,腿上躺著一本翻開的書,視線卻落在窗外的人造藍天,一手把玩著那條從不離身的轉經輪項鍊。天光透過玻璃灑落在諾蘭穿著長袍的清瘦身子,加上那心思難測的淡漠神情,竟莫名有種將要飛升的出塵感。

  欲魔癡迷地注視了會,才緩緩游移目光,落在諾蘭因隨意坐臥而露出的小腿,白晰的腳踝上繫著一條極細的鎖鍊,那是為防止對方逃跑而設計的封靈鎖,既能抑制靈力,又有足夠的長度能在屋裡走動,同時也方便兩人幹些不可言喻的事情。

  想起自己前晚用這鎖鍊在諾蘭身上做了什麼事,欲魔的眼神就越發深沉。

  諾蘭察覺到這股視線,放開頸鍊投來淡淡一眼後,就稍微挪動了下身子,以更加閒適的姿態靠坐在落地窗前,拾起滑落的厚重書本,重回無意間斷開的知識汪洋。

  越是這般毫不在意的清冷,越能激起人想要激怒甚至染黑他的慾望。

  但欲魔卻忽然沒了那種興致,因為他想起來,阿撒茲勒與莎拉的相戀也是在同樣「陽光」明媚的午後。他靜靜凝望了會,就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去,邊一一解開繁瑣的魔君服飾,待走到諾蘭的面前時,身上就只剩下一件素白的襯衫與長褲。

  高大的陰影遮住光線,諾蘭微皺眉地抬起頭,就見欲魔面無表情地俯下身,一手撐在他身側的地板上,另一手抵在他身後的玻璃上,像是要將他徹底罩住般壓了下來。

  「你……」諾蘭才說出一個字,就被接踵而來的吻堵住,熱切卻又異常地溫柔,不似往常為了征服的挑逗調情,更像要將什麼情感摻融在相濡的唇舌中,純粹得毫無技巧,竟讓他吞回本欲抗拒的話,任由對方輕柔地褪去自己的衣袍。

  這一刻的欲魔,沒有任何多餘的念頭,只想好好擁抱懷裡的人。

  幾番雲雨後,諾蘭倦極睡去,從頭到尾,竟也是難得不曾反唇相譏的溫順。欲魔心滿意足地摟著他,在恬靜的睡顏上落下輕啄,眼裡滿是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寵溺笑意。

  可惜,這份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就被腦海響起的嗓音打破。

  「你沒剩多少時間了。」與欲魔一模一樣的聲線,卻是截然不同的沉著,那是屬於阿撒茲勒的意念傳遞,「路西法他們已做出決議,即將出兵鎮壓你。」

  「……」

  西方地府七位天使長是七魔君的本體,並在魔性的長久影響下「墮落」之事,早就傳遍了整個魔界,已經融合的六位魔君恢復本名,不再以七宗罪名自稱,路西法對於成為既日帝之後的新任魔皇勢在必得,而他們也絕不可能再放任欲魔在計畫之外。

  七位墮天使長,一個都不能缺。

  欲魔神情一冷,所有溫情瞬間褪去,「你們想強制融合?」

  不似其他從一開始就抱有共識而自願剝離的六位魔君,欲魔是在毫無意識下被迫分離出來的影子,他的出生代表著混亂與悲劇,並未懷有任何崇尚的使命,又在與阿撒茲勒數千年的相互憎恨下,早有了叛離之心,更不可能會接受被融合的命運。

  這些想法,欲魔不用說,阿撒茲勒也都知道,再如何不願意承認彼此,他們的念想就是確實地相連在一塊,抗拒也無法阻止彼此讀取心思。

  阿撒茲勒沒在這問題上多做回應,卻忽然拋出一個問題:「你愛諾蘭嗎?」

  「廢話。」欲魔輕嗤道,只覺這話真是問得莫名其妙。

  「我問的是諾蘭。」阿撒茲勒輕嘆,「不是莎拉。」

  欲魔皺眉。諾蘭就是莎拉的轉世,蔚仙也證實了這件事,又怎麼會不是莎拉?

  「他已經不是莎拉了。」阿撒茲勒無奈的聲音充滿苦澀,「同一個精魄,卻不再是最初的那個靈魂,也不是同一個人,你明白嗎?」

  欲魔不明白,也根本不想明白,「你覺得是不是又關我屁事?」

  阿撒茲勒沉默了許久,久到欲魔以為他終於滾蛋了,才又聽對方說:「當年,我沒顧慮到她的立場,害她必須獨自一人承受世人的目光,導致後來的悲劇。如今,路西法將劍指向了你,你覺得你還能護得了他嗎?還是你真的想重蹈覆轍?」

  哼,誰說他不能保護好諾蘭?欲魔簡直懶得反駁。

  然而,阿撒茲勒的下一句話卻無情地推翻一切,「他曾因為你而落入多少次險境,差點魂飛魄散?五年前是一場冤獄,兩個月前是風魔的偷襲,下一次會是什麼?而他又能否再次僥倖遇到蔚仙的及時營救,或天目人王的救命血?」

  「……」

  阿撒茲勒切斷意念,再無聲息,欲魔理應安靜下來的腦海,卻再也無法平靜。他怔然望著懷裡的人,手指輕輕撫過諾蘭為了替他擋刀而留在胸口的疤痕,久久不能言語。

  自那一天起,欲魔就變得異常忙碌,白日不見蹤影,入夜後才匆匆趕回,像要確認諾蘭不會離開般糾纏不休,當然,所謂的日夜是從密境裡的天色變化來判斷。

  諾蘭不知欲魔在搞什麼花樣,但能嗅到越發凝重的肅殺味,他猜想要出事了。

  又是被單獨留在空盪別墅裡的一日。

  諾蘭慢條斯理地沖了個澡,洗去昨夜纏綿的痕跡後,才換上乾淨的衣袍,被銬在腳上的封靈鎖讓他連底褲都穿不了,完全就是欲魔該死的惡趣味。

  他隨手挑了盤欲魔派人備好的餐點,邊吃邊往書房走去。欲魔怕他一個人無聊,特地收了一櫃子的書給他解悶。那些書大多是關於魔族著名傳說的雜記及魔界各地誌談,也估計是負責擺放的魔族小弟不夠小心,裡頭竟還摻雜了幾本術法典籍,諾蘭翻了幾頁,對於如何解開封靈鎖有了些靈感,便一直在偷偷埋首研究。

  寧靜的時光才過不到兩小時,就被悄然接近的人打斷。儘管來人已盡可能地隱藏氣息,但仍讓諾蘭抓個正著,當然,對方本就也沒想躲著他,真正要躲的對象是另有其人。

  「大人。」桀普走過來,遞上一個次元袋。

  諾蘭打開一看,裡頭裝著他被欲魔取走的所有物,包括通訊器。他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看向桀普明顯有話想說的臉,便問:「做什麼?」

  桀普先是露出一抹苦笑,才推了下眼鏡,說:「大人還不知外頭的事吧。」

  原來七魔君發生了內戰,以路西法為首的六位魔君聯手討伐欲魔,又不湊巧,欲魔在人界的勢力也受到新地府的大力施壓,幾個重要據點都被偵察隊找上門。

  諾蘭聽完,神情也沒什麼變化。他垂眸摩梭了下泛黃的頁面,才將書本闔上,淡聲說:「在神、魔面前,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類,『不該』幫得上忙。」

  「不該」二字讓桀普鬆了口氣,明白諾蘭是猜到自己的來意了,「偏偏這場仗就是因您而起,所有人都要我們把您交出去。」

  諾蘭微蹙眉頭。

  先不提七魔君的內部問題,審判末日才過去三個多月,正是人魔兩界重建關係的關鍵時刻,欲魔雖然是後期才選擇棄暗投明,但怎麼說也有一點功勞,新地府卻選在這時候過河拆橋,他絕不會天真地以為,這是為了救出他這麼一個小人物,更不認為蔚仙真有本事說服閻王們為他大動干戈,除非此舉正好和了某些大人物的心意。

  果然,桀普接著說:「外頭都在傳,欲魔擅自囚禁偵察員,破壞人魔兩界的和平協議,挑釁地府權威,令諸位魔君顏面掃地,影響到魔族在人界的未來發展,路西法為展現誠意,主動送回一批被誘拐入魔的人類,承諾必解決此事,才暫時穩住兩界衝突。」

  桀普說到這,諾蘭也聽懂了。不論是地府還是六位魔君,都有人想要拉欲魔下台,而身份敏感的他就正好成了最佳的藉口。

  「明白了。」他說完,就翻開書本繼續讀,也沒表示自己明白什麼。

  桀普也不好再逗留,畢竟他是趁欲魔分身乏術時偷溜過來的,但仍忍不住說:「您應當是站在魔君的身側,而不是被他關在牢籠裡,這封靈鎖,我會想法子幫您解開。」

  諾蘭忽然抬頭問:「你怎麼看人魔兩界的未來?」

  桀普停下腳步,看著諾蘭平淡的神情,思忖了會,便取下眼鏡擦了擦,說:「大人,我從來都沒跟您說過我自己的事吧。」

  諾蘭搖頭。十二年來,桀普對他的態度從一開始的輕蔑不屑,漸漸變成小心戒慎,到另眼相待的欣賞,最後轉為敬佩順從,無論是哪一個態度,都不曾洩漏半點私事,算是相當滴水不漏,反倒是他的事早被對方和欲魔挖得一乾二淨。

  桀普笑了笑,戴上眼鏡,從皮夾裡翻出一張有些皺痕的黑白照片,是他與一個抱著嬰孩的清秀女子的合照,「其實,我妻子也是個人類,可惜人類的壽命有限,她也沒有修行的天分,身體又不好,給我生了個大胖兒子後,沒幾年就去世了。」

  照片裡的兩夫妻都揚著溫暖笑意,小娃娃也胖嫩可愛,看起來十分幸福。

  諾蘭微微挑了下眉,有些訝異,「多久前的事?」

  「一百多年囉,但我這半魔兒子傻不愣登的,所以我從沒把他放出來丟魔現眼。」桀普嘴裡嫌棄著,眼裡卻流轉著寵溺的柔光,顯然是疼極這個獨子才藏起來保護。

  諾蘭看了他一眼,語氣有幾分軟化,「他在人界?」

  桀普點頭,「人界是他母親的家鄉,也是他的生長地,同時還是……我們魔族最初的家。」

  魔界最開始是不存在的,是天帝為了區隔魔族才劃分出來的黑暗禁地,更別說非天生魔族的入魔者,哪一個不是曾在人界出生長大的?

  「說到底,我們也沒想摧毀人界,但誰不想回家呢?」桀普小心翼翼地收好照片,溫和道:「據說,地府偵察部未來打算招收從未行惡的良魔,我家小子可期待了,也不知他蠢成那樣考不考得上,大人若有機會遇見他,還請多多關照啊。」

  諾蘭盯著桀普半晌,忽然問:「你私下跟蔚仙合作了多久?」

  桀普一頓,接著失笑出聲,真心服了諾蘭的敏銳。

  「也就差不多五年吧。」桀普坦承道:「當時您出事被監審官蔚仙救出,喔,現在該稱他為七世子了,魔君為了找回您,讓我追查他的下落,我們較勁了好一番,才漸漸搭上關係,您可知我為了阻止魔君衝動誤事費了多少心思嗎?您之前在墨西哥灣被算計一事,還是我緊急向七世子透的風呢。」

  桀普說著說著,忍不住大發牢騷:「我這第一小弟不好當啊,魔君的臭毛病一堆,脾氣又大,簡直就是個神經病,好幾次我勸他別與虎謀皮,暗隱主不是能合作的對象,都差點丟了小命,最後還是七世子搬出了您,才總算沒鑄下大錯。」

  諾蘭聽到這,突然垂下眼眸,輕聲低罵了句:「那個低情商的混蛋。」

  看似平淡的嘴角竟有些許笑意,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桀普見狀,也默默在心底吐槽了句:「跟你這個傲嬌配,就是一對冤家。」

  「所以?」諾蘭收起剎那的柔和,冷聲道:「蔚仙答應照應你兒子,讓你背叛欲魔?」

  「不是,我永遠都不會背叛魔君,七世子也從沒如此要求,我們只是達成共識,您應歸屬人界。」桀普誠敬地俯了個身,「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像現在這般,親身在人界相會。」

  神子在降下淨世天力時,讓大家看見的上古之初仍鮮明地留在腦海裡,人神妖魔共存的和樂之世,沒有人不嚮往著,至少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這是值得努力的夢想,更遑論天界也已透露——這世界能否長存,將取決於三界未來能否齊心。

  桀普悄無聲息地來,也悄無聲息地離去。

  諾蘭取出久違的通訊器,也不知蔚仙他們是否已經搞定跨結界通訊的障礙。他戴上通訊器後輕輕敲了敲,耳邊響起一陣沙沙噪音聲,過了快兩分鐘,才傳來接通的提示音,接著是一聲響亮又欠揍的中二宅宅音。

  「唷喝!姓諾的,你復活了?」

  「……」

  通訊很快就被轉接開,換成一道軟嚅又拖拉的陌生嗓音。

  「諾蘭,我等你等了好久啊。」

  諾蘭傻了,這是哪來的屁孩?

  對方也沒意識到諾蘭的納悶,自顧自地興奮說:「為了救你,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出一個攸關大局的藉口,呼攏我老爸聯繫路西法表達一下不滿,再讓阿克隨便帶幾個人去砸場,表示我們地府有多憤怒,剛巧路西法那幾個天使也不爽欲魔很久了,就利用這個藉口去找欲魔的碴,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你有機會逃跑,怎麼樣?本仙君夠機智吧。」

  諾蘭聽了半天,才從那熟悉的口吻回過神,「蔚仙?」

  「請叫我七世子。」董司常一頓,「不對,我剛說了那麼多,你有沒有在聽?」

  「喔。」諾蘭很冷淡。

  「……」

  董司常感覺很受傷。

  諾蘭再追加一擊,「其實不用你,我也有辦法脫身。」

  只是會慢上一、兩個月。當然,這句話就沒必要說出來了。

  董司常更受傷了,惱羞成怒,「你殘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

  「……」

  這仙怎麼變得更幼稚了?

 

83. 番外2+1P組:歸屬(二)H

  桀普帶來的小插曲,並未對接下來的日子有什麼影響。

  諾蘭跪在柔軟的毛毯上,雙手抵著鏡面,仰首咬住嘴裡的手指,透明的津液沿著修長的指根滑落,被玩弄的豔紅舌尖在唇邊若隱若現,流洩出難以自制的喘息。他隱忍著被一下又一下撞擊的痛楚,眉頭輕蹙,泛紅的眼角閃爍歡愉的水光,妖饒而魅惑地勾著鏡中的男人,似是沉淪的眸底卻又帶著一股子不被馴服的冷傲。

  欲魔最受不住諾蘭這樣截然相反的風情,既想徹底征服這倔強的靈魂,又不捨對方失去一直吸引自己的光芒,所以他只能打造一棟華麗的牢籠,來禁錮最心愛的珍寶。

  他停下正不斷進出的肉刃,抱住諾蘭的大腿內側往上一提,再一個用力挺進,就在一聲急促的低吟中,毫不留情地攻入最深處,腰身也牢牢卡在輕顫的兩腿之間,將懷裡的人鎖在自己與鏡子間的狹窄縫隙裡動彈不得。

  「據說這樣會每一下都撞在前列腺上,特別有快感,特別刺激,你覺得呢?寶貝兒。」欲魔低頭含住諾蘭的耳朵,伸出軟熱的舌頭輕刮耳廓,每說一句,就重重往前一頂,另一手邊上下把玩諾蘭被纏上鍊子的私處,濕潤的頂端在碰撞下不時擦過鏡面,留下些許透明的液體。

  「唔……」

  諾蘭沒有回答,如暴雨急落的攻勢,令他的腦海陷入一片空白,也不管欲魔還未抽出的手指,就用力一咬,一絲血味頓時在舌間蔓延。抵在鏡面上的指甲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他仰頭露出白晰的頸項,神情迷離地望著天花板,身子在快感的衝擊下不住輕顫,象牙白的肌膚也染上一層粉嫩的紅。

  欲魔目不轉睛地盯著鏡中美景。

  毫無反抗之力的美麗獵物正大張著腿,吞吐一根快速進出的粗紅鐵柱,清瘦而結實的身子在每一次頂撞中無助輕顫,卻又頑強地捕獲那根凶猛的凶器,彷彿那緊緻的甬道就是一張調皮的小嘴,在強行吸取肉刃的精華,惹得欲魔幾次差點棄械投降。

  猛烈的撞擊越漸響亮,過快的頻率令諾蘭的呻吟變得斷斷續續,連喘息都跟不上如此激烈的節奏,直到兩人將要潰堤之際,欲魔抽出沾滿唾液與血的手指,捏住諾蘭的下巴轉過來,粗暴地親吻著,將彼此的吐息全數吞落。

  高亢的慾望在低吼中迸射,化為粗重的喘息滑落,欲魔這才退了出來,抱住虛脫無力的諾蘭,看了看他佈滿慾痕的身子,忽覺意猶未盡,便又興沖沖地將人帶回床上。

  然而,諾蘭一沾到枕頭,就立刻把眼一閉,翻身埋進床裡,讓欲魔的吻落了個空。人類不比魔的體力充沛,也沒有射完又硬一夜七次的神力,此刻的他,只想蒙頭大睡。

  「行,你睡你的,我也『睡』我的。」欲魔說著,就整個人壓上去,熟練地摸進諾蘭滿是黏膩的私處,邊低頭啃咬他紅暈未褪的肌膚。

  「……」

  諾蘭實在睏極了,索性癱平隨便欲魔折騰。他邊打盹,邊迷迷糊糊地心想,不如也研究個陽痿術給欲魔試試,不然自己再這麼夜夜笙歌,真有一天要精盡人亡。

  相識十二年,撇開日常的打情罵俏(?)不說,兩人在床上還是很有一定的默契。欲魔明白諾蘭現在有多安靜配合,等養足精神後的反擊就有多狠毒,但這麼多年來,他仍樂此不疲地挑逗諾蘭的極限,因此他也不在意對方此時的冷暴力,依然故我地繼續點火。

  原已平緩的吐息越漸粗重,在手指靈巧地逗弄下,方被情慾洗刷過的身子再次升溫。欲魔滿意地舔上諾蘭的乳首,像在品嚐甜美的糖果般一口含進嘴裡盡情吮咬,發出輕嘖的水漬聲,另一手也撫上另一邊輕輕揉捏著。

  濕熱的舌尖輕輕滑過微凸的珠粒,刷起一陣陣如電流竄過的輕顫,諾蘭閉著眼深吸口氣,腰身也依循著被燃起的本能動了下,像為迎合對方在自己股間撥弄的魔掌。

  欲魔輕笑地放開被吮得微腫的小嫩肉,緩緩往下輕啄,最後吻上諾蘭平坦的小腹,幾番流連,他想起了什麼,神情忽然變得柔和,嘴裡卻仍保持著玩世不恭的調笑,說:「記得我們八年前玩過的一個小遊戲嗎?那時特地買給你的洋裝我還留著。」

  諾蘭懶得搭話,但腦袋的某根神經還是隨之一跳,什麼慾望都軟掉了。

  那一天,欲魔不知抽什麼風,竟強行對他施了一種變化性別的法術,雖然只維持一小時,但那種藉著不屬於自己的女性器官所產生的快感卻令他不舒服到作嘔,氣得他一結束,就直接操起一瓶聖水往欲魔的下體潑下去,讓這個神經病當了足足三個月的太監。

  「來吧,寶貝兒,我們再玩一次。」欲魔貼在他耳邊,壞笑地說:「這一次,我要把你——幹、到、懷、孕。」

  「……」

  這下,什麼瞌睡蟲都被這句話徹底雷醒了!

  諾蘭睜開眼,看向欲魔滿懷期待的表情,心頭微沉。他無語半晌,冷聲說:「你要是太監當上癮了,我不介意現在就折斷你。」

  「喔,親愛的,你忘了你的東西都被我沒收了嗎?」欲魔老神在在地頂了頂下半身,覺得自己超機智的。雖然那一次他被教訓得挺慘,但一想起諾蘭變成女人時那美胸細腰大長腿的誘人身材與甜美叫聲,就又覺得蠢蠢欲動。

  「呵。」諾蘭低笑一聲,就伸手一推,將欲魔反壓在床上,再長腿一跨,整個人坐上去後,便抓起欲魔的一隻手,輕啟薄唇,將一丁點豔紅的舌尖貼上中指,清冷的眼眉雖未顯情慾,卻星眸半垂地勾著欲魔直看,薄冰之下流動的星火更勝那赤裸裸的慾火。

  軟嫩的小舌由根處慢慢往上舔去,待舔到指尖時,再舌尖一轉,將被舔得潤澤的手指吸進嘴裡,而後整根吞入,用後排的牙齒輕嚙粗硬的指根,一邊用舌頭纏繞著。

  如此帶著明顯暗示的畫面,讓欲魔忍不住「嘶」地倒吸口氣,渾身氣血亦迅速往某處集中,令那根抵在諾蘭臀後的凶器越發猙獰,就在他差不多忍到極限,要把這膽敢惹火的妖精撲倒時,就見對方勾唇一笑,指節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一道血自諾蘭的唇邊沿著指根流了下來。

  Holy shit!

  這一刻,欲魔想起了分靈被燒掉JJ痛得三個月不舉的恐懼,媽耶,被硬生生咬斷什麼的,就算他是呼風喚雨的大魔,也是會有心裡陰影的好嗎?

  展現一手好「口藝」的諾蘭,抽出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舔去嘴角的血,勾唇一笑,道:「有本事就別求我幫你。」

  他學欲魔湊到耳邊,低聲吐出不可描述的兩個字。

  「……」

  想像一下平日清冷高傲的美人,在床上親口說出那樣淫穢的字眼。

  於是,被美人調教成M屬性的欲魔在恐被咬斷JJ的心理疼中,又可恥地硬了!

  究竟是要把諾蘭性轉幹到懷孕,還是讓諾蘭溫溫順順地幫他做那不可描述的兩個字,欲魔認為這真是個非常值得探討與深思的重大議題,但不管怎麼樣,先讓他打完這一炮再說。因此,他二話不再說,迅速翻身把美人騎。

  富麗堂皇的臥室裡,啪、啪、啪的聲響不斷。

  早已睏極的諾蘭抱著早點做完早點睡的心情,在顛簸的搖晃中直接癱平,任由壓在身上的欲魔勤懇耕耘,邊又一次昏昏欲睡地魂遊天外,心想這個按摩棒真的該送廠維修了,吵得要命不說,還經常用力過度沒節奏感,差評!

  原以為這場床事會一如既往地在諾蘭的不知不覺間結束,誰知,正當他在慾海中半睡半醒,準備要進入「色即是空」的安睡境界時,就被一道驚天動地的慘叫聲驚醒。

  「啊——」

  只見欲魔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卡在他的兩腿間停格幾秒後,就扶著腰跪趴在他身上,五官扭曲地痛苦唉叫:「我的腰!我的腰閃了!」

  「……」

  諾蘭一臉懵逼。

  「唉,寶貝兒,快幫我揉一揉。」

  說是扭傷腰,卻還不忘磨蹭彼此的下體,這欲魔就是典型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作死人才,諾蘭頓時氣極反笑,直接把對方一腳踢下床,「滾!」

  看著欲魔的那副蠢樣,諾蘭頭痛地心想,自己終於能放下對泰特斯的愛慕,這個頂著泰特斯的臉卻幹盡各種丟臉事的二貨大概也功勞不小吧。

  欲魔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唉叫半天,見諾蘭非但理也不理,還果斷地鑽回被窩裡睡覺,就只好一臉怨夫地爬回來,捧著一顆玻璃心哀戚道:「唉,心狠手辣,最毒諾蘭心。」

  諾蘭簡直懶得理他。

  欲魔哼哼唧唧了半天,都得不到回應,這才收起玩心,在諾蘭裸露在棉被外的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記,而後就只是摟著他,再也沒了動靜。

  這反常的安靜,讓諾蘭奇怪地轉頭望去,竟對上一雙深情又溫柔的眼,那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真,不禁是一怔。良久,他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說:「我不是她。」

  欲魔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她叫莎拉,是吧?」諾蘭直接戳破道。

  「……」

  突如其來的冷意,驅走原有的旖旎。

  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卻以一種尷尬的沉默回應了這場質問,諾蘭望著欲魔一閃而過的心虛,自與蔚仙聯繫上後就積壓在心底的複雜情緒,也終於破繭而出。

  「前世的事,我都知道了。」

  過於平淡的神情、過於平淡的語調,盡是是一派的冷意,諾蘭這一貫掩飾喜怒哀樂的淡漠,讓欲魔心底一顫,莫名地緊張了起來,「諾蘭,我……」

  話語一頓,欲魔忽然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興許是來自數千年前對莎拉的愧疚,也興許是自己對這一世的諾蘭的確是算計多過真心,讓他在被當面拆穿的這一刻,竟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只能緊緊地抓著諾蘭,深怕對方一個不注意就又消失了。

  諾蘭瞥開視線,看也不看欲魔一眼,冰冷的面容完美掩飾了藏在話裡的苦澀,「我知道你在透過我看著她。這麼多年來,你一直纏著我,只是因為我跟莎拉一樣喊了你莫茲吧。」

  其實,以他過目不忘的能力,早就將那些術法典籍讀得滾瓜爛熟,也找到方法解開封靈鎖,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動,不過是想確認清楚自己跟欲魔之間的關係。

  在作了那場滿懷遺憾的輪迴夢後,他再也不願讓自己又錯過了什麼。

  雷德至死不渝的執著,早已令他不止一次動了心,也正是最初的逃避乃至於後來的憾恨,造就幾乎要壓垮他的心魔,但與欲魔十二年來的糾纏,卻也佔了生命中不可抹滅的存在,所以,在離開之前,他必須知道他們兩人是否有終點。

  然而,欲魔始終鎖著他,戴著一張不屬於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面具,用虛情假意的花招隱瞞一切。在跟蔚仙聯繫上之前,他曾不止一次因欲魔偶然流露的憐愛而困惑,直到得知真相才恍然大悟。方才欲魔想讓他像女人一樣懷胎生育,更是證實了這猜想。

  諾蘭自嘲地微勾嘴角。

  報應吧,他曾拿雷德當了替身,如今他也成了自己前世的替身。

  「我不是她,也不記得關於她的任何事。」諾蘭重新對上欲魔的眼,捕捉到對方被拆穿真面目的無地自容,語氣更冷,「前世歸前世,斷了就斷了,別妄想我會變成那個女人,也別再用看她的眼神看我。」

  「我……沒有……」欲魔漲紅著臉想反駁,卻無從下手。當年的那聲「莫茲」確實是他對諾蘭懷上不同心思的主因,但後來發生了許多事,也許又摻進別的什麼,讓他即便還不肯定諾蘭的前世時,也始終不肯放手,然而,這份執著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也一個字都說不上來。

  要如何把眼前的人留下來?要如何不讓諾蘭再被搶走?

  這是他目前也是這段日子以來唯一關注的問題。

  想到諾蘭將要離開他,甚至落入別人的懷抱,那曾令他鑄下大錯的妒恨便再次佔了上風,偏偏諾蘭的質問又字字戳心,痛得他陷入難以言喻的糾結,被排山倒海的不安淹沒。

  一時間,欲魔竟忘了所有柔情,依憑魔族生來暴戾的衝動,掐住諾蘭的脖子,厲聲怒吼:「我不管你認為自己是誰,我也不在乎你怎麼想,總之你別想逃離我,永遠都別想!」

  「唔!」突來的威壓撞得諾蘭胸口一滯,連帶被緊錮的喉道都差點被捏斷。他吃痛地悶哼一聲,艱難地嚥下湧至喉間的血,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彷彿下一秒就會斷氣。

  欲魔見狀,也臉色一白,連忙鬆開手,要幫他輸入靈力療傷,嘴裡卻仍不死心地威脅道:「別再忤逆我,乖乖待在這,哪裡都別想去,否則我就取出你的魂魄,把你煉化成我的魔奴,讓你永遠都只能聽從我的命令,聽到沒?」

  「……」

  諾蘭神情漠然地閉上眼。他心想,是時候行動了。

 

84. 番外2+1P組:歸屬(三)

  欲魔一天比一天晚歸,身上總帶著一股煙硝味,脾氣也異常暴躁,很多時間都在自言自語。諾蘭透過桀普的隻言片語,知道外頭的戰況十分不妙,欲魔的勢力正被一點一點瓦解,領地也一個個淪陷,可見路西法想制服欲魔的決心有多強烈。

  這也表示諾蘭的時間不多了。

  解除封靈鎖不是最難的,真正難的是要如何找到這個密境的出口,諾蘭原本已擬定了些計畫,但桀普的主動提供情報,倒是省了他一堆麻煩事。

  董司常比當事人還緊張,從幾天前就一直嘮叨著,「刀叔他忙著幫泰清……呃呃幫一個朋友處理走火入魔的問題,一直抽不開身,但有派他的小弟劍壬去魔界打探消息,唉呀,我不是在罵人,那個劍妖真的就叫劍壬,雖然他講話確實賤賤的。」

  「……」

  諾蘭其實不是很關心劍壬有多賤,而且他早就猜到泰清和月仙貝貝是誰了好嗎?

  「史戴西也說想去魔界救你,但我拒絕了,因為我感覺他救你是其次,真正目的其實是去觀光把妹,誰讓阿克一回來就說魔族美女胸大腰細屁股翹很性感,哼哼哼。」

  「……」

  諾蘭真的沒有很想聽人變相地聊戀愛問題。

  「你的鬼使們都吵著要去找你,為免他們不聽話亂跑,我暫時把他們關起來了,大胖的傷還沒好全,舒嬿和老方好不容易有救世功德加身,免去了曾經犯下的殺業,能乾乾淨淨地重入輪迴,我想你也不希望他們有個萬一吧。」

  總算有不是廢話的內容了,諾蘭輕應一聲,懸了許久的心也放下幾許。

  「所以呢,我想了想,這次的行動不能太多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劍壬經常跟刀叔出入魔界,也很熟悉魔界地形,就讓他跟阿克一起去接應你……」

  「不。」諾蘭打斷他,專注握筆的手未有一絲停滯,「別派任何人過來。」

  董司常訝異道:「為什麼?你一個人要怎麼闖到深淵出口?」

  「我自有打算。」沾著朱墨的筆尖輕輕一勾,畫完一道符文,諾蘭直起身子看著地上的半成品,淡聲說:「有件事,我必須自己做最後的確認。」

  董司常沉吟了會,「那我讓阿克在出口外待命,通訊器隨時保持聯繫。」

  「嗯。」通訊告一段落,諾蘭休息了會,就又掏出一個針筒,往手腕一插。

  因靈力被封,他只能以血代之,便趁著欲魔外出時,分幾次抽血混入硃砂墨,再暗中將法陣繪製在書房的地毯下,雖然這個方法有失血過多的風險,但他不是一般凡人,自我修復力快,又有不少療傷的靈丹妙藥,不足為懼。

  三日後,一個不大卻極為複雜的法陣終於完成。

  他走進法陣中央,挽起左邊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用匕首在浮著青綠血管的白晰手腕上直直一畫,鮮紅的血便大量流出,落在腳踝的封靈鎖。待鎖上每一處細紋都被染成紅色後,他才用備好的紗布將傷口隨意一綁,接著喃喃念起咒語。

  五分鐘後,一聲低響乍起,封靈鎖應聲而裂,被壓制許久的靈力頓時於週身流轉。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

  他快速換回原先的衣物離開別墅,依循桀普提供的路線避開監視,溜進包圍在別墅區外的沙灘,沿著排排種植的棕櫚樹快步細數。欲魔說這密境是專為他設計的,真是一點也沒錯,知道他最討厭處理沙子,如非必要,絕不會跑到這滿地細沙的地方散步,便將密境出口設在這一大排棕櫚樹之中。

  溫煦的風吹來海的潮濕味,棕櫚葉沙沙搖擺,即將垂落的火球壓在遠方的海平面上,渲染出滿天滿地的嫣紅,一切都逼真得宛如人間,教諾蘭更加不願留在這過於夢幻的牢籠裡。

  正如董司常說的,他在人間的羈絆太多,不論他與欲魔之間能有什麼結果,他都要離開這裡,回到那個曾令他痛苦卻也帶給他溫暖的人界,那裡才是他的歸屬之地。

  急馳的步伐在兩棵樹之間停下,他緊握袖裡的短棍,抬步走進看似無常的空隙處,眼前遂豁然一變,再不見日落西下的海景,而是一道往上的陰暗階梯。

  空氣中,有一絲麝香味隱隱殘留,證明欲魔出入這通道的頻繁性,除此之外,他幾乎感覺不到其他魔的痕跡。看來桀普所言不虛,近日的戰況不太樂觀,密境這裡除了幾個負責維持的魔外,其餘人手全被調去支援了,出口已無人看守。

  諾蘭踏上階梯,走到盡頭的門前,停步等了好一陣,才伸手一推,順著門外灑入的光芒走出去。強光下,他本能性地閉上雙眼,沒多久,就聞到一股惡濁的污邪之氣,魔界獨有的風刮過臉頰,帶著陰寒的血腥味與濃烈的麝香魔氣。

  這總算回到現實的真切感受,令諾蘭壓抑許久的心情稍有好轉。他看著前方滿身戾氣的男人,只見對方的神情陰狠,光是站著不動,就能感覺到強大的威壓化成一張巨網將他緊緊罩住,只要自己一個動作,便會被無形的刀刃切割,讓他又一次體認到他們之間的不對等。

  按照欲魔的霸道脾性,他可沒天真地相信封靈鎖只是純粹地封印力量,果然,鎖鍊一斷,對方就有所感應地追過來,所以他才會阻止董司常派援兵來接應。

  他與欲魔之間的事,也只能由他們兩人解決。

  「你想逃?」欲魔壓抑著怒火問道。

  諾蘭無語,「不,我只是來呼吸『新鮮』的空氣。」

  這是哪隻眼睛看他不想逃?

  「……」

  欲魔被諾蘭嗆得一時噎住,更加暴躁了。以他的力量,只要打個響指,就能輕鬆折斷諾蘭的雙腿,讓對方成為只能依附自己而活的廢人,但內心裡總是有道低微的聲音在阻止自己,那也許是過往害死莎拉的悔意,也或許是主體阿撒茲勒的牽制。於是,他只能咬牙忍住衝動,打算將人打暈綁回密境裡。

  諾蘭太明白欲魔在想什麼了,便二話不說,冒著被切成碎塊的風險,硬是往前一步,埋在週身的網刃立刻就在身上切出一道道刻痕,鮮血直流,驚得欲魔連忙撤去威壓。

  「誰叫你動了?」欲魔氣急敗壞地抓著他。

  諾蘭臉色一白,被拉扯的左手卻是微微一顫,瀰漫在空氣裡的血味更濃了。

  欲魔急著檢查諾蘭的傷勢,好在他收手得快,只傷在表皮。他正要鬆口氣時,就見自己抓著的那隻手包著一大塊紗布,大片刺眼的腥紅正沿著布面迅速泛開。

  「你……」他明白諾蘭是如何解開封靈鎖了,但話沒說完,身體就是一痛,欲魔錯愕地往下挪動目光,竟是一把長劍穿過他的腹部,就如同他們初遇時那猝不及防的一劍,只是這一回傷的是他的本體。

  剎那間,他們彷彿回到了十二年前,那還不知彼此是誰的一晚。

  欲魔震驚不語地望著諾蘭,卻不見對方漂亮的眼眸有任何波瀾,只有映著自己刻意仿造的面容,以及似在傾訴什麼的深幽。

  諾蘭緩緩抽回劍,像要將痛楚深深印在欲魔體內那般,一字一句地說:「這一劍就當是斬了『前世』的那筆債,今後,你最好記清楚,我是諾蘭・拉文德,不是那個連活下去手刃仇人都沒有勇氣的懦弱女人,你也別想讓我幫你圓滿前世的遺憾。」

  銀白的劍身沾著血污逐步退離,待劍尖徹底離開之際,諾蘭任由左手在欲魔的拉扯下脫落紗布,露出猙獰的傷口,「不過,為了重獲自由,我不介意又一次玉石俱焚。」

  「……」

  欲魔摀著腹傷跪在地上,俊美的臉龐自一片茫然漸漸轉為悲痛,而後他望著地上迅速匯聚的血灘,終是沒能控制地大笑起來。

  「你愛他嗎?」腦海裡傳來阿撒茲勒的聲音,「他已經不是莎拉了,而你卻一直在逼他走入莎拉的結局。」

  所以,不論他如何掙扎,都注定要失去嗎?

  欲魔頹然地閉上眼。他留不住莎拉,也留不住諾蘭,什麼都留不住。

  諾蘭看著再無動靜的男人,低垂的臉龐神情難測,但若欲魔肯抬頭看上一眼,便能發現,那長存眸底的冰霜竟在聽似悲鳴的笑聲中盡數消融,僅剩百般壓抑下的糾結。

  緊握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有些許麻木,諾蘭深吸口氣,收起長劍,將左腕的紗布隨意整理了下,就拋下跪地不起的欲魔,朝遠方的滿目蕭瑟走去。

  忽然,一隻手拉住他。

  「你以為你一個人類能走到哪去?」欲魔沙啞的嗓音幽幽響起,「這裡可是魔界。」

  諾蘭頭也不回地說:「那又如何?」

  「……」

  欲魔沉默了會,似悵然地自嘲道:「你的確不是莎拉,你比她要狠多了。」

  諾蘭輕哼一聲,就要甩開欲魔的手,卻被一股力道拉過去,落進寬大的懷抱裡。他冷著臉瞪過去,低喝:「放開!」

  欲魔不由分說地抱起他,就展開漆黑的羽翼一躍而起,卻不是飛往密境。

  冷冽的勁風在耳邊呼嘯,若非欲魔事先設下了防護罩,恐怕懷裡的人類就要被魔界的風刮壞肌膚。諾蘭默然靠在欲魔的胸前,望著底下飛速閃過的綽綽幽影,唇角微微輕揚,因算計對方而冰寒許久的眼眸終於柔和下來。

  欲魔的領地就在魔界東區,離東方深淵極近,只需短短幾小時的飛程,要比上次的長途跋涉輕鬆許多。期間,他們兩人沒說過一句話,僅是安靜地相擁著,像在做最後的溫存。

  相較於諾蘭的平心靜氣,欲魔是最為煎熬。他丟下打到一半的戰事臨陣脫逃,冒著被路西法他們追殺的風險離開領地,竟只是為了將好不容易藏起來的人送走,他怎麼甘心?但又奈何諾蘭的那一句「玉石俱焚」,這一次諾蘭能自殘放血,那下一次呢?

  「這場仗你必敗,你自己清楚。」阿撒茲勒的聲音再次響起,「等你我融合了,我將接管你的領地,接管你的手下,接管你的所有物,若是諾蘭不走,他也將成為我的……」

  「閉嘴!」欲魔氣得大吼。

  諾蘭詫異地抬起眼,見欲魔的眼神不似在對自己說話,便想起對方近來的自言自語。他眉頭微皺,意識到七天使長分裂影子成魔的事,遂問:「是你的主體?」

  欲魔低下頭,捕捉到諾蘭一閃而過的關心,原先的暴躁便被瞬間撫平。

  諾蘭見他半天都不說話,便伸手撫上欲魔的臉,「莫茲?」

  下一秒,他被欲魔吻住了。沒有如撕咬般的激烈交纏,只有無盡溫柔而綿密的情意,如一襲溫暖的泉水悄然敞進心房,為這即將終點的關係留下一個深刻的印痕。

  深淵出口的光禿山崖已映入眼簾,欲魔收緊雙臂,像要將諾蘭箝入體內那般,極其掙扎又極力壓抑地微微顫抖,而後才收起羽翼緩緩降落,抵達那據說埋有傳送陣的地點。

  根據協議,東、西深淵出口的傳送陣,將在未來人魔兩族的關係平穩後,成為兩界主要幹道的基點,因而至今仍是僅限於七魔君與新地府之間的秘密,以免遭有心人利用。

  臨到別時,喧囂於腦海的噪音忽然消失了。欲魔深深吻了會諾蘭,才強逼自己放開手,恢復一如既往的輕佻壞笑,說:「笑一個吧,寶貝兒,我從沒看你真正笑過。」

  諾蘭頓了一下,因先前的吻而失神的雙眼漸漸清明。他打量欲魔依然戴著他人面貌的臉,略帶嘲諷地說:「為何?我連你是圓是扁都沒見過,我們其實不熟吧。」

  他們糾纏十二年,欲魔換了一張又一張的臉,卻沒有一張是真正的面孔,這樣一個連真面目都羞於向他展露的懦夫,又憑什麼要他展現自己深藏的另一面,即便對方確實在他的心中佔了一席之地,他也必須拒絕。

  欲魔聞言,果然又生氣了。

  不得回應的心再次被強烈的憤怒與失望佔據,但更多的還是一份深沉的哀傷與自卑,因為他的確不敢,他厭惡自己那張在魔氣浸染之下顯得陰鷙的削瘦臉骨,那是曾令莎拉害怕得寧可自盡的可怕樣貌,他怕一旦自己露出真面目,會又在諾蘭臉上看到憎惡的神情。

  欲魔掙扎了良久,最後,他一個咬牙推開諾蘭,挫敗地苦笑道:「因為我只是一個影子,所擁有的一切,包括記憶、面貌、情感,全都承襲自另一個人,沒有什麼是屬於我的。」

  諾蘭默然注視他半晌,就收回正要掏出來的紅繩。那紅繩是他這段日子來暗中設計可封印力量的法器,他原本想著,若是欲魔願意放棄一切,親自送他來深淵出口,他便將對方一起帶走,豈知,這混蛋簡直朽木不可雕!

  他面無表情地踏上傳送陣,冷聲說:「所以我們相識的這十二年也不屬於你的?」

  欲魔一愣,想起阿撒茲勒曾說過的那些話。

  「你愛諾蘭嗎?」

  「他已經不是莎拉了。」

  「你愛他嗎?」

  剎那間,欲魔終於明白諾蘭在暗示什麼,頓時心中一喜,就要拉住他,「我……」

  肉帛撕裂的聲響倏地劃過耳膜,一隻手穿過欲魔的胸膛,濺出大量的溫熱鮮血,淹沒了才剛萌芽的希望,一道身影自他身後緩緩隱現,如血豔紅的長髮隨風輕揚,來人戴著金色的面具遮擋了面容,唯有一對潔白的豐碩羽翼證明了對方的身份。

  諾蘭睜大雙眼,立刻要出手救人。

  可惜,阿撒茲勒的動作更快,一個揮指就啟動傳送陣,地上亮起強烈的靈光,將諾蘭盡數吞沒,轉眼間,他便整個人消失無蹤。

  欲魔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他望著已然空曠的荒涼,而後彎起淌血的嘴角,閉上雙眼,將那未能完成的愛語吞回肚裡,任由自己的意識迅速流逝。

  這一刻,閃過他心頭的,是諾蘭撫著他的臉,輕喚的那一聲:「莫茲。」

 

85. 番外2+1P組:歸屬(四)

  諾蘭終於回到了人界。

  三天前,他被送回地府後,就接受乞顏一系列的檢查與治療,又受到閻王各種慰問與表揚,才總算能擺脫一連串的煩雜瑣事,趁大家沒注意,立刻領著三個鬼使和一條蛇靈溜了。

  「唉呀,我還沒跟你談談雷德的事呢,你怎麼就跑了?」

  通訊器傳來董司常的軟嚅嗓音,正與老家姪子會談的諾蘭頓了一下,便繼續在平板上舞動指尖,邊回答:「現在說也一樣。」

  「怎麼會一樣呢?他可是望眼欲穿地等你來接他呢。」董司常語帶譴責,好似諾蘭就是那渣男陳世美,「唉,虧我還期待能見證一場破鏡重圓的人鬼生死戀呢。」

  「……」

  有個戲很多的上司真是超級煩!

  諾蘭加重語氣咬牙道:「說、重、點。」

  「重點啊。」董司常嘆了口氣,幽幽怨怨道:「閻王的判決下來了,雖然雷德是受約翰的病毒誘惑鑄下大錯,但仍是間接害死五個消防員的共犯,那五人的魂魄又因鳳凰之火受到損傷,影響了來世的命運,這筆債他也必須責任。」

  打字的手漸停,諾蘭望著螢幕上早已入不進腦海的字句,指尖有些冰涼,「所以?」

  「所以——」

  董司常拉長了尾音,在諾蘭心中那根絃拉到最緊繃的時候,忽然輕快起來,「我們決定讓他簽下六百年的義務勞動契約,替我們偵察部門免費幹活,將功贖罪,呵呵,怎麼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你剛是不是很緊張啊?」

  「……滾!」諾蘭怒切斷通訊。

  他握了握微冒冷汗的手,便重新投入被中斷的會談,將拉文德企業的修建工程全數談妥後,才輕吁口氣,神情竟有幾分迷茫與疲倦。

  此時,人界正是豔陽盛夏,明媚的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驅走客廳的一片清冷,為有些許歲月的家具點綴上明亮的光彩,也將諾蘭體溫偏低的身子照得暖呼呼。

  舒嬿忙著清掃廚房,嘴裡輕哼著家鄉的小調。在洗去一身怨厲重獲新生後,她不再是那個時而低泣又時而憤恨的厲鬼,只待時機一到,就能轉世投胎,重新做人。

  老方無事一身輕,叼著菸在公寓附近飄晃,邊用手機跟跑到長島度假曬太陽的老鬼聊天。現在的他們沒有一點畏懼炙陽日光的鬼樣,有救世功德加身就是了不起。

  還在養傷的大胖,正窩在諾蘭設下的聚陰陣裡打坐,白胖胖的肉餅臉乍看上去有幾分莊嚴寶相,儘管他心裡正口水滴滴地想著舒嬿晚些會做出什麼佳餚。同樣也尚未痊癒的菲迪則在諾蘭的腿上蜷成一小團,並在靈力的滋育下睡得極甜。

  諾蘭一手在菲迪身上輕輕摩梭。貼在掌心下的細小鱗片冰涼光滑,卻潛藏著強韌的生機,就像這棟老舊的公寓,竟在多處建築遭到毀壞的滅世危機中,奇蹟般地生存下來。

  明明坐擁許多財富與豪宅,甚至能隨意出入家族旗下的各大飯店,諾蘭回到人界後,第一個想到的落腳處,竟然是布魯克林區的老公寓,這個他與雷德曾一起生活過的地方,也唯有在這裡,他才能好好地靜下心,面對不斷在腦海反覆的那一幕。

  曾印著魔族契約的左臂,不再因毀約而間斷地隱隱作疼,也不再像欲魔那樣時不時地刷存在感——因為那個總是擾亂自己生活的混蛋,在那樣的猝不及防下,徹底消失了。

  他掏出那條來不及送出的紅繩,怔然注視了會,就扔進煙灰缸裡,點火燒了,彷彿他這麼做,就能將自己對欲魔那句未完之語的猜想,也一併了結。

  夾雜焦味的淡煙在空中漸漸消散,諾蘭望著餘下的那點微小灰燼,輕輕勾了下唇角。

  人生總在反覆的失去與獲得中如履薄冰,他不會因為失去生命的一部分就跌落深淵,卻也無法就此忘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地背起傷痛,惦記著,也懷念著地繼續前行。

  一陣清風自身後襲來,帶著惡鬼獨有的冷戾。

  腿上的菲迪察覺有異,抬頭看了一眼,就將身子一扭,鑽回諾蘭體內。

  雷德遠遠站在玄關口,望著坐在沙發上的諾蘭,竟有一瞬間眼眶微熱。他不知自己等這一幕有多久了,自從十二年前的那場離別後,他沒有一天不盼望著,當他回到起這塊地方時,能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在等他。

  這像是在作夢的感受,讓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深怕醒來又會是一場空。

  「愣在那做什麼?」諾蘭等不到動靜,只得投去一眼,卻在對上雷德專注凝視的視線時,不禁想起夢裡那個陪他輪迴無數世只為保護他的男人。他目光微沉,「你看什麼?」

  「看你。」雷德脫口答完,略有一絲緊張,但發現諾蘭沒有因此消失後,就加快腳步走過去,柔聲重複同一個答案:「我在看你。」

  他是惡鬼,一個對諾蘭抱有強烈執念而化成的鬼,生前就為諾蘭思念成狂,死後更是只為諾蘭而存在,倘若諾蘭不要他了,他便沒了存在的意義。

  也正是這份不留退路的執著,才會一次次動搖諾蘭高築的心牆,將那份好不容易在時間沖刷下深埋的眷戀不斷在心底發酵,也才會讓諾蘭在得知真相後,後悔莫及。

  諾蘭看著來到身邊的惡鬼,突然冒出一句:「我是誰?」

  「你是蘭啊,諾蘭・拉文德。」雷德一臉納悶,「怎麼了?」

  「……」

  諾蘭沉默了半晌,失笑搖頭。

  不同於承載太多前塵往事的欲魔,雷德在不知前世種種的情況下,從未放棄追尋著他,即便這份執念也是前世因果所致,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世」的雷德確實是完完整整地將心交付給「這一世」的諾蘭。

  雷德曾問:「若這些神仙沒有隱瞞真相,你當年還會藉口追查竊魂案離開我嗎?」

  當時,他答不出來,如今,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諾蘭往旁邊挪了挪,將身旁的空位讓出來後,就抓了個靠枕抱在身上,在雷德坐下來之際,整個人懶洋洋地隨意一躺,正巧斜靠在對方身上,一如過去他們住在這裡時曾有的相依偎。

  這種傲嬌鬼獨特的、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撒嬌訊息,立刻就讓雷德接收到,並喜孜孜地調整好坐姿,讓諾蘭能更舒服地賴在他身上,最好一輩子都不想離開。

  諾蘭閉上眼,放鬆片刻後,突然問:「我記得你以前說要當獸醫,後來發生什麼事?」

  在當初訂立鬼使契約時,諾蘭一直試著避開共鳴那一段過去,因為他害怕,怕雷德的改變會與自己有關,而事實也證明了,的確如此。

  雷德張口欲言又止了會,才拉起一抹微笑,避重就輕道:「家裡出了點事,需要我。」

  自從擺脫病毒控制後,雷德被心魔佔據的神智也徹底清醒了,儘管他對諾蘭的執念依然深重,也仍舊會為諾蘭與欲魔的關係妒忌不已,卻再也不願做出任何傷害諾蘭的事,因為諾蘭在他面前掉的那一滴淚,已足夠令他悔恨,所以他也不想再提那一段往事。

  可惜,他想保護的人,沒這麼好敷衍。

  諾蘭睜開眼,注視雷德一會,就伸手撫向他的臉。

  「別。」雷德趕緊阻止他,卻反被抓住了手。

  「靜聲。」諾蘭無視雷德的驚慌,閉上眼強行共鳴,並藉著雷德對他毫無保留的依戀,輕易捕捉到那段灰暗的苦澀過往。

  那一晚,在諾蘭倉皇而逃後,雷德也跟著奪門而出,對著早已失去蹤影的清冷街巷不斷呼喚,懇求諾蘭回心轉意,直到他被鄰居埋怨了,才心灰意冷地回去。之後的日子裡,雷德陷入了莫大的徬徨與無措,每天都在懷疑自己做錯了什麼,上班時強顏歡笑,下班後失魂落魄地望著窗外,痴傻地守著那棟老公寓。

  後來,家族鬥爭再次找上門,雷德陷入生死交關的風波,卻連個心靈上的依靠都沒有,直到母親與兄長相繼被親戚害死,就再也承受不住打擊,從此性格大變,誓要剷除對手為家人復仇。漸漸地,他終於成為自己最厭惡的人——一個踩著血肉爬上寶座的黑幫老大。

  雷德越來越強勢,性格也越來越冷漠,卻依然每天都要回到老公寓,留戀地望著諾蘭留下的每一樣東西,不厭其煩地寫著紙條,期待諾蘭哪天回來會至少給他一點回覆。

  如此過了十二年,已是令紐約黑幫聞風喪膽的雷德,終於等來一個惡魔。

  「……」

  諾蘭緩緩斷開靈力,指尖變得冰冷。

  「都過去了。」雷德握住他的手輕輕搓揉,又見面前睜開的眼眸竟閃爍著水光,便趕忙捧住諾蘭的臉,焦急地說:「真的都過去了,我沒事,蘭,你別哭。」

  諾蘭本來沒想哭的,眼裡的水光僅是靈光褪去的視覺誤差,但雷德那聲「別哭」像帶了什麼魔力,輕柔得如一片羽毛,恰好搔在心口的最柔軟處,令滿腔情緒頓時衝破拴口,化作泉水傾洩而出,令這個自十多歲起就沒好好哭過的人徹底潰堤。

  「蘭!」雷德嚇了一跳。諾蘭一向高傲,即便是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也拒絕示弱,所以他從沒見諾蘭脆弱過,更別說是哭得像淚人兒,頓時就手忙腳亂了起來。他越哄越慌,索性將諾蘭整個人擁入懷裡輕拍。

  諾蘭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失控,彷彿小時候那個被泰特斯斥責的愛哭鬼又回來了一樣,只是這一回,他不再是為自己受的傷而哭,而是因為他傷害了放在心尖上的人。他試著想再關緊那拴口,卻始終不成功,最後只能將臉埋在雷德的胸前,靜靜地落淚。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維持了快半小時,才漸漸收勢。

  期間,舒嬿曾出來過,被這陣仗驚得傻在原地,然後在雷德的眼神暗示下,摀著嘴退回廚房。大胖也努力地閉緊雙眼,假裝他從來沒有醒來過。

  好不容易,諾蘭成功奪回淚腺的掌控權,與此同時,一股熱辣也從臉頰蔓延到耳根。

  雷德努力抿緊失守的嘴角,輕撫諾蘭一直不肯抬起的頭,並默默將另一手摸上他熱紅的耳朵細細搓揉,貼心地用自身陰寒的體溫幫忙降溫,一句話都沒有多問。

  一陣沉默後,懷裡才響起諾蘭悶悶的聲音。

  「不准說出去。」

  雷德抽了下臉皮,勉強壓住差點蹦出口的笑聲,「嗯,我不說。」

  雖然鬼使們早就全都知道了——大胖不只是貪吃鬼,還是個八卦鬼,估計這會兒老方和老鬼都收到簡訊了。

  諾蘭羞恥地咬牙,「你沒看到。」

  「什麼都沒看到。」雷德甘願裝一回盲障。

  諾蘭:「……」

  混蛋!感覺還是很想揍鬼啊!

  傲嬌就是這麼麻煩。

  時間在相擁中靜靜流淌,思緒也漸漸沉澱。

  諾蘭閉著眼,感受雷德擁著自己的堅實臂膀,想起了那個輪迴的夢。夢中的自己也是這般被那個叫雷的人緊緊護在懷裡,讓他在每一次面臨死亡時,沒有想像中的害怕。

  他們經過這麼多世的羈絆,確實要斬也斬不斷了。

  惡鬼的身體是冰冷的,比身為魔的欲魔還要冷,但諾蘭仍輕揚了嘴角。

  就這樣吧。

  *  *  *  *

  兩年後,一個人攔住諾蘭的去路。

  在同樣悶熱潮濕的夜晚,與同樣喧囂熱鬧的地段,一個明顯精心打扮的男人毫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帶著一張十分陌生的英俊臉龐,與一身非常不陌生的氣息。

  一向淡定的諾蘭都傻了。

  雷德臉色一沉,因為他很清楚這滿鼻子的麝香魔氣是屬於誰的。他立刻抓住諾蘭的手,滿懷敵意地釋放惡鬼戾氣,像在宣示自己的主權。

  男人挑了下眉,也不甘示弱地放出威壓反擊,非常沒有自覺是自己在插足人家。

  一個是惡鬼,一個是魔族,雙方的較勁不可小覷,當即就在整條街上掀起一陣詭異的狂風,嚇得路人大聲驚呼,紛紛抱著頭拼命閃躲被風吹得飛滾的物件。

  諾蘭沒好氣地往中間一站,在兩人的額頭各拍一掌,「安靜!」

  「……」

  「……」

  這種像在拍狗狗的架勢,讓兩個情敵無語停戰,一臉委屈。

  諾蘭有些頭疼。他想了會,就對雷德說:「先去餐廳佔位。」

  「蘭。」雷德更委屈了。

  諾蘭嘆了口氣,柔聲說:「我餓了,不想排隊。」

  雷德頓時沒輒,只得妥協地趕緊去佔位,反正真有什麼事,他能直接飛回來,其他鬼使也答應會幫忙看顧著。臨走前,他惡狠狠地瞪了眼那男人。

  男人理也不理,逕自貼近一步,露出充滿魅力的微笑,「好久不見,寶貝兒。」

  諾蘭倒退一步,看了看對方完美得好比整容界第一模版的臉後,就恢復淡漠的語氣,「這就是你打算給我看的『真面目』?」

  男人的笑容一僵,「我……我什麼時候說要給你看了?」

  「喔。」諾蘭轉身就走。

  男人急了,連忙拉住他,氣急敗壞地大罵:「你這是什麼態度?有這麼以貌取人的嗎?居然只想著看臉,真是膚淺無知的人類!」

  諾蘭點頭,一臉就是「我就看臉,我就膚淺,我就醜拒。」

  男人再次被他的理所當然氣炸了,「不就只是一張臉嗎?要看就看啊!」

  諾蘭面無表情地等著。

  男人尷尬地漲紅了臉,又怕諾蘭等得不耐煩走人,就趕緊撤去幻術恢復真容,神情十分地彆扭不安。他內心忐忑地盯著諾蘭的表情,深怕對方一看到這張臉,會像莎拉一樣怕得跑去自盡——過度的在意與自卑,讓他忘了這一世的諾蘭早就被磨練出異常強悍的性格了。

  諾蘭又倒退幾步,藉著路燈細細注視男人的面容,狹長的金色眼眸與過於削瘦到凹陷的臉頰,的確是一張算不上英俊的長相,加上對方一貫囂張的氣焰,與一頭血紅色的長直髮,更添一股濃濃的邪佞陰鷙感,可以說完全不是他的菜。

  放在往常,他的確會再扔出「醜拒」兩個字。

  然而,諾蘭卻忽然笑了下,像看到什麼有趣的事,將那張精緻的面容綴上一層柔和而乾淨的明媚,「比傳說中的羊頭好(註:聖經裡阿撒茲勒墮落後的形象)。」

  「……」

  這是誇獎嗎?

  等等!諾蘭剛才笑了?

  男人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想抓著諾蘭再看仔細一點。

  可惜,諾蘭已收起笑容,微皺眉地上下打量,「你不是分靈。」

  從剛才男人與雷德互尬時,他就發現不對勁了,這人分明仍是魔族,來的也是本體,卻沒有本體應有的力量,也不像受到封印,直白來說,眼前的魔已失去曾帶給他的危險感,甚至很可能比他還弱。

  男人一頓,臭屁慣的厚臉皮浮現一絲羞赧,「我後來沒有被融合。」

  諾蘭不解,「為何?」

  根據地府傳來的消息,阿撒茲勒確實已接管欲魔的位子,七魔君再次恢復團結,齊力整頓魔界,除去那些冥頑不靈的勢力外,如今的魔族也在慢慢地走向和平。

  男人微微撇過臉,「因為……咳……」聲音變小,「你。」

  諾蘭挑眉,靜靜看著他。

  男人不自在地渾身僵直,「老混帳說我有自己的……那什麼了。」

  「什麼?」諾蘭道。

  「……」

  男人再次紅了臉,咬牙小聲說:「愛。」

  其實,阿撒茲勒的正確說法是:「你終於明白了愛。」

  意識到自己的心,擁有獨屬於自己的情感,這樣一個可說是有獨立思維的靈魂,即便只是分裂出去的影子,也足夠資格成為一個個體,因此阿撒茲勒只收回欲魔大部分的力量,讓他能在天雷禁制下安然行走,同時也無法再濫用力量傷害諾蘭。

  但到底是受了重傷,所以他被關了兩年禁閉,才總算獲允離開。

  「反正我現在不是欲魔了!」男人在諾蘭的注視下,惱羞成怒地低吼。

  「喔。」又是一聲極為冷漠的回應後,諾蘭轉頭就走。

  男人僵在原地,失落之情溢於言表。

  誰知,諾蘭走了幾步,就回頭丟出一句:「跟上,我餓了。」

  男人的腦袋卡了下殼,才反應過來,諾蘭這是在邀他一起吃飯?

  若說方才的這一句話是燃起希望的陽光,那諾蘭的下一句,則讓他徹底燦爛了。

  「莫茲。」

  莫茲,這獨一無二、只因諾蘭而存在的名字,是他們兩人最私密的羈絆。當這一聲呼喚響起時,莫茲才覺得自己的生命終於有了意義,不再只是一個漫無目的尋求寄託的影子。

  於是,這位曾經呼風喚雨的前任魔君、以莫茲之名重生的平凡魔族,立刻笑開了臉,屁顛顛地追上去,厚著臉皮大聲回應:「寶貝兒,我來了。」

  此時,正是晚餐的高峰時間,整條美食街都瀰漫著撲鼻的香味。

  諾蘭踏著輕鬆的步伐走向餐廳,後頭跟著一隻魔,前方等著一隻惡鬼,說不清他們三人今後將會如何。他捨不下世世生死相隨的雷德,也甩不開為自己拋棄一切的莫茲。

  愛誰或不愛,對他來說,已不重要,因為長途漫漫,今後都必有他們。

 

86. 番外黑育組:完美結局(上)

  新地府熱火朝天地忙了三個多月,人界總算漸漸恢復秩序,妖魔鬼怪都消停了,魔界也在新的七魔君組成後開始休養生息,至此,靈能界大局已定,偵察部便放所有人一回大假。

  張家兄弟和史戴西立刻回家探親,諾蘭也一如既往地神隱起來,不讓任何人找到他,其餘已無家人的偵察員,諸如席利亞,不是找個清靜處做起快樂的廢宅,就是組團去旅行。

  董司常自然也抽出時間,和克里斯回一趟台灣,回到他們曾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屋子。

  當年,他們為了把戲演得逼真,並沒有帶走多少家當,好製造匆匆逃離的假象,內心裡卻也希望,總有一天,所有人都能再回來這個家,畢竟這裡留有許多獨屬於他們的回憶。

  一別五年,屋子理應佈滿了塵埃蛛網,誰知他們一從地下室的門踏出龍鬼,站在客廳裡,竟發現家裡不僅一塵不染,還飄散著洗滌後的淡雅清香,明顯有人在這生活,但所有物件不論大小也都保持當年的模樣,彷彿他們只是出門吃個飯,很快就回來一樣。

  克里斯瞧了眼當初隨手碾熄的菸蒂,訝異問:「你派人打掃過?」

  董司常搖搖頭,神情也萬分困惑。

  自從第六分隊「解散」後,這屋子就再沒轉給其他分隊接手,他也利用監審官的身份,以查案為由,要求保留現場,舊地府雖想架空蔚仙權力,卻也沒對此決定有所干涉,所以這裡一直處於封閉狀態,直到今天才終於又回到他們手上。

  心很大的罷課司機大搖大擺地往沙發一坐,就拿起擺在茶几上的蘋果,放進嘴裡咬了一大口嚼啊嚼,「臥槽,這蘋果放了這麼多年,怎麼還這麼脆?是哪來的假貨?」

  「……」

  放了五年的水果還敢拿來吃……等等!當時桌上有蘋果嗎?

  兩人互視一眼,都在彼此眼裡看到一份猜想。

  這地方除了他們三人外,還有誰會惦記著?

  克里斯低著頭到處巡視一番,就在玄關處發現一雙休閒鞋,那鞋一正一反地散在地上,像是被主人隨腳亂脫一般,極度符合他印象中某個死囝仔大喇喇的壞習慣。

  董司常也看到了,頓時便想起那封突如其來的祝賀簡訊,那是小育在消失後第一次主動聯繫他們,雖然只有短短一句話,卻如一根定心針,讓他們明白自己牽掛的人還存在這世上,只是又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是不是……」董司常欲言又止,既想立刻確定答案,又怕是一場空。

  克里斯搖搖頭,握住董司常的手,心中是同樣的忐忑。不同於至少還見過最後一面的其他人, 他除了在淨世天力當下曾感受到葉育來過外,就不曾真正見上一眼,對他來說,葉育就像薛定鄂的貓,在沒親眼看到前,是生是死皆由心想,一旦看了,便成定局。

  忽然,空氣有微不可查的細小波動。

  克里斯臉色一變,耳朵微微抽動了下,天目族過人的聽力讓他察覺到一絲異樣。

  「樓上。」他無聲說著,眼裡迸射出期待又興奮的光芒。

  董司常頓時心中一陣狂喜,立刻拉著克里斯衝上二樓,不由分說就打開葉育的房門,卻沒看到人。他愣了愣,還來不及失落,就被克里斯拉到另一扇門面前。

  「聲音從這傳來。」克里斯在意念中說道。

  董司常吞了下口水,與克里斯互是一眼後,一起懷著緊張的心情,伸手推開了門。

  晨光從門縫漸漸透出,伴隨一股熟悉的純淨靈氣,一如許久前的每一天,那瞬間,他們都感覺鼻頭一酸,彷彿回到了葉育還是葉育的那段過往,沒有痛失所愛的詛咒,沒有生死不明的分離,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心魔毒。

  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在床上閉目沉睡的男人,與床邊揚著笑靨的漂亮青年。

  「小……」董司常激動得正要出聲,就見葉育比了個噓後,又指了指外面,這才緊急摀住嘴,瘋狂地在腦海裡拼命尖叫,而那份心情也藉由靈契傳達給克里斯。

  這是董小七的內心。

  「啊——小育回來了!小黑也回來了!他們都還在啊啊啊——」

  這是克里斯的內心。

  「……」

  他感覺自己被魔音穿腦了。

  為了不吵到黑晊世,他們轉移陣地回到客廳後,董司常才總算恢復正常,拉著葉育追問那天的事,「他們都說小黑會魂飛魄散,還說你不會再是你?這是怎麼回事?」

  「原本是這樣沒錯啦。」葉育說到這就生氣,嘴角也垮了下來,「我自己都被他們騙了,還好我及時掙脫出來,不然執事就真的要消失了,而我也只會變成一個容器。」

  「什麼?」

  克里斯頓時就怒上心頭,拍桌大罵:「操!你那狗屁族人是在搞什麼鬼?耍人嗎?」

  「唉呀,克叔你冷靜點。」葉育揮揮手,丟了道安撫情緒的淨靈術過去,邊口無遮攔地嘴賤道:「魔紋都要跑出來了,小心董事長嫌你毀容,要當落跑新郎。」

  已窩在角落摸遊戲機的罷課司機多加一把火,「科科,那老董一定會很高興。」

  董司常有些無語,「小育,以你的不專業預知能力,讓我對你剛說的話很緊張。」

  「啊!」葉育後知後覺地低呼一聲,一臉糟糕了。

  「……」

  克里斯瞪去一眼,下意識就想往死囝仔的頭殼揮去一掌,但總算是又忍住了。他罵咧咧地說:「就叫你別亂浪費念力,我控制得住。說,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就是考驗囉。」葉育嘆了口氣,「以守護者的魂魄為代價,喚醒的不是我真正的力量,而是神族留在這世間的意念,我不過是一個媒介而已,只有連我也通過考驗,才能完全覺醒,用我自己的神力來淨世。」

  董司常不解問:「為何你也要接受考驗?」

  葉育無奈地指著自己,「因為我也是半個人類呀,人類天性裡該有的劣根性,我也全都有,否則就不會在失憶後變成那樣了。」

  一提到失憶,他們就想起那個在咒殺解除後就必須消失的尤爾,不禁陷入了沉默。半晌,董司常才問:「小黑怎麼了?我看他的靈光……不太對?」

  說到最後,董司常的聲音就弱了下來,一顆心也被吊了起來,因為葉育的反應很不妙。

  只見葉育垮下肩膀,愁眉苦臉地往董司常肩上一倒,一雙碧眼也可憐兮兮地看了眼克里斯,一如往日遇到疑難雜症就向兩人訴苦的親密,但又像顧慮到什麼般遲疑了會,才說:「執事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正在做非常重要的夢,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醒來。」

  「要多久?」克里斯問道。

  「不知道。」葉育苦笑,「可能幾天、幾個月或幾年,但也可能……永遠都不醒來。」

  身體沒事,卻傷到連神族都不知何時甦醒的程度?

  董司常心裡一沉,大略猜到是怎麼回事,「他在做什麼夢?」

  「很漫長的夢。」葉育低下頭,躺在胸前的血玉項鍊異常黯淡,「一個沒有我的夢。」

  *  *  *  *

  男人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走廊上,走廊兩側有許多扇門,每道門都各標著一個數字,而他穿著一套素白的睡衣,打著赤腳,完全不知道要做什麼。

  就在他打算推開最近的一扇門看看時,一道聲音便響起了。那聲音像是有人在用變聲器說話一樣,帶著些許被電流扭曲的怪異音色,讓人聽不出性別。

  「哈囉!宿主你好,歡迎來到時空管理局,恭喜你被選中成為我們快穿任務的……咦?你要做什麼?別、別、別……唉呀!放開我!救命啊!」

  男人憑著直覺伸手一抓, 就抓住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光團。小光團的溫度不高,暖暖的,觸感也像毛茸茸的小動物,他凝眉觀察手中不斷掙扎的光團,問:「你是誰?」

  光團沒料到自己會被抓個正著,就抖了抖小身子,吶吶地回答:「我叫系統。」

  「……」

  男人就靜靜地看著它。

  系統忍不住一羞,嗲聲說:「討厭,別這麼癡癡地看著我嘛,我們人統殊途,勉強在一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何況我們時空管理局嚴禁辦公室戀情,你想不開要做傻事不打緊,但千萬不要害我被扣年終獎金。」

  男人無奈地放開對方,「你們把我帶來這裡做什麼?」

  從方才他就一直試著要釐清狀況,卻發覺腦海竟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記憶,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有一瞬間,他是恐慌的,這種不知何去何歸的感受,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直到這個自稱系統的光團出現,這份恐慌才總算消失。

  「當然是發派任務給你啊。」系統歡快地在他身邊飛繞,「看到這些門了嗎?這些門的後面都是一個平行世界,你要自己挑扇門進去,重新活過一世,尋找最完美的結局。」

  「最完美的結局?」他不解問道。

  系統上下晃了晃,像是在點頭,「每扇門的世界背景都一樣,但不同的選擇會造就不同的路線,走向不同的結局,你將為你自己創造出一個最滿意也最美好的命運。」

  男人皺了下眉,「那我原本的命運呢?為何我想不起來自己的事?」

  「這個嘛……」系統又在他身邊轉了一圈,像是在做掃描分析,直到發出一聲「滴」後,才慢悠悠地回答:「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問我自己?」

  「是啊,檢查看來,你的身體沒毛病,那就應該是精神病了。」

  「……」

  「要不就是中二病。」

  「……」

  「唉呀,反正你的命運就在這些門後面,說不定任務做著做著,就能想起來啦。」系統飛到他身後推了推,出乎意外地,小光團的力氣不小,竟真的將他往前推了一步。

  男人想了想,在這裡乾耗確實也沒用,不如就去這些所謂的平行世界看看吧。

  於是,他推開最初看中的那一扇門,開始了他的快穿之旅。

  第一個世界,他一進去就發現自己在一艘大船上,身體也縮小了,約末是六、七歲孩童的模樣,穿著也跟原先的風格大不相同,似乎是幾百年前的漢服。

  他看了看周遭人的穿著,腦海瞬間滑過一個年號——明弘治四年。

  「小世。」

  直覺這呼喚是在叫自己,他聞聲望去,就見一個美麗的女子朝他走來,一份油然而生的親密感,讓他明白對方是他的母親,脫口就喊:「母親。」

  他喊完就愣了一下,因為這一聲喊的並非是漢語,而是日本語。

  被喚作母親的美麗少婦輕輕點了下他的鼻子,以帶有口音的生硬漢語笑道:「以後我們就要跟你爹在中原生活了,小世也要開始改口說漢語囉。」

  他點了點頭,依稀有些模糊的記憶閃過腦海,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同,好似有什麼重疊了,又有什麼走岔了。也許就像系統說的,不同的選擇會走向不同的結局,就不知道這扇門會帶領他走向什麼樣的命運。

  時間流逝,他隨著自己在這世界的發展,想起了部分的記憶,比如:他的母親是日本一位世族大家的閨女,父親是中原商人,他的漢名叫黑晊世。

  在這個世界裡,黑晊世走得還算平順,雖然父親在他十多歲時就發生海難去世,他陪著母親在父親墓前落了好幾個時辰的淚,忽然覺得有什麼終於釋放了,彷彿這份喪父的悲傷,已經壓了他好幾個世紀,才得以宣洩。

  後來,母親扛起了重擔,排除萬難地操持黑家生計,而後他長大了,便將家族生意越做越大,期間,他曾陪母親坐船回娘家探親,這才想起來,母親的娘家似乎是日本一個極富盛名的法師世家,幹的都是些不尋常的事。

  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那些牛鬼蛇神,皆與他無關。

  儘管如此,當他帶著母親離開土御門家的大門時,仍忍不住回首多看了一眼,心中有種感覺,自己又漏掉了什麼。

  早年一帆風順,中年平步青雲,到了晚年更是享盡榮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始終沒能看上哪家姑娘,當親友都開枝散葉、兒孫滿堂時,他依舊孤身一人,最後還是收養了幾個孤孩,才算是後繼有人。

  完成了第一個世界,男人回到那滿是門的走廊,就聽系統問:「你滿意這個結局嗎?」

  他蹙眉想了想,除了早年喪父和無妻兒相伴外,這人生過得可說是相當滋潤,卻不知為何,心中依舊空蕩蕩的,便搖了搖頭。

  系統便推著他說:「那就趕快再找扇門進去,說不定下一個世界,你能娶一個美貌公主,當個駙馬快活快活也不一定。」

  系統一語成讖。

  第二個世界與第一個世界大致相同,只是當中出了點時間上的差錯,讓他在陪母親回娘家時,被一位公主多看了一眼,就被扯入一段聯姻風波,貴族世家間的陰謀也鋪天蓋地而來,讓他屢遭危難,最後,准駙馬是當成了,卻在成親當天死於一場大火。

  而他,也在這個世界的命運裡,想起了土御門這個大家族的水非常深。

  「唉呀!這個結局真是太不美好了。」自知烏鴉嘴的系統不敢再多說了,連忙催著他去下一個世界。

  第三個世界,他決定不回日本了,好好地待在中原,也勸父親別再出海。皇天不負苦心人,父親聽了勸,果真避過死難,不僅與母親恩愛到老,還給他添了一個弟弟。於是,他家族生意也不接了,跑去參加科舉,打算作一個清廉愛民的好官。

  志向挺遠大,仕途也頗為順利,但就是因為做得太好了,中年時,被小人害死。

  「……」

  系統顫了顫身子,頗有蒼蠅搓手之姿,「知道你是怎麼突然暴斃的嗎?」

  男人臉黑黑,「被降蠱。」

  系統長嘆一聲,「虧你身上流著大陰陽師的血,結果被一個最陽春的詛咒害死。」

  「……」

  於是,下一個世界,他決定多學個一計之長, 但土御門家的法術不傳外姓,他只好想辦法結識些民間修士,打算自學。這一學就不得了,竟開啟了他在靈能上的天分。

  他看著這些隨便一個修士都能拿出手的入門法典,連封面都沒翻開,腦海就出現了完整的內容,再翻開一看,竟還能揪出其中幾處錯誤的註解。更驚人的是,他執起筆,沾了些硃砂墨,就能信手畫下一道比書上還流利完美的符。

  這時,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也許不是普通人。

  之後,他開始嘗試各種修行的道路。終於,在經歷過許多次的世界後,他成為靈能界的一代宗師,創建的門派極富盛名,弟子眾多且優秀,甚有地府官差找上他,欲加以招攬,讓他隱約有種既視感。

  最終,他還是沒接受地府的好意,憑著自己的天賦修煉,超脫了凡人的壽元,在一次與同道聯手剿殺邪魔的戰役中,慷慨赴義,享年三百多歲,受後人敬仰。

  「名望、財富、功德全都有了,這結局很完美了吧?」系統樂觀道。

  「算是吧。」男人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

  系統問:「你不喜歡?」

  「總覺得漏了什麼。」他苦笑地搖了搖頭,「我是否太不知足?」

  系統沉吟了會,反問他:「有所求才知不足,你在求什麼?」

  這問題還真不好答。他想了許久,發現自己經歷過這麼多世界,竟始終是孤身一人,雖然他並非不曾試著尋段姻緣,也曾有相互欣賞的對象,然而,心中始終空蕩。

  「看來,你需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系統一副準備拉媒的口吻。

  男人哭笑不得,卻也想起某位弟子便是在接受地府的任務中結識了日後的道侶。他心想,自己算是遊遍了中原,也見識過西域了,唯有母親的故國雖曾踏足,卻從未好好體驗,如今自己有能力了,無須再懼怕凡人勾心鬥角的伎倆,不妨試上一試。

  於是,他開始在之後的世界裡,設法避開會遇上那公主的時間點,陪母親回日本探親。

  然而,那公主彷彿是跟他槓上一般,總會與他扯上點關係而惹來一身腥,直到他索性以十歲的幼年之姿回去,才總算免除聯姻的鬥爭,並順手解決一樁連土御門家都處理不了的異象,而那異象的起源,竟是一朵名為貴人的黑蝶。

  貴人,乃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十二式神之一。

  從此,他的「天賦」便在日本權貴間傳開,土御門與有榮焉地表示,願破例將他收入本家予以栽培。這一刻,他忽然有種感覺,自己似乎與什麼接軌上了

  在正式成為弟子的那晚,土御門來了幾個帶著幽冥氣息的貴客。

  貴客們看了看他,低聲討論幾句後,就搖頭離開。他的外公雖一臉失望,卻仍對他有相當高的期望,試圖將他掌握在手中。他看得出來,土御門的氣數正在衰退,若不出所料,三、四百年就是極限了,才會寄望於他這個極具天賦的外姓子孫。

  某日,冬雪未化,有人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他的院子裡,那是個白淨清秀的少年,自稱是他祖上的故人,模樣看來十分普通,毫無傷害性,但他就是無端地感覺到,對方過於漆黑的眼眸藏有不可預知的力量。

  「聽說你收了晴明的式神。」面對只有十歲的小孩兒,少年的神情十分溫和親切,「自他之後,就再無人能喚醒他留下的式神了,你是第一個。」

  他明白自己只是撿了「穿越」的便宜,並沒有外表的資歷尚淺,便謙讓道:「只是巧合。」

  少年笑道:「氣運也是一種天賦」

  望著少年的笑容,他心中一跳,直覺自己曾在哪見過對方,腦海閃過模糊的畫面,依稀與眼前的人重疊,卻聽不清畫面中的少年說了什麼,隨之而起的,還有莫名的不安。

  興許是他起了戒心,少年在一番注視後,悵然地搖頭一笑,「可惜,也是個俗人。」

  語畢,少年便退入陰影處,消失無蹤,周遭的結界也被撤去,恢復了人聲。此後,少年再沒有出現過,但他莫名有個預感,自己終有一天會再見到對方。

  土御門終於漸顯醜態,他在短短幾年內又收了幾個式神,同輩的手足開始對他各有眼色,當地府再次找上門表示想招攬他時,親戚們再也遮掩不住內心的妒意,外公也起了利用他與地府攀關係的心思。

  當發現有人在膳食裡下了藥咒時,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土御門了。

  貴人提議:「外面的世界更廣,何必與這些目光短淺之人糾纏?我記得,晴明還有一些式神流散在外,不如去將他們都找回來吧。」

  他心想也好,這本就是他選擇日本這條路線的初衷,便施法掩去蹤跡,離開土御門。

  當他踏出去的那一刻,他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零碎的記憶浮上心頭,有母親為他心碎的哭泣,也有母親為救他而犧牲的痛。他心想,幸好他老早就將母親勸回了中原,儘管書信中不乏思子的愁,但總歸有父親照顧,也無須親眼目睹土御門的腐敗。

  貴人的化身是來自那位小公主的姊姊,對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曾收留尚未覺醒的貴人並悉心照顧,可惜,她未到豆蔻就死於家族鬥爭,因此貴人被收服後,就以恩人的面貌化形,模樣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兩人便扮作兄妹四處遊歷。

  式神的流散之廣,出乎他們預料,當他幾乎踏遍全日本,在一個偏遠的海島上收服第七個式神騰蛇後,就聽對方說,沉睡前曾聽其他式神說想去中原逛逛。此時,他已年滿二十,該是時候回家了,畢竟中原才是他的故土。

  時光荏苒,他回到中原的第五年,終於將十二式神全數收畢,也又一次幹出一番耀眼的成就,成為人人讚不絕口的天師,不少權貴皆奉他為半仙。

  某夜,一位客人拜訪黑府,時值父母又添一幼子的滿周歲。

  對方長得其貌不揚,一身仙氣卻又夾雜著濃濃的幽冥氣息,讓他直覺來人絕非外表所顯現的平凡模樣。果然,對方一開口,就不忌諱地坦明身份。

  「在下姓董名司常,乃七殿閻王世子,為出入陽間辦事,才遮掩容貌,還請道友見諒。」

  這身份一出,就嚇了他一跳,並非是他懼於這閻王之子的身份,而是心底被勾起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覺,就像他成為土御門弟子時,那種與命運接軌的警示。

  「敢問大人為何事而來?」他壓住呼之欲出的預感,總覺得這一個世界定會有他在追尋的答案——自己究竟是誰?

  這位閻王世子似乎是個爽朗人,沒有七七八八的禮數,也不作勢擺架,開門見山就說:「聽說道友屢次拒絕地府的招攬,在下此次前來陽間尋人,聽說你正好在這,便想親自見上一面,懇請道友給在下一個機會,一同除惡衛道,維護天下蒼生的安寧。」

  與過往那些地府官差不同,沒有滿嘴為地府辦事會有多少好處或對修行有多少助益的承諾,只有一句為蒼生安寧,七世子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打動了他。

  為何修道?

  他曾思考過無數回,除了最初想多個一技之長防小人外,也是感悟到天下之大,竟有諸多凡人無法承受的災難,而他曾受的蠱禍,僅是眾多邪術中最低等的詛咒之一,在他之外,究竟有多少人暗中以邪術橫行,有多少人受其害而不知,又有多少江湖騙子趁隙牟取暴利?

  當他在修道這條路上走得越遠,就越是感受上天降予在他肩上的重任。

  但真要踏上地府這艘大船嗎?

  不知為何,他總是對地府有一份隱隱的排斥感,但這位七世子很不一樣。

  他說:「請給一個非在下不可的理由。」

  董司常只回了四個字:「求才若渴。」

  此後的五百多年,他便跟著這位七世子,參與了大大小小的靈能案件,與同僚聯手斬除無數為禍人間的妖魔,也不再侷限於中原這塊土地,從中原到西洋,又從西洋到南洋,又從南洋回到東亞,歷經數次的朝代更迭。他曾當過英國女王的貴客,曾替日本皇室指點陰陽,也曾為明朝與滿清的天子降福軀邪。

  他走過一波又一波的戰爭,見證了工業大革命與科學的崛起,見證了中華的分裂與內禍,同時也見證了信仰的消退,及靈能界因應人間發展而逐步退居幕後的隱於人世。

  在成為地府探員後,他也才知道七世子的真面目竟是個十分蒼白的小少年,過長的瀏海將雙眼遮住,顯得陰鬱異常,但性格卻與外在形象截然相反,甚至偶有淘氣之舉。

  一切都與他原本的命運軌跡相符,使他的記憶越漸趨於完整,即便還有些許缺失,就好比他六、七歲之前的事始終是一片空白,還有那些他感覺有重疊卻也有部分遺漏的地方,比如:七世子曾提及來陽間尋找的人。

  一次,他忍不住提出這問題,董司常卻反問他一句話,話中有三個字令他深深一震。

  「你可曾聽說過『守護者』?」

  他怔然望著董司常,只覺腦袋有什麼在翻騰,卻又被什麼力量死死壓著。

  董司常長嘆一聲,「我們地府找他找了快八百年,始終等不到他降世。」

  他嚥了下乾涸的喉嚨,問:「守護者是指什麼?守護誰?」

  董司常說:「守護這世界免於滅亡。」

  「世界會亡?」

  「對,上古便有預示,天地三界將亡,唯守護者方能救世。」

  這段話讓他深深思量許久,直覺這或許是解開他遺失記憶的關鍵。

 

87. 番外黑育組:完美結局(下)

  又過了許多年,世界再次陷入一場大戰,歷史稱之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就在戰爭結束前一年,他聽說董司常招到一個沒有靈力的新人,並排除萬難地讓那人進入偵察員培訓基地。

  二十年後,董司常帶來一個金髮藍眼的男人,加入他所在的第六分隊。

  「哩吼(你好),挖(我)叫克里斯。」

  「……我們可以說國語。」第一次見到台語這麼流利的洋漢子,他真心不太習慣。

  克里斯的性格十分爽朗率直,雖然靈力不如其他人充沛,卻有比任何人還精湛的武藝,面對危險的直覺也相當敏銳,對他們這些用法術居多的修士來說,是非常好的互補。

  隊員們來來去去,百年下來,只有克里斯常駐在這個隊裡,與他成為生死之交,董司常隨行任務的次數也變多了,他再遲鈍,也能看出對方對克里斯有不尋常的執著。

  每當他望見克里斯大喇喇地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或見董司常與克里斯樂呵呵地吵嘴,或化身狐狸犬的太陰在罷課司機的頭上跳竄,又或貴人勤奮打理家務時, 他都會感覺這些畫面十分熟悉,卻又有哪裡不對。

  比如:他總覺得貴人應當再高一些,而不是這小少女的模樣;又比如:他總覺得七世子也不該是遮掩容貌的模樣,似乎該有誰調皮地掀開那過長的瀏海;再比如:這屋子裡,似乎該有哪個過動的身影跑來跑去,洋溢著輕快的笑聲。

  這一切的似曾相識,總讓他不時站在樓梯口發呆,為他始終捕捉不到的那些吉光片羽,感到胸口莫名地發疼——這是他在之前的世界裡從沒有過的強烈感受。

  「董小七,你怎麼老是把臉遮住?」克里斯忽然大手一伸,大不敬地撥開董司常的瀏海,然後發出一聲口哨,「唷,長得不錯嘛,幹嘛把自己弄得像鬼?」

  「……」

  一部份的重疊,又有一部份差異,讓他愣了愣。不對,掀開七世子瀏海的那隻手應當更小才對,聲音也應當更稚嫩,那個人絕不是克里斯。

  不過,該發生的事總會自行尋找到漏洞,走上應有的軌跡。

  董司常開始別起了瀏海,戴上克里斯送的髮夾,也換下了漆黑的長袍,穿上明亮鮮活的現代服飾,從一個陰森漆黑的地府仙君,變成一個可愛白淨的少年。

  可惜,這份改頭換面的心思,並沒有被克里斯接收到。

  某一年,克里斯交了女友,那女孩叫薇安,是個很平凡的普通人類,克里斯因而有了退休回歸凡人的念頭,董司常也從此不再隨他們出任務。

  然而,克里斯也沒能與薇安開花結果。

  他們接了一樁魔女吸血案,對方有千年道行,極難應付,儘管他們做了許多部署,還聯合其他分隊圍捕,終是傷亡慘重,而受到重創的魔女還在逃脫前對他們下了情殺咒。薇安因咒殺去世,克里斯悲痛欲絕。董司常奔走數日,才找到薇安的丁點殘魂,同樣也是憔悴傷神。

  他不知是否該慶幸自己未曾有過戀侶,又或者該說,是否他在每個世界的選擇出現了誤差,才會令那位應當在心中佔足份量的人不曾出現?

  但不知為何,即使他並未因詛咒而失去誰,卻依然會胸口發疼,好似心頭曾經被挖走一塊肉。他摸著胸口,發覺自己這裡應當戴著什麼,而那東西始終不在記憶裡。

  從那天起,克里斯瘋了似地追查魔女下落,董司常默默陪伴,並將魔女列為地府首要追殺的對象。損失了這麼多菁英偵察員,地府勢必不能再縱容她橫行人間。

  到了這一步,他感覺命運之路開始出現非常大的分歧,就像他們現在該找的人其實不是魔女,而應該是另一個人,但那人究竟是誰?

  沒由來地,他想到董司常說的守護者,會是那個人嗎?

  隨著調查越漸深入,更多的內幕也被挖了出來,原來魔女的背後有一個更邪惡的勢力,那組織叫無珠之眼——而探得這一消息的代價,則又是一批偵察員的全軍覆沒。

  某日,克里斯突然失蹤了,最後被人看見的地方落下一條隨身攜帶的軍牌。董司常用契約召喚克里斯許久,都毫無回應,他也數次占卜卦象,皆是凶兆。

  一個月後,董司常出現在他面前,神情空洞哀悽。

  「阿克的契約命牌裂了,我招魂招了好久,終於把他招回來。」董司常手中所謂的魂魄只剩一個米粒大的碎片,「 他拼死逃出,帶給我兩個線索——暗隱主、天目。」

  「……」

  他看著董司常將克里斯的殘魂與軍牌上的薇安殘魂放在一塊,聽對方喃喃自語地說:「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心裡就湧起一股莫大的憤怒與不甘。

  不應該!

  以往的世界裡,他也曾痛失同伴,卻從未有這次的悲痛,因為他始終覺得這兩人理應最後能走在一起,他們理應能熬過所有苦難終得圓滿,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究竟他缺失的關鍵是什麼?

  很快地,他絕望地發現,自己無力挽回之後的發展。

  董司常全身心投注在暗隱主的調查中,誰知最後竟落得勾結魔族陷害同僚的污名,被判刑寒冰池,所有相關人員皆遭刁難打壓,包括他。

  在他們兩人最後一次的見面中,董司常交給他一個耳機,說:「還記得我說的守護者嗎?小黑,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找不到守護者,我們只能靠自己。」

  地府的腐敗,在七世子風波中盡顯無遺。

  經過一陣子的躲藏後,董閻王終於聯繫他,並將所有心腹召回來,悄然進行推翻舊地府與剷除惡勢力的秘密計畫,並安排一個跟克里斯一樣是天目單支血脈的後人去無珠之眼臥底。

  天帝派來監審官蔚仙,表面是監審地府,暗地是他們的指揮官,同時,他也知道,蔚仙就是董司常,因為對方的身上總有一塊刻了名的老舊軍牌。

  這時,命運的軌跡似乎又重疊了,卻也有著極大的不同。他依稀想起自己應當是要為某人滿世界地漂泊,而非跟大家一樣,頻頻應付地府各方面的打壓,又暗中配合蔚仙的調度。

  然而,他們費盡心思地拼死一搏,卻仍等來了末日——臥底最終竟屈服魔性,背叛了他們,並殺害蔚仙派去神殿支援的同僚,破開三界封印,令暗隱主一舉攻入天界,天柱斷。

  所有人都絕望了。

  天幕急遽墜落,混沌開始逐一吞噬所有生命,大地在怒聲咆哮,捲起的海嘯已淹沒天際。在人界的他們,望著漸漸逼來的黑暗,卻無能為力,只能空洞麻木地站在原地。

  「守護者……難道真的只有守護者才能救我們?」蔚仙摘下了面具,露出原來的清秀面孔,眼中的哀傷比身上流出的血還要鮮紅,「但守護者早就遺棄我們了啊,上古神族要我們將整個世界的希望都壓在他一人身上,這樣真的對嗎?」

  他詫異問:「什麼意思?」

  直到此刻,他都覺得這一切都不對,系統說他的選擇會影響每個世界的命運走向,那他究竟是做錯哪個決定,導致這個世界的毀滅?

  蔚仙說:「其實,我們一直不敢告訴你們,原來地府始終找不到守護者,是因為無珠之眼早在我們之前就帶走了他,暗隱主允諾守護者將永生不滅,不為救世而魂飛魄散。」

  「什麼?」他震驚地睜大雙眼,腦中一陣發麻,像將要觸及真相的緊張而窒息。

  「守護者救世的代價是魂飛魄散。」蔚仙望著手中的軍牌,血色的淚水落在克里斯的殘魂上,「是啊,有多少人願意為了不相關的人而魂飛魄散呢?」

  若存在這世上的目的,就是為了魂飛魄散,這樣的命運,有誰願意接受?

  彷彿被一道閃電劃破混沌,他在剎那的恍神中,閃過許多畫面,同樣是暗無天日的人界,同樣是搖搖欲墜的天界,同樣是浴血惶恐的人們,但畫面裡的他,不是同樣狼狽地等待末日,而是端坐在法陣上散發著金光。

  這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

  他環視戰場上每一位出生入死的夥伴。蔚仙的身形越漸淡薄,天界已滅,諸神眾仙都將率先殞落,其他人亦逃不過同樣的結局,但這些生命都與他同樣能體會喜怒哀樂,都與他一般會愛憎歡喜怨,他們都應當擁有屬於自己的未來,卻都將在這一刻結束。

  若魂飛魄散的目的,是為了延續別人的人生,他願意嗎?

  混沌鋪天蓋地壓下,所有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虛無中。

  蔚仙,那個願背負蒼生安樂的董七世子,消散了,軍牌「哐啷」一聲落在地上,鑲在上頭的兩縷殘魂發出細微的悲鳴後化作細沙。天地不再存在,滿世黑暗,只剩下他一人站著,還有腳邊那沾著斑駁血跡的軍牌。

  他知道,這個世界結束了,而且是徹底地毀滅了——只因為他憎惡自己原有的命運。

  「原來……」他喃喃自語地撿起軍牌,「我才是守護者。」

  願意為別人而魂飛魄散嗎?

  他閉上眼,完完整整地整理了遍回歸的記憶,其中仍有一小部分的缺漏,但他知道,那些小缺失已不影響他即將做下的決定了。

  再睜開眼,他已回到走廊上,兩側的門全被上了鎖,只剩正前方的最後一扇門還開放著。原來,他早在不知不覺間,就已過完這麼多的世界。

  「準備好了嗎?這是最後一個世界了。」系統的聲音響起,但相較於之前被變音器扭曲的失真感,這一回卻是柔和自然了許多。

  他看向在肩上盤旋的光團,不禁想起貴人那朵黑蝶。

  「這趟結束,接下來是什麼?」他問道。

  系統說:「我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你也可以選擇留在你最喜歡的世界裡。」

  他點了點頭,推開最後的那扇門。

  這一回,他仍是從幼年期開始,卻不在船上,而是被外公牽著手走在清幽的廊道上,身後是母親不捨又擔憂的嘆息——他記得,這是他三歲入土御門家「認祖歸宗」的日子。

  所有世界的分岔點,就在於他是否為守護者。如今,他願意擔起這份責任,便不容這一世再有任何一點遺憾。

  憑著自己是穿越重生的記憶外掛,他沒在外公的哄騙下吃下忘情草,也在認祖儀式上偷偷動了點手腳,沒認下「土御門鳴世」這個名,令陰間記錄無法將他與這名連結在一起。

  他依然是黑晊世。

  兩年後的雪日,那個自稱是祖上故人的少年出現了,雖然對方施了渾顏術,但他早已認出安慈的臉,卻默不作聲地扮演著無知的孩童。

  「你知道你將來要做什麼嗎?」安慈問出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話。

  他點點頭,「外公說我要守護這個世界。」

  「就這樣?」

  「嗯。」

  「但你知道……」安慈蹲下身,「這世界一點都不值得守護嗎?」

  他一愣,記憶中,對方說的應該是:「這世上還有許多更重要的東西更值得去守護。」為何這一世卻不同了,難道是與他仍未補全的那些許空白有關?

  安慈撫上他額頭灌注靈力,他趕緊一手藏在身後,捏住醒神符抵擋言靈的侵入。

  「你放心,在那一日到來時,我會護你永生不滅,你只需珍惜生命,盡情享受人生。」

  不,這句話也錯了,他記得對方說的應當是「只為誰……捨棄使命」?

  關於那一段的記憶,忽然變得十分模糊,好似有力量在消抹什麼東西的存在。

  安慈植完言靈意念,便即離去,而他手中的醒神符已被毀了至少五張。他冒出一身冷汗,無法想像,若自己毫無防備,又將會被安慈拿捏成什麼模樣。

  時光匆匆,他趕在父親為探望他們而發生海難身亡的前一年,說服母親回去中原,自己也帶著貴人提前離開土御門,踏上收服式神的旅程,地府和土御門家都無從追蹤起。

  二十五歲,董司常終於找到他,開門見山就戳破他是守護者的身份,但經過上一個世界,他已經明白對方接近自己,為的並不只是他的身份,還為「求才若渴」這四個字。

  如此過了五百多年,來到二十世紀,他終於見到克里斯。

  百年後,他成功阻止克里斯與薇安的相識,若克里斯注定要因體內流的天目血脈被捲入審判末日,那他至少能幫對方做到一件事,就是不讓一個無辜的平凡女孩受到牽連。

  當魔女降下詛咒時,他特意在克里斯身上施了轉嫁術,讓詛咒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苦笑地心想,當了不知多少世的單身狗,最大的好處,大概就是不怕會害死戀人。

  克里斯與董司常終於相戀了,誰也沒受到咒殺。

  每天看著兩人秀恩愛,他總會不自覺往胸口摸去。記憶中,他似乎戴著一條項鍊,卻想不起那項鍊的由來和模樣,空盪的心頭不像是不曾存在過誰,卻像是被一個曾佔足重量的人硬生生挖走所有存在痕跡般。

  他想,他應當是曾為那人瘋狂地付出過,才會至今都無法再對誰心起波瀾。

  為了不再有更多偵察員為追查魔女及其背後組織而犧牲,他索性藉口幼時曾見過帶有無珠之眼的人,說出當日他與安慈的對話,並假裝對方有透露暗隱主與天目等關鍵字,提醒董司常注意地府內賊與即將到來的末日。

  董司常震愕於守護者的真相,不願犧牲他,堅持要找出其他阻止末日的方法。

  他會心一笑,初次有想將對方當成孩子的念頭,不禁伸手搓亂董司常的頭髮,溫柔地說:「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除掉所有被修補的遺憾,一切都照原有的軌跡進行。

  董司常被誣陷,化身蔚仙,他們暗中組織新地府,克里斯去臥底,他詐死逃過暗隱主的追查,苦心佈局,終於迎來了最後的戰役。

  克里斯成功逆轉封印結界,天界也勉強撐住內亂,卻無暇顧及人間。暗隱主過於強大,他們依舊孤軍奮戰,難以招架,而他的出現也令暗隱主的攻擊越發瘋狂。

  「你瘋了嗎?為了這世界魂飛魄散,一點也不值!」

  法陣上,越漸朦朧的視野裡,他聽見安慈爆怒的嘶吼,也聽見蔚仙不甘的啜泣,還有其他人此起彼落的叫喊。活過六百年,遇見無數人,不論是哪一個世界,或悲或喜,或笑或怨,無一不令他曾經枯燥乏味的人生變得鮮活。

  他想,沒有一個世界的結局是絕對地完美,但他依然喜愛這些有著無數缺陷的世界,所以,為守護他們而魂飛魄散,值得嗎?

  「我,黑晊世,願為眾生付出所有,懇請諸神原祖降下淨世神力。」

  光芒萬丈中,他的意識漸漸昏沉,再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越漸輕鬆,再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原來,所謂的魂飛魄散,並沒有想像中的恐怖。

  等他再睜開眼,就發現自己正在飄在一片澄藍的天空中,曾經遍及滿世界的所有污穢邪氣都已散去,腳下是一片凌亂卻生氣勃勃的人世。

  他納悶地動了下身子,僅是一個心念,就突然落在一座城市裡。

  傾倒的建築物外,人們正合力收拾殘局,失去住所的人相互扶持,其中還不乏有對人界抱持善意的妖魔混入其中發揮所常,幫忙搬動那些難以清理的坍塌物。

  他又是心念一動,就出現在新地府的入口,看見克里斯在向董司常求婚,周圍的人皆歡喜慶賀。他笑了笑,想著若能親自祝賀就好,這念頭一起,幽冥天空竟炸起了絢麗的煙火。

  「恭喜你。」系統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跳上跳下,欣喜道:「你已經成為這個世界最至高無上的神了,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堪稱是最完美的結局,任務圓滿達成!」

  他注視著光團,隱隱浮現一個念頭,「你說過,會實現我一個願望。」

  系統說:「對啊,你想許什麼願望?永遠待在這個世界嗎?沒問題!」

  他搖了搖頭,「我想知道你是誰。」

  系統一僵,「我、我是系統啊。」

  他說:「你是系統,也是創造這些世界的人,你把我帶進來,是為了讓我選擇自己的命運,嘗試不同的人生,但結果,我依然選擇了我最初以為憎惡的路。」

  因生來賦予的使命,他自小受人擺佈,不論是土御門、地府、安慈,都對他有所圖,母親也為爭取他的自由而亡,但他活在世人的期待中,背負全天下的擔子,卻從來都沒有選擇權,連選擇的機會都被外力抹殺,令他忍不住懷疑起,所有接近他的人是否都只是為了他守護者的身份,甚至漸漸懷疑起他曾以為擁有過的情誼,所以他憎惡這樣的命運。

  「謝謝你為我創造這些世界,給我這麼多選擇。」他伸手觸碰沉默的光團,直覺對方應當有一頭柔軟澎鬆的頭髮和一雙靈動的漂亮碧眼,就不禁勾起溫柔的微笑,心頭似有暖流拂過,「但這些都不是真正屬於我的命運,再完美,也不是我的。」

  系統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你原本的人生一點也不美好,你被傷得太重,才會選擇遺忘,不願回去,你若是看到我的真面目,就會想起這些痛苦,這樣你還想知道我是誰嗎?」

  他笑了笑,「你知道嗎?我經歷過這麼多算是美好的人生,心裡卻始終空盪,到了這個世界,想起大部分的記憶,我才明白,若不曾遺憾過,又怎知完美?然而,也正是那些遺憾,才能成就完整的我,而我現在還缺一塊拼圖。」

  「聽你這麼說,我真是不知該欣慰,還是該高興或緊張了。」系統撤去變音器,聲音變得很好聽,那是非常年輕的男孩嗓音,清爽有朝氣,聽起來十分舒服。

  他輕輕撫觸掌心的光團,浮上一股酸澀的預感,心想他們之間定是發生過什麼刻骨銘心的事,才會用遺忘來修補心頭那塊缺口。他輕聲說:「乖,讓我看看你。」

  光團有片刻沉默,而後慢慢漲大,化成人形。

  當光芒散去,他望見那雙映著自己容顏的碧眼,剎那間,與對方有關的記憶頓如潮水湧來,歡喜的,悲傷的,幸福的,憎怒的,苦澀的,乃至最後一刻生無可戀的死別。當所有空缺被一一填上,已平淡了無數世的心,終於掀起了萬丈波瀾。

  葉育不安地拉著衣角,像個作錯事的小孩,吶吶說:「你在生氣。」

  他沉默良久,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依然是隱忍的眼神。他面無表情地打量葉育,當目光落到對方胸前的姻緣鍊,不見那枚與約翰聯繫的戒指,這才稍有緩和。

  總愛費盡心思地想些花招來討好自己,這確實是「葉育」會做的事。

  「你沒跟你的族人離開?」依據他被神族意念告知的訊息,神子一恢復神格,降完淨世天力,便會跟隨族人的步伐,離開他們所在的世界。

  「還不是時候,而且要走也想帶你走。」葉育頓了下,有些無措地摳了摳手指,「如果你願意醒來的話。」

  「醒來?」他抬頭一望,才發現他們已不在他先前成神的那個世界,也不在那滿是世界之門的走廊,而是一片綴有星點的虛空之境。

  葉育點點頭,眼裡有無限的小委屈,「你已經睡了五年了。」

  「……」

  他等了葉育五年,葉育也等了他五年,真是好公平。

  「回歸人世,需先收其意念,若意念願意留下,方能重生。」葉育眼巴巴地望著他,「但你的意識一直在虛空之外徘徊,不肯回來,我不知道能怎麼辦,只好在你的夢境裡創造許多小世界,看你喜歡去哪,就送你去哪。」

  他略一集中心神,果然感受到自己與肉身的一絲聯繫,便說:「那我剛才如果真的選擇留在成神的小世界裡呢?」

  「你留在現世的肉身就會消亡,永遠留在那個小世界裡,但我會一直幫你維持住那世界的運轉,讓你以另一個形式永遠活下去。」葉育看他一直冷著臉,頓時緊張到了極點,想感應他的想法,又怕自作主張會再次惹他生氣,只好更小聲地說:「你後悔了?不然,我幫你把記憶封回去,你、你再選擇一遍?」

  「……呵。」

  嚶,執事好像更生氣了。

  葉育欲哭無淚,破罐子破摔地說:「反正沒有我的世界你過得更好。」

  他深吸口氣,咬牙切齒地說:「說不定下一個世界我能娶個美貌公主當個駙馬快活快活?」

  「欸?」

  「看來我需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葉育張大無辜的眼巴眨巴眨。

  「你就這麼想把我推給別人?」他氣急敗壞地怒吼:「你在小世界裡試圖幫我安排多少姻緣你自己說!」

  他就覺得奇怪,自己也不是多風趣的人,哪來這麼多佳人投懷送抱?特別是那位公主,簡直是死纏爛打,明明原世界裡他們只在孩童時期見過一面,就是他收服貴人的那一次。

  葉育縮起肩膀,覺得很委屈,小脾氣也忍不住上來了,「你不是不想理我嗎?連會魂飛魄散這事也說接受就接受,還一聲不吭的,要不是我聽到安慈的話,及時衝破族人的禁制,不然我連你的殘魂都救不了,反正你都不要我了,也不想記得我,你管我要把你丟給誰?你以為我看你跟別人在一起就很好受嗎?明明是我的憑什麼要讓給別人?」

  「是啊。」他冷笑,「明明是我的,憑什麼要跟別人共享?」

  葉育一噎,差點咬破舌頭,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都怪董事長逃命技術不到家,他才會一醒來就急著聯繫約翰,忘了執事是惦惦吃三碗公的大醋桶。

  一言不合就讓自己魂飛魄散什麼的,果然平時越溫和的人,一生氣就越瘋狂。

  「才沒有什麼共享啦。」葉育的氣焰頓時小了下來,他感覺自己大概是神族史上最慫的一個,「會留著那戒指是另有作用,我現在不能洩漏機密,否則會影響未來,而且,身為尤爾那一部份的我對他,就跟你對在小世界裡有好感的人一樣,都只是一段過往……」

  他一愣,立刻打斷問:「身為尤爾那一部份的你?」

  「是啊。」

  尤爾……還在?

  他怔然望著葉育,試圖在對方身上找出尤爾的影子。他生氣,是因為連「葉育」都願意戴上與約翰的羈絆,卻忘了一件事——若「尤爾」已經消失的話,「葉育」又如何記得約翰?

  「你究竟是……」他遲疑地伸出手拂開葉育的瀏海,竟見那光潔的額頭有一道細疤,與尤爾生前被約翰打傷的疤痕一模一樣,剎那間,他眼眶一紅,不敢相信地低喚:「尤爾?」

  葉育了然地笑了,眼裡也浮起深深的無奈,「我一直都在啊。」

  像為確認真偽般,他輕輕撫過那細疤,依稀又看到尤爾略帶憂愁的淡雅淺笑,頓時有些分不清,站在眼前的,究竟是葉育還是尤爾了。

  「笨蛋晊世,我『們』一直都在啊。」葉育嘆了口氣,「我是葉育,也是尤爾,解除咒殺是會令尤爾消失,但就如同你的感悟,有所缺空的我就不是完整的我,因而我的重生不只帶回了葉育,也帶回了尤爾,我『們』確實有著相反面,但依然是密不可分的存在。」

  人生也正是如此。隨著年紀的增長與閱歷,每個人也都隨時在改變,成為不同的人,也成就著不同的生命,唯有當生命中的光明與黑暗能夠共存時,這人才能完整。

  「其實,守護者只能解開神族一半的力量,令族人得以利用意念操控我,直到我也有願意為拯救眾生付出一切的決心,才有資格真正成神,而這眾生,自然也包括了守護者。」葉育雙手撫上他的臉頰,說:「晊世,是你成就了我,不論我是葉育還是尤爾,這世上能這般與我命運緊緊相繫的人,只有你。」

  「……」

  他無聲注視著葉育,驀然想起自己在臨消散前的那個擁抱。

  身為守護者,他自小就受人擺佈,六百年的人生充滿憾恨,但即便讓他從頭來過,他仍會走上同樣一條路,只因這就是屬於他的人生,也正是這一切的悲喜,成就了此刻的他。

  同樣地,愛情也是。

  於是,黑晊世終於從五年的沉睡中醒來了。

  晨光透過窗簾灑進來,一如過往的每個早晨,耳邊有細微而安穩的吐息,令過於靜謐的臥房增添了暖意。他轉頭望向緊抱著自己的人,在對方睜開令自己又一次怦然心動的靈動碧眼時,揚起一抹微笑。

  「早安,育。」

 

88. 番外:後來(上)

  滅世戰結束第三年,台北下了場傾盆大雨,厚重的雲層被電光撕裂落下一記轟雷。

  「哐啷——」

  克里斯猛地醒來,嗔怒的面容浮上魔紋。他一個挺身坐起,睜大佈了血絲的藍眸瞪向陰影處,直到又一道電光閃過,照亮眼前的景物後,劇烈的心跳才總算緩下,魔紋也退了回去。

  意念中,一雙手環抱住他,少年用軟嚅的嗓音柔聲安撫。

  「沒事的,阿克,只是作夢,一切都過去了,大家都很好。」

  發自靈魂的抽痛逐漸褪去,克里斯發了半晌呆,才從夢境抽離出來。他抹掉臉上的冷汗,看了下時間,正好八點整,比平常晚了一個小時,估計是雨聲太大,讓他錯過鬧鈴。

  審判末日過去了,他們戰勝惡魔,迎來了新希望,他也一舉洗去污名,成為救世功臣,無數功德加身,他理應意氣風發,但那五年臥底的舔血生涯卻沒有因此船過無痕,反而在勝利的餘韻過去後,成為夜夜纏繞的夢魘。

  他轉頭看向另一邊。董司常一早就回地府開會,空蕩的半張床只有一套換下的睡衣。他拿起那件餘溫未褪的衣服,貼在鼻尖細細嗅聞,戀人殘留的熟悉氣息帶著淡淡的沐浴乳香,令黯淡的眼眸終於有所回溫。

  彷彿唯有這般,才能相信自己正處於真實的世界,而非又是混亂不清的夢境。

  「……」

  不過好像有點癡漢?

  克里斯有些囧地瞥了瞥左右,確認房裡沒其他人,小克專用的小床也空著,才放心地再吸一口。董小七最近換了新的沐浴乳,聞起來有點乳香味,特別適合他柔軟白嫩的模樣。

  別人吸貓,他吸董小七,絕對沒毛病!

  洗漱完畢,克里斯走下樓,見二樓某扇房門依然緊閉,便頓了頓,推門而入。被設下隔音結界的房間裡,黑晊世毫無動靜地躺在床上,空氣安靜得聽不到一絲吐息。

  距離他們回來台灣已有兩年多了,黑晊世仍在沉睡中,葉育守在床邊之餘,也整日忙進忙出,常常一個念頭就不見蹤影,不知在搞些什麼,但他們從來沒有過問,也沒打算將神子的行蹤洩漏出去。以葉育的神力,要想不讓任何人找到他,只需一個念想即可,但他之所以願意留在這個家,只是因為對扶養自己長大的人們還有依戀。

  克里斯拉張椅子在床邊坐下,打量黑晊世生氣全無的臉,想著兩人相識以來的種種。

  最初,他以為老黑是個嚴肅拘謹的人,雖待人溫和有禮,不管什麼事都能從容應對,卻也似乎太沒有脾氣,有時他看不下去,就會刻意去鬧對方,惹得老黑見他就搖頭嘆氣,但從來不因為他的靈力較差而另眼相待,久而久之,他們就成了好搭檔。

  後來,葉迦娜抱著還是娃兒的小育闖入他們的生活。

  小孩是個神奇的生物,尤其是像小育這樣活潑好動的孩子。為了照顧這生來就特別招妖魔鬼怪覬覦的小鬼,他們從單純的同僚情誼,漸漸變成了像是家人般的關係,令本就戀家的克里斯難免懷念那段還未分崩離析的時光。

  「別睡了。」他對黑晊世說:「起碼看看這個被你拯救的世界變怎麼樣了。」

  黑晊世無法應聲,克里斯也沒管他聽不聽得到,待了一會,就退出房間。

  「阿克,有新任務,下午要開會喔。」

  腦海傳來董司常的通知,克里斯應了一聲,就去廚房抓幾片吐司充當早餐。黑晊世在臨死前解除了式神們的契約,貴人自然也離開了,現在整個房子就只能靠他自己打理。

  今天的雨下得太大,沒法上天台做晨訓,克里斯一個人靠在窗邊,配著雨景用餐,又簡單地作了些清掃,就拉開地下室的門,穿過看似沒有盡頭的陰暗通道,登上龍鬼。

  新地府連接各分隊基地的傳送陣都已修復完畢,董司常不用再搭乘龍鬼通勤,龍鬼便停靠在家裡的地下室,雙宅也樂於天天窩在裡頭,除了吃飯和開會,基本上是不出來,宅性堅定,更勝以往。

  龍鬼裡的空間很大,董司常特地挪了地方做訓練室,什麼器材都有,還有模擬戰鬥系統,可以供克里斯盡情鍛鍊,也方便他把兩天兵關進來做魔鬼特訓。自從兩天兵成為新隊員後,如何提升這兩隻肉腳的戰鬥能力,就成了他們全隊最大的煩惱。

  所謂勞動使人快樂,在充滿汗水的肌力發揮下,時間過得異常快,一下就到了中午。克里斯結束訓練,快速沖了個澡,才感覺舒爽起來,自睡醒後就徘徊不去的鬱悶也消散了。

  他穿著背心和運動褲,咬著一根沒點燃的菸打開電視,就在廣告聲中走進廚房,從冰箱翻出一些食材,隨性炒幾個菜。他的廚藝原本不錯,都是從小看著老媽學的美國南方菜,後來加入第六分隊,有貴人常年負責料理,在無珠之眼時,也有魔僕服侍,百年下來,再好的廚藝都得荒廢,直到這一兩年才慢慢練回來,如今也就是馬馬虎虎的水平。

  翠綠的花椰菜在鍋上翻滾,搭配事先炒過的培根碎片,將豬油結合蒜頭的爆香味瀰漫開來,不僅惹得賴床到現在的阿宅們饑腸轆轆,也饞住了一腳踏出傳送陣的人。

  「在炒什麼?」換回日常服的董司常從身後探出頭,一雙手也環住克里斯的腰,澎鬆的短髮上別著一個小兔髮夾,將過長的瀏海夾起,露出清秀可愛的眼眉。

  克里斯回頭看了他一眼,咬著菸的嘴角勾起,點亮藍眸裡的寵溺,儘管嘴裡還是賤賤的,「培根炒花椰,想不想再加根大香腸?」

  董司常差點點頭說想,幸好他及時感應到靈契那頭一股子的猥瑣味,就沒好氣地翻了個大白眼,「行啊,你切一切再下油鍋炸肯定更好。」

  「……」

  克里斯蛋疼地快速將菜裝盤,取下一直乾咬著的菸,俯身堵住董司常那張略兇殘的嘴。董司常也配合地踮起腳尖,接住來勢洶洶的「懲罰」,順便補足對方賴床錯過的早安吻。

  未被燃燒過的清新菸草香與香甜的草莓巧克力味碰撞在一起,融合出更加濃郁的相濡以沫,於交纏的唇舌間流連迴盪,直到其中一方快喘不過氣為止。

  克里斯吧匝了下嘴,看著董司常微紅的小臉,問:「你剛吃了糖?」

  董司常輕喘著氣,「嗯,朋友送的巧克力。」

  克里斯無語,「朋友送巧克力?」

  「是啊,老爸一個在天界的朋友。」董司常不假思索地說:「他女兒很可愛喔。」

  克里斯見他說得坦蕩蕩,絲毫沒有心虛的樣子,就一肚子酸醋發不出來了。

  自從董司常立下救世大功,又曝光天帝愛徒的身份後,身價就翻了不只一倍,一堆仙官急著巴結不說,清秀白淨的外型,還讓他成為許多仙齡相仿的小仙女心目中想嫁的人選之一,儘管七世子已婚之事三界皆知,但愛慕者依然趨之若鶩。

  克里斯惡狠狠地瞪著,董司常卻毫無所覺,眼裡看著熱騰騰的菜餚,心裡還想著那小仙女長得水靈靈的好可愛,口水滴滴剛會走路,真是個怎麼看就怎麼萌的小娃娃呢。

  這副完全沒想解釋的心大模樣,真是把克里斯氣得夠嗆,便把董小七抓起來再狠狠啃一回。

  然後,他們就來一波廚房Play了嗎?

  如果飯廳沒有傳來哭夭般的哀嚎喊餓,克里斯搞不好真的會來一發。

  「虐狗不人道啊!」罷課司機奄奄一息地趴在餐桌上,渾身散發出好吃懶做的濃濃死宅味,「老子餓得半死,卻只挖到一大盆狗糧,你們知道狗糧不能當飯吃嗎?」

  拔個死機一身四大皆空的超然氣息,直挺挺地坐在一旁,從頭到腳都寫著「我什麼都沒看到,別問我剛看到了什麼」的粗體大字,顯然受驚不輕。

  纏在一塊的兩人只好趕快分開,董司常細白的脖子上也多了一個印痕。

  克里斯掐了把董司常的腰,滿足地壞笑說:「烤箱還有條魚,我弄一下,你先把菜端出去,順便問一下小育有沒有要回來吃。」

  董司常面紅耳赤地整理好衣服,瞪了他一眼,就哼哼唧唧地把菜端出去,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地拿出法杖,敲打嗷嗷待哺的雙宅,「有沒搞錯?要本仙君伺候你們?自己去拿飯!」

  「……」

  五菜一湯,四個大男人吃有些勉強,好在每道菜的份量夠大。就在他們吃到一半的時候,樓上總算傳來葉育如怪獸踏步般咚咚咚的腳步聲,一路從二樓衝下來跑進飯廳。

  「忙了一上午,快餓死我了。」葉育一坐下來,就拿起筷子搶走罷課看中的一大塊魚片,這任性調皮的屁孩樣,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樣,還不忘邊吃邊挑剔,「嗯,有點焦,克叔你火力太大啦,執事烤的就鮮嫩好吃多了。」

  「乾,愛呷不呷,再嫌你就自己煮。」克里斯抖著腿,吃飯配啤酒,一臉爽。

  葉育停下動作,兩眼發光,莫名興奮,「真的讓我煮?」

  這下換所有人都猛然一頓,想起了被葉育燒掉廚房所支配的恐懼,於是,大家有默契地跳過這個話題,繼續歡樂搶食,以表現他們對家裡唯一能下廚的克大廚有多忠心耿耿。

  其實,這一桌子非人類的生理運作早就超脫凡俗,即使幾天不吃東西也不會死,但世上有一種餓叫心靈餓,特別是當發現大家能齊聚一堂吃飯的時光得來不易之後。

  在這種時候,克里斯眼裡的笑意是特別明亮的,儘管嘴裡總是罵咧咧。

  一頓飯後,相約打副本的雙宅立刻滾回龍鬼裡,葉育也一個眨眼,就又消失不見。董司常和克里斯在廚房洗碗,一個沖水,一個擦乾,淅瀝水聲夾雜著兩人天南地北的交談,時而談工作,時而聊八卦,時而說些生活瑣事,更多的是毫無營養的鬥嘴。

  窗外的大雨漸歇,陽光終於探出了頭。

  小克從董司常的口袋爬出來,在兩人腿邊打轉幾圈後,就滿屋子亂跑,沒多久,就從不知哪個角落叼出一顆球,那是太陰留下的玩具,如今成了它的寶物。

  克里斯坐在沙發上飯後一根菸,瞥了眼正咬著球搖尾巴的小克,又見董司常笑著接過球,再把球扔出去後,小克立馬飛奔出去撿球,他就感覺特別慘不忍睹。

  操!這影子真把自己當狗了!

  到了開會時間,諾蘭準時帶著雷德出席。

  照規矩,同為一個偵察隊的,應當要統一住在基地裡,但諾蘭一向我行我素,且領地意識極強,非任務時期,他絕不跟別人同住,便直接砸錢在附近買了棟別墅自己住,需要集合時再過來,跟親愛的隊友們保持著一段距離美的友好關係。

  何況他也不是唯一外宿的成員,因為兩天兵在入隊的第一天,又不小心砸壞一個櫃子,被克里斯氣得趕出去,董司常只得幫他們申請一間長期旅館,當然,旅館依舊是二星級。

  不過,這次的任務沒兩天兵什麼事。他們三天前就被派出去支援東岸分隊的一個案子,雖然有舒嬿和大胖跟著,但根據分隊同僚的回報,一切只能用雞犬不寧來形容。

  董司常看了看明顯心情很好的雷德,便問諾蘭:「莫茲又怎麼了?」

  「死了。」諾蘭冷著臉,完全不想提那神經病又幹了什麼蠢事。

  此時,整個社區的上空正盤旋著一團肉眼不可見的黑霧,若靈能者們有心仔細去聽,還能聽見一個男人慘遭拋棄又被家暴的嚶嚶嚶,簡直是聞者落淚——笑出來的淚。

  這次的案子有些特別,主要受害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久居人界卻從沒傷過人的良善魔族,當年淨世天力沒把他們送回魔界,就足以證明他們的無害。目前已經死了六個良魔,被牽連傷亡的人類也有四個,皆是被害魔的朋友或伴侶,且魂魄下落不明。

  而唯一倖存的人類指認,兇手確定是人類,可惜沒看清長相。

  雖然魔族歸七魔君管,人類歸地府管,但這案子偏偏就跨種族了,為免影響兩界正在協商的和平發展,消息暫時被壓了下來,地府和路西法都希望能盡快解決此事。

  而克里斯身為魔族在人界的代表,這工作自然也落在他們這一隊身上。

  會議討論到一半,葉育回來了。

  克里斯去拿了瓶新的啤酒,剛回客廳,還沒走到沙發,就見葉育輕手輕腳地從二樓下來,卻不知怎麼搞地拐了一下腳,竟一個屁股摔在階梯上,發出響亮的「砰」一聲。

  「……」

  其他人立刻聞聲看去,包括諾蘭和雷德。

  葉育僵在原地保持著摔倒的姿勢,一手摀著差點喊出聲的嘴,一雙碧眼睜得又大又心虛。董司常保持著沉默,面癱臉非常好用地遮掩憋笑到肚痛的心思。克里斯則抹了把臉,不忍再看這隻神族史上最敗壞形象的死囝仔。

  然而,在諾蘭和雷德的眼裡,樓梯沒有任何人,他們也不知聲響是怎麼來的,便又轉回來。雷德本就對諾蘭以外的事沒興趣,諾蘭也懶得過問,但心思敏感的他難免蹙了下眉。

  偏偏罷課司機的腦子沒轉過來,反射性就指著葉育嘲笑,「哈哈哈姓呱呱呱……呱?」

  臥槽,老子的聲音怎麼被消音了?

  阿宅很驚恐,更驚恐的是,他發現大家都在盯著自己,特別是葉育的森森一笑與肌肉克的死亡視線,便抖了抖,淚流滿面地背鍋了,「剛就是老子放的屁,很大聲吧?哈哈哈。」

  「……」

  只要葉育想隱藏自己,不管何時何地何條件,都能阻止任何人用任何方式透露蛛絲馬跡,在這世上,目前唯一能看到他的,只有克里斯和董司常等被他視為家人的人。

  克里斯過去踢了腳罷課司機,遞去警告的一眼,就坐下來岔開話題:「剛說到哪?」

  會議繼續進行。

  葉育走過來,有時貼在董司常的肩上看他們的資料檔,有時對克里斯擠一擠鬼臉,有時又蹲在諾蘭身前,露出欣賞美男的花癡表情,簡直就像個春心蕩漾的過動兒,最後才坐上沙發,靜靜地聽他們討論,這個時候的他又有幾分尤爾的影子。

  克里斯看著這一幕,思緒不禁有些飄遠。

  許多事情看著好像沒有什麼差別,但其實什麼都變了,不論有形的無形的,都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他們再怎麼努力,也永遠回不到記憶裡的那段時光。

  忽然,手背被覆上一股暖意,他轉頭看向身旁的人,望進對方深幽而溫潤的眼眸,這才勾了下嘴角,反手握住董司常的手。兩人十指交扣,如他們永不斷的靈契。

  幸好最重要的人一直都在。

  這時,諾蘭迸出一句話:「兇手在針對誰。」

  董司常看向他,「你也發現了?」

  諾蘭在倖存的那個人類資料上敲了一下,「不合理。」

  若說這是一場仇視魔族的獵殺,為惡的魔那麼多,這兩年來透過裂縫鑽過來的低等惡魔也不少,殺了他們頂多是惹火上頭庇護的魔,地府不會管,但兇手專挑良魔,且多的是機會避開人類,卻不管不顧,還特地藏起受害人類的魂魄,又恰好放走一個有點靈力的人類,像在刻意透露自己是人類的身份,藉此吸引誰的注意。

  董司常點頭,「我們初步推斷,他是為了破壞兩界和平協議。」

  「人類想破壞協議?」克里斯問道。

  董司常說:「也有可能魔族才是主謀,他只是被利用了。」

  克里斯皺了下眉。世上總有看不得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的混蛋。

  諾蘭看了眼克里斯,忽然問:「現在偵察部招收了多少良魔?」

  董司常一愣,「不多,而且都還在觀望期,合格後也會暫先列入編外人員,試行幾年看看,所以目前正式的魔族偵察員只有阿克一個……等等,你是想說,兇手可能是為了阻止我們偵察部與魔族合作嗎?這對他有什麼好處?編外人員又不佔用正職名額。」

  諾蘭搖搖頭,顯然也否定這推論。

  幾人又一番討論,總算擬定了計畫,但對兇手的動機依然是無解。

  諾蘭不耐煩地將檔案丟回桌上,冷聲說:「揍一頓就知道了。」

  妥妥就是個暴力女王。

  「嘿,這話我尬意。」始終悶著臉的克里斯總算咧開一抹壞笑。動腦推理的活實在不適合他,能用拳頭解決的事,絕不出拳頭以外的東西,這分工非常明確!

  「你們兩個啊。」董司常無奈地失笑搖頭,就見葉育朝克里斯丟去一道極有深意的眼神,眼裡靈光流轉,像是透過一切表象看到了什麼,不禁心中一噔。

  *  *  *  *

  計畫進行得很順利。

  他們聯繫上一位符合共同受害條件的良魔,將他藏起來,由善於幻化的莫茲頂著他的樣貌生活作息,克里斯和諾蘭就暗中跟隨。身為墮天使的影子,莫茲有的是辦法能完美隱藏自己魔氣中的血味,是最好的誘餌人選。如此跟了兩天,兇手終於上鉤了。

  兇手的身手不凡,修為深厚,但跟克里斯和諾蘭相比仍差得遠,然而兇手十分狡詐,身上又有不少法寶,也似乎很瞭解地府偵察部門的規定——未經閻王許可,偵察員不得處死人類,需經過一連串的拘審才能判決。因而在一番追擊後,兇手竟利用事先埋好的一次性傳送陣逃走了,幸好諾蘭反應更快,及時拔下自己的通訊器丟到對方身上。

  通訊器裡有特製的追蹤器,他們很快就追到兇手的藏身處,竟發現了一屋子死不瞑目的亡魂。亡魂受到操控,毫無章法地攻擊他們,兇手再次趁機逃逸。

  「我去追他,這裡交給你。」克里斯追了出去。

  處理鬼靈是諾蘭的專長,這些鬼魂也並非是窮兇惡極的怨厲惡鬼,其中還有遭牽連受害的良魔親友,不多時,就被他收得服服貼貼,還供出了兇手的名字,叫劉進。

  「聽他說是為了報仇。」一個亡魂說道。

  諾蘭眉頭微蹙,打量屋中擺設,發現一個供桌,桌上供著四個瓷罐,瓷罐下有一個法陣,那法陣雖能聚陰養魂,卻也束縛了魂魄,使其無法輪迴。他眼神一沉,立刻破除法陣。

  就在這時,一隻細白的手忽然抓向他,諾蘭迅速避開,就見一個瓷罐探出一張面目全非的鬼臉,那鬼急切地張開髒污的破裂嘴唇,像要表達什麼,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諾蘭略一遲疑,就將手貼上對方的額頭,隨即瞳孔一縮。

  共鳴中,他知道了兇手的真正目的。

  「去找克里斯!」

  另一廂,克里斯很快就在附近的一間廢棄倉庫追上劉進。

  劉進受了重傷,在跑出一段距離後,就一個踉蹌跌倒。抱著仇恨走到這一步,已是窮途末路,他瞪著逐步走來的高大身影,咧開扭曲的弧度,說:「你還記得,兩年前的二月嗎?」

  克里斯愣了下。

  兩年前的二月?

  記得,那時他還在無珠之眼,正忙著幫安慈解海底古廟的封印,結果失敗了,就被調去支援其他據點的行動,忙得要死要活,之後還被要求奪取張瀚倪的魂魄以示忠誠,他沒辦法,只好藉靈契跟董小七商量,跟席利亞聯手演一場戲。

  劉進見他毫無反應,心中越發憤恨,咬牙吐出四個字,「星辰公寓。」

  克里斯神情一僵,想起來了。

  在被安慈調遣的支援行動中,一棟老舊公寓受到波及倒塌,裡頭至少有十幾戶人家被活埋,全是普通人類,而他礙於安慈的監視,竟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躲在一旁看了會,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

  「我那時出門買晚餐,正好躲過一劫。」劉進流下和著血的眼淚,「但我看見了,是你幹的,我老婆小孩都在裡面,最小的才三歲,是你害死了他們!」

  那晚的記憶隨話語越漸清晰,克里斯感覺腦袋一陣轟隆嗡鳴,彷彿看到無數鮮血在尖叫聲中凶猛湧來,染得他渾身都是洗不淨的血污,雙手重得要抬不起來。

  那五年來,他為了取得安慈的信任,手上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沾血,不論他如何盡可能地將目標鎖定在非良善之輩的惡徒,都仍有數不清的無辜生命因他而死。

  「英雄?哈!還不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殺害無辜的惡魔嗎?」劉進握緊手裡的東西,即使那東西正在吸食自己的血,「救了人界又如何?被你們犧牲的那些人命難道就能一筆勾銷嗎?憑什麼我的家人就要成為你們的犧牲品?就因為我們比較平凡嗎?」

  「你閉嘴!」結痂未癒的舊瘡被猝不及防地挖開,克里斯頓時被熊熊怒火燃燒,腦海盡是被一字一句激起的回憶,那些平日塵埋卻在夢裡反覆翻攪的鮮紅畫面,令他的眼眸漸漸轉為腥紅,魔紋不受控制地浮上皮膚,額上天目亦有張開的趨勢。

  天空傳來幾聲警示的悶雷,伴隨董司常在他腦海裡的呼喚。

  克里斯差一點就要被魔性佔據了。以他的力量,要令對方灰飛煙滅是輕而易舉,幸而他死守著最後的底線,才能在靈契那頭的聲聲呼喚中保持一絲理智。他強忍著殺欲,一步步地朝劉進邁去,咬牙說:「你沒資格評判我們。」

  「沒資格……哈!」逐漸逼近的威壓,打得劉進吐血不止,嘴裡的質問更加尖銳,「那你有什麼資格決定我們的生死?你這個跟我一樣從底層爬起來的蟲子,你什麼都不是!」

  十三年前,劉進也曾是舊地府偵察員,後來選擇退休組建家庭,直到兩年多前家破人亡,才聯繫上過往同僚,重拾舊業,誓要為家人報仇。他在靈能通緝榜上認出克里斯就是那晚出現的魔族,便以此為目標努力追查,卻不知為何竟是困難重重。

  後來,審判末日,神子降臨,諸多行惡的魔受到制裁,他以為克里斯也會是其中之一,誰知幾個月後,他發現克里斯不僅沒事,還翻身成為臥底的救世英雄,從此他再也不信地府,潛心修煉,佈下一個影響人魔和平的連環案,終於等到克里斯這唯一的魔族偵察員上鉤。

  劉進看著克里斯踏入早就埋好的陷阱,眼底瘋狂更盛。

  既然上天不肯制裁克里斯,那就由他來替家人討回公道!

  劉進大笑地將手貼在地上輸入靈力,啟動禁錮魔族的法陣,而後舉起另一手,將一小片染血的銅印擲向克里斯,捏訣高喊:「以咒神奧拉之名,我將令你……」

  「噗疵!」

  一聲肉帛穿刺聲,截斷了剩下的咒語,細長的劍尖穿過劉進的咽喉,不偏不倚地切斷聲帶,與此同時,一團黑霧也被急速拋來,在克里斯身前化成人形,代為承受詛咒銅印。

  同一時間,魔宮裡的阿撒茲勒,失笑地伸指一彈,撥掉那不成熟的黑暗咒殺。

  天使是獨一無二的族群,除了創造他們的巨嬰耶和華寶寶外,沒有人能詛咒他們。

  於是,忽然被丟出來的莫茲當場傻在原地,直到胸前的銅印被無端燃起的黑火吞噬,才反應過來,並碎了一地玻璃心。原來他是被當成咒殺反彈盾了嗎?

  劉進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七孔緩緩流下血,下咒失敗的反噬令他迅速失去生氣。

  諾蘭看了眼法陣中不得動彈的兩個魔族,就一手拉起頹倒的人走入法陣,把莫茲推到一邊去,將劉進的頭壓在克里斯身上,壓抑著怒氣冷聲說:「你覺得你很可憐?」

  說完,銀藍色的靈光乍放,穿過劉進,流向克里斯,令兩人強行共鳴。

  剎那間,龐大而沉重的窒息感鋪天蓋地朝劉進湧來,那些是克里斯百年來背負的哀傷與悲憤、自責與內疚,有因時代遷變而顛沛流離的困苦,有力有不逮而痛失所愛的心碎,也有為背起無人能扛的使命而咬牙走過的煎熬,更有眼睜睜看著生命流逝的無力……

  種種痛苦凝結的黑化物,挾帶著或哭或笑的喧鬧人聲,幾乎要淹沒了劉進。

  「他手上的血從不為自己。」諾蘭目光冷冽地鬆開手,將劍迅速抽出來,毫不留情地戳破劉進自以為是的正義制裁,「但你是。」

  在劍尖離開的那一刻,劉進的魂魄也被隨之抽離,並化作一顆光球,收進納魂瓶裡。面對濫用靈能力為惡的人類,諾蘭從不介意下殺手,何況這人遭咒殺反噬,必死無疑。

  良魔獵殺案就此結案,所有被拘禁的亡魂都被送入了輪迴道,兇手劉進也當場斃命,靈魂等著下地獄受刑,然而,這場以制裁為名的復仇,依然達到了目的。

  「那一場仗,我們沒有誰的手是乾淨的。」回到基地後,諾蘭丟下這一句話,便即離去,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的,也許是克里斯,也可能是自己。

  審判末日必然發生,因而從他們答應參與救世計畫,並親手推翻舊地府的時候起,就注定要走上一條血流成河的路,不論是提出計畫的決策者,或推動計畫的指揮官,或每一個執行命令的參與者,都有所覺悟,將共同背負這五年鮮血淋漓的業果,誰也不該獨自承擔。

  只不過,他們都還需要一份面對戰後瘡疤的勇氣。

  克里斯做了個道謝的手勢,就拉開一瓶啤酒,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望著電視裡正口沫橫飛說著溫室效應對地球影響的專家,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良久,他才在苦澀的酒精味中,摀住臉苦笑,挫敗地承認一件事。

  一直以來,他都太高估自己了。

 

89. 番外:後來(下)

  董司常好不容易處理完後續,就匆匆踩著傳送陣回來。

  此時已將近午夜,每當他晚歸時,克里斯都會為他留一盞小燈,今晚也是如此,但殘留在空氣裡的菸酒味卻比往常還要重,並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沉悶,一如靈契那端的沉。

  雖無多少波瀾,卻低沉得教人心驚。

  他輕輕推開房門,就見克里斯已經入睡了,床邊依然留了小燈,淺淡的昏黃光暈照在克里斯睡著的側臉上,柔和了平日顯得粗野惡狠的剛硬線條。

  克里斯睡覺的習慣很隨性,也不怎麼愛穿睡衣,總是四角褲一套,被子一蓋,就裸著上身睡了,所以每次同床共枕,董司常都喜歡嘴裡嫌他愛秀身材不要臉,手上卻東摸一塊腹肌西抓一把胸肌地揩點油,若一不小心把克里斯惹火了,就會被「教訓」得很慘。

  不過,此刻的董司常沒有這個心情。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後,就趴在克里斯身邊,細細凝視對方眉頭微蹙的睡容。片刻後,他忍不住伸指壓上那皺痕輕輕摩梭。

  他知道克里斯其實一直都睡不好,靈契傳來的波動騙不了人,因此他時不時就要透過靈契去安撫被夢魘糾纏的靈魂,而這也是他唯一能陪對方度過那五年煎熬的方法,只是他沒想到,黑暗時光已經過去兩年了,那些夢魘卻不曾放過克里斯。

  克里斯似乎剛睡沒多久,還未陷入深沉的夢境,就感受到眉間的溫柔。他顫了顫眼皮醒來,略帶睏意的藍眸一對上董司常的目光,就立刻轉為清澈而柔軟的笑意,「回來了?」

  董司常輕應一聲,就被克里斯抱進懷裡。他配合地俯下身,與對方交換了個纏綿的吻。淡淡的菸草味帶著牙膏的薄荷香,隨著濃烈的吐息送進唇舌間,幾乎要吞噬了他的呼吸。

  此時的靈契比先前輕揚了些,但依舊低沉。

  他明白,克里斯的心底深處一直有種孤單感,那是源自於長久以來的不斷失去,即便失而復得,也依然留下了陰影,不會因為有自己的陪伴而消失,也不會因為新的際遇而被抹除,那孤單就是這麼經年累月地存在著。

  也許這份孤單在以前還不明顯,但自從薇安魂飛魄散後,便在深刻的自責中一點點加深,直到自己和小育相繼出事,就一路跌到谷底,只是當時還有事關重大的危機在眼前,克里斯為了他們,也為了這個世界,還能憑著意志咬牙撐下去,如今危機解除了,那些壓抑著的負能量便掙脫封印,凶猛地反撲過來,不斷停醒著他曾挽留不住的一切。

  所以克里斯彷彿被拖住了腳步,陷在過去的某一個點,跨不過來。

  董司常被吻得要喘不過氣,就推開壓著自己的男人,將身子稍微一抬,目光正好落在克里斯胸前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頓時就眼眶一紅。那疤痕是被泰清穿破胸膛造成的,幾乎當場就要了克里斯的命,而以無珠之眼的醫療技術,竟也沒能修復完全。

  明明克里斯是那樣拼了命地想救大家,卻還有人指責他做得不夠盡善盡美,甚至為此殺害無辜,董司常一想起良魔獵殺案背後的動機,就氣得心肝疼。

  「怎麼了?」克里斯嚇了一跳,靈契那頭傳來的悲憤太過鮮明,他立刻坐起身,急切地問:「又有哪個王八蛋欺負你了?」

  董司常搖了搖頭,望進克里斯倏然深沉的眼眸,決定主動戳破那層窗紙,「阿克,不要對我隱藏你自己,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逞強。」

  「……」

  克里斯神情一頓,所有溫情都從臉上消退,一股難言的情緒再次翻騰。

  生長環境的文化使然,他自小就被教育要保護身邊的人,長大後,他是保家衛國的軍人,後來又成為斬妖除魔的偵察員,做的無一不是保護者的角色,而他一直以這個身份為傲,也從來沒有一天放下這個使命,所以他無法接受自己變成一個弱者,特別是在愛人面前。

  董司常明白他拒絕碰觸這個話題,但再強韌的人都有極限,他無法看著克里斯自己壓垮自己。他翻身坐上克里斯的大腿,催動靈契,使兩人的心意相連,「我們的靈魂早已牽在一塊,誰也騙不了誰,阿克,你一直在痛苦,而我不知道能怎麼幫你。」

  克里斯皺起眉頭,靈契那頭源源不絕的愛念,令好不容易關緊的拴口又一次動搖。

  董司常搖搖頭,十分沮喪地說:「明明最開始是我在保護你、引導你的啊,我把你帶上這條路,你的一切就都該由我來承擔,而不是自己一人扛著,過去你在最脆弱的時候,也還願意向我坦露那一面,為何我們的關係一變,你反而藏起來了?是我不夠讓你信任嗎?」

  「不是!」克里斯脫口反駁回去。他望著董司常濕潤的眼眸,突然眉頭一陣抽搐,就舉起一隻手擋住臉,半晌後,他才慢慢放下手,露出一張極其無奈的笑臉,然而眼裡的深藍卻是滿滿的哀傷與疲倦。

  董司常說的沒錯,失去薇安的那段日子裡,是他最徬徨無助的時候。

  第一次痛失所愛時,他可以怪罪於大時代的動盪,令他從最風光的地主兒子降為最底層的貧民,才會留不住未婚妻,那不是他的錯,但第二次失去,兇手不是他,卻真正錯在他——老黑曾勸過他,讓他先熬完契約的最後一年,等徹底退出靈能界,再去追求薇安比較妥當,但他沒聽,他自大地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薇安,結果他真的害死了她。

  於是,他對自己的信念便從那一刻開始崩塌,是董司常給了他肩膀,陪他走過自我的重建期,但那份自責與內疚已在心底紮了根,即便大仇得報,也始終無法原諒自己,以致於往後的連串變故,都成了他執意要扛起的責任。

  克里斯無聲苦笑地靠在床頭,隨之飄遠的視線有幾分模糊,「從小,我老爸就教我凡事要問心無愧,我也一直記著,可我卻忘了問他,如果我覺得自己有愧,該怎麼辦?」

  應當要能做得更好,應當要能避免掉更多的犧牲,應當要能保護到每一個人……可他拼盡了一切,依然達不到那個目標,說到底,他終究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董小七。」克里斯收緊雙臂,因而曲起的手指有幾分發麻,卻仍緊緊抱著懷裡的人不放,彷彿這樣才有勇氣能讓自己有片刻的軟弱。他低啞著嗓音,說:「我好累。」

  「……」

  董司常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哭出來,迫不及待地抱住他哽咽大喊:「我知道!我也是!」

  連身為神仙的董七世子都覺得保護人界好累,背著所有人的命運拼死拼活,得不到感激就算了,還總有那麼多人試圖反咬一口,弄得他心力交瘁,好幾次都想乾脆一走了之算了,更何況是長期在前線作戰的克里斯?他們能撐到現在,根本都是在用愛發電!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何上古神族要離開我們了。」董司常劈哩啪啦地罵完,就接著吐起槽,「絕對是被氣跑的!」

  「哈!」克里斯突然大笑了起來,發自內心的。

  這個董小七啊……

  說好要來開導他,結果他還沒說幾句話,就自個兒抒發了起來,但神奇的是,他心底沉積已久的鬱悶竟也隨對方的抱怨消散了。他心想,這種被愛人護著幫忙出氣的感覺確實不賴,難怪他老爸那樣一個大男人也常向老媽撒嬌求安慰,被老媽罵是巨形嬰兒也樂得要命。

  忽然間,克里斯很想念童年時的那片大農場。他稍微調整了下坐姿,半躺在枕頭上,讓董司常舒服地趴在自己身上,開玩笑道:「那就都別幹了,我們提早退休,去買塊地開個農場,養幾頭牛羊,再種點什麼,反正我們也餓不死,隨便混吃過日子吧。」

  董司常噗哧一笑,雖然知道他們都不可能拋下責任,但不妨礙他們在口頭上自我消遣。所以他也幻想了下那畫面,認真地說:「既然要隨便混日子,那我才不要自己趕牛羊種田呢,我要整天躺在床上看電視看小說打遊戲吃一堆美食,那些事你去做。」

  「靠!你這樣一定會肥成豬。」克里斯捏了把董司常的腰,想像懷理的人變成一隻軟綿綿肉嘟嘟的董小豬,很有他老媽中年胖的風範,非常好。

  董司常腦補上了癮,美滋滋地為幻想中的農場家園添置一連串設備,「……最後,再加裝一個按摩浴池好了,我可以接通一個溫泉管道,每天都可以泡爽爽,然後……」

  「然後每天做愛做到爽。」克里斯打斷他,一臉嚮往。

  董司常無語一噎,瞧了瞧克里斯眼底的壞笑,紅著臉小聲說:「這種事……現、現在就可以了啊,不用等到退休後。」

  克里斯挑了下眉。

  董司常漲紅著臉,扭了一小下壓在大阿克上的屁屁。

  於是,巨龍甦醒了。

  魔龍之主一個翻身,將降龍仙君壓在身下。

  這一晚,仙魔激烈交戰,纏鬥不休,打得是天昏地暗,地動山搖,嘯聲震天,嚇得底層樓住戶紛紛驚醒奔逃,大問地震乎?直到一道金光劃過,罩住震源,方還雙宅一個安寧夜。

  *  *  *  *

  天未亮,一聲又一聲的呼喚悄然流入沉睡的意識中。

  「聽從我的召喚,天選之人,過來我這。」

  「……」

  「來吧,快過來,天選之人。」

  「……」

  克里斯終於一臉黑地睜開眼,看了下鬧鐘。

  操!才凌晨三點!

  他揉了揉太陽穴,看向懷裡睡得正香的人,神情頓時柔和下來。

  笨小七,明明身上背負的擔子比他更重,卻還顧著要幫他解開心結,甚至賣力地取悅他,只為了讓他好好宣洩一番,簡直可愛得讓他快把心都給化了。

  滿腔的感動與憐愛,教人忍不住想再次化身禽獸,把董小七抱起來亂啃一頓,但幸好他理智尚在,只是在低頭凝視一番後,輕輕地在愛人的臉頰上落下一個吻,然後……

  然後繼續睡覺。

  「克叔上天台!」呼喚聲爆怒。

  馬的死囝仔!

  克里斯怒地掀被下床,然後就聽葉育又操回一開始充滿神聖莊嚴氣質的低沉語調,宛如每部英雄電影預告裡的天音旁白,一本正經地緩聲說:「別忘了穿褲子,裸奔不好。」

  「……」

  馬的智障!

  克里斯隨便套了件T恤和運動褲,就踩著藍白拖,殺氣騰騰地衝上頂樓,衝著站在天台中央的人破口大罵:「乾拎老師勒!三更半夜的叫魂啊?」

  葉育摀著臉,羞澀地說:「唉呀,叫魂算什麼,還沒有你和董事長叫得厲害呢。」

  克里斯被一口氣噎住,差點嗆死自己。

  「到底什麼事?」他沒好氣地走過去,就見葉育對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頗有在討什麼的意味。他盯著那隻乾淨漂亮的手,木著臉說:「過年還沒到。」

  「給我你的手啦。」葉育翻白眼,難道自己看起來還是討壓歲錢的年紀嗎?

  克里斯立馬一臉嫌棄,「幹嘛?都幾歲了還要牽手手?要不要再飛高高?」

  「……幫你淨靈啦。」葉育無力投降。

  「淨三小靈?」克里斯丟去「你有毛病」的眼神。

  「你自己清楚。」葉育收起表情,正色說:「如果你希望的話,我還可以幫你脫離魔道,恢復人類的身份,甚至能洗掉那五年陰暗的記憶,讓你輕鬆一些。」

  克里斯黯下神情,沉默了會,習慣性地掏褲管尋找不存在的菸,「不用。」

  「為什麼?」葉育問道。

  「該是我的就是我的。」克里斯伸手拍了下葉育的腦袋瓜,「不要隨便幫我亂出主意,就算我真的忘了那些事,發生過的事也永遠存在,他們終有一天會找上門。」

  葉育這才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拒絕,所以我幫你帶回一個人了。」

  「什麼?」克里斯不解問完,就隨葉育的目光往後看去,頓時一怔。

  只見被雲層遮蔽的黯淡月光下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對方嬌小的身子穿著淺藍色洋裝,一如克里斯每次魔癥時看到的幻象,只是對方沒有血淋淋的遍體鱗傷,也沒有怨憎含恨的指責,而是完好無缺地站在那,揚著燦爛甜美的微笑,就像生前那樣地美好。

  「薇……薇安?」克里斯不敢相信地望著女孩,而後震驚地轉頭抓著葉育,急沖沖地問:「你說你帶她回來什麼意思?你又做了什麼?代價是什麼?」

  天道之下,就算是上古創世神族,也不能隨意干涉世間事,若願回應世人所求,不是受餽者需付出什麼,就是神族自己要承受一切代價,所以比起薇安回來的驚喜,克里斯更著急他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孩子又要為此犧牲什麼。

  葉育搖搖頭,比了比天空,「什麼都沒有,這是天道給你的。」

  「給我?」克里斯茫然地看了看天空,又看向薇安,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給你的。」葉育點頭笑道:「你超脫原有的命運,創下那麼大的功勞,又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上天總要幫你點什麼,不是嗎?」

  天助自助,許多事天道都看著,也早有安排,神族不過是天道的執行者。

  克里斯沉默地將這些話消化一番後,就一臉怔然地鬆開葉育,走到薇安面前。他猶豫地伸出手,想碰觸薇安的臉,卻只碰到一團空氣。他愣了下,感受到亡魂獨有的陰寒,就稍微運了點靈力,指尖下的觸感才變得真實。

  「你是真的。」他呢喃道。

  「我是。」薇安握住克里斯貼上臉頰的手,溫潤的杏眼浮現心疼的光芒,「不是作夢,不是妖怪假扮的,也不是心魔幻影,克里斯,我真的回來了。」

  克里斯輕顫著雙手,激動地抱住薇安,眼裡淚光閃爍,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葉育輕聲說:「可惜陽世已認定她的死亡,我只能帶回她的魂魄,讓她重入輪迴。」

  「夠了,這就很夠了,謝謝……謝謝……」克里斯泣不成聲。

  十年了,害死薇安的內疚與悲痛折磨了他十年,最終成為他一直跨不過去的心魔,如今心結忽然得解,這份突如其來的救贖,讓他從不輕易落下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薇安靜靜擁著克里斯,在他的背上輕輕拍撫,一邊向葉育無聲地說:「謝謝。」

  葉育回予一個溫柔的微笑,此時的他沒有平日率性胡鬧的孩子氣,卻有幾分尤爾細膩而輕柔的恬靜,更有他身為上古神族與生俱來的慈愛。他悄然倒退一步,像是發現了什麼,失笑地在原地消失。

  夜風徐徐,細細撫平激盪的心靈。

  克里斯緩下情緒,放開薇安退後一步,神情複雜地注視她良久。

  「對不起。」他終於能說出這遲來的一句歉語。

  薇安搖了搖頭,又忽然笑了下,再嚴肅地點點頭,「你的確對不起我。」

  「……」

  克里斯低下頭,做好了被怨懟批罵的覺悟。

  薇安皺起眉頭,一臉生氣地往克里斯搥了下,「原來在你心裡,我就是一個會向你索命的可怕厲鬼,還是個血淋淋的醜鬼,可惡,你不知道女生最愛漂亮的嗎?真是氣死我了!」

  沒有什麼讓女孩子發現自己被男朋友醜化還要更加憤怒的事了!

  「呃?」前・鋼鐵直男癌・克里斯一臉懵,「我……」

  「你什麼?不用騙我你沒有,你這十年經歷過什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薇安沒好氣地輕哼一聲,才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場,「笨蛋,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啊。」

  克里斯愣了愣,這才想起葉育說過,魂飛魄散並非真正的死亡,那些逝去的靈魂只是回歸穹宇,化作風或水或塵土,看顧著這世界的每一個人,只是他們感覺不到而已。

  「除此之外,你沒有對不起誰。」薇安輕撫克里斯冒出點鬍渣的下巴,軟聲說:「放過你自己吧,克里斯。」

  克里斯沒有回答。所有人都勸過他,薇安的死不是他的錯,他也明白許多遺憾不是他能選擇的,但潛意識裡,他依然會忍不住反覆質問自己,這一切真的無法避免嗎?

  人總是如此,勸導他人時是一回事,反觀自己時,卻又諸多枷鎖。

  薇安踮起腳,努力伸長手,拍了拍克里斯的頭頂,像幫小孩順毛一樣,憨聲說:「要聽話喔,好寶寶就要多照顧自己、多愛惜自己一些,知道嗎?不然我就不給你蓋小紅花囉。」

  克里斯無語。薇安生前是個幼教老師,職業病使然,平日就習慣用跟小孩相處的語氣來說話,偶爾也會故意用哄娃娃的那一招對付他,讓他沒輒地答應她所有要求。

  他抹了把臉,注視薇安半晌,終於失笑地嘆了口氣,「天,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我也是。」薇安仰頭看了下夜空,朝克里斯揚起載滿星辰的微笑,「到天亮前,我們都可以說個夠。」

  此時,通往頂樓天台的門後,蹲著一隻毫無形象的某仙君,只見他動也不動地貼在門上,宛如一隻壁虎,恨不能跟那門板融為一體,好光明正大地偷窺到底。

  可惡,要不是怕施法的靈能波動會引起阿克注意,他肯定直接隱身術溜過去!

  還是乾脆公器私用開龍鬼潛伏過去?嘖,也不行,這動靜太大,肯定會驚動雙宅,到時罷課那個大嘴巴一定會到處宣揚,他堂堂閻王之子、天帝愛徒還要不要面子了?

  忽然,一人拍上他的肩膀,「吃醋啦?」

  董司常嚇了一跳,摀住嘴巴壓下差點脫口的尖叫,轉頭怒瞪賊笑兮兮的人。

  臭小育!明明以前都是他從背後出現嚇對方的,現在卻反了過來,真是風水輪流轉。

  葉育非常得意,一點都不反省自己仗著神族身份欺負人的惡行,還一手攬住董司常,說:「唉呀,董事長別森七七啦,克叔最愛的就是你,誰也掐不斷你們的靈契,放心吧。」

  「誰說我不放心的?」董司常厚著臉皮,「來幾個薇安,本仙君都沒在怕。」

  葉育點頭附和,笑容充滿正能量,「只是有點吃醋而已,我懂。」

  廢話!董司常沒好氣地瞪去一眼,「等小黑也來了一個前未婚妻,你再笑給我看。」

  葉育一僵,瞬間喪失戰鬥力,因為此時的黑晊世確實正在某個小世界裡跟一個公主各種糾結。嚶嚶嚶,挖坑給自己跳什麼的,他果然是神族史上最會作死的一個。

  董司常蹲得腿麻,小菊花也還在疼,就索性盤腿坐在地上,說:「你最近忙成這樣,就是為了薇安吧。」

  「嗯。」葉育肩並肩地靠著董司常,就像小時候那樣地親密,「當然還有其他事,不過克叔的事比較趕,幸好薇安也一直很擔心他,所以很快就收好她的意念了。」

  「謝謝。」董司常也偏頭靠著葉育,心中的大石總算落地。

  解鈴還需繫鈴人,他明白薇安一直都是克里斯的心結,即使兩人再深愛彼此,他也無法取代薇安,為克里斯解開那個結,所以他始終有心無力,葉育這次也算幫他了結一個遺憾。

  「前途漫漫,但克叔會跨過去的。」葉育意味深長地說:「何況還有我呢,哪天你們兩個要是真的不行了,還有我可以給你們養老,不必擔心。」

  董司常笑了笑,鬥起了嘴,「你才不行了,笨小育,不要亂對男人說不行了。」

  「……」

  夜幕漸退,遠方緩緩升起一個火球,橙亮的光暉破開雲層嶄露頭角,雲彩幻化,很快就轉為耀眼燦爛的金,連下數日雨的天空也終於一洗陰霾,恢復滿目乾淨明亮的澄藍。

  「好美。」薇安發出一聲嘆息,身體逐漸變淡,「謝謝你,為我們守住這些美好。」

  克里斯知道時間到了,便在薇安的額頭上落下一吻,「下輩子……」

  「下輩子我會過得非常好,而且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你。」薇安打斷他,調皮地眨了眨眼,「遇到你們這些靈能偵察員,可不是一件好事。」

  正常狀況下,會讓偵察員找上門的,都是惹上什麼不得了的大麻煩,絕對要完。

  克里斯大笑出聲,而後誠摯地祝福:「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們都永遠不見。」

  「永遠不見。」薇安說完,就化作光球,飛向通往輪迴的靈光道。

  克里斯目送她離去後,才移開目光,凝望眼前的這片晴朗,心情前所未有地輕鬆。他輕輕摩梭著左無名指的靈契,想起他估計正默默吃悶醋的董小七,忍不住發出一句感慨。

  靠!這人間確實真他媽的美!

 

90. 番外朶爾:不孤單

  紐約曼哈頓的一座公園對面,開了一家寵物美容店,號稱不關籠不綁帶,收費高,生意卻非常好,網上也幾乎是一片好評,都說一分錢一分貨,不論是多難搞的毛孩子,都能容光煥發地回家。更神奇的事,這家店不用牽繩,也不關籠子,就能讓每個毛孩子一個比一個乖,再頑劣的脾性都會變得溫馴許多。

  「Bull shit!」一個人滿臉不信地滑著手機,「你說容光煥發是美容效果我還信,脾氣也變好?這家店不會是對寵物下了什麼藥吧?」

  「你沒親眼看到不知道。」那人的朋友說:「我幫我老闆去接狗時,正好有人送貓過去,那貓兇得很,一有人靠近就伸爪威脅,通常這類有攻擊性的貓都會被店家拒絕的,誰知那店員才說一句話,那貓就立刻安靜下來,打開籠子時也不逃,還主動給抱。」

  「什麼話這麼神?」那人懷疑歸懷疑,但也想對自家天天來大姨媽的喵皇說看看。

  朋友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她說:『好喔,不碰尾巴。』」

  「……」

  每個吸貓成癮者都是不從頭撸到尾會死星人。

  「等等,你剛說『她』?」那人忽然想起來,評論裡似乎也曾提過店員人美心善技術好,不禁有些心猿意馬起來。身為為萬年徵女友團的他開始有些動搖了。

  「是啊。」同為團員的朋友癡癡笑了下,「叫朶爾。」

  下午三點,是一天當中最炎熱的時刻,也是店裡最繁忙的時段。

  身為店裡的台柱兼唯一店員,朶爾服侍完所有喵皇與狗子後,還得一一招待來接毛孩子們回家的客人,並針對一些特殊情況進行溝通,比如:她現在手上抱著的這隻小狗崽,據說是世上性格最凶猛的犬種——比特鬥牛犬。

  根據客戶的抱怨,小狗崽最近變得很凶,咬壞不少家具,連家裡人都差點受傷,讓他們不得不考慮棄養,但又聽說這家店的美容按摩能改善寵物的脾氣,就特地送來試試。

  其實,這些問題都是很容易解決的小事,只是人類與動物之間本來就有交流障礙,造成難以理解的衝突與誤會,才會導致許多除了惡意玩弄之外的棄養問題。

  朶爾輕柔拍撫懷裡的肉團子,只見小鬥牛不再有先前的暴戾,一雙小豆眼還漾著溫馴的水潤光芒,儼然就是個單純善良的毛孩子。她揚起溫柔的笑靨,送上一根小肉干做為獎勵後,就抱著牠走出內室。

  一回到前廳,就聽掛在店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抬頭望去,張嘴就是習慣性地職業招呼:「你好,有什麼……啊,店長,你來啦。」

  店長是個年過四十的中年男子,自稱老鬼,經常神出鬼沒,最愛在晚上出現,會難得在白天過來,通常是有什麼事情要交代朶爾去做。

  老鬼點了點頭,就逕自往內室走去,沒打算幫忙招待客人,也不知這人是如何能把生意做到整個紐約區都有他經營的店面,涉及範圍還相當廣泛,橫跨了餐飲、服飾、雜貨、寵物、旅館、汽機修理……幾乎是無所不在。

  朶爾抱著狗崽走向正在等待的客戶。對方是個黑人大媽,見小比特竟一反平時生人勿近的兇狠,乖巧地趴在朶爾的手臂上,頓時就被萌得不要不要的,捧著臉說:「Oh my God,你怎麼辦到的?」

  「其實芭比很乖的,只是肚子一直不舒服,才會發脾氣。」朶爾貼心地說:「請問你們最近是不是換了新飼料?她有些漲氣問題,雖然按摩後就好了,但還是請注意飼料的選擇喔。」

  大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麼一想,芭比確實是換了飼料後才變了的,謝謝你啊,親愛的,我這就幫她換飼料,你有沒有推薦的牌子呢?」

  還沒走遠的老鬼一聽,腳下就是一滑,差點在活人面前表演一齣鬼穿牆。

  試問:世上有幾個人能把寵物美容店經營得像寵物心理諮商所?

  答案:就這麼這一位!

  多虧了朶爾天生的特殊能力,還有他家主人的識才慧眼及其在大企業家族培養出來的靈活頭腦,讓這家店在競爭激烈的寵物行業裡,殺出一條旁人無法比擬的路來。

  朶爾快速滿足大媽的要求並送走對方後,才回到內室,湊到老鬼身邊,小聲地問:「店長,今天有什麼任務嗎?」

  她身為一個年齡不詳的小小血族,唯一的能力就是與動植物交流,所以她平日幫毛孩子們轉達心情給飼主外,就是接受老鬼派遣的活,借助自然生靈的見聞,打聽需要的情報,比如:哪家小妖崽被誰綁架了要去救,哪家的鬼魂飄太遠迷路了要去找,哪裡有魔又忍不住幹了什麼偷雞摸狗的壞事要檢舉告發。

  至於,這些活究竟是哪來的,老鬼從來都沒特別交代,只說是副業賺外快。

  朶爾猜想,老鬼生前可能是個私家偵探,因為太熱愛這份職業了,以致於死後做鬼了都要繼續幹下去,還順道把業務拓展到靈能界的各路妖魔鬼怪。

  「嗯。」老鬼瞇了瞇眼,視線從電腦螢幕移向她,「沒什麼大事,就是大老闆今天會過來一趟,你還有什麼活都盡快完成,提早關門,把晚上空下來。」

  「好。」

  據說,大老闆就是投資這家店的股東,大概是要來視察業績吧。

  朶爾趕緊把剩下的兩隻貓兒洗一洗,烘乾毛髮,聽牠們喵嗚喵嗚地各種傲嬌抱怨,再弄了個漂亮的造型後,就將門牌翻過來,留下一個「需接寵物請按鈴」的告示牌。

  等待大老闆的期間,兩隻貓的主人來了。對方是一個黑髮灰眼的俊美男人,朶爾能從那人身上感應到血族的氣息。照理說,與同族萍水相逢,理應要倍感親切,但她心裡卻莫名升起一股懼意,而不敢靠近半步。

  老鬼也察覺到了,立刻放下滑鼠飄出來,一聲不吭地瞪著來客。

  朶爾將貓兒放進籠子交過去後,又想了想,仍鼓起勇氣地盡責道:「菲涅克斯先生,雖然兩隻貓咪在一起有伴,但他們還是需要主人的關愛,請您有空多陪陪他們。」

  男人接過籠子,揚著笑說:「你可以叫我奧費……」

  「咳咳咳!」老鬼忽然咳得像得了肺結核,一副風中殘燭地說:「後、後面的貓毛太多,會讓我過敏,快,快去清理,我來結帳就好。」

  「喔,我馬上去。」朶爾二話不說,就立刻跑回後面,然後望著一塵不染的美容台,才遲鈍地想起來自己已經打掃過了,又後知後覺地納悶,鬼也會對貓毛過敏?

  奧費歐一臉黑地瞪著老鬼,捏在手中的信用卡差點被他折斷。

  老鬼森森一笑,「沒了讀心術,看你還能怎麼作怪。」

  審判末日已過去了九年,當年的那場災禍,奧費歐也有一份很大的責任——若非他仗著讀心術,自作聰明地接受約翰的交易,就不會受到病毒的控制,朶爾是火焰傳承者的秘密也就不會被發現,進而引發一連串的災害,造就了滅世之戰。

  雖然奧費歐被地府逮捕後,就沉寂了好一段時間,但一聽聞朶爾犯了毀人魂魄的死罪,竟被刺激到心魔,使得病毒甦醒,因而在族裡大鬧一場,又時值審判末日,朶爾助紂為虐,令整個血族都為此蒙羞,可說是內憂外患。

  好在菲涅克斯的家主即時醒來穩住情勢,並當機立斷地加入新地府陣營,號召所有族人共同抵抗魔族保衛人界,否則,血族日後的處境將會非常悽慘。

  至於奧費歐的下場,則是被封印最引以為豪的讀心能力,並失去家族繼承人的資格,日後也不得參與任何血族內務,成為一個除了永生就一無是處的落魄血族。

  奧費歐氣極,獠牙都露了出來。

  老鬼也不甘示弱,陰風森森刮。

  這時,門口的風鈴叮鈴輕響,一道清瘦的身影推門而入,混雜菸草味的香甜靈氣頓時瀰漫在整間店裡,緊繃的肅殺之氣也頓時被一掃而空。

  「根據靈能界條文,任何妖魔鬼怪皆不得在人類的地盤上鬥毆滋事,又根據菲涅克斯與地府的契約,地府有決定朶爾生死去留的全部權力。」來人冷聲道:「你是想再次進地府大牢喝死人血,還是想我們又一次把朶爾送走?」

  因血族將功贖罪,加上阿肯自願以畢身功德救贖朶爾,血族長老院與菲涅克斯家主在經過一番討論後,決定棄軍保帥,剔除朶爾的庇護資格,交由新地府全權處置,所以,負責監管的諾蘭只要一句話,就能將朶爾藏得無影無蹤,甚至影響她的生死。

  「……」

  奧費歐費盡苦心,好不容易才找到朶爾的下落,不希望又功虧一簣,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咬了咬牙,提起貓籠轉頭就走,決定賴帳到底!

  「呿!」有主子就囂張的老鬼不屑吐槽,「失去了才知道後悔,果然渣男本賤。」

  曾經渣過雷德的諾蘭:「……」

  朶爾回到櫃臺 後,就發現店裡多了一個十分漂亮的男人,對方氣質高雅,即使在紐約最高溫的七月,也穿著剪裁合身的長袖衫與長褲,卻絲毫沒有流汗發熱的狼狽,儼然就像電影小說裡才會出現的翩翩貴公子。

  「這是我們老闆,拉文德先生。」老鬼開口介紹道。

  「咦?」朶爾震驚了。她以為大老闆就算不是個滿腦腸肥又穿金戴銀的的老頭子,也起碼是個有啤酒肚的凸頭大叔,或濃妝艷抹的富太太,哪知竟是這麼年輕的美男子?

  諾蘭從手中的業績報表抬起眼,打量了下朶爾,「聽說你能與動物交流?」

  朶爾羞赧地點點頭,「只是幫不上什麼忙的小能力而已。」

  諾蘭輕輕敲了下手指,一條細小的黑蛇就從袖口滑出來,朝朶爾抬頭吐出紅色的信子,並發出一串非常低微的嘶聲,尾巴的尖端還不停在桌面上下擺動。

  朶爾眼睛一亮,就聽大老闆說:「那你告訴牠——閉嘴,別整天吵人。」

  「……」

  到底小蛇是如何能吵人,朶爾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自己一眼就很喜歡這條蛇,也能感覺到小蛇激動的心情,便將牠捧起來,用食指輕揉小蛇的頭頂,再往蛇身溫柔撫去,見小蛇舒服得兩眼珠發光,不禁失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蛇吐了吐舌,細細地嘶聲回應:「菲迪。」

  諾蘭靜默望著這一人一蛇,烏黑的眼眸微微流轉靈光。

  其實,所謂的交換功過,並非是功過簿上簡單幾筆的資料增減,也沒有真正的交換一說,而是從朶爾的罪過拉了一條線牽到阿肯身上,再從阿肯的功德拉條線牽給朶爾,以此相繫相絆,造就兩人循環不息的因果,再依此因果,令阿肯化作朶爾精魄上的封印,洗去那三千多年的悲苦一生,算作一次輪迴轉世。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一小時,朶爾卻沉睡了快八年,才以嶄新的空白記憶醒來。

  曾經,所有人都反對阿肯的決定。

  「值得嗎?」董司常一再強調後果,「她會從此忘了你,永遠都不知道你的存在,還可能會與別人相戀,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擁有新生活,往後她是喜是樂、是悲是苦,你都無法走進她的生命,卻也無法離開她,這樣你真能接受?」

  阿肯當時哭著回答:「我在被陰獸吞進肚裡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不能死,我還要保護我的米埃莫。老大,我能活下來,全是為了能夠保護朶爾,如果我現在連這點都辦不到的話,那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了。」

  董司常非常不捨,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捨得肯尼熊這樣一個憨傻純正的人用這種方式犧牲自己,卻換來被對方遺忘的下場,這樣單方面的付出實在太不公平了。

  直到有人說了句話。

  「一個男人最在乎的,就是能看著心愛的人在自己的努力下過得幸福安樂。」克里斯揉了揉董司常的頭,話語中流露出的感慨,彷彿轉換立場,他也會如此選擇。

  「……」

  諾蘭的眼神閃了閃,對朶爾伸出手,說:「過來。」

  朶爾不解地走過去,一邊任由菲迪纏著一隻手臂玩耍。她看了看諾蘭白淨修長的手,見老鬼用下巴比了比,便意會地將另一隻手放上去,一股暖流就自掌心湧進體內,她才驚覺,原來老闆也是個靈能者,難怪敢投資老鬼開店。

  「喜歡現在的生活?」諾蘭問道。

  朶爾不假思索地點頭,「喜歡啊,這工作包吃包住,還能幫助小動物不因人類的誤會被拋棄,我覺得比起其他還在流浪的妖怪和血族來說,這樣的生活真的很棒。」

  阿肯曾說過,朶爾最大的夢想,就是能過著平凡的安定生活。如今的朶爾,在忘卻前塵後,也依舊抱著同樣的嚮往,能吃飽穿暖住好,還能略盡棉薄之力回饋他人,如此而已。

  諾蘭點了下頭,想起還在死纏爛打的奧費歐,問:「一個人不孤單?」

  朶爾一愣,才搖搖頭,束在腦後的馬尾也隨之晃了晃。

  「怎麼說呢?」未施胭脂的秀麗臉龐浮上些許困惑,朶爾的眉頭在短短一蹙後便即鬆開。她揚起天真的笑容,輕輕拍了下胸口,「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我總覺得,好像有人一直在這裡陪著我,我不孤單。」

  諾蘭凝神望著她,靈魂共鳴中,他看到了朶爾內心的平靜與滿足,以及藏在魂魄裡作為封印的阿肯所散發出來的溫暖靈光,始終冷漠的眼眸也不禁稍有暖化。

  或許,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幸福。

 

91. 番外克董組:你是唯一

  一場洗劫全球的大災難,顛覆了人類自以為是的心,重新檢視起自己所生存的環境,對於曾嗤之以鼻的信仰,不敢再輕率視之,對大自然也抱上了更多敬畏,因為在人們為征服世界而驕傲狂妄,甚至為滿足私欲而濫用資源、內鬥分裂時,現實就狠狠地打下了一巴掌。

  人類並非是唯一的智慧生物,不論那些無須藉助工具就能滿天飛的人形怪究竟是什麼,都深刻地證明了一件事——人類再作死下去,就等著被宇宙自然滅絕!

  於是,以保護地球為最高宗旨下,全球開始走向人類史上最互助合作的和平期,生命也在人心凝聚中更加頑強,人們不僅從創傷中迅速復原,還有越發繁榮的趨勢。

  對此,正坐在龍鬼裡看電影殺時間的某位魔族偵察員,就忍不住吸了口菸,說:「人就是這樣,只會愛的教育有三小屁用?先揍一頓才會乖啦。」

  一旁的某監審官就立馬聲明:「以上發言不代表本地府立場。」末了,還補了句:「阿克,這個槽我們私下吐就好,晚點進了天界,千萬不要在大佬們面前噴出來。」

  「知啦,我啥時給你漏氣過?」克里斯扭了扭肩膀,十分不適應身上這套繁瑣的復古衣袍。一向邋遢慣的他,平時穿的都是簡便好幹活的休閒裝,今天要以眷屬身份參加天界交流會,就不得不穿得體面一些,給董小七面子之餘,也能照顧一下親和派魔族的形象。

  如今的魔族分為兩派,一是以三界和平發展為主的親和派,一是堅持走老路的主戰派,以七魔君為首的勢力自然是屬於前者,而克里斯便是他們在人界的代表。後者則是以在審判末日被耶和華藉神子淨世天力打入魔界的「神」為主——一念之差,便是天堂與深淵的轉換,這群為爭奪西方天主之位而無視人界存亡的勢利者,早已失去了為神的資格。

  這時,一道聲音從他們的通訊器響起。

  「嘿,不知是誰在婚禮上一緊張就不小心掉了戒指,還撞傷岳父的鼻子?」

  克里斯頓時惱羞成怒,「乾!拎盃一共訂過三次婚,只有這次好不容易有結果,能不緊張嗎?還有葉育你這死囝仔!誰叫你又濫用神力偷聽我們講話的?」

  「我沒用神力啊。」葉育覺得無辜,「是克叔你又忘了關通訊器。」

  克里斯:「……」

  想起那場雞飛狗跳的婚禮,董司常也忍不住笑翻在沙發上,抽搐了好半天,才揉著發痠的肚皮問:「小育,你們現在到哪了?」

  葉育回答:「剛到火星。」

  「火……火星?」畫風突然從玄幻跳到科幻,克里斯震驚了,「跑這麼遠?」

  葉育謙虛道:「不遠啦,才六千萬公里,咻一下就到了。」

  「……」

  有神力了不起喔?

  董司常好奇地問:「火星上有什麼?」

  「嗯。」葉育沉吟了會,「有NASA探測儀。」

  「……就這樣?」

  沒有別的生物?傳說中有水的痕跡呢?

  「就這樣。」

  「那你們去那幹嘛?」克里斯翻白眼,千萬別說是老黑覺得在飛沙荒土裡度蜜月比較浪漫,那直接去撒哈拉沙漠打滾吃土不是更方便?

  「準備穿越呀。」葉育的語氣裡充滿了期待,「這裡其實藏了一條通往其他世界的秘密通道,聽我的族人說那裡超好玩的,而且這通道是只有我們創世神族才能打開的喔。」

  喔,有神力就是了不起。

  不過,兩人吐槽歸吐槽,對於葉育跟黑晊世能到處活蹦亂跳,也是深感欣慰。

  維繫世界存亡的包袱太過沉重,之前是守護者一人全扛了,後來神子覺醒,所有人又都將希望全壓在神子身上,如今,葉育在安排好一切後,就果斷放下這裡,帶著黑晊世離開,他們雖然萬分不捨,卻也有更多的祝福,還有一份必須代為守護下去的使命感。

  曾經,大家都疑惑,為何上古神族非離開不可?

  直到淨世天力喚醒那段存於大地之靈裡的遠古記憶,才明白——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想要得什麼果,就得自己努力去種那些因,他們不能一味倚賴上古神族來幫忙收爛攤子,天道也不允許。

  所以葉育離開了,但他對於撫養自己長大的養父們仍有不可割捨的羈絆,才會藉由這形式保持聯繫,並承諾等未來董司常和克里斯盡完對這世界的責任後,會再回來接他們。

  趁著前往天界的路途,他們瑣瑣碎碎地暢聊一場,一如過往還未分離時的熱鬧。期間,黑晊世也加入談話,語氣雖依然溫和有禮,卻比記憶中那凡事隱忍的人要有生氣許多,擺脫了守護者的枷鎖,他的生命才總算能真正啟程。

  結束通訊後,離抵達會場還有段時間,電影也正好演到高潮處,幾道絢麗的雷火哐啷落下,十分壯觀——儘管電視開著的是靈能界專用頻道,卻也會播放一些人界的熱門影視,比如:目前正在播放的這部號稱最具歷史價值、最發人省思、最震撼人心的史詩級災難片。

  故事劇情非常地眼熟,真人真事改編,完全就是審判末日的翻版,只是上古神族改了名,叫做宇宙聯盟,而地球就是宇宙聯盟開發的小星球,神仙妖魔則是宇宙聯盟混入地球人的管理者,偵察員及民間靈能者則是管理者從地球人中挑出來秘密培養的警衛隊,專門處理擾亂地球秩序的宇宙人,而守護者便是聯盟放在地球的希望種子。

  因為地球人太亂來,令宇宙聯盟大為痛心,留在地球上的管理者也因而有了分歧,一派認為該將地球人全部砍掉重練,但仍有一派堅持不放棄希望,於是,一場救世之戰就此展開,最終結局是守護者犧牲自己,令地球人真正地團結起來,聯盟大受感動,決定再給地球一次機會,便出手消彌爭端。

  該劇全程狗血噴得像不要錢,讓觀眾們哭得不要不要的,特別是由全球最溫柔男神之稱的明星所飾演的守護者壯烈犧牲時,腦粉們哀鴻遍野,恨不得代替他去死。

  由於這部電影集結了各大學派對當年滅世大災噩的說法,看在人類的眼裡,可信度非常高,完美解釋了那些飛天人行怪的身份與咻來咻去的超能力,以及那段浮現腦海彷彿幻覺的遠古畫面,因而成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不斷重播的經典鉅作,提醒世人勿忘教訓。

  當然,對知情者來說,這電影簡直就是滿滿的槽點,卻也只能一笑置之,畢竟對已信奉科學的凡人來說,牛鬼蛇神太玄幻,反而容易製造恐慌,還不如一個宇宙論更充滿實際可行的希望,而這也是地府與諸位神魔代表討論出來的應急方針。

  電影剛出來時,克里斯就看過了一次,當時因為被某個設定狠狠震驚到,以致於看得有些渾渾噩噩,此刻重看,才發覺演員中有一個十分眼熟的魔族,就是辣個曾經抱著他大腿哭說老闆太苛刻想跳槽到地府的桀普。看對方一身凜然正氣的殺魔英姿,估計是欲魔換人當後就失業了,又當不了偵察員,才跑來客串電影過一把癮吧。

  「我實在很好奇,你們這電影到底請了幾個非人類來演?」克里斯問道。

  董司常回了個高深莫測的答案:「你應該問的是,到底請了幾個人類。」

  「……」

  行啊,難怪那些特效自然不假逼,原來都是真功夫。

  最讓克里斯鬱卒的是,電影裡在反派大Boss身邊臥底的苦情英雄,居然是女的!

  而辣個戴著面具率領警衛隊保護地球並與臥底女有著愛恨情仇的指揮官,依然是男的,還是由好萊塢最性感、Man力爆表、有八塊腹肌的高富帥飾演!

  所謂每個小受都有一顆反攻心,從電影裡指揮官與臥底女的激情床戲就可見一斑。

  克里斯黑黑一笑,「這個性轉設定是誰想的?」

  害他每看一次就被震撼一次,這個心裡陰影面積有點大。

  董司常淡定回應:「我特地精挑細選,找來這個胸大腰細屁股翹的金髮美女來演的唷,保證是你最喜歡的類型,看她跟大Boss各種曖昧,跟反派同僚打情罵俏,還有調戲高冷美男警衛隊長的橋段,是不是演得特別好?」

  「……」

  乾!嘴快一時爽,事後火葬場,臥底時就是不該浪太嗨!

  董司常看他一臉便秘,才再次笑翻在沙發上,「開玩笑的啦,是貝貝說一部受歡迎的電影多少要加入點兒女情長,大家也覺得性別平衡點,才能同時抓住男女觀眾的心,所以老爸就提議把這個角色換成女的啦,至於搞基元素就交給警衛隊長了。」

  「……」

  聽起來更像是岳父大人的報復了。

  有個兒控岳父什麼的,克里斯除了認命也只能認命,拐了人家的寶貝兒子,如果吃點虧能讓董把拔開心些,避免董小七被夾在中間的尷尬,那也沒啥大不了的。

  他無奈地捻熄菸頭,見身邊的人笑得眉眼彎彎,嘴角便也揚了起來。昏君都能為美人戲諸侯,他堂堂一個男子漢,也甘願為搏老婆一笑掉形象。

  電影漸漸進入尾聲,揭示了大宇宙對地球的殷切期望,克里斯靠著沙發想了想,想起葉育提及的火星與創世神族才能打開的異世通道,就忍不住浮現一個想法,「有沒有可能你們真相了?上古神族就是這些專門開發星球的宇宙人。」

  董司常坐直身子,說:「其實,我曾把劇本拿給小育看過,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他看完後只是笑了笑,沒說是或不是,只說等這個世界突破境界後,我們就能明白了。」

  克里斯又想抽菸了,但一想到等下要見一堆老神仙,不好渾身菸味,就放下菸包,改咬起口香糖。他瞇著眼細思一番,才輕嘆道:「世界不只大,還多了,居然真有異世界。」

  「是啊,大宇浩瀚,我們自然不會是唯一的存在。」董司常將頭一偏,往克里斯的肩膀輕輕一撞,話語中摻雜了一分心神嚮往,也有幾分滄海一粟的感慨。

  克里斯被這一撞,本已飄向天外天的心便又落回了現實。他轉頭凝視肩上那顆又束起長馬尾的腦袋,從上面的角度望下去,清楚可見董司常不經意輕顫的睫毛,與那一笑就如見星芒的烏黑圓眼,就心中一動,脫口說:「但你就是我的唯一。」

  董司常一愣,隨即臉頰一燙,一頭砸進克里斯的胸前,張口就咬。

  臭阿克!哪有一言不合就灑糖的?討(開)厭(薰)!

 

92. 番外2+1P組:夙願終償

  台灣的某處,一個女孩正在努力圓滿一樁人生大事。

  結束了六年的愛情長跑,蘇妍終於跟男友訂婚了。兩人想了想,決定來一場別出心裁的漢服風婚禮。不知為何,小倆口都相當熱衷於研究歷史,特別是北宋時期的文化。

  婚禮安排得十分順利,唯獨在造型上出了點問題——她找不到合心的髮簪。

  未婚夫是個好脾氣的男人,陪她逛了許多家古飾店,都不曾有任何一句埋怨,見她喜歡什麼就說買,倒是蘇妍自己不滿了,哪有她看什麼就買什麼的,太敗家了!

  如此找了半個多月,婚禮在即,卻仍沒有看中眼的髮簪,她不禁氣餒地心想,不如挑一個還可以的湊數算了,便拉著未婚夫前往幾天前才逛過的一家店。

  就在他們停好車,準備朝店面走去時,蘇妍突然福至心靈,往附近的巷口一瞥,正巧瞥見一個攤子,攤子上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青年,只是一眼就讓人移不開目光,但對方的美貌並不是真正吸引她的主因,而是這人給她一種熟悉感。

  鬼使神差下,她不自覺地走到攤子前,腦海裡似乎有什麼要噴涌而出,但話到嘴邊卻又化成了一團空氣,直到她對上青年清冷的目光,才回過神來,窘迫地移開視線,假裝自己在看攤上的東西。

  然而,攤子上什麼都沒有,只躺著一根孤伶伶的髮簪。

  第一眼,她就覺得是這個了。

  「小妍?」被半路拋下的未婚夫連忙跑過來,感覺有些小委屈。

  這男的不就皮膚比他白了點,眼睛比他大了點,鼻子比他挺了點,身材比他修長了點,氣質比他好了點……好吧,他確實是沒有人家美男子吸睛,但起碼他疼老婆,捨得砸錢買漂亮的古董髮飾。

  他往攤上的髮簪瞧了眼,又緊接著多瞧一眼,再見蘇妍驚艷的神情,心中一動,右手就要往皮夾摸去,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他仔細打量青年,心想這人無端在這擺攤,這髮簪也不像店裡的有保證書,感覺有些來路不明,該不會是騙子吧?儘管他也覺得這髮簪很合眼緣。

  蘇妍卻沒管那麼多,直接開口問:「請問這髮簪怎麼賣?」

  青年沒回答,僅是看了眼他們手上的訂婚戒,說:「兩位近日有喜?」

  蘇妍平日挺懂得保護自己,但面對這個漂亮的青年,她就是下意識地信任,「是啊,我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打算辦漢風婚禮,就缺一個髮簪。」

  「那就送你們了。」青年淡聲道。

  「咦?這怎麼能?」兩人十分錯愕,那簪子怎麼看都有些年歲了,就算不是價值連城,但憑那細緻的珠翠雕鏤,應當有個行情價,再不濟,也該有個起碼的成本價吧?

  「既然捨得花錢,你們便自己估個價,把錢捐給慈善機構。」青年將簪子往他們推去,對蘇妍的未婚夫說:「幫她戴上試試。」

  原來是做慈善義賣啊。小倆口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既能有合心的簪子,又能做功德,一舉兩得。這麼一想,他們的心裡就舒坦了許多。

  蘇妍欣喜地將一頭秀髮挽了個髻,讓未婚夫為她插上髮簪。

  剎那間,兩人都有一陣恍神,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蘇妍的未婚夫望著她,忽感滿腔柔情再無法控制,竟也忘了顧及場合,忍不住脫口說:「往後我們會一起過上許多日子,一輩子。」

  略帶激動的話語彷彿穿過好幾個世紀,依稀喚起那段被留在奈何橋前的前塵殘夢——新婚隔日,溫柔的書生為髮妻梳妝別簪,低聲傾訴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景。

  蘇妍莞爾一笑,無端有些想哭,像是夙願終償那般,儘管她不明白這份動容是從何而來。她吸了吸鼻子看向攤子,卻發現青年已經離開了,好似對方真的只是來為簪子尋找有緣人,任務一了,就悄然隱退。

  「真奇怪,那人不知是誰,總覺得眼熟。」她納悶道。

  「不會是以前暗戀你的人吧?」未婚夫再次覺得小委屈,不禁腦補起一場往昔舊愛改頭換面只為橫刀奪愛的狗血戲碼——搞文藝的就是這麼多愁善感,沒辦法。

  蘇妍氣笑地拍去一掌,「亂想什麼,就算是,我也只選你,行吧?」

  未婚夫立刻破涕為笑,喜孜孜地與她牽著小手回家。

  兩人漸行漸遠,諾蘭站在對街,目送蘇妍的眼眸浮上淺淺的笑意。

  二十多年前,因救世功德洗去罪孽的舒嬿終於等到了輪迴,投胎到一戶福德深厚的好人家。董司常也履行承諾,請月仙貝貝幫了點小忙,讓她能與前世的夫君再續前緣。

  今日這一趟,除了親眼確認外,也是將那髮簪物歸原主。

  一旁,躲了許久的雷德見諾蘭許久都沒收回目光,就再也憋不住地跳出來,往他面前一站,悶聲說:「蘭,她都已經是別人的了,你看她還不如多看我。」

  「還有我。」莫茲也擠進視線,別了滿身的紅玫瑰極刷存在感,胸前還掛了個寫著「Marry me」碩大二字的鑲鑽鍊子,當場閃瞎一人一鬼的眼。

  「……」

  諾蘭覺得頭很痛,不過是幾分鐘沒注意,這神經病又發作了!

  自從他拗不住雷德長達六年的求婚,妥協地戴上婚戒後,莫茲就不甘示弱地捧出另一枚戒指,拳頭大的鑽石與鑲滿珠寶的燦金指環簡直就是人間凶器,雷得他當場拒絕,從那天起,這混帳就開始天天作妖,無時無刻不踩在天誅地滅的邊緣,挑戰人界各種經典的花式求婚法,喪心病狂到讓他覺得對方更像是在報復社會。

  真是非常懷念他們曾經是純炮友的美好時光。

  幸好,一通電話及時打來,諾蘭接起手機,就聽那頭傳來清亮的少年嫩嗓。

  「蘭尼,我們快到家了,你趕緊把那隻低品味的暴發戶收起來,太丟魔現眼了,要不是我阻止得快,你大爹地早就先衝過去滅了他了。」

  「……」

  手機的音量不小,非常清晰地傳到了其他兩人的耳裡。

  雷德意味不明地森森一笑,才不說自己剛偷傳了什麼照片給岳父大人告狀。

  莫茲則是渾身一僵,想起了初見家長時被打趴的恐懼——若他還是欲魔,自然敢與不敗殺神竭力一戰,但現在的他被阿撒茲勒收回大半力量,頂多就是人間的普通高等魔一枚,連克里斯都打不過,站在神魔混血的泰清面前,更是只有被釘死做標本的份。

  眼見諾蘭說完電話,就投來冷若冰霜的眼神,渾身散發著「敢不從就幹死你」的危險訊息——當然,這種幹跟眾人喜聞樂見的那種幹有很大的差距——莫茲只好收起一身花枝招展,默默地跟在後頭安靜如雞。

  諾蘭又朝雷德瞥去一眼。

  雷德連忙收起竊笑,牽住他的手,說:「走吧,兩年沒見,你很想他們吧。」

  審判末日結束後,董司常有鑑於諾蘭救世有功,特地上天庭大力求情,並文思泉湧,當著滿庭仙官的面,講了篇感人肺腑的苦情孝子尋父記,聽得所有仙都熱淚盈眶,恨不能自己給那孝子作爹,特別是天帝,本就對貝貝和泰清心懷愧疚,一直想尋個能說服眾人的好藉口來彌補,眼下有這麼個大好機會,就破例應許他們父子團圓。

  不過,先不說諾蘭的偵察職務繁忙,需要到處解決靈能界的疑難雜症,泰清也在刀叔的建議下踏上修煉之旅,為分裂的意識尋找能融合的平衡點,而貝貝作為唯一能安撫魔格的人,自然是跟著去,因而父子三人雖已相認,卻也聚少離多。

  三人坐上車,朝目前落腳的一棟房產開去。

  諾蘭安靜地靠著窗,窗外的街景在多年的災後重建下煥然一新。乾淨樸實的街道與建築,再不見舊時速食經濟下的雜亂與鋪張,人們雖依然匆匆行走,為生活瑣事勞碌,卻較以往添了份祥和而沉穩的朝氣。

  人心不再浮動,藏於角落的黑化物亦安分了許多,車子停停走走間,還能看到些許混跡人群的妖魔投來善意的會心一笑——這個世界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在越漸轉好。

  手機又傳來貝貝的訊息,說他們已經到了,問諾蘭想吃什麼,爹地們煮。

  短短的三句話,是所有平凡家庭裡再簡單不過的問候,卻是一股流淌在遊子心房裡的暖流,讓諾蘭心中一動,突然回應雷德先前的話:「其實,我能知道他們沒事就夠了。」

  負責駕駛的雷德頓了下,下意識從後照鏡瞥了眼後座的莫茲,神情有些複雜,像在氣惱自己的疏忽,好半天才無奈地說:「但是能親眼見到會更好。」

  這個小動作自然沒逃過諾蘭的眼。他失笑地嘴角微抿,在意念裡安撫了下雷德,片刻後,才微微向後座偏過頭,帶著些許彆扭的僵硬,低聲說:「謝謝。」

  若不是莫茲私下找董司常提出向天帝論功求情的計畫,他與兩位養父恐怕至今都沒能有見面的一天。所以,這傢伙煩歸煩,但他確實也為這份用心感到動容。

  莫茲一愣,在意會到那句道謝的對象是自己後,頓時大放光彩,既欣喜若狂又受寵若驚,有如被天上掉下的百萬噸黃金砸到般,樂得差點展翅高飛一番。畢竟誇他的不是別人,而是這個不是朝他噴聖水就是叫他滾蛋的高冷傲嬌美人!

  於是,他一個興奮過頭,作死細胞死灰復燃,立馬就要掏出某個大傢伙,「寶貝兒,不用客氣,但既然要感謝我,不如……」

  「不要!」諾蘭一秒冷血。

  「……」

  嚶,只是想送個戒指怎麼就辣麼難?〒︿〒

 

93. 番外:約翰(全文完)

  無珠之眼換了新主人。

  一個魔齡才六歲的純惡之魂,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讓整個組織乃至其所管轄的每個城民都聽令於他,不僅一切照常運作,魔兵也持續量產,有關魂魄與生物改造的研究也不曾停止,彷彿在上位的人是誰一點都不影響。

  按理來說,安慈背叛魔軍聯盟,無珠之眼應會遭到嚴重的報復,但大魔們受創過重,正需休養生息,七魔君又趁勢開戰,剷除所有主張毀滅人界的各派勢力,一時間,整個魔界風雲色變,大家都自顧不暇,更無心力找無珠之眼算帳。

  更教魔氣得牙癢癢的是,約翰一回到魔界,就搶先一步發出聲明,表示「暗隱主背離無珠之眼的創立初衷,背叛魔帝的遺願」並代表整個無珠之眼,正式與暗隱主劃分關係。

  換句話說——這一切都是暗隱主這個大叛徒的錯,無珠之眼是無辜的,他們依然是魔帝的忠僕,連他本人背叛暗隱主都是為了捍衛魔帝的大義,而且恢復三界結界,阻止大魔們被煉化,他約翰也有一份功勞呢,不用謝。

  而魔帝又是誰?他是全魔族千萬年以來的第一男神偶像,而無珠之眼「自始至終」都是魔帝的傳承者兼第一迷弟,其存在意義非凡,所以他們能打嗎?

  不能!打了就是對魔帝不敬!要打也不能明著打!

  早早將自己和無珠之眼抽出戰場,讓大家出師無名,妥妥就是約翰慣用的手法,無怪乎當年他殺了這麼多人,卻還能遊走在法律漏洞之間,不被繩之以法,直到遇見尤爾為止。

  因此,當路西法收到這宣告時,久久無法言語。

  好生氣喔,但又不知道能怎麼辦?

  他忍了忍,掙扎了又掙扎,最後,本體終究戰勝了代表黑暗能量的影子,花痴滿滿地捧著臉頰,羞澀道:「討厭,這孩子不止長得帥還挺機靈的,人家早就想去摸他的臉了。」

  墮天使們:「……」

  *  *  *  *

  五年後。

  約翰退出個人研究室,走在寂靜的迴廊上,聽著手下們在腦中的回報,以意念感應將事情一一交代下去,看似溫和的眼眸流轉著靈光,神情卻有幾分意興闌珊。

  忽然,他頓了下,掏出手機滑了滑,見名單上的最後一個名字漸漸消失,便不以為意地勾了下唇。他早就知道新地府為了製造解毒劑,特地偷渡一隻蟲子進來竊取研究資料,這些年下來,人界裡曾受他病毒感染的對象一個個痊癒,方才那位是最後一個了。

  不過,那又如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被偷走的那些,也不過是些舊方案。

  一個魔兵面無表情地走過來,朝他恭身示意。他淡淡地瞥去一眼,就遞出一管金色的藥劑,沒有任何的言語交談,那人就像收到指示般,默默接過藥劑,便即離開。

  約翰站在窗邊朝遠方看去,目光所及的天空一片漆黑,已不見那曾經照亮整個魔界的純淨光芒。他伸指輕輕敲了下窗櫺,眼裡閃爍著算計什麼的輕笑。

  五年前,淨世天力降臨魔界,葉育曾經來過,就在他看著兩人新婚拍的視頻時。

  螢幕上,尤爾光著腳踩在金黃沙灘上,一跑一跳地逐著浪,如孩童般洋溢燦爛的笑聲,漂亮的碧眼裡有對他的全心戀慕與依賴,也有一份小心翼翼的不安與討好。

  他一直都在想,他的寶貝是多麼特殊的靈魂,在歷經備受寵愛的幸福、步入黑暗的自我毀滅,又死而復生升格成神後,會變成怎樣的一個存在?又將有多少寶藏等他去挖掘?

  ——正如他在休士頓與尤爾的臨別之語,他一直都為此感到萬分期待。

  然後,他就在純淨神力的沐浴中,聽到尤爾的聲音。

  「那時的我,確實感到幸福。」璀璨的靈光中,他看見一道朦朧的人影坐在身側,望著電視淡聲說:「若我們之中,哪怕只有一個是普通人,結局就會不同了。」

  若他們之中有一個是普通人,不是尤爾會在無知的幸福中被約翰親手結束生命,就是約翰會牽著尤爾的手平凡地走下去,直到審判末日來臨,也許尤爾會被守護者喚醒神子之力,忘卻前塵離去,也或許是兩人一起死在混沌滅世中。

  不論哪一種,都各有甘苦,但對一對戀侶來說,都不失為一種美麗的結局。

  但倘若再追溯得久遠點,若他們之間有一個是普通人,便也不可能相遇。

  當然,對約翰這個純惡之魂來說,他無法體會感情,更無法想像那些假設中的結局是否美好,但他能確切地感覺到,自己更喜歡他們現在的結局——一個還有無限可能的結局。

  約翰微微瞇了下眼,試圖去碰觸那人影,卻摸了個空。

  「你說過,你會『親自』過來。」他的話語略帶不滿,但淨世天力的安撫效果太好,心底竟沒能掀起多少怒意,反倒有種被對方這淘氣舉動取悅的笑意。

  尤爾低笑一聲,「我會的,等我辦好所有事,就會親自來找你,所以……」

  一陣風拂過約翰的臉龐,宛如一雙輕柔拍撫的手。

  「要乖喔。」

  然而,五年過去,他還是沒等到人,這讓他不禁好奇,那被世人尊稱為神子的寶貝,究竟在準備些什麼。他曾派出無數人力,都打探不到丁點消息,就連天界也遍尋不著神子蹤跡,好似有股無形的力量在阻撓所有人追蹤葉育。

  所以,他只好悄悄製造點無傷大雅的小騷動,惡作劇般地向神子抗議著。

  ——比如:研究出新的魂魄病毒,讓低等魔兵偷偷溜到人界,倒入某座水庫裡。

  *  *  *  *

  一批城民被魔衛帶進來,在約翰的示意下,整齊畫一地走入電梯裡,每一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空洞呆滯,又不難從面部肌肉的皺痕看出他們平日都是逞兇鬥狠之徒,如今卻像被綁上拉繩的木偶,安靜無聲地任人擺佈。

  電梯一路直達底層,門打開,是一個看似空曠的空間。

  約翰伸手一畫,割出一條空間裂縫,領著「新飼料」進入秘密禁地——煉魂陣。

  在淨世天力洗滌世間時,同時清洗了安慈積累萬年的黑化物,並將那些自上古就不曾安息的亡魂們全數送走,堆積成山的屍身也化為枯骨粉末,但法陣卻沒有被破壞殆盡。

  其實,約翰在很早之前就發現了禁地,畢竟空間類能力者最擅長的就是穿透空間夾層,結界於他來說並不難突破,但在安慈無時不刻的監視下,他也只能默默記在心裡未敢冒犯,直到安慈落敗殞落,他才肆無忌憚地進入禁區,重新修復煉魂陣。

  祭品們一一走入各陣腳,掏出匕首自盡,倒在已增添不少的屍堆中。陣眼上擺著的不是誰,更不是約翰本人——他對整天躺在那裡吸收黑化物沒太多興趣——而是一顆用來加幅黑化物能量的巨大魔礦。

  淒厲的魔魂哀嚎更響了,非常不悅耳。

  約翰微微皺了眉,嫌棄地退出禁區回到電梯裡。他看著按鈕上的倒數第二格,想起那睡在培養皿的人,不,正確來說,那不是人,只是一個有心跳會呼吸的空殼——連沒有精魄的純惡之魂都不被視為完整的生命,一具沒有靈魂的鮮活肉體又算什麼呢?

  他思忖了會,就伸指按下那層樓的按鈕。

  原本,安慈每天都會去探望那具空殼,親自維持對方的生命跡象,並仔細淨化培養皿的空氣,不讓對方沾染到一絲魔氣,但自從安慈遇見月仙貝貝後,就忽然對空殼失去了興趣。

  俊美的紅髮男子依舊安靜地沉睡著,約翰看了半天,也翻過許多記錄,依稀能猜出安慈造出這具身體是要給日帝使用的,但也難免好奇,若這具集結安慈無數心血培育出最優秀的無魂之體醒過來的話,會是怎樣的一個生物?

  聰明又任性的純惡之魂,對於探究未知的靈魂與生物,總是抱有極度的熱誠。

  約翰眼角微瞇地笑了笑,就取出一管藥劑,將病毒注入培養皿的輸液管線,看著金色藥液一點點進入無魂之體的血脈裡。他暫時沒打算主動干涉這空殼的思維,只想悄然旁觀著。

  這時,一道清朗柔和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約翰。」那人輕嘆:「你真不怕玩火自焚。」

  約翰頓了頓,眼睛瞬間一亮,在轉過身之際,迅速斂去一閃而過的玩味,恢復一派的溫柔與欣喜,望向憑空出現在身後的人,說:「你終於來了。」

  葉育,又或著該說是尤爾,緩步朝他走來。

  烏黑的短髮清爽潤澤,一雙碧眼澄澈明亮,嘴角也揚著淡淡的笑意,一如初相識時的乾淨氣息,約翰細細打量來人,感覺重生後的尤爾沒有自他們分手後的陰鬱幽怨,也沒有傳聞中葉育燦爛歡脫的鮮明色彩,卻更像是兩者的融合,是與黑暗緊密相擁的溫潤月光,猶如璞玉經過琢磨後的蛻變。

  這樣的轉變出乎預料地吸引著他,讓他更想將這寶貝親手拆解研究後,再吞吃入腹,好好地品嚐一番。可惜,他很明白兩人現在的實力差距,雖然尤爾不會殺他——若真有殺意,也不會拖到現在——但他也同樣傷不到對方分毫。

  約翰一個大步上前,將尤爾拉入懷中,俯身吻了下去。

  尤爾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反抗,甚至閉上眼,沉浸在這個吻中,好似他們仍是當年那對深愛彼此的戀侶,儘管其中一方是抱著玩弄對方至死的「愛」意。

  這個吻持續了很久,直到氣息變得不穩時,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約翰輕撫靠在胸前低喘的人,心中漲滿一種莫名的情緒,竟有一瞬念想,希望兩人能回到相愛的最初並白頭偕老。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哪裡出了錯。

  為何他會有這種念頭?

  靈魂輕輕震盪了下,好似被灌入什麼微小而舉足輕重的東西。

  他心中一凜,迅速推開尤爾,就見對方竟在不知何時將一掌沒入他的胸口,像在探索什麼般揉捏他的魂魄,一股前所未有的異樣感也隨之升起。

  「你做什麼?」約翰震驚道。

  尤爾抬起臉,碧眼流轉著銀白靈光,「把你所缺失的東西還給你。」

  缺失的?

  約翰臉色一白。他曾想過尤爾回來後會對他進行的各種報復,也許會像艾琳一樣,將他關起來長期折磨,也許會剝奪他所有力量,讓他如過街老鼠般四處躲藏,活在受人踐踏的屈辱中,也或許是以彼之道還彼之身,試圖以心計互相玩弄欺騙。

  不管是什麼報復,他都做好了反擊的準備,卻唯獨漏了這一樣。

  「不!」約翰忽然被一股莫大的恐慌支配,試圖拉出尤爾的手,「我不要!」

  尤爾卻聞風不動地站在原地,無視約翰的抗拒,持續將力量灌注對方的魂魄中。

  「你想要的,只是你從沒察覺到,你對魂魄研究如此熱衷的真正原因。」尤爾神色溫和地看著他,「每個生命都會在不知不覺中尋找自己缺失的部分,缺了糖會下意識想吃甜的,缺了溫暖就會本能性渴求擁抱,而約翰你,一直在尋找自己缺失的心。」

  「我沒有!」奇異的感覺源源不絕而來,約翰咬牙想退開,卻被無形的力量束縛住。

  他說不清那力量是來自尤爾的外在之力,還是自己潛意識不願離開,但不論他如何掙扎,那顆極小卻明亮的圓珠依然在魂魄內漸漸生成,並迫不及待地接收他的所有記憶,散發出一點點填補內心空洞的溫度。

  剎那間,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湧上心頭,令他從未真正哭過的雙眼變得濕潤。

  「可憐的約翰。」尤爾輕撫約翰因掙扎而微微抽搐的臉龐,憐愛地說:「因為我們創造出這個有缺陷的世界,導致你們有些人生來就缺失了精魄,被剝奪為善或為惡的選擇權,成了世人唾棄的純惡之魂。約翰,你犯下許多罪,卻同時也是受害最深的人。」

  約翰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的腦海正在一一回顧著過往種種,從他的童年開始。

  記憶中,母親曾天天擁著襁褓中的他,落下寵愛的親吻。

  曾經,父親也不時將幼小的他抱起來轉圈,只為聽他笑上幾聲。

  從未能感受到的親情溫暖,正迅速感染到他每一條神經、每一個細胞、每一處魂魄,同時也因明瞭深愛著他的雙親將遭受怎樣的命運,而被名為悲傷與罪惡的情感猛烈攻擊著。

  這就是擁有精魄的滋味?

  良知——精魄代表著良知,亦是靈魂之心——開始影響純惡之魂。

  約翰再也無法保持一如既往的鎮定,只能渾身輕顫地痛苦嘶吼:「為什麼要給我精魄?把這東西拿走!我不需要!」

  「因為我愛你。」尤爾含著淺淺的笑容,溫柔拂去約翰額間的汗水,眼裡有不捨的淚光,「身為尤爾那一部份的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你給予的一切,不論是快樂還是傷害,都是造就尤爾這一生重要的記憶,而身為上古神那一部份的我,深愛著我族所創造的每一個生命,不管你是魔還是純惡之魂,都是我族的孩子,我愛你,所以我必須修復你……」

  「約翰,我想救你。」

  「啊!」龐大又陌生的激烈情感翻攪著內心,讓約翰承受不住地跪在地上嘶吼。他緊緊靠著尤爾的肩頭,像遇見汪洋上的唯一稻草,緊緊抓著對方喃喃自語:「不……住手……」

  腦海裡,他意外毒死鄰居家的小狗,被深深的錯愕與不安打擊著,但記憶中的自己,卻笑得像發現新大陸,冷血而惡毒地思考著,該尋找怎樣的新目標做實驗。

  記憶翻到他蓄意毒死家養的小黑貓,他感受到了恐懼,恐懼這樣殘忍的自己。

  一隻又一隻幼小的生命折在自己手中,到了十八歲那年,他終於殺死自己血濃於水的父母,那一刻,他被莫大的絕望與悲愴擊倒,發出慘烈的哀鳴:「啊——」

  住手!快住手!不要再繼續了!

  分不清這心聲是在告訴尤爾停止,還是在哀求記憶中的自己,約翰神情渙散地流著淚,再不見一絲往日的從容優雅,此刻的他,只是一個飽受罪惡感折磨的無助靈魂。

  尤爾輕輕吻了下約翰的額頭,眼底沒有丁點看到罪人受罰的快意,只有聽著子民懺悔的慈愛與欣慰,那是心懷仁愛的神才有的光芒。

  「不怕,親愛的。」尤爾溫柔地將約翰擁至胸前,拍撫著他,輕聲說:「選擇權已交給你,不論你往後的命運會如何,不論你將在世界盡頭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會陪你。」

  說完,尤爾淡去身影,化成一道光,飛進約翰體內。

  精魄正式生成。

  剎那間,時間靜止了。

  冰霜凝成藤蔓,以約翰為中心,迅速向外蔓延,將整個無珠之眼緊緊包圍起來,身置其中的人們也停在靜止的那一刻,彷彿童話故事裡令公主沉睡的魔法,以神力保護城內子民不受外界打擾,直到約翰完成試煉,從夢境甦醒,方能解除。

  *  *  *  *

  無珠之眼的變故傳開,路西法親自飛去確認。他佇立在微光城外,感受到那被靜止的城堡所散發出的神聖力量,不禁摀住胸口傾身致敬——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了。

  在約翰被凍結的同時,葉育站在自家天台上,將捏在指間的戒指輕輕一捏,韻滿銀白靈光的戒指便化作無數碎片,向四面八方飛散,為這世界未來的命運做最後的鋪墊。

  黑晊世眉頭一皺,感覺魂魄內有什麼消失了。他訝異地看向葉育,「我的守護印記?」

  「嗯,轉移了。」葉育笑了笑,「執事你已完成使命,不用再為這世界盡什麼義務了,我就把守護印記傳給別人啦,還稍微改了下規則。」

  黑晊世臉色微僵,有點不敢相信地說:「傳給……約翰?」

  葉育點點頭,「他現在不是純惡之魂了,與其消滅他,不如給他贖罪的機會,而且這世界未來也還需要守護者,這麼做是一舉兩得,嘿嘿,資源回收再利用,聰明吧?」

  「……」

  黑晊世可以想像當地府得知約翰是新任守護者時的表情了,特別是曾跟約翰共事五年的克里斯,肯定會跟他現在的臉一模一樣——黑!不是普通的黑!比他的姓還要黑!

  「別擔心啦,有我的分靈看著他,不會……啊!」葉育摀住嘴,不小心說溜了。

  黑晊世的臉更黑了。

  竟然還留了分靈給那混蛋?

  葉育趕忙拉著他的手撒嬌討好,「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比分子原子還小的一點點,純監視而已,保證不做什麼其他的。」

  「你什麼都別想做!」黑晊世氣炸。

  嗚咿咿,執事一發起飆,就真的很凶。

  葉育慫了吧唧地縮著脖子,假裝自己是一隻毛茸茸的小黃雞——安靜如雞——並睜大一雙無辜的碧眼,巴眨巴眨地望著爆怒中的男人。

  黑晊世在一番怒視後,終於敗在葉育的眼神下,無奈嘆氣。

  有什麼辦法?就算是戀人,葉育也還是上古神子,仍須為這世界負起責任,而約翰從無精魄到有精魄的轉變,也確實是事關眾生命數的一個大變數,不留個分靈監視的確不妥。

  不過,心裡還是很酸,本來屬於自己的印記變成情敵的,他實在很難不介意。

  葉育又拉了拉他的手,輕嘆地柔聲說:「晊世,自我說要用自己換回你時,我們兩人就已經是生命共同體了,有沒有這個守護印記根本沒差,何況我也不想讓你再背這個擔子了,等我把這裡的事處理好,我想帶你去探望我的族人,還想帶你去其他世界看看,天道之大,可不是只有這裡才能成為我們倆的歸處。」

  黑晊世聞言,想起了尤爾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約翰的確對我非常重要,但他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重要的。」

  他望著葉育沉靜的眼眸,忽然釋懷一笑地拉過對方,狠狠地吻下去。

  面對滿腦子鬼主意的神子戀人,除了抱緊處理以示懲戒外,他還能怎麼辦呢?

《全部終》

 

  *  *  *  *

後記:

  靈能系列終於完結啦~‧★,:*:‧\( ̄▽ ̄)/‧:*‧°★*
  從大綱到完稿,歷經了大概一年時間,終於把這一部生出來了,這之中的辛酸血淚簡直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宛如便秘,滿肚子東西想拉,無奈括約肌不給力OTZ(#

  雖說是最終番外,卻滿滿第四部約翰和他未來趴吶的伏筆。
  但到底有沒有第四部,可能要再考慮考慮吧?腦子需要休息(艸

  BTW,靈能偵察的宗教觀全是我腦洞大開來亂的,認真就輸囉~XDDD

  ★【靈能偵察系列】

  第一部:在結束時開始
  第二部:渡入魔途
  第三部:暗境重生

  歡迎追蹤>////<

  噗浪:http://www.plurk.com/sakuhyde
  FB:https://www.facebook.com/miaobell
  推特:https://twitter.com/meowbarksky

by 喵芭渴死姬 / 08.05.2019

【分享】

One Pingback

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