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BL】《靈能偵察I》在結束時開始 ——(Jun 2017翻修)

【靈能偵察I】《在結束時開始》

鏡文學簽約作品

【文案】

  尤爾懷揣著對自身異能的不安在療養院工作,遇上休假歸來的醫生約翰,兩人在一次次的接觸下越漸親密,尤爾最終難以招架地動了心,並全心依戀約翰,甘願為對方作起籠中鳥,以為自己終於能告別過去。

  直到某日,疑似是前男友的黑晊世出現,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

  如影隨形的詭影、次次瀕死的靈異作祟、窮追猛打的女鬼……一連串的謎團,最終竟回到自己身上。當幸福被打亂,生活翻天覆地變了樣時,他們該如何留下愛?

  一切,都將在結束時開始。

  (本部作品在2013年出生,2017年翻修。前四篇談戀愛埋伏筆,第五篇開始靈異懸疑,節奏奇葩非主流,需耐心等解謎。)

  
【屬性】靈異鬼怪、虐心三角

(封面繪師:西班牙咖啡)

 


《序》

  「一年多前,美國紐約有名男子於住院期間,忽然從八樓跳窗墜樓,聲稱自己被復生的亡者追殺。當時警方調閱監控紀錄,並未邊發現任何可疑人物,懷疑是精神異常。但據男子所述,亡者身穿黑色皮革夾克……」

  一張被遺棄的社團小報在強風的肆虐下,被捲至台北高空,又幾經盤旋,才同其他零碎的垃圾飛向一棟三層樓的獨棟透天別墅,微皺的灰墨紙頁寫著一段來自遠洋的舊聞。

  這時,別墅最上層的窗戶被打開,露出青年憨笑的臉。他仰望天空發出一聲感慨。

  「啊,這風真涼……」

  報紙「啪」地貼上他的臉。

  屋內的東西被風吹得滿桌亂滾,發出凌亂的破碎聲響,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來自室友的震天咆哮。

  「幹!是哪個白癡在颱風天開窗?」

  青年心虛地抓開報紙,正想拔腿開溜,卻在不經意間瞥見報上的內容,頓時倒吸一口氣。電光驟閃,令他震驚的臉龐顯得越發蒼白。

  「這、這不是……」

  無法置信的呢喃被猛然落下的巨響打斷,轉為驚心動魄的慘叫,淹沒在籠罩全台的風雨交加下,令人聽不清緊接在後的求救聲,只道又是哪家父母在體罰頑劣的孩子。

  *  *  *  *

1. 初遇

  ——十七個月前。

  天仍灰濛,紐約大都會區已是車水馬龍。蕭瑟的晨風掃過熙嚷街道,令行色匆匆的通勤人士不得不拉緊帽領,加快步伐趕往地鐵站。

  川流不息的急躁車潮中,一輛隨處可見的銀色豐田卻始終不慌不忙。駕駛等足了紅燈倒數,並禮讓行路人,以堪稱交通守則典範的姿態,平穩地開進地下停車場。

  約翰提著公事包下車,按了電子鎖,確認車子上鎖後,便從容地走向電梯。他按下往上的電梯鈕,好整以暇地哼著小曲,等待走一格停一格的電梯,直到電梯門於眼前全然敞開,才緩步走進去。

  電梯裡的三面牆皆鋪著鏡子,鏡中映出一張斯文儒雅的臉,深棕色的短髮與淺褐色的眼瞳,是十分常見的白人特徵。他的五官深邃,既不威氣逼人也不柔弱,清明平和的眼神給人溫文有禮的感覺。一百八十公分的修長身材,搭上一身中等價位卻質感舒適的得體西裝,看起來優雅不失大方,正如他的氣質,一切都恰到好處。

  今天是約翰休假結束的第一天,他微闔眼瞼,默默計畫今日的工作項目,兩個星期沒來上班,應該累積了不少工作。

  「叮!」

  清脆的提示音於靜謐中輕響,約翰將視線移回前方,帶著一貫溫和的神情邁出電梯。

  「早安,道爾醫生。」正巧路過的人向他打了個招呼。

  「早安,亨利。」約翰在這家療養院工作一年多,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不論是員工或是病患。他是這裡最年輕的醫生,俊美的外型、儒雅的氣質,加上溫和待人的態度,令他光榮獲得最受歡迎的醫生頭銜。

  曾有人問他:「你年紀輕輕,為何不去醫院部門大展身手?那裡會有更好的發展機會。」

  他僅是淡笑回答:「人各有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答案。

  「約翰!」穿著白大掛的中年男子,拿著一個飄散濃醇咖啡香的紙杯,熱情地咧開一張嘴走來,圓呼呼的啤酒肚令他看起來有些笨重。

  「邁可,你好嗎?」約翰迎上前笑道。當然,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招呼語,並不是真的要問對方好不好,也沒人會認真地回答不好。

  「很好,你呢?」邁可豪爽地輕拍他的肩膀,「假期如何?聽說十一月的紐西蘭很棒。」

  約翰會心一笑,「物超所值,有機會你一定要去看看。」

  兩人的辦公室靠得很近,便一同走在廊道上,邊閒聊一些旅遊心得,卻不想他們剛拐過一個轉角,就與衝出來的身影迎面撞上。

  「小心!」

  約翰驚呼一聲,還來不及止步,身體就因突如其然的撞擊而不慎碰到邁可,邁可手上的咖啡也隨之灑了出來,弄得他們一身都是。

  「尤爾,不是說過別在走廊上奔跑嗎?」邁可取出紙巾,對倒在地上的人唸道,接著轉頭查看約翰,「怎樣?有沒有被燙著?」

  「不礙事。」幸好咖啡不燙,約翰接過紙巾擦手,再看向撞到他們的魯莽傢伙,竟是個看來只有二十歲左右的男孩,柔順光澤的黑髮下是一雙澄澈的碧眼,從五官來看,似乎是個混血兒,長得相當漂亮。

  他見尤爾正抿著嘴揉鼻子,那神態像極了以前養過的一隻小黑貓,便忍不住伸出手,溫言問:「你還好吧,有哪裡疼嗎?」

  尤爾沒接受援助,反倒自己爬了起來。他見撞到的人似乎也是醫生後,便又摸了摸鼻子,吐舌說了句:「對不起。」就繞過兩人跑開。

  「別用跑的!」邁可連忙咆哮了句。

  尤爾頓了下,笑嘻嘻地比了個抱歉的手勢,才聽話地放慢腳步。

  這漂亮男孩的舉動引起約翰些許好奇,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尤爾離去的背影,問:「新來的職員?還是病人?很面生。」

  「是新來的義工,據說無家可歸,院長就收留他,讓他幫忙照顧病患。」邁可將紙杯丟進一旁的垃圾桶,「他才剛來一個多星期,是個不錯的孩子,就是有點粗心,但很有耐心聽老人聊天,也願意陪小孩玩,還挺受歡迎的。」

  聖丹尼爾療養院,即是他們工作的地方,附屬於一家私立大型醫院。住在這裡的病患不只有老人,還有二十一歲以下的青少年及兒童,個個都是飽受病魔糾纏的長期病患,因此這裡的氣氛一向較為沉重寂靜,難得能看到一個活潑健康的年輕人。

  約翰聽著邁可的絮絮叨叨,一邊回想剛才的事情。無法否認,尤爾的獨特樣貌很吸引他,特別是那吐舌的調皮表情,讓他印象深刻。他默默噙起一抹笑意,心想:「尤爾,日耳曼語的聖誕節,代表著純粹,真是好名字。」

  花了一天的時間,將積欠的工作補上後,約翰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抬眼望向窗外漸落的斜陽,不禁有些恍神。

  時間過得真快,前天晚上他還躺在紐西蘭的海灘上,悠閒地享受涼爽海風,欣賞清澈的藍天白雲,今天就已回到這庸庸碌碌的城市,繼續日復一日的生活。

  正是感慨時,早上那碧眼男孩的吐舌畫面就闖進腦海。他輕笑一聲,回來第一天就遇到一個有趣的小傢伙,倒是不錯的機遇,至少這平淡的日子總算有些不同了。

  這時,肚子傳來一陣鳴叫,他才想起今天還沒怎麼好好用餐。中午時,他因為正在趕一份病例報告,就隨便拿了幾塊餅乾充飢,難怪胃會如此大肆抗議。

  約翰嘆了口氣,工作一忙就難顧及身體,但此刻正是交通的顛峰時段,開車出去吃飯也不方便,而附近也沒什麼令他滿意的餐館。

  猶豫間,他記起邁可說過今天的餐飲部還行,不如將就一下吧。

  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才走進飯廳,約翰就聽到一陣輕快的笑聲。除了醫護人員外,在這不是病患就是病患親友的療養院裡,少有如此輕鬆歡樂的聲音,他下意識看向音源處,竟是早上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尤爾。

  尤爾正跟一位小病患坐在一起。那孩子叫山米,是個罹患血癌的十歲男孩,瘦小的身體令他看似才六歲大,因化療而掉光頭髮,蒼白的臉色與尖細的下巴,顯得眼睛特別大,卻鮮有生氣,細如枯骨的手臂上則插著連接掛瓶的點滴針頭。

  山米的個性相當內向文靜,長期臥病在床的關係令他沒什麼朋友,父母為了籌備治療費而忙碌奔波,因此他總是孤單地躺在病房裡極少出來,但今天居然跟尤爾坐在飯廳裡有說有笑,看來邁可說尤爾很受孩子們歡迎是真的。

  約翰再往尤爾的漂亮臉蛋望去,讓那賞心悅目的笑容放鬆他忙碌一天的緊繃神經後,才愉悅地走向點餐台挑選今日晚餐。

  瑞典肉丸搭配奶油醬汁,附菜是馬鈴薯泥和一盤生菜,看起來還算可以,至少對餓了一天的人來說,這是一道可口的佳餚,畢竟飢餓就是世上最好的調味料。

  約翰拿著裝好餐點的托盤,走到角落的位子坐下。這裡是全廳最不易被打擾的位置,同時能清楚觀察整個飯廳的狀況,是他向來愛挑選的位子,也正好是最能欣賞尤爾正面的角度。

  尤爾渾然不覺自己成了別人的觀察對象,在餵了山米一口馬鈴薯泥後,就拿起叉子想戳起一個肉丸,卻不知怎麼弄的,肉丸不僅沒插成,還滾了一圈把醬汁撞出來噴上胸前。

  他懊惱地放下叉子,拿紙巾擦拭被弄髒的衣領和桌子。

  「哈哈哈!尤爾好笨喔!」山米笑開一張蒼白的小臉,眼裡閃爍著欣喜的光芒,讓這總是沉默憂鬱的孩子有了符合他年紀的童真朝氣。

  「笑什麼笑?」惱羞成怒的尤爾戳了下山米的額頭,當然並不是很用力,所以山米並不覺得痛,反而笑得更大聲。於是他更加惱怒了,便虎著臉挖一口馬鈴薯泥,塞進山米大張的嘴裡,「吃你的!」

  一個二十歲的人竟會跟十歲小孩較真?

  這一幕讓約翰忍不住笑出一聲。看來尤爾受孩子們歡迎並不是因為他親切溫柔或善於照顧人,而是那孩子氣的天真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讓這些長期沒有朋友的孤單病童覺得尤爾是可以親近的朋友吧。

  興許是那聲輕笑過於明顯,尤爾似有察覺地抬頭一望,恰好對上正盯著他們微笑的約翰。他愣地眨了兩下眼睛,認出對方是早上他不小心撞到的醫生,便尷尬地咧嘴一笑,耳根也熱了起來,想必自己方才的幼稚言行全讓人看到了。

  山米發現尤爾的動作,就順著視線望去,見是那位人人都讚不絕口的年輕醫生時,烏黑的大眼便浮起一絲畏意。他立刻斂起笑容,小聲說:「道爾醫生。」

  既然被發現了,約翰就索性站起身,拿著托盤走過去。

  「你們好。」他望著尤爾,「我可以坐這嗎?」

  「當然。」尤爾稍微整理桌上的東西,挪出空間讓約翰放下托盤後,便再試著要叉起肉丸。這一次他總算成功了,白晰修長的手指握著黑色塑膠叉,令那雙手更加引人注意。

  約翰注意到尤爾的指甲相當乾淨工整,很是清爽宜人,視線便又沿著手指一路往上,就見對方單薄的身子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脖子上有條細細的鍊子,項墜放進衣服裡沒有露出來,估計是長期攜帶的貼身物件;略長的髮梢塞在耳後,露出的小巧耳朵十分乾淨,沒穿任何耳洞;臉上的眉毛也細長不雜亂,睫毛捲翹卻不過份濃密,中西混血的五官特別精巧,皮膚亦滑嫩潤澤,可以說是得天獨厚地漂亮。

  不像時下配戴一堆裝飾或穿洞刺青的年輕人,尤爾的打扮非常樸素簡單,給人一種乾淨純粹的氣質,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

  「我叫約翰・道爾,是這裡的醫生。」約翰注視尤爾如湖水般碧綠的雙眼,簡單地自我介紹,「請叫我約翰就好。」

  「喔,你就是那個道爾醫生。」尤爾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將肉丸沾了點醬汁後遞給山米,「我常聽護士們討論你。」

  「是嗎?」約翰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眼裡有難以察覺的光彩。

  「是啊,說你年輕、溫柔、英俊諸如此類的。」尤爾笑著說完,就順手拿起一顆肉丸放進嘴裡,絲毫不覺得邊吃邊講話是件不禮貌的行為。

  「多謝誇獎。」約翰嘴角的笑意漸顯,神情更有莫名的愉悅。

  尤爾疑惑地投去一眼,心想他又不是在誇人,半晌後,他發現約翰眼裡的嘻謔,才意會過來,就無語地撇了下嘴角,在心底腹誹:「臭美。」

  這多變的表情十分可愛,約翰又忍不住低笑幾聲,直到尤爾抿緊嘴唇似有惱怒傾向,便立刻收起笑意,轉換話題,「你剛來沒多久,到目前為止都還習慣嗎?」

  見他還算識相,尤爾這才臉色稍緩,繼續餵山米,「嗯,在這裡認識很多朋友,我挺開心的。」

  「朋友……」聽到這個回答,約翰頗具深意地重述了遍,接著說:「我聽大家叫你尤爾,你父母幫你取了很好的名字。」

   「呃,謝謝。」尤爾頗為尷尬地笑了下,「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

  約翰略感吃驚地頓了頓,隨即一臉內疚地柔聲道歉:「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孤兒,不是故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沒關係,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料到約翰會如此鄭重,尤爾連忙擺手說:「雖然有些遺憾,但我還是活得好好的,也遇到很多幫助我的好人,沒什麼好難過的。」

  見他沒有在意的樣子,約翰這才釋懷道:「你很樂觀,難怪大家會喜歡你。」

  「那是因為我長得帥氣迷人。」尤爾挺起胸膛,一臉頗為得意,「怎麼樣?我受歡迎的程度不輸給你吧?」

  「哈!」約翰被那驕傲模樣徹底逗樂,便跟著開起玩笑,「難怪我休假回來,發現自己少了很多擁護者,原來是被你搶走了。」

  「怕了吧?」尤爾揚起形狀姣好的眉毛,笑得很是囂張,卻不討人厭。

  約翰配合地點點頭,越看越覺得尤爾著實符合他希望的條件。這個發現讓他的心情極好,便再次伸出手,神情專注而溫柔,語調微緩而略沉道:「我很高興認識你,尤爾。」

  深邃的目光似乎在傳達什麼訊息,渲染出一絲曖昧的氛圍。

  尤爾愣了愣,直覺出什麼,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微紅著臉,稍稍垂落視線,握上約翰的手小聲回應:「謝謝,你也是,約翰。」

  覆在手上的溫熱大掌緊緊握了下才鬆開,令尤爾的心裡升起一股微妙的情緒。他眨了下眼,不懂這感覺為何。而這一連串的反應落在約翰眼裡,使得嘴角的笑意更加深切。

  一旁的山米在兩人之間游移著目光,將一切都看進眼底。他閃爍著遲疑的眼神,蠕動了下緊閉的嘴唇,卻在約翰忽然投來的一瞥下,將呼之欲出的話語隨嚼碎的肉丸吞了下去。

  年幼而敏感的孩童,始終都無法告訴他親愛的朋友,這男人有多令他本能性地感到畏懼。

2. 以愛為網(一)

  接下來的幾天,約翰一改外出覓食的習慣,一到用餐時間就往餐飲部跑,即使餐點並非次次都令他滿意,卻仍甘之如飴,因為那裡有個他想進一步接觸的人。

  這天工作不是很忙,約翰查完房回辦公室,又想起那精靈般的男孩。

  「他在做什麼呢?」

  這個念頭不斷在腦海打轉,隨著兩人交談的次數變多,他對尤爾的好奇也越深了。他發現尤爾似乎不怎麼離開療養院,最遠的活動範圍也僅到院方附設的公園,這實在不符合對方活潑好動的性格。

  這是為什麼?尤爾是如何來到這的?在這之前又做過什麼?

  這些話題未曾在兩人的對話中出現過,他沒問,尤爾也沒提,彷彿過去是不可觸碰的空白,令他越發想瞭解這個人,但無須著急,因為他有預感,這個等待是絕對值得的。

  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公園,嘴角勾起耐人尋味的弧度。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才這麼想,就見一心念著的人走進公園,他靈光一閃,拿起大衣往外走去。

  「馬克斯!吃飯囉!」尤爾走到一棵樹下左右張望,沒多久,一隻黑色的拉不拉多便張著嘴,雀躍地應聲跑來。

  馬克斯是院長在公園放養的狗,性格溫馴,見到人總會傻呼呼地在腿邊磨蹭,極具靈性。如果對方沒有主動表示想接近,馬克斯也不會隨意跑去,以免嚇到不喜歡狗或怕狗的人,因此大家很放心牠在公園裡自由活動,也沒有病患對此有任何怨言。

  而尤爾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帶著廚房備好的白煮肉去找牠玩。

  馬克斯一聽是尤爾便知道有好吃的。牠開心地甩著尾巴轉了幾圈,哈氣吐舌地在他腿邊蹭了蹭,扭著屁股地表達完興奮之情後,才搖著尾巴坐下,一雙眼睛閃亮亮,好似在說:「快給我!快給我!」

  「真乖。」尤爾摸了摸牠的頭,將碗放在草地上,「來。」

  一嗅到肉香味,馬克斯立刻趴下來,伸出兩隻爪子抱住碗,歪著頭享受美食,那樣子活像是還沒長大的小寶寶,儘管牠已經是一隻成年許久的大狗了。

  「吃慢一點,沒人跟你搶。」尤爾盤坐在草地上,順著狗兒的頭頂、脖子和背部輕撫,這樣近似按摩的手法讓馬克斯更加舒服地癱著身子,看起來十分快活。

  來到公園的約翰望見這一幕,覺得自己又多了解尤爾一點了。他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走向正與狗兒玩得開心的人。

  「喜歡小動物?」

  尤爾聞言抬頭,毫不猶豫地打招呼,「約翰。」

  因約翰的不時接近,他早已習慣兩人經常性的偶遇。然而,察覺有其他人的馬克斯,卻在抬頭看了眼約翰後,就發出一聲低鳴,叼起肉跑開。

  「馬克斯?」尤爾疑惑地站起身,舉著皮球大喊:「你不玩接球了嗎?」

  大狗兒都愛玩接球,可惜,馬克斯依然抗拒了這份誘惑,頭也不回地漸行漸遠,留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

  尤爾失望地放下手,猜想馬克斯大概今天沒心情玩吧。

  約翰看著那表情變化,嘴角的弧度越發明顯。他心想這男孩實在很單純,什麼情緒都表現在臉上,從來也不知道遮掩,這一點很好。

  尤爾回頭瞥見他的表情,以為自己被嘲笑了,不禁有些惱怒,「你笑什麼?」

  約翰連忙斂起神情,柔聲說:「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很可愛。」

  尤爾沒料到這種回答,耳根瞬間爬上一層淡紅。他尷尬地別開目光,揉了揉有些發癢的鼻子,不滿地咕噥著:「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裡可愛?」

  這時,一陣風吹來,在這已入冬的季節裡,自是冷得沁入骨子,尤爾終於忍不住打出一個噴嚏。他本來以為會跟馬克斯玩球運動一下,才沒穿外套,誰知竟會被無情地放鴿子,害他現在冷到了。

  「出來也不穿外套,進去吧,小心著涼。」約翰脫下大衣披在他單薄的身上,就摟著尤爾的肩膀往室內走去,並體貼地為他擋住風向。

  帶著體溫的大衣瞬間溫暖發顫的身體,尤爾微紅著臉,隨被搭肩的動作而稍靠近約翰。大衣上有男人成熟的氣味,好似使人迷醉的淡醺酒香,絲絲淺淺地傳入鼻間,緩緩浸染內心。

  一走進大門,尤爾頓起玩心,就掙脫約翰的手臂,轉到他面前,滿懷捉弄之意地調皮道:「你幹嘛對我那麼好?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約翰一愣,想不到對方會如此直白,便失笑說:「如果我說是呢?」

  沒想到會被反將一軍,尤爾呆了呆,但在察覺到約翰戲謔的笑意後,便一臉驕傲地仰起下巴,繼續反擊回去,「就知道我長得帥,能看上我也算是你的榮幸。」

  約翰再次被這自信發言逗樂,感覺自己似乎有許久沒這麼開懷了。他輕刮一下尤爾挺直的鼻梁,不客氣地直白道:「那你接受我的追求嗎?」

  「呃?」

  驕傲鬼這下是真的害羞了。

  等等,他們才認識沒多久吧?

  尤爾爆炸似地漲紅一張臉,驚覺他給自己挖了個大坑,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就索性轉頭往大廳快走幾步。半晌,他不服氣地回過身,抓住披在身上的大衣,一臉惡霸地說:「你自己要給我穿的,不還給你了!」

  約翰揚起溫柔一笑,輕鬆地撩撥回去,「你喜歡就送給你。」

  「……」

  徹底完敗的尤爾低下臉,惱羞成怒地哼了一聲,就飛也似地拔腿快逃,將邁可大叔「不要在室內奔跑」的叮嚀徹底拋到腦後。

  「小心摔……」話沒說完,就聽到「咚」一聲,有人果然又沒注意到階梯來了個華麗一趴,約翰無奈地搖頭,說完最後一個字:「倒。」

  尤爾簡直要恥哭了,只得爬起來迅速奔逃,耳朵的赤紅又更上一層。

  呵,小貓。

  約翰注視尤爾快速逃離的背影,眼裡的笑意深邃難測。

  就是這個人了!

  *  *  *  *

  越近年底,寒冬越烈,連續幾天的低溫,讓整個紐約市如置冰窖般一片陰濛,但濃重的節慶氛圍卻未有半分冷卻。

  象徵闔家團聚的感恩節剛過,歡樂的聖誕就尾隨而至,商家紛紛擺出精美的聖誕裝飾,大街小巷盡是絢麗繽紛。五花八門的看板喧囂著誘人的歲末優惠,吸引大批人潮蜂擁而至,使路況更加堵塞不堪。

  此時,約翰正被堵在最熱鬧的時代廣場。其實,在紐約市裡,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就是搭乘地鐵,但他對人擠人的密閉空間實在敬謝不敏,而擁有極高耐心的他,也不介意在紅燈前多等片刻。

  將車子轉到P檔後,他放開踏板靠坐在椅背上,隨意哼了段小曲,拿起手機發出一封簡訊。

  「在做什麼?」

  等了好一會都沒收到回訊,約翰並不覺得意外,療養院的工作攸關生命,即使尤爾只是一個義工,也需以病患為首要職責。他任由手機靜靜躺在一旁,隨意觀望眼前的人來人往,邊回想小傢伙收到新手機時張大雙眼的吃驚模樣。

  「這太貴重了。」尤爾為難地看著禮物。

  那是市面上最新款的手機,不僅功能優異,外型也精巧別緻,尤爾畢竟孩子心重,對於這些時尚玩意,自然是忍不住多看幾眼。而他當然也沒漏掉尤爾臉上藏不住的好奇,便更加柔聲勸道: 「收下吧,我希望能在想你的時候,聽見你的聲音。」

  尤爾紅著臉吱唔良久,才小聲說:「那……我先跟你借來玩,是借的,玩膩了就還給你。」

  結果,這一借就借了一個月,小傢伙似乎還沒有玩過癮的跡象。想到這,約翰不禁勾起嘴角,臉上的神情越發柔軟。

  自從上個月他問尤爾是否接受追求後,兩人就一直處於曖昧狀態,雖沒正式交往,卻有近似戀愛般的微妙氣氛。對於這種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他雖挺樂在其中,但在明知他們對彼此都有好感的情況下,這樣的停滯不前,實在不是辦法。

  他們年齡差了十歲,小朋友等得了,他卻有些等不及。

  「嘀哩!」

  手機的提示音響起,正是尤爾的回訊:「在陪山米,他剛才不舒服。」

  視線落在結尾的癟嘴表符,約翰的眼神一沉。山米近來的狀況不太樂觀,但沒有匹配的骨髓就無法動手術,即便醫生再優秀,也愛莫能助。

  車流總算開始移動,他收起手機,緩緩踩下油門,一路若有所思。

  到了療養院,約翰一出電梯,就看到尤爾正戴著紅色聖誕帽站在椅子上正歪歪斜斜地踮起腳尖,努力將飾品掛上聖誕樹。

  約翰看著不對,連忙快步上前,「小心。」

  果然,尤爾的施力點不對,椅子晃了晃,就重心不穩地歪倒。好在約翰有先見之明,及時接住人。

  尤爾嚇了一跳,卻沒感到預想中的疼痛。他仰頭一看,發現自己正靠在約翰的胸前,便尷尬地紅著臉跳開,連句道謝都不好意思說。

  約翰笑了笑,並未對尤爾的無禮感到不滿,反而很享受對方這份任性。他比了比聖誕樹,「還有什麼要掛的?我來。」

  「都掛好了。」尤爾將椅子擺回原位,「你今天怎麼來這麼晚?」

  「路上塞車,這情況會持續好一陣吧。」約翰扶好尤爾歪掉的帽子,又替他整理有些凌亂的頭髮,「二十五號晚上有活動嗎?」

  尤爾搖搖頭。他就自己一個人,認識的朋友全在療養院裡,還大多是病患,自然沒人會約他去參加什麼聖誕活動。

  「那我們一起出去吃飯,我請你。」約翰輕點他的鼻尖,眼裡滿是笑意。

  尤爾忽覺臉熱地飄開目光,「我要先問問院長。」

  「已經幫你問過了,他說沒問題,只要十二點前回來就行。」捕捉到尤爾的羞意,約翰笑得更為寵溺,「想吃什麼?法國菜?義大利菜?還是日本料理?」

  對於院長要管制尤爾的活動範圍這件事,約翰雖有滿腹疑惑,卻仍沒打算攤開來問個清楚,畢竟他們目前的關係還不到那一步。

  「嗯……」尤爾皺了皺鼻子,覺得這些聽起來都很好,很難選擇,便索性把問題拋回去,露出小人得志的狡詐賊笑,「你決定吧,只要你不怕我把你吃垮的話。」

  就這小身板?約翰看了眼尤爾的細腰細胳膊,怎樣都不相信他有吃垮自己的本領。這時,有護士呼叫尤爾過去幫忙,他便對約翰做了個吐舌鬼臉,才轉身跑開。

  「那就說定了。」待尤爾揮了揮手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後,約翰才帶著愉悅的心情走回辦公室。他想,該是時候了。

  在期待節慶的歡樂氛圍中,平安夜總算到來,療養院舉辦了場祈福活動,所有員工都要參加。院長請來牧師為全院員工與病患作了場祈禱儀式,接著便是聯歡活動表演。尤爾參與的是詩歌合唱,在清一色西方面孔的合唱團中,擁有混血五官的他看起來特別引人注目。

  「下雪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所有人轉向窗外,就見一片片雪花飄落,為紐約降下一場白色聖誕。虛弱的病患們不宜吹風著涼,自然無法像一般人出去玩雪,卻也不妨礙他們聚在窗前欣賞來自天堂的美麗樂章。

  尤爾仰望白絮紛飛的夜幕,油然生起一股名為愁的情緒。他不知這愁是為何而來,又是因何而愁,只知這莫名的感傷不斷在心底盤繞。

  此時剛結束合唱,還沒換下的素白衣袍穿在他身上,看來就像一個自雪夜降臨的精靈,一眨眼就要躍入空中展翅飛升,這似要消失的感覺,讓始終關注他的約翰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

  尤爾疑惑地轉頭望去,對上約翰無聲的溫柔凝視。片刻後,兩人會心一笑,相握的手轉而十指相扣。

  「噹、噹、噹!」

  凌晨零點的鐘聲響起,正是聖誕節到來的第一時分,相互擁抱與祝賀的歡笑此起彼落。

  「聖誕節快樂。」尤爾揚起甜美的笑靨,送出他的第一個祝福,但約翰並未回以同樣的話,而是帶著一份細膩的溫柔,在他光潔的額上落下一個輕吻。

  「生日快樂,尤爾。」

 

3. 以愛為網(二)

  隔夜,兩人依約來到市區的一家高級法式餐廳,浪漫的燭光、動人的琴樂、精美的佳餚、細心的服務,無一不為這場約會加分。

  然而,尤爾卻不知怎麼了,不斷在席間走神,雖未影響進食,但如此心不在焉的模樣,著實讓約翰哭笑不得。

  「在想什麼?是餐點不好嗎?」約翰舉手就要召喚服務生。

  「不是,東西很好吃,真的。」尤爾連忙阻止他,又在約翰懷疑的目光下,紅著臉吱唔半晌,才終於鼓起勇氣,問:「你為何會覺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不是嗎?」約翰訝異地看著他。

  「我沒這麼說。」尤爾慌亂地解釋著,「我的意思是,我……我從沒說過。」

  約翰失笑,「其實,這也是我自己推測的。」

  「欸?」尤爾傻了。

  「因為你的名字,『尤爾』是日耳曼語中聖誕節的意思。」約翰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柔聲道:「雖然你是孤兒,但我相信,你一定是帶著眾人祝福降生的天使,我的天使。」

  「……」

  尤爾無語凝視眼前的人,字字不容忽視的情意,宛如一道拂過湖潭的徐風,泛起他心中圈圈漣漪,隱隱蕩出藏於深處的脆弱。

  一直以來,他雖然看似活潑樂觀,心底卻總有無所歸依的不安,而約翰的表白就像汪洋中的一處港灣,令他不由升起想就此依靠的念頭。

  「謝謝。」他無措地低下頭,嘴角卻是藏不住的思緒。

  約翰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晚餐後,兩人一起走在積雪的人行道上,感受滿街歡樂的聖誕氣氛。約翰小心翼翼牽著尤爾,以免這粗心的人又摔跤。

  「冷了?」見他不斷縮著脖子,約翰取下圍巾包住他。

  尤爾摸了摸鼻子,之前已經搶了人家的大衣,手機說是借來玩卻霸著不還,剛還削了一頓大餐,現在又凹到一條圍巾,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好意思。

  約翰笑著輕刮尤爾的臉頰,見原屬於自己的大衣正鬆鬆垮垮地掛在他身上,便說:「這件太大了,明天帶你去買件合身的吧。」

  「不要,這件就夠了。」尤爾厚臉皮地耍賴,就是不肯把大衣還回去。

  約翰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既無奈又寵溺地笑道:「調皮鬼。」

  一股飄香遠遠傳來,即使那味道在美國人聞來是令人退避三尺的怪味,但是對多數海外華僑來說,卻是令人懷念得痛哭流涕的香味。

  「臭豆腐!」尤爾眼睛一亮地歡呼一聲。雖然法國菜很好吃,但他總覺得少了什麼,而此刻這味道正激起他莫名的饞欲,便開心地拉著約翰,沿著香味跑進唐人街的一條小巷。

  「你想吃這個?」約翰頓時扭了一張俊臉。他萬萬沒想到可愛的尤爾竟會喜歡這種有某S開頭物味道的東西。不過,當他見到尤爾張大雙眼盯著鍋中炸物的期待神情,便恢復一貫的俊雅溫柔,毅然決然道:「好,我陪你吃。」

  一盤熱騰騰的臭豆腐很快就上桌,尤爾心滿意足地大快朵頤,品嚐口中噴汁的美味,絲毫不受那充斥鼻腔的怪味影響,而努力隱忍的約翰,盡可能在追求對象面前保持優雅風範。他先是嘗試性地咬了一口,表情瞬間微變,沒想到這東西聞起來古怪,吃起來卻別有風味。

  於是,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將這道特異美食消滅光。

  老闆娘是個有些年紀的台灣人,也估計是在這裡見多了同性情侶,看他們吃得這般盡興,便對明顯是華裔混血的尤爾用中文笑道:「你這男朋友不錯喔,會吃這個,很多老外都不敢試的。」

  「他不是……」尤爾紅著臉要澄清自己跟約翰的關係,卻忽然一愣,好似連自己為何能這般脫口回應都不知。他瞥見約翰正一臉驚奇地望著自己,便連忙收起神情,「怎麼了?」

  「你聽得懂她在說什麼?」約翰十分訝異,雖然他們剛說著他無法理解的異國語言,卻仍不難聽出那對話十分流利。他真沒想到尤爾竟還是個雙語人才。

  尤爾心虛地乾笑一聲,抬起下巴驕傲道:「因為我是天才。」

  「是,你是。」約翰輕捏那朝天噴氣的鼻子,憐愛之情溢於言表。

  離開小店後,他們在前往停車處的途間,穿過一座清幽的小公園。不同於人多吵雜的中央公園,傑克遜廣場裡只有別緻而典雅的園藝與雕像噴水池,是適合情侶談心散步的好地方。

  「那個……謝謝你。」尤爾忽然小聲說道。

  「謝什麼?」約翰牽著他,悠閒地在公園步道上走著。

  尤爾低頭咬著嘴唇,另一手在過長的袖口上抓了又抓,猶豫半晌,才以緊張且慎重的口吻說:「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一些事。」

  約翰停下腳步,專注地望著他,靜靜聆聽將要知曉的秘密。

  「我……我其實不是孤兒……」

  時間一點點過去,約翰聽完那斷斷續續的身世後,抬頭深吸一口氣。末了,他見那飽含不安的雙眼正怯怯地注視著自己,便摟住尤爾緩緩低下頭。

  越來越近的溫熱氣息噴灑在臉上,讓尤爾莫名慌亂,卻又不願逃離這溫暖的懷抱。他緊張地輕眨幾下睫毛,才閉上雙眼,任由約翰吻上自己。

  相交疊的唇未有更深入的動作,約翰僅是輕柔吮吻尤爾如想像中一樣柔軟的唇,直到滿足了,才輕輕摩梭他略涼的臉龐,凝視那雙羞怯又疑惑的碧眼,說:「我不在乎你的來歷,我真心喜歡你,想與你在一起、照顧你,讓你全心依賴我,徹底被我寵壞。」

  他捧起尤爾的臉,溫柔而誠摯地請求:「尤爾,作我的戀人、我的寶貝,好嗎?」

  動人的告白模糊了尤爾的視線,他想起兩人相遇相識的種種,雖然時間不長,但每件事都在他一無所有的生命裡留下深刻而鮮明的感受。約翰不僅處處縱容疼愛他,如今還願意接受自己的殘缺,這世上還有誰比這人對他更好呢?他又何其有幸能遇到這麼溫柔的人?

  於是,他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渴望,含淚輕笑地點了頭。

  這一刻,迷途者飄盪不安的心有了依靠,即便他不知潛藏其下的會是什麼。

  戀愛的氣息總是容易被人嗅出,即便只是走廊上的短暫交會,都能從相互凝視的眼眸中感受那份甜意。他們甚至會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偷偷勾住手指再放開。每個細微的動作都傳達著專屬於彼此的明亮色彩,任誰再遲鈍,都不難察覺出兩人的關係變化,更別說約翰一有機會就時常幫尤爾向院長請假外出。

  一日,滿髮灰白的院長找來尤爾,和藹問:「跟他在一起開心嗎?」

  尤爾點點頭,羞赧含笑的臉龐有著幸福的喜悅,「他對我很好。」

  院長感慨地點點頭,慈愛的眼眸透出複雜的神色。他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尤爾的肩膀,對這個即將脫離自己羽翼的孩子,說出令人費解的叮嚀。

  「人生充滿未知的變數,即使暴風雨來臨,也要勇敢面對,願上帝保佑你。」

  *  *  *  *

  「國家氣象服務中心已正式發佈暴風雪警報,紐約市有大雪降臨,預估將有十五英吋的雪量,並有機率發生雷電,請各位民眾盡量待在家裡,不要出門……」

  房門外,不知哪位輪值的護士在聽廣播,氣象播報員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來,令尤爾漸感不安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儘管他已努力逼自己入睡,但不住呼嘯的風雪聲太過淒厲,讓他始終靜不下心來。

  「轟隆!」

  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晃動天地,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停電了!

  尤爾睜大雙眼,瞪著被電光劃開一瞬的幽黑,豎起全身汗毛。他像感覺到什麼般,下意識往窗外的詭影瞄了一眼,便驚恐地抓著床單,將自己從頭到腳包成一團,好似這樣就能把駭人的鬼哭神號隔絕在外。

  忽然間,一陣尖銳的聲音大響,嚇得他摀住嘴,直到慌亂的心跳稍緩後,方聽清楚那是手機鈴聲,便迅速抓過手機,深吸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後,才按下接通鍵。

  「寶貝睡了嗎?」

  愛人溫柔的嗓音傳進耳裡,令尤爾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又奪眶而出。他試著用輕鬆的語調應答,豈知一出口就是止不住的啜泣,「約翰,嗚……」

  「怎麼了?」

  聽約翰一向平穩的語氣變得焦急,尤爾便再也藏不住內心的恐懼,對著電話哭了起來,「好冷……好、好痛……」

  「別怕,我現在就過去,等我!」

  約翰說完,就掛了電話。

  尤爾握緊手機,躲在被窩裡不停顫抖。

  房內的寒氣急速加遽,彷彿那漫天飛雪的冰霜正沿著窗檯、地板、床架一點點爬上他的肌膚,儘管中央空調的暖氣已恢復正常運作,但顫得近乎抽搐的身子仍無法平息。不論他把自己包得再緊,都抗拒不了那排山倒海的刺骨陰冷。

  直到一道人影「碰」地撞開房門,撲向床上瑟瑟發抖的人。

  「啊——」

  尤爾驚叫地抬頭一看,竟是沾了一身雪水狼狽不堪的約翰,所有防備便瞬間瓦解,讓他立刻撲進對方懷裡縱聲大哭,「約翰!」

  「沒事了,乖,有我在,不怕。」約翰心疼擁著哭成淚人兒的小可憐,低頭輕啄從碧眼滑落的淚水,在臉上落下安撫的親吻。

  最後,他覆上流洩嗚咽的濕潤嘴唇,讓尤爾漸漸卸下緊繃的神經,沉浸在唇舌相濡的迷醉中。

  喘息越漸濃烈,在相視片刻的無聲暗示後,尤爾緩緩伸手環上約翰的肩膀,將自己全然交給這不顧一切趕來保護他的男人。

  一室旖旎,濃情繾綣,驅走了黑夜的陰寒,也撫平躁動不安的靈魂。

  暴風雪雖過,日子卻未能平靜。

  山米的病況突然惡化,經過十多小時的搶救,仍是離開了。

  尤爾哭紅了雙眼,失神望著空出來的床位,無法相信昨晚還跟他有說有笑的孩子就這麼不見了。明明是還那麼年輕的生命,他們還約好要一起做好多事。

  遍尋不著人的約翰,走進山米生前住的病房,果真見到尤爾正坐在床邊哀悼。這是尤爾自工作以來第一次面對病患的死別,對方還是與他十分要好的小孩,難怪會如此傷心。

  約翰靜靜注視神色哀戚的人,嘴邊忽然閃過一絲淡笑。他斂下神情,上前輕撫尤爾的肩膀,說:「別哭,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走吧。」

  未能察覺那柔聲勸慰下的冷漠,尤爾抬起如湖水幽綠的憂傷眼眸,在約翰溫和卻堅定的凝視下,點了點哭太久而微鈍的腦袋,起身隨之離開。

  他帶著混沌的思緒,恍惚地任由約翰牽著他走向大廳,就正好撞見一場激烈的爭執。

  「我不信!我兒子的病情一直都很穩定,怎麼會突然惡化?」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對邁可憤怒大吼,一旁的妻子則不住啜泣。

  「我們已經盡力了,山米很勇敢地跟病魔搏鬥,但一直沒有匹配的骨髓,才讓病況惡化,這一點我們也十分遺憾。」邁可極其疲憊地回應著。在全副精力的搶救後仍挽留不了一條小生命,這事實對他們而言,也是相當沉重的打擊。

  可惜,山米的父親早已失去理智,竟紅著眼語無倫次地指責:「騙人!比我們晚來的人都康復了,為什麼我的山米沒有?一定是你們嫌我們窮才故意拖延!」

  被污衊的邁可也動氣了,「艾隆先生,我們絕無任何偏袒,山米的血型特殊……」

  雙方激動的爭論與悲吼傳遍整個大廳,讓尤爾更加難受。約翰不動聲色地瞧了眼鬧事者,便推著他往電梯走去,「別擔心,院長會親自來解決。你餓了一天,該先吃點東西。」

  「嗯。」尤爾應完,就猛然一個回頭,往艾隆夫婦的方向望去,心中竟有說不出的強烈不安。他猶豫地咬著嘴唇,卻不知該如何表達,最後只能在約翰的催促下進入電梯。

  無奈,不祥的預感,總會特別靈驗。

4. 以愛為網(三)

  「裡面的犯人請注意,我們是紐約市警察,請立即釋放人質……」

  山米的父親,安迪・艾隆,因受不了愛子去世的打擊,堅持是院方刻意拖延病情所致,竟在隔天假扮成清潔人員持槍混進療養院大鬧,射傷幾個護工,並挾持一些人,威脅院方公開承認罪行。

  四壁無窗的房間裡,幾人瑟縮蹲在角落,任憑警察在外頭費盡唇舌,也緩解不了這緊張的局勢。病弱的孩子已撐不住地痛苦呻吟,聽得尤爾萬分不捨,卻只能強忍懼意,設法勸說正用槍抵著自己的人。

  「艾隆先生,請你先放了孩子,他們快撐不住了。」

  可惜,正被憤怒佔據的心碎父親除了報復外,再容不下別的念頭。

  「撐不住就一起去陪山米!」安迪握緊手中的槍,雙眼滿佈血絲地怒吼:「山米是好孩子,為何上帝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將他奪走?為什麼?」

  殘忍的偏激宣言嚇壞所有人,連護士也忍不住啜泣,但奇怪的是,一向膽小的尤爾竟在此刻未顯半點膽怯,雖傷心生氣,卻仍堅持地軟聲說:「你這樣會讓山米難過的,他一直都那麼崇拜敬愛你。」

  「你是山米最要好的朋友,對吧?他經常提到你。」見他點頭後,安迪欣慰地笑了起來,「那好,等事情結束,我就送你去陪我的山米作伴,不然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

  瘋狂的話語讓尤爾不禁感到絕望。

  這個男人已經徹底瘋了。

  難道只能這麼做了嗎?

  他掙扎地垂下眼眸,在做與不做之間猶豫不定。可以的話,他真不希望走到這一步,明明他好不容易才擺脫的,但是……

  尤爾看了眼生氣漸弱的病人們,終於鼓起勇氣閉上眼,在心底默唸一陣,再強忍微顫的身子睜開眼,於房內游移一番。

  當目光落在前方某一處時,臉上的血色瞬間盡數退去。

  他默然凝視那處良久,直到眼底的惶恐化為難掩的憂傷後,方哽咽地輕嚅嘴唇,似在回應著誰。他微微點了下頭,就深吸一口氣,忍著幾要落淚的鼻酸,說:「艾隆先生,請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語畢,他稍微踮起腳尖,以旁人都聽不到的音量低喃了會。

  「你說什麼?」安迪不可置信地顫聲道:「是真的?」

  尤爾鄭重地點頭,未曾移開視線的雙眼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

  不知是聽到什麼,安迪的態度竟有些動搖,偏偏這時有腳步聲忽至,令他戒心又起,立刻握緊手槍大聲質問:「誰?你來幹什麼?」

  來人從容不迫地舉起雙手,「我來跟你交換人質。」

  尤爾看清對方面容後,驚呼:「約翰?」

  約翰朝他笑了下,繼續以平靜的口吻對安迪說:「我是這裡的醫生,約翰・道爾,我想以自己來跟你交換手上的人質。」

  「什麼?」出乎預料的要求,讓尤爾和安迪皆是一愣。

  「他只是義工,損失一個義工對院方影響不大,但損失一個招牌醫生就不一樣了。」見安迪有被說動的跡象,約翰再接再厲道:「這交易很划算吧,如何?我有辦法讓院長按照你的話去做。」

  興許是方才尤爾的耳語多少造成影響,也或許是兩天來的心力交瘁與長達幾小時的對峙,令安迪一時無法細思那話裡的矛盾處,只覺得對方說得沒錯,竟答應了提議。

  「約翰,我……」尤爾擔憂地駐足回首,不願拋下戀人獨自離開。

  「沒事,乖,你先出去。」即使被挾持著,約翰依舊溫柔而鎮定。

  尤爾正躊躇不定,但見約翰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想對方也許早與警方商量好對策,才不讓自己在這礙事,便只好依言離開。

  誰知,他才走到大廳,就聽見一聲槍響與此起彼落的尖叫。

  一股濃烈的不安頓時湧上心頭,尤爾停下腳步,整個人陷入一片慌亂,腦袋一抽一抽地疼。他站在原地僵了一會,才總算找回意識,轉身往回跑,直到他望見淌在血泊中的人時,眼前頓時一黑。

  約翰中槍了!

  他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只見方才還笑著安撫自己的人已失去意識,從腹部流出的鮮血幾乎要染紅他的視野,也刺痛他的胸口。

  剎那間,所有思維都被前所未有的恐懼佔據,彷彿支撐世界的天地即將崩塌,讓他承受不住這又要失去誰的打擊,激動哭喊:「不……不可以……約翰……約翰……」

  他不知為何自己會感覺是「又」,此時的他已完全無法思考。

  警方的腳步紛至沓來,孩子們又怕又疼地哭成一團,護士們手忙腳亂地急救,一片吵雜中,已沒人在乎頸側被插著針筒不斷抽搐的安迪。

  待尤爾清醒時,就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病房裡,渾身都有種被抽空的虛弱感,顯然他先前太過激動,曾經受創的心肺讓他撐不住打擊暈倒了。

  「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

  熟悉的溫柔嗓音從一旁傳來,尤爾轉頭一看,竟見約翰躺在隔壁床上,正一臉關切地望著他,好似受了槍傷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他連忙爬下床,確認約翰雖然臉色蒼白卻精神不錯,毫無虛弱命危的跡象,這才放下心中大石。他神經一鬆,滿肚子委屈就湧上來,便忍不住紅了眼眶,「你嚇死我了,以後不准再做這麼危險的事。」

  約翰沒有應答,只是輕輕握住他的手,笑得無比柔情。

  風波終於過去,至於安迪的判決如何,已不是他們能力所及之事。

  病房裡,尤爾在幫忙切蘋果,但那笨拙的手法實在讓約翰看不下去,深怕這小笨蛋把手指全切了,便乾脆自己接手過去。

  待一盤兔子蘋果完成後,約翰正要喚人來吃,就見尤爾一臉失神地盯著牆角發呆,大睜的碧眼泛著晶瑩水光,似是想起什麼傷心事。

  約翰默默凝視了會,露出一抹淡笑。

  ——他的小貓兒已經準備好了。

  *  *  *  *

  時間匆匆而過,很快地,又迎來新的節日。

  「今天是二零八一年的復活節,除了第五大道的遊行外,各地的彩蛋尋寶活動亦不畏風雪地舉辦……」記者以歡愉的語調報導復活節慶典。螢幕上走過一批批盛裝的遊行,扮成兔子的孩子們提著籃子四處穿梭,聲聲燦笑透過電視洋溢在大廳裡,彷彿那層層未融的積雪僅是裝飾用的點綴。

  在這個重要的神聖節慶裡,聖丹尼爾療養院也舉辦了場小活動,然而,人們對於上個月的那場浩劫餘悸尤在,使得這份熱鬧不足以感染滿是病痛的沉寂之地。

  好不容易哄睡一個哮喘發作的孩子後,尤爾輕手輕腳地退出病房,回到大廳裡,默然注視電視裡的繽紛畫面。過了好一會,他才關掉電視,讓夜晚恢復應有的寧靜。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抱起雙腿,對著星月無光的天空發呆。紐約人的夜生活多采多姿,夜深至此,都還能聽到街上的喧鬧呼嘯而過,越發凸顯身邊的寂寥。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心裡有說不清的沉悶。

  自從山米去世後,這股哀傷便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加上安迪引發的一連串傷亡,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與低落,但腦海又好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生命本就生、老、病、死,如此循環,不該為此傷神。

  「在想什麼?」

  輕柔的嗓音響起,一道身影便一旁坐下,尤爾閉上眼往對方的肩膀一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後,才滿足地輕嘆:「我在想……」

  他頓了頓,嘴角雖帶著笑,眼角卻已濕潤,「我也許不適合這裡。」

  約翰沉默了會,似能體會他內心的惆悵,便低頭親吻他淚濕的眼,爾後,他從口袋取出準備已久的紅絨布盒子,打開來擺在他面前,「寶貝,睜開眼看看。」

  尤爾聞言一看,便愣地瞪著盒裡的兩枚戒指,整個人都懵了。

  約翰凝視他驚訝大睜的碧眼,柔聲笑道:「雖然我們才交往三個月,但我能肯定你就我想要的人,這次受傷後,我就更覺得應該要把握與你在一起的每個時光。」

  「跟我走吧。」他輕撫尤爾的臉龐,像在對待最珍貴的寶物般,「我在德州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我們可以一起在那裡開始新的生活,建立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一個讓你只做我寶貝的美滿家庭,好嗎?」

  家?他……被、被求婚了?

  尤爾傻眼地望著約翰,腦袋一團混亂,只能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聲。他幾次張口欲言又止,卻又不知該如何回應,因為這實在太突然了。

  約翰居然在向他求婚?

  一直以來,婚姻是他不曾想過的事,也不敢有太多妄想,畢竟他身上背負著太多奇怪的秘密,但這段日子的心疲力竭,讓他不禁對約翰承諾的家心生嚮往,卻也隱約害怕著什麼。

  約翰看出他的猶豫,便笑了笑,絲毫不顯氣餒,「慢慢想,別急,我等你準備好。我也保證,無論如何,我都會讓你這一生過得無比幸福。」

  「……」

  不可否認,尤爾心動了。

  深情的誓言一一喚起他們自認識來的每一個畫面:有著獨特氣息的溫暖大衣、平安夜的祝福吻、一起吃臭豆腐的談笑嬉鬧、聖誕月光下的告白、錯身相交時的手指相勾,暴風雪夜的狼狽與歡愛、為自己倒在血泊中的犧牲……

  最後,他想起約翰每一次出現都能為他驅散的恐懼——那些他始終不敢出口的恐懼——便忍不住揚起笑容,應許一個他們誰都無法回頭的命運。

  計畫如火如荼地展開,所有手續都在約翰的高效率下迅速辦妥,一個月後,兩人在全院同僚的祝福下,登上前往休士頓的班機。

  「德州不是沙漠嗎?我們是不是要跟牛仔一樣騎馬?聽好多人說那裡很荒涼,有好吃的嗎?」尤爾坐上飛機後,就突發奇想地胡問一通,完全沒注意附近的乘客已滿臉無語。他抱著旅遊雜誌隨意翻閱,對於新生活是既興奮又緊張。

  「你看太多電影了,寶貝。」約翰哭笑不得,連忙接過雜誌,翻到休士頓的專欄介紹,「德州也有很多像紐約一樣的大城市,我們要去的就是其中一個。」

  「喔……啊,有NASA!」

  望著尤爾興致勃勃的側臉,約翰笑得十分寵溺,眼裡的光芒亦是極深。對於未來的生活,他也充滿了憧憬。

  不過,萬事再俱全,他也未曾料到一件事。

  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

5. 深藏的陰暗(一)

  ——那是個瘋狂得教人不敢回想的夜晚。不同於往日的柔情繾綣,備受折磨的恐懼是他唯一的感受,直到許久以後,夢醒時分,他才明白那已是一道爛入骨髓的瘡疤。

  「不要了……不要……我求你!」

  持續不斷的攻勢在聲嘶力竭的哭喊下越漸猛烈,尤爾被迫坐在約翰的腿上,身子滿是淤痕,被長時間侵犯的後庭早已麻痺,過度的性愛讓他再也感受不到歡愉,只剩下如被解剖般的痛楚。

  「再一會就好了,寶貝。」約翰的語氣依舊溫柔,下身卻未有絲毫停歇,瞇起的雙眼與微揚的嘴角在在顯示他有多沉浸其中。他緊盯著尤爾驚懼含淚的碧眼,越加兇狠地撞擊懷裡的人,每一次的皺眉哭喊,都令他眼底的笑意越深。

  尤爾實在承受不住了,便身子一軟倒在床上,滿佈濕黏液體的雙腿隨即被大力拉開,致使體內的凶器衝得更深,喉嚨卻已哭到乾啞,連呻吟都顯得無力。他放棄掙扎地任由約翰在身上馳騁,意識已在昏迷與清醒間徘徊。

  不絕於耳的肉體撞擊聲中,他失神地望著天花板猜想,這突如其來的暴行究竟還有多久?為何總是溫柔的約翰會突然變成這樣?

  自從搬來休士頓後,他們費盡心思,終於完成新公寓的擺設。看著原本空蕩蕩的家一點點溫馨起來,尤爾的心裡充滿了感動,而約翰更是性致大發,抱著他不住纏綿。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但隨著時間推移,約翰竟越來越粗暴,像要將他吞食殆盡般,兇殘得教他連反抗的勇氣都不敢有。

  這個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誰?

  似是察覺到他的走神,約翰忽然抽身而出,大量的紅白濁液順勢流出,弄髒新買的床單,開著空調的悶熱空氣也混入了一絲血腥味。

  尤爾麻木地眨了眨眼,心想總算結束了,正要陷入黑暗時,就被約翰攔腰抱起。他怔地抬起眼皮,就見自己在約翰的擺弄下,雙手扶著牆跪在全身鏡前,而鏡中的約翰竟仍高舉慾望,他頓時心頭一涼。

  「乖孩子,再一次就好。」望著那雙碧眼瞬間湧起的驚恐,約翰滿意地揚起嘴角,將尤爾的大腿往外拉至分身足以輕易碰至後庭的程度後,就用力扣住他的腰身往前一頂。

  「不要!我不要!放開我!啊啊——」尤爾驚慌地掙扎,卻反被牢牢地禁錮住,撕裂般的痛楚再次傳來,疼得他幾欲昏厥。

  直驅而入的利刃開始新一輪的暴動,尤爾曲起手指用力地摳抓牆面,發出淒厲的哭喊。這已不是歡愛,而是酷刑,是折磨,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要受到這樣的刑罰。

  很快地,他就知道自己又錯了,這不是刑罰,而是羞辱。

  約翰托起尤爾的下巴,將他滿是淚痕的臉正對著鏡子,再往哭喊不休的嘴裡塞進兩根手指,挑逗玩弄裡頭的紅軟小舌。尤爾就這麼被迫觀望自己張開雙腿被男人不停貫穿的醜陋姿態。

  隨著每次的衝撞,身子不斷被往前推去,又被腰間的手臂拖回來,如此周而復始,彷彿他永遠逃離不了這惡魔的牢籠。

  響亮的撞擊聲漸漸加快,約翰持續往尤爾的脆弱之處狠狠攻擊,又似調教般將一隻手往下滑去,靈巧地撫弄他的下體。

  「哈……哈……不……啊啊——嗚——」

  不知是眼前的景象太過淫糜,或是約翰撫慰的技巧太好,尤爾竟又無法自制地呻吟著,原已委靡的慾望也再次復甦,令被反覆施暴的身體轉而貪婪地索求男人。

  劇痛與慾望交互折磨,令鏡中的人神情越漸迷離,蒼白而狼狽的臉龐既是嬌媚,又摻雜著痛苦,無法闔攏的嘴含著手指,在破碎的悲鳴聲中緩緩流下銀絲。

  約翰望著這一幕,嘴角高揚,如嗜血的怪物。

  這場暴行持續了很久,直到尤爾徹底暈厥後,才總算落幕。惡魔抱緊被烙下印記的小羔羊,饜足地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我最愛你了,寶貝。」

  一夜過後,一切如常,彷彿昨晚只是一場惡夢。

  約翰又是那完美的溫柔愛人。他為自己的失控懊惱不已,對尤爾更是寵愛有加,不論大小事務,皆事必躬親,面對尤爾的憤怒指責,也一概承受,毫無怨言,教人再挑不出一點錯。

  如此煎熬了一段日子,尤爾從戰戰兢兢的戒備,到困惑不解的懷疑,再到猶豫不定的掙扎,漸漸地軟化,最終還是在約翰的百般呵護與懺悔下,將自那一晚之後就消失無蹤的惡魔拋諸腦後。

  「工作也不准,做家事也不讓,那下廚呢?總該讓我學吧,不然我在家吃什麼?」在過足了米蟲般的廢宅生活後,尤爾終於抗議了。

  「可以叫外賣。」約翰笑得極其寵溺,「我說過,你只要做我的寶貝,被我寵壞就好。」

  「那你上班時我一個人要幹嘛?」尤爾不滿地瞪大眼,恨不能學電視裡的哥斯拉仰天長嘯,「我快無聊死啦!」

  「買台遊戲機如何?最近出了不少頗受好評的遊戲,你一定會喜歡,或是上網看影集。」約翰將他抱上大腿親了一口,「總之,你乖乖待在家裡讓我寵就是了。」

  「……」

  約翰對他的好,尤爾不是不感動,但心裡總有說不出的怪異,儘管如此,他仍拗不過對方的堅持,最後只得無奈地答應了。

  從此,在這無微不至的寵溺與以愛為名的限制下,尤爾越漸眷戀約翰給予的一切,也更加依賴著對方,就像童話裡的公主一樣,終日漂亮可愛地在城堡裡玩樂嬉鬧,讓英勇的王子為他解決全部問題,夢幻般的幸福生活,即是如此吧。

  夜裡,尤爾在床上凝視約翰熟睡的臉龐,心裡隱隱不安了起來。

  要是哪天美夢破碎了,他該怎麼辦?

  *  *  *  *

  尤爾又作了夢。夢裡,總有人在呼喚一個名字。

  「育。」

  誰?

  他茫然地往前方揮了下手,好似這樣能讓視線清楚些。

  「育……」

  是誰在呼喚?

  他試著想尋找出聲音的來源,但放眼望去,盡是濃霧瀰漫,無論他如何揮打都散之不去。忽然,一道刺耳的尖叫劃破空氣,震得他大腦一陣抽痛,黑暗也隨一個女子的惡毒詛咒由遠而近襲來。

  「我要你們……」

  什麼?

  女子的聲音漸弱,卻沒有消停。斷斷續續的呢喃在不見星光的漆黑中不住徘徊,令他忍不住摀住耳朵,直到那含恨的陰冷嗓音化為一聲慘叫,莫名的壓迫感便呼嘯而襲,激起他一陣戰慄。

  「育!」

  痛!好痛!

  彷彿靈魂被撕裂的劇痛淹沒了他的意識,唯有那悲痛的嘶吼不停迴盪,在心底劃下一道又一道難以言喻的哀傷。

  不……不要……他不要忘記……

  「不要!」尤爾驚恐地睜開眼,隨即痛苦地抱住頭,腦袋如被鐵鎚重擊般陣陣抽痛。

  「又做惡夢了?」約翰一被被吵醒,立即訓練有素地取過毛巾。

  尤爾緩緩回過神,才勉強擠出一抹蒼白的微笑。這憔悴的模樣,讓約翰越發不捨地為他擦汗,「還記得夢見什麼嗎?」

  「不記得。」尤爾搖頭苦笑。

  儘管這已非初次發作,甚至是每隔幾天就復發的老毛病,但他仍沒有一次能記得夢境內容,唯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證明他剛才的經歷。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老是作惡夢,明明每次都像經歷過一場生死戰般激烈,醒來卻了無痕跡,徒留惱人的頭痛。醫院也曾幫他做過檢查,推斷應是受過腦傷所致,卻沒有半點改善方法,實在叫人喪氣。

  幸好,約翰從不介意他這時而在半夜吵醒人的怪毛病。

  「忘了也好,我的寶貝就是要快快樂樂的。」約翰輕嘆地抱住尤爾,在他毫無血色的唇上吻了又吻,直到唇色恢復了點紅嫩,就滿意笑道:「好了,睡吧。」

  「嗯。」尤爾疲睏地打了個呵欠,才在溫柔的拍撫下緩緩睡去,進入另一個夢境。

  這一次,不同於剛才的惡夢。

  他靠在某人的胸前,聽著對方溫和悅耳的低柔嗓音在耳邊輕笑。那人的溫柔跟約翰很不同,卻熟悉得像融入靈魂般契合,好似他們認識了好幾輩子,給人一種安心的踏實感,讓他不禁發出會心的一笑。

  ——這是個充滿愛的夢,真實得讓緊閉的雙眼流下思念的淚水。

  真希望這個夢可以再久一點,因為醒來後,他便又要記不得了。

  平靜的幸福生活,讓尤爾幾乎忘了他進入療養院之前的那段過往,也幾乎要忘了自己與約翰相識後曾經歷過的所有不快,直到一場意外的發生,喚醒了他極不願面對的事實,以及那如影隨形的恐懼。

  那日,他們趁著週末外出採購,經過市中心的一棟高樓。

  一個男子掛在九樓的陽臺外,雙腿不停在半空中踢打,發出語無倫次的呼喊。底下的行人慌亂躲避,有人打電話報警,有人想辦法施以救援。可惜,男子還沒等到救援,就似被拉扯般往下急墜,於此起彼落的驚叫聲中摔得血花四濺,如爛泥般癱在人行道上,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歪折扭曲。

  坐在車內等紅綠燈的兩人,就這麼不湊巧地目睹了這樁慘劇。

  尤爾倒吸口氣地撇過頭,閉上雙眼,手指如痙攣般緊抓著褲子,整個人像受到莫大的刺激不住發抖。約翰見狀,立刻抱住他連聲輕哄,待綠燈一亮,就迅速駕車離開那一團混亂的現場。

  「還不舒服嗎?」約翰從容地操作方向盤,邊輕柔按摩尤爾冰冷的手,試圖舒緩他緊張的情緒,「那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我們只是剛好路過,你別放在心上。」

  溫暖的掌心與輕柔的細語漸漸撫平胸口的寒意,尤爾微微扯了下嘴角,將猶存的懼意藏在看似含笑的碧眼深處,說:「我知道。」

  但從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看到了什麼。

6. 深藏的陰暗(二)

  ——十八個月前,進入聖丹尼爾療養院之前。

  這是尤爾在紐約醫院醒來的第三天,雖然身體還很虛弱,但好歹能做些簡單的活動。

  不像同房病人總有親友來探望,始終一人的他靠坐在病床上,吃著隨餐附贈的果凍,好奇打量坐在房門外的人。由於他的床位在最內側,每當門被打開時,都能短暫看到外面的情況,而那人從他醒來時就一直坐在那,三天下來,從未換過位子。

  今天隔壁床來了不少訪客,便索性敞開房門方便進出,他才總算有機會將那人看個仔細。對方是個身材偏瘦的女人,穿著一件灰樸的羊呢洋裝,將一頭褐髮梳成低馬尾,但興許是她一直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五官,只知道她的皮膚非常白,白得像被塗上一層漆,很不自然。

  會是誰的親戚嗎?但這病房除了他以外,就只有隔壁的那位青年,卻不見這群人跟那女人有任何交集,應當是不認識吧。

  那是來找自己的?他有些忐忑了起來。

  像察覺到他的目光般,女子突然抬起頭,露出一對混濁的眼珠。

  尤爾心中一動,抱著一絲期待地笑了下。片刻後,女子也僵硬地咧開嘴,頗有皮動肉不動的詭異感。他直覺哪裡不對勁,就本能性地飄開目光,再看回去時,對方已低下頭繼續發呆了。

  好像也不是來找自己的。

  他不禁有些失落。

  「嘿,來一點?」同房的病友對他喊了聲,示意朋友送點水果過去。

  「謝謝。」尤爾感激地笑了笑,又看了眼門外,忍不住問:「你們認識坐在門口的女士嗎?」

  「女士?」一群大男生探頭望去,皆是一頭霧水,「沒人啊。」

  「沒人?」他再看向門口,納悶地心想,明明就坐在那啊。

  正當他想再開口時,一個小男孩就正好從走廊跑過,卻在經過那女人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往她的大腿拍下去。

  啊!

  一聲輕呼還來不及蹦出,就見那孩子的手居然穿過女子,重重地拍在椅子上,發出清脆的拍打聲,接著男孩就打了個噴嚏,渾身不停發抖,被尾隨追來的母親抱起來。

  「傑里,我告訴過你不可以亂跑,外套都沒穿,冷了吧?」男孩的母親訓完話就走,看也不看座位上的女子一眼,但掛在身側的皮包卻在她轉身時划過一道弧度,穿過女子的身體。

  這是……眼花吧?

  尤爾愣地合不攏嘴,正茫然不解之際,就見女子又抬起頭,對他露出那個難看的笑容。這一次,他總算明白對方怪在哪了——那女人咧嘴的弧度非常大,幾乎是將臉撕成兩半地裂至耳後,從斷裂的咽喉深處發出刺耳的尖銳笑聲。

  他錯愕地瞪大雙眼,心臟噗通噗通地亂跳,只覺脖子像被什麼掐住,讓他無法呼吸,也無法回應別人,彷彿所有聲音都被隔絕在天際之外,只剩女子的狂笑聲在不停喧囂,直到意識被黑暗吞沒為止。

  再次醒來時,已是深夜時分,房門緊閉,同房病友也早已入睡。

  興許是睡得太久,尤爾覺得腦袋有些昏沉,嘴也有些乾。他拿起水壺倒了倒,卻倒不出一滴水,無奈之下,只得自己推著點滴架,慢慢往門口移動。

  當手握上門把的瞬間,他忽然想起那裂嘴笑的女人。

  是作夢?還是他眼花?而且怎麼可能有人能笑成那樣?難道是惡作劇?也許是,畢竟萬聖節快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特效面具都有。

  釐清思路後,尤爾就一鼓作氣地打開門,果然面前的座椅是空的,沒有什麼奇怪的女人,一顆懸著的心這才徹底放下。

  哈,人嚇人嚇死人。

  他失笑地打趣了下自己,就沿著路標往茶水間緩步走去。

  一路上,他看到不少人在走動聊天,一些角落也蹲踞著病人,不由感到奇怪,大家都不休息嗎?這些護士也真盡責,加班到這麼晚。

  這時,一個哆嗦打了上來,尤爾聳起肩膀,抖了抖一身雞皮疙瘩。他心想,這冷氣也開得太強了,現在不是已經十月了?

  還未復原的身體受不住寒氣,他一裝好水,便盡快推著點滴架往回走。正當他要推門而入時,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伯正好從他身邊經過,那病人有些特別,一身病號服鮮紅得像沾滿了血。

  血?

  尤爾動作一滯,再投去一眼,竟見對方不只一身是血,腹部還破了個大洞,露出不停蠕動的內臟。他頓時腦袋一空,整個人僵在原地。

  那人也注意到他的視線,竟猛然拉開上下顎,將嘴裂成一個比臉還大的缺口,露出正溢著血的半截舌頭,發出一串示威性的氣音。

  「哈——」

  剎那間,周遭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一股悚然涼意沿著背脊爬上尤爾的心頭,他驚疑地轉回視線,直直瞪著門板,想起白天的那個詭異女子,這才意識到先前見到的「那群人」同樣也有張蒼白如紙的臉。

  這一刻,尤爾感覺自己像墜入冰窖中,凍得渾身發顫,特別是身後,似乎有一股冷氣正在不斷逼近。他緊緊握著門把,卻一直使不上力去轉動,只能拼命在心裡說:「快回房,快回房!」

  那冷氣越來越近,卻在快要貼上他的時候,忽然靜止不動。

  尤爾等了許久,都沒等來什麼,那個坐輪椅的阿伯似乎也不在了,彷彿一切都只是瞬間的錯覺。他稍微鬆了口氣,輕輕轉動門把,正要往裡推時,心裡就滑過一種奇怪的預感,令他反射性回過頭。

  這一回頭,他就悔得腸子要青了。

  不知何時,那些「人」全聚在他身後,瞪著一雙雙空洞的眼眶。

  「啊……」

  超越神經所能承受的驚駭,令尖叫卡在喉腔發出刺痛的氣音,此時,他再也管不了壺裡的水是否會濺濕自己,也顧不得腕上的針頭是否會扯痛皮膚,只能用盡全力地撞開門衝進去,再以最快的速度上鎖,確認那些怪物沒跟進來後,才癱坐在地上喘氣。

  「發生什麼事?」同房的青年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望向他,「喂,你沒事吧?」

  尤爾被嚇得舌頭打結,不斷跳針說:「外面……外面……」

  「外面怎麼了?」青年拿起床邊的柺杖,一蹬一蹬地來到門邊。

  尤爾連忙說:「別!」

  可惜為時已晚,青年已將門拉開,他怕得閉上眼。豈知,青年探出門外左右張望一番後,疑惑地說:「什麼都沒有啊。」

  尤爾愣了一下,睜開眼一看,發現青年沒事,才遲疑地爬到門邊查探,竟見整條走廊都空蕩蕩的,沒有奇怪的輪椅阿伯,也沒有瞪著自己的空眼怪物,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眼看對方還在等答覆,他只好尷尬地笑了下,「大概是看錯了。」

  青年便沒好氣地爬回床上,低聲咕噥著:「怪胎。」

  「……」

  尤爾默默地收拾好殘局,才忍著不適回到床上,用棉被蓋住頭,遮掩臉上的委屈。

  為何他會看到這些奇怪的東西?是不是只要過了今晚就好了?

  這一夜,他不斷地祈禱,可惜,惡夢才剛開始。

  兩天後,尤爾在醫生的建議下,扶著點滴架去庭院曬太陽,讓身體早些恢復元氣。就在他散步回來經過急診室時,正好有一群人風風火火地推來擔架,上頭躺著一個滿頭是血的男人。

  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那人穿著黑色皮革夾克、深藍色牛仔褲與紅黑色的耐克球鞋,款式看來還挺顯眼的。

  ——這人應該活不久。

  不知為何腦海會閃過這個預感,他搖搖頭將這不吉利的想法拋開,就趁人流尚多時,趕緊一起擠進電梯。儘管現在是大白天,但他仍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人」,特別是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與人少之處。

  一開始,他怕得連病房都不敢踏出,後來漸漸發現,只要他不去刻意看他們,那些「人」就不會注意到自己,因此他雖然害怕,卻已不像昨天那樣慌亂了。當然,他也決定晚上盡量不出來,以免又闖入那些「人」的聚會中。

  哈,看來他的適應力還挺強的。

  尤爾忍不住自我幽默一番。

  回到十一樓,他緩步走過前台,聽見護士們的閒聊。

  「記得昨天在走廊跑來跑去的小孩嗎?」

  「就一一三六號房那先生的兒子呀,好像叫……傑里?」

  「是啊,昨天本來還好好的,忽然發起高燒,晚上就突然走了。」

  「怎麼會?」

  走了?傑里……那個拍到裂嘴女的小男孩?

  尤爾沉吟地朝病房走去,心裡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正思忖之際,他拐進病房所在的廊道,就猛地停下腳步,瞪著眼前的景象——傑里,那個據說已經去世的小男孩,此刻就在他眼前做著跟昨天一樣的事。

  男孩變得透明的小身子,沿著走廊拍打每張椅子,直到拍上那女子曾座過的座椅後,就瞬間消失,接著又從後方跑過他身邊,重複同樣的動作,燦笑的臉龐一片死白,同他看到的那些「人」一樣。

  他不確定男孩的暴斃是否跟那女子有關,而女子也確實從那之後就再沒出現過。

  這時,「替死鬼」三個中文字忽然浮現腦海,驚得他渾身一顫,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為何他會知道這不屬於他現在所講語系的詞?為何他會看到這些已死卻還活動的生物?

  清脆的歡笑與啪搭跑步聲響遍整條廊道,卻再無人能抱起頑皮的孩童輕斥關問,也無人能明瞭害死孩子的真正原因,除了他以外。

  聽著男孩未覺生死的童稚笑聲,他忍不住握住胸前的吊墜問自己。

  「我到底是誰?」

 

7. 深藏的陰暗(三)

  在曬了幾天太陽後,尤爾的氣色好了許多,也擺脫惱人的點滴,恢復之快,連醫生都嘖嘖稱奇:「若無意外,應該很快就能出院。」

  快能離開了!

  儘管他還不知道出院後會被安排去哪,也不知這份亟欲飛往某處的渴望從何而來,但仍不妨礙他滿心期待地算著日子努力復健。

  這一日,他曬完太陽,拖著暖洋洋的身子走回病房大樓。

  不知是否曾短暫停過電,醫院裡的光線似乎變得有些黯淡,也可能是正好午休時間,人流少了許多。他漫不經心地朝電梯走去,在經過急診室門口時,忽然感到一道迫人的視線,便直覺地轉頭望去。

  然而,視野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清冷空曠,不見平日的繁忙。

  是錯覺吧?

  正猜想之際,一陣冷風就颼颼襲來,帶著不屬初秋微涼的寒意,他打了個哆嗦,搓了搓冒起疙瘩的雙臂,連忙走進搭乘電梯的零星隊伍裡,才感覺舒服些。

  隨著樓層漸升,電梯裡的人數越減,最後只剩尤爾一人獨自望著燈號攀爬。當電梯快升至九樓時,一股寒意突地升起,讓他不由縮起脖子,就連指尖都失去了原有的溫度。他將手放在嘴前輕輕吐氣,卻見一口白霧緩緩飄出。

  這也太冷了,怎麼會突然……

  一個靈光閃過,他心中一噔,想起那也曾如此凍寒的一晚。

  尤爾默默低下頭,假裝在看地板,目光卻悄然往後放瞄去,就在左後方看到一雙似曾相識的耐克球鞋——紅黑雙色的設計——相當惹人注目。雖然這並非獨家絕版款式,但他就是沒由來地聯想到幾天前的那名垂死傷患。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前移一步,按下即將通往的十樓按鈕,但微顫的手指仍出賣了內心的恐懼。他強忍背後令人發毛的視線,目不轉睛地瞪著電梯門,指尖也緊壓著開門鍵不放,好似這樣能讓電梯跑快一點。

  汗毛隨寒氣的接近一根根豎起,身子也顫得越加厲害,他甚至能感覺那個「人」正若有似無地觸摸他的脖子,一絲刺骨的冰寒在細嫩的頸膚上不斷徘徊,似在尋找能下手的地方。

  「叮!」

  有如天籟的提示音總算響起,尤爾也顧不得現在是幾樓,待電梯門一開,就壓下差點脫口的尖叫,拔腿衝了出去。慌亂之下,他分不清東南西北,見路就跑。

  這樓層十分冷清,四處都看不到一個人,安靜得彷彿遺世獨立,沒有一點雜音,整個迴廊就只有尤爾一個人奔跑的腳步聲,光線黯淡依舊,更奇怪的是,他平日會見到的「生物」也全無蹤跡。

  「哈……哈……哈……」

  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受不住漲滿胸腔的刺痛,兩腿發軟地停在一個T字路口,彎著腰大口喘氣。突如其來的激烈奔跑,對尚未痊癒的他來說,實在太過勉強了。

  這時,一聲撞擊「碰」地驟響,驚得他立即抬眼望去,就見左方走道盡頭的大門被推開,一群身穿黑袍的人飄然而出。

  是修女?不,不對!他啞然地睜大雙眼。

  這群黑袍者的面色十分蒼白,如戴著一張面具般毫無表情,卻又在逐步接近時,倏地拉長臉部肌肉,將整張臉扭曲得像孟克的吶喊,朝他發出一長串譏諷的笑聲。

  尤爾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直到它們穿過牆壁消失,才回過神來。

  那是什麼?看起來不像那些「人」……卻也絕不是人的生物。

  他匪夷所思地瞪著那面牆幾秒,再轉頭看向左方空無一人的走廊。方才那推門聲還鮮明得猶在耳邊,但廊道底的銀灰色大門卻平靜得像從未被推開過。

  不同於醫院的其他地方,那扇大門的附近沒有任何標誌,讓他猜不透是什麼部門,只覺這裡安靜得太過不真實,若要更確切地形容的話,就是毫無一絲人氣的死寂。

  到底裡面是什麼?不……不對,這裡是哪裡?

  一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沉重的壓迫感就迎面而來,尤爾直覺不能再駐留此地,便打算循著原路回去,卻始終搞不清楚方向,只能像隻無頭蒼蠅亂晃一通後,才總算找到電梯入口。

  可是,剛才的那個「人」會不會還在裡面?

  這份擔憂讓他很快就放棄搭電梯的念頭,轉而往一旁的安全門走去,印象中這裡離他的病房只差一層樓,應該不會爬很久。

  才這麼想著,他一推開門,就徹底傻了。

  「B1?」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牆面標示。記得他當時按的是十樓,為何會跑到這?一直往上跑的電梯沒道理突然降到地下一樓吧?

  他退出門,打算要去別處確認樓層,卻在轉身之際,赫然撞見一張慘不忍睹的臉,驚得他猛然一退,後腦杓就硬生生地在門上撞出一聲巨響,但他卻連一聲吃痛的驚呼都卡在喉腔喊不出口。

  只見站在面前的「人」樣貌悽慘,右顱上裂了一道直達額頭的縫隙,流出混著白色腦漿的鮮血,一片五公分長的玻璃插在左眼上,而不見瞳孔的右眼眶則透出詭異的紅色光芒,死灰的皮膚滿是交錯的割痕,染著血污的黑皮夾克披在明顯變形的軀體上,散發嗆鼻的腥臭味。

  這一刻,尤爾的大腦只有一片空白,渾身無法動彈,直到對方裂開發紫的嘴唇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吼,並伸爪往他肩膀狠狠一抓,僵直的身體才在劇痛下甦醒過來。

  這個怪物跟那些「人」不一樣!

  像是被激發出潛能般,他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力量,一腳踹開對方後,轉身撞進樓梯間拼命往上跑。怪物吃痛地打了個滾,就連爬帶跑地迅速追上,動作之敏捷,完全不是那具歪斜骨架應有的速度。

  尤爾聽著身後窮追猛打的聲響,就越發驚懼地全力衝刺,不知不覺間,雙腳竟像開了加速器的馬達急馳如風,絲毫不像一個殘弱的病人。

  在跑過幾層樓後,他絕望地發現那怪物仍不死心地緊跟在後,但尚未痊癒的身體無法負擔劇烈運動,幾欲爆裂的胸腔正明明白白地發出警告。忽然,他一個踉蹌跌倒,被抓住小腿。

  「放開我!」尤爾拼了命地掙扎,卻仍被拖下階梯,銳利的台階邊緣磕得他背部發痛,四肢又被尖爪畫下一道道血痕,沒多久,藍色的病服上全是一片鮮紅。他驚慌地放聲哭喊,希望能引起別人注意,卻徒勞無功,彷彿這空間已被隔離,只有他一人負隅頑抗。

  興許是腎上線激素發作,在一頓瘋了似地掙扎後,他竟又一腳將怪物踢飛到牆角,而對方似乎沒料到這看似瘦弱的人有此力道而傻了半晌,他便趁這空檔忍痛爬起,繼續往上逃去。

  嗒嗒的奔逃聲與悚人的低吼在樓梯間不斷回響,而他只感覺激烈的心跳聲不住敲打耳膜,像是競技場上催人生死的戰鼓般驚心動魄,靈魂也越加地沸騰。在又跑過一層樓後,他油然而生一股衝動,也沒時間細思,就依直覺推開安全門衝了出去。

  尤爾不知道自己跑到第幾層了,這一路上都看不到任何人,因而他不敢有片刻停留,只能繼續奔跑。很快地,路就要跑到盡頭,前方僅有一扇窗戶,兩側全是慘白的牆壁,他已無路可逃。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後方的怪物依舊來勢洶洶,他正慌得手足無措之際,腦海就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跳!」

  跳?他瞪著越來越近的窗戶,跳……跳窗?

  眼下已無其他選擇,他再顧不得那麼多,直接往窗戶猛力一躍。

  「哐啷!」

  破碎的玻璃往四方散開,他下意識舉起右臂擋住刮向臉龐的碎片,右腳藉勢在窗檯一蹬,整個人就飛身衝向大樓外的天空,身後的怪物為了捕捉獵物,竟也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出,隨即發出淒厲的嘶吼。

  此時是下午兩點,烈陽最盛,當怪物被陽光照到的一瞬間,身體立即冒起火光。與此同時,尤爾胸前的項墜突然變得異常灼熱,他恍若被人操作般,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回過身,厲聲喝出一句中文。

  「萬魔共伏,散!」

  一道金光自胸前射去,怪物就化成了細沙,盡數消散。

  剛才……怎麼……

  才唸完那句話,尤爾就回過神。他吃驚地望著這一切,甚至忘了自己仍在下墜中,但身體卻像曾受過訓練般,迅速在空中翻滾幾個動作,以單膝半跪的姿勢安然著地。

  「天啊!」

  「他剛是跳樓嗎?」

  「喂!你沒事吧?」

  「有人受傷了!快來人!」

  庭院裡,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圍過來,接獲通報的醫護人員也拿著擔架衝來。對他們來說,這年輕人渾身是血地從八樓跳出來,讓他們以為是自殺,但這人卻又像是在表演般完美落地,就算是世界級的體操選手都沒他這般俐落,讓他們又驚又奇地猜想,難道是在拍電影?

  尤爾急促地喘著氣,劇烈跳動的心臟發出嚴重警訊,痛得他緊抓著胸口倒下。他不懂自己是如何做到這一連串驚險的動作,也不懂自己做了什麼讓那怪物突然消失。這種種匪夷所思的經歷,令他處於極度的混亂中,加上過度超支心肺承受力的激烈動作,終於令他眼前一暗,徹底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又是一場風波。

  「你說是有一個頭殼破裂的男人在追殺你,你才會跳窗逃亡?」

  因這突發事故過於可疑,醫院不得不依法報警處理。面對兩名警察的質問,尤爾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你是被他抓傷的?」員警指了指他身上的繃帶,見他又點了頭,便繼續問:「你說是個穿黑色夾克和紅黑色耐克球鞋的男人?」

  「……」

  尤爾不甘地抿緊嘴沉默,眼眶逐漸濕紅。這些問題他明明都已經回答過了,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問?為何就是沒人相信他說的話?難道真的只有他看得到那個怪物嗎?

  好不容易捱到詢問結束,待病房裡只剩下自己後,尤爾才鬆下緊繃的神經,躺在床上靜靜聆聽外頭傳來的窸窣低語。

  「他的傷勢如何?」這是剛才那名問話的警官,似乎在向醫生詢問確切情況。

  「這……從他的失血量來看,應當相當嚴重,但檢查過後,才發現他身上只有肩膀和腳踝兩處傷口較深,但也不足以造成這樣的失血量,真是奇怪。」醫生的語氣聽來相當百思不解。

  「監視器那邊呢?」警官又繼續發問。

  「那邊說確實有看到他跑到地下一樓的太平間附近,但沒幹什麼事就走回電梯,接著又忽然在樓梯間跑起來。」這次是另一名警察,語氣有幾分懷疑,「不過從頭到尾都只看到他一個人,身後什麼都沒有,而且他跑得非常快,居然一口氣衝上八樓,根本不像是病人。」

  「但看他那樣子不像在說謊,難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警官疑惑問道。

  「不排除這個可能,我們會安排精神科……」醫生再次壓低聲音。

  儘管門外的竊語已壓到最低音量,但那道牆對於耳力出奇好的他來說,卻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他抱著棉被蓋住臉,無聲地啜泣,為什麼他要遇到這些事?又不是他想要看到這些東西的,還要莫名其妙被追殺,為什麼他就不能跟大家一樣正常?

  對於這些怪異的能力,他是既恐懼又排斥,卻也無可奈何。

  隔天,醫院安排一位精神醫師作鑑定,認為他的精神狀況沒有問題,應當只是身體不適加上心理壓力才有突發性幻覺。但也由於這起意外事故,他的身體數值因過度透支再次衰弱,醫院擔心他有潛在性的自殺傾向,將他轉到裝有鐵欄的單人病房,出院日也不得不延後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

8. 深藏的陰暗(四)

  距事故發生後沒幾天,尤爾就感覺醫院的氣氛很不對勁——並非指活生生的人有問題,而是另一群「人」似乎變得特別活躍,就連形體都比平日還要真實許多。

  他一路低著頭,緊張地走過整條走廊,聽見護士聊天說今晚會有暴風雨,便隱隱感到不安。於是,他在確認房間的水壺裝滿後,就早早躲在房裡不敢出來。

  果然一到傍晚,外頭就颳起颶風,雨水開始滴嗒落下,兩小時後,轉成來勢洶洶的暴雨,氣溫也逐漸降低,但醫院的暖氣卻像壞掉一般毫無作用,燈光也一一轉弱,即便房裡還開著燈,也總有股昏沉感。

  除了天氣外,一切都像極了他被怪物追殺的那個午後。

  尤爾僵硬地躺在床上,用棉被將自己裹得死緊,試著讓自己睡著,但窗外呼嘯如鬼魅的風聲一直吹得他心驚膽跳。

  遠方不時響起悶雷,似要喚起他內心深處的某個記憶,卻又模糊不清,只覺得自己對雷聲有莫名的恐懼。他下意識握住胸前的項墜,好似這樣能給自己一點安全感。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敲打,驚得他汗毛一豎。

  「咚、咚、咚……」

  這不是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響,但這裡是十三樓,窗外也沒有陽台,會有什麼在拍打窗戶?他忍不住瞥了眼窗簾,就再次縮進被窩裡,告訴自己,應該只是剛好有東西被卡住了。

  持續的敲打聲很引人注意,尤爾閉上眼試著入睡,卻被擾得心煩意亂,只得鼓起勇氣抱著枕頭走過去。他緩緩伸出手拉住窗簾,深吸一口氣後,才一點點地掀開。

  「哈。」他哭笑不得地鬆了口氣,原來是不知誰家晾的衣服讓風吹走,正好掛在窗邊的鐵欄上,被氣流掀起的袖扣不停掃過玻璃,發出類似敲打的聲響。他想這噪音也挺惱人的,便索性拉開窗簾,打算想個法子將衣服取下。

  正當他挽好袖子準備開窗時,天空就閃過一道藍光,轟隆雷聲瞬間打下,震得他動彈不得,只能駭然瞪著被電光照亮的玻璃——確切來說,是玻璃上的倒影。

  他,不是一個人。

  倒影裡,房裡站了滿滿的「人」,全是他在走廊上看過的「人」!

  閃電不停劃過天際,每閃過一次藍光,那群「人」就更近一步,尤爾驚慌地想要逃跑,卻發現他無路可逃,只能在逐漸縮小的包圍中不斷往牆角縮去。

  尤爾無助地將枕頭擋在身前,這是他此刻唯一的防身工具。忽然,又一記雷響熄滅了燈光,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但他依舊能清楚看到這些「人」。

  一張張死白的臉上只有一對深幽的空洞眼眶,與一張咧著奇怪弧度的灰黑色嘴巴,看起來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

  「不……不要過來……」

  顫抖的悲鳴化為淒厲慘叫,眨眼間,這些「人」已全數湧至身邊,爭先恐後地伸手抓住他,發出難以辨認的低喃或嘶吼。

  在被它們碰觸的剎那,尤爾的腦海立即閃過各種殘忍的畫面,每個畫面都是數不清的死亡感應:被凌虐致死的、被姦殺的、被病痛折磨的、含恨自殺的、意外慘死的……

  彷彿所有生命被摧毀時的悲痛,全部毫無遺漏地反應在他身上,令他一次又一次地經歷生不如死的恐懼與痛苦。

  「走開!你們走開!啊啊——啊——」

  痛不欲生的他死命揮舞著枕頭,卻趕不走壓在他身上的「人」群,不論那一次比一次慘烈的哭喊有多聲嘶力竭,都依然被肆虐喧囂的雷聲蓋過,沒有人能聽到他的求救。

  天搖地動的黑暗中,無形的牢籠鎖著他和這群不是人的生物,不管他如何掙扎,都逃不出這場酷刑。最後,他絕望地將臉埋進枕頭,不斷催眠自己——這都只是幻覺,是幻覺,拜託幻覺趕快消失!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你們……看不到……」他不停地喃喃自語,陷入封閉的世界裡,直到暈過去為止。

  隔天,尤爾被人發現時,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在一番急救後,他被正式轉到精神科,醫生認為幻覺增加是精神衰弱的跡象,要對他進行觀察與治療,而這一待便又是一個多月。

  但興許是上天聽到他的祈禱,又或是他的自我催眠成功了,從那晚起,他再也看不到那些「人」,不論是白天或晚上。怪象一消失,他的病情就穩定下來,不必再低頭走路,不必再提心吊膽,心情輕鬆,笑容自然也多,再搭配醫生的治療與調養,一切都在迅速好轉。

  更好的是,在醫生和社工熱心的打聽下,竟找到一家療養院願意收留他,該院長以利亞甚至替他組織募款活動以支付龐大的醫療帳單,而他也必須擔任療養院的義工。雖然義工沒有收入,但這對無家可歸的他來說,無疑是個容身之地。

  出院那天,尤爾和社工坐在大廳,等聖丹尼爾療養院的人來接他。突然間,他起了個怪念頭——是否真的都再也看不到了?

  回想那夜暈倒前的事,他猶豫了良久,最終捱不過好奇,就閉上眼在心中默唸:「讓我再看看你們。」如此反覆一番,他感覺差不多了,睜眼環視四周,心中便是一涼。

  角落裡,兀自發呆或搖晃呢喃的那些「人」盡數映入眼簾。他呆了半晌,低頭默想一陣,再抬眼,眼前又恢復清淨。

  有這麼容易操控嗎?

  他氣餒地苦笑了下,或許自己真的有精神病吧。

  *  *  *  *

  ——十四個月前,聖丹尼爾療養院。

  原以為選擇不看後,就無後顧之憂了。

  在療養院的日子一直都相當安穩,加上愛情的滋潤,尤爾過得更是順心如意,幾乎要忘了那段黑暗時光,直到一場暴風雪夜來臨。

  即使門窗緊閉,也仍有寒風不停吹起百葉窗,彷彿窗戶破了個大洞,有不知名的生物將從洞口爬進來一樣,令尤爾輾轉難眠。

  停電後,他情不自禁地往窗外瞥去,竟從百葉窗飄起的縫隙中,望見無數「人」與黑袍白面者於閃電交錯的風雪夜空飛舞飄盪。

  為什麼又看到了?

  他害怕地躲進被窩,將自己包成一團,拒絕接受惡夢重演的事實。

  可惜,天不由他。

  房內的寒氣急速升起,無須抬頭,就能察覺到房裡的不速之客,耳邊的呢喃也越漸增加。尤爾摀住耳朵不想去聽,卻阻擋不了那些聲音傳入腦中。忽然,背部傳來被輕碰的觸感,那一瞬間,他的腦海又陷入一陣酥麻,不屬於自己的死亡影像接連浮現出來。

  「不要!我不要!」他拼命掙扎地抵抗那些意念入侵。

  這時,忽響的電話暫時驅走了侵犯者,他一聽到約翰的關問聲,便再也忍不住地哭喊求救。當電話結束後,駭人的痛苦又一湧而上。

  承載過多殘忍畫面的腦袋像要被撕裂般,痛得他踡著身子不斷發抖,緊抓床單的手指也似抽筋般地摳撓著。然而,不管再艱辛可怕,他都不敢放聲大喊,因為他不希望又被當成精神病患關起來,只能咬牙忍受這一切,也更加痛恨這天賦的特殊能力。

  直到約翰出現。

  尤爾驚訝地回過身,卻見那些「人」不僅一哄而散,還在逃散途中驚恐地瞪向約翰,彷彿對方是什麼洪水猛獸。雖然不知為何,但這個發現對他來說簡直是天降的驚喜,讓他從此只想緊緊抓著這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放開。

  暴風雪過後,一切暫時恢復平靜,那些「人」又消失了。

  尤爾雖然疑惑,卻沒來得及去深思,因為山米的病情突然惡化,在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搶救後,仍是回天乏術。更糟的是,他還不夠時間消化失去朋友的哀傷,就被持槍闖入的安迪挾持了。

  聽著安迪瘋狂的言論,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既然他當初能看到已逝的傑里,或許也能看到剛去世的山米?如果山米在的話,也許就能幫忙勸阻安迪。

  儘管他厭惡這個特異能力,但此刻卻也別無選擇。

  他強忍著懼意,專注念想那離世未久的孩子,果真找出一道瘦小的透明身影——蒼白的小臉蛋,光禿禿的頭,小山米正舉著纖細的雙臂擋在孩子們面前,哀傷地求他阻止父親犯錯。

  「艾隆先生,請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他以旁人都聽不到的語量轉述山米的話,安迪果然動搖了,對於失去愛子的父母來說,相信「人死後有靈魂」成了唯一的信念。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勸服安迪自首,約翰就插手了這一切,而山米也在見到約翰的瞬間,萬般驚慌地消失了。

  災難總算告一段落。

  他坐在約翰的病床邊,含淚凝視站在牆角的小山米,對方正朝他揮手道別。待那小小身影徹底淡去後,他不禁對生命之脆弱感到哀傷,忽而又想起自己會突然失控的異能,更是一陣煩憂。

  「在想什麼?」

  眼角的淚水被溫柔拭去,尤爾回神望向在身邊的男人。約翰充滿憐惜的眼神,令他心頭一暖,更加確定了一個念頭——絕不能讓約翰知道他是個怪胎!

  之後的幾天晚上,他拿著手機上網查詢關於陰陽眼的資料。網路上各種說法不一,有人說這是天生的改不掉,有人說可以後天練習,也有人說要借用外物才能開眼,但沒一個能夠解釋他容易失控的狀況。

  尤爾氣餒地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快要變回那個陰鬱的精神病患了。他揉了揉眼,發現一個無意間點開的網頁是全球最有名的問答網站,能讓人直接匿名提問,無論是什麼難以啟齒的怪問題都有,也幾乎都能獲得答覆。

  猶豫了良久後,他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將長久以來的疑惑匿名送出。他望著「提問成功」的視窗提示,忍不住苦笑了下,對自己是否能得到答案並不是很抱希望。

  但出乎意外地,隔天他真的收到一篇洋洋灑灑的答覆。有趣的是,回覆者的名字是個中文暱稱,叫「拔個死機」,但回覆他的內容卻是十分流暢的英文,文法修辭都比道地的美國人還要標準。

  「哈囉!

   根據我的探測,你的陰陽眼是屬於天生的,而且你還具有一定的感應力,所以當你被鬼魂碰觸時,就會感應到他們生前的臨死畫面。

   至於你說的控制問題,我想你應該是意念型靈能者,所以能夠隨意開關陰陽眼,這是非常少見的天賦,但因為技術還不成熟,所以當鬼魂的磁場過強時,你會被強行感應它們的存在,而無意間啟動見鬼能力。

   天氣變化也會影響到鬼魂的磁場,使它們特別活躍,比如陰雨天。或是有鬼怪在害人時,它們的磁場也會特別強,碰到這種情況時,請盡快避開!

   希望以上有幫助到你。

   ——來自:《拔個死機》」

  他反覆閱讀這人的回覆,隱約感覺自己就要開啟一道未知的大門。至於門的那端到底是什麼,他其實一點都不想知道,也不想去接觸,他只想要一個平凡簡單的人生而已。

  想起那害死無辜孩童的女鬼、追殺自己的可怕怪物,以及在暴風雨夜糾纏他的孤魂野鬼們,這一切所造成的心裡陰影,讓他對非人生物感到十分排斥,儘管他也明白並不是每一個鬼魂都是壞的,至少小山米就很努力想保護他們。

  他越想越煩心,對這不平凡的能力也越發厭倦。忽然,一個對話視窗跳上手機螢幕,嚇得他立刻扔開手機。

  只見上頭寫的是——「我是拔個死機,你的氣息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我可以打開鏡頭看看你嗎?」

  什麼氣息?那人是怎麼追蹤到自己的?

  這種莫名奇妙被人監視的感覺,教他越想越害怕,便迅速撿起地上的手機,拔掉電池並扔進抽屜裡,再也不敢去看一眼。

  事後,他將「不小心」摔爛螢幕的手機還給約翰,十分尷尬地說:「對不起,手機壞了。」

  約翰聽了,竟瞧也不瞧那破損的昂貴手機,也沒過問摔壞的源由,僅是溫柔地安慰他:「沒關係,我再買給你。」

  尤爾凝視總是包容自己的約翰,更加覺得他離不開這個人了。

  *  *  *  *

  ——六個月前,休士頓。

  「有人要跳樓!」

  當所有人都認定男人要自殺時,尤爾的眼裡卻是另一個景象。

  男人是在一股黑氣的拉扯下急速墜落,就在他被摔死的那一瞬間,黑氣化成一個紅衣女子,將一面畫有白字咒文的黑旗子插上他的頭頂後,拖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

  忽然,女子感覺到尤爾的視線,就轉頭瞪來,露出腐爛的面容。

  「啊……」

  一股透心的寒意襲來,尤爾驚駭地倒吸一口氣。他連忙閉上眼,緊緊抓著約翰伸來的手,直到車子駛離好一段距離,才漸漸緩過來。

  「還不舒服嗎?」約翰自然是不明真相,只當尤爾是被自殺的場景嚇到,便柔聲安慰:「那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我們只是剛好路過,你別放在心上。」

  尤爾微微扯了下嘴角,低聲說:「我知道。」

  他偷偷瞄了眼後照鏡,確認女鬼沒有追來後,就徹底放下心,反手與約翰十指相握,以驅散胸口的寒氣。不管女鬼殺人的原因為何,也不管那黑旗子有什麼用意,反正他都不想被牽扯進去,也不想去理解。

  想起曾經歷過的恐懼,尤爾不禁又往約翰靠近了些,唯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感到安心,儘管對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極力隱瞞的秘密。

  然而,從那一天起,惡夢的次數就變得越發頻繁。

  尤爾幾乎每夜都驚醒,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卻又頭痛欲裂。睡眠不足加上心神不寧,令他的精神狀況日趨低下,人也迅速消瘦下來。

  約翰心疼地為他按摩太陽穴,實在不忍見他日漸憔悴,便提議道:「我明天回診所幫你開些藥,每天睡前服用,也許能讓你睡得安穩些,好嗎?」

  「嗯。」尤爾無力地閉著眼,任由貼心的愛人為他安排療程。此時,已身心俱疲的他,看不見陰暗處裡有誰正輕揚著嘴角。

  誰也不知道,真正的故事,才剛要開始。

 

9. 熟悉的陌生人(一)

  ——現在。

  「詳細資料已傳給罷課,有問題的話再跟我說吧。」

  螢幕中戴著防風墨鏡的中年男子說完,客廳裡另一個同樣造型的青年便關掉連接電視的視訊,起身去將資料列印出來。切回正常模式的電視繼續播放晚間新聞,年輕的女主播正在報導罕見的春颱災情。

  「終於找到了。」

  黑衣男子滿臉倦容地捏著鼻梁嘆息,身後的和服女子立即伸出纖纖玉手為他按摩肩膀。一隻雪白漂亮的小狐狸犬跳上來搖著尾巴,逗得他勾起一抹苦笑,隨即又黯下目光望向桌上的一張破爛報紙,上頭被紅筆圈起來的部分,寫著一年半前紐約醫院曾發生的一起靈異傳聞。

  「休士頓……」

  在場唯一明顯白人血統的金髮藍眼大叔,在皺眉低唸一聲即將要前往的城市名後,就拿起打火機點燃一直叼在嘴邊的菸。

  他翹著二郎腿,往後靠坐在沙發上吞雲吐霧好一番後,才以台味十足的剽悍氣勢,飆出一字正腔圓的中文國罵:「幹!」

  *  *  *  *

  幸福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尤爾剛來休士頓時,還是充滿春意的四月,不知不覺間,竟已是新一輪的春季。德州的氣候向來比紐約躁熱,下雪的機會不多,一年三、四場薄雪便已算多,但大陸型氣候的陰晴變化不定,時有颶風天災,暴風雨機率也大,這正是尤爾最害怕的天氣。

  每逢狂風暴雨,他都會遭到不明生物的糾纏,但奇怪的是,只要他待在約翰身邊便能安然度過。約翰也早就察覺到他對氣候的敏感,總會在這時貼心陪伴,而惱人的惡夢也在開始服藥之後得以控制,因此,除了偶發性的小毛病外,他的日子可說是過得舒心順遂。

  這日,他難得精神不錯,天氣又清爽,便決定騎單車出門逛逛。雖然他的方向感奇差無比,但平時在家實在沒事做,難免一時興起到附近閒晃,幾個月下來,總算是學會了幾條路線。

  休士頓是個頗具歷史的大城市,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以尤爾所住的區域來說,就有好幾條特色老街,有的甚至整條街都開滿專賣奇物的老店,每間店的規格雖然不大,卻極具品味。他經常趁約翰上班的時候,到這些店裡閒逛,即使不買東西,走馬看花也別有一番樂趣,或帶一本書找間咖啡廳,度過悠閒的下午茶時光。

  輕盈的單車越過一處路口時,他恰好瞥見一隻大狗趴在一輛車的後車窗上吹風,那吐舌哈氣的憨傻樣像極了馬克斯,就不禁有些羨慕。其實他一直都想養一隻毛小孩,可惜約翰說公寓不方便養寵物。

  他遺憾地嘆了口氣,將龍頭一拐,轉進常去的一條巷弄。就在他經過一家二手古董店時,踩著踏板的雙腳頓了一下。

  不知為何,他忽然湧起一股想進去看看的強烈念頭。

  尤爾猶豫了半晌,終於抵不過好奇心,就將單車停好走進店裡。

  清脆的鈴鐺聲中,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精緻的青銅雕像。那雕像色澤光滑,刻的是一個古希臘風的蛇髮女子,女子的手腕上皆銬著以鐵鍊相連的手環,細長的鍊子纏繞她曼妙的身體,隨風飄揚的披風上亦鑲有數條金色小蛇,她右手持利劍朝下高舉,一腳踏在海浪上迎風而立,神情肅穆而莊嚴,讓人一看就印象深刻。

  這雕像約十一英吋高,長寬五至六英吋,正是一隻手還拿得起的大小,擺在桌上當裝飾也極為剛好。

  他盯著雕像,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雖然雕像的作工十分精美,卻不是他一向喜愛的風格,但又莫名地吸引著他,彷彿腦海裡有個聲音在蠱惑自己擁有它。

  「喜歡嗎?」

  一位體態豐腴的中年婦人從內室出來,見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雕像,便親切笑道:「這個希臘女神像是我上星期去紐奧良旅行時偶然發現的,我見她保存良好,手工也非常細緻,就帶回來了,你要是喜歡的話,我算你四十元如何?」

  就一個毫無實質功能的裝飾品而言,四十元美金並不便宜,但也不算貴。尤爾心想,反正臥室的櫃子上挺空的,便點頭答應了。

  臨走前,老闆娘將裝好的雕像交給他,送出一句感性的祝福。

  「每座美麗的雕像都有靈性,希望她能為你帶來好運。」

  *  *  *  *

  「嘖,這裡也變太多。」

  金髮大叔叼著菸轉動方向盤,將租來的車開進一個高級商業住宅區,正當他要右轉時,就冷不防被一輛從後面高速轉彎的黃色跑車超過去,害他差點一頭撞上。

  「操!」大叔氣得搥了下喇叭後,就急拉停車檔衝出車外,比出兩隻中指對飛奔而去的跑車大吼:「What a donkey ass!」

  罵完一句還不夠,滿肚子火的他完全不管後面被嚇得煞車的諸位駕駛,繼續拉扯著嗓子狂飆英文粗話,而那只有在西部經典老片才會出現的濃濃德州腔與落伍用詞,讓路過的人都不禁側目了。

  坐在副駕駛座的黑衣男無奈扶額,「克里斯,火氣別這麼大,你該戒菸了。」

  「呿!拎盃要是真的戒了,只會更火大。」發洩完的克里斯坐回車裡,繼續朝目的地開去,嘴裡卻餘怒未歇地用台語咒罵:「媽的死白目!賣吼拎杯嘟丟(別給老子遇到)!」

  「噗哧!」後座的女子忍不住掩嘴竊笑。每當這位百分百純正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美國白人用一口流利的台語罵人時,那種視覺與聽覺的衝擊總會特別刺激她的笑神經。

  黑衣男子也搖頭苦笑,會說台語的洋人不是沒有,但連氣勢都如此道地的洋台客卻是僅此一個。他看了眼衛星導航指示,環視四周,「應該就是這裡了。」

  克里斯捻熄菸,就近找個停車格停下,轉頭問身旁的人:「老黑,你確定要一起去?他都已經……」

  他頓了一下,不忍在對方面前重申那個事實,「反正我去也一樣,你別勉強。」

  被稱為老黑的男子其實看起來一點都不老,相反的,他還有著不到三十歲的外表,聲音低沉磁性,氣質成熟穩重,只是他總穿得一身黑,加上性格沉默寡言,才會顯得特別滄桑,又正好姓黑,因而被克里斯冠上老黑的暱稱。

  「我只想看他過得如何。」黑衣男下了車,望向對街公寓的某戶陽台,似能感應那人的所在。

  「好吧。」克里斯聳了聳肩不再勸阻,倘若轉換立場,他估計也會這麼做。

  黑衣男收回視線,對後座的女子輕喚:「貴人。」

  「是,主人。」被喚為貴人的美麗女子嫣然一笑,便化為一朵黑蝶停在他肩上,若不湊近仔細瞧幾眼,任憑再好的眼力也難以發現。

  待他們都準備好後,克里斯率先朝對街邁去,邊低喃著:「不知死囝仔安怎了。」

  此時,尤爾正在打遊戲。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插入了正激烈廝殺的戰鬥,讓他一個分心,差點被Boss刷去大半血條,便手忙腳亂地操控角色退到躲避處後,才暫停遊戲,跑去開門。

  這一開,他就傻眼了。

  呃,這是……推銷?還是傳教?

  尤爾愣地張大碧眼,望著門外兩名陌生的男子,心裡滿是問號。他與約翰一向少與人來往,除了送外賣的或修理工外,平時從來沒有訪客,因此他有些手足無措,只能怯生生地打量來人。

  為首的壯漢約末三十五歲,非常高大,目測快有兩米,金髮藍眼,有著小麥色的健康肌膚,長得英氣陽剛,卻留著一束短馬尾,下巴滿是細碎鬍渣,看起來有些頹廢。這人隨性套著墨綠色的背心,下半身穿著迷彩褲與長靴,像是一個職業軍人,強壯的臂肌似乎能一手捏斷人的脖子。

  另一位則是穿著黑色長大衣的亞洲男子,短髮俐落,五官深邃剛毅,濃眉劍目,高大俊朗,雖看似才二十五歲左右,卻給人沉穩可靠的氣質,特別是那不苟言笑的臉上竟有雙似看盡世間風華的眼眸,隱隱道出無數滄桑與溫柔。

  這個組合真奇怪。尤爾不禁在心中下了結論。他仰頭站在人高馬大的兩人面前,感覺自己根本就是小人國來的。

  這可恨的身高差!

  但不得不承認,眼前的訪客有些似曾相識,而他們的神情也像在壓抑著激動。尤爾忍住心中怪異,遲疑地問:「請問有什麼事?」

  「嗨!呃,我叫克里斯・拜登,他是我朋友,叫……」克里斯盡量擺出親切的笑容,儘管那也挽救不了他兇惡的氣質。他用英文自我介紹完,卻在提及身旁的人時頓了頓,改以中文低聲問:「欸,你的名字要怎麼翻譯?『只是黑』?」

  「……」

  名字被翻作「只是黑」的男人無語抽了下嘴角,果斷無視克里斯,逕自凝視他尋覓已久的人。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覺得對方瘦了不少,臉色也略微蒼白,唯有那雙碧眼依舊明亮,卻不見記憶中的燦爛笑意,僅剩一片陌生的目光。

  他輕嘆地拉起微笑遮掩心中苦澀,回以中文:「我叫黑晊世。」

  方才克里斯在講中文時,黑晊世注意到尤爾的神色有些變化,便能肯定對方即使忘了他們,也沒忘記從小學習的語言。

  果然,尤爾一聽就眨了眨眼,頗疑惑地重複:「黑執事?」

  「唔咳!」克里斯抹了把有些扭歪的臉,差點噴笑。

  可憐這位黑先生,自從幾十年前某部日本動畫紅遍全球後,他的名字就成了悲劇,舉凡是在中文語系的地區,都要被誤解一番,現在跑來美國也沒逃過。

  然而,黑晊世卻像被喚起什麼記憶,積醞愁色的眉間竟稍有舒展,嘴角的弧度也自然了許多,「晊,三聲晊,日光至世,黑晊世。」

  「喔。」尤爾摸摸鼻子,也沒想到要道歉,只覺得自己似乎就該這麼稱呼對方。一察覺此,他頓時湧起一股預感——這兩人的出現將會打破他現在的生活。於是,一種拒絕改變現狀的排斥感便油然而生,令他又一次用英文謹慎詢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這突如其然的防備,讓克里斯和黑晊世略感奇怪地互視一眼。

  「這個說來話長。」克里斯摸著下巴,泰然自若地轉回英文:「方便進去嗎?有些關於你的事想跟你談一談。」

  「……」

  尤爾其實不是很想答應,但長期被關在家裡圈養的日子,早已令他失去社交能力,生活圈封閉狹小的他,連個能聊天的網友都沒有,與人應對更不如以前流利。因此他支吾了好一會,實在想不出什麼拒絕的藉口,只好放他們進來。

  黑晊世見狀,不禁皺了下眉頭。他跟克里斯走進客廳,忽然凝眉環視一圈,以悄不可見的手勢往肩上輕揮後,才在沙發上坐下。

  客廳的擺設是以淡木色為基調,看起來明亮清爽,從寬大舒適的沙發及許多椅墊抱枕來看,可知屋主是個極會享受的人。沙發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台六十吋高畫質電視,下方的矮櫃上放了各類遊戲機,櫃子裡則塞滿時下流行的遊戲片,而此時的螢幕上是某款最新遊戲的暫停畫面,茶几上擺了個無線遙控器及一些零食。

  沙發旁的小方桌上立著造型精美的相框,正是尤爾與約翰的合照——金色夕陽的照耀下,兩人相擁對視而笑,那甜蜜幸福的依戀神情,讓黑晊世的眼裡閃過一抹傷痛。

  克里斯也發現那張相片,始終強顏歡笑的藍眸洩漏出一絲深沉的悲傷,嘴裡卻仍低聲勸道:「起碼他還好好活著。」

  「嗯。」黑晊世悶聲應著。是啊,至少他的育還能在這世上活蹦亂跳,不像克里斯只能接受天人永別的結局。

  尤爾端好茶水放在他們面前後,就在側邊沙發坐下,神色緊張地問:「請問你們想談什麼?」

  克里斯瞧出他的不安,遂一掃沉重的鬱悶,端起茶水笑道:「放心,我們不是壞人,相反的,我們還是你的家人。」

  家人?

  尤爾打量金髮藍眼的克里斯,又看向黑髮褐眼的黑晊世,再想到混血兒的自己,就浮起一個想法,「你們不會是我父母吧?」

  「噗——」

  克里斯一口水還沒喝完就被噎住,黑晊世也震驚地一臉空白。

  「操!兩個男人是能生個屁?」克里斯一秒恢復真性情。他咬牙切齒地抽了張紙巾擦嘴,一個直男被腦補成Gay就算了,還莫名來一場兇殘的獵奇生子科幻劇,任誰都會被雷得滿臉血。

  黑晊世無奈輕嘆,被這沒頭沒腦的發問弄得哭笑不得,「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們在一起生活很久,就像一家人。」

  尤爾說完也覺得很恥,其實他原本的意思是「父母家的人」,卻無奈嘴巴太快,不小心漏了關鍵的三個字。他紅著臉吶吶道:「抱歉,然後呢?」

  「是這樣的。」克里斯斂起神情,正色道:「一年半前,我們在執行一個任務時發生重大事故,你受了重傷意外失蹤,我們找了你很久,直到最近才總算打聽到你的下落。」

  尤爾見他握了下拳頭似在隱忍什麼,不禁移開視線,卻在瞥及對方手腕上的黑色手錶時,愣了一下,隨後不動聲色地瞧了眼黑晊世,實在不知該作何回應,畢竟他對這些事情毫無印象。於是,他左右躊躇了會,只好接著問:「任務是指什麼?」

  克里斯頓了頓,似在斟酌著言詞,「我們的工作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調查非一般常態的重大案件,那一次的任務就為了捉拿一個兇惡的特殊要犯。」

  「特殊能力?」尤爾微蹙眉頭。

  「對,你跟我們一樣,都有不同於普通人的特殊能力。」克里斯仔細觀察他的臉色,進一步試探道:「你在紐約醫院時,應當早就察覺到自己的特別了吧。」

  他拿出那張靈異社團小報,「我們就是沿著這個線索找到你的。」

  果然又是這些東西!

  尤爾瞪著那報導內容,反射性地感到厭惡,便忍不住沉下臉,直接說:「我想你們找錯人了,我沒有什麼特殊能力。」

  克里斯訝異地挑了下眉,一旁沉默許久的黑晊世就出聲了。

  「你最近是否去過哪裡或接觸過什麼特別的東西?」問著同時,黑晊世凝起眉,像在側耳傾聽誰的低語,神色十分嚴肅。

  「我一直都待在家裡,哪裡也沒去。」尤爾被這種似在感應什麼的舉動弄得很不舒服,明明他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惡夢,為何又要跟這些靈異鬼怪的東西牽扯在一起?

  此時,這兩人非常人的身份可說是不言而喻,這對安於現狀的尤爾來說,無疑是個打亂生活的警訊,令他只想拒絕所謂的過去。

  正當他想再說什麼時,門口就傳來鑰匙的解鎖聲,尤爾立刻揚起如釋重負的燦笑,拋下兩人奔向玄關。

  「約翰!」

  約翰一進門,就見尤爾迎面奔來,便欣喜地接住他親了一口,才發現家裡多了兩個人,不禁一愣,「有客人?」

  尤爾點點頭,卻在瞄向面無表情的黑晊世時,忽感一陣尷尬。不知為何,他心裡隱隱有絲做錯什麼的罪惡感。

  「我叫約翰,請問……」約翰正欲走向客廳,就被尤爾拉住。

  「他們找錯人了,正要離開。」尤爾說完,就緊張地看向他們。

  這強下的逐客令讓克里斯皺起眉頭,但他見尤爾一臉的抗拒,黑晊世也神色不善,便明白目前不是再談下去的好時機,只得起身禮貌性地笑了下,「我們差不多要離開了,多謝招待。」

  就在克里斯準備要踏出玄關的時候,他忽然有種奇怪的直覺一閃而逝,便忍不住多瞧了約翰幾眼。

  黑晊世一聲不吭地尾隨在後,卻在經過尤爾之際,悄然碰了下他垂在身側的手,以中文低聲交代:「最近要小心,有什麼事找我們。」

  感覺掌心被塞進一張紙片,尤爾直覺握緊手不敢多作反應。

  約翰沒瞧見他們底下的小動作,在送走兩位訪客後,才好奇地問:「那人剛對你說什麼?」

  「我沒聽懂。」尤爾聳了聳肩隨口敷衍了下,就抱著約翰的腰,抬頭問:「晚餐要吃什麼?」

  約翰摟著他,極其寵溺地笑著反問:「你想吃什麼?」

  親密的笑語自緊閉的門後隱隱傳出,待離去的兩人一走入樓梯間,黑晊世強自鎮靜的臉龐才終於破裂。方才的那一幕太過刺人,令他再也無法壓抑揪心的刺痛。儘管是早已得知的事實,他也以為自己能笑著面對,卻想不到他實際上連勉強保持冷靜都做不到。

  育……他的育已經……

  黑晊世痛苦地一手捂著臉,試圖掩蓋潰堤的洶湧情緒,緊握樓梯扶手的手背已爆起青筋。

  克里斯也斂起先前和善的笑容,恢復這一年來的低壓陰霾。他叼起一根菸,拍了拍黑晊世的肩膀,隱忍幾欲爆發的怒火,「走吧。」

10. 熟悉的陌生人(二)

  「等我一下,我先換件衣服。」

  尤爾跑回房間拉開衣櫃,在層層衣服底下取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裡面躺著一條項鍊和一隻黑色手錶,樣式竟與克里斯戴的一模一樣。這些是他當初被人發現時戴在身上的物件,只是手錶已嚴重毀壞無法再用,但他不忍心丟棄,便一直保留到現在。

  一年半前,他被人發現暈倒在曼哈頓海港的岸邊,當時的他情況很不好,立刻被送醫急救,甦醒後,他失去所有記憶,也沒有任何文件證明身份,大家便暫時以項鍊背後刻著的「尤爾」來稱呼他。警方查不出他的身份,失蹤人口的資料庫上也沒有符合的對象,只得將他交給社工安置去處,並由專人監管報備行蹤,直到確立身份或擁有合法居留權為止。

  此後,就是一連串的風波,後來生活穩定了,他就取下項鍊,連同手錶一起收了起來。

  「寶貝,好了嗎?」

  「快了。」房外的詢問聲打斷回憶,尤爾揚聲應完,便趕緊將黑晊世的名片放進去,再仔細藏好鐵盒,才神色複雜地關好抽屜,心中百感交集。

  「怎麼了?吃個飯而已,不必挑得這麼鄭重吧。」

  身後響起約翰的聲音,尤爾立刻轉過身,一臉苦惱地埋怨:「就是不知道要穿哪件。」

  「我的寶貝穿什麼都好看。」約翰失笑地將他摟進懷裡,落下綿長的吻。

  尤爾沉浸在這份溫柔中,越加眷戀此刻所擁有的幸福,而這一切的美好都是約翰給予的,若沒有約翰,他恐怕早就被孤寂與不安擊敗,甚至在那場暴風雪夜裡被亡魂折磨至死,所以他絕不能讓未知的過去破壞現在的生活!

  一吻結束,他睜開眼,癡戀地凝視約翰,說出未曾傾訴的話語,「我愛你,約翰。」

  約翰愣了下,隨即動容地低下頭,輕輕磨蹭彼此的鼻尖,柔聲說:「我也愛你,不過,我們再不去吃飯的話,我就要先吃掉你了喔。」

  「哈,走走走,不換衣服了,就這樣吧。」尤爾輕笑地推著約翰要往門外走去,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胸口像被什麼壓住一樣悶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身子也跟著一軟,往地上跌去。

  幸好約翰眼明手快,連忙扶住他,「怎麼了?」

  「沒什麼,可能……太餓……頭暈。」尤爾勉強擠出一點笑容,無力地靠在約翰胸前休息,等待這近來不時發作的毛病緩緩退去。大概是太久沒運動了,他暈呼呼地心想。

  約翰輕撫他血色盡失的冰冷臉頰,揚起溫柔的微笑,「沒事就好。」

  櫃子上,女神雕像彷彿望盡人世的冷冽雙眼閃過一道微光,又轉瞬沉寂,無人察覺。

  *  *  *  *

  市區某飯店的房間裡,一名身形瘦小的邋遢青年,戴著幾乎遮住半張臉的黑色護目鏡,窩在角落喃喃自語地研究一塊電板,渾身散發著猥瑣的陰暗宅氣,讓這理應寬敞明亮的高級雙人房顯得黯淡許多。

  床上,一隻小白狐正蜷成一團在打盹。忽然,牠動了動耳尖,抬頭望向緊閉的房門,不多時,便見兩個人推門而入,正是敗興而歸的克里斯與黑晊世。

  克里斯大步走向另一張床,連靴子也沒脫就躺上去,掏出一根菸就要點火。黑晊世立刻熟練地揮去一指,射出一束氣流,掐熄打火機正要冒出的火苗。

  「……」

  極需尼古丁刺激的克里斯木著臉瞪他。

  黑晊世不理,直接走到書桌前坐下。貴人便恢復人形,笑瞇瞇地拿起床邊「禁止吸煙」的立牌往菸癮鬼面前晃了晃,上頭標示的罰款金額非常美麗。

  「靠!」克里斯敗陣下來,只得鬱悶地咬著菸乾吸。

  沉迷研究的宅青年這才發現隊友們回來了,轉頭問:「找到人了?」

  「是找到了。」克里斯瞪著天花板,嘴含著菸含糊不清道:「變了很多。」

  「喔。」宅青年回頭繼續鑽研手上的電子板,燈光在護目鏡的邊緣上折射出「罷課司機所有」六個字,「阿拔說過,他感覺到葉育的氣場有點不同。」

  「何止是有點?根本是三百六十度大轉變!」克里斯怒地坐起身,拍床大罵:「還不是你家拔個死機?果然是不會搭訕人的死阿宅!哪有人連問個號碼都沒有就突然傳訊過去,還開口就要求開視訊看臉?有腦袋的都會被嚇跑!馬的!害我們多花一年時間,這一拖人都變了樣!」

  罷課司機縮了縮脖子,躊躇一番,才吶吶地提出極具科學意義的見解,「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是三百六十度,那樣會回到原點。」

  「……」

  「不能全怪阿拔。」黑晊世若有所思地說:「當時他依據育的IP位址一路追蹤到印度去,與我起初感應到的景象差別太大,才發現那只是跳板。正常來說,誰會刻意在自己的手機裡設定假IP?何況育根本不懂這些,我懷疑是有人故意要遮掩他的蹤跡。」

  「會不會是他後來學會的?」罷課司機反問道。

  克里斯擠了個白眼,「他電腦天分有多爛你不是不知道,記得你那台靈腦初代嗎?」

  「喔諾!別提醒老子!」罷課司機抱頭痛哭。想當初他與好基友拔個死機兩人花費多年心血才研發出超越現今所有科技的靈能電腦初代,結果才用沒多久就被葉育在半小時內玩壞,此等悲慘往事令他心痛得進入百分百自閉模式,一頭縮進牆角當蘑菇。

  黑晊世從大衣內取出一份文件翻開,第一頁正是尤爾的照片,也就是他們口中的葉育。

  根據調查報告,葉育剛被送到紐約市立醫院時,身上沒有嚴重的外傷,心肺功能卻有衰弱跡象,必須在床上休養一陣才能康復。葉育醒來時全無記憶,腦科醫生鑑定是患了失憶症,經X光檢查,發現大腦專屬記憶的區域有疑似血塊的陰影,但血塊位置過於風險不利手術,所以在不危急生命的情況下,醫生建議自然復原。

  「陰影。」黑晊世按住胸前的項鍊尋思。

  一年半前,當大家正為葉育的下落焦急不已時,黑晊世的項鍊忽然變得異常灼燙,證明葉育有危險,他便不顧自己當時仍重傷在身,直接以項鍊為媒介,強行施法追蹤感應項鍊位置,並暫時附身操作葉育念咒驅散惡鬼。

  在那當下,他藉葉育的眼睛看到周遭多為歐美人士,但他本就重傷未癒,又勉強施展極耗靈力的法術,因而感應沒能維持多久就中斷,自己也耗盡真氣,昏迷了大半個月才醒來,又修養數月才康復,所以他們只能先鎖定歐美一帶為主要搜尋方向。

  拔個死機利用駭客技能,在歐美各大網路偵測葉育的靈力氣息,他們的上司也藉職權之便,請西方地府協助廣發尋人消息,黑晊世一養好傷,也不眠不休地對項鍊施法感應或進行占卜。

  可惜,所得線索依然有限,主要原因是葉育的靈魂受損嚴重,加上本人似乎自行封鎖了靈力,使得搜尋進展嚴重受阻。而項鍊自那次之後就再無反應,連接彼此的媒介不夠強,黑晊世想像第一次那樣施法感應葉育,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若不是罷課司機偶然「撞」到那張地下靈異研究社發行的八卦小報,發現上頭對惡鬼的描述與黑晊世感應時看見的一模一樣,否則他們還在茫茫人海中搜尋無果。

  「主人,需要我留在少爺那邊嗎?」貴人擔憂地出聲詢問。

  黑晊世猶豫了會,搖頭說:「以他現在對我們的排斥程度,若讓他感應到你,反而不好。」

  克里斯這才想起他當時對尤爾提出的問題,「你發現了什麼?」

  「有不尋常的鬼靈之氣,但還不是很重,可能是才剛進去,目前也感覺不到惡意。」黑晊世蹙眉回想當時情景——他一踏進客廳,就望見天花板有一層若有似無的淡薄灰影,這是非生靈之物入宅的徵兆,便命貴人隱身查探,但貴人繞了屋子一圈,都沒發現任何異樣。

  「若他真有危險,你也能感應到吧?」克里斯指了指他的胸口,「何況那個叫約翰的身上有蠻重的煞氣,就算他們家裡真有鬼怪鬧事,小育在那傢伙身邊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吧,他自己也不是沒有自保能力。」

  雖然克里斯對法術不在行,但對危險的直覺卻是一等一,過去多年的戰場生涯總能讓他第一時間察覺到別人的氣場,因而在一見到約翰的當下,他就察覺對方身上的煞氣。

  黑晊世點頭同意。凡是身帶煞氣者,皆能令鬼魂無法近身,因此,若那氣息只是不帶惡意的一般鬼魂,葉育在那人身邊,多半也不會出事。

  不過,一個普通的醫生怎會有如此重的煞氣?按照他們拿到的資料來看,約翰雖父母早逝,但命格也不像是天生帶煞之人,這一點著實令人費解。

  按照每日為葉育占卜的習慣,黑晊世拿起桌上的便箋紙,於手裡握成一團再鬆開,細碎的紙片便緩緩落在桌上,呈現看似凌亂又有規律可循的圖案。

  「柳暗花明。」他皺起眉頭,隱約感覺將有什麼大事發生。

  *  *  *  *

  隔日,黑晊世一早就出了門。

  「老黑,你在哪? 」

  左手腕傳來克里斯的聲音,黑晊世拉開袖口露出一隻黑色手錶,這是罷課司機為他們靈能者特製的靈能通訊器,只有同隊的人才能聽得到談話內容。他按下通話鍵低聲回答,目光卻未曾移開目標處,「我在育的住處附近。」

  此時,他正坐在一家咖啡廳的窗邊,窗外的馬路對面就是尤爾和約翰租賃的公寓,只要稍一抬眼,便能觀察到對面情況。

  克里斯一聽就納悶了,「車鑰匙在我這,你怎麼……等!你不會是讓式神載你飛過去吧?被人看到不就上新聞了?」

  「我用了隱身術。」黑晊世說得極其平淡,彷彿隱身術就跟喝水一樣輕鬆,一點都不費力,但事實上,這是只有法力高深者才能施展的高等法術,且隱身期間,需高度集中注意力以保持心神合一,相當耗費精力。

  「靠,你也太拼了。」克里斯抹了把臉,「那你有什麼發現?」

  「暫時沒有。」黑晊世道。

  自從他看了昨天的占卜,就一直心神不寧。即使占卜結果並非凶象,卻也表明一切將有變數,加上連貴人都找不到源頭的鬼靈之氣,實在令他憂心不已,便決定今天親自來站崗,好找機會溜進去探個仔細。

  雖然他可以直接派式神混進去,但以尤爾的敏感度,不可能會毫無覺查,而對方既然已表明不願與他們有所瓜葛,他便也不好再去打擾,只能選擇默默遠觀。

  克里斯想了想,便說:「那我先去跟這邊的分隊打聲招呼,順便抓罷課去晃一晃,這死宅難得出國居然只想窩在飯店,真他媽的浪費機票,還有你家湯圓也該出去透一下氣。」

  這話才說完,罷課司機的抗議聲就響起了。

  「我不要出門,我在研究……」

  克里斯立刻打斷,「研究屁?再囉唆,拎盃就吼哩系(老子就讓你死)!」

  聽著兩人的吵架聲,黑晊世不禁失笑地搖了下頭。自一年半前的事故後,克里斯就消沉了許多,終日頹廢不振,也不愛說話,直到他們終於有葉育的消息,才勉強振作精神,現在還能跟人拌嘴,也算是有所好轉了吧。

  結束通話,他就望見朝思暮想的人正好走進陽台,靠著欄杆眺望遠方,對方穿著白襯衫和休閒褲,一如往日簡單乾淨的穿著風格,給人清新的明亮感。

  徐風吹起微長的烏黑髮絲,俊麗漂亮的男孩瞇起一雙碧眼,露出愜意的笑容,似在享受早晨的清新時光。黑晊世遠遠瞧著,不禁想起育每次跑上頂樓吹風的可愛笑顏,便也跟著揚起嘴角,儘管下一秒便即退去。

  約翰走出來,將一件薄外套披在尤爾身上,嘴裡低念著什麼,眼裡滿是戀人又不聽話亂吹風的無奈。尤爾一臉狡黠地轉過身,抱住約翰似在撒嬌。

  兩人不知又說了什麼愛語,約翰就低頭吻住尤爾,片刻後,尤爾紅著臉點了點頭,被約翰半抱著回到室內,臉上的笑意是既甜蜜又羞怯。

  「……」

  黑晊世放開緊握的拳頭,閉上已經泛紅的眼,無奈苦笑。

  明明是悉心守護那麼久的人,如今他卻只能躲在遠處,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與別人越走越遠,自己連說一聲不的機會都沒有。在遇到葉育以前,他從來都不懂得情傷是何種滋味,這回倒是親身體驗了。

  說什麼「只要他過得快樂就好」根本是自欺欺人。

  他端起冷掉的咖啡,一口氣灌下,苦澀瞬間盈滿整個口腔,一如此刻的心情。

 

 

11. 真實與幻象(一)

  等了快四個小時,總算等到尤爾和約翰出門,黑晊世施法竄上陽台,開門走進客廳,發覺瀰漫屋內的灰影比昨天更濃了,這並不是一個好現象,即便鬼靈再沒有惡意,一旦滯留久了,仍會對屋主有所影響。

  他謹慎地環視四周,試圖找出不尋常的物件,但放眼望去,所見的都是極其普通的擺設與日常用品,看來那東西藏得極深,但守在外頭的貴人說他們只是去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應當很快就會回來,因此時間不多,動作得快。

  「乾坤定位,虛空無相,示現真意,急急如律令。」隨著咒語的低喃,手指朝天一劃,一道淡綠光芒便飛向天花板,將灰影打散大半,卻不見其聚形成體,他不禁詫異地皺起眉頭。

  照理說,在現形咒之下,一切陰魂應當現身於前,抑或逃回寄生之物,以便施法者循跡追蹤,但眼前這毫無反應的狀況是怎麼回事?

  在腦中閃過幾個可能後,他準備再動作時,所有灰影就突然消失了。

  難道不是陰魂?

  他眼神一沉,立刻默唸心訣,仔細查探四周的能量流動,良久後,他總算發現一絲不尋常的動靜,遂秉氣凝息,以靈視循著感應方向追去,就在臥房裡發現一道散發出淡金色光芒的形體。

  正當他要再念咒令此物現形時,腦海就響起貴人的呼喚。

  「主人,他們要回來了。」

  來不及了。

  黑晊世不放心地再看一眼,見那光芒十分純淨漂亮,沒有任何邪惡氣息,這是高深的正道修為者才有的靈光。雖然他無法確定這是否跟那灰影有關,但就目前的觀察來看,應當也不會是害人的東西,既然如此,就也不必非追查到底不可。

  這時,他耳朵微微一動,聽見電梯開門的聲響,便立刻切斷靈視,快步走向陽台,邊在空中畫了道符,低唸一句:「奉請加護於葉育。」就隱身離開。

  與此同時,玄關的門打開。

  「但我覺得另一部比較……」尤爾一進門,就感覺一道微風迎面吹來,莫名的暖意隨之流向全身,好似有什麼輕柔地包住自己般,不禁是一頓。

  約翰見他一臉納悶地左右張望,便也跟著巡視一番,問:「有什麼嗎?」

  尤爾不解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異常,便索性笑了笑地聳聳肩,反正沒感覺到什麼不舒服,便隨口敷衍了句,將此事拋諸腦後。

  對街,一道身影孤立在人行道上,面無表情地仰望四樓陽台。

  稍早的親密畫面還歷歷在目,自己卻只能像隻縮頭烏龜,躲在一旁暗自傷痛,無可奈何。自修行以來,除了葉育受傷失蹤外,黑晊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負面情緒,對於那個叫約翰的男人,他真是又嫉又恨。

  「主人。」腦海響起一個人的聲音,「不如勾陣替您殺了那男人,只要一點毒。」

  黑晊世立即怒斥:「胡鬧!」

  「可是……」

  「沒有可是。」黑晊世厲聲打斷道:「你們誰都不得打擾育的生活。」

  式神們頓時鴉雀無聲。

  黑晊世嘆了口氣。身為十二式神的主人,一切心緒波動都會反應到式神身上,看來方才真正失控的人是他自己。他連忙閉上眼,默唸幾次靜心咒,將心中的躁動撫平後,就正好收到通訊錶的通知。

  「老黑,你那邊結束了沒?」克里斯的聲音響起,背景還夾雜著罷課司機與湯圓的吵鬧聲,「有案子要支援,在亞利桑納州的鳳凰城。」

  「……」

  黑晊世沉默地往公寓再瞧去一眼,就斂下眼底愁色,按住通訊器應了一聲,邊朝街角走去,「過來接我吧。」

  克里斯很快就到了。

  黑晊世坐進副駕駛座,瞧見後座激烈的戰況,罷課司機仍戴著那副貌似護目鏡的靈腦鏡,跟小狐狸湯圓爭奪最後一根炸雞腿,姿態很是慘不忍睹。他無奈搖了下頭,問:「怎麼突然有案子?這裡的分隊呢?」

  「據說是個很長的故事,但我懶得聽。」克里斯叼著菸,俐落地轉著方向盤,在馬路上畫出完美的迴轉圈,往反方向駛去,「總之,他們負責這案子的人出了意外摔斷腿,要在床上躺一陣,其他人又各有案子要忙,才只好拜託我們。」

  「不請靈醫?」黑晊世疑惑了。按規矩來說,只要他們靈能偵察員有任何影響行動的嚴重損傷,都能向上頭申請靈醫治療,以便他們盡快回到工作崗位上。

  「那兩個笨蛋是自己吵起來,打成一團摔出窗外才受傷的,他們上司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決定罰他們自己去慢慢捱。」克里斯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指了指前座的抽屜,「案子不是很複雜,應該很快能搞定。」

  黑晊世打開抽屜,取出資料夾翻看,邊問:「育的事你回報了?」

  「嗯,董事長說他手邊還有些事在忙,晚些會親自找小育談,如果真的不想幹了,還得討論後續的解約問題。」克里斯沉著臉答道。

  做他們這一行的,都跟地府簽了靈魂契約,使力量停留在最顛峰的時期,直到契約期滿,才能退休回歸平凡或是續約留任,不知以葉育這樣的特殊情況,上頭會怎麼算違約懲罰。

  說到這一點,黑晊世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雖然董事長與育交好,加上育也是因公受傷所致,但最終的裁決也不是他一人能作主,希望上頭願意從寬處理。

  一旦解了約,他和育就真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思及此,黑晊世不免感到一陣酸苦,便轉向窗外遮掩神情。

  還記得,他們初次相遇時,小葉育才六歲,小小的身子惹人憐愛,圓潤的小臉總揚著燦爛的笑容,邊口齒不清地對著他喊:「執事,執事。」

  那可愛的親密呼喚還猶言在耳,如今伊人卻在水一方。

  緊閉的唇角微微勾起,黑晊世帶著苦澀的鹹味,回憶只剩自己記得的過往。

  是夜,尤爾拉開廚櫃拿出兩瓶藥,一瓶裝著白色的圓形小藥丸,瓶身上標著安眠藥,另一瓶裝著淺黃色橢圓形藥丸的則是綜合維他命。

  他各倒出一顆來,打開水龍頭,和著自來水服下,再將藥瓶放回櫃裡。正當他要離開時,就聽見櫃裡有兩聲輕響。他愣了一下,納悶地打開櫃門一看,竟見那兩個瓶藥正倒在櫃子裡微微晃動,估計是方才沒有放好。

  尤爾沒怎麼多想,伸手將藥瓶扶正後,就再次闔上櫃門。

  忽然,一陣涼意襲來。儘管已是入春時節,但德州的早晚溫差極大,除非正值炎夏,否則一入夜多會氣溫突降。於是他立刻縮起脖子,小跑步地奔回房間,投入有愛人懷抱的溫暖被窩。

  當屋內的最後一盞燈熄滅後,清冷的廚房便陷入一片陰暗。

  寂靜中,一聲「咚」再次輕響,悄然揭開序幕。

  *  *  *  *

  門輕輕地移開一道縫隙,一絲微光隨之溜進被百葉窗隔絕晨照的昏暗臥室裡,在床邊徘徊。此刻,床上的人正蜷著身子,眉頭緊蹙,陷入一場夢境裡。

  夢裡的視野十分模糊,尤爾不清楚自己在哪,只隱約聽到一對男女模糊的爭吵聲。他沿著聲音朝前方前進,終於憑藉微弱的光芒摸上一扇門。他推開門,就發現自己站在一間臥室裡,臥室的床上坐著一個人,手裡似乎拿著什麼。

  「誰?」尚未意識到是在作夢,他反射性地猜測對方身份,「約翰?」

  對方沒有回答他,正當他想要靠過去看個仔細時,所有景象就迅速淡去。他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沒多久就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時,房門再次被推開,來人緩緩走到床邊,正要伸出手,尤爾就猛然睜開雙眼,像遇見什麼怪物般直直瞪著對方,眼眸卻又是一片空洞與茫然。

  「寶貝?」約翰納悶望著他,「怎麼了?」

  尤爾眨了眨眼,看清眼前的人才回過神,鬆了口氣說:「我以為還在作夢。」

  約翰失笑地落下一吻,不假思索地走一波童話風情話,「那就讓王子來吻醒睡美人,將公主從巫婆的惡夢解救出來。」

  尤爾前面聽得還挺甜滋滋的,後頭就被雷劈得七竅生煙。他漲紅著臉推開約翰,瞪大雙眼怒聲說:「你說誰是公主?」

  眼神非常兇,大有一個答案沒說對就咬死對方的架勢。

  「我。」約翰的求生意念非常強,「我就是等著王子你來拯救的公主。」

  男子漢大丈夫,當起公主也很自在,雖然那畫面估計不太能想像。

  尤爾「噗哧」笑了一聲,就擺起囂張的嘴臉,「這還差不多。」

  約翰頓時沒好氣地捏了下他的鼻子,「再不起床,鬆餅就冷掉了。」

  「鬆餅!」尤爾開心地跳下床衝出房門,卻被撲來的冷空氣凍得打了個哆嗦,便連忙跳回開著小暖爐的房間,抱著雙臂瑟瑟發抖。

  「傻瓜,急什麼?」約翰趕緊拿薄外套替他披上,寵溺之情不言而喻。

  尤爾正餓得要命,一穿上外套就急匆匆地往客廳衝出去,好在他及時想起自己還沒刷牙,便腳步一轉,鑽進浴室裡,打算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完畢。

  洗手檯的水嘩啦啦地流,尤爾掬起一把水洗淨嘴裡的泡沫後,突然心念一動,抬頭注視面前的大鏡子。鏡子裡,他的正後方是一面白色的牆壁,左後方是浴室門口,能一眼就看見客廳裡的樣貌。

  此時的約翰正在廚房準備早餐,陣陣的鬆餅香與煎蛋的嗞嗞聲不斷傳來,客廳裡的電視放著早晨新聞,一切都跟每個週日的早上沒什麼兩樣。

  尤爾略感奇怪地望著鏡中景物,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麼?

  肚子咕嚕嚕地叫著,他搖了搖頭,拋開亂七八糟的念頭,就擠了點帶有薄荷香的洗面乳往臉上搓揉,再低頭用清水洗淨。當他最後一次將水潑向臉時,一種溺水的嗆鼻感竟忽地湧上,嚇得他再次抬起頭,迅速擦乾臉上的水,才恢復正常。

  怎麼搞的?明明沒吸到水啊。

  正百思不解之際,他望見鏡中似有一抹淡影晃過門口,便震驚地退出浴室張望,卻只見約翰將早餐端到吧台的身影,不禁疑惑地皺起一張臉。

  難道是老鼠?也太大隻了吧?

  他已許久沒看到怪東西了,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又是大白天,這公寓也住了一年,不可能現在才出現什麼,而且剛那影子太過淡薄,速度也很快,跟他以前看到的鬼魂都不一樣,唔嗯……應該只是眼花了。

  「怎麼站在那發呆?快過來吃早餐。」

  約翰的呼喚打斷尤爾的思維,他應了一聲後就拍了拍臉頰,恢復愉悅的心情走向吧台,決定不再去想剛才的事,美味的愛心早餐就該好好享受。

  下午,尤爾又窩在沙發上打電動,約翰坐在一旁上網陪他,茶几上擺著昨天剛買的新鮮水果,色澤鮮豔的草莓十分香甜,即便尤爾正忙著打Boss,一雙眼緊盯著螢幕不放,嘴裡也一顆接著一顆地吃個沒完。

  約翰見他吃得意猶未盡,都沒空陪自己聊天,便問:「好吃嗎?」

  尤爾點點頭,又拿起一顆草莓塞進嘴裡。

  「是嗎?」約翰眼角一瞇,就伸手捏住尤爾的下巴,湊過去吻住沾滿草莓汁液的濕潤嘴唇,半晌後,才放開他,狡猾笑道:「確實好吃。」

  與此同時,電視傳來主角慘敗的哀嚎聲。

  「你、你、你……你害我打輸了!」尤爾紅著臉抱怨,卻只惹來約翰一陣低笑與接踵而來的熱吻。

  卿卿我我,滿室濃情蜜意,突然一聲「哐啷」驟響,驚醒沉浸甜蜜的兩人,竟是桌上的玻璃杯無故破裂,茶水在桌面迅速溢開。約翰見狀,只得趕緊起身收拾。

  「怎麼突然破了?」尤爾不解地想拿起玻璃片看個清楚。

  約翰趕忙阻止尤爾的行為,免得這個粗心鬼一不小心割傷自己,「應該是買到劣質品了,溫度和壓力的變化也都有可能讓玻璃突然破裂,寶貝,你別先動,地上可能也有碎片,我拿吸塵器清一下。」

  「喔。」尤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聽話地將雙腳縮在沙發上。反正約翰說的總是沒錯,他便沒再糾結什麼,繼續中斷的遊戲。

  夜裡,尤爾倒出兩顆藥正要服下,身體卻不知何故地顫了一下,手裡的安眠藥就這麼滑落到流理台上,又一路滾進洗碗槽的廚餘攪碎器裡。

  「也太剛好了。」他探了探洞口,再倒了倒藥瓶,不見一粒藥丸落下,這才發覺藥已經沒了,便懊惱地在衛生品質與睡眠品質間徘徊。

  其實,攪碎器裡的東西早就清掉了,他們又餐餐外食,沒什麼廚餘,最多只有果皮殘核。於是他經過再三斟酌,仍是敗給對惡夢後遺症的恐懼,反正藥丸撿起來洗一洗還能吃啦。

  決定好後,他挽起袖子準備撈藥丸。

  誰知,就在手指即將伸進洞口時,攪碎器竟忽然快速旋轉起來,嚇得他大叫一聲,倒退好幾步。他錯愕瞪著發出「喀啦喀啦」聲響的黑洞,臉上血色盡失。

  要是再晚一點,現在被攪碎的就是自己的手了。

  約翰聽聞驚叫,立刻從房裡衝來,拉住他問:「發生什麼事?」

  「攪、攪碎器……」

  聽尤爾慌亂地說出經過,一雙眼還盯著攪不停的黑洞,一副被嚇壞的模樣,約翰真是又氣又好笑。他試著關閉攪碎器,誰知開關竟然壞了,便只好蹲下身打開底層櫃子,將整個洗碗槽的電源拔掉,攪拌聲才終於停下。

  「藥沒了就沒了,我去幫你拿就好,以後別再做這麼危險的事。」約翰洗淨手再倒了杯水,讓尤爾服下僅剩的維他命,「今晚忍耐一下,明天就幫你帶藥回來。」

  「好吧。」尤爾驚魂未定地喝著水,目光又忍不住朝洗碗槽瞧去,又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個怪影子,心中便有些不安起來。

  為何攪碎器會突然動起來?明明沒有人按開關啊。

  這個問題,在隔天管理處請來的水電工解釋下,終於豁然開朗,「應當是線路的電流不穩才會觸動開關,我幫你把整組線路和開關都換掉了。」

  尤爾聞言,總算是放下心中大石,看來一切都只是巧合。

  *  *  *  *

  「寶貝,我在樓下了,下來吧。」

  「好。」尤爾掛了電話,拿起鑰匙和外套就跑出門。今晚,他們要去市中心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新店開張多會吸引大批人潮,所以約翰一下班就過來接他,好早點去佔位子。

  想著網上介紹的菜單,他雀躍地走進電梯,迫不及待想一嚐美味。

  雖然他們住得不高,才四層樓,但在約翰的縱容溺愛下,饒是再勤奮好動的人都會變得嬌生慣養,尤爾便也學了些壞習慣,能少出力爬樓梯就不出力。

  電梯緩緩下降,燈光忽然閃了閃,一抹白霧悄然從通風口飄出。

  尤爾打了個哆嗦,連忙將外套拉鍊拉至下巴處,又戴上連身帽,將雙手插進口袋裡,聳起肩膀吁了一口氣。他望著自己吐出的淡薄白煙,心想今晚溫度降得真早。因此電梯門一開,他就大步往外衝去,試圖盡快躲進車子裡取暖。

  他沒看到,背後的牆面已結上了一層冰霜。

  約翰坐在車裡,見尤爾包得像隻小熊匆匆跑來,不禁失笑,「有這麼冷嗎?」

  尤爾愣了愣,才發現外面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冷,便尷尬地拉開外套,說:「剛才電梯裡超冷的,我就以為外面也是。」

  「晚點我跟管理處說一下,讓他們注意電梯的空調。」約翰調了下車裡的溫度,等尤爾脫掉外套坐好後,才啟動油門出發。

  新店張開確實不同凡響,新鮮的上等食材搭配五星級廚藝的料理,果真美味得令人食指大動。饕客們忍不住點了又點,直到胃實在塞不下了,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而吃過飽的結果,就是擋不住的睡意。

  回程的路上,約翰見尤爾呵欠連連,便握住他的手,柔聲問:「睏了?」

  「嗯,昨天沒睡好。」尤爾說完又打了個哈欠,將頭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此時,他們正在一個交叉路口前等綠燈。由於這地段的交通較為繁忙,紅燈也長,以致於整條街都排滿了大小車輛,雜亂又沉悶的轟隆引擎聲,讓本就精神不好的人更加昏沉了。

  尤爾神情恍惚地望著窗外發呆,眼皮一搭一搭地往下沉,就在他睏得快要闔上眼時,忽然一個靈光閃過。他抬起目光,竟從窗外的後照鏡上望見一道模糊人影正坐在他後方,剎時間,所有睏意都一掃而空。

  誰?

  他震愕得轉身看向後座,卻不見任何人,再回身察看後照鏡,也恢復了正常,沒有什麼奇怪的影子,不由困惑地皺起眉頭,難道是幻覺?

  約翰看他一驚一乍的樣子,納悶問:「怎麼了?」

  「沒,大概是我太累,眼花。」尤爾乾笑地應付過去,深怕約翰會察覺自己的怪能力。

  終於,等了許久的綠燈亮起,約翰便收回視線,踩下油門。

  今天的車特別多,令這條路的行進速度十分緩慢,約翰見尤爾雖然稍有精神了,氣色卻仍有些蒼白,便索性轉入另一條較冷清的小路,打算繞道回家。

  不甚寬廣的馬路有幾分彎曲,暈黃的路燈下,只有幾輛快速駛過的稀疏車影,凌亂的噴漆與凋零的老舊建築,在在都顯示這片老區的破敗貧困。

  一切都是那麼地平常,毫無一點徵兆,直到他們行經一條巷道時,所有平靜都被猝然不防地打破——只見一輛灰色的廂型車倏然從右方竄出來,好似潛伏已久的鬼魅,猛烈地撲向獵物。

  「小心!」

  驚呼方起,過亮的車頭燈直直照在尤爾的臉上,令滿是驚懼的碧眼反射性瞇起,那瞬間,他似乎看見一道白霧飛進廂型車,緊緊纏住駕駛的手。

  那是……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閃過,卻還來不及成形,就被往左急彎的衝勢打散,正是約翰在試圖避開來車,尤爾也隨反作用力貼向門邊。

  然而,廂型車卻像徹底失控般,不僅沒有絲毫減速,還加速衝上來,將他們連人帶車地撞了出去,尤爾所在的右側車身立刻凹陷下去,碎裂的玻璃窗灑上一片血跡,教人不敢想像車內的狀況會何其慘烈。

  猛烈的衝撞直到車子歪斜地停在安全島邊緣才總算消停,肇事者似乎這才發現大事不妙,急忙就掉頭逃逸,卻不知何故,竟在一陣蛇行衝刺後,撞上離他們不遠處的燈柱,大量的鮮紅液體噴上裂如蛛網的擋風玻璃,便再無聲息。

  「快打九一一!」

  後面的駕駛都緊急停車搶救,警車與救護車也隨後趕到。

  雜亂聲中,尤爾忍著劇痛勉強睜開眼,就見約翰頭破血流地趴在安全氣囊上不省人事,而自己則身陷變形扭曲的金屬中動彈不得。

  「約……翰……」他慌張地呼喚對方,聲音卻被不住湧上的熱液淹沒,充斥口鼻的腥味令他難以呼吸,只能惶恐不安地斷續低吟,深怕他們會就此失去彼此。

  他不停地掙扎,即便連抬起一根手指的空間都沒有,也不願放棄一點希望,可惜過重的傷勢讓意識逐漸流失。朦朧間,他透過破碎的玻璃窗,望見一個人緩步走來後彎下身,似乎打算探頭進來。

  雖無法確認來人是誰,但求生的本能仍使他下意識祈禱對方能救他們出去。就在視線即將被黑暗籠罩時,他隱約看到那人垂散一頭金色的長髮,緊緊貼在赤裸的身上,伴隨細微的聲響。

  「滴嗒……」

  「滴嗒……」

  「滴嗒……」

 

12. 真實與幻象(二)

  意識在黑暗中沉浮,伴隨接連不斷的吵雜,刺耳的警笛、紛亂的交談,與從頭滴嗒到尾的水珠,最後是兩個人的爭執聲,爭吵內容十分模糊,僅能從語調聽出其中一人異常悲憤。

  「你這個騙子!」

  尖銳的指責忽然清晰地劃破混沌,讓尤爾猛然驚醒,卻只望見一片陌生的天花板。他怔愣了好半晌,總算記起自己發生車禍,便連忙坐起身,隨即又乏力得癱回床上。

  他喘了幾口氣,偏頭望見約翰渾身包著繃帶躺在隔壁床,便咬著牙爬下床,無視扯到點滴線管的刺疼,努力邁著痠軟的雙腿焦急走去,內心惴惴不安。

  這時,醫生正好進來查房,見他醒了,就安撫道:「放心,他很好,沒傷到要害,只有輕度的腦震盪和肋骨骨折,其他傷口也不是很嚴重,縫個幾針而已,幾個小時後應該就會醒了,但他因為有撞到腦部,我們建議住院觀察幾天比較好。」

  醫生說著,就拿起床頭的病歷表,以驚奇的口吻繼續說:「倒是你幸運多了,送來時全身是血,結果卻只有一些皮肉傷和淤青,但有些睡眠不足,吊瓶葡萄糖就好。你這陣子可能會感到全身肌肉痠痛,這是車禍的正常現象,回家泡個熱水澡,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謝謝。」一確認約翰沒生命危險,尤爾便鬆了口氣,也沒再在意醫生如何說他的傷勢,因為他實在不能想像自己沒了約翰該怎麼辦。

  「對了,警察在外面等你做筆錄,準備好要跟他們談了嗎?」醫生指著門外問道。

  尤爾看了眼昏迷中的人,就緊張地點了下頭。雖然與人洽談的事宜一向是由約翰處理,但現在約翰倒下了,他也只得壯起膽量,與陌生人應對。

  筆錄的過程很簡單,主要是交代一下事發經過,責任歸誰,現場諸多證據足以說明一切,而他也這才知道,肇事司機已當場死亡。

  「你真是我見過最幸運的受害者,明明是朝你的位置撞去,以當時的撞擊力道與車子損毀度來看,你就算不死也會有生命危險,卻沒想到居然只有皮肉傷,真是神奇!」警察離去前,忽然想起這件事,不由嘖嘖稱奇。

  尤爾回以禮貌性的一笑,沒多說什麼。其實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體質異於常人,只是不希望太過引起別人關注,因為那種被當成異類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送走警察後,他便想回到約翰的床邊,卻在轉身之際,不經意地瞥見牆角似乎站了個人——一個全身光裸的女人。這一瞬間,昏迷前看到的那一幕就浮上心頭,讓他又驚又疑地立刻轉回去想再看個清楚,對方卻已經消失無蹤。

  怎麼回事?難道又是那個怪能力?他不安地皺眉思索。

  點滴很快就吊完了。

  尤爾沒有馬上離去,依然守在床邊,在看到約翰醒來前,他無法真正地安心休息。好在就如醫生所言,幾個小時後,約翰總算有甦醒跡象,他開心地湊上前輕喚:「約翰?」

  約翰輕顫的眼皮似是一滯。他迅速睜開眼看向尤爾,神情略有訝異,隨即揚起一貫的溫柔微笑,乾啞著嗓子說:「寶貝,你沒事嗎?」

  「沒事,只有些皮肉傷,醫生都說是奇蹟。」尤爾含淚地緊握他的手笑道。

  約翰微微瞇起雙眼,像在消化什麼資訊般頓了幾秒,才臉色蒼白地揚起淺淡笑容,輕聲附和:「是啊,真的是奇蹟,太好了。」

  *  *  *  *

  「魔物附身。」黑晊世只瞧一眼,即知女孩的狀況。

  陰暗臥室裡,少女以不自然的角度趴在地上發出嘶啞的吼聲,本應水靈的雙眼被濃重的黑氣覆蓋 ,蒼白的肌膚突起根根青綠血管。忽然,她像發現了什麼,往牆上一躍,抓下一隻壁虎塞進嘴裡嚼動,混濁的汁液沿著嘴角流下, 令女孩的母親又一次驚懼落淚 。

  「為何會發生這種事?」

  退回客廳後,艾森太太立即崩潰痛哭。艾森先生無措地抹了把臉,望向據說是神職機構派來的調查專員,問:「能請到神父來驅魔嗎?」

  克里斯老神在在地指著搭檔,「別擔心,我們有專業除魔師。」

  「你是神父?」艾森先生疑惑地打量黑晊世,看不出這年輕的亞洲人有多大本領。

  「不,是陰陽師。」黑晊世淡聲答完,便無視對方的一臉納悶,伸指在艾森太太肩上輕拂而過,「請靜下心,安娜需要你。」

  興許是語言的力量,還是什麼法術作用,抑或是他與生俱來的沉定魅力,原本激動到無法自拔的母親竟平復了下來,擦乾淚水問:「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

  黑晊世沒直接應答,反而看向牆上缺了全家福的相片擺放處,「最近家裡發生什麼事?」

  「這跟驅魔有關嗎?」艾森先生皺了眉,似乎不樂意讓外人知曉。

  克里斯代為回答:「不想你女兒又被魔盯上的話,就得解決她內心陰暗的根源。」

  夫妻倆愣了半晌,艾森太太才懊惱道:「我們在談離婚,沒想到會對安娜有這麼大影響。」

  黑晊世了然點頭,神情雖依舊平淡,語氣卻是不容忽視地嚴肅,「人心一脆弱,魔便會趁虛而入,幸好這只是低等魔,若是高等魔,安娜恐已喪命。等她醒來後,請務必與她談談。」

  說完,他便走進臥室,準備施法驅魔。

  艾森先生見狀,連忙再次詢問:「那我們該做什麼?」

  「禱告。」克里斯比了個請的手勢,「祈求上帝賜予你們一家堅強的力量。」

  「就這樣?」艾森夫婦顯然十分茫然。

  「就這樣。」克里斯微抬下巴,比了下他們的胸口,「記住,魔要的就是人心軟弱。」

  艾森夫婦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卻在進房後見到一條纏著安娜的青綠大蛇,頓時駭然失色,「那是什麼?」

  黑晊世面不改色,「我的式神。」

  克里斯見艾森夫婦還欲發問,便制止道:「要開始了,禱告!」

  夫妻倆才恍然大悟,連忙手握十字架,以前所未有的虔誠祈禱。

  待旁人集中心神後,黑晊世伸出兩指輕點少女胸口,以艾森夫婦聽不懂的語言,低念:「太上臺星,應變無停。智慧明凈,心神安寧。凈心。」

  一道金色光束隨咒語自指尖射進心窩後,手指再轉向安娜欲咬人卻如遭箝制無法關闔的嘴,「丹朱口神,吐穢除氛。思神煉液,道氣常存。凈口。」

  又一道金光進入滿是穢物的嘴,少女齜牙咧嘴的臉瞬間平靜,黑晊世接著將手指往下移去,這時,安娜的肚皮大漲,異樣的蠕動似要撐破身體,卻遭青蛇壓制而未果。

  「靈寶天尊,安慰身形。五臟玄冥,侍衛我真。凈身。」

  送出最後一束金光後,安娜立刻停止掙扎,神情平靜地直視天花板,身體由內向外泛起金燦光芒,彷彿融合於體內的三道光束正不斷擴散。

  黑晊世收回手指,沉聲喝道:「謹奉歸命於諸佛,除穢清淨,出來,魔障!」

  耀眼的聖光頓時乍放,將整個房間籠罩在金色結界裡,安娜激烈地晃著頭,正是體內魔物在作垂死掙扎,然邪終不勝正,她痛苦地張開嘴,巨大的黑霧便自喉間飛奔而出,張牙舞爪地露出猙獰面孔。

  克里斯見狀,立刻舉起靈能槍,快狠准地打中那張臉,房內遂響起幾乎要刮破耳膜的駭人嘶吼,魔物中彈的傷處發出啪滋電流,並迅速向外爆漲,最後將牠炸得一乾二淨。

  魔障已清,黑晊世收回式神騰蛇後,安娜就悠悠醒來,恢復清純可人的模樣。她茫然呆望眾人片刻,才在父母的含淚目光中,害怕又內疚地縱聲大哭。

  除去了魔物,便算是完成任務,至於後續問題,會有其他專員來處理。於是,兩位靈能者立即悄然離去,留下相擁而泣的一家人。

  他們回到車上,見罷課司機難得沒有埋頭鼓搗什麼零件,反而捧著一個板子朝對面不停窺視,將宅氣昇華到近乎癡漢的境界,簡直教人難以直視。

  「死宅,你又在衝三小(搞什麼)?」克里斯點起一根菸大口大口抽著。剛才為了在艾森家保持專業形象,他就一直強忍著菸癮,簡直要憋死人。

  「回來了,顆顆。」罷課司機喃喃低笑完,就將偵測板轉向他們,指著離中心點最近的兩顆藍點,「那裡有兩個靈體。」

  黑晊世瞥了眼偵測板,再往對面老屋望去,果真有兩道略微透明的身影從二樓窗戶飄過,便凝神細看了下,「只是陽壽未盡的普通亡靈。」

  「要順便收嗎?」克里斯靠在椅背上,頭也不轉地叼著菸提問。

  黑晊世思忖了會,就又推開車門,「也好,既然遇到了,便算有緣。」

  克里斯一聲不吭地跟著下車,隨搭檔走向對街。雖然收魂這等小事完全沒有他的用武之地,但靈能偵察的工作守則之一,就是不論案件大小,都絕不能單獨行動。

  兩人走進雜草叢生的前院,就見老屋的外牆爬滿了濃密的藤莖,積染塵埃的窗內漆黑無光,看來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了,破舊的木門甚至沒有上鎖,只要稍微轉動鬆垮的門把,就能輕易推門而入。

  甫踏入玄關,一屋子的塵霉悶味立刻撲鼻而來。克里斯按了按牆面,雖摸到了電燈開關,卻毫無作用,黑晊世只好施點法術,讓整屋的燈全部亮起。

  不同於一般的空盪老宅,這屋子雖家具老舊,裝潢因未有保養而褪色凋零,大小物件卻是一應俱全,所有生活日用品也聞風不動地擺放著,好似這家人從未搬離過一樣。

  「樓上兩隻不會就是最後的住戶吧?」隨黑晊世往樓梯走去同時,克里斯快速打量周遭,邊納悶地喃喃自語。當視線移到牆上的全家福時,他立刻發出一聲低呼,取下嘴裡的菸,湊過去瞧個仔細,眉間的皺痕足以夾死一隻蚊子。

  「怎麼?」黑晊世停下腳步問道。

  克里斯瞪了良久,才放棄地吐出一口煙,「沒,就覺得這兩人挺眼熟,但記不起來是誰。」

  「以前認識的人?」黑晊世提出這個可能性。

  克里斯原本就是德州人,從小在休士頓長大,自入行後有差不多一百年沒回來過家鄉,而這裡離休士頓也就兩個多小時的飛程,若有哪個親友搬過來也不奇怪。

  「沒可能,看這照片的年份,就知道他們還沒那麼老,就算是誰家後代,也不會兩個都眼熟。」克里斯說完,就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走。

  不過,黑晊世聽克里斯這麼一提,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竟發現照片中的夫妻確實似曾相識,卻沒印象何時見過,畢竟他也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來美國了。

  上了二樓,找到主臥房裡的兩縷幽魂,正是照片裡的那對夫妻。他們的眼眶幽黑空洞,臉色死白,唇色灰黑,即是陽壽未盡而橫死又未被無常帶走,導致它們在人間滯留過久,逐漸退化成沒有自主意識的地縛靈。

  看著它們換上睡衣、躺上床、沉沉睡去、消失,又忽然走進房裡、換上睡衣、躺上床、沉沉睡去……不停重複同樣的動作,克里斯便得出結論,「是在睡夢中死去,所以連自己死了都不知道?」

  「沒錯。」黑晊世對它們低念了段咒語後,試著問:「還記得名字嗎?」

  可惜,這對鬼夫妻張大漆黑的嘴,只能發出嘶嘶的氣音,顯然是連曾經為人的記憶都已淡去,他便只好取出一顆珠子,將它們收了進去,打算交給分隊超渡。

  「找到了。」克里斯翻箱倒櫃,挖出兩張身份證,「瑪莉・唐納森和蓋里・唐納森。」

  「帶著吧。」

  有身份證明就好辦,至少這兩人到了地府,能省去不少查核身份的手續。

  離開時,黑晊世突發奇想,從牆上取下一張唐納森夫妻的合照。

  不知何故,他有預感這或許會派得上用場。

  *  *  *  *

  尤爾一連在醫院陪了兩天,確定約翰的腦震盪穩定後,才叫車回家,稍作休息。

  淅瀝的水聲在浴室響起,他仰頭站在獨立衛浴的淋浴間裡,任由溫熱的清水抒解一身疲倦與僵硬。誠如醫生所言,從昨天開始,他就全身痠痛不已,彷彿每根筋骨都被拆解重組過一般,痛得連呼吸都是折磨。

  正享受著久違的舒爽時,一絲涼意忽從背後飄來,他以為是外頭吹來的空調氣流,便往前一站,將整個身子都浸在水柱中,待身體每一處都被沖得熱呼呼時,才稍微退了出來。

  他伸手擠了點薰衣草味的洗髮精,輕輕按摩頭皮,滿足地沉浸在指尖下的舒壓感。

  不過,頭髮似乎有點過長,該剪了吧?

  等搓得差不多後,他收回手,正想沖掉泡沫,竟赫然發現指間有幾縷金絲纏繞。他詫異地又抓了把頭髮,同時回頭張望,卻不見有何異樣,再放下手時,金絲已然消失。

  「又看錯了?」他納悶地盯著滿手泡沫,難道他真累到這種地步?

  算了,還是趕快休息吧。

  他嘆了口氣甩開所有惱人想法,加快洗澡速度。忽然,一股直覺讓他看向身旁的滑動式浴門,竟在鋪滿蒸霧的玻璃門上,隱約看見一道模糊人形立在門外,頓時心中一涼。

  家裡只有他和約翰兩個人住,但那個身高體型絕不可能是約翰,何況人還在醫院躺著,怎可能突然回家給他一個驚喜?而他自己就站在這裡,那門外的人會是誰?

  小偷?還是……

  這一刻,金髮女子的影像再次浮上心頭,他緊張得屏住呼吸,胸口劇烈跳動。

  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見對方,該不會是……不,不要又是!

  他顫抖地握上門把,在幾番吸吐後,一鼓作氣地拉開浴門。

  「哈!」

  一件浴袍掛在對面牆上,薄霧之下,乍看還挺像個人,原來是自己嚇自己。

  他失笑地鬆了口氣,低頭就發現地板上有一灘水漬,估計是從拉門縫隙流出去的洗澡水,便從一旁的牆櫃取出一條大毛巾,對折過後鋪在地上,再關上門繼續洗澡。

  殊不知,毛巾在水漬的浸染下,竟緩緩印出一對腳印的形狀。

  *  *  *  *

  這裡是哪?

  一覺醒來,周遭盡是陌生的擺設,讓尤爾徹底茫了。

  他是何時跑來這的?

  正疑惑之際,上方傳來腳步聲,一名金髮女子從樓梯走下,他便立刻迎上去。

  「請問……」

  女子沒有理會他,直接略過他走進廚房,好像沒看到他一樣。

  他尷尬地傻在原地幾秒,才跟進去,正好見到見女子要吞服什麼,卻沒來得及看個仔細,就聽到一聲痛苦的哭鳴。他循聲望去,竟是一隻小博美翻著白眼倒在地上抽搐。

  「狗狗!」他連忙跑過去。

  誰知,才踏出幾步,場景忽然一轉,猛烈的爭吵響徹雲霄。

  女子在跟一個男人吵架,不知為何,燈光變得十分昏暗,令他無法看清兩人的臉孔,只覺得那男人的背影相當熟悉。而兩人雖然看似吵得激烈,他卻一點也聽不清爭執內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子的心碎與憤怒,彷彿自己能與對方心靈感應。

  這時,一串淅哩水流聲從背後響起,好似有什麼從水中冒出來的聲響。他納悶地轉身一看,竟是那女子全身赤裸地貼著自己,嚇得他連忙倒退一步,也才明白從方才就響個不停的滴答聲究竟從何而來——女子像剛泡過澡,濕淋淋的金色長髮貼在身上,正好遮住胸前的重點部位,讓他稍微沒那麼尷尬地將視線集中在脖子以上的部位。

  女子的臉色十分蒼白,淡綠色的眼珠有些混濁,真是可惜了那細緻漂亮的五官。

  他見對方冷冷地瞪著自己,像在怒斥他無禮地闖入地盤,便慌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

  誰知道,他話未說完,女子突然面目猙獰地抓向他的胸膛,尖銳的指甲刺進皮膚,痛得他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都再說不出口。

  怎麼回事?

  起初的錯愕過後,他驚駭地感覺到刺痛正逐漸加深,便慌亂地掙扎,試圖打掉女子行兇的手,但對方看似瘦弱卻不動如風,利爪甚至加重力道持續往裡鑽挖,直到喀一聲地穿過胸骨後,握住他的心臟狠厲一捏。

  啊——

  他痛得張大嘴,卻像被鉗住喉嚨般發不出聲,任由撕心裂肺的劇痛抨擊每根神經。

  為什麼?他明明就不認識這女的,為何要殺他?

  他漲紅著臉死命抵抗,深怕對方下一步便是挖出他的心臟。然而,不管他如何使力,都徒勞無功,只能絕望地跪倒在地,瞪著女子無聲詢問。

  女子睜大空洞的雙眼,湊近被水浸得有些浮腫的臉,輕啟灰白死枯的嘴唇,以極其沙啞的枯竭嗓音緩緩吐出幾個字,「離……開……否則……死!」

  說完,女子的五官流出大量的冰水,好似體內關著即將爆發的巨洪。他驚恐地瞪大碧綠瞳孔,發現那水並未流向他處,反而如浪潮般全數湧上他的臉,像是想要將他活活溺斃。

  「不要!」

  悽厲的尖叫爆出後,尤爾激動地揮舞四肢坐起身,總算是從夢魘中驚醒。他驚魂未定地瞪著被踢翻的棉被,再抬頭張望四周,皆是熟悉的景物,這才鬆了口氣地倒回床上。

  已好久沒做這樣鮮明的惡夢了,不像過往醒來即忘的夢,他直到此刻都還能深刻感受夢中的一切,包括被女子折磨的心痛與窒息。

  他喘著氣摸向胸口,忽又坐起身拉開衣襟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氣。

  只見光潔的胸膛上泛著紅豔的五指爪印,正是夢裡那女子挖取心臟的位置!

  剛才的夢……是真的?

  尤爾顫抖著雙手,緩緩地別上扣子,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發呆。良久後,他六神無主的混亂腦海裡,漸漸浮上一個人的名字,以及對方深切的叮嚀。

  ——「最近要小心,有什麼事找我們。」

 

 

13. 迷霧之後(一)

  尤爾站在鏡前拉開衣領,胸口的印痕遂映入眼簾。指尖大小的五點紅印以不等間距排成一弧,沒有流血,沒有傷口,不痛不癢,卻鮮紅似血,彷彿下一秒血液就要噴流而出。

  他仿照夢中的穿膛手勢,將右手貼在指印上,竟十分吻合,不由得一顫。

  「離……開……否則……死!」

  惡魔的恐嚇猶在耳際,他躊躇良久,才下定決心打開珍藏的小鐵盒,取出那張被偷塞過來的名片。白底黑字的小紙片材質極佳,版面設計與內容卻十分空盪,什麼職稱身份都沒標註,只有「黑晊世」三個中文字和一排看不出是哪國號碼的五位數字。

  「真的能打通嗎?」他疑惑地將名片翻來覆去,心裡又掙扎了起來。

  遲疑間,他抬眼看向鏡中的自己,白得發青的臉色、微腫的黑眼圈、滲人的紅爪印,這模樣還真是像極了那些孤魂野鬼。

  算了,死馬當活馬醫吧。他認命地拿起手機,照這號碼撥出去。

  聽著話筒裡的撥號音,尤爾絞盡腦汁地思考說詞,心情也起伏不定,緊張得掌心冒汗,因為他有種預感,一旦與那兩人有了聯繫後,就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輕易斬斷了。

  等了好一陣,電話都沒有回應,也許這號碼根本就不對吧?他不禁鬆了一口氣,卻也莫名地有些失落。正當他打算要掛斷時,電話竟然接通了。

  「喂?」

  聽著迴盪在耳邊的低沉嗓音,尤爾忽然耳根一熱,心跳加劇,腦袋一片空白,連原先想好的說詞也忘得一乾二淨。他拼命告訴自己冷靜下來,隨便說點什麼,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畢竟一開始是自己趕人走的,現在有事才找人家求救,這會不會太厚臉皮了?

  好在對方極有耐心,沒聽到回應也不著急,甚至靜靜地等候,讓他差點以為對方已經掛了電話,直到一聲略帶遲疑的溫和詢問傳來。

  「育,是你嗎?」

  尤爾一聽,不禁心頭一慌,就反射性掛了電話,兩頰盡是掩不住的紅燙。

  方才那暱稱太過親密熟悉,他忍不住想起曾反覆做過的美夢,儘管內容已然模糊,但他仍記得夢中那仿若刻入靈魂的幸福與喜悅,而這感覺讓他對自己的過去更加不知所措。

  他跟對方以前是什麼關係?為何黑晊世會這樣叫他?育……是他的本名嗎?

  「滴嗒。」

  正胡思亂想之際,一滴水聲令他下意識往鏡子一瞥,頓時臉色一白。

  不知何時,鏡中的景象竟全變了模樣——一個拳頭大的黑洞穿透「他」的胸前,而「他」睜大混濁的綠色眼眸,張開灰白的嘴唇似要發出無聲的求救,然而一張口,透明的液體就從五官大量流出,迅速地淹沒鏡面。

  他瞪著這鬼魅鏡像,四肢不住打顫地往後倒退,這時,金色的髮絲隨水流緩緩漂出,一根又一根地纏上鏡中的「他」,直到整個人被包覆得只剩一顆頭後,女子的臉忽從身後浮至「他」的肩頭,以嘶啞的嗓音在耳邊斷續輕響,炸碎他每一根神經。

  「你……會……死……」

  「啊!」

  尤爾驚叫地將手頭之物砸向鏡子,因而撞倒什麼發出重物落地聲,但他無暇顧及麻疼的手肘,拔腿就往外奔逃,卻在踏出房門時,差點兩腿一軟,只見屋內各角落的地板竟一一浮起那水鬼的身影,齊聲重複著同樣的惡毒詛咒。

  「你會死……你會死……你會死……」

  陰狠的呢喃與滴嗒聲不斷迴繞,即便摀住耳朵閉上雙眼不聽不看,也阻擋不了魔音摧殘。

  為什麼?為什麼要一直纏著他不放?

  眼看女鬼們一個接一個朝他爬來,詛咒的聲響幾要震破耳膜,他終於受不住崩潰地連滾帶爬奪門而出,一心想馬上回到約翰身邊。只要有約翰在,一切就會沒事!

  他拼命按著電梯鈕,回頭卻見地上湧入一波又一波的水,披散長髮的女鬼歪著頭顛起腳尖,一點點順著水流漂來,嚇得他慌忙重複壓按,也想不到要爬樓梯,直到電梯門一開,便衝進去狂按關門鍵,總算讓電梯門在水流靠近前關上,這才鬆了口氣地癱軟在地。

  想著女鬼就在門外,他仍無法完全鬆懈下來,就趕緊抬手按下一樓,感覺電梯啟動後,才安下心地靠到角落喘息,理智也緩緩回復。

  糟糕!方才慌亂之下,皮夾鑰匙什麼都沒拿,連手機都被當成武器砸鏡子,現在他身上毫無分文,也沒膽再折回去拿東西,接下來該怎麼辦?

  正懊惱地抱著頭糾結時,電梯停了,他扶著牆站起身,卻等不到門開,才發現樓層指示燈竟一個都沒亮。他納悶地瞪著面板,搞不清現在是停在第幾層,只得又按了按一樓。

  按鍵依然沒有反應,通風口卻吹來一絲白氣,落在身上引起一陣哆嗦。他輕顫地聳起肩膀,心頭滑過一道寒慄,燈光就閃爍了下,一聲轟隆自腳底作響,電梯竟倏地啟動飆升,突如其來的反衝力下,他一個啷嗆跌坐在地,就見樓層燈一個接一個地亮起。

  二、三、四、五……十六、十七、十八……

  比往常還快數倍的速度,令他腿軟地緊抓著扶手,心臟跳到極限,難以喘息,連去按呼救鈴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泣不成聲地斷續嘶喊:「停……快停……救命……」

  電梯飛過二十一層來到頂樓,接著又如自由落體般急遽下墜,他面如死灰地哭破嗓子,只覺所有血肉靈魂都被毫不留情地迅速抽離,無力挽回。就在他以為要摔得粉身碎骨時,落到底的電梯竟又反向飆飛,似在以玩弄他為樂。

  「你……死……會死……」

  對講機傳出來自地獄的呼喚,淅瀝水聲在狹小的空間迴響,冰冷的水從牆壁滲入電梯,流得越多越猛,很快就淹至小腿高度,似想灌滿整座電梯,一如鏡中被水鬼吞噬的自己。

  他顫抖地往牆邊攀爬,試圖脫離牢籠,卻力不從心,極致的恐懼已剝奪他所有力量。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滴嗒。」

  水珠一滴滴落在頭頂,像凍寒刺骨的冰針,穿過發麻的頭皮沿著神經骨髓鑽入每個細胞,無所不在地召示著什麼的到來。他心有所感地往上看去,睜大震愕而絕望的雙眼,只見被浸出大片水漬的天花板漂下絲絲金髮,露出女鬼滴水的死白臉龐,最後浮出倒立的赤裸身體,直直地朝他滑落。

  此刻,所有的掙扎都是枉然,在這密閉的電梯裡,他根本無路可逃,只能放棄地閉上眼,無聲地吶喊:「為什麼我要遇到這種事?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般自我封閉好一會,除了不停移動的電梯外,預想中的痛感竟遲遲未來,就連積水也消失無蹤,渾身上下甚至感覺不到一絲浸水的濕寒。

  難道是女鬼離開了?

  他遲疑了良久,才鼓起勇氣,緩緩睜眼一看,頓覺魂飛魄散。只見女鬼蹲在地上,將一張臉緊貼在他面前,像終於等到了時機,咧開烏黑的嘴唇,陰冷低笑:「去……死!」

  「啊——」

  淒厲的慘叫劃破整片住宅區,卻沒有一個人聽到,也沒人注意到電梯的異樣——如被頑童惡作劇的樓層燈上下亂竄,始終不降到一樓。

  *  *  *  *

  克里斯跟分隊人員交接完畢,見黑晊世對著手機沉思不語,不由隨口開了個玩笑,「騷擾電話喔?不爽就騷擾回去啊。」

  黑晊世盯著來電紀錄,隱感不安,「是育。」

  「喔,要幹啥?」克里斯點了根菸,看他神色不佳,估計不是什麼好事。

  黑晊世沒有答話,僅是皺眉按上胸前毫無反應的項墜,覺得有什麼事疏忽掉了。他這號碼一向只給熟識的人,而來電區碼屬於休士頓,所以打來的是育沒錯,儘管育不知為何會一聲不吭就掛斷,但必定是發生什麼事,才讓這極力拒絕過去的人主動聯絡自己。

  會跟那灰影與金光有關嗎?雖然當時他沒感應到任何邪惡氣息,但來歷與目的卻仍是團謎,難保沒有個意外。思及此,黑晊世眉間的皺痕越深了。

  克里斯等了半天都沒回應,便沒好氣地抓著他往外走,「在這瞎煩,不如直接過去!」

  「等……唉。」黑晊世欲言又止,最終仍無奈地任由克里斯將自己強塞上車。很多時候,他都不得不感激克里斯的強橫霸道,特別當他心中的不祥預感越漸強烈時。

  車子一路急馳,才開至公寓樓下,就見周遭瀰漫著濃重的陰冷鬼氣,連罷課司機都警覺地抬頭大叫:「哇靠!這怨氣也太重了!」

  黑晊世和克里斯臉色大變,窩在後座的湯圓也齜牙咧嘴地伏身朝大樓炸毛低吼,貴人甚至未等吩咐,就主動飛去查探。

  「主人,少爺在電梯裡。」

  他們趕忙奔至出事的電梯,濃重的怨靈氣息正透過門縫汩汩溢出。

  克里斯不由分說,徒手拉開電梯門,探頭朝上看了一眼,就立刻縮回來,皺眉大罵:「靠夭!是打果汁喔?飆成這樣,裡面的人還不摔成肉醬?」

  黑晊世寒下臉,瞪了眼還有心情吐槽的人。他抽出一張黃色人形小紙,往電梯通道上方拋去,「天一!」

  符紙如有生命般鑽入電梯底部,在尤爾身邊結下一道金色的防護網,女鬼瞬間驚叫退去。電梯一脫離女鬼的控制就停在原處,卻興許是被玩過頭故障了,不論他們怎麼按操作鍵,就是紋風不動。

  他們看了眼樓層燈,十八樓,好樣的!

  兩人轉身衝入逃生門,直奔十八樓,好在他們體質特異,這點高度完全不是問題。待克里斯拉開電梯門,將卡在十七與十八樓間的電梯抬上來後,才總算見到窩在角落神情空洞的人。

  「育!」黑晊世連忙抱出尤爾,擔憂地輕揉他冰冷蒼白的臉頰,不斷呼喚著似曾相熟的暱稱,令不住輕顫的人抬起茫然的臉,豆大淚珠隨即自渙散的碧眼落下。

  葉育從小在大家的疼愛下長大,黑晊世從未肯讓這孩子委屈過,如今見寶貝多年的人哭成這樣,便越發不捨地擁緊他輕拍撫哄,自己也心疼得紅了眼眶。

  「小育兒不怕,我在這,沒事,沒事了。」

  一如夢境中曾擁有的厚實懷抱與低醇耳語,牽動被封印在靈魂深處對這人的依戀,讓尤爾緊繃數日的神經漸漸鬆懈下來,忍不住哇地嚎啕大哭起來,壓抑在心底許久的不安,也如潰堤的洪水宣洩而出,好似迷失已久的孩子總算回到原生的歸屬。

  執事……執事……

  他下意識抓緊身邊的人,不斷在心底反覆呢喃,像在強迫回憶般急切尋求封印出口,深怕這份溫暖會在夢醒後又消失無蹤,如同那些永遠記不起的過往夢。

 

 

14. 迷霧之後(二)

  回到四樓的住處,聽尤爾斷續說完近來的怪事後,黑晊世真是氣得心肝疼,「發生這麼嚴重的事,為何不早點聯絡我?」

  尤爾尷尬地低下頭,哭腫的雙眼下是一層烏青,在那蒼白臉上更顯憔悴可憐。

  黑晊世看他這樣,便不忍再多有責備了。其實他也明白尤爾不肯聯絡的原因,若不是這女鬼實在鬧得兇了,恐怕他們連這第二次面都碰不著。

  「幸好那天幫你下了護身咒,不然……」黑晊世無奈地輕嘆,完全不敢想像車禍當時若沒有護身咒擋下大半傷害,育會變得怎麼樣。即使他們擁有特殊體質,也受不了過於猛烈的撞擊,何況育因自封能力而大幅減弱,在一年多的休養後,身體也未能恢復到該有的水平。

  「護身咒?」尤爾疑惑了,自己何時被下的咒?

  黑晊世沒有回答,只是起身環顧四周,問一直悶著臉的克里斯:「你覺得如何?」

  「沒感覺。」克里斯叼著一根沒點燃的菸,右手握著開蓋的打火機,大拇指在齒輪上輕輕摩擦,就是沒打算點火。

  黑晊世盯了他一會,轉而對尤爾說:「現在還早,你先去睡一下。」

  「我……」尤爾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不想睡。」

  「去睡,你需要休息。」黑晊世拉起他走向臥房,語氣略重道:「你該學會照顧自己。」

  「……」

  尤爾捱不過這麼強硬的堅持,只好不情願地坐上床,胸口如受堵般難受。連日的勞心勞力又驚魂一場,他確實疲倦不堪,但閉上眼後,仍是一場又一場的惡夢,教他怎敢再睡?

  黑晊世見他抿著嘴一臉委屈,終是不忍地軟下語氣,「我知道你怕,睡吧,我幫你念靜心咒,會沒事的。」

  貼心的勸哄令尤爾下意識起了撒嬌心,卻在抬眼觸及黑晊世眼底顯而易見的柔情時,隨即清醒過來,尷尬地移開視線,低聲結巴道:「那、那就麻煩、你了。」

  未敢再多瞧一眼,他立刻乖順地躺進被窩闔上眼,無奈暗嘆。

  他不是笨蛋,不會看不出黑晊世的情意,也察覺到他們過去肯定不只是朋友,否則自己剛才不會在無意識中渴求對方的撫哄擁抱,但他現在已經有了約翰,兩人也在上帝面前宣誓要與彼此共度一生,所以不論他們過去是什麼關係,都不可能再繼續了。

  黑晊世望著尤爾似逃避的舉動,不由苦澀地扯了下嘴角。

  不過是一場意外與一年半的失蹤,竟讓他們倆隔得如此遙遠,難道他們幾十年的相守就真的比不過一個詛咒嗎?

  他揉了揉鼻梁,強壓心頭哀痛,待情緒平復後,便低聲念起靜心咒。淡金色的光芒隨經文在兩人周圍微微散開,流動清淨祥和的溫煦氛圍,令尤爾微蹙的眉頭緩緩鬆開,不安緊繃的睡顏也總算趨於安詳。

  克里斯倚在房門邊注視這一幕,卻是憋了滿肚子的悶火無處發洩。

  操!大家同生共死多少年,葉育一出事,所有人就集體動員沒日沒夜地查蹤,結果這死囝仔一句失憶了就要斷絕關係,連出了這麼大的事也忍著不找他們,真他媽的欠揍!要不是有保護欲超強的老黑在,他絕對要揍這死囝仔一頓!

  越想越不爽,克里斯索性別開視線,望向房內一角的殘局——破裂的全身鏡、散落的碎玻璃,與倒在地上的青銅物。他過去撿起那東西,竟是一座雕像,又見一旁的櫃上有處空位,便順手擺了上去。離手時,他忽覺這雕像頗為眼熟,便湊近瞧了個仔細。

  持劍而立的希臘蛇女?

  這讓克里斯想起很久以前的往事——在他還在世界戰場上為國家賣命殺敵的那個年代——當時,他率領的部隊中,曾有位下屬戴著一條類似的項鍊,墜上是個手持天秤的矇眼希臘女子,記得對方說那是正義女神,並深信他們是為正義而戰,正義女神也將為世界帶來和平與公正。

  他忍不住嗤笑一聲,其實美國參戰的真正目的為何,也只有那些在位者才知道,所謂的正義不過是個幌子,儘管那多年的二戰確實為不少國家帶來相當長時間的和平與發展。

  黑晊世念完了經文,見克里斯正好奇打量那雕像,便也凝神觀察一番,「這銅像有仙靈之氣,應是我那天發現的金光。」

  「又是仙靈又是怨鬼,這公寓是怎麼回事?」

  兩人留下貴人看顧,走出房間後,克里斯接二連三地提問:「既然有仙靈,他怎麼還被女鬼糾纏?該不會是你們說的什麼風水不好?」

  黑晊世搖頭否定這個推測,自第一天來這裡,他就查過建築構造與擺設,雖說不上順風順水,但也不算差,至少不會招來不祥。他抬眼察看天花板徘徊不去的灰霧,緊皺了眉頭,「怨靈剛被天一擊退,暫時出不來,等晚上陰氣較重時,再招出來問清楚吧。」

  「那我先載阿宅回飯店,晚點再來,免得他等太久抱怨不停。」克里斯說完,也不等他回應,就直接朝玄關大步走去。

  黑晊世搖頭苦笑,無話可說。他了解這老友的脾氣,說穿了,克里斯就是想出去飆車發洩一下,倒楣的罷課司機恐怕得體驗一回飛車驚魂了。

  *  *  *  *

  尤爾醒來時,見床邊站了個笑吟吟的和服美女,當場就愣在床上,接著一隻白狐狸犬跳上床對他一陣猛舔,讓他整個人都淡定不能了。怎麼豪放狂野的金髮裸女沒了,就換一個東方古典美女和一隻熱情如火的狗來?他這走的是什麼桃花運?

  貴人看他這副呆樣,便噗哧一笑,「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唷。」

  「啊?」尤爾頓時紅了耳根,連忙將狐狸犬摟進懷裡下床,也沒意識到自己為何抱得如此順手。他急匆匆走到房門,才想起來要問那女的是誰,就被迎面走來的人打斷。

  「醒了?」黑晊世接過湯圓,將牠放到地上,「時間差不多了,到客廳來吧。」

  「喔。」沒由來地無法抗拒對方的話,尤爾懵懂地尾隨黑晊世來到客廳,才發現家裡不止多了和服美女與小白狗,還有疑似自閉症的青年蹲在電視前自言自語,不禁一囧。

  克里斯大喇喇地癱坐在沙發,毫不客氣地將雙腳放在茶几上,幫他介紹:「罷課司機,吵著要跟上來的死阿宅,不用理他。」

  「唷,好久不見。」罷課司機回頭擺了下手,便繼續研究遊戲櫃裡的收藏。

  罷課司機……常帶頭蹺課的意思嗎?

  尤爾尷尬地笑了笑,依指示在一張高腳椅坐下。

  「開始吧。」黑晊世道。

  罷課司機一聽,就連忙轉過來,低念:「錄影啟動。」臉上的靈腦鏡隨即亮起一個小藍點,而後既興奮又猥瑣地低笑:「金髮裸體辣妹耶,等下傳給阿拔看,顆顆。」

  「……」

  一室無語白眼,尤爾也凌亂了,這都是什麼人啊?

  黑晊世輕咳一聲,拉回尤爾的注意力,「解開扣子。」

  尤爾大驚,「為什麼?」

  明明是罷課司機要錄裸女,怎麼變成是他要脫衣服?

  這莫名驚羞的反應讓黑晊世一愣,隨即意識到尤爾誤會了,便失笑解釋:「你的胸口有那女鬼留下的指印,我需要利用它來召喚。」

  原來是自己會錯意,尤爾羞恥地紅了臉,趕緊解開胸前鈕釦,露出血紅的五指爪痕,在那單薄的胸膛上,看來甚是嚇人。

  黑晊世眼神一沉,左手持訣,右手輕觸紅印,低聲念出一長串咒語,融入靈力的莊嚴符文在安靜的客廳環繞,輕輕盪起一圈圈罡氣波流,待最後一字落下,手印乍起耀眼金芒,燈光閃爍了下,滴嗒水聲隨之輕響,周遭溫度驟降,連吐息都化成道道白霧。

  尤爾感到身側傳來刺骨涼意,明白是金髮女子現身了,不禁怕得緊閉雙眼不住顫抖,抓著高腳椅邊緣的手指冰冷得麻木,連胸口都隱隱悶痛起來。

  黑晊世察覺他的狀態,立即勸道:「別怕,你必須戰勝恐懼,勇敢面對,才不會被影響。」

  然而,過往不堪的體驗早讓尤爾有所偏見,如今又被這女鬼騷擾折磨,實在難以跨越障礙。黑晊世無奈之下,只得先詢問渾身濕淋的女鬼:「你是誰?為何出現在此?」

  可惜,女鬼似乎也失去了表達能力,只能翻著眼白直直瞪著他,舉起右手指向尤爾,一張嘴就溢出似流不盡的水,根本無法言語。

  「要不讓小育感應看看?」克里斯剛提議完,就想起尤爾早已忘記如何使用能力,更別說人家現在還怕得抬不起頭來,便懊惱地撇了嘴角輕嘖一聲。

  「我、我嗎?不要!」直覺克里斯指的就是自己,尤爾驚得拼命搖頭,拒絕再感受那些要命的痛苦畫面。

  黑晊世也搖了搖頭,以往他們捉到無法正常交談的鬼魂時,都是由葉育去感應對方意念,但如今是不可能了,只得取出一顆珠子朝女鬼拋去。

  「收。」

  珠子飛至女鬼額頭,將她吸了進去,再自動飛回黑晊世的手中,刺骨冰寒與詭異水聲便瞬間消失,尤爾胸口的陣痛也總算平緩了下來。

  「搞定。」克里斯從沙發跳下來,拍拍屁股就要走,「回飯店召喚那個不小心的,把東西送去給董事長問話。」

  「董事長?」大患一除,尤爾心情一鬆,就脫口說:「你們做這行還開股份公……呃。」等他反應過來緊急住嘴時,已來不及了。

  「哈……股份公司……」一直擺臭臉的克里斯終於沒能忍住地狂笑,「靠,董事長這綽號還是你取的啦!」

  取什麼綽號?尤爾有聽沒有懂地看向其他人,卻見大家也是低笑不語。

  就在這時,黑晊世忽然意識什麼,往尤爾空無一物的胸口望去,才醒悟到項墜始終沒有反應的原因,便是臉色一沉,「項鍊呢?」

  此話一出,克里斯立即收起笑意,連本在碎言碎語的罷課司機也噤聲了。

  面對集體肅起臉的一干人,尤爾不解反問:「什麼項鍊?」

  黑晊世面無表情地冷聲道:「刻著你名字的項鍊。」

  「那個?我收起來了。」尤爾納悶了,那項鍊很重要嗎?

  「去拿出來!」

  又一次聽到黑晊世的強制口吻,尤爾不禁委屈了,連約翰都不曾對他嚴聲厲語過,這人憑什麼對他這麼兇啊?他本想反駁些什麼,但望見對方眼底的哀戚之色,便什麼都說不出口,只好鬱悶地回房取出曾隨身不離的項鍊。

  黑晊世接過項鍊,將血色晶石的項墜放在掌心摩梭了番,才謹慎地替尤爾戴上,鄭重交代:「這項鍊能保護你,無論何時何地,不管發生任何事,都絕不能拿下,記住。」

  「……」

  尤爾不懂所謂的保護是什麼,以前被孤魂野鬼糾纏時,也沒見項鍊有什麼作用。然而,他瞧了眼黑晊世壓抑的深沉目光,竟莫名感到心虛,便不敢再問地將疑惑全吞下肚。

 

15. 迷霧之後(三)

  葉育細細凝視掌中的項墜,尖角橢圓的血晶石光亮剔透,乍看色澤濃厚,內裡卻流轉細微光暈,好似有生命般靈動,鑲著晶石的銀白底背刻著「尤爾」的英文草寫體,又以非人間所屬的銀白材質為鍊,質地輕柔細緻,絲毫沒有金屬的紮人感。

  當這世間獨有的姻緣鍊一完成,黑晊世就迫不及待地要給戀人一個驚喜,現在見到葉育瞬間發亮的眼神,他便知道這番心血總算沒白費。

  「好漂亮。」但想起這血晶石的打造過程,葉育立刻垮下臉,蹙眉撫上他的胸口,不捨地埋怨:「只是做條鍊子,你幹嘛一定要挖心頭肉?」

  「一下就好了。」他不以為意地取過項鍊笑道:「來,戴上讓我看看。」

  葉育乖順地讓他繫上項鍊後,摸著胸前微溫的晶石,笑得甜蜜,「你的呢?」

  他遞過另一條刻著自己名字的項鍊,讓葉育為他戴上,說:「只要再滴上無名指的血,此後,除了你我,沒人能拿下這項練。」

  葉育一聽,就拿出小刀劃破兩人的無名指滴入血珠,兩顆晶石便射出兩線如絲紅光,雙雙相結,再飛入彼此的胸口,締結永世姻緣的儀式便就此完成。

  相視而笑的幸福中,葉育握著胸前的項墜,無比認真地發著誓。

  「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拿下來的。」

  嘩啦流水洗去一日的奔波勞苦,卻沖不散縈繞心頭的酸楚。黑晊世抬頭注視鏡中浸濕的臉,無盡愁思的雙眼佈著血絲,好似他曾痛哭一場。不過,只有他自己明白,有些痛未必能真正得以宣洩。

  與葉育相識相戀過半世紀,那些回憶仍鮮明得彷如昨日,豈知,對方早已解下連繫兩人命運的鎖鍊,留他一人獨嚐這份戚苦。

  「老黑,剛跟董事長回報了,等下那個不小心的打砸工會過來取件。」

  門外傳來克里斯的聲音,黑晊世回過神,擦乾臉恢復一派淡然後,才開門走了出去。

  「董事長怎麼說?」基於葉育的安危, 他急切地想知道這案子的優先度。

  克里斯咬著未點燃的菸,「他說剛好有點空,可以優先處理。」

  雖是這麼說,但他們都明白,所謂的剛好有空,其實是特別硬擠出來的,畢竟小育一直是大家最疼愛的孩子。因此黑晊世鬆了口氣之餘,也特別感激董事長,這段日子來,若非有這個體恤下屬的上司多方關照,育早就被上頭認定因公殉職而放棄搜尋了。

  這時,房間一角憑空劃出一條裂縫,一道輕揚的嗓音也隨之傳出,「小心來囉!」

  警告!打「砸」工來了!

  因過去種種慘痛教訓,他們一聽到此人聲音,就全員緊急戒備,嚴陣以待,然而,事情總不隨人願,只見一戴著眼鏡的白皮小子方跨出裂縫,就絆到垂落在地的被單一角,整個人重心不穩地往前一傾,發出驚慌叫聲。

  「哇啊——」

  「幹!又摔?」

  「小心!」

  「喔諾!別讓他撞……」

  此起彼落的呼叫中,罷課司機驚懼的爆吼未完,這位自稱「小心」的人就停不住衝力地一頭栽進電視機裡,速度之快,讓大家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

  天,房裡一堆東西不撞,偏挑最貴的撞,知不知道這要賠錢的啊?

  眾人無語默望被砸穿一個大洞的六十二吋超薄智能電視,再瞪向那出場不到一秒就毀了市價兩千多美金貴重物的傢伙,內心波濤洶湧好比萬匹神獸奔騰而過。

  「抱歉,小心不是故意的,小心是不小心的。」小心趕緊拔出頭後賠笑謝罪。

  「操拎老師的王八蛋!拿了東西趕緊滾!」克里斯氣得將他一腳踹到黑晊世面前,罵咧咧地飆出一堆髒話。幹!這專打「砸」的白癡!要不是他是少有的空間裂縫穿梭者,能準確迅速地將任務要件傳達目的地,不然根本沒人想請他做事!

  黑晊世取出裝有金髮女鬼的珠子,無奈嘆道:「快送去給七世子吧。」

  七世子即是他們的直屬上司——董事長,本名董司常,是東方地府第七殿董閻王的兒子。原本他們也循規蹈矩地以七世子敬稱對方,但自從調皮的小葉育知道董司常的本名後,就擅自取了董事長這個暱稱,董司常也沒有反對,這稱呼便因此被沿用至今,但面對非本隊的人員,他們仍會恢復原來的稱謂。

  「好滴,包在小心身上,絕對安全送達。」小心接過瓶子貼上標註七世子的名條放入懷中後,就腳底抹油溜回空間裂縫裡,免得又不小心打砸什麼東西被圍毆。

  「尬的!這要老子怎麼修?」罷課司機跪倒在電視前仰天大哭。

  「修到死也要修,不然拎盃就賣了你賠飯店。」克里斯頭痛地癱倒在床上,成了一條絕望的鹹魚,「也不知這麼大筆錢能不能報公款?」

  等候消息的時光,在罷課司機徹夜修電視邊跟拔個死機抱怨的哭哭中,愁雲慘霧地度過了,直到隔天傍晚,他們終於收到董司常的回音,便紛紛放下手邊的事,開起語音會議。

  「我修復了那女鬼的部分神智。」

  與暱稱截然相反的少年音從通訊錶幽幽傳出,董司常略帶疲倦地述說審問結果。

  「她的本名叫艾琳・丹堤斯,婚後改姓道格拉斯,死於兩年前,與丈夫亞倫・道格拉斯住在路易西安那州的紐奧良。根據她在人間的官方記錄,死因是泡澡時突然心臟衰竭導致昏迷溺斃,但艾琳卻申稱她是被丈夫亞倫謀害的。」

  「那關小育什麼事?」克里斯相當納悶,兩年前的葉育還好好地跟他們待在台灣,跟這女鬼八竿子也打不著關係。

  「我也這樣問了。」董司常頓了一下,才繼續說:「艾琳說小育會有危險,她一直警告小育,小育卻不聽,我問她有什麼危險,卻只得到小育再不離開就會死的答案。」

  黑晊世立刻問:「離開哪?」

  「沒說,她只是不停地重複有危險,這是我目前能問到的線索。」董司常的語氣聽來也挺愛莫能助,「艾琳是憑著怨念和某種力量的加持才能維持至今,沒喪失理智傷害無辜已經是萬幸了。」

  想起那場差點奪走尤爾性命的車禍,黑晊世又問:「育遭遇車禍是否跟她有關?」

  「等我一下。」董司常暫時切掉語音,估計是去向當事鬼提問,過了幾分鐘才回覆:「艾琳說她只是想阻止那個人害人。」

  線索這樣含糊不清,實在很難推測究竟是誰要對尤爾不利,他們一時間陷入沉默了。

  「根據條規,我們只能處理超自然案事件,所以這案子得針對死亡疑點來處理,倘若艾琳確實是被殺害,兇手也罪大惡極,且兩人的冤仇不屬在因果輪迴的話,閻王才可能發佈黑旗令批准她復仇,否則她只能被關到期滿後去投胎。」

  董司常無奈地告知現況,「至於她為何要糾纏小育、小育究竟有什麼危險,我會再想辦法問出來,但以她目前的狀況,還是別抱太大的期望。」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只能自己去調查並蒐集線索,別指望上頭會主動支援。其實也對,如果每樁謀殺案都要出動地府去一一予以公道獎懲,那還要人間的警察做什麼?

  討論完接下來的計畫後,會議便結束,然而,艾琳的話令黑晊世坐寢難安,他便索性往陽台走去,「我去探望一下育,幫他安置些結界,以防萬一。」

  克里斯聞言,就跟著起身道:「我載你去。」

  「你還有很多事要準備,我自己去就行了。」黑晊世抽出召喚天空的符紙。

  「又要隱身飛過去?真不嫌靈力多。」克里斯撇了下嘴後,取出鑰匙,笑得有些狡猾地說:「走啦,我在樓下等,給你們獨處的機會。」

  見他揚著眉毛一如過往的痞樣,黑晊世無奈失笑,也不忍拂了這好意。

  *  *  *  *

  解決了女鬼的威脅,醫院又確定約翰的傷勢已無大礙,很快就能回家療養,一切都將恢復往常的安樂生活,尤爾沉重的心情總算輕揚了起來。

  結束一天的忙碌,他打著呵欠踏進浴池,打算好好泡個熱水澡,舒緩尚未復原的車禍後遺症。溫潤的清水略帶天然海鹽的清香,自腳底浸至肩膀,令人舒軟不已,他輕嘆地將頭仰在池沿閉目養神,享受這些天來的難得悠閒,胸前的血玉項墜於水中折出短暫而炫麗的光芒。

  裊裊白霧迷濛了視線,也不知是太過安靜所致或放鬆過頭,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連抽風扇何時沒了聲響都不知,直到他身子一軟,整個人滑落池底,被大量溫液灌進口鼻才驚醒過來。他憋著氣正欲起身,卻感到一股強大的阻力,壓著他無法離開這滅頂之災。

  怎麼回事?肩膀動不了!

  他驚覺不妙地在水裡撲騰,想將那股力量推開,卻什麼都勾不著,這時,水波轉折下的視線一晃,他看到水面上方出現一個人,對方正緊緊壓著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卻莫名難以掙脫,即便他手腳並用地奮力掙扎也徒勞無功。

  是誰?

  他死命睜大雙眼瞪著兇手,卻看不清對方的面容。掙扎越是激烈,氧氣也消耗越多,最後他在渴求氧氣的迫切驅使下,忍不住張口而嗆進更多水,強烈的刺激自鼻腔直竄腦門,痛得他幾要暈厥,只能無助地發出微弱悲鳴,淹沒在四濺水花中,無人聽聞。

  「救命……」

  黑晊世正要按下門鈴的手一頓,轉而扯出藏於衣內的項鍊,項墜竟突然變得異常灼燙,正如一年多前的那場緊急訊號。他立刻凝神感應,果真接收到尤爾的求救意念,並有一股特殊的力量自屋內傳來。

  「太陰!」他立刻喝令道。

  飯店房裡,正把罷課司機當磨爪器的湯圓耳朵一動,立即躍上空中,化成一隻通體雪白的九尾狐後消失無蹤,全程不到一秒時間。罷課司機抬頭左看右看,發現房裡只剩自己一人,不禁抖了抖單薄的身子,縮進角落立燈下繼續宅。

  下一秒,白狐出現在尤爾家裡的浴室中,池裡撲騰的人頓時定格,飛濺的水花也停在那一瞬,彷彿以尤爾為中心的整個時間空間都被凍結,唯獨白狐仍優雅地拖著九條尾巴在上空徘徊。

  太陰能暫停的時間只有三十秒,動作必須快!

  黑晊世火速念了解鎖咒,便心急如焚地推門而入,循感應衝進浴室,時間正好啟動,水珠嘩啦落地,他緊急打去一道救護符印,及時趕至浴池撈出垂死的人。

  「咳……咳……咳……嗚……」尤爾拼命抓著黑晊世激烈咳嗽,哭得滿臉通紅,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被灌進體內的水不斷從口鼻流出,模樣狼狽至極,卻也顧不得任何尷尬,只想緊緊攀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慢慢來,別急。」黑晊世心有餘悸地抱緊尤爾,慶幸自己臨時起意過來,否則對方不知要如何熬過這一劫。他撿起一旁的浴袍披上懷裡輕顫的身子,又抽來毛巾擦拭尤爾仍在滴水的頭髮,聽著對方斷續啜泣的嗚咽,心裡是陣陣泛疼。

  究竟是誰要對育不利?

  想起艾琳的警告,黑晊世緊鎖眉間皺痕,越發不捨地輕撫尤爾滿是淚痕的臉頰,反覆溫柔安撫,就像過往的每一刻,無怨無悔地守護著。

  「不怕,育,有我在,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16. 迷霧之後(四)

  「沒有任何異樣?」

  黑晊世巡完屋子回到臥房,向湯圓再次確認,得到的仍是否認的答案,不禁萬分納悶。

  明明當時那力量強大得難以忽視,此刻卻未殘留一絲氣息,究竟對方是何方神聖?傷害育的目的又是什麼?難道是貪圖育的靈力,想佔為己有?

  但以育現在的自保能力,要殺人吸取靈力根本無需這麼麻煩,何況若真是為此,即屬邪魔歪道一流,更不可能沒有丁點邪氣。

  難不成是像艾琳一樣,想要警告什麼?

  黑晊世憂心忡忡地望著床上滿臉不安的憔悴人兒,既心疼又惋惜。若是育肯正視並接受自己的能力,就不用如此被動地任那不知名力量捉弄了。

  「好點了?」他輕嘆問道。

  尤爾點了點頭,不解地問:「那女鬼不是被收走了?為何我還會被糾纏?」

  「我也不清楚,但她確實已經不在了。」黑晊世將艾琳的審問結果全說了出來,又解釋說:「照你所說的情況來看,極可能是感應到她死亡畫面,不過你因為還無法控制能力,才會連同死亡過程都重現在自己身上。」

  「但她不在這裡了不是?為何我還會感應到她?」想起每次被迫感應的可怕經驗,尤爾忍不住垮下臉,半自暴自棄地心想,難道他一輩子都要受這種折磨嗎?

  「也許這裡還留有與她相關的物品。」黑晊世思索了半晌,「你在出事前幾天,是否從外面帶回什麼東西?」

  尤爾皺眉沉吟了好一會,最後仍是喪氣地搖搖頭,「都有段時間了,最近又發生那麼多事,我一時也想不起來。」

  對於這個答案,黑晊世並不意外,葉育一向粗心大意,從小就忘東落西,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只得無奈道:「我和克里斯要去調查艾琳的死亡疑點,暫時不會在休士頓,我讓貴人留下來保護你。你放心,除非必要,她不會現身妨礙你的生活。」

  尤爾遲疑了會,才點頭答應。其實貴人不現身也好,否則他也不知要如何跟對方相處。

  「你……」黑晊世頓了頓,實在難以出口「丈夫」二字,看來自己仍無法接受他的育已屬於別人的事實,便只好壓下心頭苦澀,轉而問:「約翰什麼時候出院?」

  「再、再幾天吧,快了。」一股沒由來的心虛,讓尤爾忍不住結巴了。

  黑晊世嗅出那份尷尬,立刻移開視線,環視房內的擺設,「既然還不知道引起感應的原因是什麼,不如暫時別待在這,先去朋友家借住幾天,除了換洗衣物外,其他什麼都別帶。」

  「這個……」尤爾為難地摸了摸鼻子,「我沒認識什麼朋友。」

  黑晊世一愣,難以置信地轉回頭,「一個都沒有?」

  見尤爾認真地搖了頭,他又忍不住問:「你平常都做什麼?怎會一個人都不認識?」

  「沒做什麼,就待在家裡打電動,等約翰回家,偶爾出去晃一下……」尤爾未作多想地照實回答,黑晊世卻是越聽臉色越沉。

  原以為對方只是因為失憶不安,加上對未知能力的恐懼,才會對他們有排斥的心態,但他沒想到尤爾竟會封閉成這樣——以前的葉育獨立堅強,極有主見,活潑開朗又充滿自信,也熱愛結交朋友,帶頭作怪的次數不甚枚舉,而現在卻……

  「這樣沒有目標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

  黑晊世忍不住滿腔的悶火,相當不以為然地冷聲道:「他不讓你外出歷練,也不准你發展自己的興趣,荒廢你所有才能,把你關在只有他一人的封閉世界裡,連一個能交談的朋友都沒有,他這麼做根本不是愛你,是在害你!」

  「你……」突如其來的犀利言語句句戳破美好的現狀,令尤爾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與難堪,他忍不住發起了脾氣,「你憑什麼這麼說他?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是他陪在我身邊保護我,對我來說,他就是比誰都好,比誰都重要,我就只想跟他在一起,就算一輩子都這樣我也甘願!」

  氣頭上的他,忘了自己才被對方所救,只想為所擁有的一切捍衛反擊,竟一股腦地脫口說:「你又不是我的誰,沒資格干涉我!」

  怒吼的餘聲未歇,死寂的沉默卻已蔓延開來。

  望見黑晊世瞬間蒼白的臉色,尤爾這才意識過來地住嘴,不敢相信自己說了什麼殘忍的話。他想要解釋卻無從說起,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終仍選擇撇過漲紅的臉,不去注視對方眼底的心碎,任憑莫名的無盡愧疚刺痛胸口。

  黑晊世黯然無語了良久,才輕聲說:「抱歉,是我逾矩了。」

  是啊,如果當初能保護好育,如果能早點找到育,這些都不會發生了,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無能,才會應了當年的那個詛咒失去最愛的人。

  種種沒能做到的如果,被命運捉弄的百般無奈,都化成萬針穿心的自責,令黑晊世只能愴然一笑地自嘲:「我沒資格。」

  「……」

  那聲低嘆太過深沉,太過哀戚,壓得尤爾越感沉重。

  他明白黑晊世對他抱有著特殊的情感,而失去過往的他根本無以回應,倘若他沒遇到約翰,也許會願意接受這段緣分,但如今……不行!他不能再跟這人有所關連,他不能再欠對方什麼了!

  尤爾跳下床,將黑晊世往外推去,「你走吧。」

  「育?」自碧眼看到一份決絕與倔強,黑晊世心中一痛,不甘地出聲呼喚。他不奢求能挽回什麼,只希望他至少還能守護心愛的人,尤其在這種危急關頭。

  「不要再叫我育了!我是尤爾・道爾,不是育!」尤爾激動地鄭重申明。每當他聽到這呼喚時,胸口總會隱隱悶痛,覺得心虛難堪。

  他刻意忽視黑晊世受傷的眼神,繼續推著人往門外走,「我的事我會自己想辦法,不麻煩你們,不管我們有怎樣的過去都已經是過去,請你別再來找我。」

  如此直白的拒絕,黑晊世再不願,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早已從育的世界裡消失了。

  就在被推出門外的剎那,黑晊世拉過尤爾緊緊擁入懷裡,輕撫他曾每天為之梳理的髮絲,忍住幾欲潰堤的哀慟,哽咽道:「答應我,要好好照顧自己。」

  「……」

  尤爾默默聽著耳邊強忍悲痛的心跳,覺得一陣鼻酸,卻不知那悲傷是從何而來。

  黑晊世捧起尤爾的臉,仔細凝視他深愛了過半世紀的人,想將這容顏深深記在腦海裡,因為下次再見不知何時,也可能再無法相見。一旦尤爾解了工作契約,就將變回凡人之軀,漸漸老去、死亡、投入輪迴,而他將活在失去摯愛的永恆裡。

  「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在尤爾的額頭留下一個祝福吻,黑晊世揚起溫柔的微笑,轉身離去——這是他此刻唯一能留給葉育的愛。

  尤爾望著那漸行漸遠的孤寂背影,視野竟不受控制地朦朧了。

  明明他對這人一點記憶都沒有,明明心中那確切的愛意是向著約翰的,但為何此刻他會感到靈魂像被撕裂般地痛?

  「不要……我不要忘記……」

  一股念頭像從困縛的泥沼冒出頭,不斷在意識中掙扎。

  為什麼會這樣?

  *  *  *  *

  從休士頓開去紐奧良約五個小時,一路上,除了罷課司機的自言自語外,前座的兩人幾乎未發一語,氣氛之沉悶,連湯圓都無精打采地趴著,貴人也不時嘆氣。

  克里斯聽著身後的哀嘆一聲比一聲幽怨,滿肚子的煩躁感也隨之上升。他瞥了眼一旁癱著臉的黑晊世,更覺得頭頂生煙,便開口打破沉默,「你確定放他一個人沒問題?」

  昨晚他在車裡等了很久,久到腦補一堆破鏡重圓的狗血劇情來殺時間,結果竟只等到一身陰鬱的人歸來,不管問什麼都毫無回應,他便猜到是怎麼回事。回到飯店後,黑晊世大略簡述尤爾差點溺斃的意外,就沒再吭過一聲,直到現在。

  「我臨走前在他身上施了法,可擋一次災厄。」黑晊世淡聲回答,看似十分平靜。

  「那以後呢?」克里斯嘲笑道:「難不成得每天偷偷摸摸躲在附近施法不成?要知道他那充沛的靈力可是妖魔鬼怪最愛的補品,他一天不學會自保,就一天有危險。董事長也說了,就算那猴死囝仔要辭職,也不能讓他一直逃避問題。」

  黑晊世點頭同意,說出自己思考整晚的計畫,「所以我打算等這案子結束後,去一趟天山雪藏採些材料。」

  克里斯愣了下,隨即大吼:「操!你想做那什麼封靈珠封印他的靈力?你瘋了?那東西不止貴得誇張,還難煉製,更別說那裡危險得要命!」

  「還有趨吉避凶、強身健體的功效,正適合育。」黑晊世說得極其平淡,好似他只是去郊遊遠足採草莓而已。

  「哼!」克里斯不屑地撇了嘴,「要是拎盃,才不管那麼多,直接把人打包帶走,管那個小三約翰去死!」

  黑晊世莞爾搖頭,「對他們來說,我才是橫刀奪愛的第三者,何況他對育也有恩。」

  「老古董。」克里斯徹底對他的古板思想沒輒,果然是活了快六百年的骨灰級人物!

  好不容易下了高速道路,車子在衛星導航的指引下,駛進一個環境清幽的社區,又拐過幾個曲曲迴迴的彎後,終於在一排樹林後的隱蔽處看到一棟歐式風格小平房,正是艾琳生前的住所,而事先聯絡好的房東太太也如約在屋前等候。

  房東太太是個很普通的中年主婦,相當爽朗健談,特別是當她看到兩位西裝筆挺的帥哥朝她走來時,一雙八卦狗眼瞬間亮了起來。

  「你好,布朗太太,我們是聯邦調查局探員,我是拜登,這位是我的搭檔黑,是來調查艾琳的猝死案。」克里斯說著,與黑晊世拿出萬用證件以示身份。

  所謂的「萬用證件」是地府專為他們偵察員特制的身份證,能隨心所欲地根據喬裝的身份變換內容,就像現在這種情況,即使正牌的聯邦調查局將他們的證件拿去檢驗,也絕看不出任何造假,甚至還能在系統查到姓名與編號。

  「你們好。」布朗太太愉悅地打量眼前賞心悅目又各有特色的兩個帥哥,笑得非常燦爛,「要是探員們都長得像你們這樣,多來幾次也沒關係,呵呵。」

  「……」

  兩人冒出一滴豆大汗珠,囧囧有神地隨房東往大門走去,就聽布朗太太疑惑詢問:「我以為艾琳是意外去世的,難道不是嗎?」

  「有些疑點要查。」

  交談間,他們才靠近玄關,便察覺到一股怨氣隱隱傳來,進到客廳後,更見滿室怨靈殘留的灰影,黑晊世丟了個眼色,右手悄悄捏起訣印。

  克里斯意會地擋住布朗太太的視線,藉提問來分散注意力,「這房子兩年來有租出去過嗎?」

  「沒。」布朗太太十分苦惱地說:「別說出租了,就算是想要脫手,也一直沒人要,真不知怎麼回事。」

  黑晊世迅速除完穢氣後,就安慰道:「會時來運轉,請勿擔心。」

  「希望如此吧。」布朗太太說完,就忽然覺屋內變得明亮許多,不免驚奇地眨了眨眼。

  三人來到艾琳死時所在的二樓浴室,強烈的殘念立即迎面襲來,黑晊世皺了眉頭,克里斯也感覺到那滯留不去的沉悶,便拉著布朗太太退到走廊進一步詢問。

  待他們離開一段距離後,黑晊世才低聲念了段咒語,令道:「殘念重現。」

  舉凡冤死或橫死之人,皆會在往生處留下死亡殘念,也就是死亡前的殘留片段,怨氣越重,殘念越大,他們便能召喚地靈重現片段,或由葉育這類意念型靈能者感應死亡畫面。

  話音方落,空氣漸漸浮現波紋,一幕幕半透明的景象隨之在眼前隱現——一背著身的男人替昏迷的艾琳脫去睡衣後,放進蓄滿水的浴池裡,將她從頭到腳淹沒在水面下,並握住她的肩膀往下壓,直到艾琳斷氣為止才鬆開。

  畫面到此結束,卻已足夠證明艾琳確為他殺,可惜未能看見兇手面貌,故而無法肯定是否真是她的丈夫亞倫所為。黑晊世取出一顆淡藍珠子,將污染氣場的殘念收了進去,此後,這房子便徹底乾淨,再不會影響往後的住戶。

  完事後,他退出浴室,正好聽見布朗太太抱怨:「後來啊,亞倫連事先通知都沒有,就趁夜離開了,只留下一筆鈔票作違約金,還有一張便條說不願睹物思人,任我處置所有家俱物件,我沒辦法,只好請二手店來處理了。」

  「那便條還在嗎?」黑晊世立刻問道。

  若有便條,便能施法追蹤亞倫的去向。

  可惜,布朗太太搖了搖頭,「都兩年前的事了,早扔啦。」

  看來這屋子暫時沒有其他線索了,兩人便告辭離開。豈知,他們才跨出大門幾步,就聽見布朗太太的喃喃低笑從身後悠悠傳來。

  「唉唷,壯的那個屁股好結實,瘦得那個真俊真有氣質,嘖嘖嘖。」

  「……」

  這種被視姦的感覺,讓他們忽然覺得偵察員受強化的好耳力真是個詛咒!

  回到車上,克里斯抹了把臉,抽出一根菸,說起他打聽到的消息。

  亞倫的職業是醫生,而艾琳是個單純的家庭主婦,整日待在家裡,鮮少有社交活動,就連社區裡的主婦們也很難跟艾琳說到話,只有房東來收房租時,才能偶爾聊上幾句,不過艾琳的話也不多,據說是因為丈夫不喜歡她跟外人有太多牽連。

  夫妻倆的感情非常好,還養了隻小狗,亞倫對艾琳寵溺異常,大概也是因為艾琳身體較虛弱的關係,亞倫甚至連家事都不願妻子動手,後來艾琳去世沒多久,亞倫就離開這個地方,連手機號碼也取消了。

  黑晊世聽完,忍不住再次確認,「你說的是亞倫跟艾琳?」

  「牟勾無象(不然還有誰)?」克里斯回了個莫名其妙的一瞥,繼續吞雲吐霧。

  黑晊世沒有回答,僅是緊緊皺著眉頭,覺得這種相處模式似曾聽聞。

  與此同時,在地球的另一端,拔個死機正戴著靈腦鏡與罷課司機聊天,邊馬不停蹄地舞動十指,進行入侵紐奧良市政府居民資料庫的駭客大業。

  雖然地府不會主動支援,但是身為一個好基友,拔個死機仍相當熱血地利用非上班時間,偷偷替克里斯等人調查相關資料,反正他駭的是陽間的資料庫,不是地府的機密資訊,只要沒有擾亂人界的秩序,上頭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搜尋欄上打入「亞倫・道格拉斯」,再於時間篩選處打上兩年前的年份,便是一大串符合條件的搜尋結果,畢竟這種美國菜市場名可說是隨便抓一大把。

  他將資料全數拷貝後,就切斷連線,一個個打開查閱,並同步分享畫面給罷課司機,兩位無良宅宅就這麼一起歡樂地八卦別人隱私、嘲笑他人長相,直到他們翻到某一頁。

  照片中的男人英俊得難以挑剔,雙宅愣了好半晌,才不約而同地飆出一聲驚吼。

  「后里蟹!」

 

 

17. 呼之欲出(一)

  時間回到前一夜。

  尤爾平復了心情後,想起自己差點溺斃的遭遇,也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裡,便聯絡約翰表明想去醫院陪對方過夜,但約翰以病房的躺椅不舒服為由,要他好好在家休息。在不敢說出真相的情況下,他只得忍了下來。

  苦惱地猶豫良久,他見夜越來越深,室內溫度也逐漸降低,陣陣寒意爬上背脊,便莫名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自己。這個念頭一起,他就越發感到心神不定,只得匆匆將盥洗用品和衣服塞進背包裡,打算叫車到附近的旅館住一晚。

  電梯自然是不敢再坐了,他緊張地扶著欄杆往樓下跑,嗒嗒腳步聲在空盪的樓梯間迴響,好似自己正被誰如影隨形地跟蹤,讓他心驚膽跳不已,生怕又出現什麼驚魂變故,直到坐上計程車往目的地駛去後,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連夜的受驚早已令尤爾身心俱疲,一到旅館後,他便直接倒床睡得不省人事。

  意識朦朧間,耳邊隱約有些窸窣聲,他翻了個身想繼續睡,卻聽見清脆的叮噹聲由遠而近,接著似有什麼東西跳上床,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就貼上臉頰不停舔吻。

  「莫莉,讓我再睡一會。」他不耐地推開對方,將臉埋進棉被裡,幾秒後才反應過來,他不是一個人在旅館嗎?怎會有人舔他?莫莉又是誰?不,剛講話的聲音也不是他!

  小東西很快又黏過來磨蹭,他只好睜開眼摸摸牠,「好吧,真拿你沒輒。」

  原來是隻小博美……呃,為何他無法控制身體?

  眼見自己掀開棉被下床,踩著冰涼的地板往房門走去,尤爾錯愕地發現此刻的身體像被別人操控般,完全不照自己的想法行動,視線所及之處也不像是他下榻的旅館,直到雙腳踏進浴室,他才赫然驚見梳妝鏡中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張也有雙漂亮碧眼的臉蛋。

  細緻的肌膚吹彈可破,金色的飄柔秀髮隨意垂散在肩上,穿著輕薄睡衣的身材性感姣好,還……還有對挺翹的乳房?啊啊啊!他怎麼變成女人了?

  尤爾傻眼地瞪著鏡子,恨不能放聲尖叫。

  難不成他趕上最流行的魂穿?還是性轉魂穿?不!

  就在他的思緒差點暴走時,一個名字忽然闖進意識裡。

  艾琳?

  對了,如果那金髮女鬼恢復正常的話,不就是長這樣嗎?他怎麼跑到艾琳身上了?不對,艾琳已經死了,難道他又感應發作?但不是說他離開家就好了嗎?

  此刻,尤爾已不知如何是好,無論他怎麼試著脫離掌控都徒勞無功,最後只好放棄掙扎,自我安慰地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吧,至少比被嚇得半死好。

  一旦抱了這個想法,他就淡定了下來,打算好好觀察對方到底想讓他看什麼。

  艾琳一天的作息很簡單,幾乎跟他一樣,看電視影集、玩單機遊戲、陪莫莉戲耍、與心愛的丈夫傳些甜蜜的簡訊。

  大概是附在艾琳身上的緣故,尤爾能清楚感受艾琳對亞倫的深切愛意,又想起女鬼對丈夫謀殺的指控,不免有些感慨。被心愛的人背叛殺害,也難怪要變成怨靈。這麼一想後,他對艾琳的恐懼就沒那麼深了,反而添上許多同情。

  這時,艾琳走進廚房打開櫃子,似乎想拿什麼,卻不慎碰到兩個小瓶子,其中一瓶滾出櫃子落在地上,沒關緊的蓋子就這麼被撞開,將裡頭的淺黃色藥丸灑了一地。

  尤爾發現那藥丸跟自己服用的綜合維他命很像,但維他命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只有誰才能吃的,所以他很快就沒再多想,但接下來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與艾琳的預料。

  「莫莉,你這調皮鬼!」忙著撿藥的艾琳來不及阻止貪吃的小狗吞下一顆維他命,她示威性地兇了一下,便繼續收拾殘局,反正只是一顆綜合維他命,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問題。

  誰知道,不過一小時,莫莉竟在一聲悲鳴後,倒在客廳的地毯上激烈抽搐。

  「怎麼回事?茉莉!」艾琳驚慌地看著愛犬痛苦掙扎,但慣於全權依賴丈夫的生活,讓她失去應對危機的能力,最後她只能抱著漸漸失溫的莫莉無助哭泣。

  「那不是維他命嗎?為何莫莉才吃一顆就死了?該不是有問題吧?」艾琳在電話裡對丈夫哽咽哭訴,無法接受這突來的變故。

  「寶貝,那是我親手挑的維他命,怎麼會有問題?也許是莫莉過敏…….」

  話筒裡熟悉的嗓音讓尤爾一愣,隨即心想,聲音相似的人比比皆是,不足為奇。

  艾琳跟丈夫說完電話後,傷心地將莫莉放在牠最愛的小床上,走進書房想找出電話簿為愛犬聯繫最好的寵物葬儀社。當她在書櫃與抽屜間不停翻找時,尤爾無意間瞥見一份人壽保險的簽單,受益人寫著亞倫・道格拉斯,簽單者則是艾琳自己。

  難道亞倫謀害艾琳就是為了詐領保險金?

  這個推測讓他感到心寒,怎麼會有人為了錢去殺害身邊的人呢?此時,他對艾琳的所有害怕與抱怨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滿心的憐惜與同情。

  也許艾琳纏著自己是希望他能幫忙抓到兇手吧?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決定用心看下去,倘若這樣能幫助艾琳安息的話,那他出點力也無不可。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麼一個轉念,竟也翻轉了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世界。

  「亞倫!」

  艾琳哭紅著眼,撲進丈夫的懷裡尋求慰藉,尤爾卻只覺得晴天霹靂。

  這、這個人……怎麼是?

  約翰?亞倫是……約翰?

  不,也許是雙胞胎?或是……或只是長得像?

  可惜,眼前的這個亞倫不論是口音、談吐、動作,甚至是每個細微的神情,都與他朝夕相處的約翰一模一樣,令尤爾有如被潑了一桶冰水般不住地顫抖,如果他此刻能控制身體的話。

  倘若剛只是一點點磨滅尤爾的僥倖幻想,那接下來的發展,則是徹底打破他僅剩的希望。

  夜裡,艾琳感覺身旁有些微動靜,就醒了過來。自兩個多月前患有嚴重的失眠問題後,她便每夜服用亞倫親自調配的助眠藥與維他命,除了今晚。

  她不解丈夫為何要半夜偷偷起床,便輕手輕腳地循聲下樓走進廚房,卻見亞倫正將她平日服用的藥從瓶子倒出來,再裝入新的藥丸,顏色雖看來一樣,但她直覺知道那是不同的東西,便好奇地出聲詢問:「亞倫,你在做什麼?」

  亞倫明顯動作一頓,語氣有些訝異,「你沒睡著?」

  「你一起來,我就醒了。」見亞倫依舊不解,艾琳略感心虛地解釋:「我下午打給獸醫問莫莉的事,他說一顆維他命不可能會致命,建議我把藥送去檢驗,所以我今天沒吃藥,打算明天寄過去,但怕你不高興才沒跟你提。」

  她看著亞倫手中的藥丸,升起一股怪異感,「你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換藥?」

  聞言,亞倫的眼神有一瞬冷卻,隨即淹沒在一片柔情中,「我擔心是這些藥過期或受潮壞了才出問題,所以想幫你換新以防萬一。」

  這解釋挺合理的,但艾琳怎麼聽都覺得不對勁,為何要趁她睡覺時才換?為何亞倫發現她沒睡會如此驚訝?為何丈夫依舊溫柔的笑容裡似有什麼東西變了?

  突然間,一個念頭閃過艾琳的腦海。

  近來,她總是會無端感到胸口悶痛,頭暈目眩,呼吸不順,而她從小就身體較虛,偶爾有些毛病不定時發作,就未曾將這些異樣放在心上,但此刻一細思,才意識到,這些症狀似乎是從服藥後開始頻繁起來的?

  這個想法讓她頓時有些不安。她心慌地打量面前的男人,才驚覺亞倫看似柔情的眼底,竟有一絲深不可測的寒意,不禁有些發顫地問:「那些藥是什麼?」

  「安眠藥與綜合維他命。」亞倫放下藥瓶走來,笑容溫柔依舊,「怎麼了?」

  「你騙人!」

  沒想到自己竟會蠢到現在才發現那笑容背後的冰冷,艾琳慌亂地倒退幾步,企圖逃離這笑裡藏刀的男人,卻不想,這初知真相的莫大恐懼、憤怒與震驚,竟讓本就脆弱的心臟忽然絞痛起來,一如她此刻的心碎。

  「寶貝,我這麼愛你,怎會騙你呢?」察覺她的異樣,亞倫臉上的笑意越加明顯。他一個快步抱住艾琳,「乖,很晚了,吃了藥就睡吧。」

  「不要!放開我!」艾琳用力地推開亞倫,卻腦袋一暈,渾身無力地倒下。

  亞倫連忙扶住她,柔聲說:「小心,跌傷了,我可會心疼。」

  艾琳痛苦地抓緊胸口,睜大雙眼瞪著亞倫,過於強烈的懼意使心臟劇烈收縮,讓她痛得無法呼吸,即使張口大力吸吐,也無法舒緩逐漸奪去意識的劇痛。

  「別怕,好好睡,一切有我。」亞倫抱起無力喘息的她走上二樓,低聲呢喃的愛語仍滿是寵溺,就像一個完美的丈夫正在輕哄心愛的妻子入睡。

  「我說過要讓你一生幸福的,呵。」

  聽著曾以為真愛的許諾誓言,無助的女子陷入絕望的深淵。眼角滑落的最後一滴淚珠,是她對這虛假愛情的痛訴,是她對這溫柔兇手的怨恨。

  當溫熱的清水淹沒一條正值年華的生命時,艾琳心碎地閉上了雙眼,但另一縷觀望這一切的靈魂卻沒有。

  與淚水交融的搖曳水波中,尤爾呆若木雞地望著亞倫和約翰一模一樣的臉,同樣的溫柔微笑,同樣的柔和嗓音,同樣動人的甜蜜言語,同樣令他深愛的柔情眼眸,竟透露出宛如完成一項絕美藝術的愉悅光彩。

  這……只是一場好笑的夢吧?

  抱著同樣的絕望,尤爾也緩緩闔上眼,任由意識在漆黑的水流中逐漸消逝。

18. 呼之欲出(二)

  終於回到現實的尤爾發了陣呆,才擦乾冰冷的淚痕,重重吐出淤積在胸口的悶氣。他看了眼一旁的鬧鐘,卻赫然驚見一樣不該出現的物件。

  這東西怎麼會在這?

  尤爾錯愕瞪著面向自己矗然而立的女神雕像。

  正納悶之際,他忽然想起方才的夢裡似乎也曾出現過這個雕像,但他太過專注在艾琳身上,而沒特別留意周遭細節,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詭異的巧合。

  難道這就是他不斷感應到艾琳生前記憶的原因嗎?

  思及此,他尚未平復的心情更低落了。

  他不知是否要去相信,但夢裡的亞倫與約翰實在太過相似,艾琳的經歷又與他有太多重疊,讓他很難拒絕這個夢的暗示。他按住餘痛猶存的胸口,即便夢醒了,都還能感覺到艾琳死前的痛徹心扉——因長期服用丈夫給的藥導致心臟病發,令對方趁昏迷殺了她。

  對了,藥!

  想起約翰為他調配的藥與近來時有的胸悶頭暈,他頓時像被冰刃穿過胸口般寒顫。他不願相信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喚他寶貝、對他溫柔體貼的約翰,會是親手將毒藥送到他嘴邊的人,可是……

  ——「離開他,否則你會死!」

  ——「別去找他,你會死!」

  這一刻,他總算領悟女鬼的反覆嘶吼,只是他當時太過害怕,從沒仔細去聽。

  約翰他……真的跟亞倫是同一個人嗎?

  他忍住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手指緊揪著胸口,不願去相信,不想去理會。然而,此時胸腔裡隱隱刺疼的悶痛,卻是最直接的證明——這些天,他因來不及續藥而暫停服用後,那些時而發作的症狀確實減緩了不少,但只要情緒一激動,心臟仍會陣陣泛疼,就跟艾琳一樣。

  該怎麼辦?他到底該不該相信?

  這時,黑晊世曾說過的話倏然闖入腦海。

  ——「別怕,你必須戰勝恐懼,勇敢面對,才不會被影響。」

  溫和堅定的勸語,有如混沌中一道指引方向的光芒。

  尤爾安靜地思考良久,就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不論這場夢的真偽,他都要親自去驗證,如果只是誤會一場,那約翰依舊是他的完美戀人,如果是真的……

  他用力地甩甩頭,稍微提振精神後,就火速下床準備離開。臨走前,他看向那行跡詭異的雕像,猶豫了片刻,仍將它扔進了背包裡。

  不知為何,他有種奇怪的預感,這雕像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三十分鐘後,尤爾坐車來到診所,不禁有些慶幸自己曾吵著要參觀約翰工作的地方,也幸好他記憶力不算太差,來過一次就記住了,才不至於尋門無路。

  他記得約翰曾經提過,這些藥是從診所裡拿的,但美國採取醫藥分離制,診所基本上只開處方箋,根本就不發藥,而這麼簡單的漏洞,他當初居然沒聽出來。

  診所的營業時間是十點,現在才七點多,他便取出鑰匙開了門。由於約翰在住院中,一切私人物品都交由他保管,也因而正好派上用場。

  憑著記憶一路摸進約翰的辦公室,他關上門,就開始翻箱倒櫃,總算在櫃子的隱密處找到兩大瓶眼熟到忘不了的藥丸,心情也隨之一沉。他猶豫了片刻,為免打草驚蛇,便各取一部份放進口袋,再將藥瓶歸回原位後,就忐忑不安地離開。

  直到回到家,他才想起一個重要問題,該如何在短時間內驗出藥物?

  他用手機上網查了下,發現藥物檢定的一般程序要等非常久,即便是緊急狀況也可能要等上好幾天,除非有人願意幫忙打點關係,不然只能慢慢等通知。

  對於這個結果,尤爾感到十分氣餒。這一年來,他的生活圈除了約翰,就再沒有其他人,連個點頭之交都沒有,更別說能請人幫忙了。

  這一刻,他又想起黑晊世昨晚的責罵,卻已沒有一開始的激動。

  任由約翰將自己關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小世界裡,自以為快樂無憂,全權仰賴約翰為他支撐天地,一旦失去靠山需要求助時,才知道自己有多麼孤立無援,連個能傾吐心事、抱怨煩惱的對象都沒有。

  其實,他在被訓罵的當下,心裡是不安多過憤怒。早在日子過得太美好的時候,他也曾不止一次捫心自問,這樣真的對嗎?但那份懷疑總在對上約翰溫柔含笑的眼眸時,變得難以出口,他便只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直到夢幻的泡沫被一針見血地戳破。

  一旦承認並接受了黑晊世的觀點,那往後的日子他該怎麼辦?於是,被莫大的恐慌佔據之下,他忍不住惱羞成怒,將所有情緒全灑在了對方身上。

  「根本沒臉見人了。」他愁眉苦臉地拿起手機調出那組奇怪的號碼,腦海浮現黑晊世離去時的心碎神情,便更加懊惱與愧疚。儘管傷害對方非他本意,但話都已經出了口,又怎麼能收得回?何況他也是真的不想再欠人家恩情了。

  他輕嘆地滑著通訊錄。這手機是約翰買給他的,裡面儲存的號碼少之又少,除了約翰外,就是些外賣店家與車行,直到他在最底層發現一組似曾相識的號碼。

  「九一七開頭……紐約?」尤爾喃喃低唸這組號碼,突然靈光一閃,「是以利亞伯伯!」

  曾好心收留他的聖丹尼爾療養院院長的確是醫學界的老前輩,人脈肯定有,不過他這麼久沒聯絡,不知道老人家是否還記得他?但為了能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他也只得厚著臉皮撥過去。

  聽著話筒嘟嚕嚕的撥話音,他心裡七上八下地思考說詞。

  慶幸的是,電話才被接起,對方像感應到什麼般,不等尤爾出聲,就心有靈犀地問:「孩子,近來不開心嗎?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一如記憶中的慈愛嗓音,讓尤爾胸口一暖,便再也忍不住地哽咽了。

  有了老院長的協助,很快就找到人幫忙驗藥,在得到兩天內答覆的保證後,尤爾才重整心情回醫院探望約翰。

  「沒意外的話,後天就能出院,但肋骨還未完全癒合,注意別劇烈運動……」

  醫生交代完隨即離去,尤爾坐在床邊,靜默凝視約翰的滿眼柔情,仍然無法相信自己心愛的人會是個殘忍的兇手。

  察覺平日多話的人難得安靜,約翰不由出聲問:「心情不好?」

  尤爾拉起一抹微笑搖搖頭,小心避開傷處地靠在他胸前,輕聲說:「約翰。」

  「嗯?」

  輕柔的手指撫過他的髮絲,約翰依舊溫柔而寵溺地回應著,一如亞倫曾對艾琳的憐愛。尤爾閉上幾欲落淚的眼,傾聽耳邊的心跳,渴望能聽見對方真正的心聲,「你愛我嗎?」

  「我當然愛你,寶貝。」似要證明自己的愛意,約翰低頭吻住懷裡的人,令尤爾禁不住誘惑,漸漸沉淪在濃烈的撫吻中。

  房門緊閉的病房溫度漸升,尤爾蹙著眉跨跪在約翰的身上,任由對方的挑逗擺弄。微瞇的眼角積聚著晶瑩的淚珠,是他說不出口的徬徨不安,唯有藉不住的呻吟來掩飾內心的祈求。

  他希望幻滅的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  *  *  *

  試圖趕回休士頓的車子,在紐奧良的高速道上狂飆,車內的氣氛異常凝重。

  罷課司機在應了幾聲後,就抬頭轉達拔個死機的話,「阿拔說他用身份證上的資料,偷偷在地府的輪迴系統查詢,全都查無此人。」

  「操他媽的這混蛋沒有一個身份是真的!」克里斯焦躁地咬著菸大罵粗話。

  倘若約翰在人界的資料全是偽造的,那他們就算翻遍整個地府的資料庫,也未必能找到對方的真正身份。想到這,克里斯踩著油門的腳更是死命地直壓到底,力求在最短時間內趕回去。

  「還是沒有接。」黑晊世放下不知撥打幾次的手機,臉上盡是遮掩不住的懊惱。都怪他一昧地沉浸悲傷,竟平白忽略了那麼多疑點。

  他早該想到那男人渾身煞氣大有問題了!通常這類帶煞之身,若非天生命定或機緣巧合持有煞物,就是殺生無數而積累的煞氣。

  尤爾始終蒼白的臉色、微弱不順的吐息、異常頻繁的感應,與艾琳的死亡警告,再加上今天的調查結果,種種線索皆導向一個極度不妙的推論。他握住胸前毫無反應的項墜,十分擔心尤爾又擅自取下項鍊,讓他無法在危急時刻趕到。

  「不如叫湯圓先過去。」克里斯靈巧地閃過一台台車。儘管平時罵咧咧,眉間的憂色卻絲毫不輸給黑晊世,畢竟葉育也是他一路看著長大的,就算尤爾不認他們,他也暗自操著一顆老爹心,擔心死囝仔總有一天把自己作死。

  「他會不開心。」黑晊世皺眉猶豫道。想起前晚那決絕的眼神,心裡便是一陣刺痛,他擔心育會出事,卻也怕自己貿然送式神過去,育又會生氣。

  「你!」聽到這種回答,克里斯氣得差點被一口菸嗆到,「那他到時看到我們還不是一樣?」

  「是你的話,應該就不會。」黑晊世無奈地回以苦笑,因為尤爾真正反感的,是他這個早已從記憶中消失的前男友,而不是沒直接利害關係的克里斯。

  克里斯這下是徹底無言了,只有把說不出的滿腔怨念全數發洩在油門與方向盤上,可憐後面一大串交警追了老半天,卻只能在罷課司機的健忘槍掃射下,一個個突然忘了自己在幹嘛,便悻悻然地開回原來崗位,準備抓下一個倒楣鬼。

  最後,五小時的路程硬是被克里斯縮到三小時,然而休士頓的塞車潮實在太誇張,又恰巧遇到市中心舉辦大型活動,因此,儘管已將近半夜,大部分街道仍幾乎動彈不得,讓他只好放棄主幹道,改繞小路而行。

  當車子開入一條巷道時,忽然有一輛廂型車從側邊衝來,眼見就要撞上他們,幸好克里斯的車技過硬,僅以短短一公分之差,就緊急避開肇事的車輛。

  黑晊世發現不對勁,「停一下!」

  「安怎?」克里斯緊急煞車,轉頭看向那輛車才恍然大悟,只見對方不僅車頭被撞得變形,駕駛也慘不忍睹地流著腦漿,擺明就是要害人找替身的鬼魂。

  趁著後方來車尚有一段距離,黑晊世快速收了鬼魂,克里斯便即踩下油門塵囂而去,留下如常前進的車流人行,彷彿方才那場插曲從未發生過。

  「沒人在。」到了公寓後,克里斯上樓尋人無果,就回到車裡問:「要不你再用什麼通感應看看?」

  黑晊世搖頭苦笑,「心意不相通。」

  「嘖!」克里斯只好改問罷課司機:「叫阿拔查一下那個約翰住哪家醫院幾號房。」

  「他也不在。」罷課司機抬起哀怨的臉,散發出被拋棄的可憐氣息,「他幫我們偷查輪迴資料被抓到了,上頭把他叫過去罵了好久都還沒回來,人家現在沒人聊天好寂寞的說。」

  「……」

  克里斯真是被打敗了,一個、兩個都不見人影是怎樣?

  黑晊世思忖了會,「根據他的作案手法,應當不至於在醫院下手,那樣太招人注目,何況以他目前的傷勢,也做不了什麼。」

  「那就先在這堵人。」克里斯將椅背往後倒下,挪出較多的休息空間後,好整以暇地翹起二郎腿,掏出一根菸說:「剛不是抓了隻鬼?把它放出來玩玩。」

  「……」

  這次換黑晊世被打敗了,不過想想也對,與其坐著空著急,還不如找點事做。

  為免鬼靈逃跑或被路人撞見,黑晊世先在車子週身下好結界,再將鬼魂以縮小的型態困在車上。法術作用下,鬼駕駛已恢復生前的模樣,不再是死時的慘狀。

  克里斯點好菸,深深一吸,趁鬼駕駛左右張望時,朝他臉上噴出一大口。

  「……」

  「嘿嘿,開始吧。」克里斯笑得邪痞十足。

  地府探員抓鬼就跟人間警察抓犯人差不多,一律要走一遍審問程序。於是,兩人就開始照往常的慣例,一個作黑臉一個作白臉地問過基本資料、生前事蹟、死亡原因、犯罪動機等。

  「你剛說你是被一個金髮女鬼纏住,才撞上安全島?」

  見對方點頭,他們訝異地對視一眼,再比對這人的死亡時間,確實正是尤爾出車禍的時間,且兩邊出事方式也相似,難道他們這麼巧抓到那個肇事者?

  「她說她只是想阻止那個人害人。」黑晊世沉吟道

  一開始,他們以為艾琳指的是肇事司機害人,但經過這連番的調查,加上鬼駕駛的口供,不免也對這場車禍的單純性感到懷疑。

  克里斯皺眉拿下嘴裡的菸,惡聲說:「把車禍細節都報出來!」

  「我、我剛都說啦。」鬼駕駛心虛地結巴道,即使是生前幹過不少壞事的惡徒,一旦面對軀鬼除魔的神職者,多少仍會本能性地有所畏懼。

  「我們想知道你為何撞車害人。」黑晊世直言戳破對方想隱瞞的事實,見鬼駕駛果真面露驚慌,便又說:「如果你願意招供,我會考慮幫你做場法事超渡,減輕點罪孽,好早些投胎。」

  「投胎?」西方鬼沒有投胎這個概念,只知道上天堂或下地獄。

  「就是上天堂啦。」沒耐心解釋的克里斯隨口唬完,就取出一把槍指向鬼駕駛,「我這把槍可以殺鬼,現在給你兩條路,說實話就讓你上天堂,不說或敢說謊就立刻斃了你!」

  這兩條路非常好選,再笨都知道該選哪個,鬼駕駛也不傻,便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原本他就是個為了錢什麼都肯幹的人。某天,有人匿名讓他製造一場車禍,還詳細指定了時間、地點、車款、車子顏色、撞擊速度、撞車方式……每個步驟都必須按規定的來,並強調必須收到特定訊號才能執行。誰知,當晚他準備要執行任務時,竟忽然冒出一個女鬼,嚇得他失控撞上安全島,白白賠了性命。至於佣金,則是到約定地點領取藏好的現金包裹,所以他也不知道對方的樣貌。

  審問至此,他們無需再討論,也能猜到這場車禍恐怕也是約翰的傑作。

  ——將自己安排進車禍裡,限定重重步驟,在以殺死尤爾為前提下保住自己最大的倖存率,並以受害者的身份擺脫嫌疑,這可以說是相當完美的謀殺計畫,若不是有艾琳的從中阻撓和黑晊世事先設下的保護咒,約翰幾乎就要成功了。

  可惜,到目前為止,他們有的都只是推理,沒有半個直接證據。

  黑晊世一臉陰霾地收起鬼駕駛,克里斯也怒著眉不停吞吐煙霧,對於該如何勸尤爾提防約翰,他們心裡也沒個準。

19. 呼之欲出(三)

  被折騰了一晚後,尤爾拖著蹣跚的步伐退出病房,滿身疲憊。他打著呵欠拿出靜音的手機,卻發現一堆來自黑晊世的未接來電,與一封克里斯的語音留言要他盡快回電。

  什麼事突然這麼急?

  正納悶之際,就恰巧又有電話打來,他看著顯示在地區號的號碼,納悶地皺了下眉頭,接起來一聽,是一道陌生的嗓音。

  「您好,這裡是FDA休士頓辦公室,您的藥物檢定報告出來了……」

  豔陽燦爛的晴天忽然下起傾盆大雨,驗證了德州極度情緒化的典型氣候,平時熱情洋溢奔放四射,下一秒就轉為嚎啕大哭,宛如造化弄人的命運,難以捉摸。

  尤爾神情恍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連車都沒叫,任由豆大的水珠打在身上。

  濕冷的兩頰已分不清是雨水或淚水,一片朦朧的視野讓他看不清自己的方向。滂陀的暴雨在耳邊雜亂敲響,卻淹沒不了盤旋腦海的噩耗,就連最懼怕的陣陣雷聲都驅不散心頭的寒意。

  剛打來的那通電話,已經證實送去的兩顆藥都是被美國當局列入黑單的禁藥,白色藥丸的確是安眠藥,但長期服用會造成心臟衰弱,淺黃色的「綜合維他命」卻是一種心臟病藥,若兩種同時服用,就不會在血液中留下任何殘留物,只要連續服用兩個月以上,就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心臟衰竭而亡,即便是再厲害的法醫也驗不出真正的死因。

  一切都跟那場夢所告示的一樣。

  為什麼要騙他?為什麼?

  「你這個騙子!」

  此刻,艾琳含恨的遺言已化成自己的悲吼,伴隨被日夜侵蝕的心痛無聲咆哮。

  原來每一晚的細心叮嚀都只是包著糖衣的毒藥,而那雙親自餵他吞下毒藥的手,竟是出自他朝夕相伴的枕邊愛人,那個曾為他遮風避雨的溫柔男子。

  當所堅信的一切都成了謊言時,他究竟還能相信什麼,才能再走下去?

  ——「他這麼做根本不是愛你,是在害你!」

  黑晊世的警惕言猶在耳,原來早就有人看出惡魔的真面目,而自己卻還甘願被那甜美的假象蒙蔽,哈,他真是無可救藥的傻瓜!

  *  *  *  *

  「幹!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

  好不容易等到拔個死機回來,天都亮了。克里斯火速開往醫院,卻因突來的大雨卡在堵塞的車陣中。他暴躁地捶了下喇叭,直想叫老黑召喚式神用隱形術把他們連人帶車飛過去,偏偏那傢伙到這關頭了還在擔心寶貝小育兒會反感,讓他真想狠狠揍醒那顆榆木腦袋。

  看似淡定的黑晊世其實也早就失去往常的穩重,心急如焚得要命。這疾風暴雨最易聚集陰邪之物,不知育此刻在哪?能否安然應對?是否又會怕雷?

  他擔憂地不住望向窗外,正猶豫是否打破不見面的承諾,卻意外發現一心掛念的人正失魂落魄地走在人行道上,便當機立斷地開門跳車。

  「欸幹!你也先講一聲!」

  無視背後的吆喝叫罵,黑晊世直接躍過街邊的車輛,直奔孤立在雨中的人。

  「育!」

  一望及碧眼裡的空洞無神,曾挖了個缺口的心頭就像又被擊碎了般淌血,他心疼地捧起尤爾蒼白的臉,企圖為對方抹去那份悲傷,「小育兒別哭,告訴我怎麼了?」

  聲聲熟悉又陌生的輕喚,終於喚回神遊的人,尤爾迷惘地注視著黑晊世,凍得麻木的腦袋不禁閃過各種混亂的思緒。

  為什麼這人明明被自己用惡毒的言語推開了,卻還是會在他最無助的時刻出現?為什麼他明明記不得過往了,卻仍然懷念這人圍繞在身邊的氣息?為什麼……

  為什麼他不知是否還能相信眼前的溫柔呢?

  總總難解的為什麼,令原以為流不出淚的眼眶再次濕熱,也令脆弱的人在一聲禁不住的脫口呢喃後,撲到黑晊世的懷裡崩潰大哭。

  「執事。」

  尤爾不知自己為何會這般呼喚對方,彷彿心底深處就認定應當如此。而黑晊世在聽聞那聲許久未有的專屬稱呼後,也忍不住動容地擁緊他,直想為心愛的人扛下所有傷痛。

  雨依舊下著,馬路依舊塞著,兩人依舊深情相擁著,卻有人受不了地翻白眼。

  「拎冷欸馬拜偷幾勒(你們兩個也拜託一下)!要親熱回車上,我送你們去開房!」克里斯額頭青筋直冒地狂按喇叭,朝兩位大演情深深雨濛濛的主角怒吼。

  「……」

  為了讓兩人在後座「情話綿綿」,罷課司機就被趕到前座與拔個死機「宅話綿綿」,貼心的貴人一下變出毛巾一下變出熱茶,將兩個落湯雞照顧得無微不至。

  然而,尤爾從頭到尾都只是默默地低著頭,想著自己對他們總是態度惡劣,又曾那樣傷害黑晊世,他卻還一再地接受幫忙,實在是無顏面對這些人。

  強烈的內疚與窘迫,讓他始終都開不了口回應大家的關問,直到回家洗了澡,才在黑晊世的溫言勸誘下慢慢平復情緒,將去旅館後的事一一說出。

  「嘖,去他媽的莫非定律。」這是克里斯在聽完後飆出口的第一句話。

  果真是越不希望發生的事就越會發生,儘管他們已經肯定約翰就是要對尤爾不利的兇手,但在沒有直接證據的情況下,任誰都還抱有一絲推論錯誤的希望,可惜事與願違。

  「他們說那藥吃兩個月就有生命危險,為什麼我吃了半年,卻只是不舒服而已?」尤爾說完,就想起自己的異常體質,不止傷口復原得快,聽力也奇佳無比,當初在紐約被惡鬼追殺時,還能健步如飛,甚至高空翻滾降落,這下連吃毒藥都能吃這麼久還不死,簡直匪夷所思到極點,難道這也跟他身世有關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不過,黑晊世卻為難地蹙起了眉頭,欲言又止,擔心自己說實話會惹尤爾不高興,但不說的話,卻又難以解釋他身上的異象。

  倒是克里斯大喇喇地往沙發一靠,直接了當地說:「因為你跟我們一樣都不是人。」

  「不……不是人?」尤爾睜大雙眼,一臉懵逼,「那你們是什麼東西?」

  克里斯無語地撇了撇嘴,差點回答:「不是東西。」

  黑晊世無奈地糾正:「他的意思是指,我們都不是普通人。」

  「那是……」尤爾繼續一臉懵。

  黑晊世只好接著補充:「簡單來說,因為工作需要,我們一簽訂契約,就會暫時脫離生老病死的輪迴,身體機能也會得到強化,除非遭受過大的傷害才可能死亡,否則在契約結束前,我們都將不老不死。」

  契約?輪迴?不老不死?

  尤爾越聽越驚奇,對過去的身份也越發感到不可思議,「那是在幫誰工作?」

  「地府,也就是所謂的陰間或靈界。」克里斯掏出地府員工執照給他看,「我們是隸屬東方地府駐台灣分區的靈能偵察第六隊,你是我們的一份子。」

  聽一個美國白人說著只出現在東方宗教的專有名詞,尤爾真是傻眼了。

  這是耍人的吧?

  然而,他瞪著克里斯手中的執照,不論是職稱、照片、姓名、編號、浮水官印等等,都做得煞有其事,若說是趣味道具,也太費功夫了。

  他又猛然想起一個問題,「等等,你剛說不老……那我到底幾歲了?」

  「幾歲喔?你出生於一九九零年,現在是二零八二年,自己算算?」克里斯忽然壞心地揉一把他的頭,就像老爹對自家屁孩一樣地粗暴,「你還是我們之中最幼齒的,猴死囝仔。」

  「……」

  一、一九九零年……到現在?

  尤爾被揉得暈頭轉向,腦袋徹底失靈了,更別說算什麼數。他失神了半晌,忽覺話題貌似扯遠了,便吶吶地說:「所以……那個藥……」

  「這藥只能讓你變得虛弱,卻不足以致命。」黑晊世琢磨著詞彙,「一般來說,我們都有極好的自我修復能力,而人類的毒藥其實不該對你有作用,但你之前受了重傷,靈魂有一定程度受損,加上你對自身能力的排斥,使得身體機能減弱,才會受到影響。」

  話一說完,黑晊世就突然想通了一直膠著的疑點——約翰這次之所以一改作風,安排這類不怎麼低調的車禍案,估計就是見毒藥計始終不成,才轉而採取激烈一點的手法。

  但這推論對尤爾來說太過殘忍,他實在不忍點明,便默默壓下此事不提。

  尤爾難以置信地發著愣,太多超乎常理的資訊,將他的腦袋快塞爆了。

  才不過短短幾天,他所認知的世界怎麼全都變了樣?原先好好一個幸福美好的生活,突然變成被戀人的前妻鬼魂糾纏與被戀人謀殺的陰謀,他還沒從心碎復原過來,就又忽然從一個平凡普通的小宅男,變成幫地府捉鬼除妖的偵察員?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何他只想要一個簡單的人生竟會如此困難?

  黑晊世見他這般茫然無措,不由柔聲安撫:「別擔心,我們一件一件來,你先去睡一會,等養足精神,我們再繼續談。」

  尤爾望向對方滿是憐惜的眼眸,想起約翰對自己也是如此溫柔疼愛,怎知那份愛意的背後竟是殘酷的殺機?理不清的思緒與猜測讓腦袋更加沉重,他便心灰意冷地點點頭,在黑晊世的陪伴下走進臥房。

  他低頭不語地坐上床,就遲遲沒有下一步,也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了?」黑晊世明白他心裡難過,卻也只能一再重複同樣的關問。唉,都怪自己嘴巴不夠俐索,說不出什麼好聽的安慰話。

  「我……」尤爾咬了咬牙,終是沒忍住奪眶的眼淚,「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判斷真假了,會不會其實我找出來的藥是錯的?會不會是檢驗的人搞錯了?會不會都只是我們誤會了?會不會那人其實不是約翰?會不會約翰其實不是要……」

  他哽咽地握緊雙拳,試著想幫約翰尋找藉口,卻越說越覺得沒說服力,最後他只能吞下未完的話,不願相信這一年多來被愛的幸福全是虛偽的謊言。

  黑晊世聽著這些辯駁,何嘗不也希望一切都只是誤會?儘管不論哪種結局都會令他心痛,但他始終希望至少自己心愛的人能幸福無憂。他壓下心中的酸楚,蹲在尤爾的面前,說:「我能教你如何感應他人的特殊記憶,只要對方沒刻意防備便能成功,但前提是——你必須相信自己的能力。」

  「感應記憶?」尤爾對上黑晊世堅定的目光,猶豫幾許後,緩緩點了頭。

  就算要幻滅,也要由他親自證明,才肯罷休。

  *  *  *  *

  在客廳等著的其他人也沒閒著,向來手癢的罷課司機東摸西摸,一發現吧台上的青銅雕像,就好奇地圍著它左右打量,並拍照傳給拔個死機,低笑說:「正妹耶!」

  老菸槍克里斯翹著二郎腿,盡情品嚐燃燒尼古丁草的致癌物 。他仰頭吐出一口快活煙,視線一偏,瞥及沙發旁的情侶合照,忽然靈光一閃,把照片抓來仔細看了遍後,就衝下樓回到車裡一陣翻找,總算在副駕駛座的抽屜裡挖出一張陳舊相片。

  「哈,抓到了。」霸痞大叔笑得好不得意。

  待尤爾睡著後,黑晊世離開房間,見克里斯從玄關外走進來後丟來一個眼色,便輕輕關上門,朝他走了過去。

  「記得我們去鳳凰城驅魔時,順手收的那對地縛靈夫妻嗎?你走前還順手帶了張照片。」克里斯晃了晃手中的照片,「當時我們不是都覺得很眼熟?」

  才不久前的事,黑晊世自然記得,「有何發現?」

  克里斯將照片遞去,「想像一下,把你覺得眼熟的五官合在一起,你猜會像誰?」

  黑晊世接過來,凝眉注視了會,便沉下臉咬牙道:「約翰。」

  「我已經把照片傳給阿拔做比對,現在就等他消息。」克里斯不屑地冷笑,「哼!王八蛋,人在做天在看,這次看你怎麼逃?」

  這時,窩回角落把玩零件的罷課司機,忽然飄來猥瑣的笑聲,「顆顆。」

  「……」

  「希臘正妹的名字叫涅墨西斯,專門懲戒惡人,人稱復仇女神。」罷課司機推了下臉上的靈腦鏡,企圖展現腹黑菁英的氣場,可惜他的位置光線不佳,反光不成,倒強化了宅屬性。

  黑晊世略感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克里斯瞇起雙眼,黑笑問:「所以呢?」

  「沒啊,阿拔剛跟老子說的,就找你們分享一下而已。」罷課司機指著吧台上的雕像,一臉羞澀地說:「持劍復仇的正妹好萌啊,希臘女神我愛泥。」

  於是,克里斯舉起拳頭,風雨欲來。

  被噴了一臉殺氣的阿宅這才猛然驚醒,縮起脖子抖啊抖地乖乖報告:「對啦對啦,阿拔說比對吻合,這就把資料傳來。」

  「希臘……復仇女神?」黑晊世忽有所感地看向青銅雕像,凝神以靈視檢視一番後,恍然大悟,原來他最初察覺到的仙靈之氣正是源自於此,而尤爾差點溺斃的那晚,忽然消失的神秘力量恐怕也是出於這雕像之手。

  附有女神氣息的雕像竟會出現在這,看來約翰的劫數也要到了!

20. 殘缺之魂

  「克恩・唐納森,生於亞利桑納州的鳳凰城,現年三十五歲,智商極高,父母是普通的教師和會計師,十八歲時,雙親意外去世,他便到外地讀書,從此下落不明。」

  照片上的少年長得斯文清俊,一頭深棕短髮梳得相當整齊,注視鏡頭的淺褐雙眼淡然平和,嘴角啣著一弧淺灣極是優雅,完完全全就是尚未成年的約翰。

  有了這份資料加上先前的線索,便足以引起警方懷疑而展開調查,如此一來,約翰要想再犯案就沒那麼容易了。雖然地府從不插手陽間的人為案件,但他們偵察員若想順手給警察一點方便,卻也不是不行。

  黑晊世盯著約翰年少時的照片,想起唐納森夫婦死後的境遇,不禁納悶了。

  雙親去世後即消失無蹤,恐怕這人犯下的案件並不止艾琳這一樁,但憑這理應清淨無欲的面相,怎會如此罪孽?而這十七年來,竟也沒人發現他的惡行?

  不過,只要稍一比對尤爾與艾琳的共同點,就不難推敲約翰能逍遙法外的原因——刻意限制他們的活動減少曝光率,架構幸福的幻象使他們安於現狀後,就會習慣依賴身邊的人而失去警覺,死後更不會被人問起,約翰便能在短時間內抽身而出,以全新的身份重新開始。

  這善於操弄人心的惡徒啊!

  看著原本活潑外向的葉育轉變至此,他就覺得百般難受,除了對約翰的憤怒外,更多是對自已的譴責,倘若當年葉育沒為他擋下攻擊,倘若他能搶在約翰之前找回葉育,一切就會不同了。

  他輕嘆地抹了把臉,見克里斯神色異常地掛斷通訊,便問:「什麼事?」

  「上面傳令,要所有在美國的偵察隊即刻集合,明天有場緊急任務要聯手合作,董事長讓我們現在跟本區分隊一起過去。」克里斯捻熄了菸,朝臥房比了比,「有什麼打算?」

  「緊急任務?」黑晊世訝異道。

  克里斯也沒好氣地低罵了句髒話,「據說會有場硬仗。」

  居然挑在這個緊要關頭?黑晊世煩惱地皺起眉頭。

  若在這時離開,他勢必得留下一個式神保護育,但所有具攻擊力的式神煞氣過強,易傷及他人,唯有必要時刻才可召喚,何況現在的育還沒見過其他式神,只怕會被祂們嚇到,看來還是讓貴人……不,上回他提議留下貴人時,育似乎也有豫色?

  「唉!」

  正所謂關心者亂,這下他真有得操心了。

  翌日,尤爾心神不寧地坐在病房外等檢查結果。對於這一天的到來,他曾經萬分期待,如今卻是百般糾結——既想知道真相,又怕無法承受那背後的殘忍事實。

  啊!乾脆什麼都不要管,能拖多久是多久算了!

  忍不住鴕鳥心態一回地拋開糾結後,他依憑著直覺往右方遠處張望,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那隻活潑亂跳的小白狐,但他能真實感覺到牠的存在。

  昨晚他醒來時,所有人都離開了,只留下那隻叫湯圓的小白狐,他頓時就既困惑又無措,好在黑晊世留了便條,交代他若有需要,只要呼喚一聲,湯圓便會現身相助,還要他小心行事別輕舉妄動,一切等他們回來再說,所以現在只剩他自己一個人孤軍奮戰了。

  不過這樣也好,對於他們一直無條件地付出,他心裡始終很過意不去,特別是對黑晊世。

  時間在胡思亂想間很快過去,醫生祝賀的聲音隨著被推開的門傳來。

  「恭喜你們,可以回家了。」

  回家……那裡還是他以為的家嗎?

  尤爾茫然地站起身,忽然有股衝動想直接攤牌,但在對上約翰溫柔含笑的目光時,兩人曾擁有的美好回憶就又一一閃過腦海。最後,他仍禁不起誘惑地揚起笑靨,飛身投入約翰的懷抱。

  就讓他再沉迷一會吧,即便這是場即將幻滅的美夢。

  *  *  *  *

  「寶貝,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臨睡前,約翰被攙扶著坐上床後,見尤爾又一次心神不寧的模樣,便將他拉進懷裡柔聲關問:「怎麼了?」

  「沒什麼。」尤爾回神扯起一抹微笑,輕蹭他留戀不已的懷抱,再抬眼時,又一次從約翰滿是寵溺的眼眸中望見艾琳臨死前的絕望臉龐,心中的那面薄牆就不禁轟然倒塌,壓抑許久的哀傷與懷疑遂盡數潰堤,排山倒海地淹沒了所有佯裝。

  不行,他無法再自欺欺人了!

  他垂眸閃過一抹苦澀的神色,從一旁的抽屜拿出一小袋藥,倒出一粒淺黃色藥丸,強忍緊張地輕聲說:「你剛出院,身體正虛弱,也補充點維他命吧。」

  約翰見到藥袋的當下臉色微變,很快又恢復如常,「不是已經吃完了?怎麼還有?」

  「在你辦公室找到的,你說過是從診所裡拿的。」尤爾將藥丸又往前一遞,「你住院不方便,我就自己去拿了,來。」

  約翰未再駐留那藥丸的目光有一絲冷卻。他輕輕推開尤爾的手,依然笑得溫柔,「這是特地為你配的,怎麼能浪費在我身上?我只需要休養幾天就好了。」

  尤爾靜默了半晌,難掩哀悽地收起藥丸,「你不肯吃,是因為這藥有問題嗎?」

  「什麼?」約翰十分詫異地問:「我親自挑的維他命怎麼會有問題?」

  尤爾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坦白道:「我請人驗了藥,他們說這是禁藥。」

  「不可能,那是我……」約翰一愣,隨即不可置信地驚呼:「難道是給我藥的人弄錯了?天,怎麼會這樣?」他懊惱地皺起眉頭,在對上尤爾審視的質疑眼神時,又轉而錯愕地說:「你……你懷疑我?」

  尤爾沒有回答,僅是直直地注視著約翰,希望能看出一絲真偽。

  「寶貝,我這麼愛你,怎麼可能會傷害你?」約翰激動地握住他冰冷的手,認真而堅定的語氣裡有著不容忽視的受傷與無奈,「我們深愛著彼此,不也該互相信任嗎?」

  「……」

  以愛為名的話語,讓尤爾有一瞬被說服了。

  其實剛才的解釋也不無可能,或許真有人拿禁藥騙了約翰,或許約翰根本就沒有要傷害他,也或許亞倫和約翰只是長得很像的兩個人,不是也有從小失散的雙胞胎這種案例嗎?

  只要相信這個人,一切都會恢復原狀,他還會是那個被寵愛的幸運兒,約翰仍是為他撐起一片天的愛人,他們可以繼續過著完美的幸福生活。

  然而,夢中被水波扭曲的快意笑臉,始終無法從尤爾的記憶中抹去。他低下頭不住輕喘,想平息堵在胸口的悶痛,卻幾乎要敗給交戰不息的糾結。

  這時,黑晊世的話忽然滑過心底。

  「我能教你感應他人的特殊記憶……」

  ——記憶感應術,據說是他這類意念型靈能者獨有的特殊能力。

  只要看一眼,他就能知道藏在約翰心中的秘密,但同時也再回不了頭。

  他猶豫不決地反握住約翰的手,這看似主動示好的舉動令約翰滿意地揚起笑意,柔情更盛的寵溺目光差點要迷眩了他的心智。

  還是……不,不可以,就一次做個了斷吧!

  靜下心,放空思緒,相信天賦予的力量……

  尤爾垂眸握緊雙手,仔細回想黑晊世的字句教導後,再抬眼專注凝視約翰的眼眸,於心中反覆默唸:「讓我看看你的記憶,約翰・道爾。」

  此刻的他對真相的渴求勝過了一切,令原先的猶豫不安蕩然無存。毫無雜念的思緒中,被封存已久的力量漸漸甦醒,一股熱流隨強烈的念想自心口傳遍全身,所有觀感也異常清晰了起來,好似他的靈魂能穿過時間與空間所架設的邊界,隨心所欲地遨翔宇宙。

  這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完全不同於過往感應鬼魂的痛苦,使他越加無所顧忌地擴大意念。漸漸地,眼前所見的,不再只是約翰含笑的注視,而是像透過那具殼子捕捉窩藏其內的魂魄,凡人無法見得的銀白光芒於碧綠瞳底流轉,屬於約翰的靈魂記憶也一幕幕流入了腦海。

  首先是自己被寵愛的幸福睡顏,原來記憶是以倒敘前進,越近期的越鮮明詳細。

  看著這些珍貴的回憶,他開始動搖了。也許約翰真沒有騙他吧?

  這個念頭方起,接下來的景象卻將他瞬間打入地獄。

  ——約翰在公共電話亭裡交談車禍計畫,安排的時間正與他們發生車禍的日子一致。

  ——療養院的挾持事件中,約翰站在門口偷聽,直到山米父親似有被說動跡象,才現身要求交換人質,並於搏鬥時刻意將對方持槍的手轉向自己的腹部,演出一場為愛犧牲的戲碼。

  ——暴風雪之夜,約翰在療養院附近的旅館打電話,算準時間才悠悠走進風雪,製造為愛飛奔而來的狼狽與擔憂,讓他從此甘願付出所有。

  他啞然觀望這一切,曾為約翰怦然跳動的心越來越冷。

  原來,所有的感動全是這人精心佈的局,而他只是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玩具。

  原來,他真有這麼愚蠢無知!

  記憶回到艾琳的殞逝,一切都如那場絕望的夢,他的心也殘破得再無法拼湊。

  畫面持續流動,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紅髮男孩緩緩閉上碧綠雙眼,生命於睡夢中悄然流逝,約翰輕撫戀人失溫的臉龐,愉悅的輕笑聲令人不寒而慄。再往前,全是一條條無知生命在約翰看似憐愛的微笑中入土,週而復始。

  若之前的感覺叫做心碎,現在的他則是麻木地看著這惡魔既溫柔又殘酷的犯罪歷程。

  倒流的時間,終於回到最灰暗的片段。

   ——夜深人靜時,少年面無表情地鬆開瓦斯管道後悄然離家。待哀悼的親友紛紛告別完散去,少年獨自望著棺木裡安詳長眠的父母,笑得彷彿自己剛完成一幅曠世鉅作。

  「你!」尤爾震愕地甩開約翰的手倒退幾步,積聚淚水的眼裡滿是無法想像的驚懼,「你竟然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放過?」

  沒想到這世上真有人能如此冷血地殺害至親,而對方竟是他愛了一年多的人!

  「我、我需要冷靜一下……」 難以消化的震驚,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亂。他語無倫次地移開視線,步伐凌亂地要往外奔去,想離開這個地方沉靜思緒。

  誰知,一個東西忽然朝眼前砸來,狠戾地擊上他的額頭。

  「啊!」

  一道若有似無的金光乍現,碎骨的聲響重重敲入心頭,痛得他腦袋一暈,立即頹然倒地。豔紅的血花濺上凶器,蔓延了一室殺機。

  「我就不信你死不了!」約翰扔掉隨意操起的重物,咬牙切齒地跪在尤爾身上掐緊咽喉,全然不見平日的溫和文雅。一再出乎預料的發展,令向來從容的兇手終於失控了。

  「呃……唔……不……不要……約……」尤爾被掐住的喉嚨擠不進一點空氣,只能發出斷續的瀕死嗚咽,流進眼裡的鮮血染紅了畫面,更加深約翰臉上的兇殘殺意,好似記憶中的溫柔深情從未存在過,更喚起了久遠前的某夜殘暴的酷刑。

  ——原來那場不顧他哭求的失控強暴,正是惡魔的真面目。

  尤爾躺在地上無聲地流著淚,真真實實地體㑹令人窒息的絕望。

  那個總是笑著喚他寶貝的愛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殘忍嗜血的怪物,一年來編織的幸福與信以為真的愛也在一點點崩毀。心碎的最後,他終於放棄掙扎地閉上雙眼,任由怪物啃食自己的生命。

  就在這一刻,一聲憤怒的長嘯驟響,正要掐斷喉骨的人頓如被凍結般定格,白狐越過房門飛來,用前爪掰開行兇的雙手,再用長尾一掃,將約翰拋向房間的另一頭後,就在尤爾的上方不停盤旋,以九尾織成一道防護網,等待救援到來。

  誰也沒注意到,被約翰扔至一旁的染血凶器,竟乾淨得無一絲血跡。似吸盡悲泣血水的雕像正直直矗立,女神瞪視世人的肅殺神情越顯嫉惡如仇。

  *  *  *  *

  「育!」

  倏然灼燙的項鍊令黑晊世疲憊的步伐一頓,隨即聽見式神太陰於腦中的驚鳴,便顧不得自身此時的狀況,直接施展離魂術奔向感應所在。

  後頭的克里斯一看,連忙衝去接住倒下的人。

  「幹!就說了要先講一聲!」不比自己矮多少的身體沉重地壓在肩上,讓他忍不住罵了句粗話,接著朝還在悠哉收東西的罷課司機大吼:「死阿宅快一點!」

  雖然約翰只是一個心理變態的凡人,以他們身懷異能的偵察員來說,是勾個指頭就能搞定的小菜一碟,但方才的任務實在太過艱鉅,大夥都耗費大量靈力,若黑晊世還長時間處於離魂狀態,便會加速耗損精力,所以他得盡快把身體送過去。

  克里斯煩惱地左右張望一番,忽然靈光一閃,立刻朝另一批分隊走去。沒記錯的話,某個日本來的分隊同僚有隻附帶隱身功能的靈獸坐騎,可以暢行無阻地四處飛行,這麼好康的東西,當然要厚臉皮地去蹭一蹭。

  同一時刻,黑晊世的靈體趕到時,三十秒正好結束。他見尤爾頭破血流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頓時勃然大怒,恨不得將始作俑者碎屍萬段。

  而恢復行動的約翰瞪著眼前的怪象,更為驚愕。為何會有騰空飛行的白狐?那淡薄近乎透明的人影是怎麼回事?他又是何時移到這位置的?

  所有的疑惑都還來不及消化,就見那透明人影投來震怒的殺意,他便明白自己已錯失良機,連忙就要逃跑。

  「騰蛇!」黑晊世喝令式神施以束縛,即便他再想將約翰殺之而後快,卻也不願讓這惡人的血髒了他的式神,還不如交給陽間的警察以法制裁。

  眼見一條渾身紫氣的綠色巨蟒凌空飛來,約翰又一次震驚了,在他充滿豐富科學知識的聰明腦袋裡,竟找不到一條理論能解釋這些超乎自然的現象。他急速轉著腦子思考退路,邊不住閃躲倒退,豈料腳邊不知何時滾來一個雕像,讓他不慎一腳踩到,便往後摔向悄然開啟的窗戶,整個人翻了出去。

  就這千鈞一髮之際,他急忙抓住窗沿,將自己吊在四層樓高的空中。劇烈的動作令尚未痊癒的斷骨刺痛內臟,痛得他差點暈過去,也再無法抬起另一隻手,只得咬著牙試圖尋找救命的稻草。

  這時,上方忽然被一道陰影籠罩,他反射性地抬頭一看,竟是一座青銅雕像。

  似乎曾在哪見過?

  他的腦海閃過一幕似曾相識的畫面,卻不及再細想,只因他望見雕像的後方冉冉升起一道巨大的人影,宛如持劍高舉的復仇女神降臨人世,張狂肅殺地一腳踩上他的手,雙目怒張地綻放出金色光芒,強烈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不可能……這不可能……」

  連串匪夷所思的怪象讓約翰茫然地反覆低語。

  一直以來,他都視宗教於無物,更不相信鬼神之說,然而,今晚的一切太過突然、太超乎常理,就像他突然被丟進一個未知的神秘領域,驚得他措手不及,更不相信自己竟會落得這般狼狽。

  而上天沒給他多少時間思索,復仇女神彷彿終於找到懲制的機會,朝攀在窗沿上的惡徒揮劍落下,約翰頓感腦袋如遭重擊般轟然一震,便不禁鬆開了手,直直往下墜去。

  他仰望越來越遠的夜空,憶起自己走到這一步的最初源頭。

  克恩・唐納森——後來的亞倫・道格拉斯與約翰・道爾——從小就覺得自己異於常人。

  當身邊同齡孩子會抱著布偶撒嬌或為了糖果吵鬧時,他找不到任何能引起感覺的事物,好似他的靈魂生來就少了顆心,但他仍保持著足以騙過所有人的乖巧笑容,因而父母從未發現他內心的空洞,他也茫然地度過每一天,直到一場意外。

  隔壁鄰居有隻小狗總愛四處溜達,對誰都熱情和善,包括對他。那天,他心血來潮將手中的炸洋蔥圈丟過去,見牠歡快地吞下洋蔥圈後就直朝著他傻笑,他便將整包洋蔥圈全給了牠。

  隔日,鄰居夫妻在門口啜泣大罵:「是誰餵巴迪吃洋蔥害死牠的?」

  他這才領悟是自己一時的無心之舉殺死了小狗,但回想起小狗死前搖尾吃食的快樂模樣,一股快感竟油然而生,原來讓可愛的東西在最快樂的時候死去是能令自己感到愉悅的事。

  當時,他才十歲。

  之後的每一天,那難忘的一幕始終在腦海徘徊不去。漸漸地,他發現內心住了一個惡魔,喜歡操縱玩弄可愛的生命,讓對方在最幸福的時刻神不知鬼不覺地結束一生。

  ——他想要掌握一個生命的所有命運,不論是喜怒哀樂,或生與死。

  為了確認這個發現,他做了一個實驗。

  家裡有隻漂亮的長毛小黑貓,牠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有雙碧綠的眼眸,美麗得連他都愛不釋手。於是,他決定讓這隻名為貝爾的小貓成為第一個玩具。

  當時,他十二歲。

  凝視最愛向自己撒嬌的美麗小貝爾在懷裡閉上眼,他開心地大笑了,就像得到心愛玩具的普通孩子那樣地快樂。此後,他經常想辦法讓家裡新添可愛的寵物以供他不斷享樂。

  也不知為何,他總愛挑選有漂亮碧眼的小東西,而這一切,父母竟從未懷疑過。

  十八歲時,心中的慾望越漸貪婪,他玩膩了太容易被操弄的小動物,想要追求更刺激的、更具挑戰性的對象。於是,他將目標轉向人類——始終認為自己優秀乖巧的父母。

  至於雙親的人壽保險金則是意外的收穫,而這一大筆錢也給了他許多方便,不論是改名換姓、轉換環境、偽裝新身份等。

  從那時起,克恩・唐納森就開始了他的狩獵人生。

  他不斷轉移陣地,以全新的身份挑選下一個對象,將獵物改造成他喜歡的模樣,並在兩人最幸福美滿的時候,讓對方不知不覺地永遠沉眠,如此周而復始。

  他承諾每位伴侶一生的幸福,也自認做到了,只是他從沒明說,這一生有多長,又是如何結束,直到艾琳這個意外,儘管他以為那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小插曲。

  *  *  *  *

  「別讓他死。」

  死亡對這一身罪孽的人來說,太過輕鬆。

  黑晊世對騰蛇交代完,便焦急地察看失去意識的人。之前下的防護咒已發揮效用,加上尤爾自身的修復力,額頭上的血洞已經止了血,脖子上的手印也漸漸轉淡。

  但心裡的傷該如何療癒,他實在毫無頭緒,只能不斷輕撫尤爾蒼白失色的臉龐,一次又一次地低唸靜心咒,希望能藉此安撫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克里斯歷經三小時的飛程,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後,就將黑晊世的身體往沙發一扔,連忙詢問被召出來善後的貴人。

  不久前才從醫院回來的貴人,便搖頭輕嘆地娓娓道來。

  約翰墜樓的事驚動了鄰居,警察與救護車沒多久就趕來了。為免那些搞不清楚狀況的警察打擾尤爾,黑晊世又處於離魂狀態無法見人,便令貴人化成尤爾的樣貌,隨同救護車前去醫院應付警方詢問。至於說詞,自然是約翰忽然狂性大作欲施暴殺害自己,卻在掙扎間不慎摔落窗外,自己因為受到驚嚇而不及救人,貴人還刻意幻化出額頭的傷口以作證明。

  這廂才解釋完,沙發上的黑晊世就睜開眼站起身,才經歷一場大戰又長時間離魂,導致他此刻的臉色十分憔悴,但他還無法休息,因為尤爾的狀況不甚樂觀。

  「太裳。」不顧自己快站不住的身子,他再次召喚專門治癒的式神。

  「夠了你!」克里斯一把將人壓回沙發上,「小育傷得很重嗎?你好歹也休息一下,要再搞出什麼吐血昏迷的話,拎盃就直接把你踹進地府裡!」

  訓完話後,他走進臥房,還不忘多酸一句:「靈力多很會召喚了不起喔?」

  「……」

  房內,一身穿鵝黃長袍的清秀男子,正立在床邊施法治癒。

  「情況如何?」克里斯看著床上幾乎完好無缺的人,除了額頭上的細疤,怎麼看都不像是重傷不治,但尤爾仍昏迷不醒,讓他也不免也擔心了起來。

  「身體無礙。」太裳神情淡然地收回手,「那疤痕是心裡的傷,在下治不了。」

  「那他何時能醒?」黑晊世在貴人攙扶下靠在門邊問道。

  照理說,舉凡接受太裳治癒的人,不僅傷勢能迅速好轉,體力與精神也能恢復如常,但尤爾仍未有清醒跡象,這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慌,希望事情不會是他猜想的那樣。

  太裳凝神注視尤爾半晌後,搖了搖頭,「他對自己下了禁錮,除非他自願解開,否則誰也喚不醒。」

  「操!」克里斯皺眉低罵:「為了那種畜生?」

  「自我禁錮……」黑晊世灰心地閉上眼。

  這世間於你,真無留戀了嗎?育。

 

21. 抉擇(一)

  尤爾赫然睜開眼,大口吸著久違的氧氣,咽喉處還殘留被掐壓的痛楚,讓他不得不捂著脖子直喘氣。待氣息終於順了,他摸著隱隱作疼的額頭發了會呆,想起該察看傷勢,便走到全身鏡前撥開瀏海,光潔的額頭竟未見任何傷口,彷彿曾被敲碎額骨的劇痛僅是錯覺。

  他困惑地發著愣,半晌,才發現眼前的鏡面竟完整無缺,好似未曾被打破。

  帶著微妙的感覺環顧四周,他確定這是自己的房間沒錯,但似乎少了什麼?他盯著空盪的衣櫃檯面,隱約記得那裡好像有個青銅色的……

  就在一個物件將在腦海成形之際,思緒就被撲鼻而來的牛奶鬆餅香打斷,同時也喚起了不算遙遠的回憶,他像受到牽引般走出房門,見到一個男人正穿著圍裙在廚房張羅早餐。

  「……約翰?」

  記憶似乎變得十分混亂,他不解地望著對方,感覺這一幕似乎也有好一陣子沒見了。

  「寶貝起床了?」聞聲回應的約翰揚著溫柔的笑容,眼底依舊寵溺。

  寶貝?

  他傻站在原地,想要理解眼前的一切,但腦袋卻像被灌了水泥般無法運作。

  這人是他的約翰嗎?還是……

  約翰等了良久都沒得到回應,便放下手邊的工作,過去輕撫他有些汗濕的額頭,眉間凝起濃濃的擔憂與心疼,「又做惡夢了?」

  作夢?

  未等他回答,約翰就拉著他回房幫忙擦汗更衣,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珍愛至寶。

  一切都如往常美好,沒有神出鬼沒的奇怪雕像,沒有吐水挖心的金髮女鬼,更沒有像拍電影的捉鬼特攻隊,而那些謀財害命的陰謀,應當只是看太多連續劇的被害妄想吧,其實約翰仍是他的完美愛人,所有的細心體貼都未曾改變,而他依然是最幸福的人。

  這個發現讓尤爾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心中疑雲也頓時消散。

  「我做了一個夢,好可怕的惡夢。」他張臂抱住約翰撒嬌。

  「別怕,惡夢已經結束了。」約翰低頭落下一個輕吻,「我會在你身邊保護你。」

  一如既往的溫暖,讓他在寬大的胸膛上蹭了蹭,「永遠嗎?」

  「永遠。」約翰輕撫他的髮絲許下美麗的承諾。

  原來那些都是夢,太好了!

  徬徨不安的心總算被撫平,他心滿意足地抱緊約翰,傾聽對方令他感到安定的心跳聲,萬分慶幸自己終於回到現實了。

  日子一如既往地過著,兩人窩在客廳打電動上網,親暱地吃著水果聊天,這樣的簡單生活雖一成不變,但只要能在約翰身邊,他別無所求。

  「叮鈴!」

  正玩得起興,忽有清脆鈴聲作響,近得如在耳畔。

  尤爾好奇地四處張望,卻不見家中有任何能發出類似聲響的東西,便疑惑地問:「你有聽見鈴鐺聲嗎?」

  約翰搖搖頭,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再不專心,就要被魔王打敗了。」

  「糟!」他回頭望向螢幕,就見主角只剩半條血,魔王卻還是滿滿的生命力,就連忙快速舞動手指,企圖挽轉局勢,可惜為時已晚,在一陣兵荒馬亂後,主角仍被打敗了。

  「討厭。」他不甘地放下遙控器,抓起一把草莓大嚼洩恨,將兩頰塞得圓鼓鼓,惹得約翰失笑湊過去親了親,他便哼哼唧唧地窩進約翰懷裡蠻橫撒嬌。

  這時,一股菸草的燃燒味傳進鼻裡,有點熟悉,卻又有些奇異的違合。他抬頭嗅了嗅,正納悶是誰在抽菸,那味道就散了,好似附近恰巧有位菸客路過,但他不記得哪家鄰居有如此重的菸癮能將菸味傳進門戶緊閉的家裡來。

  反正不會一直聞到就好。他聳聳肩,才把疑惑拋開,就又有一聲輕響。

  「咚。」

  像什麼東西在腳邊輕跳般,地板竟稍有一顫,令他驚奇地往下看去。

  「怎麼了?」約翰不解問道。

  「沒什麼。」怕被當成小題大作,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傻笑瞞混。約翰也沒再多問什麼,只是哭笑不得地取起一顆草莓餵他,估計也習慣了他的不時脫線。

  遊戲重啟了,尤爾忽覺怪異地盯著螢幕不動。

  約翰問:「很難打嗎?」

  他回過神,哭喪著臉地點點頭,「對呀,一直打不過。」

  今天已不知第幾次栽在這個魔王身上了,不論他如何使盡放招,就是過不了這一關。

  約翰接過遙控器,「一起吧。」

  兩人聯手出擊,合作無間。然而,這魔王竟像開了外掛般無堅不摧,連一向足智多謀的約翰都束手無策,只得苦笑地抱來筆記型電腦,「沒關係,我查一下攻略。」

  「好。」尤爾蹙眉瞪著電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似乎是……音樂?對了,這遊戲的背景音樂是這樣嗎?記得這系列的戰鬥場景曲一直都是同一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活潑俏皮,還不時跳出「殭屍在你家草皮」這句歌詞?

  「咕嚕——」

  肚裡傳來的叫聲打斷思緒,他看向時鐘,原來已經傍晚了,沒想到時間過這麼快。

  再低下頭,他發現胸口掛著尚未打好的領帶,便想將它繫好,誰知怎樣都弄不對,最後他賭氣般地把整條領帶都抽出來,莫可奈何地瞪著它發呆。

  「傻瓜。」已整裝完畢的約翰,將被他折得歪七扭八的領帶放到一邊去,再從衣櫃重新挑出一條靛藍色的窄領帶,那是他們交往後約翰送的第一個禮物。

  看著約翰熟練地為自己繫上領帶打出完美的結,尤爾想起兩人步入禮堂的那天早晨,也是這般場景。當時,他被禮服的領帶弄得焦頭爛額,最後還是約翰為他親手繫上。

  永難忘懷的甜蜜回憶,讓嘴角勾起幸福的弧度。

   「今晚想吃什麼?」

   「嗯,我想想……」

  正思索著美食菜單之際,若有似無的茶香味於四周瀰漫,他不禁多聞了幾下,感覺好像曾在哪聞過,這香味是……碧螺春?

  他怔愣地偏了頭。約翰不喝東方茶的,少出門的他也未曾添購這款茶種,為何家裡會有碧螺春的味道?更妙的是,他為何會知道這茶的名字?

  「寶貝?」約翰沒等到答覆,往尤爾的腰輕掐了把。

  「嘻,不要撓我……」尤爾怕癢地縮起身子,一下就把所有疑惑忘去。他佯裝不滿地齜著牙埋怨,隨即就被落下的吻淹沒,化成被疼寵的甜美呢喃。

  真希望這份幸福能一直這樣下去。

  *  *  *  *

  今晚似乎沒什麼人。

  前往餐廳的一路上暢行無阻,只遇到幾個零星車輛和行人,這在交通繁忙的休士頓裡實在少見,若非商家都正常營業,外頭也豔陽高照,尤爾會還以為今天是感恩節假日。

  來到約翰最中意的西餐廳,他們坐在視野最好的窗邊,享受美味的佳餚。搖曳的燭火,精美的裝潢,現場還有琴師演奏,一切都浪漫醉人,直到突兀的聲響闖入這份甜蜜。

   「叮鈴!」

   他下意識瞥向音源處,卻仍不見形似之物,便越發感到不解了。

   為何會一直聽到鈴聲?難道是誰的手機音樂嗎?

   一首曲子正好演奏完畢,琴師起身接受鼓掌後,坐回鋼琴前繼續新一輪演奏,這回仍是浪漫的抒情曲,但特別的是,似乎隱約多了人聲唱和。

   「……殭屍在……草皮……」

   他愣地揉了揉耳朵,剛才……他沒聽錯吧?古典樂會配這種詞嗎?

   「拎老師……拎盃……細聲(小聲)……宅……」

   突如其來的異語怒吼,嚇得他差點咬到舌頭。他驚呆地環顧四周,但不論是顧客或是服務生,都如常工作或用餐,不見誰在拍桌吵鬧或大聲喧嘩,更怪的是,先前亂入的怪異歌聲也隨那句吼罵消失,僅剩優美動人的樂曲輕揚。

   完全不懂怎麼回事,連串的怪象令他越漸不安,連帶也食不知味了起來。

   「在想什麼?是餐點不好嗎?」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約翰舉手就要呼喚服務生。

  「不是!」他連忙出聲阻止,支吾地問:「你有沒有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聲音?」約翰側耳聽了半晌後搖頭,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柔聲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想好要許什麼願望了嗎?」

  「我生日?」他納悶地隨約翰指示望向窗外,竟見外面飄起了細雪,一層薄絮鋪在大地上,好似夢幻的雪白世界,對面廣場還擺了株華麗的聖誕樹,周遭也全是紅綠相交的聖誕裝飾。

  對了,聖誕節!約翰說過聖誕節就是他的生日,因為他是帶著祝福降生專屬於約翰的天使。

  「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三個生日。」約翰招手讓服務生端上精美蛋糕,上頭插著數字二與三的蠟燭,「寶貝,來許願吧。」

  原來一年又快過了,幸福總讓時光過得飛快。

  尤爾揚著感動的微笑,虔誠地閉上眼許下心願,希望這美好能停留得再久一點。

  「育!」

  似曾相識的呼喚讓他睜開眼,但車上除了約翰外並無其他人,音響也播放著輕快的旋律,不像會發出任何人聲。他疑惑地看向約翰,只覺那嗓音跟約翰的聲音很不同,是更低沉的聲線,有些熟悉卻想不起是誰的。

  約翰察覺他的視線,回予溫柔一笑,未駕車的手輕輕握上他的左手,舒服的掌溫從他略冰的手指流進內心,暖得靈魂都要融化般。

  兩人十指交握,無需言語,即能清楚感受彼此無盡的情意。

  尤爾漾著欣喜的微笑望回窗外,發覺街上的積雪已在不知何時融掉,露出發了新芽的花叢,店家陸續在櫥窗上貼著春假折扣,讓他不禁有幾分感慨,居然又快要春假了。

  近來的時間似乎特別快,眨眼即逝。

  就在車子要進入一處轉角時,一個身著迷彩褲的高壯男子立在街邊,唸唸有詞地以目光追逐著他,似在叫喚著:「小育!」

  那人……有在哪見過嗎?

  見對方的眼神認真得像是尋遇故友,他不住皺眉思索,卻沒有任何印象。

  就當是遇上怪人吧。

  他將視線轉回前方,發現一個穿著和服的女子站在馬路中央。

  「小心!」

  然而,約翰卻像沒看到似地直接開了過去,就在兩方錯身而過的剎那,女子的秀髮隨風拂過他的臉龐,視線交集間,他清楚聽到女子輕喚:「少爺。」

  「小心什麼?」約翰不解問道。

  他訝然無語良久,才收起震愕神情,搖頭乾笑地說:「沒什麼,我看錯了。」

  究竟怎麼了?為何會一直看到幻覺?

  他驚慌地低下頭,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腦袋亂得無法思考,直到心思被握住手的溫暖拉回,他才漸漸平靜下來,滿足輕嘆地凝視身邊的男人。

  管那是什麼,只要有一直疼愛自己的約翰就好!

  天氣開始變得炎熱,他穿著清薄的短T短褲,盤著光裸的雙腿坐在沙發上,吃著懷裡的大桶冰淇淋,享受舒服涼爽的空調。

  「吃這麼多,不怕拉肚子?」約翰選好影碟,就取出他嘴裡的湯匙低頭親一口。

  「才不會。」他任性地撒嬌道。

  約翰失笑地伸手一攬,將他擁進懷裡,兩人便依偎著看起電影。

  影片內容如何,他其實看得有一下沒一下,只管靠在約翰的肩上,吃著甜膩的冰淇淋,手中湯匙挖了一口又一口,心裡滿是說不出的滋味。

  「寶貝。」

  「育!」

  兩道聲音同時於耳邊交疊響起,他錯愕地抬眼望去,竟見身旁的人變成一個未曾相識的黑髮男子。他詫異地倒吸口氣,卻在望進對方眼底的深沉憂傷時,心臟頓如失了節奏般地亂跳,一種幾欲教人落淚的熟悉與哀戚油然而生。

  為何會感到如此悲傷?他明明就不認識這個人。

  「寶貝,怎麼了?」

  輕柔的嗓音拉回神智,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發現那黑髮男子已然消失,眼前仍是他心愛的約翰,斯文俊雅的臉龐盡是無限憐惜,無一不是與他朝夕相處的愛人。

  他沉默地搖了搖頭,睜大忽然朦朧的雙眼,伸指輕畫約翰臉上的每一處,特別是眼眉間總深深觸動他心弦的柔情。

  「小育醒醒!」

  「少爺,我們一直都在這。」

  「育,回來。」

  電視機傳來一道又一道的呼喚,但他硬是不肯往電視瞄去,只想癡癡望著他的約翰,深怕自己若不這麼做,他所愛的人就會在下一秒消失。

  「小育!」

  「少爺!」

  惱人的叫喚毫無停歇跡象,反而越漸大聲頻繁,叫得他心煩意亂,一股怒氣也浮上了心頭。他一把搶過遙控器拼命按關閉,卻沒有任何作用,便索性往電視砸了過去。

  「不要再叫了!」

  「育。」

  又是那個男的聲音!

  他忍不住摀住耳朵,低頭大喊:「我不叫育,我叫尤爾!是尤爾!」

  「哐啷」聲驟響,螢幕突然爆開散了一地玻璃,噪音也總算消停。

  他連忙往身邊看去,所幸約翰還在,仍對著他溫柔微笑,他便撲進約翰懷裡緊緊抱著,不安地輕顫哀求:「約翰,我愛你,別離開我。」

  約翰失笑輕撫他的臉龐,「寶貝,我也……」

  「他不愛你,育,面對現實!」

  一瞬間,他的約翰變了,不是那個棕髮褐眼的含笑愛人,卻是剛才的黑髮男子。

  「醒來,育。」男子捧起他的臉,哀慟地說:「看看我們。」

  「我不要!」他氣憤地推開對方,怒瞪這執意闖入他世界的外來者,直到另外兩人也陸續出現在男人身邊後,死命隱忍的淚水終於落下了。

  為什麼要來打擾他們?為什麼要來破壞他的幸福?

  他悲憤地抱著頭蹲下,再也受不住這揪心之痛,放聲怒吼:「走開!全部都走開!」

  一道強光以他為中心迅速炸開,將不屬於這空間的三人瞬間驅逐,世界才總算安靜了下來,只剩他一人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過了不知多久,他慢慢抬起頭張望。

  家仍是原來的樣子,廚房仍傳來撲鼻的鬆餅味,電視仍放著平日的遊戲,茶几上的筆記型電腦還開著,鼻間還有約翰獨有的淡淡氣息。

  可是,約翰人呢?

  他匆忙衝進房裡,敞開的衣櫃掛滿約翰的西裝,床上還有約翰換下的襯衫,卻沒看到人。

  再跑進浴室裡,化妝台上放著約翰沾著牙膏的牙刷與刮鬍刀,約翰的浴袍也吊在牆上,蓮蓬頭的溫水正灑在磁磚上,水汽中還有兩人共用的洗髮乳香,卻沒看見人。

  不死心地又跑到廚房,約翰裝著熱咖啡的馬克杯仍在流理台上,爐火上的平底鍋裡還躺著散發奶香味的鬆餅,卻也依舊沒看見人。

  約翰去哪了?

  他茫然無措地走回客廳,想從空無一人的沙發找出一丁點約翰的身影,但不論他如何努力,想見到的那個人就是沒有出現。擺在沙發旁的合照中,被約翰擁著的他仍笑得那麼甜,但那個能令他幸福、那個總是疼寵他、喊他寶貝的人——他所愛的那個約翰——卻不見了。

  「約翰!」他徬徨地站在客廳中央,痛哭嘶喊:「不要走,回來,你快回來……」

  為何,他被獨自拋下了?

  為何,他的愛不見了?

 

22. 抉擇(二)

  「對不起,貴人失敗了。」

  為了聯手闖入尤爾的夢境,他們不知耗費多少精力,誰知臨到關頭,竟被強行驅逐,貴人遭到反噬吐血,手中的鈴鐺也斷成兩截,若想再闖一次,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黑晊世坐在床邊搖搖頭,眉間透著濃重的無奈,「你盡力了,去休息吧。」

  克里斯也挫敗地抹了把臉,「現在該怎麼辦?」

  黑晊世沒有回答,僅是沉默地注視著床上的人,緊皺的眉頭始終沒鬆開過。他萬萬沒想到,尤爾雖然還無法控制能力,卻仍不可小覷,這回一爆發,竟連專司夢境幻術的式神都難以招架,實在是失策。

  克里斯看他似乎也無計可施,便又問:「他要是都不醒來,會怎麼樣?」

  黑晊世握緊尤爾的手,欲言又止了半晌,「他一定要醒來。」

  這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但聽來就很不妙。

  克里斯滿腹鬱悶地轉向貴人,便聽她代為解釋:「少爺會越來越脫離現實,最後被永遠禁錮在夢中世界,直到肉體消亡,也無法抽離夢境,成為無法超生的石靈。」

  即使他們因契約之力得以永生,但長期不吃不喝,肉體仍會一點點消亡,何況地府也會因葉育長期曠職,判定他已無工作價值予以解約。而無法超生的石靈雖然只會待在原處自我封閉,對世間毫無傷害性,但若遇到修行者欲將之順手清除,也不會受到任何爭議,因為石靈早已失去輪迴的生機了。

  「他一定要醒來。」黑晊世顫聲重複著。

  克里斯深吸一口氣。現在他們一個昏迷不醒,一個重傷吐血,一個心碎失神,身為隊長的自己,就更不能在此時消了志氣。他再次抹了把臉重振精神,就往房外走去,「我去聯絡董事長,地府這麼多資源,他一定有辦法。」

  唯今之計,也只能向地府求援了。

  「育,你要我怎麼做才好?」黑晊世輕撫尤爾蒼白的睡顏,滿佈血絲的雙眼流露出近乎絕望的哀傷。倘若育最後仍選擇了消亡,未能守住承諾的自己還有何顏面獨活?

  他輕嘆地頹下背,支手撐住垂落的額頭,努力壓下內心的躁意。藏在衣內的項鍊隨動作滑出衣襟,在胸前回盪出一道嫣紅的弧線。

  「戴上此鍊,以我心伴你心,縱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倆分開。」

  這是當初他與葉育締結姻緣的承諾——以他的心頭血肉煉成血晶石項墜,再交互滴上左手無名指的血,從此他們便能感應彼此,並將兩人共有的美好回憶封入石中。

  當初,月老為了報答他們在一次任務中救了他的愛徒,便贈予作為這條頸鍊的銀月紅鍊,並對他說:「只要將這紅鍊一分為二,同真心人戴上,便成永世姻緣,不論分隔多遠,都能生生世世相伴相隨,永不分離。」

  「不論分隔多遠……」黑晊世靈光一閃,連忙摸出尤爾頸間的項鍊,握住聯繫彼此的血玉石,起了一個荒謬的想法。倘若月老說得沒錯,那他或許能藉這姻緣鍊去影響育。

  ——只要他能喚起那封存於靈魂裡的記憶的話。

  此時,尤爾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異常,精神狀況似乎又起變化,這讓黑晊世越發著急,若再不盡快將人喚醒,恐怕真要朝向貴人所說的結局發展。

  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他只得孤注一擲!

  *  *  *  *

  與世隔絕的空間裡,尤爾滿是淚痕地跪坐在地,抱著自己與約翰的合照發呆,紅腫的碧眼空洞渙散,好似一具失去生氣的空殼,麻木地等待盡頭的到來。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眼前所見的是假,所體會的感情也是假,擁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這世界還有什麼能相信?哭泣、哀求、憤怒……累了,什麼都不能想,什麼都不想感覺,不如就隨日落的黑暗永遠睡去吧。

  光亮的視野漸漸昏暗,如墨的黑漆一點一點爬上他的雙腿。

  忽然,沾著淚的唇瓣被一股溫軟輕觸,帶了點濕熱的撫弄緊接而來。他愣地眨落一滴水珠,一股似電流的微麻隨脊髓爬上腦海,又蔓延至四肢百骸,讓胸口如被灌入暖流般又燙又疼,卻也莫名悸動著。

  為一份不知何來的熟悉而悸動,熟悉得教人懷念,讓他不禁沉浸在這恍若從前世追尋而來的深情眷戀。漸漸地,他想起一段總被遺忘在夢中的記憶。

  ——與約翰一味寵溺的溫柔不同,那人任自己撒嬌玩鬧,也無奈地輕叱勸訓,彷彿聯繫他們之間的不僅僅是愛,還有更深一層的羈絆。

  是誰?

  他不解地回過神,發現所有景物都在快速淡去,直到眼前只剩幽黑的夜幕時,一道紅如寶石的耀眼紅光自胸前乍放,讓他不得不瞇起雙眼,待光亮趨於穩定後,才納悶地抬眼一看,竟是令人吃驚的景象。

  只見空中浮出一幕幕畫面,就像排滿多格視窗的電視牆,同時播放著不同的影片,每一幕都清楚紀錄著他與那黑髮男子或嬉鬧或依偎的親密片段,無一不證明彼此的深切情意。

  這人是……是叫……

  就在腦海依稀有個名字要破繭而出時,他的聲音突然從最中間的視窗傳出。

  「執事,二十三歲已經夠大了吧?」

  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青年笑得嬌蠻可愛,明亮的碧眼隱含一份靦腆,「十八歲時,你說我太小,一時的感覺不能算數,二十歲時,你說我還不夠成熟,要再等一等,現在我都二十三歲了,總該答應我了吧?」

  被喚作執事的男人依然不動聲色地微笑,眼裡卻有滿滿化不開的憐愛。

  「我還是好喜歡好喜歡你,執事,你不可以再拒絕我了。」青年取出一張小卡舉給男人看,「你看,我也加入了,以後我們就能永遠在一……」

  話未說話,男人就控制不住地吻上他還欲喋喋不休的嘴。青年嚇了一跳地睜大雙眼,注視正親吻自己的人半晌,才羞怯又欣喜地閉上眼,沉浸在兩情相悅的感動中。

  尤爾默然望著這一幕,感覺唇上的熱切親吻真實得難以忽視,胸口幾欲迸發的感嘆,令眼角流出名為思念的淚水,那是來自沉睡於靈魂深處的呼喊。

  不願忘記這個人,不願離開這人身邊……那聲音激烈掙扎地呼喊著。

  「不……不要……我不要忘記……」

  被迫分離、被迫忘去、被迫禁錮的靈魂,不斷在腦海瘋狂喧囂,讓他抵擋不住那份衝撞胸口的情感,低喃那聲音未能喊出的哀求。

  「不要忘記執事。」

  他漸漸鬆開懷裡的相框,不由自主地闔上眼眸,依隨那縷靈魂的希冀,伸臂回應隱現在身前的人影,只因他也渴求著自己能被真實地擁抱著,就如畫面中的「他」一樣。

  「好,我問問看老黑……」克里斯說著邊走進房裡,就剎然止住,只見滿室燦光中,本應沉睡的人正環著黑晊世的肩膀緩緩睜開眼。

  「育?」黑晊世放開被吻得紅潤的唇,欣喜若狂地捧住尤爾的臉,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成功了。

  「執……事……」尚未完全清醒的尤爾張著朦朧的雙眼,不自覺輕語久違的呼喚,讓從未哭過的黑晊世在落下一滴淚後,情不自禁地再次吻上心愛的人。

  終於喔!

  心頭大石一落下,克里斯就鼻腔一酸,差點也撲上去給死孩子一記頭錘加擁抱。貴人喜極而泣地拭著淚,趕忙拉著他一同退出門外。

  猴死囝仔總算起床了。

  *  *  *  *

  一年半前,他們在一場討伐魔女的戰役中,因錯估魔女的實力而戰得精疲力竭,魔女也沒討到多少便宜,可說是兩敗俱傷。當時雙方的力量衝撞過度,造成巨大的震盪,竟撞出了空間蟲洞。魔女自知命不久矣,又不甘就此落敗,便在將亡的前一刻,施以最惡毒的黑暗咒語,誓要將可恨的敵人拉入痛苦的深淵,而代價便是自己的靈肉消散。

  「我要你們失去摯愛!」

  世上最痛苦的折磨不是死亡,而是永生活在失去摯愛的悲痛中。沒人理解為何魔女會選擇這樣的詛咒,但讓他們飽受最痛苦的折磨,卻是成功了。

  詛咒一出,魔女拼盡僅存的一口氣,朝重創她最深的黑晊世發出攻擊。偏偏黑晊世正處於不利的方位難以閃躲,眼見他就要被襲中,葉育一急,竟衝去擋下這一擊,因而失足摔落蟲洞,從此下落不明。

  儘管魔女被消滅了,但詛咒仍在出口的那一刻生效,克里斯的未婚妻在同一時間發生車禍,全車乘客安然無恙,只有她當場身亡。而葉育因靈魂嚴重受損,地府始終偵測無果,只能在他的逐步康復下,漸漸明確尋找的方向,讓他們能依各方線索尋來。

  「……」

  尤爾聽完所有事的源由後,茫然盯著手上的靈能偵察員證照,名片大小的卡面上印著自己的照片、編號與名字——葉育,這就是他的本名?

  「你的母親叫葉迦娜,也是個優秀的靈能偵察員,原本在歐美區工作,直到你六歲時,她被調回台灣加入我們這一隊,才幫你取了中文名,『育』就是取自『尤爾』的諧音,而你一直跟著她姓葉。」黑晊世耐心地解釋他的身世。

  「喔。」尤爾耳根微熱地飄開視線,對於黑晊世的注視,仍覺得尷尬無措。

  剛醒來時,他在意識迷茫下,竟糊里糊塗地接受了黑晊世的吻,待完全清醒後,才感到懊惱不已。雖然他對黑晊世的確有特殊的感覺,也得知了兩人過去相戀的記憶,但那些畢竟是「看來」的,而非他這兩年親身經歷的回憶。對他來說,黑晊世仍是剛認識不久的人,實在不到能當戀人的地步,何況他心裡還有另一個包袱,因此他現在是百般地不自在。

  為此,黑晊世也相當體貼,僅是沉默地一笑帶過。

  「其他的晚點再說,拎盃睏得要死。」克里斯捻熄菸,伸了個懶腰後,往尤爾的頭上狠狠搓揉一番,才罵咧咧地走向臥房,「猴死囝仔就會找麻煩,借你的床睡,不准有意見!」

  尤爾愣地摸著被搓亂的頭髮,眼裡有說不清的複雜神色。

  黑晊世見狀,便起身柔聲說:「我去打個電話。」

  尤爾回神對上他的視線,頓時心一慌,就低頭隨口應了一聲。

  黑晊世微微勾了嘴角,轉身見到罷課司機又蹲在電視前玩得正歡,不免想起先前那場艱難多磨的施法——這粗神經的傢伙趁尤爾昏迷,就未經同意擅自打開遊戲機玩《植物大戰殭屍》,還多次將音樂開得太大聲,打擾到企圖闖入夢境的他們,直到被克里斯狠扁一頓後才消停。

  「別玩太久。」他無奈地搖搖頭,以指節輕敲了下阿宅的頭提醒後,才往門外走去。

  之所以刻意暫離,是想給尤爾一點空間。即使尤爾當時也回應了他,但記憶尚未恢復,兩人便仍是關係不明的狀態,他實在不忍再施加任何壓力,何況尤爾也需要時間平復約翰留下的創傷。

  想起尤爾額上那道褪不去的疤,黑晊世輕嘆地拖著沉重步伐,漫步在流淌心底的苦澀中。

 

23. 歸途,故事的延續 (第一部 完)

  在醫院的搶救下,約翰總算脫離了危險期。舊傷未癒又從四樓跌墜,儘管某些不知名因素讓他沒當場摔死,卻仍摔斷脊椎導致半身不遂,將終身在輪椅上度過。

  面對這理應重大的打擊,他竟在聽聞醫生宣告時,僅是淡笑而過,毫無常人拒絕接受事實的恐慌或悲痛,因為比起自身的狀態,他還有更值得在意的事。

  究竟尤爾是如何得知他的過去?為何尤爾有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在墜樓前,他所親眼目睹的一切:九尾白狐、飛騰青蛇、透明人影、揮劍雕像、瞬間移位……種種光怪陸離,前所未聞,都是他自清醒後就不斷思考的問題。

  隱約感覺自己將挖掘到一個新的世界,卻在思緒飛騰之際,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兩個男人推門而入,一臉肅穆地拿出證件,劈頭叫喚他的本名,「克恩・唐納森。」

  「我們是聯邦調局,昨天接到匿名舉報,你化名為約翰・道爾企圖謀殺伴侶未遂,同時我們也懷疑你與十七年前的家庭意外和多起謀殺詐欺案有關……」

  早在許久以前,調查局就已注意到唐納森夫婦的案件,只是苦無直接證據,且嫌犯極其狡猾,善於藏匿與轉換身份,局裡多次追查都毫無所獲,直到有人匿名傳送約翰與亞倫的情報,才總算有了頭緒。只能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再厲害的智慧型罪犯,也逃不過制裁。

  約翰靜默聽著所有罪狀,不慌不亂,也無平日的溫和笑意,彷彿他早料到了這一天。

  由於他目前的傷勢不宜轉換地點,一個半身不遂的人也跑不到哪去,所以他們留下看守的員警後,就暫時離去。約翰安靜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看似放棄掙扎接受命運的安排,另一側無人可見的嘴角卻勾起了玩味的弧度。

  對他而言,法律與其說是用來保障人民的權威力量,不如說是給懂遊戲規則的人操弄的工具。再如何嚴謹的條規都有漏洞,只要了解其中規則,便能自由穿梭在法律間,絕對沒有闖不過的關卡。

  這一點,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徹底掌握並玩得十分熟練。

  「呵。」

  每一次遊戲,他總會忍不住猜想,若哪天事跡敗露,自己會輸給怎樣的對手?他以為至少會是像六年前那位極具挑戰的天才,卻沒想到竟是栽在尤爾這個最乖馴單純的小貓兒身上。

  突然,他的思緒一頓,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方才那聲冷笑並非出於自己,而房裡除了他以外再無其他人,為何會有笑聲在耳邊響起?

  這時房內氣溫驟降,甚至依稀可見自己輕吐的白霧,他不解地皺了下眉,感覺左耳有絲涼颼,心道有誰藏在床邊他竟未察覺,便將視線瞥去。下一秒,他瞳孔一縮,難以相信眼前所見,所有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錯愕與震撼。

  他竟然看到一個不可能出現的人。

  如有生命的金色長髮根根纏上約翰的脖子,滿身怨氣的艾琳頭下腳上地緩緩垂落床頭,將邪魅而死白的臉蛋貼上他耳邊,灰黑的嘴唇揚著詭譎的笑意,輕吐森冷低啞的嗓音。

  「嗨,親愛的。」

  「啊——」

  駭厲的慘叫從加護病房傳出,看守的員警從玻璃窗探去,就見嫌犯在床上瞪大著眼,雙手似觸電般地胡亂揮舞,嘴裡還喃喃說著沒人聽懂的話。

  「裝瘋賣傻。」員警不屑地聳了聳肩。這年頭,藉此脫罪的取巧者多著去。

  「經過審判和西方地府送來的報告,證實了克恩・唐納森手上有多條人命,其中還包括他的親生父母,而這些人也與他毫無前世關連,冤死之事非屬因果報應,證實此人的確罪孽深重,更重要的是,艾琳身上有希臘神界涅墨西思的女神印記,不讓她完成使命絕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閻王只得批准發予黑旗令,讓她找克恩報仇索命。」

  黑旗令是地府專門發給特殊案情的冤魂重返陽間復仇的官方許可證。只要有黑旗令在身,誰都無法傷其分毫,即使兇手一身煞氣也無所畏懼,但若有傷及無辜之舉,便會招來天懲而魂飛魄散。一旦兇手死亡,即視為復仇完成,黑旗令便會將冤魂與兇手的亡魂一同傳回地府。

  「唉,這些希臘神有夠任性的,都不先打聲招呼就亂來……」

  董司常在通訊錶說完艾琳的審判結果後,就大肆抱怨涅墨西思給他們帶來的麻煩,但對方是來自有合作契約的希臘神界,大家也只好把苦往肚裡吞,心不甘情不願地幫忙善後。

  「對了,小育做好決定沒?」董司常話鋒一轉,問起尤爾的去留問題。

  克里斯一聽就頓感頭大。黑晊世也無奈地回答:「再給他一點時間吧,他現在正處於混亂期,我們不忍催他。」

  董司常沉默了半晌,「好吧,我再幫他拖延幾天,你們要盡快。」

  「謝謝。」黑晊世誠心感激對方為他們所做的一切,畢竟育曠職太久實在有違規定,若不是董事長一直幫他們說情,育早就被地府解約踢出偵察隊了。

  想到這,他又重重嘆了口氣,隨即苦笑起來。最近嘆氣之頻繁,可說是前所未有之多,若是以前的育聽到了,定要裝老成地搖頭說:「執事,你老了,還是早點退休給我養吧。」

  憶起往事,黑晊世不禁輕揚嘴角,一陣酸楚也隨之浮上。

  該如何讓育早日恢復原有的開朗呢?

  「出來了。」克里斯朝車外比了下 。

  此時,他們正在律師事務所外等尤爾處理完事宜,誰知等了半天,竟見他神色異常地走出來,黑晊世便立刻下車關問:「怎麼了?」

  「醫院剛打電話來。」尤爾呆茫地望著他,口吻有著極深的難以置信,「他們說,約翰瘋了。」

  *  *  *  *

  病床上的男人面色憔悴、兩眼無神地瞪著天花板,手指抽筋般地摳撓床單,嘴唇不住開闔似在交談,房內卻沒有其他人,這便是大家在觀察窗外的所見——以凡人肉眼來看的話。

  克里斯瞧了眼正伸爪刺進約翰腦袋的艾琳,便朝其他兩人壞笑地揚揚眉,表示如他所料。黑晊世沉吟了會,不甚放心地問:「他真的崩潰了?」

  醫生點頭,「我們做了很多測試,調查局也派來他們的心理專家,都確診了。」

  現在的約翰已不復記憶中的俊雅翩翩,像個槁木死灰的廢人,尤爾望著這全然變了樣的男人,心中有說不出的複雜,不知自己該為此高興解恨或傷心難過。

  像是能體會這份愛恨交織的糾結,艾琳一感應到尤爾在附近,就收回手暫時退到角落。尤爾見狀,蹙眉猶豫了會,決定推門而入。

  克里斯正要跟上,就被攔了下來。

  「讓他自己做個了結吧。」黑晊世語重心長道。

  尤爾緩步走到床邊,只覺恍如隔世。先前車禍住院時,兩人還那般甜蜜恩愛,有說有笑地期待著回家的日子,才不過短短幾天,竟成了反目決裂的局面。

  「為什麼?」輕顫的嗓音自唇瓣吐出,尤爾終沒忍住藏在心底的疑惑。

  為什麼要挑上他?

  為什麼要給他希望又將他拋下地獄?

  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的方式傷害他?

  然而約翰沒有回答,僅是毫無反應地發著呆,好似整個意識都被關在封閉的世界裡。

  尤爾等了良久,最後黯然地嘆了口氣。他看向還未能安息的艾琳,女鬼的面容依舊悽冷駭人,但他的心裡已然無懼,只剩深深的哀傷與無奈。

  勸她早日放下仇恨安心投胎嗎?連他自己都沒把握能原諒這個男人,又何來說這話的立場?但看她原本一個漂亮的好女孩落得這般境地,卻也為她感到不值。

  他欲言又止,正百般糾結,一道輕柔的嗓音就傳了過來。

  「你不是普通人。」

  什麼?

  尤爾錯愕地聞聲望去,竟見約翰正望著自己似豁然開朗地笑道:「沒人看得到她,你卻可以,甚至不覺得訝異。」

  「你……」尤爾瞪著這笑得一如既往的男人,不敢相信約翰居然又變了個樣,彷彿先前的渙散瘋傻只是假象,而藏在面具背後的人才是這場戲的導演。

  「那透明的男人就是那天來家裡的其中一位,你跟他們是同一類的人吧,都擁有特殊的能力,即使你失憶了,他們還是找了過來。」想通了所有糾結,約翰無視他的吃驚,逕自沉浸在這些日推敲出來的新發現,「難怪不管我怎麼做,你都死不了。」

  「不過……」約翰頓了下,凝視尤爾的神情依舊深情,「我還是成功改造你了。」

  「你沒有瘋?」尤爾憤怒地握緊雙拳,心寒得連話都有幾分顫抖。虧他一收到約翰發瘋的消息時,還感到心痛不捨,誰知這不過又是一場騙局!

  「呵,人類很好騙吧?」約翰揚起寵溺的笑容,嗓音溫柔得化人,滿含愛意的眼眸卻閃過愉悅的光彩,「寶貝,你果然是我的最愛。」

  「騙人!」尤爾咬牙忍住幾欲落淚的衝動,怒聲譴責虛假的情話,「你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全是騙我的!」

  約翰微微瞇了下眼,就聳聳肩,一派輕鬆無謂地勾著溫煦微笑,「你是唯一存活下來的,未來的你會變成怎麼樣呢?我很期待。」

  這一刻,不住打轉的淚珠,終是落下了。

  「惡魔!」

  尤爾再也無法面對這無心的怪物,便要轉身離開,但惡魔的聲音仍從身後悠悠傳來。

  「其實你也騙了我,寶貝。」

  「你若真的愛我,就不該對我隱瞞你的特異能力,所以你也有責任……唔!」

  顯然也被激怒的艾琳倏地欺近,襲擊約翰的心臟,暴漲的濃重怨氣幾乎要將他吞噬。

  尤爾冷眼望著這一幕,碎裂的心在約翰又扭曲了蒼白面孔時化成淚水潰堤。此刻的他分不清這滿腹奔騰的情緒為何,是目睹負心人慘遭報應的快感,還是哀悼愚蠢的自己?

  最後,他牙一咬,用力打開門,走出囚禁這惡魔的牢房。

  「育?」

  見原本還算平靜的人竟哭著出來,克里斯與黑晊世立刻擔心地起身追問,但尤爾沒有回應,只是低著頭快步往外走,一心想逃離那猖狂的惡魔,逃得越遠越好!

  其他兩人不解地面面相覷,方才他們為了給尤爾隱私的空間,就一同退到等候區,並沒看到房內的狀況,因而不清楚尤爾究竟遭遇了什麼,也不了解約翰到底說了什麼,更不知——

  他們日後將會為此後悔莫及。

  *  *  *  *

  女神雕像消失了,無論如何翻箱倒櫃,就是不見一絲蹤跡,彷彿它從未存在過。

  尤爾頹然地坐在床邊喘息,目光落在遍地凌亂的殘局上,忽然感覺自己被無盡的空虛與疲憊淹沒——舉凡與約翰有關的東西,不論大小,盡數被破壞,這便是他一回家就失控的成果。

  黑晊世站在玄關外,待洩憤的爆怒平息後,才踏入有如戰場的客廳。他望著這滿目瘡痍,深感苦惱地皺緊眉頭,不知該如何安撫房裡心碎的人,也不知該以什麼立場站在對方身邊。

  朋友?

  以育目前的狀況,他們還不到能談心的地步。

  戀人?

  自那次的吻之後,育就對他越加若即若離,似在刻意逃避這個問題。對於才經歷情傷的人來說,愛情,正是此刻最不願碰觸的禁忌。

  他心疼又懊惱地絞盡腦汁,卻不知有人早隨他的第一聲輕嘆就翩然飛進臥房。

  「少爺。」貴人化為人形坐在尤爾身邊,見這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像洩了氣的皮球般委靡,饒是活上悠久歲月的式神,也心有不捨地拿出手帕為他拭淚。

  尤爾無精打采地抬頭,望見到貴人眼裡的愛憐,不由疑惑地問:「為何要叫我少爺?」

  貴人像回憶起什麼,笑了下,「因為主人的名字,自從那部動畫紅了以後,你就愛纏著主人陪你玩少爺與執事的遊戲,還要我們都跟著叫你少爺。」

  看她一臉的懷念,尤爾越發感到心灰意冷。

  為何這些事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呢?不是說他也有自我修復的特殊體質嗎?那怎會撞個頭就失憶呢?如果他沒失憶的話,是否就不會落得這般地步了?

  他遲疑了良久,才又問:「我以前跟你們真的很好?」

  貴人點點頭, 「我們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

  尤爾徬徨地張大朦朧的雙眼,在心底無聲重複這三個字。

  貴人慈愛地凝視著他,梳理他凌亂的瀏海,柔聲說:「一家人少了一個就不圓滿了。」

  人生不只有愛情,還有許多同等重要的感情,比如友情,比如親情。不管是葉育或是尤爾・道爾,對他們來說,都是比朋友還深的友情,亦如密不可分的親情,而對黑晊世來說,那份感情更遠甚一切。

  「所以,咱們回家吧。」貴人抱著他說道。

  回家?

  淚水隨著敲入心房的話語,在憔悴的臉龐滑下痕跡。

  尤爾閉上眼,不住在心底反覆默唸:「我還有家。」

  *  *  *  *

  「行李就這樣?」克里斯狐疑地打量那連一個孩童大小都不到的背包。

  「嗯,就這樣。」尤爾苦笑了下,不願多作解釋。

  陳舊的背包裡,只有療養院同事送的禮物和裝著舊手錶的小鐵盒,這些就是他在認識約翰之前的原有家當。至於約翰為他添購的東西,則是一樣都沒帶,就連身上穿的,也是當年院長替他募來的二手衣。

  「喏,這是你的萬用護照、身份證、機票,還有新的通訊錶。」克里斯將屬於葉育的證件一一交還,卻將通訊錶與機票丟給黑晊世,「老黑來解釋怎麼用,我先去開車。」

  「……」

  見克里斯臨走前,還不忘擠眉弄眼地暗示自己要打鐵趁熱,將一張帥氣的大叔臉擠得像抽搐一樣,黑晊世不禁頭痛地瞪去一眼,才為尤爾戴上通訊錶,仔細說明使用方式。

  「還有不懂的地方嗎?」

  始終沉默的人搖搖頭,未曾抬起的目光複雜難解。

  「那我到外面等你。」明白他需要心理準備,黑晊世體貼地留下一點空間。

  尤爾站在玄關處,回望他生活一年的「家」,所有的一點一滴都仍鮮明地印在每處角落。

  ——約翰穿著圍裙準備早餐的身影,與約翰依偎在沙發的說笑打鬧,同約翰站在陽台享受清爽的晨風,空氣中飄散約翰慣用的沐浴乳香,每夜和約翰的相擁纏綿……

  所有的甜蜜都不復存在,徒留永難磨滅的刻骨傷痕。

  最後,他背起行李,收回已然變冷的最後一眼,毅然關上這扇不願再開啟的門,也關上他自從在這個世界醒來僅有的一年多回憶與感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從休士頓前往台灣的班機即將起飛,請各位旅客回到座位上繫好安全帶,並將電子裝置暫時關閉……」

  在空姐多種語言的反覆叮嚀中,乘客們紛紛依言而行,唯有罷課司機伸出食指推了下靈腦鏡,照樣跟拔個死機碎念聊天,反正這是用靈力運作的靈能型電腦,不算是電子裝置,而且外型也長得像護目鏡,絕不會被懷疑。

  坐在一旁的克里斯翹著二郎腿,把眼罩往臉上一蓋,準備一路睡到底。偏偏罷課司機聊得太歡,不小心提高了聲量,他便火大地往死宅頭頂放了一拳,才還世界一個清靜。

  黑晊世拿出一本哲學小說正要閱讀,卻見尤爾望著窗外的神情漠然,平靜得彷彿先前的失控與傷痛都不曾發生過,心頭便不禁滑過一道刺疼。他輕輕握住尤爾冰冷的手,希望能給予對方堅強的力量。

  尤爾愣地回首望去,對上黑晊世眼裡獨有的溫柔,太過專注、太過深沉的情感,讓他無法直視,便又一言不發地將視線移回窗外,卻沒抽出自己稍有回溫的手。

  飛機冉冉升起,在高空平穩地往地球另一端直飛而去。

  雲層下的休士頓一點點縮小,尤爾俯瞰這不復過往來時的城市,悄悄在心底劃下一個句點。

  別了。

  *  *  *  *

  約翰動彈不得地躺在病床上,眼前所見全是一片死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白色的窗簾……簡直是單調到極點的顏色搭配。

  「呃……」

  胸口的劇痛驟增,他瞪大滿佈血絲的雙眼,聽見「喀啦」一聲,利爪再次斷開肋骨鑽進胸腔撕扯跳動的心臟。超乎常人所能承擔的的折磨不住刺激腦神經,讓他再次放聲喊叫。

  然而,無論房內的聲音有多慘烈,門外的兩位員警仍置若恍聞,即便聽到了,也不會把一個精神病患的胡亂嘶吼當一回事,何況對方還是個重罪殺人犯。

  約翰算著窗外的日出日落,時光在清冷的病房裡一天天飛逝,他也在艾琳日復一日的酷刑下過了一個月。

  興許是愛得深,恨得也深,艾琳並未一鼓作氣地殺了他,卻是利用怨念製造一個獨立空間,讓他時時陷入各種殘酷折磨的幻覺。有時他會看著自己被剖開胸膛一點點撕碎心臟,有時他會被沉進水底,親身體驗被活活溺斃的痛苦。而這一切看在外人眼裡,只有他一個人面容扭曲地抽搐嘶吼。

  當折磨告一段落後,約翰忽然笑了。

  「寶貝,你不下手做個了斷,是還捨不得我嗎?」

  艾琳怨毒地瞪著他,加重的怨念使房內越加陰冷,也加倍淒厲了那本該美麗的面容。她齜牙咧嘴地舉起利爪,打算進行下一輪酷刑。這一次,她絕不會再手下留情!

  這時,一陣濃密的黑霧從密不透風的窗外飛來,沒幾秒就充斥整間病房,但奇怪的是,這滿室的烏黑在外人來看竟與往常無異,只有約翰與艾琳才看得見這詭譎的黑霧。

  察覺這出乎意料的變化,艾琳立刻警戒地取出黑旗令作為防護,但黑霧的目標似乎不在她,反而快速繞過艾琳,直奔躺在床上的男人。

  連串的窸窣私語,在約翰的耳邊輕輕跳躍,好似有人在不知名的遠處,藉著黑霧在傳達什麼訊息。

  「……你是否願意?」

  黑暗中,約翰玩味地勾起嘴角,緩緩地點了頭。

  一切,將在結束時,才要開始。

  《第一部 完》

 

※ ※ ※ ※ ※

後記:

  失憶後的小育結束了一段旅程,準備開始他真正的人生,當然還有新的情感歸屬XD

  這部原本是停筆十年後初次嘗試的原創,初版是在2013年,2017年做大翻修,真心覺得過往黑歷史什麼的不修一修實在不行(艸

  故事起源於某天做的夢,然後就這麼一入坑底深似海溝。

  【靈能偵察系列】

  第一部:在結束時開始
  第二部:渡入魔途
  第三部:暗境重生

by 喵芭渴死姬 / 初版:11.18.2013 / 二版:06.26.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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