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BL】《因罪溫存》——(Dec 2020)

《因罪溫存》

鏡文學簽約作品

【文案】

  喻辰安被人輪暴,卻失去那一晚的記憶。
  然而,身體依然記住了傷害。
  在反覆的惡夢中,他以為自己會痛得再也起不來。
  所幸,身邊還有一個人。

  顧懷以溫柔包覆著傷口,看似一塵不染,卻心負罪業。
  他「圖謀不軌」地接近喻辰安,卻在陪行一路荊棘後,笑著說:「不,我才是被你拯救的那一個。」
  
  因為惡人終會遭到報應,而他們將因這場罪,相依溫存。

  一句話簡介:換句話說,我愛你。

【配對】心思深沉攻(顧懷)X溫順隱忍受(喻辰安)

【屬性】創傷療癒、心理正劇、相互救贖、小虐帶甜、甩渣男、攻寵受。

(封面圖素材來源:Picrew

附上「心疼強暴犯」爭議留言的事件整理


1. 多肉小褓母

  靜謐的房間裡,喻辰安端坐在沙發上,白淨的臉龐掛著淡雅的微笑,一如平日幫病患看診時的溫和親切,只是他現在的角色對換了過來。

  「我被人輪暴了,就在上個月。」他看著坐在斜對角的人,開門見山說出此次療程的目的,語氣卻沒有一絲波瀾,「但我不記得那一晚的事,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負責接案的心理師是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有多年的諮商實務經驗。她細細打量眼前過於平靜的年輕人,只覺得對方秀麗的五官長得恰到好處,不濃不淡,一雙眼眸也澄淨明亮,宛如落入凡間的明珠,教人一眼就移不開目光,也一眼就看了個透徹。

  心理師握筆的手動了動,似在斟酌什麼,但很快地,她就將手平放在紀錄簿上,柔聲問:「你在被告知的當下是什麼感受?」

  喻辰安眼裡的光芒稍有一黯,就恢復如常,再開口時,嘴角又習慣性地微微揚起,像在陳述一件平凡如吃飯喝水的瑣碎小事。

  「我不知道,也許是……疑惑吧?」他仔細回想了下,視線有些飄遠,「那時我全身都在痛,痛到我以為會再也起不來。」

  「……」

  心理師一言不發地垂落目光,盯著她放在腿上的紀錄簿。

  喻辰安知道對方正在查看自己的病例資料,其中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已悉數痊癒,唯有腦傷失憶被列入重點觀察。他也知道這件事早已在同僚間傳開,畢竟事情就發生在醫院附近,受害對象又是該院醫師,院方還為此特地開了場會。

  嘴角的弧度稍緩,他深吸一口氣,感覺溫度有點低,彷彿這密閉的銅牆鐵壁也擋不住今年的寒冬,直到對面的人蓋上簿子,凝滯的空氣才流動起來。

  「聊聊你小時候的事吧。」心理師將筆和紀錄簿都放到一旁,狀似悠閒地往後靠在椅背上,親切地笑道:「我能知道你家裡有哪些人嗎?」

  喻辰安的肩膀明顯鬆了下來。他偷偷擦了下手心裡的汗,緩聲介紹起自己的生長背景,「我是獨子,父母都是高中老師……」

  一小時的談話很快結束,喻辰安輕聲道了謝,確定下星期的會談時間後,就告辭離開。待他一走出諮商室,關上門,笑意便自嘴角消失,微垂的臉有幾分空洞,像能源即將耗盡的AI機器。

  此時,周遭十分安靜。雖然醫院一向人多繁忙,但來心理科的病患多是到預約時間才出現,故而顯得異常冷清,任何動靜都會被無限放大,特別是走廊上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噠、噠、噠……

  沉穩的步伐不輕不重,似帶著一種目的性地徘徊不去,又不急不徐地敲入耳膜,激起一股沒由來的寒慄。喻辰安抬起頭,投去略帶戒慎的目光,卻在望見來人修長的身影時迅速放鬆下來。

  「顧醫師。」他揚聲招呼道。

  顧懷身形一頓,露出訝異的表情,像是才發現到他一般,加快腳步走過去,「怎麼過來了?不是要休到下個月?」

  喻辰安朝身後的門示意一眼,無奈地小聲說:「當然是為了評估。」

  顧懷意會地沒再多問,確認他辦完事了,便說:「我送你出去。」

  喻辰安連忙婉拒,「太麻煩你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路。」

  「不麻煩。」顧懷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下的眼眸是溫柔的笑意,看起來十分俊雅,「我現在是休息時間,正好可以散一下步。」

  喻辰安恍然大悟,難怪對方會出現在這,但一般門診和心理科不在同一樓層,這散步的範圍真不是一般地大。不過,顧懷從他還是小實習生時就擔任他的指導醫師,長久以來也一直特別關照他,他便沒怎麼多想,坦然接受對方的好意。

  心理科位處偏僻,須穿過一條人來人往的走道才能搭電梯。顧懷走在喻辰安的身側,不動聲色地為他隔開人群,邊談論工作上的事。喻辰安也微仰著頭認真聽講,將對方補充的要點一一記在心裡,聚精會神的模樣令他消瘦不少的臉龐恢復了點生氣。

  兩人走到醫院側門,喻辰安指了指不遠處的機車,「我車子就停在那。」

  顧懷點了下頭,見他還敞著外套,便出聲提醒:「天冷,注意保暖。」

  正要往外走的腳步一頓,喻辰安應聲拉緊外套拉鍊後,朝顧懷笑了笑,就迎著寒風走出去。外頭剛下過一場雨,生冷的濕意撲面而來,像要藉著呼吸灌入雨水,一路洗刷呼吸道,將沁寒直入肺部。

  喻辰安抿緊嘴唇,屏住氣息,一副怕被弄濕的模樣,先將防水手套戴上,才打開機車座墊,用事先備好的抹布仔細擦拭椅墊和把手,直到每處水漬都被吸乾為止。他戴上安全帽,見顧懷竟還站在原處,便揮了揮手道別,騎車離去。

  待人徹底消失在車流之中後,顧懷才轉過身,與正好走來的保全對上目光。此時,他眼裡的溫度已沒入深處,轉為不過份疏離的淺笑,以不冷不熱的視線掃過來人胸前的名牌,點頭回應對方和善的熱情招呼。

  喻辰安與男友合租的公寓離醫院不遠,騎車只要十幾分鐘,附近還有家小型的生鮮超市。他想起冰箱裡的食材快沒了,決定順道去買菜。

  醫學院的課業繁忙,實習之後幾乎沒有休閒時間,PGY更是與正式的住院醫師同等待遇與職責,所以他三餐多是簡單的外食匆匆搞定,如今醫院以觀察為由,要他多休兩個月調整心理狀態,面對這忽然多出來的大量時間,他得想辦法去填補空白,便學著自己下廚。

  下午的超市極為冷清,只有幾個人,其中一位太太還帶著兩個孩子,小孩特別活潑,即使隔得很遠,也不時能聽到跑跑跳跳的嬉鬧聲。

  喻辰安從小就常跟母親去逛菜市場,對於如何買菜不算陌生。他很快就挑好一些蔬果,正要轉往生肉區時,背後就衝來一股力道,將他撞得一個踉蹌,整個人跌跪在地,一聲尖叫也隨之響起,像畫過黑幕的一把利刃,拖曳著森冷銀光插入腦海。

  剎那間,意識陷入一片空白,好似回到混沌之中,渾身都無法動彈,心跳也停在這一刻,眼前俱是昏暗,只有轟隆隆的吵雜聲在耳邊環繞,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分不清那些叫喊是出於自己或是其他人。

  時間像是過了許久,也或許是只有短短片刻,等到他在店員的關切聲中回過神時,才聽清楚那些噪音是一個媽媽正揪著調皮小孩的訓斥。

  「先生?你還好嗎?」

  興許是自己的氣色太差,喻辰安見店員的臉上有熟悉的神情,便不敢再看向其他人,僅是笑了笑表示沒事,就撿起東西匆匆離開。

  有的時候,這些關注的目光就像一盞盞聚光燈,照亮他曾被撕裂的醜態。

  雖然他失去了那一晚的記憶,身體卻依然牢牢地記住傷害,包括這一個月來他不得不躺在床上接受各種手術與復健的痛苦,還有如廁時需要人幫忙攙扶與清理的狼狽,既是難以啟齒,又深刻入骨。

  回到住處後,喻辰安快速收拾李耀吃剩的碗盤和沒來得及整理的衣服,就坐回書桌前打開電腦,提前準備之後要交的醫學報告。

  報告,不外乎是考驗文獻的查詢與整理能力,加上一點寫作技巧,就是一篇尚可過關的報告,喻辰安從小當慣資優生,不論大小考試或作業論文都是全力以赴,而填補空白最好的方式,便是以自己熟悉的模式重新掌握生活節奏。

  上網查資料時,總會不經意經過一些新聞時事網,近來最飽受爭議的是一樁連環姦殺案,此案拖了一年多,據說警方本來已經抓到兇嫌,卻在上個月因某些證據問題被法官宣判無罪。

  喻辰安盯著被刻上殘忍姦殺等字眼的標題,久久無法移開目光。他總是告訴自己不要去關注這一類的新聞,卻又總是忍不住點進去,也許在他的心裡,也有那麼一丁點妄想,以為能藉此找回那塊缺失的拼圖。

  負責偵辦的警察曾告訴他,那一晚他傷得非常重,被人發現時已經奄奄一息,若是再晚一步送醫,很可能就會成為這眾多姦殺案的冰山一角,還是破不了案的那一種——雖然他的失憶也令這案子幾乎成了懸案。

  新聞底部不意外有大量的網友評論。看著大家對強暴犯的批評與辱罵,他是既暢快又空虛,看見檢討被害人的質疑聲,他是既不甘又難免懷疑自己,但看到鼓勵被害人的心靈雞湯,他又感受到莫大的茫然與不安。

  犯人是否遭到報應,被害人是否有錯,誰該堅強誰軟弱……所有答案都擠在這小小的四方格裡,善惡是非皆有人議論,但想不起來的事他永遠都想不起來,被迫刻下的痕跡也一樣消除不掉。

  最終,他心煩意亂地關掉網頁,對著空白的Word檔發呆,直到空氣裡的溼意漸重,他才抽回思緒,驚覺外頭又下雨了,而陽台的衣服還沒收。

  他趕緊去搶救衣服,回到屋裡時,身上已沾了些飄進陽台的雨絲,雖然不到濕淋淋的地步,卻莫名地難受,彷彿全身都掉進泥沼裡被細菌啃咬一樣。以前他從來不怕淋雨,如今卻沒由來地感到厭惡排斥。

  在浴室裡沖了好一段時間的熱水,舒緩那份焦躁後,他吹乾頭髮出來,就聽見廚房裡有窸窣的講話聲,應當是李耀剛下班回來,正在跟李母講電話。

  喻辰安沉默地站了一會,就抱著一本書坐上沙發,那是顧懷推薦他看的書,內容是在探討一些國外的醫療糾紛案,書頁上夾著幾張顧懷手寫的便利貼,額外補充對某某個案的看法,其中有不少見解對他極有啟發。

  「沒有,都說了沒事……怎麼可能沒做檢查?說過很多遍了,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遇到這種事誰也沒辦法……我知道,我們很好,你別……」

  明顯不耐煩的話語斷斷續續傳來,一聽就知道李母又在討論他們兩人的事,喻辰安試著集中注意力在書本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明明李耀的音量不大,卻像一根根細如毛孔的針,綿密不斷地扎進心頭裡。

  原本這類談話並不常有,即便有,也多是因為李家對兒子高不成低不就的恨鐵不成鋼,如今焦點中心換了個人,好似他才是這段關係的引爆彈。

  喻辰安心不在焉地發著呆,正猶豫是否要回文案臥室時,就收到Line的訊息,他滑開一看,是一張照片,照的是他幾個月前送給顧懷的生日禮物——一個DIY的多肉小盆栽。

  從以前他就覺得顧懷的辦公室太過冷清單調,若能在窗台上擺些綠色植物,應該會增添不少生氣,但顧懷收到盆栽後,一度擔心會工作太忙忘記照顧,最後兩人也不知怎麼聊的,竟變成由他幫忙澆水,直到他出事後,才放下多肉小褓母這個副業。

  「我是不是澆太多水了?」顧懷留言問道。

  喻辰安將照片放大看了看,發現多肉確實有些蔫,色澤也不如以前光亮,表皮還有點皺,便納悶地回覆:「你做了什麼?」

  「忘了今天下雨,澆了水才想起來,就把它放在暖爐前面烘。」

  「……」

  喻辰安無語瞪著答覆,見對方又丟來一個無辜的表情圖,不禁失笑出聲。

  顧懷是歸國華僑,與一般需要靠努力才有好成績的資優生不同,才三十二歲就有至少十年以上的臨床經驗,專科證照多不勝數,曾受聘於美國的知名大醫院,參與過不少研究,直到兩年前才搬回台灣,是個名符其實的天才。

  在喻辰安的實習期間裡,顧懷從不吝嗇與他分享實務經驗,包括國內外不同的醫療方案與思維,討論議題時也不曾擺出前輩的姿態,讓他受益良多,十分享受與對方的交流。

  但他沒想到,優秀的顧醫師在照顧植物上竟會如此笨拙。

  他連忙找出一堆資料傳給顧懷,叮嚀對方千萬別再把任何植物擺在暖爐面前,即使是像多肉這種乾旱區植物也不行,而後兩人就著多肉的照料方式聊了起來。喻辰安也越來越起勁,連廚房裡的講話聲都再沒注意到。

  突然,一隻手從後方伸來,抓上他的肩膀。

  喻辰安嚇了一大跳,猝不及防的碰觸如電擊般,令他整個人從沙發上彈跳起來,身子也迅速地往前方閃躲,卻不慎被茶几絆到。

  「砰!」

  突來的劇痛與重心不穩,令他狼狽地跌坐在茶几上,雙手反射性往下一撐,似乎按到了什麼,手機和書也跟著摔到地上,發出響亮的碰撞聲。他驚慌地回頭看去,才發現碰他的人是李耀,頓時就神情一僵。李耀也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大,一隻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尷尬。

  這時,電視打開,跳出一段新聞畫面。

  「今天中午,警方在北縣一座湖中發現一具無名女屍,屍體已泡得面目全非,全身赤裸,疑似死前遭到性侵,並有流產跡象,警方初步估計死亡時間已有一個多月……」

  兩人如夢初醒地看向電視,只見鏡頭裡的景象並不陌生,喻辰安皺起眉頭,依稀記起那座湖離這一帶不算遠,車程頂多十幾分鐘。

  採訪記者連續切換幾個視角,語速極快地報導最新案情,當「性侵」這個詞又一次從記者嘴裡蹦出來時,李耀忍不住朝喻辰安看去一眼,便神色微變,一把搶過被他壓到的遙控器,轉到一個綜藝節目,凝重的氛圍就被充滿特效音的笑鬧聲覆蓋。

  「看這個心情好一些。」李耀蹲下高大的身子,頗微削瘦的臉上揚起安撫性的笑容,儘管那笑意未能抵達過於緊張的眼底,「有沒有撞傷哪裡?疼不疼?」

  喻辰安搖了搖頭,正想自己站起來,就見李耀張開雙手逐步靠近。他身體一頓,目光微微垂落,在對方略為強硬的動作中,渾身僵硬地落進他曾經眷戀的懷抱裡。

  「抱歉,剛才嚇到你了。」

  李耀小心翼翼的歉語在耳邊響起,夾雜節目來賓與主持人拌嘴的笑鬧,聽起來有那麼點滑稽,好似同一個空間被分割成兩個世界,而他就被卡在中間的夾層,不論聽什麼、看什麼,都像隔了一層不可穿透的薄膜,他觸不到對方,對方也同樣被阻擋在外。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感覺自己遺失的,不只是一個月前的某晚記憶。

  「不要擔心,這些都沒什麼,一切都會過去的……」

  李耀還在喋喋不休地勸慰,喻辰安卻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能勾著淡淡的微笑,依然是過往那溫順貼心的人,唯獨雙手始終垂在兩側,遲遲無法回應戀人的擁抱。

  此時,他所有力氣都用在壓制體內不斷湧起的寒意,與一份無可控制的自我厭惡,以及方才那新聞所帶來的莫名心悸。

 

2. 這個夢想

  十月三日,是一夜傾盆大雨後的秋高氣爽,即使不慎踩到積水的坑窪,也絲毫不減驅走秋老虎的輕快,就連心頭的烏雲都跟著被一掃而空。

  喻辰安對這一天的印象,是充滿雨露味的清新明媚。

  從停車處走到醫院後門後,他擦了下褲腳的污漬,就將紙巾丟進門口的垃圾桶,再掏出口袋裡振動的手機,收到餐廳訂位成功的通知,便邊走邊傳訊給李耀,提醒對方記得六點以前去乾洗店取回西裝。

  「心情很好?」

  還沒走到PGY辦公室,身旁就傳來熟悉的嗓音,喻辰安抬頭看去,喊了聲顧醫師,就訕笑地收起手機,「明天休假,當然好。」

  「那看來這好心情還有我一份功勞。」顧懷開玩笑道。

  喻辰安自覺有些得意忘形了,便拉起討好的燦笑,眉眼彎彎地將雙手合在胸前,誠懇十足地說:「謝謝顧醫師,改天請你吃大餐。」

  明天是李耀的生日,為了能空出一整天假,他從兩星期前就到處拜託人調班,原本他還打算今晚幫同事值班,誰知顧懷知道後,就二話不說幫他再跟別人調換,要他早點回家休息,免得好好一個休假光是補眠就都睡掉了。

  「所謂報恩需及時。」顧懷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鏡,朝喻辰安眨了眨眼,「不用等改天,不如就今天中午吧。」

  喻辰安一愣,「今天?會不會來不及訂位?」

  顧懷笑道:「醫院對面的簡餐店不需要訂位。」

  「簡餐店不算大餐吧。」喻辰安感覺自己佔了大便宜。他知道顧懷為了幫他忙,答應徐醫師去值今晚的急診。急診的忙碌程度與一般醫師不同,那可是連小睡一覺都沒機會的操勞。

  「你也可以多請幾次,以量彌補。」顧懷看了下錶,示意他該開晨會了,臨離開前還不忘提醒,「就這麼說定了,中午見。」

  瞧對方這麼理所當然的樣子,喻辰安真是打心底佩服了,同時還在心裡盤算著,不如晚上也幫顧醫師訂一個超豪華便當吧,質量並重。

  醫院的工作十分繁忙,PGY的第一年仍處於雖有醫師執照卻未完全脫離實習階段的過渡期,除了要在各科間輪流受訓外,還得兼顧病患的照料工作,同時也要定期開會報告等等,常常一個不留神就過了吃飯時間,有時還會累到沒食慾。

  中午,顧懷來找他時,喻辰安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桌上,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說:「還是改天再請你吧,顧醫師,我現在好想睡覺。」

  顧懷眉頭一皺,板起臉訓話,「才一個上午就喊累?不行,你的體力太差,得加強訓練。」

  喻辰安飄了飄目光,不好意思說是昨晚太晚睡,以至於今天精力不足,只好張著一雙無辜的大眼,臉上寫滿「我是小可憐」幾個字。

  顧懷忍了忍,最終還是破功了。他失笑地拉起小可憐就往外走,「不吃飯你會更沒力氣,走,趕緊吃完,回來還能睡上半小時。」

  多虧顧懷的果決力,喻辰安下午精神多了,期間還能抽空回李耀電話,但對方沒接,打回家裡也沒人在,不知又跑去哪了。想起昨晚兩人吵了大半夜的爭執,他不免心情沉了沉,隨即被接踵而來的工作佔據。

  查房時,喻辰安遇到一個剛開完刀的病患吵著要抽菸,尼古丁有收縮血管的作用,即使只有一小口也不利傷口的修復,他自然是不能答應。然而對方嫌他只是受訓中的菜鳥醫師,不肯相信他的醫囑,非得見主治醫師,好不容易撐到顧懷來救場,才成功勸住病患。

  「雖然聽過學長姊的經驗談,但真正碰上時還是很無奈啊。」離開病房後,喻辰安虛脫地靠在走道牆邊,一臉生無可戀。明明講的內容一模一樣,主治醫師說的才叫專業,受訓醫師就是瞎掰胡扯。

  顧懷失笑輕拍他的肩膀,往外示意了下,喻辰安意會地閉上嘴,等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後,才恢復正常的交談音量。顧懷低頭看著他,眼裡是過來人對小菜鳥的疼惜,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寵溺,「有沒有後悔走上這條路?」

  喻辰安搖了搖頭,笑著說:「辛苦歸辛苦,但我本來就不是衝著錢多事少地位高的憧憬來的,也沒有什麼一定要拯救世人的崇高志向。」

  「那是為了什麼?」顧懷問道。

  喻辰安一手抱著記錄本,轉身面向顧懷,臉上有分享小祕密的靦腆與期待,「如果我說,我只是想以後能開一間小診所,做一個友愛社區鄰里的醫師伯伯,每次有小朋友來看病或打針就發糖果給他們,會不會太沒志氣了?」

  顧懷深深地望著他,莞爾一笑,「不會,這個夢想,我很喜歡。」

  *  *  *  *

  車子停下,喻辰安從回憶中抽身,就聽一旁的社工陳老師說:「辰安,今天的訊問就跟上次一樣,會有單獨的談話室,也會錄音錄影,現場除了我、謝警官與一位做筆錄的女警外,不會有其他人在,你不用緊張,想說什麼就說,不想回答也沒關係,明白了嗎?」

  喻辰安點頭。之前在住院期間,謝警官有找他錄過口供,當時社工跟他的父母都在場,除了環境地點不同外,流程他都還大致記得。只是他不明白,自己能記得的事都已經說了,警方還有什麼要詢問的?

  走入性侵防治中心,大廳的牆上貼著「婦幼專線」的標語和宣傳海報,生動可愛的Q板卡通人物掛著大大的笑容,抱著粉色的大愛心,鼓勵大家關懷家暴、勇敢說不。喻辰安環視一圈後,就嘴唇微抿,心思有些不受控制地飄遠。

  在談話室等了幾分鐘,兩位便衣女警就走了進來,領頭的那一位削著齊肩短髮,外表看著與喻辰安年紀相仿,眼神卻相當銳利,給人一種精明幹練的氣勢,名字也頗富意味,叫謝真理。

  「謝謝你們過來一趟。」謝真理放下手中的檔案夾,未施胭脂的臉龐在看向喻辰安時揚唇一笑,淡化她身上原有的鋒芒,「喻先生氣色不錯,最近過得還好吧?」

  喻辰安不解地愣了下。他昨晚失眠到凌晨三點才睡著,七點起來幫李耀準備早餐,之後也沒能再睡回籠覺,就收到社工的電話表示警方要約談,午休便也略過地匆匆出門,卻沒想到還能得來一句氣色不錯。他勾起嘴角,客氣地笑了下,「都好,謝謝關心。」

  謝真理的眼裡浮上一抹欣慰,等另一位女警架好設備,就切入正題。她先是照偵訊流程說完開頭,才從檔案夾裡抽出一張照片放在喻辰安面前,「請問你認得她嗎?」

  喻辰安接過來一看,感覺照片裡的女人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有些眼熟,他皺眉想了想,遲疑地說:「好像見過,但不是很確定。」

  「她叫蘇沂禎,在你們醫院旁的7-11工作。」謝真理回道。

  「喔。」喻辰安繼續打量照片,想起自己確實常在買咖啡時遇見對方。他將照片推回去,大致說了下自己的印象,「她蠻有正義感的,膽子也挺大,我曾見過她出聲教訓一位插隊的客人。」

  謝真理聽完後,便問:「你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嗎?」

  喻辰安這一次想得比較久,畢竟他這一個月來不是動手術就是做復健,出院後不怎麼出門,回醫院複診也是來去匆匆,沒再去過那間7-11。若將日子往前回推的話,似乎也就他出事那天跟顧懷吃完午飯有進去買咖啡,但當時替他結帳的店員是男的,再往前就沒印象了。

  「抱歉,有點久了,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他歉赧地搖了搖頭。自從失憶後,他就對自己不太有信心,總覺得有一個空白的斷層阻在記憶迴廊上,攪亂了他的時間觀。

  謝真理蹙了下眉頭,伸手壓住照片一角,食指輕點女孩朝氣蓬勃的笑臉,「她上個月三號值完夜班就失蹤了,直到昨天才被人發現。」

  喻辰安一怔,上個月……十月三號,這麼巧在同一天?再聯繫今天警方突如其然的約談,他就臉色微變,一種預感呼之欲出。

  果然,下一秒,他就聽見謝真理說:「她跟你一樣,在死前曾遭人性侵,有流產的跡象,死後被棄屍湖中。」

  「……」

  喻辰安緩緩收回擺在桌上的手,兩肘貼著身體,手指微微縮進掌心,目光落在蘇沂禎的臉上,腦袋一片空白。依稀間,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又被抽離出來,飄晃在虛空之中,看著謝真理的嘴巴一張一闔。

  聲音似穿過無形的夾層,模模糊糊地迴盪著。

  「她失蹤那晚在7-11值夜班,交班的同事確認她晚上十一點半就離開了,她的丈夫說,她經常會抄近路回家,我查過路線,那條捷徑會經過一條暗巷。」謝真理瞧了眼正凝著眉的陳老師,語氣略有一頓,就盯著默不吭聲的喻辰安繼續說:「那暗巷正好是你被襲擊的地方,而你被人發現的時間是快凌晨一點,兩個案子的出事時間和地點都非常相近,所以我們推測這之間或許有什麼關連。」

  喻辰安茫然地睜著眼,已能預知對方接下來的問題。

  「雖然社工為你申請了簡化流程,但案情有變,經檢查官考量後,我們很抱歉必須再問一次。」謝真理沒再注意社工的表情,徑直打量喻辰安,「能請你重述十月三日那一天的事嗎?」

  房間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筆錄員答答的打字聲。

  忽然,喻辰安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他像被按下開機鍵般,意識瞬間回歸,視線也從照片移向謝真理,就發現對方正直直地盯著他看。剎那間,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浮上心頭,堵得他有些無法呼吸。

  他忍不住猜想,對方難道是在懷疑他?還是在埋怨他不夠盡力?

  「十月三號。」

  一聲呢喃脫口而出後,喻辰安就倏然一頓,特意壓住舌尖不令氣流散開,將身子往椅背靠去。他一手按住口袋,待惱人的手機消停後,才稍微穩住心緒,將那口氣一點點吐出。

  「我早上七點半到醫院……」

  這段日子以來,他曾不只一次去回想當天的事,從白天開始鉅細靡遺地追溯到深夜的最後一刻,試圖挖掘出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然而,如同過往的每一個日子,那一天被大大小小的事情塞滿,也充滿了難以預料的變故。傍晚時,他原本已經準備要下班了,誰知一個病人執意抽菸導致併發症急需搶救,顧懷帶著他忙了一晚上,直到十點多病人才穩定下來。

  當時,他擔心李耀生氣自己又失約晚歸,連忙傳簡訊解釋,但李耀已讀不回,就跟往常一樣賭氣,他便只好匆匆寫完病例報告,邊打電話邊往醫院後門跑去,試圖趕在李耀大發脾氣前回到家。

  記憶就在他經過一個轉角時中斷,再醒來時,他已經躺在病床上。

  「抱歉,之後的事,我真的想不起來。」喻辰安神情平靜地望著謝真理,又彷彿在透過第三視角,看見自己像被人操作一般,以完美的禮儀再一次道歉,「對不起,我沒能幫上忙。」

  陳老師皺緊眉頭,正要出聲,就被謝真理打斷,「不,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相信你已經盡力了,這整件事都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道歉。」

  「……」

  喻辰安抿了抿嘴,回了個禮貌的微笑。

  「至於你的案子。」謝真理將蘇沂禎的照片收回檔案夾,語氣有些沉悶,即便她擺出再鎮定的姿態,也難掩眼中一閃而過的懊惱與煩躁。

  一般性侵害的案子多是由受害人親自指認並詳述經過,加上精液、體毛等物證,便能迅速鎖定嫌犯,將之送交地檢署偵辦起訴,但偏偏喻辰安失憶了,就算採集了精液也無從比對,只能從其他方面去推測嫌疑人。

  任何犯罪的嫌疑人不外乎兩種,有嫌隙的舊識,或純粹隨機犯案。

  前者來說,她首當其衝就想到受害人的同居男友李耀,因為有人指證李耀曾在事發前幾天跑到醫院,質疑喻辰安與指導醫師顧懷的關係,最後動靜鬧得太大被保全趕出去,而喻辰安的簡訊也能證明兩人曾經吵過架,不排除有報復動機。

  在謝真理的想法裡,同志戀情本來就艱辛而脆弱,就算同婚已經合法化了,但在長期的社會壓力與排擠下,心理多少會不健康,一旦沒處理好就情殺、自殺,所以即便爭吵的原因只是工作忙碌,也可能會刺激到什麼陰暗面,何況李耀當時沒有固定的工作,游手好閒的形象總教人觀感不佳。

  然而,李耀聲稱那誤會已解,而且他事發當晚因心情不好跑去酒吧喝酒,之後又去朋友家續攤喝到天亮,還宿醉睡了一整天,這一點李耀的朋友林志廷和酒吧老闆都作證了,林志廷的鄰居也曾報警申訴他們大半夜發酒瘋,這一點也被核實了。

  還記得她在訊問李耀時,那個憔悴的大男人痛苦地拉著頭髮,淚流滿面地不斷自責:「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那晚就不跑去喝酒了,為什麼我要賭氣不接他電話?我要是接了,說不定就能趕去救他。」

  謝真理一向瞧不起這種只會抱怨另一半卻不求上進的男人,但見對方悲痛至此,便不好再刁難,只在確認不在場證明後就放人了。

  至於被誤會關係的顧懷更是清白,那一晚的急診就是他值的班,同時他也承認李耀在鬧事隔天就親自找他道歉,態度十分良好。在喻辰安住院的期間,兩人也碰過幾次面,氣氛都相當和氣,確實已冰釋前嫌。

  但若是隨機犯案的話,就更難辦了,因為案發現場沒有任何監視器,犯人又似乎對那一帶的路線非常熟悉,竟全程避開監視器,讓他們無跡可尋,加上凌晨的一場暴雨,早已將現場破壞殆盡,線索全無。

  謝真理望著喻辰安漂亮的溫和眼眸,覺得有些不忍,若這兩個案子沒有關聯,那麼輪暴案就可以說是毫無進展,但以目前的情況來說,喻辰安是唯一的突破口,不管於公於私,她都不想放棄這條線索。

  根據她過去的經驗,心理創傷造成的失憶並非永久,它能隨著心理調適慢慢恢復,何況男孩子總是堅強一些,不像女孩那樣纖細敏感,喻辰安身邊又有那麼多人關心他,即使恢復記憶,也不至於太過難受。

  於是,謝真理一掃猶豫,信誓旦旦地笑著保證:「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繼續調查下去,這過程也許會很漫長,但只要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撥雲見日,將犯人繩之以法,還你一個公道。」

  「……」

  從未間斷的打字聲一頓,負責筆錄的年輕女孩抬起雙眼,在謝真理和喻辰安之間來回看了下,似在猶豫這一段是否也要記下。

  謝真理見喻辰安一直保持沉默,眼裡隱有波瀾,便加一把勁地鼓勵他,「不用怕,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我也有親人受過同樣的傷害,我能了解你們有多痛。你自己也應該要更勇敢點,很多女孩傷得更重都走過來了,你也可以。」

  想起自己曾被一個人渣毀了的妹妹,謝真理不由又放軟了語氣,但這一連串的正能量砸下來,卻是讓喻辰安有些難以應對,只能拉起嘴角淡淡地「嗯」了一聲。

  陳老師看了眼喻辰安,立刻插嘴道:「我想談話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一般來說,失憶患者的復原機率並不一定,希望警方對『辰安』的案子有確切線索時再進一步聯繫,不要輕易打擾當事人的生活。」

  刻意加重的關鍵字,無疑是在暗示警方對喻辰安的案子不夠盡心——至少謝真理是如此解讀。她臉色微微一沉,但為顧及喻辰安的心情,不得不壓下心中不滿,完成最後一項流程,結束這次的訊問。

  喻辰安確認筆錄無誤後,簽下名字,就安靜地尾隨陳老師離開,直到他走出營造溫馨氣息的大樓,被冷風撲打臉頰,才真正鬆下一口氣。

  另一方,謝真理的心情卻不太好受。

  本以為能有所突破的案情再次卡住,她滿懷失落地回到警局,將筆錄和錄音錄影檔寄給檢察官後,就動手整裡桌上的文件。

  興許是心中有事,她一個沒注意,撞倒一個相框,那是一張親密挽著手的姊妹合照。謝真理頓了下,撿起相框,望見妹妹曾經的燦爛,不禁滑過一絲感傷。

  如果當年她更有魄力些,沒等那禽獸二次出手才報案,一切是否都會不同?

  這時,有人走來。謝真理以為對方是找自己的,剛直起身子,就見那人拐了個彎走到隔壁桌,說:「小琪,老大晚上要請吃飯,你統計一下看有誰要去,然後打電話訂位。」

  「好。」小琪正是先前幫謝真理整理筆錄的女孩,剛從警專畢業,舉手投足都帶著一份青春爛漫。她拿出紙筆,繞過距離最近的謝真理,跑到另一個男同事面前,笑容甜美地問:「晚上聚餐,要不要去?」

  「你去嗎?」

  「當然去呀,有免費大餐耶。」

  「那我也去。」

  謝真理冷著臉收回目光,仔細放好相框,就操作滑鼠點開湖中女屍的檔案,在同事們討論聚餐的嘻笑聲中,埋頭研究蘇沂禎的人際網。

 

3. 他很好

  喻辰安一回到車上,就立刻拿出手機。果然,才不到一小時,就已有好幾通未接來電與留言,無一不是來自同一個人,彷彿有什麼天大的急事催著他回應。

  「在做什麼?為何不接電話?」

  「你不在家?」

  「去哪了?」

  喻辰安抿緊嘴唇,微皺的眉間有隱忍,也有幾分無可奈何。

  正當手指要點下回應框時,手機就再次震動,螢幕上,李耀的名字跳了出來,旁邊的頭像是他們高中時自拍的合照。望著那青澀又張揚的年少時光,喻辰安不由心中一軟。

  他滑開通話鍵,搶在李耀追問前丟出一句抱歉,接著好聲好氣地解釋緣由。不知從何時開始,每當兩人一有爭執,他總是先道歉哄對方的那一個,直到他哪天忍不住發了脾氣,李耀才慌忙認錯,並一次次許下無法守住的保證,就好比九月在醫院的那一場鬧劇。

  「警方約談?」李耀壓低聲音,語帶急切,「他們找到犯人了?」

  「還沒有。」喻辰安不太想談蘇沂禎的事,畢竟兩個案子是否有關也還不確定,便說:「只是問我有沒有想起什麼。」

  李耀一聽就生氣了,音量突地增高許多,讓喻辰安不得不拿開手機,卻還是能聽見話筒那方的破口大罵。

  「沒進展還找你?那什麼協會不是有規定不能隨意打擾被害人嗎?警方辦事沒效率就算了,怎麼還老纏著你不放?那警察叫什麼名字?我去投訴!」

  「也沒有一直纏著……算了,他們也很辛苦,我沒事,你別生氣。」喻辰安連忙將手機貼回耳邊好聲安撫,等對方消了氣,他又回應幾句,連連保證現在就回家,才總算結束通話。他輕輕吁了口氣,滿眼皆是疲憊。

  興許那一聲嘆息太過明顯,引起陳老師的注意。她趁紅燈暫停時看向喻辰安,失笑道:「你男朋友很在乎你。」

  喻辰安頓了一下,抬眼回了道微笑,「他是。」

  陳老師定定地注視他,像是在確認什麼,有些欲言又止。喻辰安忍不住移開視線,低頭假裝在上網。半晌後,紅燈轉綠,車子繼續前行,氣氛十分安靜,直到抵達公寓樓下。

  「聽說很快又有寒流要來,記得注意保暖,有任何需要幫忙的都可以聯絡我。」陳老師照慣例叮囑一番後,深切地補了句:「還有,你不要太在意那些言語,謝警官只是想用她知道的方法幫助你而已。」

  「我明白。」喻辰安笑了笑。

  陳老師見狀,遲疑了會,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辰安,你總是在笑,但你知道嗎?很多時候……」

  微揚的嘴角一僵,喻辰安對上陳老師的目光,心中莫名一陣發慌,就聽對方用一句話扒開了他長久以來的面具。

  「你的眼睛其實在哭。」

  「……」

  剎時間,狼狽的真面目無所遁形,喻辰安頓時被滔天的心虛與羞愧淹沒。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於是,他手忙腳亂地下了車,埋頭往電梯裡衝,連一句再見都忘了說。

  從小到大,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失禮。

  *  *  *  *

  幾日後,喻辰安回到醫院。

  「警方問我認不認得一個女人。」同一個房間裡,同一張沙發上,喻辰安依然坐姿端正,只是眼下的憔悴更加明顯,嘴角的弧度也在開口時逐漸消融,「他們說,她在那一晚的同一時段經過那條巷子時遇害了。」

  心理師的臉上出現一秒空白,就立刻恢復如常。她稍微往前傾了下身子,似在仔細打量喻辰安的神情,「你覺得這件事與你有關?」

  喻辰安下意識移開視線,「我不知道。」

  在住院的那段期間裡,他經常做一個惡夢。

  夢裡的畫面是一片朦朧,什麼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正被壓在地上,雙手受到箝制不得動彈,被狠狠拉開的下體像要分成兩半般,不斷承受被巨物貫穿的劇痛,一次又一次地,反覆折磨著。

  他張大嘴想要呼救,卻被塞進什麼東西,堵得他無法呼吸,耳邊盡是怪獸們噁心的喘息,令他從最初的疼痛掙扎漸漸變得麻木,最後任由溼黏的觸手將他拖入深海裡,被充滿腥臭味的海壓無情碾碎五臟六腑。

  那是一場毫無轉折的夢境,也許代表著身體對那一晚的殘留記憶,也或許只是潛意識對創傷的壓力釋放。喻辰安沒敢將夢境告訴任何人,僅是偷偷查了解析夢境的資料後,就自己默默消化著。

  出院後,回到熟悉的公寓裡,他一共只做過三次夢,但夢裡被撕裂的痛苦越來越鮮明,他每一次都冒著冷汗醒來,悄悄溜進浴室裡洗澡,試圖趕在李耀起床前洗去一身髒污。

  然而,自從上星期的那場約談後,夢境就起了變化,讓他連續幾天都在驚嚇中渾身抽搐地醒來,因為他在惡夢的最後,聽見一個女人淒厲的慘叫。

  是外界的壓力扭曲了夢境,還是事實的真相即是如此?

  記憶並非是客觀的存在,而是大腦依據接收的資訊加工處理產生的成品,其中摻雜了個人主觀的色彩,而這一部份是最容易被扭曲改造的。

  所以,蘇沂禎的死究竟是否與他有關,僅憑一個似是而非又模糊不清的惡夢,他真的不知道答案,甚至不敢想像自己該如何面對這個可能。

  心理師凝著眉頭,在紀錄本上寫下「負罪感」三個字,並劃上一個大問號,「在被警方告知的當下,你有什麼感受或想法?」

  喻辰安沒有回答,僅是沉默地望著她背後的牆壁。

  「辰安,不管你喜不喜歡當下的感受,那都是你內心真實的聲音。」心理師進一步引導,「即便沒有感覺,也是一個重要的回應。」

  喻辰安抬起眼,回了道淺淺的微笑,就像上一次諮商會談時的溫和親切,「我明白,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回答而已。」

  他明白自己出了問題。這段日子以來,他經常自我抽離,儘管面上與常人無異,內心却麻木地看著一切,彷彿靈魂被無形的牢籠困住,失去正常的情緒反應。也正因為記不起那一晚的事,他連可以遷怒的對象都沒有,反覆而蒼白的心靈雞湯更是令他厭倦不已。

  按理說,他既然接受心理諮商,就該跟對方坦承一切,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露出太多破綻影響到心理評估,進而無法恢復工作,回到正常的軌道。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該主動提起警方找他約談的事。

  興許是察覺到他的抗拒,心理師沒緊咬著這一點不放,轉而接續上週談話的主題,一步步聊到感情狀況,「你跟男友相處得如何?」

  喻辰安輕輕顫了下睫毛,「他現在很好。」

  「怎麼說?」

  喻辰安再次揚起笑容,「他說他不在乎我的殘缺,願意照顧我一輩子。」

  空氣凝滯一秒。

  心理師眼神微沉,「殘缺?」

  喻辰安安靜地、淡淡地笑著,而他的雙眼也正如陳老師說的那般,沒有淚,卻更似淚,還有一種看似風平浪靜的壓抑。

  「你們交往多久了?」

  「我們的父母是好朋友,所以從小就認識了,高二的時候開始交往。」喻辰安算了算,二十多年的情誼,其中有八年是愛情,但真要細算的話,從國中情竇初開起,他們就已在彼此試探了。

  「那你快樂嗎?」心理師接著問:「你如何看待這段關係?」

  喻辰安又一次答不出來。

  其實,他對於李耀的心態一直都很糾結。

  在上個月發生那件事之前,他們雖然一再地爭吵與誤會,忙碌的生活與不良的溝通也令他漸感疲憊,但他從來都沒想過要放棄李耀,即便發現了那個祕密,他也希望兩人能一起度過難關,回到過往的快樂,並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不論是同性或是異性戀情,愛情就是經歷一次次磨合的歷久彌新,不該輕易放棄彼此。這是他在父母身上學到的道理,他也這般深信著。

  直到事件發生後,興許是身體對親密關係的排斥,他突然變得有些畏懼李耀,但李耀現在已經為他改頭換面,還找了份正職工作,脾氣也穩定許多,不再頹廢度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便試著相信他們還能繼續走下去。

  然而,日子越久,他越迷惘。

  出院隔天,他申請復職,卻得到院方希望他接受心理評估的休養通知,李耀知道後就說:「反正也沒多少薪水,還超工超時累得半死,要不你乾脆別上班了,就在家待著,我照顧你一輩子。」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竟讓李耀露出欣喜的笑容,並用一種憐憫又滿足的口吻,柔聲說:「我不在乎你的殘缺。」

  殘缺,是他現在在大家眼中的模樣,還是那種「沒事,男人嘛,一定能挺過去」的一時殘缺,卻又在某程度上被蓋上一個永久的章。

  在李耀來醫院鬧過後,他的性向被猝不及防地公開,引來不少目光與猜測,連帶顧懷也受到無妄之災,兩人還一度被院長約談澄清關係。

  好不容易平息一場風波,他就發生更難堪的事,從那天起,所有人的態度都變了,即使警方為他掩去身份資訊,醫療團隊也簽下保密條款,但他被輪暴的事依然在同僚間傳開,不論是正面或負面的眼神,都似乎隱含某種意味。

  曾經熱鬧的聊天群沉默了,受訓醫師中有他的同學,班群再沒喊過他的名字,朋友圈卻依然充斥歡聚同樂的動態。

  彷彿所有人都在前進,唯獨他陷在那一晚動彈不得。

  「我上次也有建議過,希望能邀請你男友一起參與療程。」心理師建議道:「畢竟他是你最親密的伴侶,性侵害影響的不只有你,還有你身邊的人,你們都是這場暴行的受害者。」

  喻辰安的笑容一滯,摻入一絲苦澀,「他工作忙,排不出時間。」

  其實,李耀的原話是——「我們之間的事怎麼能讓別人干涉?要不是你堅持想回醫院工作,我才不希望你去做那什麼諮商,事情都過了,時間能治癒一切,我也不介意你被別人碰過,反正你也失憶了,就算了吧,萬一搞個什麼催眠不小心想起那件事,不是會更難受?」

  心理師再次感受到他的抗拒,只得換一個策略,「那麼這些天有沒有什麼讓你開心一點的事?」

  沒有。

  正當喻辰安要脫口回答時,一株可憐兮兮的多肉就浮上腦海,舌尖便也隨之一轉,「有吧,有人傳了張照片給我,問我怎麼養多肉。」

  心理師注意到他臉上的變化,「是朋友嗎?」

  「是……」喻辰安頓了下,想到大家都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他不好曝露顧懷的身份,免得又連累對方被誤會,便點頭說:「是朋友。」

  「能知道是怎麼認識的嗎?」心理師又問。

  怎麼認識的?

  喻辰安想起自己第一年實習的某個午後,他在幫學長姊整理器材。尚未畢業的大五醫學生,說好聽是來實習,實則是打雜,畢竟他們還沒有獨立看診或照護病患的能力,工作內容也就特別瑣碎無聊,所以他一時興起,趁著附近沒人就自己哼起歌,哼完一首又一首,走音了也照哼。

  然後,他就被顧懷撞了個正著,當時對方倚在牆邊不知站了多久,戴著眼鏡的俊雅臉龐滿是笑意,讓他當下就只有一個大大的囧字。

  後來,也不知是否當時的歌聲太過魔性,成功吸引了那位被院長高薪聘請的天才醫師的注意,沒過多久,他的指導醫師就變成了顧懷。

  喻辰安轉了圈思緒,隨機應變道:「以前打工時認識的。」

  「看來是很好的朋友。」心理師道。

  「嗯,他很好。」喻辰安點了點頭,想起兩人這些天在Line上的聊天,漂亮的眼眸不禁浮起丁點星芒,「他真的很好。」

  這一次,笑容直達眼底。

 

4. 暖陽淺淺

  談話在還算愉悅的氛圍中結束,喻辰安直到走出諮商室都還有種踩在音符上的感覺,倘若將那串音符彈出來,應當會是首旋律輕快的舒緩小曲。

  今天來心理科的人比較多,人聲低語與鞋底摩擦聲在靜謐的空間裡輕輕交錯,雖不如上回清靜,卻不至於擾人,反添幾許人間生氣。

  這時,手機震動了下,他一手摸向口袋,想起上星期的偶遇,便心有所感地看向走道那端。這個舉動沒有什麼特殊動機,僅是一個不經意的靈感,他也沒想過會又湊巧遇上誰。

  然而,緣份就是如此神奇。

  在目光相對的那一刻,喻辰安訝異地發現,他們竟然又「偶遇」了。他稍微張開嘴,呼喚聲卻在即將脫口之際化作輕揚的弧度,因為他望見對方眼裡也亮起了光彩,好似他們的相遇是件多麼幸運的事。

  「真巧。」顧懷走到他面前,「又遇到你。」

  喻辰安握住又震動一下的手機,沒有低頭去查看來訊,而是隨兩人縮短的距離微微仰起臉,說:「是啊,真巧,顧醫師又到這裡散步?」

  第一次可以說是偶然,第二次還以同樣的方式出現,時間又抓得如此精準,喻辰安再遲鈍,也不相信這真的只是純粹的巧合。

  顧懷笑容一僵,有種被看穿詭計的窘迫,就略感尷尬地低咳一聲,「好吧,其實是有事想拜託你。」

  「你留個言讓我去找你不就好了?」喻辰安笑道。

  「是這樣沒錯。」顧懷低頭笑了笑,再看向喻辰安時,已恢復一如既往地淡定從容,「所以順便散步。」

  是順便散步,還是特地來探望,顧懷沒有言明,喻辰安也沒有去點破,只是默默收下對方這份獨有的貼心與溫柔。

  手機沒再震動了,喻辰安收回手,問:「顧醫師想拜託我什麼?」

  顧懷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往外走,他邊嘆氣道:「想拜託你去看看那盆多肉,我發誓我真的盡力搶救了,可惜病患不配合。」

  眼看一向精明能幹的男人會露出挫敗的表情,喻辰安不禁失笑,感覺非常新奇,「這世上居然還有你搞不定的病人?」

  顧懷一臉滄桑地再嘆口氣,眉頭深鎖,彷彿看破了紅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貧道技不如『肉』,也只能認了。」

  沒想到對方會一秒化身戲精,而且還是顏值和演技都在線的戲精,喻辰安頓時笑到肚子疼,「不要突然轉職神棍啊。」

  在臨進入辦公室前,喻辰安忽然想起來,「對了,你怎麼知道我這時候會在醫院?」

  顧懷回答:「這類每週一次的談話,大多會約在同一時段。」

  「但也有不是的時候,如果我臨時有事呢?」喻辰安不假思索地說:「下次你想找我,就直接LINE上約吧。」

  顧懷看了他一眼,眼裡滿是笑意,「好。」

  辦公室裡,依然是整齊又單調的擺設,唯獨桌上一盆多肉是最亮眼的點綴,儘管色彩不如以往的翠嫩,葉片上還有幾處褪色的斑塊。

  喻辰安俯身貼在盆栽前仔細檢查,又撥弄一下土,就找出問題了,「應該是水澆太多,有點爛根了,還可能有真菌感染。」

  「果然。」顧懷無奈扶額,「所以我討厭『適量』這個詞,太模糊了。還能救嗎?」

  這是一個連澆花都必須精準到小數位的男子。

  喻辰安在心裡吐槽了下,就抽出一張面紙擦了擦手,「能,我需要剪刀和一盆清水,還要多菌靈,有買嗎?」

  「有,那天你給我資料後,我就去買了。」顧懷從櫃子裡搬出一個紙箱,裡頭是些營養土、珍珠岩、鏟子、尖嘴壺等園藝專用的器材,隨後又拿出兩副醫療口罩、手術用手套和一疊酒精消毒棉,只差沒去把手術制服也取來。

  末了,顧懷認真地問:「需要準備一個小的手術台嗎?」

  「……」

  今天的顧醫師有點可愛。

  室內的日光燈不便照明,喻辰安見今天天氣不錯,有陽光灑進來,便將多肉捧到窗台邊,戴上檢診用的手套,將剪刀用酒精消毒一下後,就開始清除腐爛的部份。顧懷在一旁打幫手,一會幫忙移走剪下的爛根,一會幫忙遞水,彷彿他們真的在進行一場大手術。

  喻辰安噙著笑意,細心地幫多肉洗去污泥,淡金色的陽光剛好將他整個人罩住,乍看之下,好像全身都在發光。顧懷看了一會,就悄然拿起手機按下拍照鍵,目光繾綣地流連幾番,又在喻辰安抬首望來之際,潛入溫和有禮的微笑中。

  「都清理好了,先放著晾乾二十四小時,明天重新栽種,舊的土不能再用,要全部換新,容器也要消毒……」喻辰安說到一半,發現顧懷拿著手機對著他,便納悶問:「怎麼了?」

  顧懷回答:「你繼續說,我錄下來,免得我又忘了。」

  喻辰安點了點頭,對著鏡頭講了幾句,感覺有些不自在,就紅著臉說:「要不我明天再過來一趟幫你弄吧。」

  「好。」顧懷滿意地收起手機。

  約好時間後,喻辰安的手機又震動了,這一回持續很久。他猶豫了會,對顧懷說了聲抱歉,就接起手機走到門外,小聲回應:「李耀?嗯,在外面……」

  門輕輕關上,空氣無端冷了幾分。

  顧懷盯著門板半晌,才將目光落回手機上。他點進相簿裡,調出偷拍的照片。方才的陽光很好,將喻辰安眼角的笑意抹上一層明媚,低垂的睫毛被照得近乎發白,注視多肉的眼眸也流轉著光彩。

  指尖懸在螢幕上方一釐米處緩緩游移,想碰觸,又怕稍有不慎,眼前的美好就會跑掉,一如每次見面都小心保持的界線,既親密又不踰矩。

  還記得,初遇辰安的那一天,也是像今天這般暖陽淺淺的日子。他走在醫院的廊道上,重複日復一日的行程,時而為閃過心頭的厭倦與迷惘停下腳步,在心底反覆默念:「今天也許會是新的開始。」

  那是母親生前經常告訴他的一句話。

  然後,他聽見了歌聲。

  一個年輕的小實習生穿著寬鬆的制服,帶著乾淨的笑容,不厭其煩地做著最枯燥乏味的雜工,嘴裡卻哼著一首嚴重走音的英文老歌,臉上不僅不見一絲窘迫,還相當地樂在其中,非常歡快。

  當時,陽光從窗外打下,灑落淡色的金光,小實習生哼了很久,才發現他的存在,頓時便是一僵,隨後揚起明亮的笑容,讓他想起母親也曾有過的明媚。

  從那天起,他不由自主地想接近喻辰安,每認識對方多一些,就越受吸引。後來,他們聊到那一天的事,喻辰安有些尷尬,卻又理所當然地說:「反正我又不是歌手,唱歌本來就是為了開心而已。」

  略帶任性的話語,讓心頭被輕輕觸動了下。

  「真巧,我母親也這麼說過。」望著喻辰安的澄澈目光,他忍不住笑道:「她唱歌跟你一樣難聽。」

  「……」

  「但也跟你一樣,讓人聽了心情很好。」

  「真的嗎?」喻辰安詫異地張大雙眼,而後彎起眉眼地笑了,「那以後顧醫師心情不好就來找我,我還會唱很多歌,保證魔性療癒。」

  門再次打開,顧懷關掉照片,抬眼看向進來的人。不過一通電話的時間,喻辰安原先的輕盈感已蕩然無存,眼裡的光芒也淡去許多,彷彿好不容易卸下的包袱又被扛了回去。

  「我該回去了。」喻辰安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

  「我送你。」不等對方拒絕,顧懷就又說:「順便散步。」

  喻辰安無語失笑,掃去了些許沉悶,「這時間不是都挺忙的?」

  「還好。」顧懷跟著他一起往外走,「今天的門診排得比較晚。」

  喻辰安應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似乎心裡有事。顧懷側頭看向他,目光在睫毛落下的陰影處流連了會,「熬夜了?」

  「嗯?」喻辰安回過神,摸了下眼下淡淡的烏青,無奈地說:「沒有,只是這幾天容易半夜醒來,然後就睡不回去了,剛才心理師還建議我多運動。」

  說完,他就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會在無意間主動提起接受心理治療的事。一時間,他有些緊張,不知顧醫師會是什麼反應,是會像李耀一樣追問談話內容?還是跟其他人一樣故作理解,卻又小心翼翼地怕他受到刺激?

  今天在諮商室裡,心理師曾問他:「你似乎很享受跟那朋友相處,談起他時是顯而易見地開心,有想過為什麼嗎?」

  喻辰安當時愣了一下,心底被這問題弄得有些無措,但一想起他與顧懷相處的那些時光,答案就自然而然地從嘴裡溜了出來,「因為跟他在一起時很輕鬆,不需要顧慮太多事,能夠放心地去相信他,而他對我的態度也從來沒有變過,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在那一樣。」

  儘管如此,他在顧懷面前,仍是會下意識避開傷口,不想為難對方去過於顧慮自己,也不希望對方因此將他視作一個有殘缺的人。

  喻辰安低頭注視前方的地板,不敢看向顧懷,一邊焦急地思考該如何轉移話題。誰知,他聽見顧懷說:「他說的沒錯,運動是治療失眠、改善睡眠品質的良藥,而且你的體力確實不好,時常一到中午就精神不濟,往後若要動幾小時的大手術怎麼吃得消?是該加強體能訓練了。」

  他怔愣地抬起頭,竟見顧懷嚴肅地板著臉,語氣平緩沉穩,跟平日講評他的工作表現一模一樣,好似他去接受心理治療這件事,就跟普通的感冒沒什麼兩樣,哪裡不舒服就去看哪一科醫生,非常地理所當然。

  這麼一想,似乎也沒有多難以啟齒了。

  忽然,顧懷眼神一亮,「不如我們一起晨跑?」

  喻辰安回過神,「晨跑?」

  他想像一下大冬天迎著寒風跑步的景象,就忍不住皺起臉,「這季節晨跑不會太冷嗎?」

  而且流汗又吹風,肯定會感冒。

  「可以去健身中心,這附近就有一家。」顧懷強力推薦,「他們有淋浴設備和蒸氣桑拿,我每天都會先去跑步,洗個澡再來上班,你也可以試試,長期下來,精神會好很多。」

  喻辰安聽了有點心動,「會員費貴嗎?」

  「還好,最近正好有促銷,會員可以帶親友免費體驗幾次。」電梯門打開,顧懷按住開門鍵,讓喻辰安先進去,「之後你要是喜歡再入會也行,這家健身中心不綁約,隨時都能取消,而且剛開始運動,有人在一旁指導也比較不容易受傷。」

  面面俱到的勸說教人難以拒絕,但喻辰安還是有些猶豫。李耀原本就很在意他與顧懷的來往,剛才電話裡就不太高興,讓他哄了好久,才相信他們之間真的沒什麼,他實在不想再添什麼風波連累顧懷。

  隨即,一股煩躁就湧上心頭。

  為什麼他總是要配合李耀的心情做決定?

  今天吃顧懷的醋,明天就吃另一個人的醋,跟同學討論報告也總要陰陽怪氣地試探,就連前天陳老師打來關心他的近況,李耀也能盯著不放,好像他不論做什麼、跟誰來往,都要經過對方的審核許可。

  但李耀明明才是活得一團糟的那一個……

  思緒到這,喻辰安就緊急打住,不敢再往深處去想,以免被這突如其來的厭惡影響。他趕緊鬆開緊皺的眉頭,要開口婉拒顧懷的好意,卻在迎上對方略帶期待的溫和目光時,不禁心念一動。

  「好啊,早上幾點?」

  *  *  *  *

  回到家後,喻辰安如約給李耀傳訊,才發現Line上有顧懷的留言。

  「剛忘了說,這討論帖跟你要做的報告議題有關,可以參考看看。」

  留言後面附帶一串網址,喻辰安心中一喜,能得到顧懷推薦的專業文章通常都不簡單,就立刻點開網址。討論串的內容非常長,全是英文,正好能考驗自己的外語能力,便欣然接受挑戰。

  沉迷於某樣活動確實是轉移焦點的好方法,喻辰安接下來的時間裡什麼念頭都沒有,只一心沉迷於研究,連晚飯過點了都沒注意到,直到李耀拎著外賣回來,才被撲鼻的香味喚醒飢餓。

  吃飯時,他滿腦子都沉浸在那篇討論帖中,沒怎麼注意李耀的臉色。李耀今天的興致也不高,邊吃飯邊滑手機,也不知是否還在介意白天的事,或心裡藏著什祕密,始終不肯將手機螢幕亮在喻辰安面前。兩人就一人捧著一個便當,雖坐在同一張桌上,卻又各處一個世界。

  晚飯過後,李耀去洗澡,喻辰安處理完垃圾,正要繼續看學術帖時,就接到家裡的電話。

  「安安,吃過飯了嗎?」喻母輕柔的嗓音從手機那頭傳來,任何一個孩子聽到母親如此溫柔的語調,都會心中一陣暖意,喻辰安自然也不例外。然而,他知道他的母親原先不是這樣講話的。

  喻父喻母在高中任教多年,一向負責升學資優班,平日講話就極為宏亮,字句清晰有力,就算不用麥克風,也能讓全班學生聽得一清二楚,但興許是職業病使然,兩夫妻回到家裡也氣勢不改。他們在外是嚴師,在家亦是嚴父嚴母。

  所幸喻辰安從小就乖巧自律,教鞭從沒落在他身上過,但動輒就講上一段為人處事之道卻是家常便飯,即便上了大學搬出來,父母也三不五十地打電話諄諄叮囑,深怕他一個人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惑了。

  直到他出事後,喻母才變了許多。

  「吃過了……嗯,我們都很好。」喻辰安輕聲應著,邊屈起膝蓋,一手抱著背枕,將身子塞進沙發的角落,像隻窩在洞穴裡的小動物,一雙眼睛沉沉地不知落在哪處,嘴裡卻咬著精挑細選的字,不讓家人聽出一點蛛絲馬跡。

  喻母也不知有沒有聽出什麼,繼續柔聲說:「有什麼事都可以跟家裡說,在那裡待得不開心就回家,再多休息一段時間也沒什麼關係,李耀不也提議搬回來嗎?我們想想也覺得這主意好……」

  這通電話沒有聊太久,大部分都是喻母在說,言語間俱是小心翼翼的關切,就怕一不小心說錯哪個字,會戳破平靜的假象。喻辰安聽著聽著,再次想起李耀的那句話。

  這一晚,他夢到國中時的一位老師,那是個性格溫和的青年,說話總是輕聲細語,上課也生動有趣,很受學生歡迎,但某天他因感情問題被人鬧到學校來,就被校方以性格缺陷為由開除了。

  喻辰安一直記得那一天發生的事。

  一個婦人當著全校師生的面狠狠甩那老師耳光,並尖著嗓音聲嘶力竭地咒罵:「你這不要臉的變態同性戀!」

  那時的他剛發覺自己的性向,對李耀也抱著一份朦朧的情愫,當下就覺得那清脆的巴掌像打在自己臉上,打得他心慌不安,而李耀就站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不怕,我們都不要怕。」

  然而,十年後的夢裡,那位國中老師依然在婦人的咒罵中無助地垂著臉,李耀也依然牽著他的手,嘴裡卻溫柔地說:「你的殘缺。」

 

5. 最美的風景

  豔陽之下,李耀的話就像一道轟然炸響的咒語,讓喻辰安再也聽不見婦人的咒罵聲,也聽不見同學們的竊竊低語,就連自己的呼吸與心跳都像消失了般。

  但下一秒,他就發現不是他聽不見,而是整個校園都陷入詭異的沉默,不論是話題中心的主角還是圍觀的同學們,都轉過頭來,咧開嘴角盯著他看。

  「沒關係,我不在乎你的殘缺。」

  高揚的嘴唇未曾嚅動,聲音卻從每個人的嘴裡同時響起,彷彿他們空洞的軀體裡被人安裝一個播放器,不斷重複循環李耀的那句話。

  「沒關係,我不在乎你的殘缺。」

  喻辰安腦海一炸,迅速掙脫李耀的手,在走廊上奔逃。很快地,他就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因為即使他背對所有人,也能看見同學們化作一道道黑影鑽入李耀體內,吞噬那曾經爽朗的少年,而後變成一個巨大的陰影,排山倒海地襲來。

  忽然,一股力道撞上喻辰安,他一個踉蹌跌倒,整個世界就被瞬間吞沒,將時空拉到他迷失深淵的那一晚,十月三號。

  眼前依然朦朧,他聽見自己被摀住嘴的嗚咽與身體被撕裂的聲響,噴灑在肌膚上的灼熱吐息激起他陣陣嘔欲,而侵入體內的髒污已浸染他身上每一處細胞,並沿著骨髓爬竄至腦部、鑽入魂魄,蠶食他所剩無幾的尊嚴與意志,直到夢境被女人淒厲的慘叫劃破。

  喻辰安睜開眼,瞪著漆黑的天花板發出無聲哭喊,將他在夢裡受到的所有委屈與恐懼都宣洩出來。喉嚨因用力過猛被拉扯得發疼,泛出一絲血味,腦海裡卻還有餘音繚繞,好似有部份的靈魂仍陷在夢魘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漸漸平復,魂歸現世。

  此時才凌晨三點,天還未亮,窗外有小雨綿綿的輕響。

  喻辰安吁出一口氣,翻過身,就驚見一張臉貼在面前,嚇得他反射性一退,就不小心摔下床,撞得他渾身發疼,也徹底回過了神。

  這一連串的動靜不小,但李耀大概是上班太累,僅是皺了皺眉頭,就收回原本壓在喻辰安身上的手,翻身平躺在床上繼續睡。

  喻辰安跪在地上,雙手搭在床沿小心查看,確認李耀沒有轉醒的跡象,才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盡可能與對方保持一段距離。

  他蜷起身子,整個人窩進棉被裡,不留半點肌膚裸露在空氣中。待不適感終於消退,氧氣也開始不足後,他才拉開一點棉被探出頭,靜靜凝視李耀,而後緩緩伸出手,一點一點地靠過去。

  嘗試著碰觸對方,就像以往那樣,去享受與戀人肌膚相觸的感覺。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撫上李耀的臉時,被鼻息掃過的肌膚就泛起一絲寒顫,他不得不立刻收回手,再次縮進被窩裡,遮掩心中的酸楚。

  明明是情侶,卻無法安心地擁抱彼此,到底這段關係還有沒有意義?

  *  *  *  *

  喻辰安一直到凌晨五點才勉強睡著,一小時後就在鬧鈴聲中醒來。他匆匆洗漱完畢,先是幫李耀準備早餐,再換上外出服,又往背包裡塞了套運動衣。

  李耀見他要出門的樣子,便隨口問:「要去哪?」

  「晨跑。」喻辰安放好背包,回到餐桌旁坐下。

  李耀納悶地看了下窗外,「這天氣你要晨跑?」

  「是去健身中心。」

  「自己一個人?」

  喻辰安動作一頓,低頭喝了口燕麥粥,「還有顧醫師。」

  空氣明顯冷了下來。

  李耀咬了口三明治嚼了嚼,連著吸吐一起嚥下肚,才語意不明地說:「他真照顧你啊,是他約你的?他沒其他朋友嗎?非找你不可。還是你沒人可約?以前你不是跟一個叫菲菲的同學很要好?什麼都能聊……」

  「李耀!」喻辰安無奈地打斷他,緊捏湯匙的手差點將碗打翻。

  像意識到什麼,李耀立刻閉上嘴,神情有些陰鷙。他大口吃完早餐,抹了抹嘴,就一副消了氣的模樣,朗聲笑道:「運動好啊,我也很久沒去了,下次放假我們一起去吧。」

  喻辰安動了動嘴唇,最後拉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好啊。」

  出門的時候,雨還在下。喻辰安猶豫了會,仍披上雨衣,迎著風雨騎車出去,幸好到目的地時雨已經變小。眼看約定時間已到,他大致擦了下雨衣,隨便折了折塞進車廂裡,也沒撐傘,就一口氣奔進健身中心裡。

  「抱歉……久等了。」他氣喘吁吁地扶著牆,頭髮沾了雨露,騎車時戴的又是半罩式安全帽,一路吹著風雨過來,令他臉色十分蒼白,皮膚都起了細小的疙瘩。

  「沒等多久。」顧懷趕緊將事先備好的毛巾蓋在喻辰安的頭上,「先擦一擦,慢慢來,以後下雨不方便騎車就跟我說,我去載你。」

  喻辰安擦著頭髮,不好意思地說:「這樣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顧懷柔聲笑道:「反正我們住得很近,剛好順路。」

  「很近嗎?」喻辰安愣了下,「顧醫師知道我住哪?」

  「有天正好路過,看見你停車進去。」顧懷朝櫃台示意了下,帶他過去登記資料,「早餐吃了嗎?」

  「喝了點粥墊胃。」喻辰安快速填完表格,想到一個問題,「怎麼我從沒在家附近遇過你?說起來,這好像也是我們第一次在外頭碰面。」

  「是啊,前陣子才搬的家,沒想到剛好這麼近。」顧懷笑了下,接過櫃台遞回的會員卡,就領著喻辰安去更衣室,「裡頭有吹風機,你先把頭髮和衣服吹一下,不趕時間,慢慢來。」

  「好。」喻辰安第一次上健身中心,難免好奇地四處打量。他隨顧懷找了空的置物櫃放好東西,拿吹風機吹乾頭髮和衣服後,才想起來這次出門太匆忙,竟一時忘了淋雨的不適,好似他又變回那個敢在雨中無畏奔馳的喻辰安。

  早上運動的人不多,偌大的健身房只有他們兩個,省去跟人搶位子的麻煩。

  喻辰安在在顧懷的指導下做完暖身,就開始使用跑步機。以前他忙課業和實習,有些缺乏運動,加上實習後長時間熬夜值班,全靠本錢在消耗,後來受了傷,體力更加退化,才跑十分鐘就喘得要命,只能改成快走。

  倒是顧懷始終健步如飛,神色自如。喻辰安這才發現,對方平時穿著襯衫看不出來,一換上運動背心,竟出乎意料地精壯結實,肌肉也勻稱流暢,脫下眼鏡的面容在少掉一層遮擋後更添英氣。

  喻辰安有些看呆了。

  「顧醫師的……體力真好。」他咬了下舌尖,差點丟出「身材」兩個字,「看你每天都很忙的樣子,怎麼還有辦法鍛鍊?」

  「再忙也得抽出時間來運動,就算只有十分鐘也好。」顧懷的眼眸深邃犀利,卻在望向喻辰安時斂去鋒芒轉為柔和。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只有為自己累積足夠的資本,才能應付更多難關,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上的。」

  喻辰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望回前方的落地窗若有所思。

  因為剛開始運動,顧懷沒讓喻辰安一口氣跑太長時間,多是以快走為主,又教了些簡單的拉伸和基礎的肌力訓練,一小時很快就過了。兩人快速洗了澡,在附近吃一頓簡單的早餐。

  席間,他們聊到昨天那份外國醫療糾紛案。

  「為何西方國家在醫療糾紛的處理上與我們這麼不同?」喻辰安不解地問:「記得很久以前台灣就在推廣公開揭露機制,但直到現在都還無法成功。」

  「因為文化觀念差異太大,也缺乏配套的教育措施。」換回乾淨襯衫的顧懷,將奶精倒入咖啡中,舉起杯子啜了一口,又是那儒雅翩翩的斯文醫生。

  「是人都會犯錯,不論有意無意。醫生是人,自然也會失誤。而在西方世界的信仰裡,寬恕是相當重要的精神,一句『I am sorry』未必是犯了錯,而是對事情的發展感到抱歉,『It’s my fault』也未必是罪,只是一個事件的陳述。」

  低柔的嗓音不急不緩,語調平和又帶著教人信服的沉穩氣勢,每當顧懷發表見解時,喻辰安都會忍不住沉浸其中,專注地跟隨對方跨越一道道知識門檻。

  「在處理糾紛的過程中,坦承是一切的關鍵,也是寬恕最大的前提,在這精神與信念之下,美國成立公開透露機制,並特別設立道歉法,保障坦承失誤的醫護人員不受刑法罪責,因而能達到公開透明的目的,將醫療事故搬上檯面進行研討,並分享出去防患未然。」

  「然而,東方教育對人性有較趨於高道德的標準,更重視群體配合度,使得一切不合期待的存在都會被放大檢視審判,並加以抨擊、懲戒、排擠甚至抹除。」

  顧懷說到這時,目光飄向窗外,竟莫名生出幾分疏離,彷彿那溫和的表面下藏著一個不容於世的祕密,「但罪也由人定,而人是會犯錯的。」

  最後那句有些小聲,喻辰安沒聽清楚,便出聲詢問:「顧醫師?」

  顧懷轉回視線,笑了下,「在華人社會裡,犯錯不但不能輕易原諒,還會帶上羞恥的色彩,連帶影響親近的人,所以家醜不可外揚。」

  於是,犯錯是羞恥,「原諒」成了一種判刑,畢竟若沒有犯錯,又何須寬恕、何須原諒?所以即便是無心之過,人們也常會因為道德這個高帽子而選擇隱瞞或拒絕承認,以避開無法承受的懲罰。無法坦承,無法溝通,糾紛自然難解,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過於在乎對錯,易將錯誤賦上道德審判,就是癥結所在。」

  喻辰安安靜地捧著杯子,試著以溫熱的微甜奶茶澆熄內心的些許激盪。他想起自小被教導要做個優秀好人的耳提面命,而每一次的意外,都是一份檢討書、一個抄書的懲罰,還有一句「為何這麼粗心」的質問。

  包括那一晚發生的事。

  ——是不是平時跟誰發生爭執,才會被這樣報復?

  ——每天都這麼晚回家,出了事也不知能找誰求救。

  ——男人被強暴?有沒有可能只是在……幹什麼不小心鬧過頭了?

  ——怎麼就剛好失憶了?這樣犯人還抓得到嗎?

  每一句話都是為了分析案情,卻又像是在檢討他造成事故的過失。

  「當然,不論是哪裡,都不乏有極端的案例,這些差異也隨著時代演變越來越小。」顧懷放下咖啡杯,瓷器碰撞的輕微聲響將喻辰安的思緒拉回來,就聽他已經換了輕鬆一點的語調,「人類是善變的種族,任何文明都在不斷變化,也未必哪一種就特別優秀。」

  喻辰安趕緊點了點頭,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都說國外的月亮特別圓,但也不是什麼都好,光是醫療便利這一點,台灣就明顯優秀許多。」

  「是。」顧懷笑道:「拿去年的全球疫情來舉例,東方國家自律性高,群體意識強,因而對執政的配合度也高,相較之下,過於重視個人權益的西方國家反而手忙腳亂,這一點相信大家都心有戚戚焉。」

  喻辰安想起去年全體醫護界的大抗戰,連還只是實習生的他都被當成正職醫生地拼命加班,不由感同身受地再次點頭,臉上也有幾許自豪。

  顧懷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微微往前傾身,似帶著一份認真嚴謹,卻又輕柔地說:「辰安,每一個制度都是一把雙面刃,它的出現或汰換都有無數複雜的因素在背後推動,優劣好壞也皆因不同的狀況而定,不論採取哪一種策略,都要有所取捨,包括我們每一次為病人診斷的治療方案,也是如此。」

  喻辰安細細品味了下,大致明白顧懷是要他懂得去探究事情的正反面,不能輕易地以一貫之,便說:「顧醫師,這些想法你都是從哪學來的?」

  「生活吧。」顧懷往後靠著椅背,恢復聊天的閒適狀態,「倘若我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或美國人,不曾離開家鄉生活過,也不曾受過不同文化的衝擊,或許也未必能明白這些。」

  「我聽留學的學長姊說過,國外的生活很不容易。」喻辰安有些好奇,「顧醫師,你們家當初為何會選擇移民?」

  「一些家庭因素。」顧懷垂下眼眸,輕描淡寫地說:「我母親厭倦在台灣的生活,想去美國發展,我就跟著她去了。」

  喻辰安心中一怔,感覺那是不能隨意碰觸的地方,便轉而問:「那你怎麼決定要回來的?」

  顧懷回答:「因為她癌症去世了。」

  喻辰安立刻咬住舌頭,感覺非常汗顏。他怎麼老是往人家的痛處踩?

  顧懷察覺他的尷尬,便失笑說:「人有生老病死,這不是什麼不可談的話題,何況她到最後一刻都被照顧得很好,是笑著離開的,除了看不到兒女結婚生子外,沒有什麼遺憾。」

  確認對方沒有任何不悅後,喻辰安才小聲問:「然後你就回來了?」

  「是我母親給我的建議。」顧懷的視線略為飄遠,似是陷入回憶,神情意外地柔和寧靜,「她說,人總有要面對過去的一天,回味也好,做個了斷也罷,說不定我還能在這裡找到更值得期待的人生意義。」

  「你找到了嗎?」喻辰安問道。

  顧懷看向他,目光澄澈專注,「找到了。」

  喻辰安眼睛一亮,「那你喜歡嗎?在台灣的生活。」

  顧懷笑了下,沒直白地說喜不喜歡,「台灣很美,這裡曾是我的家。」

  「但是?」喻辰安幫他接話。美國人總愛用一句讚美做開頭再接個但是,將重點擺在後頭,顧懷從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有這個習慣。

  顧懷沉默了會,神情淡而飄渺,直到目光再次集中在喻辰安身上,才又變得溫柔有神,「但是,有些裂痕是抹不掉的。」

  「……」

  最美的風景是人,最醜的風景也是人,這是古今中外都不變的事,只是地點因人而異,風景也因遭遇而變,因此不管美醜,皆與人脫不了關係。

  喻辰安低下頭,默默地喝起奶茶。他明白話題該止住了,正如他不願別人碰觸他的傷口,他也不願去挖掘對方的傷疤。再光鮮亮麗的人都有自己的潘朵拉之盒。

  然而,顧懷卻對他柔聲補了句,「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

 

6.偶爾耍廢

  初次運動帶來的一身疲憊,就像每塊骨骼與肌肉都被重新組裝過,有點痠也有點無力,又有高度亢奮後的輕鬆,讓喻辰安一回到家就處於一種飄然的感覺,就連李耀追問行蹤的電話也能平心靜氣地應對。

  午後又下起大雨,喻辰安原本計畫回醫院栽植多肉,但顧懷擔心下雨騎車危險,不希望他冒險跑這一趟,兩人商量一番後,決定改用視訊遠端教學。

  「營養土和珍珠岩的比例要一比一,等等,先別全填進去……」

  喻辰安當慣認真上進的好學生,第一次反過來教人,難免有些沒條理,而顧懷也不愧是銷魂摧花手,即便是按照步驟來,也有辦法將好好一個水靈可愛的多肉弄得像一盆颱風過境的菜圃。

  半個小時後,喻辰安看見成果,差點笑倒在沙發上。果然世上無完人,天才也有降智的時候。他在顧懷幽怨的注視下,擦掉笑出來的眼淚,說:「不然明天你帶來給我,我回家弄好再還給你?」

  「也只能這樣了。」顧懷挫敗地拿下眼鏡,捏了捏鼻樑,再看向鏡頭時,又是溫柔的笑意,「運動第一天的感覺如何?」

  「挺累的,什麼都不想做。」喻辰安抱著靠枕倒在沙發上,感覺自己快懶成一隻熊貓,只想躺著發呆,餓了就張口吃,吃完睡,無腦放空。

  顧懷失笑一聲,也沒戴回眼鏡,就一手支著臉,欣賞螢幕上將臉頰趴得變形的人形熊貓,「很正常,等你習慣運動強度後就好了,今天就好好放鬆吧,晚上記得泡個熱水澡舒緩肌肉。」

  喻辰安卻很猶豫,「但今天什麼事都沒做,太廢了,耍廢令我心虛。」

  「乖,適度的休息才恢復得快。」顧懷注視著鏡頭,少去眼鏡的遮擋,眼裡的寵溺十分明顯,「偶爾耍廢的喻辰安也很可愛。」

  猛不期然的讚美讓喻辰安懵了。他說不出這是怎麼樣的感覺,好像不管他變得如何,都有一個人會不帶任何色彩地給予肯定。儘管自他出事以來,也聽過許多類似論調的正能量鼓勵,卻只有顧懷能那樣自然地說出口,又不令他感到壓力。

  「怎麼了?」顧懷看他一直沒有說話,便稍微湊近鏡頭,目光專注得彷彿他親自站在本人面前一樣,「累了就去睡吧,不吵你了。」

  喻辰安搖了搖頭,趕緊解釋:「只是覺得顧醫師真的很溫柔體貼,我想以後嫁給你的女孩一定會很幸福。」

  「謝謝,我也覺得。」顧懷柔聲說著,眼神略微閃了閃,沒刻意糾正什麼,僅是語帶雙關道:「我愛的人,當然要讓他幸福。」

  聽對方理所當然的語氣,喻辰安不禁羨慕起那個會被顧懷愛著的人。明明他跟李耀也曾這般毫無芥蒂地互相信賴著,卻不知是何時變了的。他輕輕打了個呵欠,遮掩心中的失落,「總之謝謝你。」

  顧懷笑了笑,「去休息吧,我也要忙了,明早見。」

  「明早見。」喻辰安關掉視訊時,手機已經有些燙了,但他沒能捨得放開,好似這點熱源就是一盞油燈,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恰到好處地點亮視野。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裡,喻辰安懶洋洋地躺在被窩裡,當一回毫無上進心的鹹魚。他在小睡一覺後,就捧著一杯熱茶和一本小說看得津津有味,任憑外頭風雨正寒,也不為所動。

  隔日一早,顧懷為了安全運送多肉,堅持開車來接喻辰安。

  因前一日運動的後遺症仍在,顧懷就教他在跑步機上健走,並做一些能舒緩肌肉的伸展操。所幸喻辰安還年輕,痠疼的身子很快就活絡起來,到離開健身中心時已恢復如常,步履間也帶上一種輕快。

  不過,這份好心情在李耀回家發現那盆多肉後,就再次蕩然無存。

  「所以你就答應讓他過來?」李耀聽完緣由,臉色沉得像要擰出水,「你傻了嗎?怎麼能隨便讓別人進來家裡?你還敢自己一個人上人家的車?你怎麼知道他有什麼企圖,會不會對你做什麼?」

  喻辰安抿緊嘴唇,咬了下內壁的肉,才忍住吵回去的衝動,好聲解釋:「他沒有進來,只是送到門口而已,而且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顧醫師又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哪有什麼企圖?」

  然而李耀完全無法接受這個解釋,脫口就反駁:「你又知道他是好人?喻辰安,我拜託你長點心眼,都受過一次教訓了,還不夠嗎?」

  喻辰安愣住了,「什麼教訓?」

  李耀本來就在氣頭上,見喻辰安竟然還敢反問,就不假思索地指著他怒聲說:「你就是平日太愛招蜂引蝶,明明跟我在一起了,還總是跟別人走得那麼近,一點都不懂得避嫌,才會發生那種事!」

  「那種事?」喻辰安臉色一白,像被一記轟雷擊中,「哪種事?」

  李耀被這麼一問,才反應過來自己剛說了什麼,頓時一陣心虛,不敢回答,但這反應卻更加證實方才那話的確是出自肺腑之言。

  「你認為……」喻辰安顫著嗓音,「那是我的錯?」

  這一刻,空氣像碎滿了冰渣,讓他每一口呼吸都在凍結被火燎過的五臟六腑,然而焦灼的血液依然從破口汩汩而流,連同靈魂一起湧出雙眼,漂浮在這荒謬的世界裡,眼睜睜看著最親密的愛人親手在他潰爛的創疤上,釘下一個掛滿荊棘的十字架,叫他跪在風雨中為自己受過的傷贖罪。

  喻辰安不敢相信地看著李耀,就像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就連當初他發現對方那個祕密時,也不曾如此過。

  李耀徹底慌了。他不知該如何挽回局面,就立刻抱住喻辰安,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起,安安,剛才是我口不擇言,你也知道我容易衝動,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你原諒我。」

  喻辰安聽膩了這些道歉,便一個退步,掙脫帶來窒息的擁抱。他擺了擺手別過頭,要李耀別再說了,就轉身走回廚房,端出事先煮好的湯,打開外帶的餐盒,將碗筷一一擺好,平靜地說:「吃飯吧。」

  一碗熱騰騰的香菇雞湯擺在喻辰安對面的位子上,散發著淡淡的人蔘香,李耀神情微變,望著那碗他最愛喝的湯,怔愣問:「你燉給我的?」

  喻辰安默默地低頭吃飯,神情木然,已不想再表示什麼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一切如常。

  喻辰安每天早起準備早餐,等李耀上班了才出門運動,晚上打理好家裡等李耀回家,陪對方看一兩集影劇,再沒提起爭吵的事。李耀見他態度依舊,就漸漸放下心,對顧懷再有芥蒂也不敢表現出來,凡事順著他。

  也許是運動起到了功效,喻辰安失眠的狀況稍有好轉,即便夢醒也很快睡去,加上李耀近來加班晚歸,他終於能全心專注在研究報告上。

  關於先前討論的外國醫療糾紛案牽涉的議題很廣,他為了進一步了解,便上網找來許多原文資料,也一一查詢艱澀的詞彙,花了幾天將正反觀點都讀通透後,就更加明白顧懷的意思了。

  人性本就複雜,從來沒有一個思想能完美地理解人類。

  現在基於一個思想推出一個法令,符合了社會期待,解決當下的問題,但幾年後,也可能會衍生出更多問題,屆時主流又換了新觀點。

  然而,大部份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容易受主流影響,對事情的見解常停留在表像上,以單一或極端的思維去下評判,也許這樣能得到不少同溫層的支持或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但同時也會看不透大環境下複雜而深沉的環環相扣,忘了世界本就因正負兩面相應循環而成的事實。

  這現象在每個地方的各行各業都很常見,包括醫學界,但這並非是專業訓練不足所致,而是大家長期受到同一模式的教育,沒有經過不同思想的衝擊,缺乏與對立面的互相溝通與理解,難免會失去彈性思考的空間,也難以與不同立場的族群達到協調的共存局面。

  但人一旦待慣了舒適圈,就很難跨出去接受人生的不同風貌。

  喻辰安又一次回想顧懷說的那些話,特別是顧母決定移民又希望兒子長大後回來的理由——尋找新的生活與人生意義。

  他想起高中畢業時,學校曾流行過一陣遊學潮,當時他雖然有些蠢蠢欲動,卻因為被家人發現跟李耀的戀情而忙著出櫃,就一直沒機會去實踐,後來大學課業繁忙,即使曾有考慮出國深造,也很快就因緊湊的現實遺忘,繼而跟隨大部隊一路走來。

  倘若人生沒出現這麼大的轉折,也許他會一直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吧。

  喻辰安揉了揉臉,伸了個懶腰,就推開椅子,去廚房泡了杯紅茶,再加一小勺桂花釀,用淡雅的微甜溫暖被壓榨過度的大腦。他盤腿坐在沙發上,靜靜環視自己與李耀住了三年的地方。

  不算寬敞的空間,在他的堅持下,被打理得條理有序,處處都有他們一起生活的影子,每段回憶都有甜有苦,自己也似乎早已習慣這樣不斷爭執又不斷和好的日子,從來也沒有想過,他是不是還可以有別的選擇。

  *  *  *  *

  今年的冬季特別無常,才過中午就又下起雨。

  喻辰安急忙將通風用的窗戶關上,拿抹布擦乾被打溼的窗台後,就收到李耀的留言,告訴他今晚不加班,會買晚餐回家。他隨手回了個表情圖表示收到了,就繼續打報告。

  沒多久,Line又亮了,他以為是李耀,就順手按下存檔鍵,再點開一看,竟是顧懷傳來一張照片,正是那盆起死回生的多肉,看模樣似乎恢復良好,眉頭頓時就舒展開來。

  「這次終於記得提前拿進屋裡了。」顧懷留言道。

  喻辰安笑了下,打趣地說:「顧醫師機智過人,讓小肉脫離苦海。」

  顧懷也開玩笑回覆:「不不,是喻醫師妙手回春,有救肉之恩。」

  「什麼啊?」詭異的自創成語讓喻辰安再次笑倒。

  這段日子以來,他一直在反覆思考李耀那些關於他交友過密的批評。從很早以前,他就清楚李耀的醋意有多重,交往多年來,他們為此吵過無數次,每一次也幾乎是以他的妥協收尾。

  久而久之,他越來越遠離社交圈。這狀況在讀書時期還好,但一進入職場,就很難再獨來獨往,畢竟醫護業不是一個英雄的主場,而是整個團隊的齊心合力,他必須學會與團隊合作無間,而這種默契不是幾個點頭的交情就能培養出來的。

  為了討論個案病情,隨時應付突發狀況,以及學習更多實務知識,與大家一同奮戰到深夜都是常態,工作外的人情交際更是不可少,但李耀即便理解了,也始終控制不住妒欲,他也只能盡可能取得一個平衡,與同事們保持在不冷不熱的程度——除了最為關照他的顧懷以外。

  聊天沒有持續多久,顧懷就去忙了。喻辰安往前翻了下聊天紀錄,發現顧懷的每一句話都帶著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他不斷揚著嘴角,就算是正經嚴肅的學術話題,也能吸引他沉入其中。

  他不知道顧懷是否真如李耀所言對他別有心思,但他不願放棄這唯一特別的朋友,也不認為他與顧懷之間有任何逾越友情的曖昧,所以不論李耀有多不滿,他都無法妥協。

  憑什麼大家都能愛情與友情兼得,他就不可以?難道真的要他與外界斷絕所有聯繫,才給得起李耀所希望的安全感嗎?

  喻辰安滾了滾滑鼠,就關掉Line的視窗,望著螢幕桌布上摟著他燦笑的李耀,半晌後,一股沒由來的不適感驅使他別開目光,就重新點開Word檔,繼續寫報告。

  忽然,一個Line的通知又跳了出來,是一個叫《菲菲》的帳號,對方是他久未聯繫的同學,也曾經是他在大學時期非常要好的女性朋友。

  菲菲這個女孩很特別,在大二時無意間發現他的性向後,不僅沒有任何排斥,還經常拉著他聊天,積極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李耀有一度對她的存在感到不滿,直到她坦言沒興趣跟男孩子談戀愛後,才放下戒心。

  誰知,兩年後,喻辰安就在網上看到一個BL漫畫,內容竟是他和李耀的戀愛經歷與日常,人物角色也與他們相似度極高,名字甚至一模一樣,才知道菲菲是所謂的腐女。

  他對腐女一向沒有任何意見,但菲菲卻擅自以同人創作的名義揭露他們的隱私,並腦補大量的情色情節,畫風又十分大膽,讓他非常不舒服,有種被精神猥褻的感覺,便在委婉示意對方後漸漸疏遠了。

  喻辰安不知道菲菲為何忽然聯繫自己,便點開對方丟來的幾張截圖,內容似乎是同一個群組的聊天紀錄,而話題中心就是……他?

  他愣了愣,就見菲菲又送來一大串留言。

  「小安,這些人好過份喔,明明沒有證據就說你跟湖中女屍的死者有關,真是莫名其妙。對了,你最近過得如何呀?好久沒聯絡了,你跟李耀還好吧?我都聽說了,你好可憐喔,要加油喔!」

  喻辰安整個人都傻了。

  為何有人知道湖中女屍可能與他有關?菲菲又聽說了什麼?

  他忍著怒意,將截圖從頭到尾檢查一遍,發現其中有一串大學BBS論壇的網址,就立刻照著找過去,打開一則熱門討論帖。

  「湖中女屍案遲遲沒有線索,但我剛好認識一位知情者,據說同一天晚上,死者工作的小七附近也發生一樁男同志輪暴案,案發時間相當接近,不知兩案有沒有什麼關聯?」

  底下的留言非常多,也毫無意外地吵了起來。有人說沒證據別亂講,有人認為不檢點的人才會大半夜在外面遊蕩,也有不少人聲張正義,呼籲倖存者要勇於發聲制裁罪犯,希望大家包容支持受害人,更有人抨擊警方辦事不力,連帶扯上之前被無罪釋放的連環姦殺案。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聲音。

  「噁心同性戀半夜濫交,不小心搞得太過火才謊稱輪暴啦!」

  身為少數族群的同志,一旦扯上任何案件,雖受著同樣的傷,被同樣的法律約束,卻必然會被加上「同志」二字,以怵目驚心的標語聲勢浩蕩地向世界宣告——他們永遠也脫離不了犯罪、暴力、濫交的形象。

  然後,又雷聲大雨點小地消失在社會版面中,猶如沉海的石頭。

  喻辰安原以為他的案子也會這麼無聲無息地落幕,而他也能平平靜靜地讓事情過去,卻沒想到自己會在某一天突然被人挖出來談論。

  知情者是誰?為何會知道兩個案子的時間?他認不認識對方?

  喻辰安越想越慌,偏偏Line還在跳通知,就見菲菲一邊出賣群組聊天,同仇敵愾地指責鍵盤俠,一邊追問他的實際情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目的。最後,他一個心煩,把對方封鎖了。

  總算安靜下來的電腦,只剩下主機運轉的聲音,與窗外的滂沱大雨凝成一團厚重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好似他只要一張口,就會被灌進大量的冰冷雨水,與眾口鑠金一同將他淹沒。

  停止!別再想了!

  喻辰安一手撐著額頭,拼命催眠自己不該又陷進去。然而,移動滑鼠的手卻無法停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證明什麼,彷彿只要跟隨主流跳入這一池渾水聲討罪犯就有解脫的一天,直到他看見有人當起鍵盤偵探,將兩個案子的報導逐句分析比對後,提出一個假設。

  「你們說,兇手會不會是同一批人?」

  剎那間,他感覺自己又被人裡裡外外地拆開凌遲了遍,每一個細胞都痛得發顫,靈魂也回到夢裡,聽見滿屋子都迴盪著女人淒厲的叫聲。

  漸漸地,天色昏暗。

  漸漸地,他被烏雲覆沒。

 

7. 點燃

  他對十月三日那一天的記憶,是從鬧鈴打破寂靜開始。

  長時間的自律作息讓喻辰安立刻從睡夢中甦醒,他瞇著疲睏到發痠的雙眼,將鬧鈴延後五分鐘,就躺回床上,打算給自己一點緩衝時間。

  昨晚因為交班拖得晚了,李耀屢次打電話他沒空接,結果回到家時,他就聞到一屋子詭異的味道,那是混雜酒精與東西燒焦的酸臭,本就身心俱疲的他一想到還要清理這團混亂,就忍不住朝正醺茫的李耀發了脾氣。

  兩人爭執了許久,才勉強達成共識,以後不管任何狀況,他都要即時發簡訊告知回家時間,李耀也答應不在忙碌的時段頻繁催促。

  朦朦朧朧間,一隻手將他抱過去,喻辰安感覺自己落入一個懷抱裡,對方身上還殘留昨晚的那種味道。他皺了下眉,意識加速回歸,就望見李耀埋在他枕邊的臉。

  濃密的劍眉微蹙,緊閉的雙眼略為凹陷,膚色也有些黯淡,再也看不出當年那陽光少年的意氣風發,唯有一睜眼便追尋自己的目光不曾改變,也不知這人何苦要為那些他從不介意的事自我折磨。

  他們從最初的懵懂少年一起走到現在,正處於進入社會後飽受現實衝擊的磨合期,小從柴米油鹽,大到事業生涯,都能點燃各種爭執,將愛情一點點磨成無奈與疲憊。

  有的時候,他真想一走了之,但李耀一次次的自責與哀求,總是能觸動他內心的柔軟。他想他是愛李耀的,只是這份感情更像是一種執念,即便越走越疲憊,也死咬著曾懷抱的瑰麗夢想,互相拖拉地走下去。

  而他們唯一的差別是,李耀一路走來總是不斷質疑,並埋怨這不甚明媚的景緻,而他盡可能地笑著,試圖為這段路途增添些許明亮的色彩。

  喻辰安嘆了口氣,伸手輕撫李耀冒出些許鬍渣的下巴,輕輕吻了一下,才拉開對方的手,下床去沖澡。一般人也許不清楚那味道是什麼,但醫院那麼多專業人員,有些病患牽涉到案件,也需要他們與警方溝通,一旦有人注意到,就會發現不對勁。

  等他洗完澡出來,李耀已經起床,正坐在沙發上看晨間新聞,也許是剛睡醒還在茫,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萎靡呆滯,與越漸吵雜的電視聲形成強烈對比。

  喻辰安拿起遙控將音量調低,螢幕中,一名政府部門首長正在記者的包圍下為自己激動辯解,強調那些貪污行賄的指控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他一向沒怎麼關注政治,生活被太多事塞滿,實在沒有心力再去計較哪家議員作秀,或哪個政客發表腦殘言論,又或是哪個黨有多偽善邪惡,所以他匆匆瞥了一眼,催促李耀去洗漱後,就回房換衣服。

  再出來時,新聞已在報導一年多前的一樁連環姦殺案,兇嫌因證據不足在今天被當庭釋放,大批記者正在追問警方緣由。

  喻辰安納悶地看了一下,聽到「非法取證」四個字,便將此事拋在腦後。他快速檢查背包,發現少了一樣東西,就回書桌一陣翻找。時間很趕,偏偏他又想不起來東西放哪,只得問正好走出浴室的李耀,「你有沒有看到一本藍色封面的書?」

  李耀洗漱完畢就精神多了。他皺了皺眉,「你不是放進背包裡了?」

  「有嗎?」喻辰安訝異道:「我剛看沒有啊。」

  「我看看。」李耀拿過他的背包翻了下,果真找出一本藍皮書,「看?你總是這樣,忘東忘西的,越想找什麼就越找不到。」

  喻辰安無言以對,只覺得自己近來的記憶力似乎變差了。

  「這書是誰的?」李耀翻了下書本,發現內容跟醫療相關,但上頭的筆記字跡十分陌生,還多是用英文書寫,肯定不是喻辰安的。

  「是顧醫師借我的,打算今天還他。」喻辰安不假思索地答完,就接過書放回背包裡,也沒注意到李耀的臉色。他踮起腳湊近對方,在被李耀摟住的時候交換一個吻,而後笑咪咪地說:「我去上班了。」

  「早點回來。」李耀抱著他不肯放。

  喻辰安無奈回答:「我盡量。」

  「……」

  眼看李耀悶著臉不回應,喻辰安只好柔聲安慰:「你明天生日,我也不上班,把一整天都送給你,好不好?」

  李耀這才露出笑容,依依不捨地放他出門。

  今天出門有點晚了,騎車去醫院要十幾分鐘,路上隨便買個三明治吃,時間應該剛好。他心裡算盤打得響亮,但等他出了公寓,才感受到秋末雨後的降溫威力,雖然涼爽,但這風在早晨吹起來都還是有點寒,更別說晚上回家會有多冷。

  喻辰安想了想,決定回家多拿一件薄外套。因為時間急迫,他回到樓上,一打開門,幾乎是用跑地衝回房間,就見李耀站在敞開的衣櫃前,櫃裡放的是秋冬季的外套與毛衣,由薄到厚依序排列,李耀就站在最厚的那一側。

  「怎麼又回來了?」李耀拉開嘴角,神情有些不自然。

  「拿外套。」喻辰安也沒多想,上來就鑽到衣櫃的另一側取出一件防風罩衫,還不忘叮嚀李耀,「今天有點涼,你出門時記得多穿一件。」

  這一來一往花了不少時間,幸好交通還算通暢,喻辰安也幸運地一路綠燈直行,趕在最後十分鐘前抵達醫院。他停好機車,不慎一腳踩在坑窪上,還好積水不深,污水只是稍稍濺到褲管底部。

  他用紙巾擦去污漬,恰好收到餐廳訂位成功的通知,便笑得瞇起雙眼,彷彿整個人都步在雲端中。從小他就被說是個樂觀的人,很容易忘記難過的事,但其實他不是忘了,只是不愛陷入其中,才會一點小確幸就開心。

  喻辰安一邊給李耀傳簡訊,一邊在心裡想,今天、明天都會是好日子吧。

  *  *  *  *

  「喀擦!」

  鑰匙解鎖的聲響傳入昏暗的室內,打破凝滯的沉重氣息,喻辰安從回憶中驚醒,知道是李耀回家了,便揉了揉冰冷的臉頰,起身迎人。

  「怎麼不開燈?」李耀一進門,就順手將燈全打開。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喻辰安眼睛一瞇,眼前似有什麼畫面閃過,並隨李耀的靠近湧起一陣寒慄,直逼骨髓。

  喻辰安忍著顫意,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看向李耀手中的外帶。陣陣的飄香喚起肚中饑蟲,他卻突然沒什麼胃口,便說:「你先吃吧,我好像有點著涼,想先洗澡。」

  說完,他也不等李耀追問,就逃命似地躲進浴室裡,像怕被人發現自己快遮掩不住的醜態。他始終覺得自己並不是真正樂觀的人,否則他不會那麼輕易就被網路上的流言閒語影響,又明明想要逃避,卻自虐似地不斷回想那一晚的事。

  熱水的溫度很高,弄得整間浴室都白霧裊裊,幾乎要把肌膚燙熟了般,好似只有這樣才能洗淨一身污濁,換來短暫的平靜。

  喻辰安在蓮蓬頭下發了很久的呆,直到聽見李耀的催促聲才回過神。他關上水,擦乾身子,發現自己忘了拿換洗衣物,幸好浴室裡有備用的乾淨浴袍,便挑了一件穿上,拿毛巾擦著頭髮出去。

  李耀一回家就將暖氣打開了,因此屋裡十分暖和,喻辰安又剛洗完澡,正熱得冒汗,便也不急著換衣服。他先去廚房倒了杯水,就在餐桌坐下,準備吃飯。

  今晚的晚餐是木鬚炒麵和酸辣湯,口味有些重,又放得有點久了,喻辰安才吃兩口就感覺有些膩,只能慢慢地喝著水,徹底沒了食慾。

  此時,電視放著連續劇,充滿挑釁意味的台詞在演員浮誇的表演下特別引人注意,喻辰安轉頭望去,也沒注意劇情是在演什麼,只是怔怔地看著,試圖讓漂浮一下午的靈魂在喧嘩中回歸現實。

  他不知道,李耀也在望著他發愣。

  喻辰安剛洗完澡,偏白的肌膚透著幾分嫣紅,散發沐浴乳的香味,未完全擦乾的頭髮在鬢角與額頭留下溼潤的痕跡,漂亮的鎖骨也在浴袍的領口處若隱若現。

  李耀剛喝了啤酒,此刻正有些微醺,又見喻辰安這般風情,難免有幾分情動,畢竟兩人太久沒有親熱了,這一個多月來,他們連擁抱的次數都極少,便有些蠢蠢欲動。

  他心想,只是一個吻,應該沒關係吧?

  喻辰安渾然不覺地看著電視,忽然,帶著酒味的灼熱吐息襲來,就要覆上他的嘴,他嚇了一跳,一股強烈的噁心倏地湧上,便反射性跳起來,手也下意識地揮出去。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遍客廳,壓過電視劇中正尖著嗓音罵人的女演員,李耀愣住了,發疼的臉頰令充滿情慾的眼眸浮上難以言喻的難堪。

  喻辰安也愣住了。他一手捂著嘴,另一手停在半空,不知該如何收場,但翻滾的胃令他無法靠近李耀一步,深怕自己一張嘴,就是難以抑止的嘔吐聲。

  氣氛變得十分尷尬。

  所幸手機鈴聲恰好響起,打破沉默的僵局。

  喻辰安連忙道了歉,就匆匆跑到書桌前,也沒看清楚來電顯示就接起來,直到聽見熟悉的溫和嗓音,才反應過來,「顧醫師?」

  他看了眼一秒沉下臉的李耀,頓時一陣心慌,就背過身要往臥房走去,邊壓低音量說:「抱歉,我現在不方便……」

  話沒說完,一股力道就從背後襲來,猝不及防得讓喻辰安驚呼一聲,手機也不小心脫落,隨主人一起摔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他吃痛地回過頭,竟見李耀赤紅著雙眼,一張臉在極度的憤怒下變得扭曲可怕。

  「顧醫師?又是顧醫師?你他媽的在拒絕我之後還敢當著我的面跟別人講話?」顧醫師這三個字就像是一把點燃炸藥的火,徹底激怒了李耀,壓抑已久的妒意也猛烈爆發。他用力壓著喻辰安,一手拉扯浴袍怒吼:「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你做什麼?住手!」喻辰安使勁地想要爬起來,試圖掙脫束縛,卻被背上的力道壓得不得動彈。李耀也不顧是否會弄傷人,硬是拉開他的一條腿擠進去。

  下一秒,高大的身子就如一座巨山當頭壓下,喻辰安瞬間想起夢中那被陰影吞噬變成怪物的李耀,強烈的莫名恐懼便化作一把大手掐著咽喉,撲天蓋地地將他吞滅,令他無法呼吸。

  他瞪大雙眼,瞪著兩人在地板上交疊的影子,耳邊似乎是誰的呼喚,但他一點也無法聽得清楚,只能輕顫著牙關,感覺時間靜止了,世界也在頃刻間剝落坍塌,只留下這一小隅的獵食之地。

  一切都變得非常安靜,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聽見拉鍊被拉開的刺耳金屬聲,聽見自己即將被怪物撕裂的聲音。

  終於,劇痛襲來,身體在求生本能下驚醒,所有聲音如浪潮般一股腦灌進耳裡,猶如一群圍觀叫囂的野獸,令他放棄一貫的溫柔耐心,張嘴就往正要低頭吻他的人咬去。

  牙齒畫過下巴,逼得李耀不得不抬頭避開,喻辰安便趁機撞開對方爬開,奈何速度不夠快,一下就被抓了回去。過猛的力道讓他再次摔倒,腦袋狠狠撞在地板上,眼前便是一黑,只聽見李耀氣急敗壞的聲音。

  「操!你那天都被人幹到射了還裝什麼裝?」

  那天……

  剎那間,喻辰安的意識再次飄離,又回到夢境裡的那條暗巷,眼前的李耀不再是李耀,而是在模糊視野中無情撕扯凌辱他的那群野獸,他痛哭著、哀嚎著、尖叫著,雙手胡亂揮舞著,卻始終無法中止惡夢。

  直到他摸到一樣東西,便不顧一切地往李耀頭上砸去。

  重擊之下,李耀總算痛得清醒過來,他捂著頭倒在一旁,看清自己犯下的混帳事後,不禁臉色一白,手足無措地想要安撫喻辰安。然而,他才伸出手,喻辰安就像受到刺激般,歇斯底里地放聲哭吼,曾經靈動的眼眸渙散失焦,宛如一個精神崩潰的病人般,不斷發出語意不明的尖叫,既是怨恨,亦是憤怒。

  李耀這下是徹底慌了。他不知想到什麼,臉上盡是惶恐。半晌後,他抓起錢包和手機,就頭也不回地奪門而逃,連門都忘了關上。

  凌亂的腳步聲倉皇而去,只留下被夢魘纏身的喻辰安,獨自面對無法脫身的恐懼與絕望,以及電視恰好播起的婚紗廣告。浪漫的抒情樂在客廳裡漫步輕揚,高聲宣唱愛情的美好,旁白深情款款的真愛告白覆蓋了越漸微弱的哭聲。

  喻辰安緊握被當作武器的手機,瑟縮著身子倒在地上抽搐,好似夢裡的那些暴行正發生在現實中。

  「啊……啊……」

  他目光空洞地張開嘴,發出乾啞的氣音,想要求救,咽喉卻又像被堵住般地噎著,滿腦海都是淒厲的哭聲與慘叫,而李耀那句脫口而出的話也融入了夢魘裡,成為野獸們一句接一句的調笑聲。

  ——看,高材生又如何?還不是一個被我們操爛的婊子?

 

8. 皮囊之下

  喻辰安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卻依稀能看到些許景象。那不是此刻理應身處的家裡,而是一間辦公室與一台電腦,以及一個剛完成一場漫長手術的受訓醫師。

  ——他似乎又一次跨過時空的門檻。

  鍵盤的敲打聲於寂靜中「喀啦、喀啦」輕響,速度非常快,幾乎沒有停歇,聽得出打字的人十分急切,像恨不能一口氣飆出一部曠世鉅作。

  電腦右下方的日期顯示十月三日,時間離晚上十一點只差幾分鐘,喻辰安用餘光瞥了眼毫無回應的手機,一顆心卻早已飛回了家,深怕李耀一氣之下又幹出傷害自己的傻事。

  雖然早上答應對方會盡早回家,但無奈病人不肯配合醫囑,非要抽菸引起併發症,又正好發生在交班之前,他只得臨時給李耀留了言,就跟顧懷一起緊急搶救病人,直到半小時前才穩定下來。

  而李耀始終已讀不回。

  好不容易敲下最後一個句點,完成病例紀錄,喻辰安就按下確認鍵,給顧懷發了訊息請對方過目後,就登出系統,收拾東西離開。他的機車就停在後門停車場,而他一向都貪快走捷徑,這次也不例外。

  醫院為了節約能源,對於夜間照明有所管制,越偏僻的區域燈光越少,鄰近半夜的走廊也十分安靜,只有喻辰安疾行的腳步聲與粗重的喘息。他盡可能地加快步伐,一邊聽著手機裡嘟嚕嚕的撥話音,希望能趕在最糟的事情發生以前安撫住李耀。

  他匆匆下到一樓,轉過一個彎,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

  「辰安!」

  所有影像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他被撕裂的夢境,彷彿那聲不知何來的呼喚就是一個快轉鍵,跳過中間的轉折,將進度拉到結尾。

  模糊的昏暗視野裡,有幾張看不清五官的臉,每一張臉都裂開大大的嘴,吐著低俗下流的羞辱詞語,在侵犯貫穿他的身體同時,還要以無形的刀刃凌遲他的內心,用最俱侵略性的獸慾摧毀他的尊嚴。

  忽然,有人摸上他的臉。

  在被碰觸的那一瞬間,喻辰安下意識做出反擊,就如同他在夢裡受不住折磨的試圖脫逃。他驚叫地揮出一拳,也不管擊中對方哪裡,就要爬起來逃跑。然而,他陷在惡夢裡太久,眼睛已看不清現實,下體又傳來牽扯傷口的疼痛,讓他爬了又跌,最終被身後的人抓住。

  喻辰安絕望了,因為他又被強暴了,還是被身邊最親近的人強暴,而這一回他記得清清楚楚。這個事實令他再次崩潰大哭,並洩忿般地拳打腳踢,聽不進任何聲音,只想用最瘋狂的暴行趕走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然而,敵人似乎毫不畏懼,甚至一把握住他揮拳的手。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武器能反擊,只能再次將嘴一張,用力咬住對方的手。

  「唔!」顧懷被打掉眼鏡的臉微微一抽,就皺著眉,趁勢用另一手環住喻辰安,將他往懷裡緊緊抱著,以免他在失控之下不慎自殘,邊耐心地重複:「辰安,我是顧懷,沒事了,別怕,沒人能再傷害你……」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喻辰安漸漸緩和下來,意識也隨溫柔的耳語從夢魘中一點點甦醒。他眨了眨眼,淚珠落下,視野終於恢復清晰,鼻息間也不再是腦海裡那些黏膩的腥臭,而是帶著洗衣粉香味的乾淨氣息。

  他怔愣地鬆開牙齒,抬頭看向身邊的人。

  顧……醫師?

  有些乾裂的嘴唇輕輕嚅動,卻發不出聲音來,這疑似又被剝奪能力的跡象,讓喻辰安十分心慌,越想發聲,就越發不出來,胃也在不斷翻攪,身子便又開始抽搐起來。他感覺不對勁,立刻想推開顧懷。

  顧懷沒意會到他的意思,只是稍微退開一小點距離,正想問怎麼了,就見喻辰安臉一皺,也來不及用手遮擋,就「哇」地吐了兩人一身。

  喻辰安整個人都傻了,雙手也半舉在胸前,大睜著雙眼,死死盯著顧懷和自己身上的嘔吐物,腦袋一片空白,好像他又回到了連如廁都要人幫忙清理的那段時期,尷尬、狼狽又難堪。

  沒有人願意在別人面前露出最真實的醜陋面,也沒有人能夠心無芥蒂地接受自己被潑了一身穢物的無妄之災。

  然而,顧懷過了最初的怔愣後,就收起神色。他瞧了一眼嘔吐物,確認多是尚未消化的麵條、肉和蛋,看起來沒有異常,便仔細打量喻辰安。

  發散放大的瞳孔、冒著冷汗的青白肌膚、緊繃輕顫的身子,加上失聲,還有略為漲紅的雙頰,是極度恐懼緊張的表現,同時也感到羞恥。

  「辰安,記得我們的專業嗎?」顧懷舒緩的語調依然沉穩,好似兩人回到了醫院,在進行一對一的指導教學,「恐懼緊張都是人類正常的情緒,肌肉筋攣過度導致嘔吐也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感到尷尬也是人之常情,而我們身為醫生,在面對病人突發性的狀況時,會如何處理?」

  混沌的思緒隨話語慢慢平復,喻辰安抬頭望向顧懷平靜的眼眸,堵在胸口的淤氣就忽然消散,僵滯的腦袋也總算能稍微運轉起來。他動了動嘴唇,無聲的應答勉強能讀出五個字。

  「是,我們要平常心面對。」顧懷笑了下,眼裡的溫柔更盛,「你現在身體不舒服,需要接受幫助,辰安,你願意相信我嗎?」

  喻辰安微微飄開目光,沾滿穢物的雙手輕顫了下指尖。

  「辰安,看著我。」

  人在無所適從的時候,最容易依循他人的指引,喻辰安下意識移回目光,就見顧懷面不改色地柔聲說:「相信我,好嗎?」

  他遲疑了會,就在顧懷溫和的堅定目光中點了頭。

  「謝謝,那麼我先告訴你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如果你不喜歡,就搖搖頭,我們就換一個方法,好不好?」顧懷就像平時幫人診療那樣,耐心和氣地提出建議,但眼眉間的悉心寵護卻又是其他病人所沒有的待遇。

  喻辰安望著這樣的顧懷,始終緊繃的神經終於慢慢鬆下,腦袋也再度進入放空的狀態,任由顧懷幫他脫去髒污的浴袍,再用浴巾包住他赤裸的身子,將他扶進浴室裡清洗,而後針對傷處上藥。

  顧懷的動作十分輕柔,每做一件事前都會事先告知,確認喻辰安可以接受才動手執行,等一切都處理完畢,喻辰安雖仍處於過度驚嚇後的失能狀態,神情卻平靜了許多,人也恍恍惚惚地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溫牛奶。

  「睡吧,什麼事都等明天有精神了再說。」顧懷取走杯子,扶著他躺下,仔細蓋好被子後,見他仍睜著眼,似有不安,便說:「不用怕,我就在客廳,保證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你安心地睡,晚安。」

  說完,顧懷也不多作停留,只留下一盞小夜燈,就退了出去。

  房門一開一闔,將小小一間臥室變成與世隔絕的庇護所,小夜燈自牆角散發暖暖的光芒,一如那默然守在房外的人,莫名地教人安心。

  喻辰安躺在床上,注視被染上一層暈黃的天花板,飄忽的神智一點點沉澱。他眨了眨疲困的眼眸,習慣性往一旁看去,就望見李耀的枕頭。

  剎那間,他眼眶一紅,心底湧出一股怨氣,將那枕頭狠狠地推下床。

  沒有了,李耀沒有了!

  那個會牽著他的手說不怕的李耀已經沒有了!

  *  *  *  *

  當房門一關上,顧懷就像被抽光力氣,頹然地靠在門板上。他一手握著拳頭,另一手捂住斂去笑容的破裂面容,好似先前那淡定從容的人只是一具漂亮的皮囊,皮囊之下,還藏著一個被怒火焚燒得面目全非的鬼。

  人,是會犯錯的。再如何聰明強大的人也有失誤的時候,即便當下的動機是出於一份善意,也永遠無法保證做出的決定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顧懷覺得自己又犯了一次致命的錯。

  上一次是在一個月前,他答應幫喻辰安調班,卻反而讓對方遇上無可磨滅的傷害。而這一次,他偏又在不恰巧的時間打了一通電話。

  那通電話的目的非常單純,起因於院長半年前就在籌備的一項赴美交流研習計畫,地點就是顧懷曾經任職的醫院。該計畫在他的協商下,終於在今天正式確立,他便立刻跟院長多要一個醫師名額,打算問喻辰安是否感興趣。

  作為一個通過多項考驗證實的天才,顧懷眼中的喻辰安算不上驚世卓越,卻認真踏實好學,只要給予足夠寬廣的成長空間,必然能活出不一樣的風采,而非僅能做一個扛著現實包袱的庸庸碌碌者。

  他愛的人,必然要幸福,而幸福是一種主觀的定義,所以他作為一個導師、一個同事、一個朋友,始終安分守己地待在喻辰安身邊,以對方的意願為主,小心守著那條界線,並在必要的時候為對方打開一扇門。

  誰知,如此一件小事竟又會害了喻辰安。

  從聽見手機那頭的爭執越演越烈後,顧懷就驚覺事態嚴重,又擔心喻辰安的安危,不敢掛斷手機,直到聽見喻辰安崩潰的哭吼,便再也坐不住地驅車趕來,邊持續呼喚。

  可惜,藍芽耳機裡除了電視聲外,就沒有其他聲息,讓他越想越不安,也不敢掛斷手機,深怕這唯一的聯繫一斷,便再也見不到對方。

  幸好他還是趕到了,沒讓喻辰安獨自面對李耀施暴後的殘局,但當他發現喻辰安無助地蜷著身子,衣不蔽體地倒在地上不斷發抖,身上還有清晰可見的掐痕與淤腫時,當下就湧起了一個念頭。

  顧懷深吸口氣,緩下心底的那股戾氣,就開始收拾客廳。他先是清理地上的嘔吐物,把自己的大衣也稍微洗過,再將髒掉的毛巾和浴袍一同丟進洗衣機後,就扔掉桌上的餐盒,去廚房洗了點米放進電鍋裡熬粥。

  將一切處理完畢後,已將近半夜,明天也還要上班。

  他凝眉沉吟了會,就打電話請人代班,對方頗有怨言,嚷嚷著要他再幫值急診夜班,還要請吃飯喝酒。這人是他在美國認識的朋友,一考到執照就回家準備繼承自家醫院,兩年前知道他要回台灣,就秉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精神,想盡辦法地挖他過來。

  也正因為這層人脈,他才能輕易地將喻辰安調來身邊實習。

  顧懷應下所有條件,才談成協議。結束後,他翻出醫藥箱,輕手輕腳地回到臥室,幫喻辰安量了下額溫,果然有些發燒,幸好他事先讓對方服用過消炎藥,應當不會燒太久。

  他洗了條毛巾,輕輕擦拭喻辰安的臉和脖子,以最不擾眠的輕柔力道幫忙散熱。當他擦完一輪,準備再去洗一遍毛巾時,目光恰好落在喻辰安裂傷的唇角,不禁動作一頓,驀然想起那一晚。

  十月四日的凌晨一點,急診室送來一個性命垂危的重傷患者。

  「病人生命徵象在下降,需要緊急手術!」

  此聲一出,整個急診都動員起來,所有醫護都放下手邊的工作,迅速分工合作,而當時能空出手的醫師只有顧懷,自然也由他主導手術。

  起初,沒有人察覺那明顯遭遇過什麼的傷患是誰。通常他們急診的第一要事,就是盡快穩定病人的生命徵象,再處理傷口,事後才依據需要安排轉診。

  顧懷聽著救護員快速說明傷患情況,也聽見對方表示之後還要安排特殊團隊配合警方收集證據。忽然,有人驚呼:「這不是辰安嗎?」

  他渾身一震,不敢相信地回過身,打量床上那滿佈傷痕的臉龐,才在助手的詢問聲中回過神,逼自己拋開所有念想,強行進入工作模式。

  那個時候的他,猶如瘋魔,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周遭的人,甚至忘了整個世界。他挖空胸口正在刺痛的心臟,拔除所有連接情感的神經,只留下眼前那正倚賴自己生存的殘破人偶,彷彿那就是他唯一的存在目的。

  在那場急救手術裡,顧懷是前所未有的冷靜,每個指令和動作都異常地快狠准,臉上也沒有平日一貫掛著的溫和微笑,就像一個失去魂魄的冰冷機器,直到喻辰安終於脫離危險,他才終於回到溫暖的人間。

  隨之而來的,還有莫大的憤怒,對傷害喻辰安的人,也對自己。

  手機悄然震動一下,是朋友傳來的急診夜班時間。顧懷抹了把臉,從回憶抽身而出,回了個「好」字後,就起身去浴室。

  打開水龍頭,讓冰水沖過指間撞上扭曲的毛巾,濺出些許水花,顧懷低頭注視幽黑的排水孔,想起李耀強暴喻辰安時說的話,就眼神一沉。

  「果然。」他喃喃低語:「人還是要自己親自看著才好。」

 

9.小星星

  喻辰安這一覺睡得極沉,沉得像被綁上一顆鉛球,沉入深幽的湖底。那裡沒有光線,沒有氧氣,沒有溫度,只有積澱多年的垃圾,還有附著在湖底的藻蘚與啃囓腐肉的微生物。

  時間彷彿靜止了許久,也或許正在飛速流逝,躺在湖底的靈魂毫無意識地漂浮著,任由空虛的肉體於幽黑歲月中逐漸爛去,待全身上下都被腐化的氣體盈滿,才被一股重力推擠著向上飄浮,最終破出湖面。

  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灌進乾涸的肺臟,他深深吸一口氣,睜開迷茫的雙眼,卻沒看見預想中的陽光,只有下著濛濛細雨的夜空,遠方的路燈斜斜打來微弱的光線,將周遭都扭成模糊的景象。

  忽然,頭皮一陣拉扯,有誰粗暴地拽著他翻過身,將他的臉狠狠壓在地上,原本麻木的身體再次被撕裂。他痛得眼前一黑,嚴重破損的喉嚨卻再也喊不出聲,也分不清這場酷刑已輪回了幾次。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但認知到夢境是一回事,潛意識卻像受到了詛咒,不依不撓地逼著他一次次重返深淵,去挖掘那一晚的真相。

  粗重的喘息、羞辱的調笑、錐心的劇痛、瀕死的恐懼……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著,一切泯滅人性的惡行全部掩藏在這片模糊的黑幕下,直到一聲女人的慘叫劃過耳膜,畫面才突然鮮明起來。

  他震愕地瞪大雙眼,看見一個女人同他一樣被壓在地上,痛苦扭曲的臉龐上有一隻手,那手的小指蓄有一公分長的指甲,焦黃的指尖正深深刺入肌膚。

  夢未醒,一陣嘔欲就猛然湧上,猶如破閘的洪水。

  「嘔……」

  喻辰安迅速跌下床,抱住床邊的垃圾桶,嘔出一些發酸的苦水,又乾嘔了好一陣,抽搐的胃才漸漸平復下來。他眼眶發紅地喘著氣,依稀記起自己似乎曾被那隻手摸過的觸感。

  「辰安?」

  房門被敲響,喻辰安神經一繃,以為是李耀回來了,正慌亂之際,就見被推開的門探進另一張臉,才愣地停下動作,昨晚李耀離開後的記憶也一一浮現,包括顧懷那些悉心的呵護。

  剎那間,死守的城牆忽然瓦解,滾燙的淚水也控制不住地潰堤而出,就像躲藏已久的內心小孩終於尋到依靠,哭哭啼啼地將所有傷口都暴露出來,告訴對方自己有多疼。

  顧懷沒料到喻辰安會一聲不響地哭了,頓時心中一疼,差點就要忘了對方對肢體接觸的排斥,直接將人一把摟進懷裡。他先是緩了口氣,才走過去抽了張面紙蹲下,輕輕擦拭眼前淚溼的臉龐,低啞地說:「慢慢來,我陪你。」

  喻辰安微微張唇,卻不知該說什麼,一出口就是微弱的嗚咽聲,腦子也一團混亂。雜亂無章的念頭與問題不斷交錯,就是沒有一條清晰的脈絡,只有更多的眼淚不斷掉出眼眶,鼻腔也又漲又堵。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真的可以跟女人一樣,有這麼多的眼淚和鼻涕,這感覺有點害羞又有點暢快,也不知道顧醫師會不會嫌棄。

  顧懷當然不嫌棄,還捧著一盒面紙,陪他一起坐在地上,默默地幫他擦淚,為他遞面紙擤鼻涕,直到喻辰安終於平復下來,才柔聲笑問:「餓了吧,我熬了粥,願意賞臉吃一點嗎?」

  肚子相當應景地發出聲響,喻辰安尷尬地飄開目光,將面紙往臉上一貼假裝在擦臉,邊低低地「嗯」了一聲。他從昨晚就沒有吃多少東西,還吐了兩次,當然是餓得不行,別說是粥,就算是一把生菜也能吞下去。

  顧懷便趁喻辰安在洗漱時,快速炒了兩盤菜,火腿炒高麗菜與蔥花蛋,再搭上一些肉鬆,非常適合腸胃不好或心情鬱結的人食用。

  一頓清淡爽口的早餐於靜謐的氛圍中度過,他們沒有刻意找話題熱絡氣氛,卻又自然和諧地坐在一起吃飯,就像世上每一對朝夕相對的伴侶或家人那樣,細細咀嚼與彼此共享的每一分時刻。

  喻辰安滿足地吞下最後一口粥,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他擦了擦嘴,看向正好放下碗筷的顧懷,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想向對方道謝,又覺得應該是要道歉,卻也懷疑自己不管說哪個都顯得矯情,還不可避免要談到李耀,而那正是他最不想擺到顧懷面前的人。

  到最後,反倒是另一個問題滾上舌尖。

  「顧醫師。」他遲疑了會,擔心自己這麼問會失禮,卻在對上顧懷坦蕩的目光時,不禁心頭一鬆,話也自然地溜出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顧懷聽到這問題,竟失笑說:「想對你好需要理由嗎?」

  此時,他沒有戴眼鏡,雖然還穿著昨天上班的襯衫,但領口已解開兩個釦子,袖子也挽上手肘處,尚未打理的瀏海自然垂放,說話的語調還帶了點熬夜過後的慵懶,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輕鬆閑散。

  以往的顧懷再怎麼溫和親切、談笑風生,也總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能衝上戰場應對所有難題,給喻辰安一種既可靠也可敬的感覺,但眼前的顧懷卻收起了那些鋒芒,對他露出最柔軟的一面,就連眼裡的笑意也比平日還增添幾分暖色。

  喻辰安怔然看著對方,心中微動,浮現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崇拜的前輩走下高嶺,正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自己再踏出一步,他們就能走進彼此的生命裡。

  「我……我不知道。」他無措地低下目光,瞪著手中的餐巾紙,雙手不自覺地揉捏著。每一次與顧懷碰面時,他總能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所以笑得自在,但此時此刻,他卻只有滿腔的心虛和自我厭惡,「我覺得……自己很糟……」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感受,只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將這一個多月來的心思一股腦地全部倒出來,包括那無限輪迴的惡夢。

  「我一直夢到她,那個湖中女屍的受害者。」喻辰安抿了下嘴唇,手中的紙巾被他撕了一條又一條,好似這樣就能安撫指尖的顫意,「警方說她回家的路線正好會經過那條巷子,時間又近,我很可能是最後看到她的人。」

  當然,光只有警方的猜測,他或許還不會這麼不安,然而當他一次次夢見女人的尖叫,又那樣清晰地夢見了蘇沂禎,便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倘若這些夢是當時的記憶殘留,那蘇沂禎的死恐怕是與他脫不了關係,但如果夢真的就只是夢呢?他又要如何相信自己的認知?

  每一次的驚醒,都是一次的猜想和懷疑,讓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

  理智上,他應當要像社會大眾主張的那樣,不畏他人目光,勇敢地站出來提供所有線索,幫助警方早日破案,將兇手繩之以法,還死者公道,大快人心,但之後呢?留給他的會是什麼?惡夢真的會就此消失嗎?

  沒有人能告訴他真正的答案,只能回些「事情會過去」的安慰或「加油,你很勇敢」的鼓勵,心理專家們各種分析研究的文章,也終是以一句「關懷被害人」的呼籲做結。

  可以的話,他也希望兇手受到制裁,但心底總有一股不安在警告他別去探究,何況他就算對蘇沂禎再內疚、對那些禽獸再憎恨,也找不回那一晚的記憶。

  ——既然都不記得了,那創傷應當也沒那麼大吧?

  這句話曾不只一次出現在他身邊的人口中,就連他自己都這麼以為著,但事實證明了,那些恐懼與痛苦即便從記憶中樞抹去,也深深地刻入骨子裡,令他一次次陷入惡夢中自我折磨。

  所以他頂著警方的期待目光而來,又受著對方的失望眼神離去,聽著大家千篇一律的說詞,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挫敗與窒息。

  漸漸地,他越來越氣自己,也越來越討厭關注這件事的人。他開始厭惡以此作談資的人們,不論他們是否真心想聲張正義或關懷受害者,還是為了研究防治犯罪或宣揚教育觀念,都打心底想要遠離這些人,也更害怕那些所謂的知情者。

  「有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快要撐不住了。」喻辰安勉強地扯了下嘴角,想像平時那樣扮作堅強,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向顧懷,手中的紙也早在他的摧殘下化成一團碎末。

  忽然,一張全新的餐巾紙被遞到眼前。

  「換一張吧。」顧懷取走爛透的碎紙團,將紙巾塞進喻辰安手裡,「這世上大部分的東西都並非無可取代,你說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我也不喜歡,但重要的是,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喻辰安的思緒一頓,下意識抬起眼,就對上顧懷專注的目光,那目光裡沒有其他,只有如冬日暖陽般的溫柔,為避雨人撥開雲霧,灑下淡金色的光芒,教人瞬間沉浸。他怔然眨了下眼,從那片溫柔鄉抽身而出,低頭苦笑,「我只想趕快翻過這一頁,爬出陰影走下去。」

  「那便翻過去吧。」顧懷淡笑說著,邊動手整理桌上的碗盤,「想不起來也無妨,不想談、不想碰觸都沒關係,辰安,你的人生是你的,該報復、該制裁還是該遺忘,都由你決定,你不需要承受別人的悲劇,更沒有義務滿足別人的正義感或教育愛,大多數人的意見本來就未必正確,更別說緝凶查案是警察的職責,若他們只能靠挖掘你才能破案,那也不過是他們辦事不力的證明而已。」

  喻辰安詫異地瞪大雙眼。

  顧懷見狀,便停下手邊的工作,「怎麼了?有什麼想法嗎?」

  這就是顧懷的特殊之處,他從來不以「不對嗎?」或「你不同意?」作為反問,好似一切議題都只有對與錯、同意與不同意兩種選擇,而是開放更多的空間去容納所有不同的意見與想法,也正是這一點,讓喻辰安在明知兩人的差距下,還能毫無芥蒂地樂意親近對方。

  喻辰安連忙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只是沒想到一向理智的顧醫師也會有開嘲諷吐槽人的時候。」

  顧懷失笑,「傻瓜,我也是人啊,人總是會有私心,在社會道義、司法正義和你三者之間,我一定選擇你,因為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喻辰安一愣,就見顧懷一手撐在桌上,微微傾身地注視著他。

  「辰安,不論你的傷口有多難痊癒,也不論你作出怎樣的選擇,我都會陪著你一起努力。」顧懷伸出手,似要輕撫喻辰安的臉,卻在將要觸碰的時候停住,令指尖隨最後的那句承諾在空中一擦而過,「我也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

  儘管肌膚未曾相觸,但那指尖仍輕輕拂過了心頭,令喻辰安的胸口跳動不已。在聽多了充滿正能量的鼓勵後,他第一次被如此私心地縱容寵溺著,也無端升起了一股想自私一回的衝動。

  從小,他就被教導要當一個為他人著想、友愛包容的好孩子,也始終聽話地做一個「堅強、勇敢、善良、獨立」的好學生,如今,他終於服從了遲來的叛逆,再也不想聽話,也不想再勉強自己了。

  「也許你說的對。」喻辰安再次低下頭,這次卻不再蹂躪紙巾,而是將它一層層翻疊,變成一個五角體,再往各邊一捏,捏成一顆小星星。

  記得某一年,一場流行病大爆發,他正好流感發燒,嚇得父母只能將他關在房裡隔離起來,雖然三餐和水都會送到門口,但他依然又病又委屈,天天傳簡訊跟李耀撒嬌訴苦。

  年輕孩子總有摺什麼祈福的傳說,李耀便徹夜不眠地摺了一千顆紙星星,希望自己心愛的男孩能永遠健康快樂,至今那罐星星還擺在他房裡最顯眼的位子上。

  喻辰安凝視指間的那顆星星,而後輕輕一壓,如同李耀昨晚親手撕碎他那般,碾碎那段青春回憶,苦澀地呢喃道:「我不需要承受別人的悲劇。」

 

10.太過溫柔

  一塵不染的老舊公寓裡,電風扇正發出煽動氣流的嗡嗡聲響,將隔壁鄰居斷續傳來的戲曲聲與廚房裡的排油煙機,交織出平凡人家的煙火味。

  年僅十一歲的顧懷趴在餐桌上,全神貫注地寫著數學題,比同齡學童還瘦小的身子穿著時下流行的名牌童裝,手中的鉛筆、橡皮擦與擺在桌上的筆盒,乃至掛在椅子上的背包,全是昂貴的進口貨,與這一屋子的樸實大相逕庭。

  陣陣的香味在瀰漫,顧懷正覺得注意力有些難以集中時,就聽排油煙機的噪音忽然消停,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人的歌聲,那嗓音清靈甜美,可惜五音不全,嚴重掉拍,把王菲的紅豆唱得面目全非,卻又輕快得教人嘴角輕揚,連頭頂上的烏雲都被一掃而空。

  顧懷拿起橡皮擦,擦掉陷入死胡同的公式,重新寫下另一道。若要說世上有什麼刺激思考的魔法,顧媽媽的魔性歌喉絕對是其中一個。

  「寶寶,桌子收一收,吃飯了。」

  廚房傳來母親的叫喚,顧懷匆匆記下新思路,就趕緊收好東西,將題本擺在一旁,滿懷期待地幫忙準備碗筷。顧母雖然唱歌不行,廚藝卻是極好,他平日享受不到這些美味,只能等週末放假偷偷過來一享口福。

  對於「寶寶」這個暱稱,顧懷也曾向母親抗議過。小小年紀的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會保護自己,很快也能保護媽媽,不再是寶寶了。誰知顧母卻輕捏他的臉頰,失笑說:「不管你長多大,都是我的寶寶。」

  簡單的三菜一湯,不如家裡外勞阿姨做的精緻,卻是熱騰騰的暖意。顧懷捧著一塊糖醋排骨,連肉帶骨地啃得一乾二淨,食量非常好。顧母則好奇地翻開數學題本,在連看兩三道題後,露出遲疑的神色。

  「寶寶,這是你們學校的作業嗎?」顧母心裡嘀咕著現在的小學數學真難,邊將封面翻上,才看見上頭寫著國中奧數競賽題庫,不禁一愣。

  「老師給我出的。」顧懷停下手,小心地注視母親,「我已經做完小學的題目了,老師就叫我繼續做,說要幫我報名競賽,以後可以跳級。」

  顧母眉頭微蹙,「爸爸知道嗎?」

  顧懷點了點頭。知道歸知道,但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顧母大概也意會到了,便默然放下題本,再看回顧懷時,漂亮的眼眸又浮上吟吟笑意,「好不容易放假,寶寶陪媽媽出去玩,好不好?」

  再聰明的小孩也終究是個孩子,顧懷眼睛一亮,小手緊握筷子,一張小臉早已透露一切,卻仍壓抑著情緒,乖聲問:「媽媽想去哪玩?」

  顧母假裝猶豫地沉吟了會,就一手支著臉頰,似是煩惱地說:「遊樂園吧,好久沒去了,真懷念啊。」

  果然,小孩兒立刻睜大跟媽媽一樣漂亮的雙眼,又不想表現得太幼稚,就板著興奮發紅的小臉點點頭,表示他有空陪媽媽去逛遊樂園。顧母見狀,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指戳了下兒子故作成熟的包子臉。

  那一天,是顧懷童年中少有的快樂。

  雖然他從小家境優渥,但父親整天忙生意,從來不管家裡,奶奶說好聽是疼孫,實則重男輕女,偏心護短,凡事以顧家利益為主,又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刁難兒媳婦,待字閨中的姑姑也總是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

  那是一個典型男人在外應酬、女人在家內鬥的傳統家庭。

  每次顧母想帶孩子玩遊樂場、逛動物園或爬山戲水,都會被顧奶奶以浪費孩子學習時間為由批罵。偶爾顧奶奶也會親自帶顧懷出門交際,但她畢竟年紀大了,能參與的都是些老年活動,聊的也多是誰家媳婦能旺夫、誰家兒孫耀門楣的話題。

  「你媽不姓顧,心不在這個家,才老是想著要出去上班,拋頭露面地敗壞門風。她這種女人啊,總有一天會跟別人跑的,到時就丟下你不管囉。」顧奶奶總愛拉著顧懷絮絮叨叨地說這些話,像怕丟了這個金孫一樣,「只有奶奶會疼你,所以你要乖,聽爸爸和奶奶的話努力上進,將來長大了才會出人頭地,好好地孝敬我們,為顧家爭光。」

  年紀尚小的顧懷再聰明伶俐,也無法理解成人世界的扭曲,只能懵懵懂懂地摸索著,並跟同學們口中的家庭暗中比較著。他看著奶奶一邊嫌棄母親,一邊炫耀孫子的成績,將功勞歸到顧家的優秀基因上;他也看見母親不得不放棄夢想,在家相夫教子,使得原本溫柔開朗的性格變得鬱鬱寡歡。

  儘管如此,顧母始終默默忍著哀傷,保持對人的善意,將所有愛意都毫無保留地給了顧懷,不論心中有多少苦,都會在他面前笑得溫柔,只願在這滿地濘泥中闢出一隅淨地,讓孩子能無憂成長。

  在顧懷年紀稍長的某一年,他曾問母親為何會答應嫁進顧家,畢竟顧父非但不是一個好父親,更不是一個好丈夫,甚至不是一個好人。

  顧母當時笑得無奈,「沒辦法,那時的風氣很保守,女人沒有選擇權,你爸當時也追得很勤,就算他……你外公看他條件不差,就答應了婚事。」

  後來,他才在親戚的隨口閒聊中得知,母親那時的欲言又止是因為他們並非相愛而結合,而是被父親侵犯了才不得不嫁。母親對這段婚姻是心中有怨,但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才努力地忍氣吞聲。

  然而,顧父為得到顧母有多不擇手段,這個家就變得有多可笑。

  在顧懷十歲的那一年,顧父外遇了,顧懷又遭遇一些事,終於讓顧母忍無可忍,決定離婚帶著兒子離開。在那個對女性極不公平的年代,離婚是極損女人名譽的事,但她仍執意要踏出去,即便爭取監護權失敗,也從沒放棄過他。

  可惜,顧家人總是百般阻撓他們母子見面,直到顧懷十一歲時,姑姑出事身亡,奶奶也去世了,家裡再也沒人能監管,他才有機會趁父親無暇分身時,不時溜出來與母親碰面。

  母子倆瘋玩了一下午,趕在傍晚前回到顧家所在的社區。

  顧母遠遠看著那條曾走過數年的路,不捨得放開兒子的手。良久,她下定決心問:「寶寶,你真的想參加數學競賽和跳級讀書嗎?」

  顧懷點頭。

  顧母不解,「為什麼?你不想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天天出去玩嗎?」

  「不想,因為我要變厲害。」小顧懷仰起頭,青澀稚氣的小臉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狠勁,猶如一頭初露鋒芒的小狼,但他也只有在最親愛的母親面前,才會顯露出這不輕易讓別人察覺的一面,「我現在已經能保護自己了,以後我還要保護媽媽,不讓任何人欺負你。」

  顧母詫異地摀住嘴,而後在孩子堅毅的目光中,眼眶一紅,心疼地將他擁入懷裡,柔聲說:「傻瓜,該保護你的明明是我才對。」

  確實。

  ——但太過溫柔善良的心,是會連自己都保護不好的。

  顧懷垂下眼眸,將那句過於早熟又偏激的答覆埋在心底。他想著下午母親在燦陽下歡聲燦笑的美麗臉龐、與他一同吃冰淇淋的滿足笑靨,以及牽著他聊天時的溫柔眼眸,緊抿的嘴唇便不由揚起淺淺的弧度。

  他想保護的,正是這顆能溫暖他的心。

  *  *  *  *

  喻辰安下定決心後,就傳簡訊給李耀,內容十分簡潔,只有三個字。

  「分手吧。」

  在按下傳送的那一刻,他感覺心臟像要蹦出喉腔般急遽跳動,直到指尖離開手機螢幕,望見那句話被送上聊天視窗後,才又穩穩地落回胸口,被一股說不出滋味的複雜情緒漲滿。

  似乎有些酸澀,又有些如釋重負,還有未知的迷惘與悵然。

  「辰安,是這個箱子嗎?」

  喻辰安回過神,見顧懷已成功幫他取下衣櫃頂的大行李箱,就連忙過去說:「是這個,麻煩你了,我來吧。」

  「不麻煩。」顧懷將行李箱放在自己腳邊,往後拉了一下,不讓喻辰安接過去,「你把要裝的東西拿出來,我幫你放進去。」

  「這……」喻辰安十分猶豫,明明是他和李耀之間的事,但他不僅將顧懷拖下水,還讓對方幫忙處理李耀的東西,這似乎不太妥當。

  顧懷看了下時間,「這樣快一些,你下午不是還要回醫院談話?」

  被這麼一提醒,喻辰安才想起來今天跟心理師有約,晚點還要聯繫房東請人換門鎖,就只好接受顧懷的建議,匆匆整理李耀的東西。

  這公寓名義上是兩人合租,但李耀原本就晚讀三年大學,去年退學後又找不到工作,直到最近才有著落,房租便一直都是喻辰安一個人在付,如今要分手,自然也是請李耀搬出去。

  只是這決定來得倉促,李耀能臨時找得到落腳處嗎?

  喻辰安打開衣櫃,看著兩人一左一右放得井然有序的衣服,不禁苦笑。這些年來,他照顧李耀慣了,竟又忍不住想幫對方顧慮得周全一些。他想了想,反正一時間也不可能全部清理完,便先取出李耀近期會用到的冬衣和生活用品,打算之後再慢慢打包剩下的東西寄回李家。

  打定主意後,他就立刻行動,將李耀的衣服一股腦地抱起來扔到床上,像要一鼓作氣斬斷孽緣般,深怕稍有猶豫就又會後悔,重蹈過往禁不住哀求而一次次原諒對方的覆轍。

  喻辰安也很清楚,李耀這一次是徹底過了界。明知他最脆弱的痛處,卻依然選擇用最殘忍野蠻的手法踐踏他的尊嚴,撕裂他尚未痊癒的創傷,讓他終於醒悟過來——他們兩人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他必須阻斷李耀回來的任何機會,才有此刻匆忙打包的行動。

  顧懷拎起床上的外套,將它們一件件摺好放進行李箱,從頭到尾都不曾干涉喻辰安的決定,只有在他煩惱該怎麼做的時候提出一點建議。

  在接過一包貼心標明是貼身衣物的不透明拉鍊袋時,顧懷忍不住看向喻辰安,只見對方雖有鬱色,卻在察覺到視線時回予淡淡的一笑。

  那一刻,烏黑的眼眸像極滿天星辰熠熠生輝,令一切塵污都失去存在感,彷彿站在眼前的不再是那個身心俱創的破碎人,而是一顆於塵霾中悄然閃爍的星芒,就同他的母親一般——即便遍體鱗傷,也懷抱一顆溫柔的心,在流言蜚語構築的荊棘路上堅定前行。

  而溫柔的人,永遠都值得被溫柔對待。

  「辰安。」顧懷心念一動,隱忍已久的情感幾乎要脫口而出。

  「嗯?」喻辰安乾淨的目光不帶一絲雜念,唯有唇角的裂傷突兀地劃破美好,證明昨晚曾發生過一場怎樣的暴風雨,今天早上又如何地敞開心扉。此刻,這滿是傷痕的人正小心翼翼地重整破碎支架,試圖重新啟航。

  於是,顧懷搖了搖頭,及時止住心頭的奔騰,笑道:「沒什麼。」

  在母親去世後,他曾一度失去方向,直到遇上喻辰安,灰濛的視野才又亮了起來,所以為了守護走進生命的陽光,他願意再等一等。

  忽然,手機鈴聲響起,喻辰安緊張地拿起手機一看,見是房東回電,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朝顧懷示意一下,就去客廳講電話。

  顧懷收回目光,折好最後一件大衣,放進行李箱稍微壓了一下後,忽覺掌心有異,便將大衣取出來檢查一番。很快地,他摸到內袋裡似乎藏了什麼,就掏出來一看,竟是一小包來路不明的白色粉末。

  剎那間,記憶中李耀那些過於神經質的言行舉止、對喻辰安超乎尋常的掌控欲,以及在喻辰安住院期間,李耀來探病時曾無意間流露出的焦躁不安,與掩藏在沐浴乳香味下的特殊氣息,都一一閃過腦海。

  他神情一沉,從另一個紙箱裡撿起被放進去的相框,仔細打量相片中摟著喻辰安的健朗男孩。明明是一樣的五官輪廓,相片裡的人卻笑得神采飛揚,雙頰也豐腴飽滿,與如今面容過於削瘦黯淡的李耀相差甚大。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隨之而來的是另一股暴漲的情緒,那是再次得知自己心心念念要保護的人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如此糟蹋的憤怒。

  顧懷回頭往客廳看去一眼,確認喻辰安正背對著房門,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就迅速抽出相片,連同那包白色粉末一起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與此同時,深沉的眼眸也閃過了一絲寒意。

 

11. My pleasure

  將行李寄放在管理處後,喻辰安傳了封簡訊通知李耀,就發現他幾個小時前發的分手留言仍是未讀狀態,不禁有些奇怪。以李耀頻繁查手機的習性,通常會馬上點開訊息,但他隨即又轉念一想,也許是從提示通知看到留言後,心情不好不想點開吧,跟平時一生氣就已讀不回一樣。

  這念頭一起,喻辰安才意識到一件問題——明明自己才應當是要對施暴者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為何昨晚落荒而逃的反而是李耀?聽顧懷說,李耀離開的時候連門都忘了關。

  這時顧懷打來,通知他車子已到門口,這事就暫時被拋到腦後。

  經過一夜的大雨,路上十分溼滑,車子不時壓過積水處激起一串水花,若此時有路人或機車騎士路過,不慎被濺污衣褲,也只能自認倒楣。幸好現在天氣還不錯,竟難得有些許陽光透出厚重的雲層,讓人們得以在異常兇殘的寒冬裡喘上一口氣。

  可惜,好景不長,短暫的美好很快就被電台裡的氣象播報員打破,「今晚又一波大陸冷氣團襲來,預估晚上六點開始降溫,將維持到下禮拜……」

  喻辰安心不在焉地靠在窗邊,看著與李耀一同走過無數遍的街道,心思卻飄向久遠前的時光,像在為即將斬斷的緣份做一個了結。

  電台在插播完一起入室搶劫的兇殺案後,就回到被中途打斷的政論節目,幾位名嘴大談近日的官員貪污案,並各持己見地高談闊論,每一個都像是料事如神的預言師或有火眼金睛的洞悉家,將台灣的未來各撕一塊碎片,拼出一幅人心惶惶的想像圖。

  顧懷安靜地開著車,將方向盤打得非常穩,車速不急不徐,打燈、暫停、減速一個不落,只為把人安全送到目的地,儼然是個遵守交通規範的優良駕駛,唯有一張躺在抽屜裡的超速罰單證明了昨晚的瘋狂。

  他趁等紅燈時瞧了眼面帶倦意的喻辰安,就關掉電台,放起一張CD片,柔和的鋼琴樂在車內輕揚,一掃人聲吵雜後的空虛與凝重。

  喻辰安正沉浸在思緒中,沒察覺外界的變化,只覺得耳邊清靜了許多,眼皮也沉了起來,腦海裡的那些影像漸漸模糊,最終融入一片空白,待回過神時,車子已停在醫院的停車場裡,而自己也歪著頭不知睡了多久,身上正蓋著一件不屬於他的外套。

  車上的暖氣很足,即便脫掉外套也不覺得冷,但身上蓋著東西時所產生的安全感,卻是除了擁抱以外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溫暖。

  喻辰安訝異地拉下外套,沒想到自己會在別人的車上睡著,這樣無禮的行為還是第一次發生,也不知一向自制的他為何會突然鬆懈下來。

  他連忙擦了把臉,將殘留的疲睏擦去,再看向顧懷,就見對方也正靠著窗睡覺,俊雅的臉龐在沉睡中更添柔和,平日微揚的嘴唇自然垂著,眉間也舒展開來,彷彿身下躺的不是車椅,而是一張符合人體工學的高級大床。

  這不是喻辰安第一次看顧懷睡覺。以前兩人一起值班時,他就曾去值班室叫醒小憩的顧懷。那時的顧懷雖然躺在小床上,卻眉頭微皺,雙臂環抱,好似隨時都準備好醒過來,不如眼前這般全然放鬆的舒適。

  他怔怔望著眼前的景象,發現顧懷閉闔的雙眼下有一層淡青,這才意識到對方照顧自己一整夜,肯定沒有睡好,早上還忙著幫他料理許多事,心裡是既感動又內疚。

  自己是不是太過依賴顧醫師的好了?

  離預約談話的時間只剩十分鐘,從停車場走過去正好,喻辰安想了想,打算先下車讓對方好好休息時,一陣鬧鈴就響了起來。

  顧懷立刻睜開眼,按掉手機裡的鬧鐘,見喻辰安也醒了,便笑了下,從口袋掏出眼鏡戴上,「精神好點了?」

  「嗯。」喻辰安應了一聲,將外套還給對方,不好意思地說:「謝謝顧醫師,你早點回家休息吧,不用送我了。」

  「沒關係,我正好也要去辦公室處理點事。」顧懷穿好外套,就熄火下車,動作十分俐落,絲毫沒有熬夜精神不濟的樣子。

  喻辰安見狀,也只好跟上。

  心理科的位子較為偏僻,在穿過層層廊道後,還要坐電梯到五樓,再穿過一條長走廊才到。他們時間趕得巧,正好沒人搭電梯,一下就等到了。

  就在他們走進電梯按好樓層後,正要關閉的電梯門就忽然又退開,走進一位身材微胖的男保全,對方年紀四十多歲,長得其貌不揚,卻總是笑咪咪的,看起來相當和善,工作又盡責,幾乎醫院的每個角落都能看到對方認真巡邏的身影。

  「你好。」保全笑著打完招呼,就去按電梯樓層。

  喻辰安微微點了個頭,目光在無意間滑過對方舉起的手,一根蓄有指甲的拇指就映入眼簾,那指尖還帶著吸菸過多的焦黃。他頓時臉色一白,腦海閃過夢裡那隻掐著蘇沂禎的手,就倒吸口氣,反射性往後一退,重重地撞上電梯牆,發出「碰」的一聲巨響,嚇到在場的其他兩人。

  「辰安?」顧懷立刻側身擋在喻辰安身前,掃了眼滿臉驚愣的保全,就低頭查看正繃著身子縮進角落的人,「怎麼了?」

  喻辰安咬著唇發不出聲音,一雙眼直直瞪著保全的手,無法控制瞬間吞噬自己的恐懼,也抑止不住閃現的畫面,像被拽進幽黑的漩渦中喘不過氣來,直到視線被顧懷滿佈憂色的臉擋住,才總算抽離夢境。

  短短不到二十秒的時間,彷彿又經歷了一晚夢魘。

  他輕顫地吁出一口氣,腦袋也徹底清醒過來。在台灣抽菸又蓄指甲的男人不在少數,自己剛才的反應太過了,何況保全蓄的是大拇指,夢裡那隻是小拇指,根本不是同一人。

  「抱歉,我剛不太舒服。」他尷尬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向保全。

  「喔喔,沒要緊,人沒事就好。」保全也不追究地恢復笑容,邊順手拿下鴨舌帽,擦了把額上的毛汗,再戴回去。

  喻辰安勉強拉起一道弧度,沒再應聲,也沒離開角落。明明穿著厚重的外套,緊繃的身子卻依舊僵冷。他將雙臂交叉環在腰間,看似為了保暖,實則想遮掩仍在輕輕抽搐的指尖。

  將一切都看在眼裡的顧懷,則神情微沉,不動聲色地站在保全和喻辰安的中間,以餘光悄然打量兩人,不知在想什麼。

  電梯於沉寂中滑行,密閉的空間裡除了清潔劑殘留的味道外,還有中年男子混雜焦菸的體味,算不上難以忍受,卻也難以忽視。喻辰安默默盯著腳下,逼自己不去回想夢裡的一切,卻又莫名感到戰慄,像有誰正掐著他上下其手。

  終於,電梯門打開,喻辰安迫不及待地走出去,才終於有重獲空氣的解放感。緊隨在後的顧懷,在臨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就見保全好心地按著開門鍵,笑意不減地朝他們說:「慢走啊。」

  顧懷回了淡淡一笑,鏡片下的眼眸正好被折射的反光擋住。

  *  *  *  *

  或許是電梯裡的小插曲打碎了最後的防禦,喻辰安在諮商室坐下後,就默不吭聲地發著呆,心思有些飄散,臉上也沒有一貫的禮貌微笑。

  這明顯的反常對心理師來說,正是一種訊號。她仔細打量喻辰安,捕捉到他嘴角的撕裂傷,便以肯定的語氣柔聲問:「發生什麼事?」

  喻辰安抬起目光,拉回發散的心思揚了下嘴角,隨即無力垂落。其實他沒聽清楚對方剛才說了什麼,只是恰好想起顧懷在分開前說的一句話。

  ——「不怕,不會再有人能傷害你。」

  喻辰安蒼白的臉龐浮上一絲迷惘。

  曾幾何時,站在他身邊說不怕的人,已不再是原來的那一個?

  他望著心理師,想起對方曾問他如何看待自己跟李耀的關係,當時他答不上來,也本想暗自舔傷,但此刻他一開口,竟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何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昨晚李耀親口說出的那句羞辱,他聽得一清二楚,曾經怪罪他遭輪暴的質問也記憶猶新,而他始終無法相信對方竟會將他看得如此低賤。

  「也一直在問自己,為何他會變成這樣?」

  曾經,是李耀給了他勇氣,去接受自己與眾不同的性向,讓他相信他們是彼此的命中注定。同志本就不易尋找伴侶,而他們能從小就相識、相知,最後相愛,這難道不該是最難能可貴的緣份嗎?

  「高三時,我們交往的事被父母發現,雙方家長都吵得很兇,我第一次看到我媽崩潰大哭,還傷心得病倒,當時我真的怕得想要放棄,是李耀告訴我不要怕,只要我們堅持下去,會有幸福的一天。」

  他想,也許執念就是從那時開始種下的吧。

  「後來我爸怕影響我們考大學,就勸大家暫時退讓。我知道我爸媽在擔心什麼,他們怕同性戀會學壞,所以我們就約好要更加地努力,一起考上好學校,證明我們不會學壞。」

  同性戀不是錯,理智而言,只要具一定教育水準的現代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情感上,他們終究還是會自卑,也因自卑而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至少他自己是這樣的。

  他和李耀從小就是父母心目中的優秀孩子,卻因為性向成了父母最深痛的遺憾,這令他自認有愧想彌補。而對兩個還沒有成年的高中生而言,考上好的大學,似乎就是唯一能證明自己不學壞的方法。

  「結果他重考了三次,其實他的分數很高,不管考上哪間大學,他在我心裡都是最好的,可是他堅持要跟我考同一間,卻始終沒能如願,雖然父母最後同意我們交往,但他也漸漸地變了。」

  李耀太過在乎他們成就表現的落差,對他們的關係也漸感不安,不同的學校、不同的科系、不同的生活圈,令兩人的交集隨繁忙的課業逐漸變少,以至於查勤的電話和簡訊與日俱增,對他的交友狀況也到了虎視眈眈的地步。不管接近他的人是男是女,李耀都視如洪水猛獸。

  於是,他們能交流的話題越來越少,李耀總是那幾樣老調重談,談過去他們多好未來也會多好,那些少年時期能逗笑或感動他的東西開始失了味道,他感興趣的東西李耀又不瞭解,兩人常陷入尷尬的沉默。

  某天,他就猛然驚覺,不知從何時開始起,他們不是在吵架或澄清誤會,就是在做愛,每一次做愛,李耀都是發狠地做,有幾次他甚至能在對方臉上看到強烈的征服欲,彷彿自己只是一個供人滿足欲望的囚俘。這個發現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一根刺。

  喻辰安說到一半,就停頓了下,決定略過他們的床事,苦笑道:「小時候我們無話不談,長大了少有交心的機會,直到上個月我出事,我們終於有很多相處的時間,卻反而無話可講了。」

  「聽起來你們都很不安,又找不到共識一起面對這個問題。」心理師進一步追問,「後來呢?是什麼契機讓你察覺這段關係的轉變。」

  喻辰安沉默了會,雙手放在大腿上,輕輕摳著大拇指的死皮。那一天李耀宛若中邪的畫面仍歷歷在目,也壓在他內心深處許久,到了是否該說出祕密的時刻,他竟是前所未有的緊張。

  「我……」糾結過後,他還是鬆口了,「我發現他吸毒了。」

  在說出口的剎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就像緊繃的弦終於被鬆開,令胸口迴盪著鳴響的震顫,略微加快的語速也流露出些許情緒。

  「我掙扎了很久,他一直求我別說出去,別讓他父母知道,因為家裡對他的期待太大,他受不住壓力才碰毒品,也一次次跟我保證是最後一次,卻總是讓我失望,但每當我決定要報警或逼他去醫院時,他又總有辦法讓我心軟。」

  而這也成了他心中最深的負罪。

  心理師皺了下眉,「依據法律,你們同居,卻未在發現他進行吸毒行為而予以驅趕或阻止,會被視為縱容犯罪,這一點你知道吧?」

  喻辰安一頓,胸口的浪朝也瞬間靜止。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這時候做出什麼表情,只能麻木地望著她,隨本能反應地說:「當你的男人站在窗邊問你是不是不愛他了,是不是要逼他去死時,你能怎麼做?」

  略微帶刺的回應讓心理師一愣,就低頭在紀錄上寫著「情感勒索」四個字,又補上「個案突破情緒關卡」後,才聽喻辰安緩緩地說:「他從來沒在我面前吸毒,只是有幾次毒癮發作被我發現了。」

  心理師沉默了會,「是什麼原因讓你今天願意談這些事?」

  喻辰安嘴唇微動,終是沒說出昨晚的事,只以苦笑帶過,「累了吧。」

  「……」

  在一個小時的談話結束後,心理師叫住正要離開的喻辰安,「很抱歉,我剛才不是要指責你,而是……」

  「你只是想知道我當下的動機。」喻辰安打斷她,淡聲說:「我也選修過幾堂心理諮商課,我明白你們每一句問話都有用意。」

  但正因為明白,反而成了諮商治療中搭建信任關係的一個疙瘩。

  秀麗的臉龐再次勾起一抹淺笑,清明的眼眸卻只有顯而易見的倦色,喻辰安朝心理師點了個頭示意後,便推門離去。

  他想,不是他不願意信任誰,而是他最不信任的人,正是他自己。

  *  *  *  *

  一離開諮商室,喻辰安就又一次被濃烈的疲倦襲擊。在挖開傷口坦承這麼多事後,所剩無幾的精力便被悉數耗空。情緒雖然宣洩了,留下的卻是更多的空洞。

  他環視一圈等候廳,又看向來時的走廊,都沒見到正好來「休息散步」的人,便失笑地收回目光。他明白自己佔用顧懷太多時間,便傳了封道謝的簡訊,表示自己先回家了。

  等電梯的人很多,他在走廊上遠遠望見後,生起一股想要離群索居的衝動,便腳步一轉,朝另一處較偏僻的方向走去。他記得這棟樓的另一邊有個樓梯,離各科室都頗遠,所以不多人去,特別地冷清。

  一路上,喻辰安都沉浸在思緒裡,目光雖直直望著前方,卻沒怎麼注意環境,直到周遭安靜得只剩下腳步聲時,才終於回過神來。

  空氣裡,似乎有不一樣的流動。

  他停下步伐,往四周看了看,沒見到半個人影,便抬步繼續走,但沒走幾步,就又感覺身後不太對勁,好像有一道陰魂正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若有似無地喘著氣,讓他忍不住再回頭望去。

  依然空無一人。

  一絲不安在心裡隱隱升起,他現在才想起來,有人說過這一區的監視器老是故障,修了幾次很快又壞,院方便索性置之不理,因而成為醫院安管上的一個隱患。還有傳言說這邊陰氣很重,常有人出意外,監視器才經常故障。

  不管傳言真假,他都開始後悔走這條路,但現在折回去也遠了。

  忽然,手機震動了下,在這微妙的時間點上難免有些嚇人,喻辰安驚得肩膀一聳,隨即吁了口氣,掏出手機一看,是顧懷回訊了。

  「你在哪?我送你。」

  喻辰安連忙回覆:「不用了,我已經快下樓梯了。」

  訊息傳過去後立即顯示已讀,但等了幾秒都沒有回應,喻辰安便也收起手機,看向不遠處的樓梯口,加快腳步走過去。

  樓梯越來越近,當他正要踏下階梯時,一陣莫名的寒慄倏然浮上背脊,他忍不住心中一慌,立刻將手伸向扶手,加速衝下樓。

  就在這時,一聲「碰」地驟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撞了下。

  喻辰安嚇了一大跳,差點一腳踩空,幸好他及時抓緊扶手,往下一蹲穩住身形。他等了一會,才從樓下抬頭往回張望,沒發現什麼危險,只隱約聽到附近有壓抑的吃痛聲,以及走廊上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他握緊口袋裡的防狼噴霧,小心翼翼地回到樓上一看,就見到之前在電梯遇見的保全跌坐在通往上一層的樓梯口,滿臉痛苦地揉著腰。

  「你還好吧?」喻辰安想幫忙,又不太敢靠近。

  保全尷尬地笑了下,「沒事,沒事,只是不小心滑了一跤。」

  「辰安!」

  顧懷的聲音也在這時響起,就見他邁著大步走來,手上還抱著一本厚重的硬皮書,那書看起來很新,邊角卻似乎有些凹痕。

  「你說快下樓梯了,我就猜你會在這。」顧懷對上喻辰安的眼眸,浮起明亮的笑意,卻在轉向保全時收回溫度,只留下客氣的微笑,「好像不管走到哪,都能看到趙先生你,巡邏辛苦了。」

  「哪裡,應該的。」保全趙建仁扶著腰緩緩站起,邊笑咪咪地提醒他們,「這樓梯有點陡,你們小心走啊。」

  「謝謝提醒。」顧懷說完,就對喻辰安說:「我送你。」

  喻辰安本想婉拒,但想起先前的怪異感,不禁有些猶豫。

  幸好顧懷接著說:「順便討論下個月的班表。」

  喻辰安神情一亮,「我可以復職了?」

  「不只,我跟院長還特別討論過,一致相信你能勝任接下來的挑戰。」顧懷往樓下示意,「走吧,邊走邊說。」

  「好。」

  兩人便在趙建仁的注視下,消失在樓梯的盡頭處。

  顧懷說的那項挑戰,其實就是昨晚本來打算詢問的赴美交流計畫,這令喻辰安相當驚訝。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在發生這些事被勒令修養後,院方還願意在心理評估尚未結束的情況下給他這個機會。

  趁著十多分鐘的車程,顧懷將自己的想法說了遍,見他仍一臉訝異,便失笑說:「辰安,你其實很有潛力,我所謂的潛力,不是指工作能力,也不是指學術知識,而是指你的心。」

  「我的心?」喻辰安不解。

  「對,你的心。」顧懷點頭,「我相信你,你也要對自己多點信心。」

  喻辰安愣了愣,「但……」

  「嗯?」顧懷趁紅燈暫停看向他,眼裡的溫柔似能包容一切。

  喻辰安抿了抿嘴唇,終於鼓起勇氣小聲說:「我是個膽小鬼。」

  明明許多問題早就擺在眼前,卻非得要落得兩敗俱傷後才痛下決心。他在痛恨李耀的墮落與自私的同時,也在責備自己的懦弱與無能。

  那輕如細羽的話,讓顧懷的心裡被刺了一下,想起那個被取笑唱歌難聽還能燦笑說出「唱歌是為自己開心」的喻辰安。他緊緊握住掌下的方向盤,壓住想去擁抱對方的念頭,柔聲說:「不,辰安,你只是迷路了而已,但你從來都沒有放棄尋找回來的路,不是嗎?」

  迷路而已。

  喻辰安細細品味了下,眼裡浮現一絲溼意。他眨了眨眼,試圖掩飾有些丟臉的水光,隨即揚起唇角,將笑意送達了眼裡,「謝謝你,顧醫師。」

  綠燈亮起,前方的車緩緩移動。

  顧懷深深凝視他再次亮起星辰的雙眼,才收回目光,踩下油門,於漲滿胸口的暖意中輕揚滿足的笑容,「My pleasure。」

 

12.未完之語

  雖然氣象預測傍晚才開始降溫,但當車子開到公寓樓下時,陽光已被層層雲幕遮住,視野鋪上一層灰樸的濾鏡,令風的痕跡更加深刻,即便坐在開著暖氣的車子裡,也能感受到絲絲寒意。

  喻辰安隨意拉了下外套拉鍊,正要道別時,就聽顧懷說:「我這幾天會比較忙,無法及時回訊,但有留言我一定會回,你自己一個人要注意安全,有任何緊急狀況都可以打給我,如果被人糾纏很困擾,也不用客氣地使喚我。」

  他搖頭笑道:「你這麼忙,我怎麼好一直打擾你?」

  「我很樂意被你打擾。」顧懷稍微湊過去,替他戴上外套的防風帽,「就算不在身邊,也至少能在你需要的時候,陪你聊一下天。」

  也許是這言行舉止間的貼心,令喻辰安的內心有些悸動。

  他長期受到李耀的拘束,已經快要忘了人與人之間的界線應當如何,特別是在他出事後,身邊的人不是緊迫盯人地關問,就是指標性過於明確的教誨,好似他失去了所有自主能力,必須要按照大家的期許才能算做堅強勇敢。

  只有顧懷願意指引不同的方向,讓他重新擁有選擇的空間。

  「謝謝。」喻辰安再次道謝,很珍惜對方這樣時刻關心卻不過份干涉的距離,「交流研習的事我會認真考慮。」

  顧懷點了點頭,「明早健身房見?」

  「嗯,明早見。」喻辰安說完,就帶著渾身暖意下車,臉上有輕快的笑意,直到走入電梯裡,看著電梯門緩緩闔上,隔絕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笑容才在過於熟悉而冰冷的電梯滑動聲中漸漸消退。

  他回到家,環視從此少了一個人的屋子,一份遲來的哀傷才泉湧而至,有如一場滅世巨洪排山倒海地覆滅所有,洗滌千瘡百孔的大地。

  那是一種長久來的堅持終於破滅的痛。

  他跟李耀在一起太久了,就像原該長伴一生的手腳因潰爛不得不割除般,痛得他忍不住失去重心,靠著門板蹲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人們總以為性侵創傷只是單一事件留下的陰影,鮮少有人意識到,真正的痛苦,是因這場導火線而被挖掘出的瘡疤——自小到大不論家庭、事業、友情、愛情乃至人生觀等所有潛藏的結,都在一場趨於原始獸性的掠奪下被赤裸裸地曝光,而後被迫一口氣去承受所有考驗。

  喻辰安的愛情早就出現了裂痕,才會這般不堪一擊。

  但生命總在跌跌撞撞中蹣跚前行,只有少數的幸運兒才能一路順暢地衝向盡頭。喻辰安自認不是幸運兒,也不是能無畏風雨披荊斬棘的勇者,卻也不願像李耀那樣一跌不起,最終成為他人腳下的刀山油鍋。

  他哭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暗,黑暗降臨,才下定決心地擦乾淚水,打開電燈,睜著紅腫的雙眼重新環視恢復光亮的屋子,感受到飢餓帶來的求生欲,然後去廚房準備一頓只限自己享用的晚餐。

  清淡爽口的蘑菇火腿義大利麵,佐以低脂低糖的優格果蔬沙拉,配上幾首最喜歡的輕快歌曲,算作慶祝自己恢復單身的第一晚。

  晚餐後,喻辰安就在音樂聲中為屋子進行一次大掃除,又將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遍,好似把所有不堪的痕跡都洗刷乾淨後,才在勞動過後帶來的疲軟中鬆下那口氣。

  接下來,就是盡快完成報告,好好規劃未來的路。

  他抱著新的目標,躺上換了新床單的床,滑了下難得安靜的手機,就忍不住點進顧懷的Line,翻出最近一期傳來的那張多肉照片,臉上浮現輕鬆的笑意,而後伴著那一小點喜悅,漸漸進入夢鄉。

  *  *  *  *

  四天後,一則新聞再次轟動社會,讓警局忙得人仰馬翻。

  近來的一起入室搶劫兇殺案,經過一連串的比對,確認與兩年前的一樁滅門懸案相似度極高,警方推測兇手為同一人,卻不料消息走漏,在媒體的一番集火下,破案成了燃眉之急。相較之下,曾經眾所矚目的湖中女屍案則因為案情較輕,被徹底放在一邊了。

  這樣大的一個案子,連資歷最輕的小琪都參與了調查小組,謝真理卻不在其中,局裡給她的說法相當冠冕堂皇,即是年終快到了,為了績效考核,希望她能盡快處理其他未結案件,幫調查小組減輕負擔。

  對此,謝真理雖有不滿,但一想到其他受害人仍死不瞑目或沉冤未雪,卻一直默默無聞地堆在檔案庫裡,便又油然升起一股使命感。

  ——她要拯救這些可憐人。

  抱著這種自我安慰的心理,謝真理瞧了眼緊閉的會議室,便拿起電話打給劉法醫詢問進度,看是否有什麼不一樣的發現。

  目前,除了其他具有指向性的恐嚇、鬥毆等案件外,她最頭疼的兩個案子就是湖中女屍與輪暴案。這兩個案子雖然疑似有關聯性,卻沒有幫得上忙的線索,唯一倖存的受害人又失憶,現在能指望的就是蘇沂禎的屍檢報告了。

  最近死亡案件頗多,一個法醫一天處理十幾個案子,忙都忙不過來,謝真理以為自己還有得等,卻沒想到劉法醫收到她的電話時語氣竟有些訝異。

  「昨天不是就通知你們了?」

  謝真理十分詫異,「我沒得到通知,您聯繫的是誰?」

  「一個女孩……」劉法醫頓了下,想起局裡對謝真理的尷尬態度,便趕緊打圓場,「要年末了,案件又一直來,大家都忙昏頭,不小心忘了通知也有可能,沒關係,你現在有空就過來一趟吧。」

  謝真理沉下臉,「您不用幫他們說話,我知道是什麼原因。」

  還不就是為了排擠她,刻意忘記通知來刁難她嗎?

  劉法醫聽出她的言下之意,不免也無奈,「歸根究底,也是你上次那件事做得不夠圓滑,哪有一聲不響就越級檢舉薛名宏的?偽造物證申請搜索票確實不合規矩,但那物證最後也沒交上去,只交了從屋裡搜來的證據,大家為了連環姦殺案忙了那麼久,好不容易有所突破,卻這麼功虧一簣,讓兇手被無罪釋放,當然會不好受。」

  「薛名宏跟隊長是多年搭檔,我要是不越級檢舉,不就讓他們有機會遮掩罪證了?」謝真理一時情緒下,不小心提高音量,一道聲音也滑過心底。

  ——但你在發現的當下為何不敢出聲反對或立刻檢舉?

  隨即,那聲音就被她壓下,淹沒在自認無懈可擊的邏輯裡。

  ——出聲反對也沒用,還可能惹禍上身,不如伺機而行。

  她環視辦公室一圈,又瞥了眼會議室,確定沒人聽到方才說的話,才沉住氣息,義正嚴詞地說:「若是連我們都不依法辦事,還怎麼要求公民守法?」

  劉法醫搖了搖頭,「話是沒錯,但人情世故也得顧……算了,談公事吧,報告我弄好了,你隨時可以來領,我先大致說一下。」

  由於死者泡水太久,屍體變形得厲害,法醫花了不少時間,才總算辨認出所有傷口,其中可以確認的是,死者臉上有明顯的掐痕,並有被刺穿皮膚的痕跡,可以推斷兇手的大拇指和小指皆蓄有指甲,可惜傷口裡殘留的皮屑不多,做不了基因檢測。

  謝真理聞言,心裡隱約閃過什麼,卻抓不太住。

  兩人又談了一會後,就結束通話,會議室的門也正好打開,小組成員一一回到座位上。謝真理想了想,就走到小琪的桌子前,冷聲問:「昨天劉法醫打電話通知我領報告,是你接的吧?」

  小琪想了想,「是啊。」

  謝真理忍著怒火,「那他要你轉達的事為何我沒收到?」

  「我有呀。」小琪無辜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回答:「那時你不在,我就在你桌上留了紙條,然後……」

  「我沒收到。」謝真理皺眉打斷她,「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能只留紙條,若是紙條掉了呢?知不知道這樣會耽誤到案情?」

  果然是花瓶,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

  一個男同事忍不住回頭揚聲說:「我有看過那紙條,放的位子還挺明顯的,隨便經過都看得到,你仔細找找是不是壓在哪了。」

  對方明顯嫌她大驚小怪的語氣,讓謝真理臉色微變,卻也不好再發作下去。她回到位子上找了一遍,才發現紙條被她壓在杯墊下,便沒再說話。

  這時,電話打來,通報又發現屍體,一共四個人,就在老區的一間公寓裡,辦公室的氛圍頓時一變,所有人立刻起身,準備出發。

  謝真理本來也要跟上,隊長卻喊住她,「你留下吧,湖中女屍案上頭也在催,你盡快把線索整理出來交給王檢。小琪,現場的紀錄工作就麻煩你了。」

  小琪一掃陰霾地拍胸保證,「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小琪的紀錄整齊又好讀,不像老大一手鬼畫符。」有人打趣道。

  「去你媽的!」隊長大笑地吐槽回去。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離開,辦公室再次冷清下來,謝真理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看向自己與妹妹的親密合照,想起蘇沂禎慘不忍睹的死狀,還有喻辰安受創失憶的茫然無助,心中的那份不平就漸漸平息。

  為了幫這些可憐人討回公道,她一定要查出真相!

  *  *  *  *

  喻辰安以為他在發出分手的簡訊後,李耀應該會氣沖沖地跑來吵架或求和,誰知四天過去,對方依然不見蹤影,也沒來取走行李,只在兩天前忽然發來兩封語音留言,就再無消息。

  他看著躺在對話視窗裡的語音紀錄,心裡不時閃過異樣的感覺,便再次按下播放鍵,李耀幾乎要喘不上氣的抽噎聲就傳了出來。

  「安安……我……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衝動傷害你……我……都怪我吸毒吸壞腦袋,才會有那種想法,明明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我卻……我卻聽信那些話……是我搞砸了一切,我……」

  留言就斷在一陣痛哭的嗚咽聲後,喻辰安沉了沉眼眸,聽得出李耀在錄這段話時正好毒癮發作,可見對方說把毒戒了又是騙他的。

  他再點開第二封留言,這一次李耀聽起來冷靜多了。

  「安安,你放心,我會彌補這一切,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你……你一定要好好的,我……」

  像是吞下什麼未完之語,留言在一聲無奈的苦笑中結束,也正是這一段彷彿孤注一擲的決然,讓他感到有些不安。喻、李兩家來往多年,就算兩人分手了,雙方父母也不可能因此斷絕來往,他們日後必然是會再碰到面,但李耀卻說得像在交待什麼似地。

  可惜,他看到留言時已經是三個小時後了,即便他立刻打回去,電話也一直沒人接聽,打到最後還直接關機,也不知到底怎麼回事。

  從那之後到現在已過去兩天,也依然無消無息。

  喻辰安心想,也許他該知會叔叔和阿姨一聲,請他們注意李耀的狀況,但如此一來,父母肯定會察覺不對,他實在不想被抓著問分手的原因。何況每次兩人吵架,都是在他忍不住擔憂對方的心軟下和好,他怕這一回又會重蹈覆轍,便索性狠下心,暫時不管這事了。

  他匆匆打理了下儀容,就趕緊出門。

  這幾天他都在忙著寫報告和研究出國的資料,因為顧懷為他爭取的赴美研習計畫,讓他想起大學時曾有過的留學念頭,便好奇地上留學板看前輩們的經驗談,順便計算在國外生活的花費,然後趁今早運動時向顧懷尋求意見,對方便約他晚上一起吃飯詳談。

  地點就在住處附近的一家餐廳,走路十分鐘就能到,價格中等,酒水不貴,餐點也可口,重點是環境清幽,方便兩人談話。

  點完菜後,顧懷就先問:「怎麼突然想到要留學?」

  喻辰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個想法而已,我也還不確定,說不定好奇心一過,就又想待在國內了,畢竟那預算也挺嚇人的。」

  顧懷點了點頭,也不評論好與壞,僅是先中肯地提醒道:「其實台灣已經有相當完善的醫療訓練,不論是臨床實務還是學術研究,整體都有不錯的專業表現,並不輸給國外。」

  「我知道,但你也說過,每個國家都有各自的文化,因而有不同的框架,許多事情也不能只看一個面向,我……」喻辰安偏了下頭,重新理清思路,「我只是想知道自己能走多遠,還能做多少,不想僅止於此。」

  當然,另一方面,他也想轉換一下環境,脫離目前這個會隨時被挖傷口的處境。雖然他這一陣子平靜了許多,但絕大部分還是歸功於自己縮在家裡又少與人來往的緣故,而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他需要一個更大的目標,轉移所有注意力,逼著自己不斷往前跑,直到有能力回頭注視深淵時,才敢停下腳步去對抗。

  顧懷靜靜聽著喻辰安的想法,想起母親當年牽著他的手傾訴追求新生的願想,想起對方曾說過選擇讀醫的憧憬,便問:「那你還想開一家小診所,當一個愛護左鄰右舍給小朋友發糖果的醫生伯伯嗎?」

  喻辰安臉頰一紅,有些靦腆笑了笑,「當然想啊,但留學跟開診所這兩件事不影響吧?頂多就是要再晚個十年二十年才能實現,到時我年紀大了,看起來更成熟,更符合伯伯這個稱呼。」

  「當然不影響。」顧懷再次失笑,腦海也隨之勾勒出眼前這漂亮青年變老的模樣,他想那應當會是世上最可愛迷人的醫生伯伯。

  餐點送了上來,顧懷先是抿了口紅酒,在微醺的醇香中,凝視喻辰安低頭吃飯的臉,見對方在經歷重重傷害後眼眉依然純淨,就不由低聲呼喚:「辰安。」

  「嗯?」喻辰安不解地抬眼看去,嘴裡含著咬了一半的蝦,導致一側的臉頰有點鼓,讓顧懷突然覺得有點手癢,想伸出食指戳下去。

  當然,顧懷沒真的付諸行動,僅是稍微動了下手指,就柔聲說:「不管你選擇哪條路,我都願意陪著你。」

  喻辰安愣了下。先前顧懷也說過幾次陪伴的承諾,他都以為那只是前輩對後輩的鼓勵或是朋友之間的安慰扶持,但也許是今晚餐廳的燭光渲染了氣氛,又或是他也喝了點酒導致思維不清,他竟有些捉摸不定顧懷的意思。

  陪著他,是指幫助他指導他,還是……另一種意思?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曖昧。

  喻辰安無措地吞下蝦子,面對顧懷毫不遮掩的溫柔,內心似有什麼正在破土而出,卻還來不及細品,就被突如其來的鈴聲打斷。

  「抱歉。」他尷尬地接起手機,就聽見震耳欲聾的哭聲,緊接著是一個婦人聲嘶力竭的質問。那人說得很急,還夾雜旁人的勸慰,好似發生什麼大事,吵得他十分心慌,但他依然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剎那間,他陷入一陣恍惚,彷彿整個天地都變了。

  「李耀……死了?」

 

13.惡報

  李耀死了。

  就在下午,警方收到通報,在老區的一間公寓裡發現四具屍體,據初步鑑識,這四人開吸毒趴,結果吸毒過量致死,其中一人就是李耀。

  「怎麼回事?我家李耀怎麼會吸毒?他怎麼會死了?你說啊!」

  李母銳利又刺耳的哭聲灌進耳膜,化作兇猛的巨浪撲來,打得喻辰安一陣天旋地轉。他握緊手機,腦海一片嗡嗡巨響,完全無法思考。

  李耀死了?

  從沒想過對方會用這種方式從生命中消失,一時間,他陷入這句話的迴圈裡,不斷在心底反覆審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明明兩天前還在哭著跟他道歉的人,怎麼突然就死了?

  忽然,他想起李耀的最後一封留言。

  ——「我會彌補這一切,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所以那真是李耀的遺言?而他竟然沒能來得及阻止?

  喻辰安血色盡失,渾身冷得發顫。手機那頭的哭喊從沒停過,每一聲質問都像是一把刀,一刀又一刀地刺進心臟,痛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喘不過氣的乾噎聲。

  顧懷見情況不對,立刻抽走手機掛斷,挪到喻辰安的身邊,將他轉過來面向自己,並用餐巾布摀住他的口鼻,另一手按住他的胸膛,沉聲說:「辰安,看著我,什麼都別想,先吸氣,對,再慢慢吐,別急……」

  喻辰安愣愣望著顧懷,目光十分渙散,但覆在胸口的手很暖,像注入了一股暖流驅走體內的寒意,令他下意識依對方的節奏緩緩吸吐。待他吸上幾口二氧化碳,顧懷才拿掉餐巾布,引導他繼續用腹部呼吸。

  五分鐘後,過度呼吸的症狀總算緩解,但這頓晚餐也無法再繼續了。顧懷叫來服務生打包餐點,快速結了帳,就帶喻辰安離開。

  直到回到公寓,喻辰安飄離的神智才終於回歸。他坐在沙發上,輕輕顫了下冰冷到麻木的手指,六神無主地呢喃著:「我是不是做錯了?」

  是不是他不該在李耀好不容易好轉的時候提分手?是不是他這段日子以來的態度害李耀又走上歧途?是不是他逼死了李耀?

  為什麼他不管怎麼做,都得不到他希望的結果?

  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決心,在得知李耀死亡的瞬間又迅速崩塌,也幾乎忘了對方倉皇逃離前的暴行。他死死瞪著自己的雙手,感覺耳邊又響起李耀哭求的呼喚,彷彿這屋子藏了一縷徘徊不散的幽靈。

  顧懷倒好一杯熱茶過來,聽見那句自言自語,就蹙了下眉頭。他在一旁坐下,將茶放進喻辰安的手裡,等對方喝了一口,蒼白的臉色稍有回暖後,才回應道:「他已經二十四歲了,是個成年人,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該為自己做出的事負責,也該為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代價。」

  喻辰安雙手捧著茶杯,努力感受掌心的熱源,試圖從衝擊中恢復過來。他張開嘴唇欲言又止,最後無力地閉上眼,掩藏內心的翻江倒海,「我明白,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

  一滴淚水墜落,破了他不願再為李耀難過的戒。

  那自小就切不斷的緣份在生命中佔足了份量,即使分道揚鑣,無法原諒對方給予的傷害,他也依然會在乎李耀,更希望放開彼此是對兩人最好的選擇,誰知事與願違。

  「我不懂,他留言說他會彌補這一切。」喻辰安睜開眼,滿臉都是對自己的懷疑與迷惘,「但吸毒吸到死……就是對我的彌補?」

  顧懷眸色一深,「他留言給你?」

  喻辰安點了點頭,拿出手機放出那段語音。顧懷盯著手機螢幕,安靜地聽完留言後,就神色稍緩地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嘆。

  「也許他是真心想彌補吧,但吸毒的人一向精神不穩,容易做出失常之舉。辰安,我明白你的自責,特別是你們剛分手就發生這種事,難免會懷疑自己,這些情緒反應都是正常的,但你也別忘了一件事。」

  見喻辰安溼潤的烏黑雙眼像在追尋迷途中的燈塔般,信賴而專注地凝視著自己,顧懷不禁心中一軟,語氣也柔和下來,儘管溫柔的言語下也藏著一份冷意。

  「真正錯的,是那些利用你的良善與信任傷害你的惡人。」顧懷微微揚起唇角,掩去心底的嫉惡如仇,「他們終會遭到報應,而你會好好活著。」

  即便這份報應不是由法律給予的制裁。

  *  *  *  *

  每年吸毒致死的人不計其數,社會對自甘墮落者的同情心亦十分淡薄,故而李耀等人的死亡沒能掀起多少浪花,就沉寂在越演越烈的官員貪污案及滅門兇殺案的新聞轟炸中,就連網路上的討論也寥寥無幾。

  李母在昨晚被掛斷電話後,就沒再打過來騷擾喻辰安,大概是轉移戰火到喻母那裡去。自從喻辰安遭到輪暴後,李家雖然對他的目光有所改變,但依然與喻家保持頻繁的聯繫,偶爾也會傳達一些對他的關懷,只是這其中有幾分真情就不得而知了。

  喻辰安以為父母在得知消息後,會打來追問他李耀的事,但他從晚上等到隔天中午都沒收到電話,一直到睡完午覺起來,才聽見門鈴聲響。

  他走到玄關,透過貓眼一看,頓時整個人都懵了,便手忙腳亂地打開門,臉上閃過一絲心虛,「爸,媽,你們怎麼來了?」

  自家孩子從小養到大,什麼表情都逃不過父母的法眼,喻父沉著臉,一副要來一段大道理的樣子,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喻母則把皮包往丈夫身上一甩,就往屋裡走去,「先進來再說。」

  他們一大早就開了幾小時的車匆匆趕來,連一聲通知都沒有,就是怕兒子還沒走出上一次的傷害,又接連受到李耀去世的打擊,會承受不住地崩潰,卻故作堅強地忍著不說。

  果然,喻辰安那強自鎮定的神情,證明他們來這一趟是對的。

  喻母身為市立第一高中升學資優班的班導,能夠鎮壓一群腦筋不錯的中二期孩子,性格自然是極為強勢的,儘管她近來因心境轉換變得溫和許多,但目光依然犀利,僅僅一個掃視,就察覺這屋子少了什麼。

  「你跟小耀怎麼了?」喻母連拖鞋都還沒換,關一門,就一語道破喻辰安一直想隱瞞的事,「你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

  喻辰安抿緊嘴,不敢直視地囁嚅道:「我們幾天前就分了。」

  喻母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心中警報響個不停。

  自從兒子出事後,他們兩夫妻就一直勸他搬回家,台北雖然工作機會多,但離家太遠,出了什麼事、過得怎麼樣,他們做父母的都無法及時知道,又擔心孩子報喜不報憂,讓他們想幫忙都出不到力。

  偏偏喻辰安從小雖乖巧溫順,卻也倔強獨立,拒絕做受父母庇蔭的啃老族,堅持要至少撐到PGY結束,他們勸不過,只好將人交託給一心信任的李耀,希望兩孩子能互相扶持地走過難關。

  誰知事情的發展會如此出乎預料,若非李母一收到警方電話就打來哭訴,他們都不敢相信李耀竟然會染上毒品,還把自己賠了進去。

  李耀是他們看著長大的,本性不錯,在他們面前也很有禮貌,對自家兒子又一往情深,上次見面時,雖然人看著憔悴許多,卻也是過於擔心所致,還信誓旦旦地保證會照顧好辰安,怎麼最後會想不開去碰毒品?

  想起以前看到許多同性戀因不堪社會壓力吸毒濫交的醜聞,喻母就更加緊張了。她低聲追問:「你老實告訴媽,你有沒有跟著吸毒?」

  怕孩子為了安撫他們敷衍了事,又想起兒子經歷過的傷害,喻母的聲音又軟了幾分,再沒有以往板著臉訓話的威嚴,甚至佝僂著背,近乎懇求地顫聲說:「安安,爸媽保證不生氣,你老實說,有問題我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喻辰安鼻子一酸,立刻搖頭,「真的沒有,我沒騙你們。」

  喻母仔細觀察他,見他眼神清澈依舊,除了氣色差了一點外,還是那俊秀漂亮的模樣,絲毫沒有傳聞中吸毒者的委靡空洞,這才放下心中大石,重重地吁了口氣,「沒有就好。」

  她伸出手想碰兒子的臉,但想到對方住院期間對肢體接觸的排斥,就遲疑地僵在半空中,怕又刺激到什麼心理創傷。那段日子裡,喻辰安時常如驚弓之鳥的惶恐迷惘一直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讓她這個做媽的心如刀割,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收起嚴師嚴母的形象,拼命用遲來的慈母溫柔去關愛對方。

  但不知為何,她越是如此,就感覺兒子離她越遠。她越焦慮,兒子就隱瞞越多事,直到發生這麼大的事,才不得不被捅破,真是叫他們又氣又急。

  喻辰安愣了下,朝一旁沉默的父親看去一眼,再對上母親眼裡小心翼翼的希冀,就明白了什麼,心裡也滑過濃濃的懊悔。他主動握住母親的手,往自己的臉頰貼去,低低地喊了聲:「媽。」

  喻母頓時眼眶一紅,哽咽地問:「你不怕了?」

  喻辰安有些哭笑不得,卻也跟著紅了眼,「你們是我爸媽,不一樣。」

  雖然他還無法放開懷地去擁抱人,但畢竟是自己血濃於水的親父母,也不是突如其來、毫無防備或充滿惡意的觸碰,自然是不一樣的。

  喻母這才欣慰地笑了笑,忍住淚水,捧住兒子的臉細細打量,心疼地說:「瘦了好多。」

  喻辰安連忙說:「那是因為我最近有在運動,是健康瘦。」

  喻母聞言,便又捏了捏喻辰安的手臂,確實是比以前還結實的觸感,便點頭笑道:「是有點肌肉了,不錯,有好好照顧自己就好。」

  喻父本就不是擅於話家常的人,眼看妻子開心點了,便也緩了臉色。他先是將行李放好,就轉身又要出門,「你們聊,我去買菜。」

  喻辰安一聽,就趕緊阻止,「不用了,爸,你們開這麼久的車都累了,晚上出去吃吧。」

  「開個車哪有多累?」喻母打斷他,揮了揮手趕丈夫離開,「你也不常回家吃飯,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爸就想給你煮一頓好的,讓他去。」

  「……」

  喻辰安不知該說什麼了。從小到大,他一直努力照父母的期望,做一個堅強獨立的人,不給父母添麻煩,不讓他們為自己擔心,卻不知為何,他越是長大,父母就好像越為他傷心失落?

  不過,還不等他多想什麼,喻母就接著問起他與李耀分手的事,喻辰安不想多說,便略過那一晚的失控,以「性格不合感情淡了」帶過。

  喻母自然是不信,這兩個孩子是他們看著長大的,性格如何、感情如何,她又怎會不清楚,只覺得肯定是李耀過不了另一半被別人糟蹋過的心結,才會一時想不開碰了毒品鑄下大錯,便只好轉移話題,聊些其他生活近況,免得傷了孩子的心。

  喻辰安見母親不再繞著感情話題追問,便鬆了口氣,說起近來的作息,也說到之後可能會參與交流研習的計畫,至於從昨晚就寄宿在心底的陰影,則是絕口不提。

  喻母看他說著同時,眼裡還閃爍著對未來的期待,便更加欣慰了,一腔母愛也在啟動開關後就氾濫成災。以前她怕子不教父之過、慈母多敗兒,才會處處嚴格管教,現在只覺得自己怎麼疼愛都不夠,只期盼孩子能平安快樂,其他什麼的都不在乎了。

  母子倆聊到一半,手機就響起Line的通知聲,喻辰安趁母親喝水歇一歇時,拿起手機一看,果然是顧懷。

  「吃飯了?」

  喻辰安嘴角輕揚,回覆:「吃了,你呢?」

  顧懷回得很快,「剛動完一場手術,正準備要吃。」

  喻辰安看了下時間,都已經快下午三點了,便丟去一個拍拍肩膀的安慰表情圖,「辛苦了,顧醫師今天還要值班吧?」

  「是啊,急診。」

  「又是幫徐醫師代的班?」

  「沒辦法,交友不慎,又被坑了。」

  雖然僅是文字訊息,卻能感覺出手機那頭的無奈與委屈,喻辰安不禁莞爾失笑,再丟去一張安慰的表情貼圖,表示深感同情。

  「今天我爸媽來,晚上有大餐吃了。」

  不知為何,喻辰安就想跟對方分享這個訊息,也許是因為顧懷自然不刻意的日常關懷,令他不會一直陷入鑽牛角尖的低潮中,也或許是與家人不期然的團聚,令他在這個特殊時刻倍感溫暖,便忍不住開起了小玩笑。

  顧懷也果然沒讓他失望,立刻傳來一張羨慕嘴饞的狗狗貼圖,並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幽怨吶喊,「值班的夜,只有一杯咖啡陪伴我孤寂的胃。」

  想像一下從容儒雅的顧醫師可憐兮兮地捧著一杯冷咖啡看自己吃大餐,喻辰安就不禁低笑出聲,完全忘了身邊還有一個老媽在。

  喻母眼皮一跳,感覺兒子的氣場變了,好似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就好奇地湊過去看一眼。她瞥見Line上的ID寫著顧懷,便搜腸刮肚地回想一番,記起對方是兒子的指導醫師,長得相當英俊,在兒子住院期間,也天天跑來病房幫忙照顧,來得比李耀還頻繁。

  她觀察了下喻辰安回訊息時的神情,再回憶顧懷對待自家兒子的態度,便敏銳地察覺出什麼,頓時憂心又起。在她看來,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安才經歷這麼多變故,實在不宜再牽入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裡。

  這時,喻父提著一堆菜回來,一進廚房就開始咚咚咚地切肉,看來是打算要大展身手。喻母見喻辰安期待地伸長脖子往廚房張望,便心中一軟,暫時打消試探的念頭,不願破壞孩子難得的好心情。

  但一想起兒子談起李耀時的欲言又止,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希望這位顧醫師不是介入孩子感情的第三者,否則她真不知要如何跟李家人交待。

 

14.童話裡

  喻家的男人都挺有廚藝上的天賦,特別是喻父,年輕時他就是用一桌好菜綁住喻母的,所以當陣陣麻油香隨「滋啦」翻炒聲傳來時,喻辰安就忍不住溜進廚房,美其名是打幫手,實則是想偷師。

  在眾多海外僑胞的經驗談裡,無一不揭露出一個窘境,就是胃口不合,即使隨著華人的人口增加,中菜館也越開越多,但味道依然有差,而且中菜也分許多菜系,其中光是台式料理就與一般中式料理有所區別,所以要想吃道地的家鄉菜,就只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關於這一點,他已經向顧懷求得驗證,儘管他常因生活忙碌,在吃食上不甚講究,但經過這一個月的調養,他也喜歡上做菜的樂趣,日後若是真的要出國,就得趁現在向父母多學點手藝。

  喻母一個人在客廳閒著無聊,便也擠進廚房指點江山,於是小小的空間裡塞著一家三口,兩夫妻又各有不同手法,難免起了點口角,當場就來了場名師辯論賽,但他們嘴裡吵得兇,眼裡卻是對另一半沒好氣的包容。

  喻辰安在一旁聽聽這又聽聽那,感覺有些手忙腳亂,又有些懷念地看父母互相埋怨,好似回到小時候一家人忙著備年菜的吵吵鬧鬧。

  晚餐果然極為豐盛,特別是喻父用家傳秘方燉煮的土雞湯,香醇濃郁的金色湯汁緩緩入口,暖身又暖心,也溫暖了遭寒流肆虐的冬夜。

  飽餐一頓後,喻辰安洗完碗盤,就陪父母看近日正紅的連續劇。俗套的豪門恩仇在浮誇的演技下成功吸引無數人的目光,並引起或批評或嘲笑的共鳴,就連為人師表的喻家夫婦都忍不住隨劇情批上一兩句。

  喻辰安原本就不常看電視,自從李耀離開後,電視機更是不曾被打開過,此時清冷許久的客廳因父母的到來再次熱鬧,他卻有些心不在焉。其實,他對這類八點檔沒什麼意見,只是不小心記起曾經有個人為了等自己下班回家,竟無聊到邊看鄉土劇邊發臉書狂吐槽。

  他抱著靠枕坐在沙發上,視線看似向著電視,心思卻飄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彷彿靈魂又脫離了肉身,徘徊在時間與空間的交界處。

  依稀間,他感覺自己回到了某些時間點。

  他看見自己與李耀同居第一晚的相擁而眠,看見李耀拉著他在客廳跳舞的歡笑嬉鬧,也看見李耀在他又一次晚歸時的大發脾氣,還看見李耀毒癮發作時倒在地上的激烈抽搐。

  窗外吹過一陣風,傳來玻璃微微震動的聲響,他下意識轉頭望去,竟又看見李耀站在窗邊無聲地嚅動著嘴唇,似乎在說什麼。

  「安安,你在看什麼?」

  喻辰安回過神,見母親正納悶地看著自己,便習慣性地拉起微笑,「沒什麼,只是在想明天要陪你們去哪裡逛。」

  喻母擺了擺手,「不逛了,我們來也只是想陪陪你,順便看李耀他爸媽有什麼要幫忙的。唉,你也知道他們正好出差去上海,昨晚收到消息,已經來不及訂機票,只能繞一大圈轉機,今天下午才回來就匆匆趕去警局,現在也不知道情況如何,我看接下來幾天都有得忙。」

  幾分鐘的廣告很快結束,客廳再次陷入專注看劇的氛圍,喻辰安卻是想起李母昨晚的那通電話,就莫名有些發慌,也越發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電視放起了片尾曲,喻辰安站起身,準備替父母安排寢具,就聽門鈴突然大響,那尖銳而急促的聲響就像一把狠狠捅進胸口的錐子,讓原先的不安更加強烈了。

  顧母納悶地看了下時間,「這麼晚了,誰啊?」

  喻辰安搖了搖頭,勉強穩住心跳,走過去看了下貓眼。

  門外站著的是李耀的父母。

  「叔叔,阿姨。」他打開門,遲疑地喊了一聲,就在李母的怒目而視中閉上嘴。他臉色煞白地倒退幾步,讓兩人進到屋子來。

  喻母見到他們,也是一陣訝異,連忙招呼他們坐下,喻父也起身去廚房拿茶水招待。誰知,李父手一揮,就沉聲說:「不必麻煩,我們就問小安一句話,問完就走。」

  「什麼話都坐下喝口茶再談。」喻母感覺不對,依然好聲好氣地勸說,邊跟喻辰安使眼色,要他去廚房幫忙,待她先安撫一下人。

  李父好歹是作生意的,也顧及兩家多年的交情,便稍微斂了臉色,然而李母從昨晚忍到現在已經撐不住了,一開口就是悲切的哭聲。她甩開丈夫的手,指著喻辰安激動地說:「昨天你掛我電話,我就知道你做賊心虛,你自己老實承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耀吸毒了,卻一直沒跟我們說?」

  喻辰安渾身僵直地低著頭,不敢面對家長們的目光。

  喻母心中一噔,趕緊幫兒子打圓場,「安安應該也是才知道的,沅麗,我知道你難過,白髮人送黑髮人誰不心痛,小耀出事我們也心疼得要命,安安更難受,有什麼問題我們好好談,先別急著怪孩子。」

  「不怪他難道怪我們做父母的?」李母一度想衝到喻辰安面前,卻被喻母擋下,「你也不用幫他找藉口,這些年他一直待在小耀身邊,小耀做了什麼事他會不清楚?」

  喻母聽得一頭霧水,「小耀做了什麼事?」

  李父這才壓著怒氣開口:「警方說小耀的吸毒史應該至少有半年了,不只如此,他們還查出他早在去年就因曠課太多被退學了。」

  「什麼?」喻母嚇了一大跳。

  李耀大學重考三次,好不容易才肯放棄第一志願,選擇排名第三的公立大學,如無意外,明年就能畢業,誰知他竟一聲不響地被退學,還在半年前就開始吸毒,而家裡人竟對此一無所知。

  喻母徹底傻了。同居男友出這麼大的事,必然會對兩人的生活與未來規劃都造成極大的影響,但為何兒子竟然一個字都不曾提過?

  她見喻辰安一直保持沉默,顯然是默認了,便又氣又疼。氣兒子的報喜不報憂,疼兒子寧可吃苦也不讓家人擔心的倔強,但當媽的心終究是偏的,她只好趕緊將人打發去廚房,自己拉著李母勸慰。

  喻辰安逃亡似地走進廚房,對上父親凝重的複雜目光,便眼眶一紅,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喻父搖了搖頭,朝流理台上的一壺茶指了指,沉聲說:「過一會兒再端出去,向人家父母好好道歉。」

  「……」

  他抿緊嘴角,默然走到流理台前,翻出兩個杯子放在托盤上,聽著客廳裡越漸大聲的談話,大多是李母氣憤的指責,且句句直戳要害。

  「我老早就懷疑小耀過得不好了,你兒子也不知給他灌什麼迷藥,讓他這麼死心塌地,當初就因為談戀愛考不好大學,後來還蹺課讀不好書,現在又吸毒死了,你兒子卻從頭到尾都沒管他,分明是在玩弄李耀,搞不好遭強暴也是自己生活不檢點,害李耀學壞。」

  「你這話說得過份了。」喻父忍不住動怒了,「毒品害人是常識,李耀長這麼大了,該不該碰毒品,自己還搞不清楚嗎?」

  李母尖聲反擊,「你都說是常識,那為何你兒子卻知情不報?」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先聽安安解釋。」

  「解釋又有什麼用?我兒子能回來嗎?他害死我兒子不用負責嗎?」

  胸口劇烈地起伏,喻辰安緊緊捏著托盤的邊緣,卻擠不出一點力氣將它舉起,思緒更是在朦朧的視野中,隨每一句指控陷入漩渦。

  是他的隱瞞害死李耀嗎?

  是他不甘做一隻籠中鳥的「不安於室」毀了李耀嗎?

  他至今所受的一切傷害,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嗎?

  廚房的小窗再次傳來被風拍響的聲音,喻辰安六神無主地看過去,又見李耀淡薄的身影站在窗前,幽怨地張闔著嘴。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你明明有我了,為什麼還跟別人走這麼近?」

  ——「你不能就只有我嗎?」

  喻辰安忽然推開手中的托盤,茶具隨晃動發出碰撞的聲響,溢出飄著烏龍淡香的茶水,也喚起長久來被積壓在心底的怨怒。

  憑什麼要道歉的人是他?

  他紅著眼轉過身,如一頭衝破理智的困獸,握緊雙拳走出去。

  客廳裡,兩家父母的爭論越演越烈。

  起初,喻辰安的父母顧及到對方喪子難免口不擇言,便忍著脾氣勸導,希望他們別對孩子造成二度傷害,誰知李家夫婦不僅聽不進去,還先聲奪人地反嗆回去,連帶當年孩子們交往的舊帳一起吵。

  「就是你們兒子勾引我家李耀走上歪路變同性戀,才會毀了他的一生,害我李家名譽受損,現在還裝什麼弱勢受害者?」李母尖銳的嗓音幾乎能穿破天花板,「他要是一開始就能潔身自愛,也不會給人強暴!」

  「你說什麼?」喻母氣得連嗓音都在發顫,喻父也大發雷霆,正要將兩人訓一頓趕出去,就聽李父進一步地提出質疑。

  「想一想也奇怪,他一個成年男人竟會沒有力氣抵抗別人,這合理嗎?」李父看似沉著嚴謹,說出的話卻教人心寒,「而且他既然失憶了,又有哪來的創傷?犯了錯就要勇敢承認,只會扮弱者像什麼話?」

  「有沒有力氣抵抗,叔叔你讓人強暴一次不就知道了?」

  李父一愣,就見一向乖巧的孩子竟渾身帶刺地走過來。

  「記得小時候我們有次一起吃飯,回家時有輛車從身邊擦過,叔叔你當時逃得很快,甚至都忘了把李耀拉走,事後還怪他不看路。」此時的喻辰安只想狠狠反擊,把所有怨恨都發洩出來,含著淚水的雙眼也犀利得透亮,「你也怕死吧,但你又沒死過,你怕什麼?」

  「你!」李父沒想到自己會被如此嘲諷,正覺得惱羞成怒,就聽喻辰安繼續說:「把李耀逼上絕路的不是我,而是從沒真正關心他的你們,李耀只是我男友,不是我兒子,我沒有義務幫你們管教兒子,若不是他苦苦以死相求,說他寧肯跳樓自殺也不想被你們知道他退學吸毒,我又何必幫忙隱瞞?還天天想著幫李耀戒毒,把自己搞得跟智障一樣!」

  「胡說八道!」李父氣瘋了,再也顧不得什麼面子,就衝上前揮去一巴掌。喻辰安本來要閃開,誰知,就在長相酷似李耀的李父揮掌時,腦海突然閃過一個畫面,讓他整個人僵在原地,震愕地瞪大雙眼。

  「啪!」

  李父那巴掌用上所有力道,喻辰安被打得腦袋一暈,就在喻母的尖叫聲中摔倒,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安安,你有沒有怎麼樣?」

  「李浩成,誰准你打我兒子?」

  「老李,那是別人家的孩子,你怎麼動手了?」

  一片鬧哄聲中,喻辰安失神地撐在地上,耳朵都是嗡嗡的鳴響,意識也沉陷在那越漸清晰的畫面裡。半晌後,他才回過神,流著淚呢喃:「是李耀,我想起來了,是李耀,是他……為什麼?」

  喻母沒聽清楚他說什麼,只依稀聽見「想起」兩個字,就叫其他人先安靜下來,再次柔聲問:「安安,你剛說想起什麼?」

  喻辰安木然地抬起臉,「那一晚,李耀也在。」

  「哪一晚?」喻母問完,就神色一變,駭聲說:「那一晚?」

  「是李耀。」喻辰安冷冷地望向李家夫婦,「是他帶人輪暴我。」

  就在方才,他想起自己被兩個人架住雙手壓在地上,臉頰是被打過的熱辣痛感,而李耀竟跪在他身上揚著瘋魔般的猙獰狂笑,親手撕開他的衣服。

  「不可能!」李母不敢相信地尖聲反駁:「你不是失憶嗎?怎麼說想起來就想起來的?你現在是心理扭曲有病,有被害妄想也別往我兒子身上套,小心我告你污衊!」

  李父失控打完人,正覺得心慌,此刻一聽,更覺不妙。現在社會大眾普遍同情性侵受害人,特別是輪暴這種惡意的重度傷害,即使喻辰安真的是栽贓誣陷,也必會先引起眾人對他們的謾罵與抵制,網友們又熱衷人肉搜尋,屆時就算澄清污名,他們家的名聲也完了,生意也別想再做下去。

  思及此,他就趕緊叫妻子閉嘴,好聲好氣地說:「什麼事都好商量,你看我們兒子都沒了,辰安也還好好活著,算是幸運的了。反正男孩子也不會懷孕,堅強一點,不如就看在過往的交情上,我們這事情就私下和解吧,多少錢我們都賠,畢竟鬧大了誰都難看。」

  「你……」喻母愕然,「你竟然敢說這種話?你還是個人嗎?」

  喻父也像看怪物一樣地瞪著李家夫婦,完全無法相信眼前這人是自己三十多年的同窗至交。到底是自己瞎了眼,還是人真能變得這麼多?

  喻辰安無語望著這一幕,心裡有說不出的荒謬與可笑,原來傷害他的人一直都在身邊,也難怪李耀幾天前強暴他後會落荒而逃,大概就是怕他受到刺激後會恢復記憶吧,而他居然還蠢得為李耀的死傷心落淚?

  他忍不住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就感覺鼻腔似乎有什麼流出來,頭也越來越痛,接著就眼前一黑,在母親的驚呼聲中暈了過去。

  在意識消失的那一刻,他突然記起十月三日的那一晚。

  醫院清冷無人的走廊上,他心急如焚地加快步伐,一邊打電話給李耀,撥話音嘟嚕嚕地響著,始終都沒有人接起。他匆匆地下到一樓,轉過一個彎,就隱隱聽見了……熟悉的手機鈴聲。

  那是李耀為他設置的專有鈴聲,截自於李耀親自唱的一首歌。

  ——「我願變成童話裡,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註:光良的《童話》)

 

15.很特別的

  喻辰安又作了夢。

  夢境從他與李耀年少時的情竇初開開始,到他被丟入深淵的那一晚,最後在百般羞辱中,以李耀猙獰的笑臉和蘇沂禎被摀住嘴的掙扎作結,直到醒來時,他都還能聽見李耀走火入魔的呢喃。

  ——「毀了你,我只有毀了你……你才能只屬於我……」

  身體像又一次被狠狠撕裂,連同心臟和靈魂,都在那不知真假的夢境中化成碎片,喻辰安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會從此成為李耀的囚奴,但他知道,李耀曾經留給他的美好是徹底毀了。

  此時,眼前是熟悉的慘白天花板與淺綠布簾,半掩的簾布外有人聲低語,其中夾雜母親的啜泣聲,喻辰安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急診的病床上。

  「我們是不是做錯了?」喻母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我從來沒看過安安這樣頂撞長輩,可見他平時受了多少氣,都一直默默忍著不肯跟我們說。」

  喻父沒有說話,沉默之下,是一份深沉的哀傷。

  喻母擤了下鼻子,壓低聲音地哽咽說:「我們為人師表,自以為創造一個最好的環境,把孩子培養成一個知書達禮、奮發上進的人,就能問心無愧,卻忘了教會他如何保護自己,也忘了教他……怎麼回家。」

  喻辰安聽到這就鼻頭一酸,十分懊悔今晚的衝動。明明這整場衝突可以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卻因為一時的懦弱,沒能及時坦承,進而搞砸了一切。

  儘管他也因而看清了李家人的另一面。

  李父能在氣極之下打他,想必以前也沒少向家人動粗,難怪李耀每次提起李父總是聞之色變,像個刺蝟般萬分抗拒,對李母更是不耐煩地敷衍了事,也難怪李耀對他的依附感會這麼重,甚至不惜以自殘約束他。

  但他到底又做錯了什麼,必須接受這些傷害?

  「你說我們真的要告老李嗎?」喻母遲疑地說:「警察說安安傷得不重,告的話也頂多是賠錢了事而已,還費時,不如私下和解。」

  「等孩子醒來再說。」喻父終於開了口,卻流露出濃濃的疲憊。

  「那……」喻母又將音量壓低了些,「李耀的事,該跟警方說嗎?」

  喻父沉吟了許久,最終仍是一聲無奈的嘆息,「讓安安自己決定吧,這事不好解決,我們不能隨意幫他作主。」

  聊到這裡,兩人就轉移話題,說起要如何幫兒子補身體。

  喻辰安默然聽了一會,覺得呼吸有些不順,就吸了下鼻子。父母一聽聞動靜,就立刻停止談話,撩開簾布走進來,喻母也已擦乾淚水,恢復笑容。

  「醒來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媽給你去叫醫生。」喻母說著就又要往外走。喻辰安連忙出聲阻止,通常晚上的急診非常忙,病人若沒有特殊狀況,就不用特地喊人,等時間一到,醫護人員就會過來查探,何況他自己就是醫生,能自行判斷傷勢如何。

  「唉,你真是嚇死我們了。」喻母幫喻辰安墊高枕頭,讓他能稍微坐起來談話,「你暈倒後,你爸就急得報警把你送來急診,還以為是傷到哪了,幸好只是耳膜輕微穿孔,外加精神衝擊太大才暈過去,醫生說留下來觀察一晚,確認沒有後遺症就能回家休養。」

  喻辰安給自己做了下簡單的測試,確定沒有腦震盪,雖有些耳鳴和刺痛,但不影響作息,就說:「我沒事,不用留下,把床位讓出來吧。」

  「醫生說留就留。」喻母拍了下他,「自己是醫生就不聽醫囑了?」

  「……」

  眼看時間很晚了,喻辰安知道母親的身體一向不太好,此刻面容也十分憔悴,便勸他們先回家休息,喻母卻堅持要陪,喻父也不吭聲,眉頭緊蹙,倒是有幾分左右為難,既擔心兒子,也擔心妻子。

  正當三人僵持不下時,布簾就再次被掀開。

  「伯父伯母就放心去休息吧。」顧懷手上拿著兩個紙杯,一杯是喝了一半的微涼咖啡,另一杯卻是散發濃郁香味的熱可可,「我正好忙完了,可以幫忙照顧辰安。」

  喻母見顧懷一進來就將熱可可遞到喻辰安手上,眼裡的笑意十足寵溺,自家兒子也眼睛一亮,一副接受得理所當然的樣子,就不禁眼皮一跳。

  倒是喻父一掃陰霾,眉開眼笑地朝顧懷伸出手,言詞萬分懇切,「又麻煩顧醫師了,您真是我們辰安的貴人。」

  「哪裡,伯父不用這麼客氣。」顧懷握住喻父的手笑道。

  喻父用雙手緊緊握了下顧懷的手,滿懷感激地道了謝,又沉聲叮囑兒子要聽醫生的話別亂跑,乖乖地等爸爸明早來接,就放心地拉著欲言又止的妻子離開。

  回公寓的路上,喻父忍不住欣慰地感慨,「顧醫師真是安安的良師益友,現在的年輕人不比以往,願意這樣照顧後輩的已經不多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感謝人家,幫兒子鞏固好人脈搞好交情,等這些麻煩事都過去後,就找個日子請顧醫師吃飯吧。」

  喻母一臉複雜,很想扒開老公的腦袋瞧一瞧是怎麼長的。

  另一廂,喻辰安還在咕噥著,「只是輕微穿孔而已,真的不用留下。」

  顧懷搬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然後放棄睡在床上有專業陪護的機會,回家孤零零地打地鋪睡覺?」

  以喻辰安那間只有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自然得將大床讓給父母睡,自己睡沙發或打地鋪,但喻辰安有傷在身,別說顧懷有私心,做父母的肯定也不捨得。

  「這樣不是公器私用嗎?」喻辰安有些心虛。

  顧懷失笑,「放心,如果缺床位,一定馬上把你踢走。」

  喻辰安這才笑了下,沒再糾結這個問題。他喝了口熱可可,用甜膩的糖份舒緩受傷又做惡夢的不適,稍微安撫了跌宕一夜的心情。他看向正在喝咖啡的顧懷,注意到對方眉間的倦色,便說:「好像兩次進急診都剛好是顧醫師當班。」

  「是啊。」顧懷十分無奈,「我肯定是跟急診室有仇。」

  喻辰安跟著苦笑,想起自己望眼欲穿的復職通知,心裡是滿滿的失落,「我的心理評估是不是要搞砸了?」

  顧懷立刻豎眉佯裝震怒,用霸道總裁的口吻說:「誰說的?天涼了,我看有誰敢搞砸你的評估?」

  戲精上線,誰與爭鋒?

  喻辰安不禁噴笑一聲,雖然知道對方只是安慰他,但心情仍是好轉了不少,接著他感覺耳膜一陣刺痛,就低呼地皺起臉,樂極生悲。

  顧懷見狀,也不敢再開玩笑了,等喻辰安的耳朵稍微舒緩後,就換了個話題,「晚上吃了什麼大餐?」

  然後,他就發現這是一道自虐的跳坑題。

  「土雞湯、蒜蓉蝦、白切肉、麻油雞飯……」喻辰安意猶未盡地數著,滿臉都是回憶人間美味的滿足神情。

  「……果然好奇心殺死貓。」顧懷每聽完一道菜,肚子就跟著咕嚕一聲。晚餐只來得及吃一個速食漢堡的他,幽幽瞪著手中苦澀的冷咖啡,泛起了懊悔的淚光,十分委屈,「我現在更餓了。」

  喻辰安既好笑又不忍,「哪天換我親自下廚請你吃飯?」

  「一言為定。」顧懷欣然應許。

  顧懷說的沒錯,今晚的急診難得清閒,但也難保不會有突發狀況。喻辰安早就看出他一直在勉強撐起精神,便挪了挪身子,讓出一點空位,「你趁現在睡一會吧。」

  顧懷白天進行過一場手術,還沒休息多久,匆匆吃個遲到的午餐,就接著一路忙到現在,確實累得不行,便取下眼鏡抹了把臉,妥協道:「好吧,就瞇個十分鐘,記得喊我。」

  說完,他就俯下身,雙手交疊地趴在那空位上,迅速睡了過去。

  喻辰安靜靜看著顧懷的側臉一會,才意識到對方趴的位子離他很近,幾乎能感覺到對方溫熱的吐息,但也許是顧懷總能給他一種舒適自在的安全感,又曾在他最狼狽的時候伸出援手,他竟一點也不會感到不適。

  心理師曾經問過他:「你覺得你那位朋友對你來說是什麼?」

  他忘了當時自己說了什麼,但此刻細細一想,便忍不住在心裡回答:「是很特別、很特別的存在。」

  喝完了熱可可,喻辰安將杯子擺到一邊,調整好枕頭高度,就躺下來繼續望著天花板,試圖放空思緒,但晚上發生過的事仍不由自主地在腦海重演。

  漸漸地,心頭再次被哀傷覆蓋,眼角滑下一滴淚。

  一張面紙輕輕貼上他的眼角,喻辰安訝然望去,就見顧懷已經醒來,正無聲地凝視自己。這瞬間,他有種傾訴一切的衝動。

  「我……我想起失憶那晚的一些事……」

  話一出口,聲音就被更多的淚水堵住,讓他再也說不下去。

  顧懷連忙又抽了幾張面紙,「我知道。」

  喻辰安納悶地張大溼潤的眼眸,被塞了太多事情的腦袋有些轉不過來。顧懷看他這模樣,內心便湧起一股衝動,想將兩人的靈魂互換,由自己去代為承受那些惡行,為他斬除那些骯髒的惡人。

  顧懷深吸口氣,藏起那些過於陰暗的念頭,只留給喻辰安最乾淨純粹的溫柔,說:「抱歉,我不小心聽到你父母的談話。」

  喻辰安了然,便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著淚,又覺得男人哭成這樣太丟臉,便將臉埋進蓋在身上的外套裡,偷偷擦去羞恥的痕跡。顧懷也不急著追問或安慰,只是安靜地陪伴著,回想先前聽到的那場對話。

  在喻父的堅持下,李父暫時以普通傷害罪被扣押,但面對警察的詢問,兩家父母都不願說太多,只說是起了衝突,孩子忍不住頂撞一句,李父就失控打人。

  等警方走後,李母才後悔地聲淚俱下,求他們別說出李耀幹的骯髒事,也別告李父,不管多少錢她都願意賠償,兒子已經死了,她不能再讓丈夫出事,也希望能保留一點兒子的名聲,吸毒致死已經很糟了,再加個性侵害人的罪名,他們家真的會完蛋。

  當時,顧懷站在轉角處,幾乎要折斷手中的筆,只想把喻辰安帶離這荒謬的世界,卻也明白,遍體鱗傷的人最需要的是重新拿回自己的人生,而非再隨他人的喜惡起伏,因為當年他與母親也是這般走來的。

  幾番微弱的抽氣後,喻辰安終於調適好情緒,慢悠悠地小聲說:「在聽到李耀的死訊時,我真的很恐慌,也非常內疚,但冷靜下來後,卻又發覺心底深處竟也鬆了一口氣。」

  他依然埋著臉,像要遮掩自己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因為這彷彿解脫的感覺讓他十分心驚。李耀總歸是他全心愛過的人,就算對方自作虐,他也不該會有如此反應,好像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掏空了他對李耀最後的情感。

  誰知,結果居然是……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喻辰安感覺眼眶又是一熱,就閉上雙眼,緊抿著嘴唇,待氣息稍緩後,才啞聲說:「我曾經很愛李耀,後來覺得他很可憐,現在是再也沒辦法原諒那個人。」

  「原諒是給值得寬恕的人。」顧懷微微俯身,在喻辰安的頭頂上方輕柔拂過,像在愛撫一個珍寶,每個指尖都是萬般憐惜,「你只需要原諒你自己,原諒這個一直傻呼呼責備自己的喻辰安。」

  「道理我都明白,但……」喻辰安抬起臉,對上顧懷像能望進靈魂深處的眼眸,不禁悸動了下。他沉默了會,就輕嘆地苦笑,「我會努力的。」

  *  *  *  *

  李耀身為輪暴案受害者的同居男友,又曾被列為初步的懷疑對象,警方在調查吸毒致死案的第一晚,就被負責整理資料的小琪對上身份。

  雖然兩案應當沒有關連,但謝真理依然在隔天收到通知,便立刻向隊長要求查看吸毒案的紀錄,對方也答應得挺爽快,畢竟這案子初步診斷沒有什麼疑點,也很快就要轉交給緝毒組。

  「四位死者除了吸食海洛因外,還施打過量嗎啡,公寓也搜出大量嗎啡注射劑與醫療器材,床底下還有一大箱現金,屋主很可能涉嫌竊取醫院資源私販禁藥,得追查來源。」程隊長面無表情地交待著,「所以你注意分寸,別多找事。」

  謝真理皺了下眉,感覺對方只想盡快把案子踢出去,便冷聲回應:「如果沒有疑點的話。」

  然而,在翻過紀錄後,謝真理也確實感覺不出疑點。

  根據法醫在現場的初檢,李耀等四人的手臂有不少新舊針孔,鼻腔也有些異變,毒蟲身份不言而喻,因此他們會死於毒品過量並不奇怪,但警方為求公正,還是得按照流程進行解剖鑑識,以確認死因。

  謝真理回想初次見到李耀時,就感覺對方雖然長得端正帥氣,卻委靡消瘦,情緒起伏又大,話語間多是自怨自艾,但她考慮到對方初逢變故,就沒往細部去想,如今想來,李耀確實有吸毒的症狀。

  她認真地看完紀錄,做了重點摘要後,就闔上檔案夾,猶豫是否要打電話慰問喻辰安。不得不說,情感上,她很同情喻辰安,還沒走出被輪暴的陰影,男友就接連去世,就算是個男人都要大受打擊,但理智上,她又覺得能擺脫這種只會吸毒的廢物,對喻辰安來說也是件好事。

  這念頭一起,她就忍不住再往深處推敲。

  所謂物以類聚,李耀都吸毒半年以上了,那麼與他同居多年的喻辰安,真的有表面上的乾淨嗎?若沒有的話,那他遭輪暴的事或許並不單純,也未必就那麼無辜,因為吸毒濫交而引來的性侵報復並非沒有先例。

  但是……

  她再次看向桌上的相框,想起喻辰安那溫馴的漂亮眼眸下,是一如妹妹曾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脆弱與不安,便一筆劃掉先前的種種猜想。

  「就算是妓女,也有拒絕被侵犯的權利。」她低著頭喃喃自語完,就翻開湖中女屍的檔案,繼續分析蘇沂禎的人際脈絡。

  一天就這麼昏天暗地地過去。

  隔日再上班時,謝真理就聽說昨天來認屍的李父以傷人罪被關進來。她納悶之下,向負責的員警打聽,得知對方竟然吵架打傷朋友的兒子。

  她靈光一閃,「報案人姓喻嗎?」

  「是啊,你怎麼知道?」小員警訝異道。

  對方敬佩的眼神讓謝真理笑了笑,心中因久久無法破案的煩躁感也減輕了不少,便和顏悅色地交待:「李太太來的時候,麻煩你通知我。」

  小員警是個新人,對於局裡的人事還不清楚,就爽快地答應了。

  下午,李母帶著律師前來保釋丈夫。謝真理一得到通知,立刻親自帶對方辦理手續,並趁機打聽:「你們昨晚為何吵起來?」

  李母小心地看了眼律師,「就一些觀念不合,剛好我丈夫心情不好,才不小心動了手,不是有意傷人。警察小姐,請問我們多快可以領回李耀的遺體?」

  謝真理回答:「解剖完確認無疑就能歸還。」

  「還要解剖?」李母面帶緊張,語氣急切地說:「可以不解嗎?我們想盡快讓兒子入土為安,而且你們這一刀切下去,遺體不完整,不好看啊。」

  謝真理訝異地挑了下眉。明明這對夫婦昨天還很激動地表示要追根究底查明真相,為何今天會一改態度,急著領回遺體?該不會是與昨晚的爭執有關?

  她按捺住疑惑,說:「吸毒致死只是初步的推測,依據法規,任何不明確的死因都必須解剖檢驗,確認沒有他殺的嫌疑才能交還。」

  李母一聽就急了,還想說點什麼,就被律師制止,之後不管謝真理怎麼套話,她都不再回應,一辦完手續,就帶著丈夫心事重重地離開。

  謝真理也抱著滿腹猜疑回到辦公桌,看著桌上的資料。

  昨天,她想起喻辰安的驗傷照片中也有掐痕,與蘇沂禎的位置差不多,便特地去向劉法醫請教,對方經過比對後,確認犯人極可能是同一人,兩起案子的關聯性便正式確立了。

  除去流產致死這一點,蘇沂禎的傷勢遠沒有喻辰安嚴重,可以推測輪暴喻辰安的人當中有殺害蘇沂禎的兇手,但留指甲的男人太多了,兩位受害者因為工作性質,每天要面對不同形形色色的人,唯一的交集也只有工作地點相近,因此在查核上頗有難度。

  為此,謝真理勉強在7-11的監視錄影中發現一個符合特徵的男人,對方因試圖插隊被蘇沂禎喝止過,確實可能有報復的犯案動機,可惜監視器的角度不太好,沒怎麼照到臉,無從判別身份。

  她點開監視錄影的檔案,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人。雖然看不清楚面貌,但對方的身形偏高,體態略為圓潤,並不時用大拇指刮著小指的指甲,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平凡無奇,倒是穿著有些似曾相識。

  正當她努力搜刮記憶時,會議室的門打開了,檢察官簡潔有力地發佈指令,似乎已確認滅門慘案的兇手身份,程隊長率著一群人志得意滿地出發,準備去抓人。

  眼看小琪也在他們之中,謝真理心中一沉,隨手翻開一份文件,試圖轉移注意力,就在這時,一個名字晃入眼簾。她定睛一看,是輪暴案的人証紀錄。

  「林志廷?」她皺眉思索一番,感覺這名字在哪看過,便打入資料庫查了下,頓時恍然大悟,「是吸毒致死案的屋主,李耀的朋友?」

  一個私販禁藥的毒蟲,正好是幫李耀在輪暴案做不在場證明的人?

  謝真理重新將目光落回檔案上,回想李姓夫婦的轉變,便靈光一閃,立刻聯繫劉法醫,完事後,又匆匆趕往李耀朋友開的那家酒吧。

  她有預感,這一回的方向對了。

 

16.洪水猛獸

  喻母帶的資優班正值高三衝刺期,喻父又包攬前段班的數學課,學校只肯給兩天假,所以他們確認兒子沒事後就依依不捨地離開了。而李家夫婦自知理虧,匆匆領走李耀的遺物就沒再出現,所有賠償事宜也全權交給律師處理。

  家裡一下子就空曠了不少,除了手機裡的那段遺言,所有關於李耀的痕跡都被清得一乾二淨。喻辰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留著李耀的帳號,或許……每個人總會想偷偷保存點什麼,來證明自己曾踏過的荊棘。

  日子忽然清靜下來,沒有李家人尖銳的哭鬧質問,沒有父母圍在身邊的殷切關問,也沒有人糾著創傷議題抒發想法,喻辰安便再次沉迷學習和研究資料中,持續不間斷的晨運也讓他明顯感覺體能的變化,同時他也沒忘了與顧懷的約定,向父母討了幾道菜的食譜勤加練習。

  兩天後,他信心十足地發出邀請,正好顧懷輪休,兩人晨運後吃完早餐,就一起去超市買菜,順便說起出國的事。不論是交流研習或是留學,他都會面臨生活與文化的差異問題,找顧懷請教絕對沒錯。

  正當他們挑好菜,準備去排隊結帳時,一通電話就打來了。

  喻辰安見來電顯示是陳老師,原先掛在嘴角的笑容就迅速消退。他瞧了眼周遭,就示意顧懷一聲,自行走到無人的一旁接起。

  顧懷耐心地等在原地,見他低應幾聲後就掛斷手機,面帶豫色地走回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便問:「怎麼了?」

  喻辰安本想故作沒事,但面對顧懷柔和的目光,又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便老實回答:「剛才社工說,警方那邊有進展了,謝警官希望能與我詳談,或許對恢復記憶有所幫助。」

  「聽起來是好消息。」顧懷蹙了下眉,看出喻辰安心中的糾結,「但你希望恢復那一晚的記憶嗎?」

  在長期被人預設「應當要恢復記憶」或「忘了比較好」的兩條路中,終於有人直觀地給出一個提問——「你是否希望?」

  這種沒有判定好壞,純粹以當事人的立場重新擁有的選擇權,讓喻辰安鬆了一口氣,儘管內心依然充滿迷惘,卻也給了他機會去思考。

  「我不知道。」喻辰安低頭摩挲手機。對於真相,他是懷抱極大的不安,「我這些天想了很久,其實阿姨說得很對,說不定那真的只是錯覺之下的被害妄想,讓我不小心將李耀代入那一晚的記憶,但若是這樣,我該如何相信自己的認知?若不是,我又要如何再相信身邊的人?」

  「那我呢?」顧懷凝視著他,「我就在你身邊,你相信我嗎?」

  喻辰安愣愣地看著顧懷,說不出答案來。他心想,自己似乎也沒有理由去懷疑顧懷,不是嗎?何況知不知道真相,真的重要嗎?

  但不論如何,為了配合警方辦案,喻辰安還是得出席,顧懷便陪他回家放下菜,再開車載他到這次約談的地點。

  陳老師為了輔導喻辰安度過治療期,早就在醫院與顧懷見過許多次面,知道他們關係很好,自然沒表示什麼,倒是謝真理一見到顧懷,就下意識地說:「顧醫師很關心實習生啊?」

  顧懷淡淡一笑,直言不諱道:「這是我們的私事。」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謝真理自知剛才那聲招呼打得不太好,就連忙道了歉,請喻辰安和陳老師進入談話室,顧懷作為非三等親或非指定的輔導員,只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候。

  喻辰安納悶地看向顧懷,不解對方為何會突然一改平日的親和態度,就見顧懷追逐自己的目光依舊溫柔,但渾身上下竟像豎起一道城牆,那牆看似有堅不可摧的冷漠,卻又獨留一扇容他進出的門。

  顧懷注意到他的視線,周身的防備就瞬間消融,化作臉上輕柔的微笑,以無聲的唇語說:「我等你。」

  喻辰安笑了笑,心中的緊張稍有緩解,這才走進談話室。

  這一次的訊問顯然與上回不同,除了謝真理和負責紀錄的小琪外,還多了一臺螢幕,陳老師告訴喻辰安,這一次會有一位檢察官利用遠端視訊參與訊問。

  「王檢還需要一點時間,請稍待片刻。」趁著等人期間,謝真理先是關心一下喻辰安的近況,「近來過得還好嗎?」

  喻辰安客套地笑了下,「尚可。」

  謝真理見他神情鎮定,精神也不錯,沒有想像中飽受打擊的憔悴,便更加堅定心中所想。果然,男人的抗打力就是不一樣,想她妹妹當初可是消沉了半年才有所好轉。

  「關於李耀的事,請節哀。」謝真理嘴上這麼說,眼裡卻有一絲慶幸,非幸災樂禍,而似老天有眼的欣慰,「雖然這對你來說,也是種解脫吧。」

  「……」

  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直白地表達對李耀的態度,喻辰安一時無語,就聽陳老師立刻反問:「謝警官是否在暗示什麼?」

  他握緊放在桌下的手,內心的緊繃被拉到了極致,既不希望李耀真的墮落至此,又害怕自己的被害妄想已病入膏肓。

  謝真理先是多看了一眼喻辰安,才客氣地回答陳老師:「還是等王檢上線了再說吧,不用緊張,只是簡單的訊問。」

  說是片刻,卻也等了將近二十分鐘,一個年約四十的女檢察官才出現在螢幕上,簡略地介紹了下自己,就直接進入流程,公事公辦得十分俐落,教人差點跟不上她的語速。

  「經過將近兩個月的追查,案情終於有所進展,我們依據取樣的DNA鑑定,可以確定李耀就是涉嫌侵犯你的犯人之一,和他一同吸毒致死的三位朋友則是共犯,另外還有一位嫌疑人正有待追查。」

  聽王檢說到DNA鑑定,謝真理難免滑過一絲心虛。最初她雖懷疑過李耀,卻因對方有不在場的人證,且態度真誠,悲憤的情緒不似作偽,加上當時還有大案子要忙,便沒有要求強制鑑定,如今提起這件事,實在有些自打嘴巴,好在她還是發現了疑點,也算是天網恢恢。

  喻辰安卻是心中一噔,不知該說什麼。

  長久以來的猜疑總算塵埃落定,而那一粒塵也同時在心口砸出一個大洞。這一刻,他的神智有些飄散,加上耳膜尚未完全痊癒,令對方接下來的話被阻隔在耳鳴之外,直到謝真理取出一張照片擺在他面前。

  「你認得這個人嗎?」王檢問道。

  喻辰安眨了下眼,將意識拉回眼前。照片上的男人約莫四十多歲,長得其貌不揚,身形略為臃腫,是個相當普通的中年人,唯獨那雙幾乎瞇起眼睛的和善笑容能喚起一點印象。

  不過,喻辰安對這人的印象只停留在某日的電梯偶遇,對方那焦黃的指甲閃過眼前,一股不期然的嘔欲便隨之翻滾。他再次握了下雙手,假裝不經意地撇開目光,點頭說:「是我們醫院的保全趙先生」

  王檢接著問:「你對他有什麼印象?」

  喻辰安沉吟了會,「只是一個經常碰到的保全而已。」

  王檢又問:「你們之間是否有任何不愉快?」

  喻辰安立刻搖頭,不假思索地說:「我跟他完全不熟,沒怎麼講過話,偶爾在醫院裡碰到,也只是點頭打個招呼而已。」

  謝真理皺了下眉頭,朝王檢比了下手勢,見對方點頭同意後,便接話道:「我根據李耀和其他三人的通訊紀錄,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聯繫對象,就是你們醫院的保全趙建仁。」

  喻辰安詫異地睜大雙眼,李耀跟趙先生認識?

  隨即,他就臉色一白,意會到謝真理的意思。果然,下一秒,他就聽見謝真理說:「我們懷疑他就是侵犯你的第五個人,同時也是殺害蘇沂禎的兇手。」

  喻辰安頓時倒吸口氣,腦中一片轟隆。

  一直以來,他即便再如何不安,也努力試著相信周遭的人,不希望以自身的遭遇去猜疑他人善惡,因此那一次的偶遇雖然令他不適,卻也不曾懷疑過趙建仁,誰知道……

  但是,為什麼?

  「我真的跟他沒有交集。」他茫然回道。

  謝真理沉默地靠向椅背,看得出來喻辰安是真的不知道。

  起初,她在確認DNA的鑑定結果後,為了進一步了解李耀等人的心態,便聯繫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趙建仁,誰知對方的手機一直關機。她疑惑之下再一細查,發現趙建仁是在醫院工作的保全,才想起自己去醫院探望喻辰安時曾見過一個保全在病房外巡邏,體型與穿著也符合7-11監視錄影上的嫌疑人,便疑心大起。

  有誰能比保全還熟悉醫院及其附近的監視器分佈呢?

  而林志廷只是一個送外賣的,又如何能竊取那麼多醫療器材與嗎啡?

  於是她立刻聯繫醫院的保全室主管,得知趙建仁已曠工多日,且確定蓄有指甲,住處也敲門無人,便緊急申請搜索令,從屋裡搜出大量的嗎啡注射劑、醫療器材、現金以及幾根麻醉劑,也找到對方拋棄在林志廷家附近的車子,並在後車廂發現血跡反應與蘇沂禎的頭髮。

  當然,這些過程並不需要向受害人交待,但她與王檢都非常疑惑,趙建仁結過婚,有一個兒子,雖然目前離婚獨居,但收藏在電腦裡的A片也足以證明他是異性戀,不應存在對同性抱有曖昧想法的可能,為何會跟別人一起輪暴喻辰安?

  「請仔細想一想,你們之間真的沒有任何衝突嗎?」謝真理進一步舉例,「也許是一個你以為很小的誤會,不管是言語上或行為上。」

  「我不知道。」喻辰安抿緊嘴唇,「你們不能直接問他嗎?」

  謝真理嘆氣,「抱歉,他已經失蹤一星期了,很可能是畏罪潛逃。」

  喻辰安一愣,感覺很迷糊。事情都過了這麼久,為何要拖到現在才逃?一星期……記得自己上次遇到趙建仁也差不多是一星期前?

  一個沒來得及成形的念頭剛晃過腦海,他就聽謝真理接著說:「而我們也在林志廷的住處附近發現趙建仁的車子,但吸毒致死的人當中,並沒有他。」

  這話讓喻辰安有些心驚,「你是想說,李耀的死與他有關?」

  關於這一點,謝真理也無法給予肯定答覆。一個姦殺犯為了遮掩罪行,將知情者全數滅口也實屬常態,但要論起犯罪動機,還是得追溯最初的源頭。

  身為唯一的倖存者兼目擊證人,喻辰安卻剛好失去那一晚的記憶,但見他方才看到趙建仁照片的反應又不似完全失憶,謝真理不禁有些懷疑,喻辰安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嗎?

  這時,王檢開口了,「為了確認案情沒有任何遺漏,我想請你再重述一次十月三日的事發經過。」

  陳老師立刻皺眉代答:「當事人的失憶狀況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王檢翻了下資料,微垂的面容看不出神情,「從事發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快兩個月了,被害人也有接受心理治療,確定沒有一點復原跡象?」

  「是『才』不到兩個月。」陳老師說:「性侵創傷沒有一定的復原期,醫院也證明當事人有傷到腦部,失憶未必就一定是心理因素所致。」

  王檢卻不為所動,「喻先生,你是否一點都記不得了?」

  喻辰安回過神,神情有些遲疑,「我……」

  那些每晚侵擾的惡夢、忽閃而過的殘像片段,真的可以算作記憶嗎?就算他的所猜所想與調查出來的結果相符,但李母那句「被害妄想」的指控太過深刻,他沒有信心在法律面前保證所說的一切絕無虛假。

  他是被害人,不是提告人,法律沒有給予他在這場審判裡的告訴權,他只能是一個證人,證人的呈堂證供也將背負刑事責任,而他完全沒有把握自己能夠勝任這個角色。

  眼看氣氛逐漸僵冷,謝真理為了不讓社工再次打斷談話,就連忙打圓場,「檢察官的意思不是只能說出事發當下的經過,你可以把那一天還記得的事都說出來,就像之前一樣,當然有不同的地方也可以再補充說明,不用緊張。」

  喻辰安看了看謝真理,再看向檢察官,見對方毫無波瀾的肅穆臉龐有幾分操勞後的疲憊,便又抿了抿嘴唇,將先前說過的證詞重述一遍,但不論重複多少次,內容都是大同小異,也無一不是中止於走廊奔跑的深夜時分,他自認已經盡可能地詳細了,可惜,對偵辦人員來說,依然充滿了空缺。

  王檢問他:「你在那一天是否有與趙建仁接觸過?」

  喻辰安搖頭。那天他忙得要命,精神也不太好,光是全副心思地照顧病人就已筋疲力盡,根本沒注意當天的保全有誰在值班。

  王檢又問:「那麼李耀呢?你們白天是否有聯繫?」

  喻辰安再次搖頭,「他一直沒接我電話。」

  王檢抖了抖夾在食指與中指間的筆,似在思考什麼,戴著帽蓋的筆端也隨之敲打在桌面上,「咚、咚、咚、咚」地,在螢幕音響的加持下,顯得特別沉重而迴繞不絕。

  陳老師再次皺眉,安靜做紀錄的小琪也忍不住看了眼螢幕。

  半晌後,王檢說:「謝警官,麻煩你說一下去酒吧的發現。」

  謝真理有些猶豫,但見王檢態度堅定,又見喻辰安一直垂著眼保持沉默,便想起當年妹妹遭到侵犯後,因為過於恐懼始終不肯說出真相,直到二次受創,她狠下心連番逼問,才終於將那畜生告上法庭還他們一個公道。

  於是,她緩緩開口:「我重新去了趟李耀在十月三日那一晚去的酒吧,酒吧老闆是他的國中校友,你可能也認識他,綽號叫大K。」

  喻辰安點了點頭。大K確實是他們的校友,原本也不怎麼來往,李耀是上了大學後才因緣際會跟對方熱絡起來,退學後曾在對方的酒吧裡打工,也是從那時開始,李耀就越變越多,還接觸了毒品。

  「大K跟我們坦承,李耀在喝得爛醉前,曾跟他抱怨過一件事。」謝真理盯著喻辰安的目光有幾分深邃,「李耀說,他中午看到你跟別的男人有說有笑地吃飯,卻三番兩次地拒接他的電話。」

  喻辰安立刻就要反駁,「我沒……」

  忽然,他神情一僵,想起一段被他遺忘的小插曲。

  十月三日,他忙了一上午,又累又睏,原本想蹺掉午餐,卻被顧懷拉出去吃飯。吃飯的地點就在醫院對面的一家簡餐店裡,那家店的裝潢很典雅,還有一扇落地玻璃窗,當時他們就坐在窗邊。

  用餐期間,兩人相談甚歡,顧懷提到曾在美國遇到的一個特殊病患,診斷與治療的過程十分崎嶇,他正聽得津津有味時,李耀就打過來了。

  先是一通電話,掛斷,傳來「你在哪」的簡訊,而後又是電話。

  手機不斷震動,如同每一次懷疑他忠誠度的追問,教他厭倦不已,便在一番猶豫後,就決定裝作沒發現地收回口袋裡,免得又要在外頭尷尬地澄清解釋,好似自己真的劈腿偷情一樣。

  等回到醫院後,他才趁空打回去,但李耀沒有接,傳簡訊也一直沒有回應,緊接著醫院又開始忙起來,他便漸漸忘了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從謝真理的口中得知,那天中午的那通電話竟然是李耀的一場「捉姦」測試,而且還是一個再無任何解釋機會的測試。

  「就因為這樣?」喻辰安渾身都在發冷。

  難道他在李耀的心裡,竟連一點在外人面前維持的尊嚴都不能有嗎?

  陳老師察覺不對,立刻出聲制止:「你們這是在引導被害人產生負罪感,請你們停止這樣的訊問方式。」

  隨後,她輕聲安撫喻辰安,「犯罪者一廂情願的想法,大多與被害人無關,辰安,你別放在心裡,也別讓這些言語影響你。」

  可惜,謝真理不這麼認為。就這個案子而言,情傷報復明顯就是犯罪動機,根據大K的說詞,李耀已不只一次在酒醉後埋怨男友與別人來往親密,所以喻辰安雖是受害者,卻也並非完全沒有情感上的責任。

  就如同她妹妹,竟會天真地相信跟老師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能相安無事,而毫無保護自己的危機意識,簡直要氣死人。

  但社工的警示相當強硬,謝真理只得按下那些想法,就著案情繼續說:「後來李耀跟一夥人喝得很盡興,並一起結帳離開。酒吧那天的生意很忙,大K不記得他們是幾點離開的,也無法指認那些人有誰,但附近的監視器有拍到趙建仁的車子,所以我們可以合理懷疑……」

  「我不想知道!」喻辰安忽然打斷她,蒼白失色的臉龐再也無法保持一貫的禮貌,「我不想知道那一晚發生什麼事,也不想了解他們的動機。反正結果出來了,你們想抓人就去抓,不需要告訴我細節。」

  謝真理一愣,沒料到喻辰安會是這個反應,「但你若什麼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錯誤走出陰影?我知道這個過程很痛苦,但你必須堅持下去。」

  喻辰安震愕啞然。

  為了分析研究罪犯的動機,人們除了挖掘當事人的背景資料外,也傾向挖掘被害人與加害人之間的糾葛,最終歸結出一個所謂保護自己的定律——不要晚歸、不要落單、不要穿著曝露、不要出入危險場所、不要單獨相處、不要與人發生衝突等等聽似千古不變的真理,卻也在無形中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反省與指責。

  ——倘若我當初不如何如何,是不是就不會引來這場災難?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他,喻辰安,真的負了李耀,所以應該遭到報復嗎?

  「當然,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謝真理像讀不懂空氣般,依然苦口婆心地規勸,「只有了解事情真相,揪出犯人予以制裁,才能阻止其他無辜的人受害,還死者一個公道,你也才能將這一頁翻過去,不是嗎?」

  喻辰安低下眼沉默不語,散發出抗拒的氣息。陳老師也深吸一口氣,再次強硬地加重語氣,「請你們尊重當事人的意願。」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追蹤趙建仁的去向,所以謝真理對於社工不分輕重緩急一味袒護被害人的行為感到相當惱火,卻礙於法規不得發作。

  王檢也只得稍微放緩語氣,「抱歉,事關兩起命案、五條人命,希望你能盡力配合,提供我們任何有關趙建仁的線索,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以,因為這些線索對我們來說,都是重要的破案關鍵。」

  緊接著,她又詢問喻辰安近來是否有感覺任何異狀,身邊有沒有奇怪的人物出沒,趙建仁是否曾經試圖接近過他等等。

  喻辰安一路搖著頭,感覺胃越來越不舒服,腦袋也一團混亂,完全無法思考,更別說回憶對方問到的那些事。

  先前警方沒有多方驗證李耀的不在場證明,讓他遭到二次侵犯,直到牽扯了命案,才又積極起來地要他配合,但他這種失憶的情況,就算說出那些不知真假的畫面,難保不會又面對一波質疑。

  陳老師察覺他快到極限了,便說:「我建議談話盡快結束。」

  王檢皺了下眉,換下一題,「請問李耀在死前是否有什麼異狀?」

  喻辰安又沉默了會,淡聲說:「不知道,我們在幾前天吵了一架,他就離開了,後來他有留言跟我道歉,之後就再也聯繫不上。」

  謝真理目光一閃,接過話題,「你們吵架?」

  那眼神讓喻辰安不太舒服,卻也只能點頭。

  謝真理緊接著又捕捉到一個疑點,「你剛說他有留言給你?」

  喻辰安回答:「在Line上。」

  「什麼時候留的?」謝真理問道。

  喻辰安見她神色有異,似乎有什麼發現,心裡也跳了一下。他點開手機,查看留言紀錄,「十一月二十號晚上八點多。」

  正好是李耀死前三小時。

  案發現場的所有東西都被歸為物證,包括手機。謝真理將李耀的手機充好電後,就查過Line裡的訊息,發現對方與喻辰安的最後一則留言是在十一月十七日的下午,內容也是很普通的日常詢問,為何喻辰安卻在三天後收到道歉留言?

  這是否表示,李耀單方面地刪除了留言?為什麼?

  謝真理又問他們吵架的時間,是十一月十七日的晚上,便要求查看李耀最後的留言,喻辰安遲疑了會,才調出訊息,謝真理隨即就發現,李耀不只刪了遺言,還刪了分手的訊息,心中疑惑更勝。

  李耀特地在死前刪除留言的動機是什麼?該不會他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會出事,不希望有人懷疑到喻辰安身上?又或者是……

  謝真理閃過一個念頭,一個職業慣性便自然而然地說出口:「你十一月二十號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在哪?」

  喻辰安一愣,「為什麼這麼問?」

  「例行公事而已。」謝真理說完,就發現喻辰安整個氣質都變了,就像一個支離破碎的人偶,神情冰冷麻木,眼角卻隱隱含著凜冽的水光。她不禁心中一緊,想起妹妹也曾在她追問受侵犯過程的時候這樣看著自己,便下意識用當時對妹妹的回應揚聲道:「我這麼問是為你好!」

  「……」

  喻辰安望著曾口口聲聲說「我了解你們」的女人,胸口被一股漲滿的情緒堵得發疼,胃裡隱忍許久的翻滾也更加強烈。

  小琪悄然看了眼喻辰安,便抿緊嘴唇地低下頭,繼續打字。

  陳老師面帶慍色地說:「這個問題已經與原先的案子無關,為了確保當事人的權益,我們要求有律師在場才能回答。」

  謝真理頓時有些難堪,卻不得不義正嚴詞地解釋:「這只是例行公事,並非是懷疑你,如果你有任何一點線索,都請務必說出來,為死者也為自己申張正義。」

  陳老師搖了搖頭,讓喻辰安暫時別說話。

  於是,他們又等了半小時,待律師匆匆趕來,稍微了解情況後,才讓喻辰安回答,但那時段本來就是多數人的睡覺時間,唯一能幫他做證的只有公寓大門和電梯的監視器。

  如此又進行了快二十分鐘,終於熬到訊問結束。

  喻辰安正準備起身離開,就聽謝真理及時補充:「因為你是唯一的證人,我們擔心趙建仁會回來找你麻煩,打算派兩名員警暗中跟隨,確保你的安全。」

  他漠然地點了下頭,也不等其他人動作,就克制不住衝動地拉開門,帶著一身冰寒走出去,步伐之急切,彷彿正被洪水猛獸追趕。

  顧懷在外頭等了許久,發現有律師臨時加入談話,便知道有狀況,此刻又見喻辰安繃著蒼白的臉,像一個受了傷卻又拒絕示弱的倔強小孩,便心中一沉。他快速掃了眼謝真理,快步走上前,「辰安。」

  喻辰安一聽見熟悉的呼喚,就停下動作,用發紅的雙眼怔怔地望著顧懷,任由對方將自己護在城牆裡。剎那間,他竟有股衝動想抱住這個人。

  顧懷微微側過身,擋在喻辰安與其他人之間,低頭柔聲說:「我們回家?」

  回家……對,他現在只想回家,什麼命案、什麼公道,全都不想管!

  喻辰安僵硬地點點頭,過度壓抑的情緒令頸項冒出些許青筋。他低垂著臉,連聲招呼都沒打,就跟著顧懷頭也不回地離開。

  陳老師理解地尾隨在後。她原本還想對喻辰安說些勸解話,無奈正好有電話打來,便先接起來,隨即臉色驟變,不得不分道揚鑣。

  謝真理則站在談話室的門口,凝眉注視顧懷與喻辰安的背影,隱隱察覺到這兩人之間似乎有些曖昧,更沒放過顧懷臨走前的那一瞥。

  那藏在鏡片中的溫和眼眸,似乎曾在電光石火間閃過刺骨的寒意,猶如潛伏在徐徐和風中的一抹煞氣,教她心底滑過一絲怪異。

 

17. 企圖的面具

  「顧醫師!」

  才走到停車處,陳老師就追了過來。顧懷打開車門讓喻辰安先進去後,才回身看向陳老師,就聽對方低聲說:「因為牽扯到命案,警檢的態度稍微強硬了點,但也不是惡意的,麻煩你好好安撫辰安,這陣子也盡量別讓他落單。」

  顧懷一聽就領悟了,雖然未經警方和當事人允許,社工不能透漏談話內容,但他一向心思敏銳,加上喻辰安此刻的狀態,自然是一口應下。

  一路上,喻辰安都抿著嘴不說話,繃緊的臉龐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唯有緊緊環抱的雙手和不時發顫的蒼白指尖透露出些許跡象。果然,一回到公寓,他就迫不及待地衝進浴室,連門都來不及關,就跪在馬桶前狂吐,直到吐盡了胃酸,又乾嘔幾聲,才漸漸緩下。

  在謝真理揭開兇手身份的那一刻起,趙建仁那蓄著焦黃指甲的手就不斷閃過腦海,夢中那噁心黏膩與腥臭窒息的觸感也在喉腔與胃部翻攪,他想起自己與對方多次的不期而遇,以及上星期在醫院被跟蹤的不安感,就再也壓制不住強烈的嘔欲,恨不能將內臟都吐個乾淨。

  一個與他非親非故,又每天打招呼的過路人,竟然就是輪暴他的其中一人,而他更沒想到的是,曾口口聲聲說愛他的李耀,竟然會選擇跟這種人聯手,用最齷齪下流的方式報復他。

  原來他一直都跟傷害自己的禽獸這麼近,原來對方和善的笑臉下暗藏著這麼大的惡意,而李耀的「不嫌棄」是否也只是怕他恢復記憶的監督而已?

  會不會身邊所有他以為抱持善意的人也全是偽裝的?

  李耀是,趙建仁也是,李家父母也是,那些曾經要好的同事們哪一個不是笑著說打氣話,私下卻在群裡議論紛紛?而謝真理、社工和心理師他們的關心也不過是出於職責,甚至會為了職責質疑他。

  那麼這段日子一直對他無微不至的顧懷呢?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竿子打翻一條船,但當認知被一次次推翻後,他就控制不住迅速蔓延的焦慮,不得不用最陰暗的思維忌憚人心,恐慌也如漫天巨洪打下,打得他眼前陣陣發黑,滿腦子充斥著一個聲音。

  ——「所謂的善意都只是一張遮掩企圖的面具!」

  顧懷聽著浴室裡撕心裂肺的嘔吐聲,沒立刻走過去,而是站在玄關處低著頭,緊緊握住垂在身側的拳頭,一向溫和的眼眸也變得異常深幽,彷彿那墨湖之下正關押著一個未知的生物,於平靜中流露出一絲危險。

  「呵,司法正義?」

  呢喃僅在一瞬後就歸於寂靜,顧懷收拾好心情,恢復從容淡定的步調。他先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又翻出一片胃藥,才走到只剩斷續喘息聲的浴室,「辰安,先喝點水。」

  誰知,水才遞過去,就被猛然打翻,濺得他袖口全溼了。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為什麼要這麼照顧我?」喻辰安激動地哭吼著,就像一隻渾身帶刺的貓,下意識拒絕任何人的接近,並不惜以最鋒利的武器反擊回去。

  他跪坐在地板上,陷入自我架構的惡夢中,奮力瞪著顧懷,「如果你跟那些人一樣,對我的好都是假的,對我也抱有什麼企圖,我求你現在就說出來,不要再捉弄我!」

  一通沒頭沒腦的指控,砸得顧懷當場一愣,只覺得胸口被這雙利爪撓得鮮血淋漓,痛得眼眶發紅,彷彿那心頭血即將化成淚水奔湧而出,只因為他依稀又看見了那在深淵煉獄裡掙扎的靈魂。

  喻辰安吼完後,也震驚得愣住了,沒敢相信自己會說出那些話。他本來就不愛無理取鬧,更別說遷怒他人,但也許是平日受顧懷照顧慣了,竟依賴起對方的包容,就下意識像個小孩一樣任性撒潑,以最惡劣的方式去宣洩仇恨。

  這……不正是李耀最常幹的事嗎?

  什麼時候他也變成自己痛恨的人了?

  喻辰安十分後悔,尤其在望見顧懷眼中一閃而過的傷心後,更是愧疚得無法言語,只能怔怔地流著淚,然而話已出口,再多的抱歉也不能彌補傷害。

  他無措地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顧懷一手撐著地板,緩緩地傾過身來,烏黑的眸色也逐漸變深,宛如一個蓄勢待發的獵手。喻辰安心中一緊,忍不住縮起肩膀,準備咬牙承受被對方討厭拋棄的後果。

  而顧懷確實很想出手——將眼前哭鬧的人狠狠地抱入懷裡。可惜,為免驚嚇到人,他只能在中途停下,將剩下半杯的水放進喻辰安的手裡,拉起一抹無奈的苦笑,「你這個遲鈍鬼,現在才發現嗎?」

  沒有預想中的責罵或冷眼,卻是大喇喇的坦承?

  喻辰安錯愕地抬起眼,竟見顧懷眼中含著微溼的笑意,如春風送來的明媚細雨,說:「我的確不是一個好人,會為了保護最重要的人不擇手段,也的確對你有所企圖。你每一次出事,為你急救的人都是我,所以我見過你最美好的一面,也見過你最支離破碎的狼狽,但那都無法改變我對你的企圖。」

  顧懷又一次傾身,停留在一個既曖昧又不過份踰矩的距離,一字一句地輕柔說:「我想把你拴在身邊一輩子,為你永遠守住一片淨土。」

  「……」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喻辰安傻了,而且這氣氛和場景都不是很美。

  但顧懷卻像感受不到這些不美好,才傾訴完情意,就拿過一條毛巾用熱水洗淨後,輕輕擦拭喻辰安冰冷的臉龐,開誠佈公地說:「辰安,我來到你身邊,是因為我需要你,而我也願意為你所需。」

  「你需要我……」喻辰安愣愣地問:「給你什麼?」

  顧懷搖了搖頭,為他擦臉的動作溫柔至極,彷彿兩人正以此親暱地依偎,但就算只是這樣的接觸,也足以令他滿足地說:「你什麼都不必給,我只想要你——做自己就好。」

  *  *  *  *

  原先計畫好的晚餐自然是泡湯了。

  顧懷明白喻辰安需要時間消化自己的告白,便在確認他情緒穩定下來後,體貼地拉開距離,並在臨離開前說出陳老師的叮囑。

  「她說不能讓你落單,會有什麼危險嗎?」他納悶問道。

  喻辰安沒想到陳老師會這樣交待,只得說出趙建仁和李耀的事,反正新聞很快也會報導出來,沒什麼好隱瞞的。說完後,他見顧懷似有擔憂,就連忙說:「警方會派人守在樓下,我又不怎麼出門,沒什麼好擔心的。」

  顧懷凝眉沉默了會,才揚唇笑道:「那確實不用擔心。」

  「嗯。」喻辰安飄開目光,忽然不太適應對方的笑容。在還沒戳破那層窗紙以前,他都從沒將兩人的關係往其他方向想過,如今顧懷一告白,他才驚覺他們早已站在那條曖昧不清的界線上,只待自己撥開雲霧,主動握住對方伸出的手。

  然而,他還沒準備好踏出那一步。

  因為李耀,他對於必須霸佔彼此一切的愛情感到惶恐,也因為近來的種種遭遇,對人心產生了困惑。他依然憧憬執子之手的相守一生,卻又不得不開始懷疑所謂的永遠,也厭倦起被人束縛的生活。現在的他滿腦子都只想掙脫牢籠,一口氣飛得越遠越好,不再踏入任何會糾纏不清的關係中。

  可是,當這個人是顧懷時,他竟不知是否該拒絕。

  喻辰安心神不寧地將人送到玄關,正要說再見時,就聽顧懷突然問:「需要我明早來接你嗎?」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兩人一起晨運的約定,頓時就為難了,「不、不用麻煩,我一個人沒問題,我……」

  「辰安。」

  正急著尋思藉口的喻辰安,在那聲呼喚下腦袋一空,下意識地抬眼看去,就見顧懷一派輕鬆地站在面前,如同往日每一次的相處,剎那間,他緊繃的神經竟莫名地放鬆下來。

  「別怕。」顧懷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始終是溫和清雅的氣息,但眼裡的寵溺卻又是那樣清晰地直入內心,「你只要按照自己的節奏,順其自然就好,至於其他的事,就交給我煩惱。」

  「顧醫師?」

  面對喻辰安迷惑的眼神,顧懷沒轍地笑了笑,把話再說得明白點,「你為了你所期待的未來等了許多年,而我『才』等了你兩年,所以你不必著急,放心地盡情往前跑,我也保證能追上你,不讓你落單。」

  因為,喻辰安就是顧懷所期待的未來。

  「……」

  喻辰安再次陷入無法言語的狀態。

  說什麼追上他,明明是他在依循對方指引的方向前進吧?

  但內心深處,他也明白了——顧懷是在跟他保證,他們絕不會重蹈李耀的覆轍,以愛為名拖累彼此,成為另一伴人生路上的絆腳石。而這也不僅僅是一個保證,還是一個提醒,提醒他千萬別落入鑽牛角尖的死胡同,以免自亂陣腳,迷失了方向。

  在經歷過一上午的起起落落,又差點像李耀一樣走火入魔後,喻辰安無比慶幸自己遇見了顧懷。因此他在一陣沉默後,耳根微紅地吐出三個字,「明早見。」

  門輕輕地關上,顧懷以沉穩的步伐走到電梯前,確認沒人看到後,才吁出一口長長的氣,擦掉掌心裡的汗。

  天曉得他剛才有多緊張?幸好,他的辰安依然是心腸柔軟的人。

  想起對方仰著臉注視自己的明亮眼眸,那全心信賴的模樣令顧懷不禁抿唇一笑,暖意直達心底,連帶今天被警察勾起的陰暗回憶也被一掃而空。

  到了傍晚,新聞開始報導湖中女屍案的最新發展。

  記者大談警方破案的關鍵在於吸毒致死案,從該案的四位死者追溯到同志輪暴案,並查出尚有一名強暴犯正是湖中女屍案的兇手趙建仁,並推測五人疑似發生內鬨,趙建仁便殺人滅口,將現場偽裝成吸毒致死的假象後畏罪潛逃,目前警方已對兇嫌發出全國通緝。

  先前就有網友推測湖中女屍與同志輪暴案的相關性,但隨著時間推移,漸漸被陸續爆料的官員貪污案和滅門兇殺案壓下,如今突然冒出如此錯綜複雜的案情,網上便又一次掀起波瀾。

  有人關心性侵議題,他們或討伐犯人,或審視受害者,或有心理專家分享案例,呼籲民眾關懷身邊人,也有人將焦點放在同志議題上,引發一波挺同派與護家盟之間的戰爭。而曾經分析兩案關聯的網友們則成了明察秋毫的鍵盤偵探,並在各方討論中,滔滔不絕地對案情進行更深一度的剖析。

  人人都成了審判者,彷彿一個鍵盤、一個滑鼠、一條網路線、一臺螢幕,大家就能超脫凡俗飛升成仙,做那定奪世間善惡的神。

  但這一切喧鬧都暫時被阻隔在一間小小的公寓外。

  喻辰安不開電視,也不上網刷新聞,逕自專心地看美劇練習聽力,嘴裡也喃喃重複劇中人物的台詞,努力惡補被自己落下許久的會話能力。

  忽然,有訊息傳來,他按下暫停鍵,滑開手機一看,是一個高中同學,曾經跟他蠻要好的,但上了大學後,兩人就在李耀時不時的干涉下漸漸疏離,倒是李耀還會跟對方在臉書上互相打卡按讚。

  「哈囉,最近過得如何?我一直聯絡不到李耀,你們還好吧?」

  喻辰安看著這條留言,正猶豫該如何回覆時,就又收到一條連結,預覽標題顯示的正是今晚的新聞頭條,隨之而來的還有對方的另一個問題。

  「不會真的是你們吧?」

  喻辰安臉色一白,立刻拋開手機,繼續抱著腿瑟縮在電腦椅上,看著已食不知味的影集,心思漸漸飄遠,好似靈魂又被未知的力量抽離,好不容易架起的屏障也因而裂開一絲缺口。

  外頭再次刮起了風,吹得玻璃一震一震,像有誰推開了窗戶。

  茫然的目光緩緩移去。

  依稀間,他似乎又看見李耀形銷骨立的影子。

 

18. 最珍貴的

  顧婉心有個美麗溫柔的名字,命運卻對她不怎麼溫柔。三十歲的芳齡,仍未出嫁,又曾遭未婚夫毀婚,在如今都能被笑稱是大齡剩女,更遑論是二十年前。

  於是,某個深夜裡,她畫上精緻的妝容,塗上鮮艷的指甲油,穿上最愛的紅色洋裝,將自己吊在天花板的風扇上,結束了可悲的一生。

  曼妙的身軀在空中搖晃,風扇承受不住生命的重量,發出悲鳴。

  吱呀。

  吱呀。

  吱呀。

  若有似無地,傳進在樓上沉睡的人耳裡。

  顧懷目光迷離地睜開眼,彷彿仍置身在夢境中,聽著那餘音繞樑的吱呀聲響,冰冷而麻木地游移著,直到視線落在一盆翠嫩的小多肉上,他才像是被召回魂魄般,在殘留清潔劑氣味的清冷空氣中徹底清醒。

  手機在鍥而不捨地鳴叫,正是擾人清夢的元兇。

  他從休憩用的沙發床坐起身,拿起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但貼心的來電辨識APP已為他顯示出這通電話的來源地。

  「你好,我是顧懷。」他接起來電,瞥了眼牆上的鐘。午睡才過十分鐘,一小時後還要看診,但聽對方雖然客氣有禮卻不容拒絕的語氣,他也只好妥協地說:「沒問題,配合警方辦案是公民的義務。」

  語調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唯有眼眸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幸好警局離醫院不遠,十分鐘後,顧懷坐在談話室裡發出一個疑問,「老實說,我與趙先生並不熟,只是路上碰到會打招呼的交情,若要深入了解他的話,或許請教保全室或他的家人會較為合適。」

  謝真理打量面前溫文俊雅的男人,卻見對方鏡片下的目光清明,絲毫沒有昨天一閃而過的戾氣,便不動聲色地回答:「都已經問過了,只是我想再多方了解一下。你與喻辰安頗有交情,在他住院期間,趙建仁曾在病房外徘徊,不知你是否有發現任何怪異之處?」

  顧懷思忖了會,便搖了搖頭,臉色有些難看,凝重之中還有對那人的厭惡,「他平時待人親切,工作盡責,我對他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錯,直到看見新聞才知道……我想不到他竟然是那樣的人。」

  謝真理見他神態自然,口供也與其他人差不多,可見趙建仁確實把真面目藏得極深,便暫時先將這事放在一旁,接著問:「能說一下你在十一月十八日當天的行程嗎?」

  顧懷一愣,十分訝異,眼神也帶上幾分戒慎,「我有什麼嫌疑嗎?」

  謝真理立刻解釋:「不,只是例行問話而已。」

  顧懷皺了下眉,便點頭表示理解。因為時間有點久了,他仔細地回想一番,才歉赧地說:「抱歉,我們醫院工作繁忙,要記的東西太多,實在記不清十天前做了些什麼,嗯……記得那陣子有個緊急病患,但應該沒有值班,通常沒值班的晚上,我不是回家休息,就是去朋友家。」

  「去朋友家?」謝真理問道。

  顧懷無奈苦笑,「我一個大齡單身漢,親人也不在身邊,寂寞時難免會想找朋友一起喝個酒,這很正常吧。」

  謝真理回憶昨天的場景,試探問:「那個朋友是喻辰安嗎?」

  顧懷頓了下,一雙眼眸透過鏡片深深地盯著她,隨即露出被看破心事的尷尬,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是,那樣意圖太明顯了,儘管我很想這麼做,但我已經不是大半夜跑去人家樓下彈吉他唱歌的年紀了,何況辰安也還需要時間,我不想讓他感到困擾。」

  謝真理也笑了笑,似乎頗為沒轍。儘管顧懷的回答很含糊,卻也證明了可信度,畢竟一般人若沒有刻意要記住什麼,的確會不清楚幾天前曾做過的事,反而是越清晰完美交待某天大小行程的越可疑。

  然而,她手上卻有一個證據,足以推翻顧懷所謂的工作繁忙。

  她翻開一旁的筆電,調出一小段監控錄影,場景是大K開的酒吧,角度是由吧臺內部往外拍攝,目的是為了防竊賊,因而鏡頭也僅侷限在吧台,拍不到店內其他處,卻正好將吧台邊的面孔照得一清二楚。

  影片裡,坐著一個委靡不振的男人,面前堆了幾瓶啤酒,正是李耀,下一秒,另一個男人在他身邊坐下,竟然是顧懷。

  「十一月十八日下午三點四十分,你在酒吧跟李耀碰面。」謝真理捕捉到顧懷微變的神色,心裡升起久違的自豪,「你們還發生了點衝突。」

  畫面裡,李耀激動地揪起顧懷的衣領,舉起拳頭就要揍人,卻不知聽見顧懷說了什麼,就瞬間像被抽空所有力氣般鬆開手,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想必李耀就是那位緊急病患吧。」謝真理緊咬著破綻不放,「顧醫師該不會還有去酒吧出診的到府服務?」

  人的腦容量確實有限,難以在千篇一律的日常公事和瑣碎小事中提取特定時間點的某段記憶,然而,一旦有超出日常的額外計畫就不同了。很顯然地,顧懷在這件事上說了謊。

  而十一月十八日,又正好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因為這天是喻辰安跟李耀吵架分手的第二天,也是李耀吸毒身亡的前兩天,巧的是,趙建仁在這天傍晚後就去向不明,直到隔天凌晨才回家收拾行李,隨即就消失無蹤。

  彷彿,五位嫌犯與被害人的命運轉折關鍵,就藏在這一天。

  顧懷面無表情地看著影片,沒有回應謝真理的嘲諷,像一個保持緘默的待審之徒,目光卻不見一絲緊張恐懼,甚至還有幾分穿破時空的悠然——他在回憶當日的一景一幕。

  一般酒吧只做夜間生意,大K卻路線清奇,打起下午茶的主意,賣些簡單的餐飲,可惜手藝不怎樣,沒有客人上門,唯獨李耀能攀親帶故地強佔酒水便宜,因此顧懷一出現,整間店就全是李耀的咆哮聲。

  「讓我離開辰安,你好趁機而入嗎?」李耀漲紅著臉,本應俊朗的面孔在嫉恨下嚴重扭曲,「你這個偽君子!在辰安面前裝作是好朋友,卻處處刻意介入我們,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企圖,我絕不會把辰安讓給你,他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

  面對這一連串的叫囂,顧懷只覺得好笑,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你以為辰安是玩具模型嗎?只要像個幼稚園小孩一樣,緊抓不放地喊是你的,他就心甘情願地被你收藏起來?」

  李耀被堵得啞口無言,操起酒瓶就要打人。

  「辰安是個容易心軟的人,所以……」顧懷面不改色地瞥了眼監視器,就興致勃勃地主動湊過去,大有被揍完就去找喻辰安賣可憐的架式。

  最後,李耀氣得將酒瓶砸在地上。

  「你知道我跟你最大的差別在哪嗎?」顧懷冷眼勾著嘴角,像在看一條落魄的敗家犬,「我只想把所有的好都給他,讓他即使面對再多的誘惑,也甘願為我留下,而你,只會不斷消磨他的情感,把他往外推。」

  「是,我是第三者,但我一直謹守界線從未踰矩,辰安也從沒對不起過你,在快樂與忠貞間,他一直堅定不移地選擇你,因為比起自身的幸福,他更重視承諾與責任,甚至過份重視到寧可委屈自己,也不忍捨棄你半分。」

  他緩緩湊近李耀蒼白的臉,如一條盯上獵物的蛇,準備灌注毒液。

  「李耀,你擁有世上最珍貴的情感,而你卻親手毀了它。」

  「……」

  「顧醫師。」謝真理再次出聲,打斷顧懷的思緒,「你為何要隱瞞你跟李耀碰面的事?你們談了什麼?」

  顧懷低著頭取下眼鏡,抹了一把臉,發出一聲乾笑,似乎十分窘迫。待調適好狀態後,他才戴回眼鏡,又尷尬地笑了下,臉頰浮上些許羞紅,「抱歉,我確實想隱瞞這事,畢竟……太丟臉了。」

  「不管你是否覺得丟臉,都不該對警方說謊。」謝真理道。

  「是,您說得對。」像在強調什麼般,顧懷又一次重複:「配合警方工作永遠都是公民的義務。」

  謝真理皺了下眉頭,摸不清對方的言下之意,只得繼續問:「你為什麼要找李耀?如何找到他的?又談了什麼?」

  顧懷往後靠著椅背嘆了口氣,雙手交疊在腿上,淡聲說:「是通過社交網,他很常拍照打卡,也沒有設定隱私,很容易就能追蹤到出沒地點,我也曾聽辰安提起他們有個開酒吧的校友。其實我那天也只是碰運氣,沒想到那傢伙在讓辰安心碎之後,竟真的只會躲起來借酒澆愁,所以……」

  謝真理見他頓住了,便追問:「所以什麼?」

  顧懷輕咳一聲,再次閃過尷尬的神情,「有些衝動了。」

  謝真理也算見多情敵互鬥的案件,不由嗤笑,「你就去挑釁他?」

  顧懷點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網路上有個詞,叫中二吧?就是那種感覺,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一面。」

  三十二歲還中二期,呵,男人。

  謝真理無語腹誹了句,就按下暫停鍵,將進度拉到一個地方,停在顧懷離開前湊到李耀耳邊的一幕,「你說了什麼?他的反應不對勁。」

  顧懷看了眼螢幕中雜夾震愕、挫敗、絕望表情的李耀,就收回目光,再次尷尬地扯了下嘴角,有些吱唔,又似有羞愧,「就是男人之間互嗆的……難聽話,真的很難聽,如今回想都覺得羞恥,不好在女性面前說出口。」

  「……」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深入追問就超出界線了,畢竟這影片雖然能證明兩人有衝突,卻無法證明跟李耀的死有關,更算不上犯罪證據,就算真的是詛咒人去死的惡毒話語,也僅偏屬於道德問題,法律上最多也就判個人身攻擊吧。

  謝真理打住話題,暗自恥笑男人的幼稚膚淺。正當她準備結束談話時,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從前面的話聽起來,你似乎知道喻辰安跟李耀吵架的原因?」

  顧懷頓了下,「是,他們吵架那晚我正好打給他,聽見了過程。」

  「方便說嗎?」李家夫婦的態度轉變一直讓謝真理感到不解,時間又發生在與喻家人的衝突之後,這讓她懷疑他們是否從喻辰安身上知道了什麼,也更加猜疑喻辰安失憶的真實性。

  「抱歉。」顧懷一口拒絕,禮貌地笑道:「這是辰安的隱私。」

  又是一個不知輕重緩急只顧保護當事人脆弱心靈的人,謝真理不禁感到不耐煩,語氣也強硬了幾分,「事關命案,還請配合。」

  顧懷頓時笑意一退,像被觸到逆鱗般,迅速褪去所有溫度,毫不猶豫地反問:「事關命案,不如再往受害人身上多捅一刀?」

  謝真理頓時腦袋一轟,全身血液都往上沖去,令臉頰十分辣疼,同時也感受到對方明顯的敵意,那是一種雄性保護伴侶的反擊姿態,還是對司法體制的一種嘲諷。這對她來說,更是一種鄙視。

  負責紀錄的小琪也愣地望過來,像在等著看她如何處理。

  為了不落於下風,她只好壓下被挑釁的不悅,努力保持鎮定,卻仍忍不住咬著牙說:「這是為了制裁兇手,以司法正義還給受害者一個公道,所有公民都有義務協助警方破案。」

  顧懷再次點頭,斂起不經意流露的鋒芒,恢復平日的從容溫和,笑著說:「公民也有保持沉默的權利,麻煩請聯繫我的律師。」

  *  *  *  *

  談話再次不歡而散,謝真理自然也不可能為此對上律師,只能放顧懷離開。她回到辦公桌前,將資料重重地甩在桌上,揉著陣陣發疼的太陽穴。

  關於輪暴案、湖中女屍和吸毒致死這三個案子,他們其實已掌握住基本關聯和罪證,但要結案,就還缺了兩塊關鍵拼圖——動機和人犯。

  依照王檢的意思,既然喻辰安遺失記憶,這個人證便等同於無效,嫌犯又死得只剩一個,就算找到趙建仁做鑑定,也只能證明喻辰安與這五人曾發生過性關係,無法確立是否有強迫意圖,除非嫌犯主動認罪,否則極有可能無法起訴,還不如將重心放在其他兩案,證實趙建仁的謀殺罪名。

  「怎麼可能沒有強迫意圖?」她當下就跟王檢反駁,「他傷成那樣,又被丟在暗巷裡自生自滅,怎麼看都不可能是自願性行為吧。」

  「性侵罪最主要的判定依據,是必須要有『被強迫』的證明,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王檢蓋上資料檔,眼裡是疲憊堆築出來的漠然,「若無法證明是被強迫,李耀等人犯的頂多是過失傷人與遺棄罪。」

  「……」

  而刑法不處分死者,趙建仁是唯一能制裁的對象,謀殺罪重過性侵。

  儘管如此,謝真理還是想找出所有真相。她靠在椅子上嘆了口氣,待休息片刻後,才直起身子,打開資訊部門剛發來的檔案,這一看,她的精神就來了。

  那是趙建仁與李耀等人的網路活動紀錄。

  李耀一如所料,盡是對境遇的憤恨不滿,還有因過度自卑而對感情關係的嚴重不安與失落,極端消極的言詞中,無一不是自己不被重視的痛苦,還有自己比不上別人也滿足不了家人期待的心聲,同時也懷疑另一半會隨時棄自己而去。

  林志廷等其他三人也差不多,或許自甘墮落的人大抵都有些共同性。

  至於趙建仁,就頗耐人尋味了。這人在臉書上的形象是一如同事們認為的親和友善,暗地裡卻在一個隱密的論壇裡大談他對同志和女性的仇視,並多次揚言要給這些不知廉恥的東西一個教訓,也曾提過工作地方就有個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噁心同性戀,又曾發文大罵一個愛管閒事的低賤女人。

  十月四日,案發隔天,他在論壇裡抒發一句感想。

  ——「終於制裁那兩個賤人了!」

  趙建仁的每一篇發言,都帶著對女性與少數群族的惡意歧視與大男人的自我優越感,嘲諷咒罵的低俗言詞,也無不勾起人心中最陰暗惡毒的情緒。

  謝真理忍不住關掉檔案,內心正被一團烈火燃燒。

  世上的許多罪犯各有不同的動機與心境,唯獨一種最教人恨不能殺之為快卻又莫可奈何,那便是仇視主義者。這類人的犯罪動機很簡單,就是為了心中自認正確的理念抒發仇恨。

  他們仇視某個種族、某個性別、某個群體,仇視任何與他們不同的存在,就像被邪教洗腦的瘋狂信徒,任何道理邏輯都說服不了他們,任何刑罰也只會加深他們心中的仇恨,縱然有丁點悔意,也僅是畏懼自己被判刑後的下場,有的甚至不怕。

  這樣的人就藏在世界各角落,像一顆未爆彈,誰踩到誰倒楣。

  喻辰安何錯之有?蘇沂禎又有何錯?他們都只是在錯誤的時機遇到錯誤的人,成為被墮落者在仇視主義的教唆下血刃的無辜羔羊。

  ——「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相信身邊的人錯了嗎?」

  曾經,她的妹妹這樣大哭地質問著。

  而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現實就是如此!做人不能這麼天真!」

  ——「這世界就是有這麼多變態男人,你自己該學著堅強一點,放聰明一點,別這麼愚蠢地被人騙了又騙!」

  但是,什麼時候天真、單純、信任都變成了愚蠢?

  「每個人都該為自己負起責任,包括保護自己。」謝真理雙手捂著臉喃喃自語,「我們都該正面看待所有困境,勇敢打擊犯罪,消滅所有罪惡,為正義、公道、人權、真理而努力……」

  她大口地深呼吸,逼自己冷靜下來,將心神導回案件中。如今輪暴案和湖中女屍的犯案動機有了,罪證也幾乎確鑿了,但是人呢?

  根據手機的通信紀錄,趙建仁在十一月十八日當天曾收到幾組不明簡訊,傍晚就去銀行提領大筆現金,去向不明,直到隔天凌晨才回家收拾行李離開,兩天後,車子就被拋在林志廷家附近,接著就是李耀等四人死亡,而他本人也從此消失無蹤,究竟是去哪了?

  從不明簡訊與提領現金來看,可以大膽假設,他們五人聯手犯案後,有人試圖匿名勒索趙建仁,使得趙建仁乾脆假意配合交贖金,將所有知情者滅口後,就隱去蹤跡逃亡。

  但為何他不將喻辰安這個不定時炸彈也殺了?

  趙建仁又如何得知勒索者一定是同夥?對方又為何只勒索趙建仁?這是否表示其實只有趙建仁一人犯的罪更重,其他四人知情但並未參與?

  謝真理眼睛一亮,重新畫了時間表。

  ——李耀因愛生恨去酒吧喝酒,遇到趙建仁等一夥人,因李耀曾去醫院鬧過,趙建仁認出他,又出於仇視心態,就煽風點火教唆李耀報復,一群酒鬼毒蟲便在衝動驅使下輪暴了喻辰安。

  ——趙建仁長年與林志廷聯手盜取醫院資源,對醫院及附近的監視器極熟,故而一切都進行得神不知鬼不覺。偏不湊巧,蘇沂禎下班路過暗巷發現暴行,也許她曾打算無聲無息地逃離,打算等到安全的地方再報警,也或許曾試圖大聲求救,可惜夜深無人,最後她被趙建仁抓到,同喻辰安一樣淪為趙建仁一逞獸慾的被害者,最後不幸流產身亡,被棄屍湖中。

  到這裡,一切都合理,難的是接下來。

  ——李耀等其他四人雖未對蘇沂禎動手,但湖中女屍案一出,便知道那晚趙建仁幹了什麼事,因而有人決定勒索。趙建仁先假意配合,兩天後藉口約大家出來開趴吸毒,並在毒品中動手腳殺了他們,再畏罪潛逃。

  等等,喻辰安沒有被滅口這個疑點還是無解。

  而且趙建仁為什麼要將車子拋棄在作案現場附近?

  還有李耀傳給喻辰安的遺言為何會被刪除?

  謝真理感覺頭越來越痛,不論怎麼推測,都有不合理的地方。她不信有人可以消失得這麼徹底,除非這連串事件的背後,還有一個他們不知道的第三方。

  她頓了頓,無端有種奇怪的想法,就再次點開顧懷的檔案。

  自從察覺顧懷與喻辰安的曖昧後,她就稍微查了下對方的基本資料,發現顧懷是歸國華僑,父親早逝,十四歲跟母親移居國外,背景十分乾淨,除了近期的一張超速罰單外,看不出任何異常。

  但想起昨天被掃過的那一眼,還有先前談話時感受到的敵意,謝真理就抿緊嘴唇,衝著一股沒由來的情緒登入資料庫,打下顧懷父親的名字。

  沒想到,真的調出了一份檔案。

  原來顧懷是二十年前一位經濟犯的兒子。

  因遭人匿名檢舉逃稅,顧父就被接連查出挪用公款、非法交易等罪行,鋃鐺入獄,財產也被盡數查封,兩年後假釋出獄,卻死於……自殺?

  這份檔案算不上什麼機密,謝真理沉著臉,細細讀完系統摘錄的死亡報告後,目光停留在「挾子跳樓」四個字上,忍不住產生一種疑惑——有這種差點被親生父親殺死的童年創傷,顧懷也成長得太好了。

  她看回剛整理出來的案件時間表,一個直覺便呼之欲出。

  在顧懷看似風度翩翩的溫和外表下,必然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而那個祕密,也必然有她在追求的真相。

 

19.換句話說

  「這就是你想調查顧懷的原因?」

  隔日的小隊會議上,程隊長聽完謝真理的報告,臉上就浮現幾分譏諷,「你不是堅持要按照規矩憑證據查案嗎?怎麼忽然按第六感來了?難道只有女人的第六感可信,男人的就不合法規?」

  謝真理明白對方是在暗指她指控薛名宏非法取證的事,正想反駁這跟性別沒有關係,程隊長就已轉移焦點,回到案件上。

  「整個急診室都能為顧懷作證,他完全沒有犯案的條件,你懷疑他的證據是什麼?」程隊長說:「就因為他暗戀受害者?」

  謝真理立刻澄清:「我指的不是輪暴案和湖中女屍案,而是李耀等人的死亡與趙建仁的失蹤。我懷疑有人在替喻辰安報仇,並製造了吸毒致死與畏罪潛逃的假象,這就能解釋為何喻辰安沒有被殺人滅口。」

  「喔,那你說,顧懷是如何知道犯人的?」程隊長扣著手,指節朝下輕敲兩下桌子,「就算他有犯罪動機,但連唯一的證人都失憶了,他又是如何搶在警方面前查到犯人的身份?」

  「所以我懷疑喻辰安並未完全失憶,並向顧懷透漏了真相。」謝真理再拋出一個證據,「李耀父母在與他發生爭執後,態度明顯轉變,不希望警方繼續調查死因,很可能是他們在那時就發現自己兒子是強暴犯。」

  程隊長便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這下連受害人都有嫌疑了。」

  謝真理心裡一噔,直覺要反駁。

  這時,一直默默做紀錄的小琪舉起手,在得到隊長的許可後,就取下戴著的單隻耳機,「如果要假設有人在為受害者行兇報復的話,我覺得大家可以先聽一聽這個。」

  小琪將筆電裡的聲音放出來,是李耀最後傳給喻辰安的語音留言。

  「安安……我……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衝動傷害你……我……都怪我吸毒吸壞腦袋,才會有那種想法,明明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我卻……我卻聽信那些話……是我搞砸了一切,我……」

  「安安,你放心,我會彌補這一切,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你……你一定要好好的,我……」

  不論時代如何轉變,多數男兒仍有淚不輕彈的倔強,但語音裡那悲切的痛哭卻流露出濃烈的愧疚,該是放下多少尊嚴,懷抱多大的悔恨,才肯低聲下氣地向另一半懺悔,主動做出永不再見的承諾。

  在場的男人都凝著臉,似是將自己代入李耀的立場,去思考對方說出這些話的心境,也思索這段話與三件案情的關係。唯有謝真理眉頭緊皺,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廢物男人的老調重彈——為了挽回愛人的心,就故作可憐地搖尾乞憐,轉頭又繼續墮落放縱,才會在別人的設計下吸毒致死。

  程隊長瞧了眼謝真理,問小琪:「你有什麼想法?」

  小琪這才怯生生地說:「如果只是答應分手的話,李耀表達出足夠的歉意就好了,為何還特別強調要『彌補』這一切,再也不出現?」

  「我想李耀的後悔是真的,他怪罪自己被毒品所害,又聽信他人的教唆,他恨自己也恨趙建仁他們,這些都可以從遺言裡聽出來,所以……」小琪緊張地看向謝真理,「若要說報仇,我覺得李耀的可能性更大。」

  「不可能!」謝真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否定。在她看來,李耀是個沒有擔當的廢物,哪來的勇氣和頭腦幹出謀殺人的事?但她也明白,質疑是需要憑據的,便挑出一個疑點,「照你這麼說,他除了報復外,也算自殺贖罪,既然如此,又何必把現場佈置成吸毒致死的假象?」

  「因為他想保護喻辰安吧?」小琪偏頭說:「他不是還特地刪除留言嗎?就是不希望警方再把喻辰安扯進來啊。」

  謝真理嗤笑,「那他來自首不是更快?」

  小琪咬了下唇,皺眉重複:「他想保護喻辰安,不想再把他扯進來呀。」

  「他來自首,好好交代出實情,讓警方將犯人都繩之以法,才是真正地保護受害者。」謝真理在心裡翻了白眼,不懂小琪的邏輯,「你怎麼把我們警方說得像反派?」

  小琪也不懂謝真理的邏輯,忍不住反駁:「但喻辰安哪次接受訊問不是快崩潰地哭著離開?我都看到了!」

  謝真理一愣,嗓子像被堵住般乾啞,「他……沒有哭……」

  「哭又不一定要真的哭出來。」小琪漲紅著臉咕噥道。

  「行了。」程隊長打斷這場有關私刑報復的辯論,「小琪,你著重找出李耀從十八日到二十日那三天的行蹤,謝真理,你去催一下鑑識進度,藥物檢驗該有結果了,李耀他們是否他殺也得看證據說話,光憑一輛車子不能證明什麼。」

  「……」

  不僅所有推測都被強行否定,就連工作都被曾是花瓶的小琪搶走,謝真理震愕地瞪著隊長,內心湧起強烈的不服。憑什麼小琪僅憑一段語音的推論就能被接受,而她指出這麼多疑點卻沒人採用?

  正當她要再據理力爭時,一通刺耳的電話響起,程隊長接起來應了幾聲後,就神色一肅。他放下話筒,「有緊急案件。」

  他看向謝真理,目光帶著難以辨識的深意,緩聲說:「連環姦殺案被無罪釋放的兇手運氣不太好,就在半個小時前,他因為違規右轉被交警攔下,結果交警發現他的後車廂裡,藏了一對姊妹的屍體。」

  「……」

  所有人齊齊看向謝真理。

  這一刻,謝真理徹底懵了。

  *  *  *  *

  今天是喻辰安第五次的諮商療程,但很不巧,出門時機車出了點問題,一直發不動,他只好先將車子推到附近的修車店,再趕去搭公車。

  公車上的人不多,喻辰安隨便挑了位子坐下後,就把握時間默背英文單字。

  過了一站,兩個女大學生上了車,就開始從時尚流行聊到化妝保養,再從電影聊到追星,好似有聊不完的天,又像怕刷不到存在感般越聊越大聲,一路上都是她們的聲音。

  喻辰安一直專注在學習上,沒被聊天聲干擾,只當她們是背景音,誰知一個關鍵字突然從後面傳來,瞬間打散了凝聚的心思。

  「最近的強姦殺人案真多。」

  「對啊,先是輪暴案,接著是湖中女屍,據說這兩個案子其實是同一件,但兇手還沒抓到,前天就又爆出連環姦殺案的兇手又殺人了。」

  「警察辦事效率真慢,都兩個月了還沒破案。」

  「聽說是因為被輪暴的那個男同是湖中女屍的唯一證人,但偏偏失憶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搞得警方一直抓不到人,而且那些犯人原本要殺的是那個男同,死者其實只是路過而已。」

  「啊,那她也太倒楣了吧!」

  「不過我覺得也要怪死者的老公啦,很不負責任耶,怎麼可以讓懷孕的老婆上晚班,還讓她自己一個人回家?」

  兩個女孩嘰嘰喳喳地聊了半天,直到其中一人說:「不要檢討被害人啦,人家已經很可憐了。」才轉而罵起犯人,連同他們的家人一起批評。

  然而,以字句化成的刀早已落下。

  「其中一個犯人還是那個男同的男朋友,真誇張。」

  「會看上這種渣男的大概本身也有問題吧,唉。」

  「聽說是情傷報復,搞不好是他先劈腿濫交……」

  喻辰安默默戴上耳機,將手機裡的英聽教學調到最大音量。

  這段日子以來,他都對外頭的風雨充耳不聞,不上網,不開電視,LINE也關靜音,只保留父母跟顧懷的來訊通知。除了早上去健身中心運動,就幾乎足不出戶,並全神貫注地提昇外語能力與專業知識,為未來可能的出國計畫做準備。

  顧懷之前有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啟發——「只有為自己累積足夠的資本,才能應付更多難關,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上的。」

  為了不被困在原地,他只能不斷地往外爬。然而,即便他試圖為自己架起一座堡壘,也總有不慎透進來的風,將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吹出皺摺,讓他連填補縫隙的時間都沒有。

  終於,公車即將到站。喻辰安立刻按下電鈴,待車門一開,就逃命似地跳出去,彷彿身後有一群猙獰嚎叫的猛獸在瘋狂追趕。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一定很狼狽,但他別無選擇,因為這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求生方法。

  ——儘管心中的那道鬼影早已被喚醒,正如影隨形地悠晃著。

  這一次的諮商過程很平和,也許是心理師看見了新聞,就比之前幾次談話都還要關注喻辰安的情緒變化,每一次的提問也都像是在做一種正向的思維引導,直到確認他對於未來已有明確的方向後,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有這樣的心態,我個人是非常讚賞。」心理師緊接著提出疑慮,「不過,新環境有新壓力和新挑戰,在心理狀況穩定前,一般是不建議你去重新適應環境,但遠離壓力來源的確是種舒緩法,我的建議是,可以短暫出走度個假放鬆一下,等你冷靜下來,再好好考慮比較妥當。」

  喻辰安點了點頭,神情十分平淡,看不出是接受或拒絕。

  在談話即將結束時,心理師拋出一句話。

  「辰安,人都有脆弱的時候,試著去擁抱自己吧。」

  喻辰安微微笑了下,向對方點頭致謝,腦袋卻是一片空白,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輕鬆地化解刀光劍雨,令風過了無痕,好維持住目前這積極正向的滿腔衝勁。

  他揚著笑意走出諮商室,轉身就遇上正在走廊等候的男人,那瞬間,早已僵掉的面部肌肉驀地一鬆,好似城牆主動裂開一個豁口,向來人露出毫無裝飾的內部。

  「辰安?」顧懷見他怔怔望著自己不說話,便失笑地走過去,在他面前晃了晃手,「累了嗎?忽然發起呆。」

  喻辰安下意識搖了搖頭,很快就回過神來,隨便找了個藉口,「大概是中午吃得有點撐,一直睏到現在。」

  這話倒也不假,他今天午餐吃得晚,本來就有些疲睏,出門又出了點意外,趕來趕去地走了不少路,諮商談話也耗去所有精力,此刻一放鬆,就難免昏昏欲睡。

  顧懷不疑有他,連忙催他回家休息。

  自四天前的告白後,顧懷就沒有再進一步的表示,言行舉止都如往常那般,一起運動,一起吃早餐,沒見面時就傳訊聊天,話題也多是圍繞著工作與案例,或聊美食與日常瑣事,也聊兩人一起養的小多肉,像在身體力行地證明自己的承諾——順其自然就好。

  喻辰安心想,他之所以享受與顧懷的相處,最大的原因應當就是對方總能掌握好兩人的距離,必要時,會為他在前方探路,但更多時候是配合他的步調,與他並肩同行,卻從未要求他必須給予同等的回饋。

  不得不承認,顧懷的確是非常理想的伴侶,若不是他當初心裡已經裝了李耀,否則也早就淪陷在對方的溫柔裡了吧。

  想起顧懷曾說過:「我愛的人必然要幸福。」喻辰安就莫名有股衝動,想將所有心事全吐出來,將自己一切的喜怒哀樂都傾注在對方身上。

  「顧醫師。」

  「嗯?」

  電梯緩緩下降,顧懷偏頭注視著他,眼眉盡是笑意,彷彿光只是站在彼此身邊,空氣裡的每個分子就能化成令人愉悅的養分。

  喻辰安望著這好似眼裡心裡都裝著自己的男人,滿腔的激盪就又平靜下來。他不想破壞這美好的時刻,也不想總是在顧懷面前變成一個被現實打敗就哭哭啼啼的懦弱鬼。

  於是,舌尖上的話語一轉,他問起心理師提出的疑慮,有些猶豫地說:「聽她的意思好像風險很大,我是不是太衝動了?」

  顧懷凝了下眉就舒展開來,笑道:「世上本來就沒有毫無風險的事,有些人在適應新環境上確實會遇到一些阻礙,也不一定就是心態不穩或準備不全。」

  「記得我和我母親剛到美國的那幾年,認識一群又一群的新移民,還有很多留學生,但來來去去,最終真正實現夢想的,未必就是當初最意氣風發的那些人,也沒有哪一個不是跌跌撞撞地走過來。」

  聽他說起自身經歷,喻辰安就好奇地問:「你和阿姨也是嗎?」

  「當然。」顧懷淡笑的眼角浮現一絲懷念,「起初我們是以留學的資格過去,我母親白天上課,晚上在中國餐館當服務生,還要抽出時間讀書,我也瞞著她偷偷接了些外快,過得比在台灣還辛苦。當然,礙於簽證,校外打工是非法行為,但這在家境普通的留學生中是普遍現象,而且現金來得快,也不用報稅,大家便都睜隻眼閉隻眼,不過還是得小心別讓學校發現,並且要努力保持學分,否則會被強制退學遣送回國。」

  喻辰安聽得一臉傻,「就是所謂的……打黑工?」

  他有點難想像,光鮮亮麗的顧醫師有過那種可憐兮兮的時期。

  「沒錯。」顧懷倒是十分坦承。

  喻辰安無語心想,自己不會也要在法律邊緣遊走了吧?

  顧懷見他這模樣,不免失笑,「你的情況跟我們當年不同,我母親是還要養孩子,你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擔心這麼多。」

  喻辰安想起網上對於留學與移民的一些批評,諸如:放著一等公民不做去國外做二等人等等,就忍不住問:「既然在國外會更辛苦,為何阿姨還是想留在那?」

  「辛苦,不是痛苦。」顧懷抿唇,「若非不得已,誰又願意離鄉背井?」

  喻辰安見他說得雲淡風輕,心裡卻輕輕一震,想起顧懷曾說過的裂痕。他想,或許顧媽媽也是一個傷心人,才決定遠離一切,選擇一個能斷絕過往的陌生之地重新開始。

  「難以預料的事很多,不論哪一條路都一樣存在著風險。」眼看出口就在前方,顧懷便回歸最初的提問,「每個人的適應能力不同,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因人而異,所以建議永遠只是第三者的看法,未必能考量到當事人的真實狀況,最終還是要回歸自己的心。」

  喻辰安若有所思地偏著臉,就聽顧懷又問:「所以你該考量的是,你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

  「現在嗎?」喻辰安問道。

  顧懷點頭,「現在。」

  喻辰安茫然地想了想,就放棄似地嘆了口氣,「瞬移回家睡覺。」

  見他垮下一張愛睏的小臉,顧懷頓時大笑出聲,「我載你。」

  喻辰安搖了搖頭,「你等下不是有門診嗎?」

  顧懷看了下手錶,「還有半小時,來得及。」

  喻辰安還是猶豫,「一來一回太趕了,而且我想順道買菜,還要去領機車。」

  顧懷便不假思索地說:「那就載你到超市,你可以多休息一下,我也能在門診開始前十分鐘回來,時間綽綽有餘。」

  喔,這個提議實在誘人。

  坐上車,引擎一發動,悠揚的英文老歌就從音響裡傳出來,以吉他與鋼琴交織出的夜幕下,不知名的女歌手帶著幾分沙啞的低醇聲線,將「Fly me to the moon」唱出了深夜迷醉的夢幻感。

  喻辰安眼睛一亮,「我很喜歡這首歌,以前還練過一陣子。」

  儘管現在還是大白天,但他感覺自己隨時都能把眼睛一閉,隨著歌聲飛到月球去,作一回夢遊的愛麗絲。

  顧懷聽出他的蠢蠢欲動,便打趣道:「要來唱一首嗎?」

  喻辰安動了下嘴唇,想起對方曾笑稱自己是魔性的快樂歌喉,就又閉上嘴,投去幽幽的目光,「說起來,我好像沒聽過你唱歌。」

  「嗯,我不太唱歌,沒什麼天賦。」顧懷說完,就感覺身旁的目光更加晶亮了,渾身都散發著「來互相傷害吧」的氣息,便只好妥協道:「好吧,既然你這麼要求,我也只好勉強試一試。」

  他按下重播鍵,將歌曲調回一開始後,就配合輕柔舒緩的旋律,慢慢將氣息自喉腔流曳出來,車子也在歌聲中平順地駛上馬路。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帶我飛向月球,讓我在群星中嬉戲,讓我看看木星與火星上的春天是如何)」

  「……」

  喻辰安覺得很生氣,他感覺自己被騙了。明明就唱得很好啊,起碼每個音都在正確的位子上,節拍也對得上旋律,轉音也很漂亮,可惡!

  顧懷以餘光看向喻辰安氣鼓鼓的臉,意外乾淨的低柔嗓音就摻入了些許笑意,像是對發脾氣戀人的寵溺,隨即他又小心藏起那太過明目張膽的愛意,深怕驚跑好不容易牽在身邊的人。

  「Fill my heart with song And let me sing forevermore. You are all I long for All I worship and adore……(讓我的心充滿歌聲,讓我永遠歌唱。你是我所有的渴望,所景仰與熱愛的一切)」

  溫柔的男聲與CD片裡的女聲重疊,理應會有互相覆蓋的不平衡處,但不知怎地,喻辰安竟再也注意不到女歌手,滿心神只剩下顧懷的聲音。

  窗外的街景在飛逝,他抱著懷裡的肩包打了個呵欠,就將意識沉浸在歌聲中,任由對方帶他飛離這顆星球,去到那無人關注自己的世界。

  漸漸地,他眼皮一沉,在最後一句輕吟中,閉上了眼。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換句話說,我愛你。)」

 

20.為什麼?

  意識朦朧間,喻辰安感覺車子停下,就迅速醒過來。他下意識捂住嘴巴,確認沒有流口水之類的不雅醜態,才放下手尷尬地說:「抱歉,我又睡著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許是車上的環境太舒服,也或許是顧懷帶來的安全感,他竟然這麼輕易地睡了過去。

  「累了就該休息,沒什麼。」顧懷倒是很喜歡他在自己面前毫無防備的樣子,就打趣說:「所以我不太唱歌,免得誰聽誰昏迷。」

  喻辰安噗哧一笑,跟著開起玩笑,「但治療失眠症有奇效。」

  「說的是。」顧懷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為了確保病患的睡眠品質,請喻先生務必持續接受顧氏音波療程,最好每晚一次,有助提高新陳代謝,減少黑色素沉澱,有效預防細胞老化與器官病變……」

  一連串如傳銷廣告的胡說八道,讓喻辰安聽傻了,而且望著對方熱情誠懇的眼神,他竟還覺得越聽越有道理,果然顏值好就是不一樣,害他忍不住學叔叔阿姨們問上一句:「多少錢?有沒有折扣?健保給付嗎?」

  顧懷愣了一下,隨即破功地笑了。

  「沒有折扣,不能用健保,價格……一通電話的費用。」顧懷含笑的眼眸是顯而易見的溫柔,「以後你失眠可以打給我,我唱歌給你聽。」

  喻辰安的胸口輕輕跳了下。他低下頭輕聲道了謝,正要打開車門,才發現他們不是停在超市前面,而是機車修理店的附近。

  「怎麼是這裡?」喻辰安訝異道。

  「看你睡得熟,就多開了一會。」顧懷不以為意地說:「雖然從超市走回家只要十幾分鐘,但提著東西也不輕鬆,還是騎車方便點。」

  「這麼說也沒錯。」喻辰安看了眼車上的時間,頓時大驚,「顧醫師,你門診要來不及了。」

  顧懷卻依舊老神在在,「還行,時間剛好。」

  「但要是路上有耽擱呢?」責任心重的喻辰安醫師魂上身,立刻氣勢洶洶地開門下車,「不跟你聊了,你快回去,不可以放病人鴿子!」

  「……」

  還沒交往就兇巴巴,非常地得寸進尺。

  顧懷抿了抿欲揚的嘴唇,非常受教地乖巧道:「遵命。」

  時間急迫,喻辰安也不回話,就板著臉關上車門,趕人似地揮了揮手,等車子開走了,才忍俊不住地笑出來,連帶心底的烏雲也散了不少。

  機車店今天的生意比較忙,車子還要十分鐘才能處理好,喻辰安便索性站在一旁,拿手機複習單字。他本就長得白淨秀麗,滑手機的手指也修長好看,從頭到腳都是清新乾淨的氣息,站在滿是機油污漬和器械零件的地方,更顯得惹眼,負責修車的小伙子已經偷瞄了他好幾次。

  喻辰安察覺到對方似是好奇打量的視線,就浮起一絲怪異感。他淡淡地回了個禮貌的微笑,就稍微背過身,再往旁邊站去,正好面向店裡。

  店裡堆滿了器具與零件,一台電視掛在凌亂的牆角處,體積雖小,喇叭卻十分有力,不管是什麼類型風格的廣告都能被它播得氣勢驚人。

  在轟炸完一連串的廣告後,電視頻道就回到被中途打斷的節目,幾位耳熟能詳的名嘴正激動地歪著臉,大肆抨擊檢警司法的漏洞。

  「只因取證方式有些不恰當,就全盤否定所有殺人證據,放走連環姦殺案的犯人,導致又有兩條人命無辜犧牲,這就是司法公正?難道法官連一點常識判斷都沒有嗎?」

  「根據內線透漏,為兇手翻盤的就是警方自己人,一位姓謝的女警,她平日就跟當時負責該案的同事不合,她的檢舉倒底是為了正義還是出於私心?為何她不在發現的一開始就阻止,要拖到進入法院了才提出來?」

  「一個女人居然會幫一個強姦犯逃脫制裁?」

  「死者是一對雙胞胎姊妹花,才十六歲,正值花樣年華,就在生日前幾天慘遭性侵殺害,她們父親早年喪妻,一個人辛辛苦苦撫養兩個女兒長大,卻成為警方內部鬥爭的犧牲品,這簡直是天理難容!」

  「我有消息透漏,該位女警目前還負責偵辦另一樁姦殺案……」

  好不容易輕揚的心再次跌落,喻辰安抿緊嘴,快速戴上耳機,點開聽力練習,深怕又聽見與自己有關的新聞,直到完全聽不見電視聲了,才喘上一口氣。

  他茫然地猜想,這樣躲躲藏藏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正這麼想著,他就再次對上一道目光。這一回,修車工眼裡的探究意味更明顯了,他下意識抽了口氣,直覺哪裡不對勁,正想問對方何時處理好,就見老闆從外頭回來,沒好氣地大聲說:「客人等很久了,你還在龜毛什麼?走,去弄另一輛,這個我來。」

  老闆的辦事效率非常好,才五分鐘就處理完畢,連帶煞車、輪胎、車燈等等都幫忙檢查一遍,然後爽快地交車結帳。

  喻辰安戴上安全帽,將機車牽出去,就瞥見那員工湊到老闆耳邊說話,老闆聽了也往他看來一眼,神情似有訝異,他便渾身寒毛一炸,立刻發動車子離開。

  他不想去細思那兩個人究竟在看他什麼,也打算乾脆直接騎回家,但一想到家裡沒有米了,沐浴乳該買了,牙膏也快沒了,便只好再次打起精神,照原訂計畫去一趟超市。

  四十分鐘後,喻辰安匆匆拎著購物袋出來,面色有些蒼白。就在超市裡,他湊巧遇到住同棟樓的一對母女,平時雙方搭電梯遇到時都會禮貌地微笑點頭,但今日她們看他的目光竟帶上了意義不明的戒慎。

  結合先前在修車店的經歷,一股奇怪的預感就浮上心頭,迫使他趕緊買完東西就離開,一秒都不願多做停留,只想盡快回家。

  回到社區停好車,喻辰安拿著東西就要朝家裡走去,一個女人就突然衝過來擋在他面前,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就開口說:「喻先生您好,我是XX週刊的記者,想為您進行一項專訪,深入了解男同志遭性侵後的復健歷程,我們保證全程不會露臉或公佈個資。」

  聽到對方連自己的姓都喊出來了,喻辰安十分錯愕,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你怎麼找到我的?」

  依據保護性侵受害者的條例,偵辦團隊不僅要全程保密受害者的資訊,就連文書公告也會另取代號稱之,更別說對外發佈的新聞稿。照理來說,新聞媒體應當很難從那些片面資料追溯到當事人,除非有人洩密。

  果然,記者大概是被問多這類問題了,絲毫不見心虛地說:「我們有自己的管道,加上你又牽扯到兩起命案,何況網上也早有人透漏了不少訊息,您都不知道嗎?」

  喻辰安心中一噔,忽然明白今天的那些目光為何了。

  偏偏記者像讀不懂臉色一般,還拉著他解釋:「原本我們是有做打電話約談這個動作的,但因為你一直沒有接,才只好親自登門拜訪。」

  但喻辰安已聽不進任何解釋,更不在乎對方畫蛇添足硬要強調的「這個動作」。此時此刻,被恐懼與憤怒壟罩的他,再也顧不上一貫維持的禮貌,逕自甩開記者掉頭就走,卻聽對方還在後頭追問:「你真的不記得案發經過了嗎?蘇小姐的丈夫一直希望知道真相……」

  幸好管理員見情況不對,及時奔出來攔下記者。記者見此路不通,就轉而纏著管理員要採訪。喻辰安不敢去聽管理員回答什麼,也不敢回頭去看,只是拼命按著電梯紐,待門一開就迫不及待地衝進去。

  回到家裡,他打開靜音已久的Line,就看到十幾封未讀訊息,多是丟來一個連結問是不是他。他點開一看,腦中頓時轟隆一聲,感覺自己像在不知不覺中,被一雙未知的手扒光衣服,赤裸裸地遭眾人視奸。

  那是一篇報導,標題寫著《同志情感糾紛被輪暴,女路人遭波及慘死》,文章內容還貼著一張他和李耀在臉書上的合照,雖然眼睛被打上馬賽克,但見過他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心中的城牆瞬間崩塌傾滅,露出滿目瘡痍的內部,他甚至忍不住產生一個錯覺——是否所有人也都看見他在那些禽獸身下生不如死的醜態?

  這個念頭令他陷入莫大的恐懼,即便身上還穿著厚重的外套,也只覺得渾身都是凍入骨髓的僵冷。他顫抖著雙手,瘋狂點開每道訊息、每個群組,好似這樣就能找出那個想置他於死地的仇人。

  是誰?到底是誰洩的密?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這個資訊時代,不論保密工作再如何嚴謹,也擋不住攸攸之口。也許是最初聽聞消息的大學同學或醫院同事,也許是李耀的朋友圈從死訊推知實情,又或許是警方內部真有人與媒體互通有無,但凡其中有一人漏了點口風,一切隱私都會被抽絲剝繭地挖出來。

  忽然,一通電話打來,是在Line上被他封鎖的菲菲。他瞪著螢幕,正猶豫是否要接,手指就下意識將電話掛斷,兩秒後,一通語音傳來。

  「對不起對不起!有人挖出我以前畫的漫畫認出你們,我真的不是故意害你們曝光的,是有人故意在搞我,故意截圖我的聊天紀錄,現在大家都在罵我,怎麼辦?小安你幫幫我!」

  聽著菲菲急哭的聲音,喻辰安毫不猶豫地關掉訊息,點進臉書。

  果然,臉書帳號已經塞滿了私信,除了幾封同那記者一樣請求專訪的詢問外,就是一些意義不明的關問,還有更多來自各路網友的批評。

  「你一個大男人在怕什麼?為何不肯站出來指認兇手?」

  「你以為失憶有這麼簡單喔?又不是在拍韓劇!」

  「懦弱地躲起來算什麼男人?」

  「不要臉的同性戀,竟然給人畫那些噁心的色情漫畫!」

  「自己用情不專,害死無辜的路人!」

  喻辰安直直瞪著「害死」二字,彷彿那是一把血淋淋的刀直指心臟,挖出他壓在心底已久的罪惡感,即便他一直告訴自己,錯的是那些利用他的信任滿足私慾的人,卻無法否認,在整件事情的因果上,他確實有不可擺脫的責任。

  「為什麼?」

  在事件發生後,他沒有一天不這麼問自己。

  將所有罪責都推給犯人身上,自然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怪罪完他人後的空虛卻依然不斷侵蝕內心,最終也還是只有自己一人去面對心中的魔鬼,並隨著所謂的真相大白,逐步挖掘那些藏在暗處的舊瘡。

  若人生而有罪,那這場悲劇裡的每個角色都有罪,而他的罪名就是不自量力——是他沒在一開始就揭發李耀吸毒的事,是他沒能及早發現李耀的異常,是他自己太過天真,明明無能為力卻還擅自逞強,以為終有救贖李耀回歸正途的一天。

  於是,他一步錯,就步步錯,最後全盤皆錯,毀了李耀,毀了自己,害死無辜的人,也給別人的家庭帶來不幸。

  Line上有人發現他訊息已讀,跳出訊息問:「你還好嗎?」

  句句像是關心卻又不知有幾分真心的詢問,讓他受不了地發出一聲哭吼,將手機狠狠地往牆上砸去,在像是永無止息的振動聲中跪在地上,用力地摀住雙耳。

  一直以來,他都避免去猜測蘇沂禎的死,也不願去回憶那些不知真假的夢,更無法去思考自己跟李耀之間究竟是誰先犯了錯。

  如今,封印的鎖被強硬撬開,他想起李耀多年來的不安,想起兩人無數次的爭吵與求和,想起李耀不斷質疑他心意的痛苦,想起李耀強暴他時求而不得就寧為玉碎的猙獰,就終於明白了。

  一切都是起因於李耀對他的愛,也終於李耀對他的恨。

  倘若一開始他就甘願為李耀放棄所有,是否就能改變結局?

  也許,他才是最根源的罪人。

  此念一生,腦海就浮起一張臉,那是謝真理一再向他宣示要將犯人繩之以法的義正嚴詞,對方銳利的眼眸中是對任何罪責的不容寬待。

  ——犯了罪,就該接受制裁!

  剎那間,四周似乎都暗了下來,明明外頭還是大白天,屋裡卻一片陰寒,彷彿有不可名狀的生物降臨,用龐大的身影壟罩整棟公寓。

  「安安。」

  喻辰安心有所感地抬起頭,又見到那陰魂不散的人。

  李耀的臉色十分蒼白慘澹,身上也還穿著離家那天的衣服,曾經生動的眼眸只剩下空洞的漆黑。他從黑暗中緩緩走來,伸出異常冰冷的手拉起喻辰安,用近乎烏紫的嘴唇低聲說:「別離開我。」

  喻辰安怔然望著對方,臉頰已一片溼冷。

  這一刻,他忘了所有,眼裡只剩一縷殘魂的執念。

  他推開玄關的門,在陰魂的牽引下往外走去。無力而漂浮的步伐穿過走廊,爬過兩層樓,拉開最後一道鐵門,刺骨的寒風便迎面撲來,耳邊如野獸咆哮的風聲夾雜著李耀悲泣的呢喃。

  「你為什麼又不接我電話?你為什麼就不能一直看著我?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你為什麼不能也只有我?」

  喻辰安面無表情地迎著風往邊緣走去,滿天滿地的綽綽幽影模糊了視線,好似他又回到那一晚,看見那懷著小生命的女人被壓在地上,於痛苦的抽搐中用一雙含淚的眼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

  不知是誰發出的聲音,一隻細白的手掐上他的臉,如那一晚的場景重現,將銳利的指甲刺入肌膚,不斷滴落冰冷湖水的女人披頭散髮地貼在他耳後,幽怨地問:「為什麼要害死我?」

  風聲越來越大,像集結了濃烈的怨氣,簇擁他一步步踩上天台。

  「安安,不怕。」李耀握緊他的手,一如他們國中時的某個午後,曾經開朗的大男孩溫柔而堅定地鼓舞,「我們都不要怕。」

  「不要怕。」喻辰安望著腳下,輕聲回應,「很快就會結束。」

  只要再踏出一步,就能一次結束所有人的痛苦。

 

21.擁抱

  今天預約看診的病患不少,顧懷忙得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偏又遇上一個問題特別多的病人,對方每回來看診,總有各式各樣的病症。

  「我這陣子胸悶得厲害,經常發熱,心跳很快,胃也不舒服,我看網上說……」老太太引經據典地提出某某名醫在網上的忠告,為自己下了個「恐得癌症」的診斷,還沒做檢查就先緊張個半死,邊唉聲嘆氣地說家裡哪個小輩古裡古怪可能是電視說的什麼失調症。

  資訊時代,人人都成了診斷高手。

  一旁幫忙的護理師為了形象,臉都快僵掉了。倒是顧懷面不改色,始終保持溫和的笑容,還能不時回應一兩句,像在話家常般地自然,儘管眼裡沒有多少溫度,但一張好皮相總能掩去那些瑕疵。

  好不容易送走絮絮叨叨的老人家,年輕的護理師鬆了口氣,說:「顧醫師真有耐心,我都快聽不下去了,好想反駁啊。」

  面對同事的抱怨,顧懷也淡定回答:「習慣了。」

  護理師以為他指的是習慣應對形形色色的病人,便忍不住恭維一句:「不愧是從國外大醫院回來的,肯定是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

  顧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事實上,他習慣的是隱藏自己。

  台灣的醫護業一向過度操勞,因而猝死的案例時而有之,這些事他在回來以前就有所耳聞,卻衝著母親生前對他的一句感慨,放棄在美國的優渥生活,跑來體驗民生疾苦。

  幸好,他善於將冷漠掩藏在一張溫和有禮的面具下,減去所有不必要的麻煩,才能輕易地以疏離營造出極具欺騙性的耐心。

  也幸好,他一時想不開,才能幸運地與喻辰安相遇。

  想起那可愛的人,顧懷就忍不住笑了下,連帶眼裡那若有似無的淡漠都暖了不少。相較於他帶有目的的假象,喻辰安那出於良善與責任感的耐心,才是真正的溫暖。可惜,總有人不願去珍惜。

  這時,有人敲了下門,探進一張臉,是顧懷在美國的校友,也正是院長的兒子徐俊聰。對方人如其名,命中缺什麼就往名字上添,長得白白胖胖,腦袋離聰明還有段距離,但好在為人夠圓滑,努力之餘,也懂得抱大腿,明明年長顧懷一歲,還敢不要臉地喊他一聲哥。

  有事喊顧哥,沒事主動給顧哥喊。

  徐俊聰先是支開護理師,才使了個眼色遞出手機,小聲說:「顧哥,我從幾個小實習生那裡聽到一件事,是關於你家小朋友的,你可能想先處理一下。」

  想當初,顧懷為了順理成章地接近喻辰安,跟院方說的是看中這個實習生的潛能想親自培養,但徐俊聰認識他久了,一聽就嗅出言下之意,特別是這兩個月來,顧懷為了撥空照顧喻辰安沒少找他麻煩,所以他一聽聞消息,就趕緊來報告了。

  顧懷接過手機,頓時臉色一變。

  他沒想到,才短短幾個小時,網上輿論就惡劣到這種地步。網友們為了譴責罪犯,不惜追根究底,挖出李耀、趙建仁等嫌犯的背景,連受害人都不放過。

  不僅死者蘇沂禎的身家資料被曝光,喻辰安從小到大的事,包括學校、工作、感情經歷等,也全被一一挖出,網上甚至還傳出他們被侵犯的影片,儘管在各方人士的大力抨擊下,相關資訊已被盡速徹下,影片也證實是藉風波騙流量的假影片,但都太遲了。

  有人指責警方沒盡到保密工作,也有人懷疑是醫院洩的密,畢竟主謀兇手和被害人都出自同一家醫院,難保沒有什麼黑幕。

  「這感覺很有問題啊,那麼多大案子不吵,偏要把風向往這邊帶,而且我們早就嚴格要求保密了,到底是誰洩漏出去的?」徐俊聰憂心忡忡道。

  顧懷快速滑完報導,立刻打電話給喻辰安,但不論是家裡電話或是手機都沒人接聽,單調冰冷的嘟嚕聲像在宣告什麼,令他越漸不安,門診也看不下去了,便索性全部丟給徐俊聰,自己匆匆趕往公寓。

  十多分鐘的車程,依舊沒人接電話,各種猜想不斷閃過,卻沒有一樣能成功說服顧懷安下心,直到他站在喻辰安的家門前,望見半掩的門內散落一地購物袋,那壓抑許久的恐慌終於爆發了。

  「辰安?」他推開門踏進玄關,惴惴不安地環視一圈。

  空無一人的客廳有著明顯的生活痕跡,卻打理得十分整齊,看起來一切如常,唯有一隻手機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螢幕已佈滿裂痕,證明這裡曾發生過什麼。

  辰安知道網路上的事了,然後呢?人去哪了?

  顧懷撿起手機,繼續喊著名字,邊在屋裡巡視。

  廚房沒人,浴室也沒人,晾衣服的後陽台也是,家裡的窗戶緊閉,除了玄關的購物袋和客廳的手機外,沒有其他發現。

  最後,他走進臥室。

  井然有序的房間裡,還殘留著換過乾淨被褥的清新淡香,床邊放著一本夾著紙籤的書,是顧懷借給喻辰安的推理小說,看起來就像是屋主隨手擺在那裡,打算晚點就回來繼續讀一樣。

  但他依然看不到應當站在這裡的身影。

  喻辰安的手機在觸碰下亮起螢幕,顧懷低頭看去,就見桌布上的小多肉翠嫩可愛,卻被裂痕切割成無數塊,像極一幅勉強湊起來的拼圖。

  傷害總是這樣來得突然,也防不勝防,即便幸運地存活,也必須小心縫補那些傷口,免得又一個猝不及防,就摔得粉身碎骨,再不復存。

  一個受盡傷害的人,在被扒出傷口公開處刑後,會做出什麼事?

  顧懷六神無主地站在房門口,不敢再想像下去,深怕惡夢會因此成真,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漸漸發白,神情變得有幾分恍惚。

  空氣越來越冷,一股陰寒沿著肌膚竄入血液裡,冰冷而滑膩得宛如一雙在身上游移的手,教他忍不住緩緩地抬起雙眼,往天花板看去。

  依稀間,似乎有一道身影在空中輕輕搖晃,那人的頸椎被繩子拉得脫落變形,畫著精緻妝容的臉也兩眼突出,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吱呀聲響,一如他十一歲某天早晨親眼目睹的那一幕。

  彷彿是再次回到了過去,同樣地站在房門口,同樣地震愕無語,他說不出心中的感受是什麼,只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跟著停止了。

  幸好虛影只是一晃而過,他回到此時此刻,靜靜地仰頭注視乾淨的天花板,試圖猜想喻辰安會在什麼地方,但一向靈巧的腦袋卻竟是一片空白。

  明明兩個小時前,辰安還那樣安心地睡在他身邊,聽他唱歌,跟他開心地說著笑著,還會頤指氣使地對他發小脾氣,為何一轉眼人就不見了?

  辰安去哪了?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發現自己竟是又一次地無能為力,好似自己心智倒退,變回十歲的孩童——那個對於身邊的一切都最徬徨無助的年紀。

  正是那一年,他的父母打離婚官司,而舊時的法律偏向保障父方權益,父親和奶奶為了爭奪他的撫養權,惡意毀謗母親在外面勾引男人並利用兒子污衊婆家,即便他親口說想跟著母親,也被當作是受到教唆。

  除了母親外,沒人相信一個小孩對親人的指控,也沒人相信他內心的恐懼,更沒人相信他們母子俩是活在一個充滿算計、欺凌與猜疑的世界。

  他永遠都忘不了母親在法官宣判下崩潰大哭的神情,卻又因為那些謠言,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而年幼的他只能被大人強行拖離,不論他如何反抗掙扎,都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離他越來越遠。

  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光,直到他學會了反擊,並排除萬難地離開那個地方,回到母親身邊,才重新擁抱陽光,重新感覺自己還活著。

  而喻辰安便是走進他生命中的第二道光。兩年前的一個午後,輕快的走調歌聲與乾淨明亮的笑容,伴隨燦金色的暖陽洗淨他心底的塵灰。

  曾經,辰安是那樣單純地笑著。

  如今,一想到那純粹的美好將不復存在,而他也將再一次地失去,就再也戴不住面具,露出紅衣吊死鬼在他身上割下的醜陋疤痕。

  「顧婉心。」顧懷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像在抵抗厲鬼的報復般,試圖將支離破碎的靈魂拉出那片泥沼,「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他閉上眼,狠狠地掐一把大腿,逼自己清醒過來後,就掏出手機,打算通知警方幫忙尋人。儘管他對司法單位一直抱有偏見,卻不妨礙他物盡其用。

  就在手指將要撥通一一九時,玄關處就發出一陣聲響,他心頭一跳,迅速回過身,就與準備換拖鞋的人對上了視線。

  「顧醫師?」

  驚疑的呼喚,將好不容易重新豎起的冰刺瞬間消融,顧懷張了張嘴,不知該作何表情,只覺得近鄉情怯,連眼都不敢眨一下,就怕是自己看錯了。

  喻辰安也錯愕地僵在原地。他沒想到家裡會有人,更沒想到顧懷會一臉蒼白地站在家裡,渾身透著狼狽又脆弱的氣息,好像遭遇了一場劫難一樣,教他無措又茫然地問:「你……還好嗎?」

  顧懷怔怔地打量著他,見喻辰安確實完好無缺地站在面前,這才神經一鬆,便再也壓抑不住本能,衝上前將他緊緊抱進懷裡,顫聲說:「你沒事,你沒有事,你還在,還好,你還在。」

  喻辰安嚇了一大跳,反射性要抗拒身體的接觸,但顧懷一反常態的惶恐讓他遲疑了,就只好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冷靜,這人是顧醫師,不是別人,我現在是安全的。」

  漸漸地,他終於平靜下來,也總算聽清楚耳邊的呢喃,就不禁眼眶一紅,明白對方反常的原因了。

  原來自己是被這麼在乎著的嗎?

  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喻辰安不由心中一陣酸澀,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漲滿胸口,讓他感覺有些疼又有些軟。

  原來顧醫師也有這麼脆弱無助的時候嗎?

  忽然間,他發覺這個擁抱很不同,是有別於李耀如攀浮木的緊抓不放,也不是施暴者予取予求的禁錮壓制,卻更像是一種證明,證明他們還擁有彼此,證明他們誰都不是孤立無援。

  一發現這一點,他就不僅不覺得難受,還莫名湧起一些力氣,慢慢地舉起雙手,回抱住身前的男人,像是在告訴對方:「是的,我在。」

  就這麼一個輕輕的動作,終於讓顧懷從魔癥中清醒過來,彷彿是聽見了詛咒被破除的聲響。他細細感受懷中的暖意,猶如擁抱著一顆小太陽,才滿足地輕吁口氣,眼眸滿是溼潤。

  喻辰安也閉上眼,揚起久違的舒心笑容。

  幸好,他還能擁抱人。

  *  *  *  *

  在兩人都回過神後,就是一陣尷尬。

  要怎麼解釋自己剛才都經歷了些什麼?

  同一個問題各在兩方冒泡,又在他們的相視中化作一笑。

  「抱歉。」顧懷看向腳下被自己踩出來的皮鞋印子,就趕緊脫了鞋,直接踩在地板上,臉上有幾分懊惱,「我一時著急,忘了。」

  喻辰安搖了搖頭,彎下身就要幫忙拿拖鞋,「我等會拖一下地就好了,顧醫師你坐吧,別弄髒襪子。」

  顧懷立刻拉住他,「我來清。」

  喻辰安自然是不肯,哪有讓客人清理家裡的?何況對方已經幫他太多事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顧懷就無力地扯了下嘴角,語氣柔軟地說:「讓我做點什麼。」

  近乎請求的口吻讓喻辰安有些訝異,也才發覺對方拉著自己的手還有些輕顫,似是餘悸猶存,非得做點事來恢復狀態,便心軟地妥協了,「好吧,拖把就放在後陽台,麻煩你了。」

  顧懷點了點頭,一雙眼也似是不捨得離開般,在喻辰安的臉上流連忘返一番,才鬆開手,柔聲笑道:「拖完地,也差不多該吃晚餐了?」

  喻辰安看了眼牆上的鐘,想起自己還欠對方一桌菜,不由失笑,隨即又想起現在根本還不是下班時間,便震驚地問:「顧醫師你翹班?」

  顧懷心中警鐘一響,立即正色道:「我有妥善地將病人交給徐醫師。」

  「……」

  可憐今天又是小徐子加班到吐血的日子。

  趁著顧懷拖地的時間,喻辰安先是把買來的菜放進冰箱,再去浴室快速沖了個澡,驅掉他在頂樓吹了一小時風的寒氣,等出來時,顧懷已經拖好地,正在廚房幫忙備菜。

  兩人一同弄了頓簡單的晚飯,吃完後,便泡了一壺熱茶,坐在沙發上,再次陷入沉默,像是在等誰先解釋這次的烏龍事件。

  「記得嗎?」顧懷先開口了,「我說過這裡很美,但有些裂痕。」

  「記得。」喻辰安也記得對方承諾有機會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愛好八卦的人,也不喜歡去探究別人的往事,但對於顧懷身上的故事,他卻莫名地想去了解,想更加貼近這個人的內心。

  「一切從我十歲那年開始。」此時的顧懷沒有戴著眼鏡,年過三十卻依舊俊美的臉龐,不再揚著應對外人的虛假笑意,彷彿是卸了濃厚的妝,以一張略帶疲憊的素雅面容,訴說埋藏在鉛華之下的痕跡。

  ——也唯有住在心頭上的人,才值得他揭開面具,傾盡所有。

  所以喻辰安靜靜地坐在他身邊,陪他回去那段艱難的時光。

  「曾經,我有一個姑姑。」顧懷垂眸望著茶杯上的裊裊薄霧。他明白要想真正擁有某個人,必會讓對方直視自己的傷口,他也為了這一天做好心理準備。但儘管如此,他依然忐忑,「她……」

  顧懷說到這,就停了一會,面色淡了幾分。他看似平靜地抬起眼,孤注一擲地望向喻辰安,嗓音略有不穩,「她猥褻了我。」

 

22.放開悲劇

  二十二年前,一場雷電暴雨來勢洶洶,猝不及防地下了一整晚,讓整個城市都成了一片汪洋,去參加酒宴的父母在回程時與人發生擦撞,不知要耽擱多久,去搓麻將的奶奶見外頭不好走了,便在朋友家過夜。

  電燈在雷聲中閃了閃,幫傭翻出電筒和蠟燭以備不時之需。果然,九點剛過,家裡就「啪」地一聲陷入一片黑暗,所有吵雜聲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的疾風雷雨在不停咆嘯。

  十歲的男孩打開事先放在手邊的電筒,揉了揉眼睛,就意猶未盡地闔上英文版的百科讀物,這時間也差不多該睡覺了。他有條不紊地收好書,先去上了個廁所,再小心翼翼地摸著牆壁走下樓。

  按照奶奶的交待,他要在睡前多吃一顆補充腦力的維他命,儘管他更想吃媽媽偷偷買給他的牛奶糖,那甜甜軟軟的滋味能讓他開心一整天。

  幫傭大概是看家裡有話語權的大人都不在,便早早就去休息了,不然平時應當是她幫男孩準備好維他命,不過男孩無所謂,就像媽媽說的,他已經夠聰明了,而開心比聰明更重要。

  偌大的冷清屋子在微弱的光束下有幾分陰森,但男孩不怕黑,還有種在鬼屋裡冒險的新鮮感,百科全書裡不語怪力亂神的科學教育,並未抹滅小孩與生俱來的探索欲與幻想力。

  他下了樓梯,正要摸索著朝廚房走去時,就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

  「小懷。」年近三十的女子靠在門邊,身後是昏黃的燭光,令那張素淨的臉龐有些晦暗不明。她將烏黑的秀髮挽在一側肩上,露出白皙的頸項,笑語輕柔地說:「姑姑背後的拉鍊卡住了,能過來幫我嗎?」

  年幼的孩子乾淨得如一張白紙,不疑有他地走了進去。

  「她叫顧婉心。」在對上喻辰安的目光時,顧懷的心裡輕輕一顫,彷彿當年的無知孩童依然存在,「她猥褻了我。」

  喻辰安震驚地瞪大雙眼,腦袋像資訊過量般瞬間停擺,身體卻率先做出了選擇。他立刻撲過去抱住顧懷,將對方緊緊地擁在懷裡。

  這是他自從被人侵犯後第一次主動抱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就是莫名地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需要這個擁抱。

  顧懷也愣住了。他想起母親當年在知道真相後的第一個反應,也是緊緊地抱著他,霎時間,一股深沉的哀傷便自心底的縫隙湧上。與先前以為要失去喻辰安的悲痛不同,這是已經結疤麻木的傷痕被溫水洗滌的酥軟酸疼,讓他的眼眶再次一熱。

  ——原來,他這個塵封多年的傷,從來都沒有好過。

  喻辰安衝動過後,就回過了神,感覺十分懊惱。他自己都不願被旁人過度關注創傷,又怎麼能擅自決定對方是否需要安慰?他連忙要拉開距離,但想起顧懷方才的神情,卻又遲疑地不敢鬆手。

  正猶豫之際,他就聽顧懷低聲笑道:「傻瓜,都過去了,我沒事。」

  一句聽似雲淡風輕的「我沒事」讓喻辰安心中一疼,感覺似曾相識。這兩個月來,他也用同樣的話應對過多少人?他不願父母過於操心,不希望旁人過於關注,便以一句「我沒事」來粉飾太平。

  然而,在父母親友們的眼裡,他真的沒事嗎?

  是否在他們的眼裡,自己其實就像顧懷方才的那個模樣?

  喻辰安搖了搖頭,似是回答對方,也像是在釐清自己的思緒,「但你剛才看起來……很辛苦,感覺我不這麼做,你就會……散了。」

  說完,他就似乎能體會父母這段日子以來的變化。

  不論他如何故作堅強地平靜,但看在真心愛他的人眼裡,也許就是一副快要散掉的模樣,令他們想幫忙卻又無從下手,也正因為是真心愛他,害怕稍一碰觸就讓他努力撐起的支架報廢,才會變得那般小心翼翼。

  「抱歉。」喻辰安感覺自己現在就像那些不知所措的人一樣,想向顧懷表達些什麼,又害怕弄巧成拙傷了對方的自尊,只好慢慢退回身子,吶吶地坦承:「是我自作主張了,我……」

  「不。」顧懷反手抱住喻辰安,閉著眼將臉貼在他肩上,嗓音低沉地說:「不用道歉,我的確需要,謝謝。」

  微熱的溼意在肩上蔓延,流入內心匯聚成一池暖泉,喻辰安怔了怔,將右手慢慢移到顧懷的頭上,像在安慰當年那個無助的孩子般輕輕拍撫,邊在心裡說出那句未能來得及說完的話:「我捨不得你受傷。」

  這一夜似是漫長,又感覺過得很快,短短一小時就濃縮了顧懷從十歲到十四歲的恐懼、迷惘、掙扎與蛻變。兩人再次肩並肩地坐著,期間手機曾經響過幾次,但除了向父母和陳老師報平安外,誰也沒打算理會。

  「顧家沒有一個好人。」顧懷低聲說起那段往事。

  當然,他母親並不在列,因為她從未被當作是顧家人。

  顧家重男輕女的觀念非常嚴重。顧奶奶對女兒是百般苛待,對兒子是萬般重視,對於唯一的金孫更是捧上了天,寄予無比的厚望。而顧父從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是發自內心地瞧不起妹妹。

  顧婉心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內心早已變得扭曲,在被未婚夫退婚後,情況便更加惡化了。她憎恨自己的母親,更憎恨所有男人,同時也對嫂子抱上一種惡意,即是——「同為女人,我不好,你憑什麼好?」

  隨著青春的流逝,顧婉心受盡流言蜚語,心中的仇恨也與日俱增,想宣洩報復卻又畏懼男人的權威,終於,在某一日,她將目標轉向家中年紀最小、最無反抗力,也最受寵愛的顧懷身上。

  確切來說,她施加在顧懷身上的暴行,已不只是猥褻了。

  在往後二十多年的成長過程中,顧懷對男女情愛都極端地冷淡,也不如一般的男孩子熱衷於自慰,甚至連晨勃的次數都少得可憐。因為每一次被施虐的疼痛與日積月累的恨意,都遠超過生理接受刺激的反應。

  不知情的人稱他潔身自愛,但他明白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沒需求也有沒需求的好處,他並不在意這項缺陷。唯獨顧母一直擔心兒子會因此孤老終身。

  在顧懷被侵犯後的隔日,顧母一眼就發現他的反常。從小就有良好自理能力的聰明孩子,竟忽然能力倒退,衣服扣不好,襪子也穿反,吃飯時打翻東西,平時都會乖巧叫人,那一天卻一直沉默地發著呆。

  顧父數落他沒禮貌,顧奶奶明著幫金孫說話,暗裡卻嘲諷是做媽的沒教好,罪魁禍首則默不吭聲地揚著嘴角,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得意。

  沒有人知道顧懷當時有多徬徨害怕。他牢牢記著姑姑的威脅,不敢透露隻言片語,直到顧母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帶他去小公園玩,又摟著他哄了老半天,他才忍不住哭著說出前一晚的事。

  「姑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我做錯什麼嗎?」

  面對兒子無助的哭問,顧母震愕又心痛地抱著他淚流滿面。

  當晚,顧母向丈夫和婆婆揭發小姑的惡行。

  誰知,顧奶奶竟指著顧母尖聲咒罵:「你這是挑撥離間,污衊我們顧家,還想毀了我的乖孫。何況一個女人家又能對男孩子做什麼?頂多就是開玩笑而已,小孩子懂什麼?你這外人別亂教唆!」

  顧父早就不耐煩家裡的女人事,就將兒子訓罵一通:「這種小事有什麼好哭?有女人要幫你開葷是你賺了,以後別再說這事,丟盡男人的臉!」

  顧懷從小受盡寵愛,卻沒想到這些口口聲聲說愛他的家人竟沒有一個願意相信他,還盡往他的傷處使勁地踩。若說從前他對父親和奶奶還抱有親近之心,那麼從那一刻開始起,則是被一點一點地撕碎殆盡。

  顧母的心也都碎了,偏偏當時的性侵罪並不包含受侵犯的男性,她又擔心兒子會跟當年的自己一樣名譽掃地,就不敢向外申討公道,只能捧著顧懷的臉,鄭重地允諾:「寶寶不怕,媽媽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裡。」

  她早就知道丈夫外遇了,但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才始終忍氣吞聲,如今她是徹底死了心,也終於明白自己的一再退讓會害了兒子,便堅持要離婚,極力爭取兒子的撫養權。

  可惜,婚是離成了,但她也同時失去了孩子。

  沒人相信顧懷會被姑姑侵犯,只當是小孩受母親教唆亂講話。

  「有些惡人即使沒有犯法,卻依然能殺人,精神性地、慢性折磨地殺人。」顧懷平靜無波的眼底閃過一絲譏諷,是對漏洞百出的司法體制,更對自古至今都沒有進步多少的社會人心,「他們不僅不受法律管束,也有辦法逃離道德譴責,不論是警察還是法律,還是所謂的公民正義,都從來沒能保護我們母子二人。」

  喻辰安深吸一口氣。他太明白人言的可畏,已是成年人的他都難以承受這些無形的刀子,更別說一個十歲的孩子,以當時的保守風氣,顧母一個女人又該承受多少風雨?

  「那你後來怎麼辦?」儘管都是些陳年往事,但他仍聽得心驚膽顫,完全無法想像顧懷要怎麼一個人在那種可怕的家庭熬下去。

  顧懷淡淡地笑了下,笑中有苦澀,「顧家沒好人,我也是顧家人。」

  失去母親的庇護後,孤立無援的他從此恨上了顧家,也明白是自己太過弱小。為了保護自己,他學會戴上足以欺騙世人的乖巧面具。

  而顧奶奶少了顧母這個出氣對象,便將火力集中在女兒身上,顧婉心對顧懷的猥褻虐待也越加過份,但無論顧懷怎麼求救,奶奶都不相信,還禁止他再提這種有辱家風的事,父親忙於生意,對他也疏於照顧。

  漸漸地,他心中也滋養了一個惡魔。

  十一歲那年,顧婉心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穩,顧父嫌她累贅,就安排她嫁給一個老頭換取商業利益,早已扭曲的靈魂也就被逼到了極限。

  於是,就在訂婚的前一夜,顧婉心再次將顧懷拉進房裡,以為這小孩會跟之前一樣懦弱地任她玩弄,而這一次,她是抱著要廢掉顧家香火的陰狠心思,作為對母親和兄長最狠的報復。

  豈知,變故來得太快,讓她猝不及防。

  原先乖巧的孩子忽然變了,就像一個抓准時機覺醒的魔鬼,不僅沒讓她碰到他一根手指,還學顧父平日發脾氣的習慣,一手抓住她的頭髮,卻面帶微笑地說出一句話——那是顧奶奶經常咒罵她的惡毒話語。

  「顧婉心,你這一無是處的破麻怎麼還不去死?」

  顧婉心徹底地崩潰。

  那一晚,全身而退的顧懷打了一場勝仗,懷抱莫名的滿足感睡了個安穩覺,儘管夢中總有繚繞不去的吱呀聲自床底下傳進耳裡。

  隔天,顧婉心就被幫傭發現在房裡上吊自殺了。

  顧懷透過門縫,看見那在吊在空中的紅衣女屍。扭曲的脖子和凸出的眼珠像極死不瞑目的惡鬼,隨時都會從地獄爬上來向他們全家復仇。

  那一瞬間,他是震驚錯愕的,內心也一陣惶恐,因為這不是他以為的結果。希望一個人徹底消失是一回事,親手逼死一個人又是另一回事。顧婉心的死,是由他一手促成的,也是顧家上下世代累積的罪。

  「但我不後悔那麼做,因為我終於解脫了,也終於明白誰都救不了我們,我只能靠我自己。」

  靠自己保護自己,靠自己保護珍愛的人,不再妄想依賴所謂的法律或社會系統的力量——這個信念自那時起就深深烙印在顧懷的靈魂深處,成為往後支撐他人生的唯一目標,也唯有守住生命中最美的光,他才有繼續走下去的希望。

  因此,直到母親因病去世,他都不曾離開過她。

  也因此,自他遇見了喻辰安後,就想盡辦法地留在對方身邊,從最初想要接近的純粹喜歡,到逐漸被對方吸引,再到越漸加深的守護欲,漸漸地,他終於體會到有別於親情與友情的特殊情感。

  顧懷垂著眼,嘴裡說著不在乎手上沾染的人命,指尖卻在不斷輕顫。他相信喻辰安,卻也難免不安,擔心自己的罪孽會污了對方的澄淨。

  喻辰安默然看著這樣的顧懷,總覺得這個故事和眼前的這一幕都似曾相識,彷彿自己正置身其中,又或者該說,世上的每一個悲劇中心,都離不開相似的傷痛、相似的因果,與相似的身不由己。

  「不,她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他脫口說道:「因為從她決定傷害你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放棄了自己,放棄了被救贖的機會。」

  顧懷愣地抬起頭,竟望見一雙異常清明的眼眸。

  喻辰安沒注意到對方的神情,逕自沉浸自己的思緒裡,糾結已久的心結也隨這句話驀然一鬆。若說,他先前只是勉強將自己從懸崖邊緣拉回來,現在則是隨散去的迷霧,漸漸放開以罪責束縛自己的執念。

  「李耀……李耀也是,從他選擇毒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死了,誰也救不了他,其實我當時就應該要明白的,卻看不清楚。我們確實都犯了一個錯,就是一直讓自己活在別人選擇的悲劇裡。」

  「但我們都只是無法在當下做出其他選擇的普通人,即便我們與那些人的悲劇有關,也不該為他人的墮落負罪,更不該再跟自己過不去。」

  儘管同樣的道理早有人講過無數次,但深陷局中的人總是需要一個契機,才能抓住那一線清明從泥沼脫身。喻辰安感覺自己終於抓到了。

  在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後,他才回過神來,就對上顧懷炯炯有神的目光,彷彿自己做了什麼驚世之舉,頓時就心中一慌,畢竟他也很排斥有人自以為理解地灌輸心靈雞湯,卻沒想到自己會犯了同樣的錯,便連忙說:「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我不是要……」

  「我沒有怪你,你說得很對。」顧懷搖了搖頭,只覺得心房很暖,就像小時候吃到母親給的牛奶糖,讓他滿臉都是壓抑不住的明亮笑意。

  「辰安,你怎麼能這麼好?」他忍不住輕嘆。

  「……」

  太過明顯的愛意讓喻辰安有些臉薄,「後、後來呢?」

  顧懷一頓,笑意稍微收起,「後來,他們都遭到了報應。」

  顧奶奶在某夜摔倒撞到頭去世,家裡總算沒人能管著顧懷,他就時常與母親暗中碰面。十二歲時,顧母在職場的發展越來越好,顧家卻遇到了難關,顧父就將主意打到前妻身上,幸好顧父逃漏稅被抓,顧懷才名正言順地回到母親身邊。

  後來,事實證明,法律對惡人的束縛有多無力,畜生坐完牢依舊是畜生。

  兩年後,顧父假釋出獄,再度對前妻糾纏不清,胡亂造謠,害顧母與男友感情分裂,差點失業,顧父還為了塑造悲慘的形象,挾持兒子揚言要一起跳樓自殺,結果顧父自己失足摔死,顧懷僥倖地活了下來。

  從頭到尾,「司法正義」都像是一個笑話。

  因這起事故引來太多目光與言語,讓顧母心力交瘁,就決定離鄉背井,帶著兒子去海外發展,他們才逃出那段混亂的歲月,顧母也在多年的打拼後,終於遇上一個真心疼愛她的男人,重組幸福的家庭。

  「兩年前,我母親去世,我曾一度陷入迷惘。」顧懷尷尬地笑了下,難得有些羞赧,「聽起來像戀母情結吧,但我一直都以守護她為最重要的人生意義,畢竟她是這世上唯一深愛我的人。雖然繼父對我很好,弟弟妹妹也活潑可愛,可他們終究無法填補我心中的空缺。」

  「直到我來到這。」顧懷看向喻辰安,目光溫柔專注,有如在親吻世上最美好的寶物,令兩人的距離是既曖昧,又純粹得不帶一絲瑕污。

  他說:「我很慶幸我做對了選擇。」

 

23. 拐走

  人,一生都在不停做選擇,其所能預估的後果也僅是一個概率,誰都無法把握結果是否如意,成就的又會是誰的悲喜或苦樂。

  就好比李耀,選擇用毒品和酒精來逃避壓力, 並試圖掌控伴侶的人生來維持羈絆,又強行以情感勒索的方式避免責罰,最終犯下傷人害己的大錯,徹底毀了自己——這便是李耀自己選擇的悲劇。

  所以顧懷萬分慶幸自己做對了選擇,若要將這攸關此生轉折的選擇做一個美化的包裝,那麼或許也可以將之稱作為緣份。

  「辰安,我很高興你能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在他們之中,始終扮演守護者的男人,才是最渴求另一方的弱者。

  家鄉帶給他的裂痕,即便離鄉背井,受過十八年西方世界追求人權自由與寬恕的文化洗禮,也僅是被覆上一層漂亮的保護膜,以面具掩去難堪的痕跡,久了久之,當痛覺麻木了,便可以當作不在乎了。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一直被關在童年的監獄裡,從未離開。

  所有的大道理他也都早就明白,只是一個人舔傷太過孤單,也容易倔強,若非他感受到喻辰安在跌落谷底後豁然開朗的光芒,恐怕也難以取下面具,同對方一起正視心底的醜陋傷疤。

  「是你救了我。」顧懷笑得極其滿足,本就俊美的容顏少去平日的故作沉穩,便因那一笑變得顧盼生輝,又無端有幾分稚氣,似乎……

  還有些可愛?

  喻辰安怔了半晌,就別開目光,吶吶道:「我什麼都沒有做。」

  顧懷搖了搖頭,看破不說破。在努力重拾自己的過程中,不忘以柔軟的心去包容體諒別人受過的傷,這是何等溫暖的力量?也就總為別人著想的喻辰安還傻呼呼地不自知。

  感覺顧懷的視線快能把自己揉成一團棉絮,喻辰安忍不住耳根微燙,就生硬地轉移話題,「那顧醫師怎麼突然過來了?」

  這話顯然是問得太遲了,但當時顧懷的情緒表現太過反常,他一擔心就將這個問題給忘了,直到現在才想出來。不過他也大概能猜到怎麼回事,看來不是有記者找上醫院採訪,就是顧懷得知消息又一直聯繫不上他,才會急匆匆地找來。

  果然,在聽完顧懷的解釋後,他就感到十分愧疚。

  「我……的確差點做出傻事。」想起先前的一時衝動,他不禁有些驚魂未定,越想越覺得後悔,「幸好有人阻止了我。」

  那是一對素昧平生的母子。

  喻辰安住的這棟公寓有十層樓高,從頂樓看下去,淚眼中的一切都被抹上一層模糊的濾鏡,彷彿自己是這片混沌天地的唯一異物,唯有與之融合,才能擺脫一身是非罪。

  至於往下一跳的後果如何,對一個陷入魔癥的人來說,又怎麼會在乎?

  他隨著陰魂的步伐一點點靠近邊緣,只差最後一腳時,一聲孩童清亮的啼哭就響徹雲霄,猶如一道白光闖進識海,壓過各種喧囂。

  剎那間,眼中原本幽黑的街道突然清晰起來。

  對面樓的陽台裡,一個媽媽拉起跌倒的小孩兒念叨幾句,就抱著哭紅臉的孩子溫柔拍撫,連嘴裡的訓話也變成了心疼的哄勸。

  喻辰安怔然望著這一幕,腦海閃過母親在醫院低聲啜泣的自責,也閃過父親兩個月來白了許多的鬢髮,還有一家三口擠在小廚房裡的擁塞吵鬧,以及父母隔著他互相鬥嘴的笑罵。

  冰冷的寒風呼嘯吹來,刮得他兩頰刺疼,意識卻越漸清醒,彷彿那風也吹散了攀在他耳邊的催魂怨語,令雙腿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喻辰安抬眼看向浮在身前的影子,那是他眼中因恨成魔的李耀,也是他壓抑已久的哀傷與悲恨所化成的索命鬼。此時,惡鬼正不甘地張嘴咆嘯,聲音卻像被封住般出不來,徒留一張扭曲變形的面孔。

  因為他忽然記起多前年的一件事。

  高三那年,父母發現他跟李耀的戀情,要求他們分手,他便在父親嚴厲的責罵中,憑著一股倔性哭紅了眼,說:「我就是喜歡男人,永遠都改不了,也不可能為了討好你們去欺騙女生的感情,如果你們不喜歡,就一定要我分手,那我不是要孤單一輩子了?這樣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話說得抽抽噎噎,卻句句敲打父母的心,喻母當場哭暈過去,喻父也氣得摔爛愛不釋手的茶杯,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而他,也在說完後,就後悔了。

  後來喻母病倒,他自責地跪在床前哭得不成人樣,喻母卻撐著身子爬起來,抱著他痛哭失聲,不斷重複:「你是我兒子,你永遠都是我兒子,媽不愛你愛誰?」

  一直到大學考試結束,喻、李兩家人才又坐下來好好談了這事,他也才明白,父母心裡依然有疙瘩,之所以願意妥協成全,是不希望他們學外頭那些被拒絕的同志離家出走亂搞關係製造社會問題等等。

  道理條條,約法三章,俱是心懷天下為眾生著想,但他看得出父母眼裡的心疼,說到底,就是太過愛他,捨不得孩子受苦,也怕他想不開,學別人去糟蹋自己。

  「這條路真的不好走,雖然現在社會都在提倡平權,但排斥的人還是佔大多數。」喻母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如果這真的是你們想要的人生,那就一起好好地走下去吧,爸媽永遠都在這。」

  「……」

  對面的孩童雷聲大雨點小,正埋著臉對媽媽撒嬌。

  那虛幻的魔影也漸漸恢復平靜的面容,消散在空中。

  喻辰安心想,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從此超脫於世,六根清淨,但深愛著他的父母該如何面對痛失愛子的心碎?而他又憑什麼要滿足別人拿他的生死苦樂做飯後談資的私慾?

  「所以我回來了。」喻辰安心虛地摳了摳手指,為自己差點犯下的蠢事,「原先我還想著,不管怎麼樣,我都沒辦法輕易地原諒自己,只是我還不到一無所有的地步,不想這麼早放棄,也不甘心就這麼放棄,但現在……」

  他靦腆地笑了下,眼裡似有星光閃爍,「我更加確信我絕不能放棄,我還有力量可以走下去,雖然不知能走多遠,但至少還能為我愛的人再堅持一點。」

  因為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不管是虛情假意的打聽問候,或是字字誅心的正義抨擊,還是真情實意卻不知所措的關愛,都沒關係了,他不想再勉強自己,也不想再錯過與後悔,他只想珍惜身邊的人。

  顧懷深深地望著喻辰安,好似光是看著就能獲得救贖一樣。喻辰安對上他的目光,心有觸動,便紅著臉小聲補充:「也為愛我的人。」

  突來的承諾讓顧懷一愣,就感覺胸口像被撒下種子,在春陽暖風下開出鮮嫩的小花。他忍不住要握住喻辰安的手,又怕自己太過唐突,便停留在指尖的輕觸上。

  誰知,喻辰安僅是一頓,便手指微動,輕輕勾住顧懷的手。

  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令掌心貼著掌心,於相視中會心一笑,他們誰也沒開口做出明確的約定,卻心照不宣地將彼此視為能全心依賴的對象。

  在攤開心房後,兩人都有種被掏空精力的虛脫感,腦袋也有些遲滯,卻有別於在諮商室裡的疲憊空虛,而是全然放鬆的安心與舒適。

  時間已晚,顧懷留了下來,喻辰安輕輕地倚在他身旁,誰都暫時不想離開誰。他們隨口聊著瑣事,聊兩人一起養的小多肉,聊今天晚餐是否少放了鹽,聊近日看的小說,直到其中一人昏沉沉地閉上了眼。

  這一晚,他們都睡了個安穩覺。

  *  *  *  *

  儘管喻辰安決心不再受他人言語影響,但網路上總有多事的有心人,又或是有誰想藉此轉移大眾的焦點來遮掩什麼,話題一再地被炒作,風向也一步步將所有相關人士都捲入了漩渦。

  不只趙建仁的前妻與兒子、李耀的父母、林志廷等人的家人全被肉搜,喻辰安的父母、蘇沂禎的丈夫、遇害姊妹花的父親也遭到波及,不勝其擾。至於某謝姓女警,更是受到極大的關注與批評。

  警方一再強調不曾洩漏當事人資料,卻也無法言明究竟是哪裡出了漏洞。醫院也進行一場內部大審查,畢竟洩漏病患與員工的隱私事關重大,極度影響院方名聲,就算找不到洩密者,也能達到警示作用,同時也撤換保全部門,嚴格徹查管理上的疏漏。

  很快地,一篇專訪出爐了。

  《社會大眾在追求的真的是正義嗎?》

  內容引用多年前一位性侵受害者的崩潰吶喊:「站出來又如何?犯人被制裁又如何?他們的死活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從來都不是公道,我只要我的人生回來,『公道』是給你們的,而我要的這個社會從來都給不起!」

  專訪一出,就掀起排山倒海的聲浪。有人持反對意見,堅持司法制裁不可退縮,受害人亦有維護正義的責任;也有許多人默默流淚,感覺句句都是心聲。

  一場刑事訴訟,包括性侵案,都需要經過多位警察、檢察官與法官的反覆審查,不同的階段還有不同的訊問模式,即使推出了簡化流程,卻始終面臨落實不當的困境,使得性侵受害人一再在不同人的面前挖掘傷口,無助地哭問:「你們就不能全部集合起來一次問完嗎?」

  好不容易熬過這一切,一個宣判結果下來能否如意還是另說。

  除此之外,冷嘲熱諷亦皆有之,表示強姦犯關幾年出來繼續犯案、殺人的自稱精神病又有廢死聯盟撐腰,司法好公正。

  論壇中,一篇以男性受侵犯之創傷為議題的帖子浮浮沉沉,不過兩天,就被一連串關於社會正義、女性權益、性侵創傷的康復之路、性犯罪者剖析、防自殺專線及各種心靈雞湯等討論帖埋沒,沉於不知處。

  喻辰安關閉所有社交帳號,移除了LINE,拔掉電話線,將手機換上預付卡,在享受短暫的清靜之餘,也將家裡所有物品都分類打包好,同房東商量退租事宜。房東看過網上的消息,明白他的處境,在安慰幾句後,就爽快地解了約,還給他留下足夠的時間做準備。

  三天後,他提著簡單的行李,坐上一輛車。

  「又要麻煩你了,顧醫師。」喻辰安摘下帽子吁了口氣,滿是無奈。

  即便他能對外界評論置之不理,卻也敵不過總想堵人挖料的記者。他不懂自己一介平民如何能引來媒體的關注,還有社運人士想請他為同志團體發聲,弄得他煩不勝煩,出門都不得不稍微遮掩一下。

  倒是顧懷很清楚怎麼回事,因為喻辰安長得太好看了,脾性也溫和,學歷和工作都很拿得上檯面,性向和遭遇又很適合拿來大作文章,就容易被有心人盯上。

  「一點都不麻煩。」顧懷打開窗戶繳了停車費,就從地下停車場駛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偷渡」走,「客房都整理好了,盥洗用品也都有,還缺什麼就跟我說,我再去買。伯父伯母什麼時候到?」

  「謝謝。」千言萬語都只能化作一聲感謝,喻辰安算了算時間,「晚餐前應該能到吧。」

  因為個資被洩漏,喻辰安的父母飽受困擾,不只街坊鄰居議論紛紛,學校也不太平靜。有反同的家長組織起來,以擔心這對養出同志兒子的父母教壞學生為由,要求校方予以開除。學校礙於金主們的施壓,儘管學生集體表態支持老師,也不得不忍痛請他們休息一陣子。

  兢兢業業執教多年的兩位教師,就這麼一朝被抹去功勳。

  原本喻父喻母是不肯讓兒子知道這件事,但有親戚看不下去,想辦法聯繫喻辰安,他才知道自己又連累了父母。於是,一家人經過商討後,決定先找個地方一起避風頭。

  正好顧懷在郊區有棟房子,社區內的生活機能十分完善,進出也有車輛管制,用來避世養生再合適不過,而且地點也離他們工作的醫院不遠,又鄰近交流道,塞車時頂多十五分鐘,只是方向正好跟喻辰安的住處相反,所以開過去起碼要半小時。

  對於顧懷這猶如及時雨的救援,喻辰安忍不住在心裡掐指一算,感覺有點疑惑,「顧醫師,你不是說為了工作方便才正好搬到這附近嗎?但你原來住的地方好像車程也差不多?」

  顧懷這才想起來之前的說詞,只得努力保持冷靜地說:「那裡的環境太清幽閒適,不方便專心工作。」

  「……」

  行吧,天才就是可以任性。

  顧懷的房子沒有很大,正好適合一個四人的小家庭。喻辰安放下行李,就翻開事先整理的食譜,跟顧懷一起去社區裡的超市買菜,打算來實踐一桌好料的承諾,也為開幾小時長途的父母接塵洗風。

  傍晚,喻辰安的父母到了。

  喻父一進門,就把一大袋禮盒往顧懷面前一放,以一種恨不能以身相許的力道握住他的手,誠懇又熱情地說:「顧醫師,這段日子承蒙您的照顧,給您帶來這麼多麻煩,您實在是我們辰安的貴人,以後若有什麼是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務必開口,我們能幫的絕對義不容辭。」

  顧懷有點承受不住「您」這個敬稱,趕緊語帶暗示地笑道:「伯父您客氣了,辰安與我交情甚深,自家人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喻父更加感動了。願意把後輩當家人照顧的青年才俊真的不多啊!

  喻辰安覺得很尷尬;早就看出兩人曖昧的喻母也很尷尬。

  直男腦還傻白甜該怎麼辦?

  席間,喜歡研究天下大事的喻父發現顧懷雖然是醫學專業,但數理天文歷史地理人文宗教等等領域也都所有涉略,中文造詣雖然普通,但考慮到華僑身份可以理解,就更加相談甚歡,直呼忘年之交,相見恨晚。

  「……」

  顧懷笑得親切不失禮貌,感覺非常囧。他似乎被擺錯位子了?

  喻辰安咬著筷子,朝顧懷看去一眼,兩人視線相交,無不是互相打趣的笑意,莫名有回到少年時代瞞著家長偷偷拉小手的刺激感。喻母望見這一幕,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晚餐過後,一家人討論日後的安排。

  喻辰安提出他想了很久的計畫。PGY並非只能在國內,美國同樣能接受外籍的實習醫師,徐院長也在顧懷的協調下,答應讓他以交流名義在院方合作的美國醫院完成PGY,當然,還得在USMLE(美國醫師執照資格考試)考取漂亮的成績,並拿到推薦信,才能正式擠進美國醫師的行列,接觸更寬廣的舞台。

  「我知道考試很難,競爭非常激烈,外籍醫師的錄取率才不到一半,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看兒子目光堅定,兩父母自然是明白他一旦設立目標就會全力以對,想當初,他們也不曾強硬規定孩子一定要多優秀,偏偏喻辰安一認真起來就無比認真,年年拿全校第一,考題越難越有挑戰欲。

  何況國內對男人受侵犯的偏見太大,即便他們也認同必須要讓犯人一個不漏地接受制裁,卻也不得不思考「申張正義」的代價。就目前看來,明明是應當受到保護的被害人竟然名聲盡毀,過得不得安寧,那他們還不如做一回自私的人。

  但喻母首先考慮到的是最實際的問題,「我聽你在加州的王阿姨說,在美國生活,什麼都很貴,你去實習能有多少薪水?夠應付嗎?」

  「我自己有些存款可以先撐一陣,也問過一些留學生,可以兼差打工……」喻辰安沒說完,就被喻父打斷。

  「打什麼工?去學習就專心學,錢的事不用你煩。」喻父大手一揮,就拉著老婆討論他們戶頭有多少、定存何時能解等等,喻辰安一聽,就知道他們想動養老的積蓄,立刻出聲阻止。

  一家三口就這麼拉拉扯扯半天,才被一陣敲門聲打斷。雖然他們是在客房裡討論,但門沒關,聲音一大,外面的人要想不聽見也難。

  「抱歉,我有個提議,你們不妨考慮一下。」顧懷拿著一張紙走進來,擺在他們面前,上頭是美國一年的開銷預算,項目十分詳細,比喻辰安上網向海外學子請教的更精準,「我可以依照這個預算表,先資助辰安兩年,等他工作穩定下來了,再分期還就好。」

  喻辰安訝異地看向他,就聽顧懷又笑道:「當然要算點利息,依照最低行情算就好,還要白紙黑字立字據,如何?」

  喻家人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拒絕頓時就消了。喻母想了想,就多了點心眼道:「扣掉安安的存款,我們也出一半,不能總靠『別人』幫忙。」

  於是,錢的事迅速談定,完全沒給喻辰安「自力更生」的機會。

  做母親的總是心思敏感些,憂慮也多一些。她想著兒子這些年來在李耀身邊受的傷,自己都沒能插上手,不免又嘆息道:「美國那麼遠,安安要是有什麼困難,我們也照顧不到。」

  「那便一起去吧。」顧懷提議道:「伯父伯母也可以當渡假散一散心,美國現在正在過節,氣氛非常好,而且初到新環境,家人的陪伴對辰安意義重大,我在美國也有一點人脈,一切事宜我都能幫忙。」

  喻母詫異道:「顧醫師也一起去?」

  顧懷點頭。他不經意地看了眼喻辰安,雖然在家長面前有所收斂,但溫情難掩,「是,我該時候回家了,他們還在等我一起過聖誕。」

  喻辰安接收到目光,想起兩人約好要一起回顧懷的繼父家,體驗典型美國家庭的聖誕聚會,不由也抿嘴一笑,眼角全是不言而喻的期待。

  喻母看看兩人,也沒法再說什麼。

  果然,兒子又被臭男人拐走了。

  *  *  *  *

  【總算有氣氛可以放的小劇場】

  喻父:朋友!

  顧懷:岳父^_^

  喻父:????

 

24. 星海

  謝真理遭到檢舉了,包括負責偵辦性侵案件的王檢察官,兩人一同被曝光在媒體上,指控他們在訊問過程中一再刺激受害者,並質疑對方的清白,使受害者數次精神崩潰。

  消息一出,當即引起人權議題上的多方爭論。

  儘管當事人的名字都被掐去尾巴,只留下一個姓氏,但出在這個時間點上,比對幾個符合案情的關鍵字,就足以讓人補上前因後果,加上連環姦殺犯被釋放殺人的事件,社會對司法公正的質疑聲浪越來越高,儘管法院和檢警單位不斷表達遺憾,也強調一切依法行事,都無法平息這場燎原大火。

  上級把謝真理叫到辦公室,語意深長地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證明自己的能力,讓你負責湖中女屍和輪暴案,也是希望你能善用女性的特長柔性安撫被害人,誰知你竟然這麼急躁?我看這樣吧,你先休息一下,處理些文書工作,等風頭過後再說。」

  謝真理十分憤怒。

  明明錯的是沒有法律常識的民眾,為何受害人和家屬掉個淚,在媒體面前賣個可憐,他們這些盡忠職守的警察就活該挨罵受罰?

  憑什麼她要被推出去背鍋,成為平息眾怒的祭品?

  然而,命令已下,她平日原本就很少與人攀交情,又檢舉過同僚,過去也曾在執法過程中得罪過一些媒體,此刻再想為自己辯駁,也孤立無援。

  在這個節骨眼上,同事們對於謝真理的「直覺」更加不感興趣,畢竟一切證據的指向都與顧懷毫無關係,更別說那些受害人隱瞞真相煽動追求者私刑報復的猜測。

  四面楚歌的困境,讓謝真理陷入了掙扎。

  她一直堅認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但現實的回饋卻不斷給予打擊。

  當年,她執意將侵犯妹妹的罪犯繩之以法,並每天鼓勵妹妹要樂觀勇敢,在妹妹被反覆審問得十分痛苦時,也耐心勸導:「伸張正義難免會有所犧牲,等你日後回想起來,就會知道現在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

  除此之外,她還積極地帶妹妹接受心理諮商與團體治療。妹妹一開始也表現得相當配合,情況越漸穩定,卻在幾年後忽然大發脾氣,離家出走,從此不再與她聯繫。母親怪她逼走了妹妹,而她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

  她沒做錯,至今,她都不認為自己錯了。

  痛恨毀壞無數家庭的姦殺犯,不等於該容忍同僚的非法取證,所以她忍痛檢舉薛宏名,即便所有人都嘲笑她不知變通,但法律就是法律,若不依法行事,那法律的意義是什麼?警察的價值又是什麼?

  民眾可以沒有這份覺悟,但同為公權力代表的警察怎麼能不理解?

  ——「但你為何沒在發現一開始就阻止,要等案子送審了才檢舉?」

  她想起薛宏名曾經搶走她功勞的得意嘴臉,以及薛宏名曾使喚她做文書工作的理所當然,心中便再次湧起一股不甘。

  伸張正義本來就要有所犧牲,她刻意等到沒有任何轉圜餘地才檢舉,就是為了讓薛宏名被革職處分,替警界清除歧視女性的父權毒瘤。

  ——「我沒錯!」

  *  *  *  *

  鑑識科的結果出爐了。

  血液報告證實,除了李耀,林志廷等三人的體內都有微量的麻醉劑,同時他們還發現注射嗎啡的針筒上只有李耀的指紋,加上李耀在案發前傳給喻辰安的語音遺言,基本可以確定是李耀利用麻醉劑控制其他三人後,以嗎啡殺人再自殺。

  不過,警方也在趙建仁的後車廂裡找到一小截斷裂的指甲,基因比對與傷痕比對之下,正好符合侵犯喻辰安的第五人,也與趙建仁的兒子基因重疊,可以確定指甲就是屬於趙建仁本人。

  吸毒致死案可以說是湖中女屍與輪暴案的破案關鍵,雖然趙建仁依舊下落不明,也仍然存在一些疑點,畢竟他才是教唆犯案的主謀,李耀既然要報復殺人,為何又獨漏這一位?

  最後,發現突破口的人竟出乎預料地是小琪。她在趙建仁住處附近的監視錄影中,發現對方穿著保全制服的褲管被拉得很高,幾乎露出了襪子。

  「那一整個星期都是寒流,對照他在醫院工作時的監視錄影,也不曾把褲子穿成這樣,為什麼會突然改變穿著方式?」

  加上影片中的男人大半夜戴鴨舌帽又戴口罩,幾乎將整張臉都遮住,也明明不是上班時間,外套裡卻還穿著保全制服,分明不太尋常。

  「我有一個想法。」小琪先是做了個深呼吸。她初次在偵辦小組會議裡擁有發言權,難免有些緊張,「有沒有可能十一月十九日到二十日這兩天,出現在監視錄影裡的趙建仁根本就不是他,而是有人假扮?」

  這個假設一被提出,大家就將目光轉向曾被列舉出來的嫌疑人。

  李耀比趙建仁高出半顆頭,厚重的羽絨大衣一穿,也看不出是胖還是壯,如果他要穿趙建仁的褲子,肯定是不夠長,而被謝真理懷疑的顧懷,卻與趙建仁的身高相仿,穿不出這種效果來,也更不可能是比這三人都矮上一截的喻辰安了。

  「李耀那兩天的行蹤呢?」新接手案件的檢察官問道。

  程隊長立刻說:「大K說李耀常一聲不響就跑出去,幹了什麼事他也不清楚,反正只是混在一塊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沒有關注太多,倒是那兩天店裡不見了一把鑿冰錐,不知道有沒有關聯。」

  以目前的證據來看,指向相當明確,檢察官判定李耀有殺人報復的嫌疑,便指派警方順著線索追查,很快就在酒吧附近的水溝裡找到那把鑿冰錐,上頭有李耀的指紋與血跡反應,同時也發現趙建仁的車子曾在十一月二十日吸毒致死案當天下午出現在一間非法經營的寵物火化場附近,確認「趙建仁」曾經提著一個行李箱,賄絡員工使用一台火化爐,估計本人已被毀屍滅跡。

  至此,檢察官宣佈結案。

  程隊長帶著小琪,在陳老師的協同下,一同拜訪了喻家人。為了避免新住處被洩漏出去,他們約在喻辰安的舊公寓裡碰面。

  有了前車之鑑,小琪就略過大部分細節,僅是溫言和語地說明調查結果,「李耀以勒索名義綁架殺害趙建仁後,假扮趙建仁約林志廷等人碰面聚會,製造吸毒致死的意外,為自己犯下的錯贖罪。」

  她遲疑了下,還是說出自己的觀察,「他將你的聊天紀錄刪除,又特地安排這場『意外』事故,應當是不想再連累你。」

  既然是意外,警方就不會廣撒網般地一一問訪,但若為以防萬一做了基因鑑定,也必然會發現他們就是輪暴案的犯人,任何刑事案一旦犯人已死,便沒有再上訴的必要,案子結了,喻辰安就能徹底解脫,不必再面對漫長的反覆審問與告訴流程,只需交由律師進行民事賠償即可。

  所以——

  「一切都結束了。」

  兩個月來的狂風暴雨,在一句聽似輕描淡寫的話語中劃下休止符,但他們都知道,喻辰安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那些被不同刀刃割刮的傷口仍冒著滴滴鮮血,留待他隨時間去慢慢痊癒。

  喻父喻母沒想到李耀會在悔悟過後以玉石俱焚的方式贖罪,畢竟對方也是他們看到大的孩子,說是乾兒子都不為過,心裡不禁是百感交集,又氣又疼,也擔心容易心軟的兒子會自責,就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所幸,喻辰安的反應很平淡,「謝謝,你們辛苦了。」

  小琪嚅動了下嘴,就在喻辰安乾淨的溫和目光下,壓住那些空虛的鼓勵與勸慰,輕輕地點了頭,回予一個微笑,「你們也是。」

  告辭了喻家人,程隊長坐上車後,先是稱讚小琪的表現,才納悶地說:「我看他精神狀況挺穩的,沒有想像中誇張,謝真理是怎麼把人搞到要被檢舉的?」

  小琪看著窗外,回想喻辰安的那雙眼睛,吶吶地說:「我想,那是因為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地體會被害人正在經歷什麼吧。」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百種傷痛,有一百種當事人才明白的苦,即便他人窮盡所能去研究與模擬,也只能品出僅屬於自己的情與理。

  公寓裡,陳老師在知道喻辰安之後的打算後,就十分欣慰地送上祝福。臨走前,她站在玄關外,欲言又止地回過頭,「辰安。」

  喻辰安準備關門的動作一頓,「是?」

  陳老師看著氣色稍有好轉的他,想起那雙曾與笑臉背道而馳的哭泣眼眸,不由心神飄晃,嘴裡的話也變得破碎起來,「你……別放棄,千萬別放棄……」

  別放棄什麼,卻被她死死地壓在心裡不敢說,深怕一說就會成真。

  上回與王檢結束訊問後,她匆匆離開,是因為自己陪伴已久的一個孩子自殺了。這段日子大眾對於性侵議題的討論太過熱烈,其中不乏許多偏激的言論,這對仍活在陰影的人來說,不惜是再挖瘡疤,於是那孩子熬不過關卡,就不聲不響地吞下一大瓶農藥。

  這個打擊,深深敲碎了曾經陪伴那孩子的每一顆心。

  喻辰安不明所以,卻能感受到一份哀傷,彷彿身前始終扮演著導師的人正垮著肩膀快要站不住腳,便在一番遲疑後,緩緩地張開雙臂,給陳老師一個擁抱,「謝謝您,您也是。」

  ——也別放棄。

  陳老師訝異地睜大眼,隨即眼眶一紅,吁出極長的一口氣。

  算好時間上來的顧懷,在踏出電梯之際望見這一幕,不禁笑了。即使受著傷,也不吝嗇給予他人力量,這就是他愛的人。

  當天夜裡,喻家父母都睡了,喻辰安輾轉反側,都始終無法入睡,便一個人悄悄地走進陽台,點開手機裡的語音檔,以微弱的音量細細聽著。

  「安安,你放心,我會彌補這一切的,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你……你一定要好好的,我……」

  最後那個「我」的後面似乎還有什麼,卻消失在一聲苦澀的嘆息中,再也無法傳達給接收的人知道,因為再也不需要了。

  喻辰安的指尖懸在刪除鍵上徘徊,最終仍是退開,留下李耀在人生盡頭唯一能給他的好——一個那個曾經要他不怕的男孩回來過的證明。

  他抬起頭,看向陽台外那道有如時光倒流的影子。

  「李耀。」他輕聲呢喃,不再猶豫地說:「我不欠你。」

  恢復俊朗少年模樣的李耀,揚起一如記憶裡的燦爛笑容,就淡去身影,猶如融入夜幕中的一道流星,剎那即逝,便散於煙塵,回歸天地。

  此時,凌晨一點,萬籟俱寂。清冷的夜,清靜的心。

  身後的陽台門輕輕滑動,喻辰安回過身,就見顧懷探出頭,對他說:「看你好像睡不著,幫你溫了杯牛奶。」

  喻辰安接過溫度適中的杯子,陣陣的奶香撲鼻,暖和了被夜風吹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肌膚。他望著顧懷只裝著自己一人的眼眸,想起對方曾大力推銷的失眠剋星,不由開玩笑說:「顧醫師,我想再體驗一次顧氏音波療程,可以嗎?」

  顧懷愣了下,隨即笑著伸出手,「沒問題,想要體驗幾次都可以。」

  冬夜無星,月影單薄,但喻辰安仍在顧懷的眼中看見了浩瀚星海。他一手拿著香甜的牛奶,另一手握住即將陪他踏上漫長旅程的人,一同回到屋內,「這次還是要飛去月球嗎?」

  「看你喜歡去哪。」顧懷緊緊地牽著他,與他並肩而行,「不管是去月球還是火星,上天或是下海,我都陪你。」

  *  *  *  *

  謝真理覺得小琪搞錯了,卻說不出那些指向李耀殺人的證據究竟是哪裡有問題,也一直忘不掉顧懷那隱帶嘲笑的冷漠眼神。

  究竟那個男人在笑她什麼?

  每當想起對方在訊問時的那句嘲諷,心中就升起不甘的怒火,令她耿耿於懷,即便調查已經宣告結束,三起案子也被歸入檔案庫,她也無法放棄追查真相,便藉著整理文書之便繼續暗中調查。

  她趁晚上辦公室沒人時,偷看趙建仁的監視錄影,回到家也不斷整理線索,還把書房的牆壁當作局裡的白板,畫出完整的時間關係表。

  終於,兩個星期後的某個夜裡,她筋疲力竭地回到家,剛洗完澡,滑了下手機,看到家人要她有空打回去的留言時,就突然靈光一閃。

  在火化場附近的那段監視錄影裡,曾有一個畫面一晃而過,就是開車經過監視器的「趙建仁」正好拿起手機,疑似要講電話。

  這個發現給了她一個靈感,便趕緊換上衣服,打算回警局調出資料。她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翻盤機會,必須要把握住!

  滿心思都是案子的她匆匆出門,連外套都只是抓在手上忘了穿,也沒怎麼注意周遭,就往車子快步走去。她拿著車鑰匙按下遙控鎖,內心充滿了成功在即的激情,短短幾分鐘,就開始想見自己洗刷恥辱的風光未來。

  車子發出一聲「嘀哩」輕響,彷彿是宣告勝利的BGM。

  她伸出手,正要拉開車門,嘴角的弧度就突然凝滯。

  「啊——」

  一陣劇痛下,謝真理驚呼地扒著車門摔倒,不敢相信自己被人襲擊了。她掙扎地撐起身子,回過頭,就見一個面容猙獰的中年男子,舉著一把染血的菜刀,於路燈下畫過刺眼的利光,再次揮刀而下。

  她震愕地瞪大雙眼,腦中竟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滿腔的恐懼。身為一個受過訓練的警察,她理應要能夠立刻制服暴徒,卻不知為何,此刻的她居然失去所有反抗能力,任由對方宰割。

  「是你,都是你!」

  「你為什麼要放那畜生出來?為什麼?」

  男人流著淚喃喃自語,邊不斷地揮著刀,神情兇殘而悲憤,似是一個不死不休的發狂野獸,直到臉上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他才虛脫地跪在地上,在由遠而至的警鳴中,將刀子往自己的脖子抹去。

  「是你害死了我女兒!」

  「……」

  謝真理張著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茫然地吐著滿嘴鮮血,聽著對方臨死前的絕望悲鳴,意識漸漸飄遠。

  機場裡,顧懷和喻家人領好機票,一起通過安檢出了海關,就在候機室裡休息。雖然夜間班機通常是一上去就先睡覺,但喻父喻母擔心飛機上容易餓,打算趁時間去吃點東西,也給兒子多備一點食糧。

  喻辰安打了個呵欠。初次出國,他難免有些興奮,從昨晚就一直處於亢奮狀態,今天的午覺也睡不下去,還為了確認證件和行李忙得團團轉,以至於現在有些精神不濟了。

  「要不要先瞇一會?反正還有一個小時。」顧懷拍了拍肩膀。

  喻辰安看了下左右,覺得大庭廣眾下睡覺有些不好意思,但幸好這時間出國的人不多,候機室裡的乘客也在各自看書或打瞌睡,他才稍微厚起一點臉皮,輕輕靠在顧懷的身旁,閉上眼小憩一會。

  顧懷側頭凝視喻辰安的臉龐,滿足的溫柔神情彷彿自己才是睡得香甜的那個人。良久後,他才看過癮般地轉回視線,掏出手機,隨便點開一個新聞APP打發時間。

  一則最新頭條跳了出來。

  「某謝姓女警在今晚九點多遭人砍傷,生命垂危,而兇手竟然是連環姦殺案最新死者姊妹花的父親……」

  顧懷挑了下眉,眼裡再次露出一絲譏笑。

  何謂正義?

  不過是可以被人操弄的笑話罷了。

 

25.我的幸運

  喀啦、喀啦的鍵盤聲在二樓的書房輕響。

  「起飛時,轟隆隆的聲音十分驚人,感覺機身隨時會在氣流的衝撞下解體,幸好沒過多久,飛機就突破引力的束縛,平穩地飛向天際。」

  「我看向窗外,想看一眼自小熟悉的土地,但一切都在飛逝中變得模糊,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雲霧,彷彿那些曾經不捨的羈絆都消失了,兩個月來的起伏也只是一場夢……」

  打字的人停住手,目光有些飄遠,似在咀嚼回憶,試圖尋出最合適的文字。此時的他正戴著一副電腦專用的黑框眼鏡,一字一句敲下以化名連載的短篇故事。故事內容正是他在一段不對等的戀愛關係中,受到情感勒索與遭侵犯報復的那段往事。

  十年過去了,光陰沒有在喻辰安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只為他洗去初入社會的青澀與徬徨,將一塊美玉打磨出溫潤的光彩。

  風捲過陽台上的風鈴鑽進紗窗,帶來初春的清新泥草味。剛下過雨的夜晚有些寒意,他回過神,就起身去關上窗門,順道透過半掩的百葉窗,看向正亮著燈的庭院。

  草坪上,一隻瘸了腿的黃金獵犬正咧著嘴,在原地打轉半天,終於選好地方,就兩腿一蹲開始發功。一個男人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手上套著塑膠袋,準備迎接猛獸與牠的產物。

  片刻後,猛獸舒服了,撿屎官也認份地清好產物,發出「坐下」的指令後,掏出零嘴要作為獎勵。誰知,手才伸出去,狗兒就張大嘴,將他的整隻手都含了進去,一條尾巴還甩得有如狂魔亂舞,也不知在興奮什麼。

  「……」

  男人無奈地扶額,渾身寫滿「人狗殊途」四個大字。

  喻辰安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真不愧是他的顧醫師,跟人以外的生物都有交流障礙。他回到書桌前,順手擺弄了下桌上的小多肉,想起那盆曾在鬼門關前走過一回的初代多肉。

  當初,顧懷為了將那盆多肉帶回美國,費盡心思地辦了不少手續,跑了許多檢定流程,他們的「定情物」才沒淪落到被丟棄或送人的下場,進而繁衍出不少子子孫孫,如今桌上的這一盆就是其中之一。

  他坐回椅子上,繼續打字,再次回到那段塵封十年的過往。

  「也許是初次離地心這麼遠,我突然有些惶恐,懷疑自己的匆匆逃離是否正確。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但離開家鄉真的是唯一的辦法嗎?會不會到了美國反而變得更糟?我是否會重蹈覆轍?」

  「直到機長熄掉禁止離座的警示燈,我都還無法平復下來,差點又把自己繞回了原點。或許心理師說得沒錯,還沒走出創傷的人其實並不宜急著跳入另一個充滿新挑戰的環境。」

  事實也證明了,這些猜疑並非毫無道理。

  初至美國的頭兩年,他雖然受到多方照顧,卻也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正所謂物以類聚,圍繞在顧懷身邊的人不乏是醫界大佬或天才新秀, 他們談論的話題不是過於深奧就是跳得太快,加上語言隔閡,學校教的英文與當地實際口語有不少差距,令他時常跟不上大家的思路,即便顧懷都會不厭其煩地為他解釋,但他始終有融不入圈子的隔閡感。

  所以,除了要適應異國生活外,他還得拼盡全力補足專業上的落差,才能在眾多優秀的競爭者中,爭取那少數的外籍醫師錄取名額。

  也許就是因為壓力過大,午夜夢回時,他總會沒由來地陷入低潮,夢見李耀,夢見曾受過的所有傷害,情緒因而反覆不定。

  而他與顧懷的關係,也不全是童話裡的永遠幸福美滿——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們都只是不完美的凡人,而童話也總是僅止於一場圓滿的相聚或浪漫的婚禮,從未提及那些直到生命終結的未盡旅程。

  所以,初時曖昧的完美無缺,在兩人一起生活後逐漸褪去,八歲的年齡差距也是一條不可忽視的鴻溝,他有他的倔強,顧懷也有顧懷的執著,爭執摩擦在所難免,但令人慶幸的是,他們都拿捏得住分寸,不論如何,都絕不去互挖創疤,也絕不放棄彼此。

  然而,越是珍惜這份感情,就越加小心戒慎,不安也如影隨形。

  如此林林總總地積累下來,他曾數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錯了?

  最後,他在無可奈何之下,再度尋求專業的幫助。當心理師明白他的創傷經歷後,提出讓另一半一同參與療程的建議,一向抗拒對外人敞開內心的顧懷,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喀擦!」

  樓下的門開了又關,緊接著是爪子踩踏木板地的噠噠聲響,顧懷帶著毛孩子進屋了。喻辰安不由揚起嘴角,打字的手也變得輕快起來,無名指上的戒指在桌燈下折射出淡淡的餘光。

  故事已進入尾聲,主人公決定放下執念,不再去追問自己為何要承受痛苦,也不再糾結自己的選擇是對或錯,一心走出那些是非,走出自我負罪的陰影,去追尋新的生活與人生路程,重新擁抱這個世界。

  十年走來,非一帆風順,卻足夠幸運。

  時至今日,他依然會想起李耀,想起那段在深淵徘徊的日子,但再也不會陷入無限循環的死胡同裡,也不會再讓那些情緒影響自己的生活,或許就正如顧媽媽所說的,人總要面對自己的傷口。

  「雖然曾有遲疑,但我很慶幸自己不顧一切地出走,也慶幸自己在試圖了結生命前的那一秒掙扎。」

  「在創傷中,奮起反擊固然為人歌頌,但逃離亦是種求生本能,勇敢或懦弱都無須由外人定義。我們都只是平凡的普通人,也都在尋求一個方法讓自己走得下去,走到有足夠的力量去回望陰影的那一天。」

  「世上永遠不會有完美的法律,也不會有完美的社會,更不會有根除犯罪的完美方法,因為人本身就不完美,我們都在背負自己的罪,也各有尋求救贖與療傷的路,唯一請記得的是……」

  「不要放棄尋找自己,也不要忘了試著去愛。」

  最後一個句點落下,喻辰安存好檔案,就發上部落格,然後點開積存的匿名留言,一個個仔細讀過。這些留言多來自一些有相同創傷的人,他們並不奢求作者能給予什麼治傷良藥,只是偶然路過,心有戚戚焉,為求一隅能抒發心聲的角落。

  回完了留言,點開站內信箱,又見一封某協會請求專訪的信,他熟練地委婉拒絕後,就退出帳號,結束這一年多來斷斷續續的業餘寫作。

  他拿下眼鏡,伸了個懶腰,剛站起身,就被人從身後抱住。

  「寫完了?」顧懷剛洗完澡,身上還帶著溫熱的沐浴乳香,是令人安心的熟悉氣息。喻辰安轉過身,仰頭接住一記落下的吻。

  那吻十分輕柔,遠超過蜻蜓點水的淺嚐即止,也非熱烈如火的侵佔掠奪,更像是捧著一顆珍貴明珠的細細呵護滋潤,繾綣綿綿。

  「都寫完了。」喻辰安吁了口氣,將雙臂往顧懷肩上一放,就沒骨頭似地掛在對方身上,一副累壞的樣子,「寫作太燒腦,以後都不寫了。」

  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並不輕,顧懷稍微退了一步,迅速站穩重心後,就低頭輕啄他的鬢髮,萬分認可地失笑說:「嗯,不寫了,我們喻醫師伯伯的腦袋很珍貴,要留著每天給小朋友發糖果。」

  「哈!」喻辰安笑了一聲,就將臉埋在顧懷的胸前。

  顧懷也配合地微微俯下身,一手貼著他的背,將掌心覆在他的頭後方,另一手緊緊環著他的腰,像要將他整個人都包進懷裡。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站在原地相擁,身體也自然而隨意地左右擺動,似是一場深夜情濃時的輕搖慢舞,也似哄一個疲睏孩子的輕柔搖晃。

  這是他們之間未曾明說的默契,也是僅屬於他們彼此的擁抱。

  過了好半晌,喻辰安才補充好能量,抬頭看向顧懷。年逾四十二歲的男人俊雅依舊,凝視他的目光也一如自相識以來的溫柔寵溺,唯一不同的是眼角漸增的淡紋,那正是他們十年來相惜相守的最美證明。

  「我忘了我有沒有說過。」他忍不住說:「你是我的幸運。」

  顧懷深深地望著喻辰安,像是想起了什麼,含笑的眼眸頓如被月光洗滌過的夜晚,深幽而清靜,只因眼前這獨一無二的純粹。

  「你也是。」他輕聲呢喃:「我的幸運。」

  *  *  *  *

  隔日,午休時分才過,一輛UBER就停在一間診所前,一個人下了車,抬眼仔細對照手機裡的筆記,確定找對地方後才推門而入,隨即便是一愣。

  這是診所?

  有別於一般診所的刻板印象,眼前的擺設風格清新簡約,皆以米白色與淺色木質為搭配,處處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和諧感。舒緩輕快的鋼琴小曲,配上不知從哪傳來的淡淡咖啡香,沖淡了診所固有的冰冷,若非玻璃大門上有所標示,真會讓人以為走進一家清幽雅靜的咖啡廳。

  來人深吸口氣,臉上的迷惘也迅速消退,再次確定自己沒有找錯,因為這溫暖而舒適的乾淨氣息,正如同創立診所的那位醫師給人的感覺。

  此時,等候廳裡坐著幾位病患,多是中老年人或是帶著孩子的年經父母,其中有位媽媽戴著口罩,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在哄,另一手還輕輕推著一個嬰兒車,神情憔悴,似是筋疲力竭。

  那人不動聲色地觀察一圈後,就舉步走向櫃台,在行政助理的招呼聲中,以不熟練的英文說:「請問喻醫師或顧醫師在嗎?」

  行政助理打量對方陌生的亞裔面孔,判定對方是新來的病患,便業務熟練地回答:「喻醫師的約都滿了,顧醫師明天才會來,但他不收新病患,目前我們只有梅恩醫師有空,請問是否要跟她約診?」

  那人的英文聽力不太好,在行政助理又一次放慢速度的重複詢問後,才從關鍵字抓住對方的意思,便搖了搖頭,「我只想跟他們談話。」

  「你想跟喻醫師約診嗎?我只能幫你排下個月,請問你有……」行政助理正要調出預約行程表,就被一張遞到眼前的名片打斷。

  「把這個給他看。」那人注視著她,目光執著,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擅自縮短距離的突兀舉動有多失禮,逕自強調著:「他一定會見我。」

  行政助理皺了下眉頭,好脾氣地接過那一張薄薄的小紙卡,就見那張名片有一些皺痕,似乎被反覆使用了很久,上頭印著她看不懂的中文,而正中央擺放姓名的地方則顯示著三個字。

  ——「謝真理」

 

26. 救了誰?(完)

  十多分鐘後,診所門再次被推開,顧懷挾帶初春的冷風進來,連鏡片下的眼眸也染上一點外頭的溫度。他環視大廳,捕捉到一張有些眼熟也有幾分陌生的臉龐。

  「謝警官。」他走上前,揚起乍見故人的微笑,「好久不見,您怎麼會在這?」

  謝真理擺了擺手,笑得十分和善,才年過三十五的她眼角的皺摺竟比顧懷還深,隨意梳著馬尾的頭髮也有數不清的白絲,「我已經不是警察了,顧醫師喊我名字就好。」

  顧懷訝異地挑了下眉,只見眼前的女人明明與喻辰安年紀相仿,卻顯得滄桑許多,也不知當年遭人襲擊後又經歷過什麼,再沒有十年前的精明幹練,唯獨不自覺凝著的眉間越加深刻。

  「我八年前就辭職了,前幾天來旅遊時,正巧在一間圖書館翻到喻醫師的醫學論文,便想找你們敘敘舊,幸好華人醫生在美國不算難找。」謝真理解釋自己出現的緣由後,看了眼診療區未曾開啟的門,「喻醫師呢?我以為他們說今天顧醫師沒空過來。」

  「是這樣啊。」顧懷笑了笑,沒點破那所謂的正巧有多巧,就順著話題接下去,邊做出邀請的手勢,「辰安今天的約很滿,不好耽誤病人就診的時間,正巧我有點空閒,助理就通知我過來一趟。來,這邊請。」

  打開診療區的門,兩人有說有笑地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間臨時空出來的診療室,待房間的門一關上,謝真理堆砌起來的笑容便是一滯。

  「我……是特地來找你的。」謝真理一手抓緊肩上的背包,臉上浮起複雜的神色,像即將實現什麼夢想,既緊張又期待,「我想跟你談談當年的那個案子。」

  「喔?」顧懷比了下桌旁靠牆的椅子,示意對方請坐後,才拉開辦公椅坐下,抬起疑惑的目光,「案子不是結了?」

  「喻辰安的案子是結了。」謝真理沒有坐下。她將背包往椅子上一放,就兩手撐在桌沿上直視顧懷,彷彿自己還是當年那個主導偵辦工作的刑警,「但李耀真的是殺死趙建仁和其他人的兇手嗎?」

  「不是嗎?」顧懷更加納悶地迎向對方的目光,即使微仰著頭,卻依然從容得體,僅有出於對伴侶的關心而展現出對案情疑點的求知慾。

  謝真理死死盯著顧懷,試圖將對方與當年那個眼含嘲諷的男人重疊,卻不知是顧懷藏得太深抑或是有恃無恐,竟神情溫和,絲毫不見窘迫,但她知道這個人絕對沒有表面上的無害。

  十年前,她為了查出真相,在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後,就不顧一切地投入調查,甚至無視上級的反對,執意查訪案件相關人,並動用各種資源挖掘顧懷從小到大的任何事蹟,因而數次遭到檢舉,最終被革職處分。從那之後,她就沒有一天不活在案件中,只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錯。

  「我發現一個關鍵性的證據。」謝真理從包裡取出一張照片,那照片顯然是截自一個監視錄影,正是「趙建仁」開車經過火化場的畫面,雖然畫質昏暗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對方正將手機貼向耳邊。

  「我查過通訊紀錄,不管是趙建仁還是李耀,都不曾在這時間有任何電話來往。」她微微勾了下唇角,眼裡迸射出獵物即將到手的興奮,「倒是有一個人在這時間接到一通電話,顧醫師知道是誰嗎?」

  不等顧懷回答,她又抽出一張通訊紀錄,斬釘截鐵地說:「是你,顧懷,十一月二十日下午三點半,喻辰安打了一通電話給你,這照片上的人不是趙建仁也不是李耀,而是你!」

  顧懷緩緩將目光從照片移到謝真理的臉上,失笑道:「你的意思是,在同一時間講電話的人,就是兇手?」

  「當然不只。」謝真理挺起身子,居高臨下地說:「趙建仁的後車廂除了有他的指甲外,還有一股很淡卻刺鼻的味道,巧的是,我打聽到你們醫院那陣子不見了幾罐氫氟酸,你說,什麼狀況下會需要用到這麼多氫氟酸?」

  顧懷沒有回答,僅是靜靜地看著她,謝真理便繼續說下去。

  「我還查過醫院的值班紀錄和你公寓的監視器,發現趙建仁最後一次上班當天,你突然跟人調班請假,卻去過醫院,一小時後就離開,到晚上才回到家,車子停在車庫,人卻沒進電梯,直到隔天早上車子才又開走,兩天後,即是趙建仁出現在火化場與李耀等人死亡的那晚,也是同樣的狀況。」她稍喘了口氣,臉頰因內心的激動而略紅,「這每一件事單一來看都可以是巧合,但……」

  「但合起來就無限接近真相。」顧懷打斷她,臉上滿是讚賞,「因為世上沒這麼多巧合,事實上,我也快被你說到要懷疑自己了。」

  說完,他好奇地取過通訊紀錄,一目十行地瀏覽下來,發現上頭的號碼是喻辰安居多,眉眼間就不禁浮上一絲甜意,隨口問道:「我不太了解台灣的法律,這紀錄是你們警方說想要就能拿到的嗎?」

  謝真理神情一僵。

  當然不是,因為她一直無法說服檢察官翻案,別說申請調閱通訊紀錄,就連醫院都不答應提供監視錄影,她就只能想盡辦法從私人管道下手,雖然這份紀錄無法成為呈堂證供,但仍是揭開顧懷真面目的鐵證。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顧懷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保持聽眾的姿態,既不承認也不否定,就不由迸出一句:「我查到顧婉心對你幹了什麼事。」

  果然,顧懷的臉色微變,一掃原先的溫和淡定,流露出十年前那曾一閃而過的戾氣。謝真理一看,就知道自己要贏了。她就在等待顧懷露出真面目的這一刻,便立刻侃侃而談自己查得的那些往事。

  「我走訪許多人,包括曾在你家工作的幫傭,知道你父母離婚當年,你們家曾有姑姑猥褻外甥的傳聞,一年後,你姑姑就上吊自殺,沒過多久,你奶奶就在下樓時摔倒去世,而那一晚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幾個月後,你父親就被匿名檢舉入獄。」

  空氣越來越冷,謝真理卻毫無知覺地越說越起勁,並掏出一份舊報紙的複印本,那是一樁父親挾子跳樓的報導,照片中被人群包圍的倖存少年低著頭,教人看不出悲喜或恐懼。

  「兩年後,你被父親挾持跳樓自殺,神奇的是,只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了,大家都說是老天保佑,我卻感到疑惑,顧醫師,你的童年是否太多災多難了?好像所有對不起你的人都遭到了……」

  「報應」二字還沒出口,就在她與顧懷相交的視線中,如被什麼吞噬般消失無蹤。謝真理怔愣望著面前的人,對方那壓抑憤怒的冰冷神情,像極了喻辰安被問及不在場證明時的受傷模樣,也令她想起妹妹在被反覆質問性侵過程時隱忍痛苦的臉。

  一時間,謝真理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直到門外隱約響起孩子的哭鬧聲,才聽見顧懷打破沉默的清冷嗓音。

  「你是想說,這一切都是我設計的?」他微勾唇角,眼底閃過謝真理回想無數次的諷刺笑意,好似兩人回到十年前那場針鋒相對的訊問。

  謝真理立刻回過神,恢復鎮定道:「像你這樣高智商的孩子,大多從小就十分早熟,就算善於操作人心、教唆他人也不意外。」

  顧懷輕呵一聲,「所以?」

  像為尋找個支撐點,謝真理坐上椅子,卻未坐滿整張座椅,整個身子直挺挺地說:「所以,以下是我的推論……」

  也許是喻辰安恢復了記憶,向顧懷透漏線索,也或許是顧懷不知用什麼方法得知真相,就先發匿名簡訊勒索趙建仁,接著去找李耀挑釁,藉由耳語進行催眠暗示,教唆李耀報復殺人贖罪。

  當晚,他綁架了赴約交錢的趙建仁,再穿上保全制服,在褲腰處摺一下,製造李耀假扮趙建仁的視覺效果,反正冬天大衣厚,根本看不出動了什麼手腳,然後開趙建仁的車去他家裡收拾行李,帶走護照等等證件,將失蹤偽裝成逃亡的假象。

  之後,他再先利用趙建仁的手機傳LINE聯絡其他四人,約在林志廷家會面。這段期間,李耀不時離開酒吧,自然也是受到顧懷的指示。

  「呵。」顧懷忍不住笑了,「電影看多了吧,如果催眠有這麼好用,那世上的心理學專家不都成了危險份子?何況我從沒修過心理學,更別說催眠這種需要多年且嚴苛訓練的專業技術,您真是太高估我了。」

  「憑你小學就能完成國中數學競賽的天份,只要有心研究,就算沒有接受過指導,也能輕易自修習成。」謝真理堅持己見,「何況李耀早就吸毒吸壞腦袋,精神不穩定,本來就容易受到洗腦教唆,否則一開始也不會夥同趙建仁他們去輪暴喻辰安。」

  「Fine。」顧懷莞爾擺手,也懶得解釋會寫數學競賽跟能否自修催眠有何相關,便以略帶無奈的美國慣用語,請謝大偵探繼續,但神情已不復最初的憤怒,甚至帶上像在聽推理小說劇的興致。

  謝真理沒注意到他的變化,逕自沉浸在多年的精心推想中,並將自己代入顧懷的情境中,依據對方的成長歷程模擬思維與犯案心態,神情之投入,宛若入魔。

  「我了解你們遭受侵犯的痛,你因自身經歷嫉惡如仇,又為了保護喻辰安,不惜為愛報復,親手對身為主謀的趙建仁動私刑……」

  所以,十一月二十日,顧懷先給趙建仁灌下氫氟酸,讓對方在劇痛中慢慢溶掉骨頭,只剩下一癱皮肉,再送去火化場毀屍滅跡。

  之後,顧懷再開趙建仁的車去林志廷家,用麻醉針迷昏三人,操控李耀利用海洛因和嗎啡灌毒,而後刪除他們手機裡的對話記錄,連同李耀和喻辰安的分手紀錄都全部刪除,以免喻辰安被牽涉進來,再拋下趙建仁的車,從沒有監視器的另一條巷子大喇喇離開。而鑿冰錐則是他讓李耀偷來好作為留給警方「破案」的證據。

  聽到這裡,顧懷差點要鼓掌高喊:「Bravo!」

  如此精彩絕倫的推理,讓他的眼裡只剩下滿滿的驚訝,也不知是訝異對方在毫無實際的直接證據下腦補出這麼一段故事的能力,還是在訝異什麼,總之那絕不是被抓包的認罪眼神。

  「你笑什麼?」謝真理望見他眼裡的笑意,頓時心裡一慌。難道她漏掉什麼了?但她花了十年的心血反覆推測,不應該會有錯才對!

  「抱歉,有些控制不住。」顧懷輕咳一下,收斂神情正色說:「第一,氫氟酸這東西其實非常好買,許多生活用品就是,根本不需要特地從醫院拿。第二,我記得那天我對李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他垂下眼眸,試著挖出那段從未褪色的回憶,輕聲說:「——你這樣的Loser,對辰安還有什麼價值?」

  「……」

  「倘若這是造成李耀殺人又自殺的關鍵,那我真的很抱歉。」顧懷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樑再戴回去,言語間有濃濃的懊惱,「言語確實是一把無形的刀,我當時太過心疼辰安,才忍不住出口傷人,事後也非常後悔,至今都還記得這件事,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儘管李耀犯下不可原諒的大錯,但對喻辰安來說,對方仍是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存在,所以他永遠都記得喻辰安得知李耀死訊時崩潰痛哭的神情,也記得喻辰安反覆播放那段語音遺言時流露出的淡淡哀傷。

  「若你要說是我害死李耀。」顧懷無奈苦笑,「我也無可反駁。」

  因為,無法為心愛的人抹去那道傷,一直是他最大的遺憾。

  謝真理傻了。她沒想到那所謂的催眠竟然只是一句普通到所有人都會批評的話,便不甘心地死咬著漏洞,「那你那兩天為何都沒回家?」

  「你沒有查我其他天的監視錄影嗎?」顧懷失笑道:「有電梯並不等於我想搭,有時我下班懶得再去健身房,就會改爬樓梯運動。」

  謝真理一愣,依稀記起那家大樓的管理處為了節省開支,就沒有在樓梯間安裝監視器,但是……爬樓梯?

  「你住二十樓。」她一臉不可思議。

  「So?」顧懷一臉爬二十樓理所當然。

  謝真理無話可說了,隨即又想起最初拿出來的如山鐵證,「那電話呢?李耀和趙建仁當時都沒有通話紀錄,只有你有!」

  「嗯,這倒是個好問題。」顧懷摸了摸下巴沉吟了會,像在幫對方補全推理劇裡的設定bug,「不過,你怎麼確定將手機貼在耳邊,就一定是有電話打來,而不是在聽APP留言或其他東西?」

  「APP……留言?」

  謝真理徹底震驚了。

  一般來說,不論是怎樣的通訊方式,都並非無跡可尋,但諸如LINE這類海外公司的通訊APP,除了要取得本地法院的同意搜索之外,還必須依據該國的法律申請調閱紀錄,這個過程一向是困難重重,稍有一處不合就會被對方拒絕,若無必要,警方是不會多此一舉的。

  而她原本就對顧懷抱持著疑心,一旦發現符合猜疑的「證明」,就再也沒有想過「趙建仁」接手機的其他可能原因,如今一被戳破,才明白過來。

  原來,她所認定的鐵證,並非堅不可破?

  剎時間,謝真理感覺一直支撐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自從遭到被害人家屬的報復後,她就對自己曾一心要保護的人民感到心冷,明明同樣都是襲警,被殺害的同事們會得到一面倒的安慰與聲援,而她得到的卻是活該報應的嘲諷,為什麼?

  ——「誰讓你一錯再錯?」

  她哪裡錯了?為何所有人都說她錯了?

  依法行事有何錯?遵守規矩又有什麼不對?她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申張正義,任何阻礙正義道路的都必須要予以糾正,她怎麼會有錯?

  她沒有錯!

  必須證明自己是對的,只有這樣,她才能掙脫失敗的陰影,重新站在所有人面前,找回她的妹妹,找回她的母親,找回她失去的一切。

  「不可能!」她不甘地扒著桌子,瞪大泛著血絲的眼眸,厲聲說:「這不可能有錯,我很肯定就是你!」

  顧懷眉頭一皺,抬手擋住被推移的桌子。

  謝真理見狀,意識到自己過於強硬了,便連忙放軟語氣,近乎請求地說:「你放心,這件事我沒讓別人知道,也沒留下任何影本,我沒打算告發你,我只是想知道真相,這些事都是你幹的對吧?」

  顧懷靜默地注視她幾秒,就笑而不語地搖了搖頭,抽出一張空白的處方箋,寫下一串英文,簽好名遞過去,「你看起來很久沒睡了,精神很差,建議你有困難就尋求心理專業的幫助,這是鎮定劑,能安定神經助眠。放心,劑量非常輕,沒有副作用,任何一家藥房都有賣,但切記別跟酒精一同服用,有服用其他藥物的話,也最好分隔一小時。」

  謝真理沒想到自己走到這個地步了,離真相這麼近,卻還是沒能得到答案,而眼前這男人除去最初的憤怒外,就沒有絲毫動搖,彷彿她只是來看診的一個普通病患,便覺得連手中唯一一根的稻草也沒了。

  她怔然接過處方箋,滿腦子都是顧懷說的心理專業四個字,一股莫大的恐慌就浮了上來,感覺自己成了那些曾被她視為需要拯救的弱者。

  「我沒病!」她加重語氣地重複:「我沒有病!」

  「嗯,我知道。」顧懷揚起溫柔的微笑,「你只是累了。」

  說完,他就起身往外走,謝真理不明所意地抓起背包跟上他,連扔在桌上的資料都忘了拿,直到兩人回到等候廳,聽見夾雜孩童奶音的嘻笑聲,她才回過神來,望見另一位許久不見的俊秀青年。

  此時,喻辰安正蹲在地上拿著一個填充玩偶,逗弄推車裡一下哭一下笑的嬰兒,讓年輕的媽媽在安撫另一個孩子之餘不會過於手忙腳亂。

  顧懷停下腳步,深深地望著這一幕,柔聲說:「看,這是不是世上最美的畫面?」

  謝真理下意識地點點頭,卻沒能理解顧懷突來的感慨為何,只覺得喻辰安揚著明亮笑容的臉龐依然年輕漂亮,似乎已走出過往的陰霾,渾身都洋溢著幸福而安定的氣息,心中便不禁是一陣感傷。

  為何她的妹妹就不能也這樣呢?

  正心思不定時,她忽然聽見顧懷湊到耳邊拋出的一句低語。

  「但是,你的堅持又救了誰?」

  「……」

  她救了誰?

  她有救過誰嗎?

  一句平淡的反問,如一道摻著碎冰的風從耳膜刮過心底,輕易地剝落那層覆蓋結痂的薄膜,於血肉中撈起塵封多年的往事。

  謝真理想起了那對慘死的姊妹花,想起試圖捅死自己的崩潰家屬,想起終日埋怨她逼走妹妹的母親,最後,她想起在上個月自殺身亡的妹妹,以及妹妹曾經歇斯底里的一句哭吼。

  ——「錯錯錯!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她臉色蒼白地倒退一步,捕捉到顧懷凝視喻辰安的寵溺眼神。剎那間,她感覺自己被眼前這亮白的世界割離,於分崩離析中跌入心牢,被三張扭曲的臉龐包圍。

  妹妹崩潰決然的憤恨哭吼、母親痛失愛女的怨懟眼神,以及姊妹花父親試圖與她同歸於盡的絕望癲狂,三人交錯重疊,猶如怨魂。

  診所的大門開了又關。

  喻辰安看向謝真理不告而別的背影,就將玩偶放入娃娃手中,與孩子們的媽媽交談幾句後,不解地走向顧懷,「她找我們有什麼事?」

  先前助理遞給他謝真理的名片時,他便覺得奇怪,但今天的病患多是新來的老人家或孩童,需要費點心思來了解病史和培養信任關係,他實在是走不開身,才交給顧懷來應對。

  「一些陳年瑣事而已。」顧懷忽然張臂擁住喻辰安,將下巴靠在他肩上吁了口氣,才揚起舒心的笑容,「反正她以後不會再出現了。」

  喻辰安愣了下,感受到對方幾乎要遮掩不住的脆弱與疲憊,好似剛經歷過一場挖心掘肉的酷刑,再連結謝真理一貫的行事風格,便心疼地抱緊顧懷輕輕拍撫,放縱這個超齡兒童無視公開場合的撒嬌行徑。

  等候廳的人打趣地看著他們,行政助理也竊笑地拿起手機拍照,在好友群裡說兩位老闆有多愛秀恩愛,結婚六年仍甜如新婚。

  沒人看見,藏在鏡片後的含笑眼眸正盯著門外,無聲滑過一絲冷意。

  ——也再無法傷害他們了。

《全文完》

※ ※ ※ ※

後記:

  這部作品,真的勾起我許多回憶。

  故事是虛構的,但創傷的內心歷程都出自真實,讓我幾度必須中途暫停,補充好能量才能繼續,否則短短13萬字的作品應當早就能發佈了。

  感謝編輯從一開始希望換主角走純刑偵路線,到最後遷就我的任性,維持喻辰安做主角的原設定,以創傷患者的內心為主,而非刑警與嫌犯的鬥志鬥勇(儘管後者確實能迎合較多觀眾的喜好W)

  從很早以前就想以創傷為主題寫一個故事,但自覺文筆不夠,也不肯定自己是否準備好,就先在《靈能偵察》裡試水,直到今年與比康討論過後,才覺得是時候了。

  從《靈能偵察》的尤爾、朶爾、諾蘭,到《因罪溫存》的喻辰安與顧懷,這五人同樣有著性侵創傷,卻用不同的方式去面對,沒有誰一定是對或錯,只有當事人自己能走得下去的選擇,旁人若不認同,也希望能起碼不去當那深淵的推力。(當然選擇滅世報復社會的肯定要阻止啦#)

  也感謝大家願意看到最後,並透過留言或私信給予支持與回饋,你們的每一句話和每一次點喜歡或打賞都是最棒的魔法藥水,讓我在耗盡精力後立刻滿血復活XD

  《因罪溫存》的風格與過往作品截然不同,對我來說算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以後……以後還是會寫些歡樂點的故事吧(欸#

by 喵芭渴死姬 /12.28.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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